入狱

    祝缨一向机灵,张仙姑也是个爽利人,祝大虽然是个普通的男子倒也不是个傻子。这样一家三口三个神棍,被一群官差整懵了。

    除了祝大,他们没被官差抓过!当时,张仙姑和祝大上前被拦了回来,祝缨被拿走,张仙姑巴着拦她的人的胳膊说:“好歹说说是为了什么呀?天子脚下,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啊!”

    祝大也问:“好歹有个罪名,我们也好明白错在哪里了呀!”他以自己的经验,祝缨这些天在京城里逛,可能卷到什么事里了,但是事应该不大。问明了,好办。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银角子的私房钱给不耐烦的官差,问:“您给指点指点?”

    差役收了银子,在手心掂了掂,说:“哼!少说两句吧!整天在街上闲逛,叫贵人看不顺眼,要给个教训罢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祝大和张仙姑在京城冬夜里站了一阵儿,一阵风吹过,祝大打了个喷嚏,说:“先回去。”拽着张仙姑回了家,将门插上。

    张仙姑急惶无计:“这可怎么办?金兄弟还有甘大郎他们都不在呀!郑大人又做钦差去了!老三从来机灵,也不会得罪人,这又是犯了哪路神仙的驾了?”

    祝大道:“咱们一家三口在京城也不认识什么坏人,认识的是金良这样的,怎么可能有事呢?恐怕也是个似是而非的事儿,可能受一点皮肉苦。咱们现在手上还余了点钱,使钱打点一下,趁早把闺女捞出来。”

    张仙姑道:“都宵禁了,打点也得明天了!这一晚上,她可怎么熬哦!”

    祝大是蹲过大牢的,虽然是府城的,不过他想,天下的牢房应该也都差不太多的,他说:“没事儿,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儿,下大狱也不会关得很久,也不跟重犯关在一块儿,明天打听打听她在哪儿……”

    牢房是按罪行轻重分开关押的,轻一点的关一处,重一点的往里面关一关,再重刑犯,又是另一个地方了。如果判了重刑如死刑等,还有可能移到大理寺去复核一下,最后行刑前统一关押点齐人头一起上法场。

    轻犯、不够审的、候审的、随手抓过来作证的、抓来等着移到重刑牢里的……等等,有些甚至是被关到了差役们当值时的班房里的,也不会给他们准备囚衣,有可能就是犯个宵禁就被抓了来,许多人挨几下板子就放了。

    还有一些就是像祝缨这样的,与衙门里有点门路的人有私交,看了不顺眼抓过来教训一下。再有一些是差役文吏们的勾当——找个借口抓几个肥羊来勒索一下,钱到了也就放人了。或者是欠了租子为了追债之类抓过来吓唬吓唬,交了租子或是欠债,没几天也就放了。

    总的来说,没有明确的罪名,事儿就不大。

    张仙姑稍稍放心,道:“行,等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打听!”又盘算着自己在京城认识的人,祝缨说花姐下乡扫墓了,不在,郑熹那一群人出去办差了,不在。除此之外,没什么倚靠了!

    张仙姑思来想去,倒是客栈的掌柜的似乎还是个地面上的熟人,明天或者可以托他打听打听。

    祝大心底也不安,说:“行,明天把门锁好,咱们一同去。实在不行啊,就在那门口蹲着等!”

    张仙姑眼圈儿鼻尖都红了:“老三还不知道受什么苦呢?她一个姑娘家……”

    牢里关的,甭管是大狱还是班房,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啊!穷凶极恶的犯人,绝大部分也都是男人!她闺女,不满十四啊!这可怎么办?一旦露了馅儿……

    张仙姑后悔极了,眼泪总也擦不完:“在府城的时候就该跟大娘子还有郑钦差他们说明白的,那会儿说了,也没有现在这些事儿。”

    祝大低声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个什么样的贵人,为的是什么呀。别哭了,明天出门看看再说。”

    张仙姑道:“老三……”

    …………——

    祝缨被铁链拘走的时候,祝大已经在问了,她也就在踉跄间听到了衙差的回答。调了一下步伐,跟上了几个差役的节奏,她一边走一边想:什么贵人?

    她拢共也就识得这几个贵人,全是在府城的时候因为案子认识的。郑熹一拨、钟宜一拨、沈瑛一拨。郑熹这一拨现在又出京了,对她也没什么不满,那就不是他们。钟宜没那么无聊,沈瑛这一拨不好说,哦,还有一个周游。

    因为才在街上见过,祝缨把周游也算了进去,顺便把陈萌也算了进去。她就知道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如果没有什么看郑熹不顺眼的人迁怒于她,那干这事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于是嘀咕了一句:“哪个贵人呢?我也没……”

    差役喝了一句:“嘀咕什么?!老实点!”

    从祝大那里拿到银角子的人回来了,说:“还没醒过神儿来呢?想想今天都得罪了谁!”

    领头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愿地将银角子交给了领头的,嘟着嘴不说话了。

    周游!祝缨确定了罪魁祸首,并不知道周游并没有亲自下令要送她一场班房之旅。当然,这不妨碍她把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

    贵人。

    祝缨面无表情地想,贵人。

    而提醒她的人也不知道周游,想说的是那位找到京兆府的书吏的纨绔子弟。

    书吏找到他们,说:“今天小公子在街上看到一个不长眼的小子,你们去将他拘了来关几天,让他吃个教训。”报了个街名,让他们去打听一个赶骡车、穿皮袍的白净小子。

    这群本地差役街面很熟,祝缨根本无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一家三口购物都是大声说话的。天擦黑的时候,差役们就找到了祝缨新租的地方将人给拿了来。

    他们教训人,要么就是抓了打一顿,要么就是坏人家的生意买卖,要么就是抓了来吓唬吓唬。其中,关起来吓唬更能捞到油水,甚至不用自己明着勒索,“犯人”或者“犯人亲属”就会有孝敬了。

    今天也是如此,并没有超出以往的经验。这不,已经得了一个小银角子,兑也够大家伙儿喝顿热酒,补了这一趟出来受的冻。接下来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点儿,差不多关上个三、五天,再去问一问能不能放,如果上头觉得气消了,就收这小子家里几贯钱,大家分一分补贴家用,然后将人放了。

    如果上头气没消,就再关一阵儿,反正他们也不急。差不多十天半个月的,再问一次。如果过一个月还让关着,就不能叫他住班房了,往大牢里一送,慢慢关着吧。有事,自有公子王孙们担待着。

    一般而言,也就是关个几天。所以差役们抓人虽凶,还顺手往祝缨背上拿刀柄敲了几下,倒没有很捶她、也没有将她如何。只是将人带到了万年县的班房里先“寄存”一下,和万年县的讲明了,过几天就来“提”。

    两个差役头目的聊天声中,祝缨平静地看着这个“新居”。

    班房之前可能真的是用来当班房的,房子看着居然还挺结实的,有一排挺宽敞的大通铺。房子内部经过了简单改造,窗户上了木栅,通铺之外也加装了粗木栅,间出囚犯的通用空间与看守的空间。看守那一边,有桌有椅,还有张小床,桌上一盏油灯。

    以祝缨对周游的了解,周游这个人就是个没定真的人,可能只有跟郑熹作对这件事能让他坚持,别的人和事儿……祝缨摇摇头,周游没这个长久的耐心。哪怕是个坏人,他能有毅力,也能干成一些大大的坏事,周游,不太行。

    她想,离家之前已经嘱咐过了父母,让他们等着郑熹回来,到时候消息一通。既然能一句话关进来,也就能一句话放出去。

    贵人。她想。

    …………——

    祝缨从抓她的人与看守班房的人的聊天中得悉,这个地方是万年县。京兆分两县,万年是其一。原来,抓她的是京兆府的人,但是京兆那边班房现在另有用处,不方便带回,就与万年县这里的差役商议,借地儿关一关人。

    “等我们那儿腾出地方来了,再将他连同你们这里抓了要送府的几个一并带回。”

    两边差役都是在京城行走的,平时也是熟人,既有些小小的争竞关系,彼此之间也有配合,恰如中人介绍自己的同行那样。

    万年县这里的差役也不含糊:“成!”将祝缨上下一打量,一个白白净净的俊俏小子,说不定就是没顺着哪个贵人的意,叫拿过来吃点小亏,那人再来装个好人将他“救”出。

    嗯,行,明白!

    两班差役也没有再多为难祝缨,一个将铁链一收,另一个将人往班房一关,齐活!

    木栅的门在祝缨身后被铁锁一缠,加了成人拳头大的铁锁,咔,锁上了。

    万年县的差役要送送京兆的差役,将门一锁,也出去了。祝缨一脸无辜地看着满屋的犯人。

    整个屋子统共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人脸看得不是特别的真切,不过想到自己的经历,想必这些人里也不是人人都是犯了事才被关起来的。

    原本已经休息的犯人们也看着她,一个老头儿跟她打招呼:“后生,怎么来的?”

    祝缨摇摇头。

    老头儿看看她,瞧着也不像犯有什么大案的,说:“犯了夜禁?”

    祝缨想了一下,说:“算是吧。”路上能遇到鬼的白天,与黑夜也没什么分别。

    老头儿笑了:“他们两个也是,我也是,不用怕,也就关一个晚上,至多两三天就放了。你是在哪里被抓的?只要当时不是在别人家人往外‘拿’东西,就关不久!”

    说着里面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祝缨好奇地看着这些人,七长八短、老少都有,也有穿得跟祝缨差不多的,也有布衣寒酸的,有看起来灰心丧气的,也有毫不在乎的,只有两个看起来很不好惹像是匪类。

    张仙姑的担心也没错,这是一群男人,没一个女人。

    老头指着两个翻白眼打呼噜的人说:“这两个,也是才被拿过来的,吃醉了酒在街上撒酒疯。这是活该的。”

    祝缨委屈地说:“我走路走得好好的。”

    老头道:“瞧你穿的这个样子,也有两个闲钱?又不多。他们就拿你这样的,好收几个钱。不是大事儿,叫家里送点钱就得的。”

    祝缨问道:“您是为什么呢?”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欠了点债。晚了,挪个铺,睡吧。”

    祝缨看看通铺,一个面相凶恶的人冷笑道:“细皮嫩肉的,进了这里还想讲究?”

    另一个看来憨厚的人挪了一下,说:“你睡这儿吧!”班房里只有几条脏被子,硬得像铁一样,铺的都是草。

    他们扔了一条被子给祝缨。

    祝缨也不盖,将一点草拢了拢垫个底,再将被子一折,一半铺在草上,一半理平贴着墙壁。穿着皮袍子坐在上面倚着墙壁盘膝而坐,打个盹儿。

    只听那个面相凶恶的人冷冷哼了一声:“臭毛病!”

    祝缨呼吸平稳,眼睛也不睁一下,这个地方其实还行。京城虽然下完雪也很冷,不过她穿着皮袍呢,还有被子靠着,可以的。并不比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艰苦多少。与许多人同处一室也不算难熬,冬天赛神的时候,他们一群跳大神的也常常挤在一处,不过那时候她是跟祝大在一起,外头有个爹罩着。

    现在这一屋子的囚犯,据她看来,那个老头说是“欠债”,恐怕欠的是赌债,这老头缺了两根手指头。缺指头的也有可能是叫人逮住的贼,不过贼如果被道上抓着了,容易被砍了食指,这老头缺的是小指和无名指。

    倒是那边角落里的两个人说是犯夜禁,很像是闯空门的贼。害!也是手艺不好的!要祝缨说,闯空门还得是白天。晚上又安静,又有夜禁,有点火亮和动静就容易被发现,不抓你抓谁?真要干这一行,都不琢磨的吗?傻子!

    给他挪地方的那个中年人倒像是真的犯了夜禁才倒霉进来的,因为他的装束很正常,应该是个出力做工的人。另外一个犯了夜禁的是那个也穿着皮袍的年轻人,像个读书的,但是读书人被抓进来……斯文扫地啰!

    班房里没什么亮光,现在只能看出来这些,祝缨看完了就不再有什么动静。

    看守又回来了,将刀柄往栅栏上敲了几下,祝缨睁开了眼。看守问:“看你这样子,是受不了腌臜?要单间不?要床铺不?”

    祝缨歪歪头,一脸的疑惑。看守道:“单间,五百钱一晚,只要床铺,六人合住一间,一百钱一晚。”

    祝缨心说,我全家一个月有两贯钱也就够了,五百钱?你不如去抢!周游再没耐性,怎么也得过个三、五天再给我放出去,就要下去几贯钱了。我家里那两个上蹿下跳的,说不定还要使钱找我,家里才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添了柴米家什,不能浪费了这钱!

    她仍然傻乎乎地看着看守,看守道:“妈的!晦气!是个傻子!”

    但凡再便宜点,比如合住二十钱一张单独的床,祝缨也就肯住了,她还是愿意花点钱让自己少受点罪的……可她不是冤大头!

    看守又问:“有人要住么?”

    那个穿皮袍的年轻人说:“我!”

    看守开了木栅门,让他出去了,走之前边锁门边哼了一声。老头对祝缨道:“花上一百钱,就能睡床上,你怎么不去?”

    祝缨道:“我没钱。”

    “先住上,再叫家里送来也是可以的。”

    祝缨摇摇头,老头叹了口气,裹着脏被子翻了个身儿,身下的草沙沙的响了一阵,睡了。

    整个囚室渐渐都睡着了,也不见看守回来。

    …………——

    次日一早,祝缨早早睁开了眼,跳下了大通铺,将被子顺手叠了,在地下活手脚。这个班房蹲得,里面固然没桌没椅,可也没有镣铐,连看守都不一定整夜在外面看着,可见真是“轻罪”。

    她活动了一阵儿,陆续有人睁开眼,也没几个人肯动弹一下。都坐牢了,还要早起?!

    祝缨也就趁机观察了整个囚室的所有人,除了她这间,旁边还有两个用木栅间出来的囚室,三个囚室加起来得有几十号人。一部分人都醒而不起,也有一些人压根儿就没醒!

    直到看守从外面弄了一只大桶,闻着味儿应该是杂面、干菜之类一块儿熬的粥,一只大木盆里放着些碗,开了木栅门都往里一推。一群人围上来抢碗、抢粥,看守拿棍子将抢的人往一边打:“打翻了饭你们就都别吃了!”

    祝缨凑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捞了两个看起来干净一点的碗出来,看他们抢长勺子盛粥,直接将碗伸进桶里舀了两碗粥,默默地将其中一碗递给了老头。

    老头嘿嘿一笑,接了粥沿着碗沿儿吸溜了一大口,说:“暖和!”

    就只有这点菜粥,祝缨第一碗盛得浅,很快吃了这一碗,再去桶边的时候,他们已经盛满了粥去吃了。她就拿着勺子在桶底捞了稠稠的米和菜,满满地盛了一碗,回去慢慢吃。等别人吃完了一大碗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吃了一大碗、一浅碗。

    老头看到了,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第二碗粥,笑着比个大拇指。

    祝缨把他的饭碗也收了,都扔到了木盆里。老头道:“后生,有眼力啊。”

    祝缨有一个习惯,对老人是比较尊重的,老人虽然力弱,但是经的、见的多,尤其是一行一业的老人,许多活计已经做不动了,眼力还是有的。她有好些杂七杂八的手艺,都是跟一些老人那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学到的。县城那边各项手艺人或许不如京城的精深,也都是当地有经验的。否则,她天资再高,单凭自己悟,也不能会那么多门道。有些东西,还是得师傅往门里领一领的,比如得偷偷跟塾师学会些生字,才能自己看书。

    对祝缨来说,这些人比个什么力气大的“大哥”有用得多。

    祝缨腼腆地低下头。

    老头自己也不至于一口吃的也抢不到,这里到底承了点人情,也给祝缨指点一下:“那个别惹。”祝缨看那人脸上还带点淤青,是个壮汉。

    又指着昨天说祝缨“臭毛病”的那个凶恶汉子说:“张十三,脾气不好,也不大干什么好事,吃个酒打个仗,倒不会欺负弱小。有点侠气。”

    再指旁边另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王屠户,赌钱打架叫弄进来的。好赌,急了也能拿刀捅人。”

    指着最后一间木栅里的人说:“这些,都是新抓殴斗的,下的狠手,各有死伤。万年县拿了,又要并案归京兆管,所以先押在这里,这两天就得押到京兆大牢里关着。京兆街面上的几个龙头才叫朝廷拿了打死了,他们在暗中争龙头。贼头瞧着这个,也躲了,现在街面上不太平,各路小鬼都在抢香火纸钱。你出去之后小心些,天一黑就回家,可别再犯夜禁了。”

    祝缨心道,怪不得偷儿这么大胆,我戏弄了几个也不见他们贼头来找我。问道:“你呢?出去了怎么办?”

    老头嘿嘿一笑:“我?我也先不出去啦。”

    祝缨心道,那你至少是只大赌鬼了!却又问他:“您老贵姓呢?”

    老头道:“什么贵不贵的?叫我老骨。”

    祝缨问道:“我出去了,要捎什么话吗?”

    老骨道:“不用。哎哟,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这两天,我的饭就拜托你啦,老骨头喽,歇一歇也好。”

    直到此时,祝缨和老骨都以为,祝缨没两天就能出去了。哪知当天过午,京兆府那边牢房腾好了,万年县提人送往京兆府,就是那群斗殴的。这群人一个一个被揪出来,上了脚镣往外赶上囚车。

    眼见一个囚室都空了,新看守像是想起来什么的,指着祝缨道:“你!白净,个不高,青色袍子。就你了!”

    因为交接,昨天的看守叮嘱他,这个是京兆那边寄放的人,就一并给送到了京兆府——并不放她出来。

    祝缨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骨夸了一句:“好小子!”他老江湖了,竟然没看出这小子的来历,还以为是哪家读书的小郎君呢。他只看出来这小子是读书的样子,看手呢,也做些活计,但绝不是干的粗重农活之类,估计是家务。也就是一个能保证衣食,但是没有许多奴婢伺候的、能过得下去的小康人家。

    他居然瞒过了自己,混上了一个戴镣铐进大牢的待遇。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骨感慨。

    祝缨哭笑不得,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才问完,就被兜脖子抽了一巴掌,她轻轻往前抻了抻脖子,让这巴掌没有扇实了。

    打的人也没很在意,只骂:“贼皮!你们这些贼皮,有什么误会?!快点!”

    竟是因为两班看守交接的时候没说清楚,将祝缨也同那群斗殴的凶徒算作了一拨!因为这个误会,祝缨被送到京兆府的时候就没有放在班房里,而是送进了大牢!

    正正经经犯了案子的重犯,又或者是与大案有重大干系的人才“有幸”住的地方。

    祝缨孤零零一个人,被扔到了这里。能犯大案的,没她这个年纪的,也许有成年男子长得矮,体型瘦,与她相仿,但也都是成人的骨势。祝缨简直不敢相信,这群差役就这么把她扔过来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误会”她现在没法解释,因为当时抓她的人不在!她认得那些到她家的人,那些脸,在这里一张也没有。

    周游,看你造了什么孽!

    牢头看了看祝缨,将她的镣铐除了,掂量了一下,塞进了一间牢房里。

    这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面是墙,一面是粗木栅,木栅上一个细木栅的门,也是铁链锁着,墙上的窗户也用木栅封了。也是通铺,因为只有六个人,就比之前那个通铺要宽松许多。一个马桶放在角落里,通铺的一边。通铺上也是垫着草,有被子,也是硬壳一样的,并且应该属于她的那一条好像被一个络腮胡子给铺身下了。地上脏兮兮的,整个空间都散发出一股霉败的味道。

    祝缨进的这一间已经有五个人了,她进来之前,扫了间附近的囚室,里面也是差不多这般,最多六人。她估计,这里一间也就顶多六人,不知道这是有什么讲究。

    栅门又在身后锁上了,祝缨叹了口气,半地下的牢房比万年县的那个暖和些,但是看看“狱友”们,显然不是什么善类。进万年县的班房,有个“老古”给她念叨两句,还有人给她腾铺、给她被子,虽然嘲讽两句,但是恶意不浓。

    然而,这里这五个人,没一个好相与的!

    祝缨相信,那个盘膝坐在铺上的、恹恹的中年人身上有股贼味儿。

    他旁边壮一点的那个,目光邪淫,必是好色之徒。

    络腮胡子翻身起来,打量着祝缨和牢头,他一脸横肉的,看起来是欺负人欺负惯了的,因为他看人都往人身上弱点看,仿佛随时会抬起拳头来往这些地方狠狠击打,让人无故痛苦哀号似的。

    正在哼着小调的那个,精瘦,但是目光和表情都表示,他随时准备坑人一把。不像“一脸横肉”是动拳头,他一定是那个趁人不备往人腰上狠捅一刀然后装成没事人一样跑路的。

    他的旁边,居然有一个看起来挺斯文的三十上下的男子,看到祝缨,含笑点点头,望之亲切。

    祝缨想: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把这牢坐好!

    ………………——

    牢并不好坐。

    这儿也没上镣铐,但是一间牢房里三面是墙、每间牢房里的人数也更少一些,除了牢门,整个囚犯的居住区和外面还有一道在栅栏隔开,这道栅栏外面,才是间出来的牢头的值房。

    在这儿越狱都要比在班房里多开一道门。

    祝缨被扔进牢门的时候,牢头扔给了她一件单布上衣,又宽又大、既脏且旧,喝道:“穿上!”

    祝缨理开了一看,只见前后心处都是一个大圆圈,上面一个大大的“囚”字。罩在她的皮袍子上还有余量。

    “狱友”们都在打量她,祝缨乖巧地低下了头,心道:我先看两天再说。

    冷不丁地,身前老大一片阴影,祝缨错愕地抬起头,后退了两步,背抵着木栅,看着络腮胡。

    络腮胡身材魁梧,三十上下的样子,摸着下巴看着她:“脱了!”

    祝缨瞪大了眼睛,没说话,络腮胡道:“还要老子动手么?!”

    祝缨缩着肩膀,把外罩的囚衣脱下来递给了他,他拎着囚衣看了看,冷笑一声:“还行。那一件也给我!”

    祝缨穿的是于妙妙送的皮袍子,在京城也算是个小康人家要犹豫一下才能置办的行头,这牢里各人穿得都不大显眼,她这身袍子穿得仔细、保养得干净,络腮胡自己穿的冬衣也旧了,就被这络腮胡看中了。

    祝缨也不吭气,真的将皮袍脱了下来,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络腮胡抢走了。

    看得那个斯文男子直摇头。

    暖和的皮袍脱了下来,祝缨打了个哆嗦——她里面就剩夹衣了,有点冷。

    络腮胡的身材比祝缨要高大一些,这皮袍他贴身穿了都系不上,有些生气地敞着怀,又将他自己的旧冬衣穿在了外面,却将他那件囚服罩衣扔给了祝缨:“喏!”

    斯文男子好心地说:“穿上吧,没穿囚衣,牢头见了要打人的。”

    祝缨对他点点头,匆匆把这件更脏更臭的囚衣罩在外面,更显得空荡荡的了,一抬胳膊,这囚衣半条袖子都烂坏了,怪不得络腮胡连囚衣也要跟她换了!

    她往斯文男子那里靠了靠,对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斯文男子道:“不怕不怕,没事儿的。老胡就这副脾气,瞧这不处得挺好的?”

    老胡就是那个络腮胡,大步走了过来,斯文男子微笑看着他,老胡气得很,一扬手,没打到这斯文男子,倒打到了祝缨脸上。祝缨还是如法炮制,顺着他的力气一偏身,打也是打中了的,祝缨半边脸迅速浮起了五个指印,只是离打掉两颗大牙还差了不小的距离。

    斯文男子道:“得啦,你今天也得到好处了。快吃晚饭了。”

    老胡才哼哼地又躺下了,身下的被子也没给祝缨。

    斯文男子道:“他就是这脾气,所以才会伤了人命,倒不是故意的。”

    老胡猛地坐起来,骂道:“放屁!老子就是打几个孬种!打完过了两天才死的,干老子屁事!”

    祝缨心道,打完两天死的,也算是你打死的,前因后果,你当订律法的人傻?你早两个月干这个事,就值一个秋决上场了。

    斯文男子对祝缨道:“放心,你只要没什么铺子、房子被他家主人瞧上了,想‘买’,他等闲不打人。那个挨了打的,是死犟,不肯将铺子折价卖给他。你很聪明,他要的你都给了,你没事的。”

    祝缨小声地问斯文男子:“先生贵姓?”

    斯文男子笑道:“免贵,姓文。”

    祝缨又往他那边挪了半寸:“文叔好。”

    斯文男子又是一笑,温柔地问道:“你呢?”

    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曲起食指,用指背轻刮了一下祝缨受伤的脸,祝缨受惊地跳了开来,迟疑地看着那个一脸不怀好意的男子。

    男子一脸的涎笑:“哎哟,老胡,打重了啊!太不怜香惜玉了!多好的面皮呀,打坏了可惜。啧,哎,你怎么不问问哥哥我姓什么叫什么?我告诉你,我叫潘宝,是,哎,你别躲呀……”

    祝缨又逃到了斯文男子身边:“文、文叔……”

    斯文男子道:“不怕,他跟你开玩笑呢,他只好女色。”

    潘宝道:“在这儿,男色也只好凑合啦!哈哈哈哈!我看你嫂子还没你好看呢!”

    祝缨抿紧了嘴唇,猛地握住斯文男子的袖子。斯文男子道:“没事儿,他也不杀人。”

    祝缨看了一眼老胡,这一眼把老胡又给看毛了!他骂道:“贼小子,你看谁呢?这个杀才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斯文男子又好心解说:“这潘宝,就是管不住下半身儿,倒与老胡不同,老胡光明磊落,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恹恹的中年男子听到“贼”字,看了这几个人一眼,又躺下了。

    斯文男子慢条厮理地对祝缨道:“潘宝呀,看中了街上一个老婆子家的婢女,找老婆子去讨,老婆子不肯给。他就把那丫头□□了,说不嫌弃这丫头已经破了身子,愿意收了这丫头。没想到老婆子不愿意,要找他拼命,他把老婆子也打伤了。害,可怜呐,他也有几个钱,他要在外头呢,兴许还能给这家几个钱看病,咱们少尹偏偏要为民请命,将他拿了来。现在,啧啧,那边儿伤的伤、残的残,难熬过这个冬天喽……”

    他的语速不快,祝缨仍听出了其中的兴奋,这份兴奋是对着祝缨来的,他在看祝缨的反应!

    祝缨又缩了一下。

    潘宝道:“我也正大光明的!我看上哪个就弄哪个!你们等着,哪怕判了,我使点钱过不两天,也会将我弄出去的!我犯的又不是死罪!少尹就算是个青天,他也不能一辈子扣我在这里!嘿嘿!”

    斯文男子往祝缨这边凑了一凑,道:“我看他的钱不够赎这个罪的,你说呢?”

    却听到一阵踢踢托托的声音,精瘦男子站了起来:“来饭了!”

    一杀

    狱里的饭是是囚犯负责分发的,四个人,前面两个人抬着一个盆,里面是碗筷,后面两个人抬了一个桶,其中一个拿着个大勺。

    所有人都冲到了木栅前,祝缨也只好入乡随俗。

    站到了木栅前,她就知道为什么连之前那么沉得住气的那个恹恹的中年男子和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斯文男人都旋风一样冲过栅栏来了!

    前面抬盆的将盆往木栅前一放,几只手透过栅栏缝抓碗、抓筷子,拿完了碗筷,抬桶的也就到了,拿勺的那个往桶里舀一勺混和的菜、杂粮之类煮的糊状物伸进栅栏里随便放进哪个伸来的碗里。

    也有关系好的囚犯照顾“同窗”,多捞点干的,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就这一碗!

    发明不让囚犯吃太饱这个办法的人真是个机灵鬼儿。

    保持监狱安定的秘诀在于,让囚犯吃不饱也饿不死,没力气闹事儿他们就不会图谋越狱了。

    祝缨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捞了一只碗两只筷子,横叼着筷子,她半边脸还火辣辣的难受,分饭的囚犯只给了她一浅勺,她也不马上就争。叼着筷子,捧着碗,她靠在一边墙上,准备吃饭。

    大部分犯人吃饭要么蹲着,要么坐通铺上,反正就那么一碗,怎么吃不是吃?赶紧吃完了,万一桶里还有余料,还能凑过栅栏看分饭的心情再讨上一口。祝缨一手捧碗,一手拿着筷子扒拉饭,还行,没馊。碗底沉着一点豆子,汤上飘着两片菜帮子。虽然煮得不算太烂,但是熟了,竟然还有点咸味儿,它还放了点盐!

    才吃了两口,就见外面有人提了两只大食盒进来。食盒盖得严严的,许多人还是能够从它的样子里感受到其中饭菜的美味。祝缨停下了筷子,目光随着食盒走。这牢房三面是墙,她站了起来,走到木栅前,只见一个狱卒提着食盒进了最里面的一片区域。

    祝缨估摸着,那儿得是重犯的牢房。什么样的囚犯能吃得这么好呢?

    这时,斯文男子吃完了一碗饭,也凑了过来,说:“羡慕吧?吃不上的,那个得花许多钱了。”

    “文叔知道?”祝缨好奇地问。

    斯文男子道:“那里头的人,有钱!这饭可不便宜,不止是饭菜的钱,还得上下疏通哩。这牢里,只要你后台够硬、钱够多,妓女都能给你找来过夜!不过我看你么……”

    他打量了祝缨一下,又看了一眼络腮胡子,说:“你家里许有几个钱?怕是不够的。不如这样,告诉我你犯的什么事儿,我帮你出去,你只要谢我些银钱就够了。”

    祝缨抱着碗,警惕地看着他:“你自己都还在里面呢……你是干什么的?”

    一旁潘宝也吃完了第一碗,往前一凑,说:“他?讼棍一个!骗我家里送他十贯钱,到现在也没帮我脱罪!”

    老胡也吃完了一碗,都在木栅前等放饭,也给祝缨补了一点信息:“他也答应我呢!”

    斯文男子道:“呸!你们两个!我没帮么?老胡你,打死的那两个人,见天在衙门口哭,一个是独子,爹娘不依不饶,弄不了你主子总要你赔命的。一个的老婆带着个孩子,没了男人怎么肯干休?叫你消停些,在牢里别惹眼,走王推官的门路,报你家中有老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得你伺候,你的命就保下了。你主子再一张帖子,事儿也结了,你偏不老实!”

    他又骂潘宝:“你也是,教你是她勾引你,好给你做妾,为的是不再做老婆子的奴婢。她一个奴婢,不定被多少人睡过了,要赖上你。那老婆子只有孤身一人,也是想设局讹你的,你气愤不过争执的时候拳头擦破了她的脑袋。你呢?当着少尹的面,一双狗眼长在那丫头的身上,恨不得眼里伸出钩子把她衣裳扒了,你当少尹是瞎的?!!!你还打那个婆子,她气死了你知道吗?早早的在少尹面前装个好模样,你早放出去了,婆子再死也不干你的事儿,再好了,将自己折在里面,你倒怪我?我拢共收了你十贯!”

    说完,仰天长叹:“我怎么遇到了你们这对活宝?!竟坏了我的招牌!”

    又对祝缨道:“小郎君,你莫学他们,你瞧,我的主意多么的好,全是他们不懂事儿!你只要听我的,十贯钱,我包你徒两年改徒一年,徒一年就打二十板子,付到二十贯,当堂就得能你开释了!如何?”

    不如何。

    祝缨问道:“那刚才里面那个什么罪过?你也能开脱了?”

    “他?”斯文男子酸溜溜地道,“他用不着我!他背后有高人。哼!你也犯不了他那些罪过!凡欺男霸女、强占民田、折磨奴婢、殴人伤残等等他都干了!有些自己动手,有些指使家奴,喏,老胡在他主人面前就是干这个的。要不是这次打死奴婢的事儿叫少尹知道了、拿到了罪证,都抓不来他。你等着,不用几天,他就能出去了,一张帖子的事儿。”

    百亩地抢你九十五亩,留五亩叫你饿不死,罪过就不大,可你的后半辈子就完全变了。再比如,有个铺子,他给抢了,你要因此全家没了着落,只好卖身为奴,那也不怪他了,是你全家自甘堕落。

    没一条是致人死命,却是条条冲着人命门去。

    没高人指点,又或者自己就是个明白人,是万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的。

    这注买卖钱,斯文男子是赚不到了的。

    斯文男子催促祝缨:“怎么样?你要没有一张帖子的本事,就二十贯钱。信我,我若没本事,少尹怎么会把我抓了进来?”

    祝缨明了:他是因为包揽诉讼被抓的。诉棍,从来都是官府痛恨的一类人。官员越正直,越是讨厌这种人。

    老胡吼道:“闭嘴!”

    分饭的囚犯又回来了,老胡、恹恹的中年男子、潘宝又都得了半碗,斯文男子赶紧伸碗:“王五,来点,赶紧的!”

    …………——

    祝缨没有往前冲,她碗里的还没吃几口,稀汤几乎能照清她的脸。

    奸官私奴婢者,杖九十,强者,加一等。

    诸犯死罪非十恶,而祖父母、父母老疾应侍,家无期亲成丁者,上请。

    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了奴婢,打板子而已。

    报家中无人,而祖父母、父母老病需要有人照顾,就可能免死。

    擅自杀一个奴婢也就徒一年,如果说奴婢有罪,也是打板子。如果提前在官府说明,这些刑罚都不会有。

    以上三种,还可以赎买。

    连这样的法,你们都不愿意守。

    祝缨想,你们还要怎样?

    周游顺口一提,她就被送进了行辕,一个不喜,就又将她送还。再一个不喜,她就进了大狱。

    你们还要怎样?

    祝缨抱着碗,挪一挪脚步,让潘宝凑近的大脸落了空。潘宝又逼近了一步,依旧没能靠近。潘宝笑吟吟地说:“哎哟,别小气嘛,来,看你没吃的,我这儿还有些,匀你一点儿!”

    他将筷子尖儿放在嘴里嘬得滋滋响,一手托着碗递向祝缨,一手伺机而动。

    祝缨的脚尖往前伸了一伸,潘宝往前一捞,祝缨又往后缩了一步,接着拧身就跑。

    潘宝乐了,含着筷子,话里带着含糊的口水声:“还挺有意思嘿!”猛地拽开大步去追!

    祝缨看了他的步幅,借着两人错身的功夫,用他的身形掩住了别人的视线,手往下面一抖。潘宝一脚踩在了一片菜帮子上,脚下猛地一打滑,手里的碗飞了出去,撞到了墙上,半碗菜汤豆子在墙上喷溅开来,又滑了下去。那碗是木碗,敲在墙上发出一声钝响,从墙上弹了开去,弹到了囚室另一面墙前的地上,又小弹了同下,不动了。

    正在吃饭兼看好戏的几人目光往墙上一移,顺着木碗移了一回视线,再扒下一口饭继续看戏的时候,却见潘宝已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祝缨抱着碗,叼着筷子,一脸无辜地靠墙站着。

    他们哄堂大笑,数老胡笑的声音最大。

    三两下扒完了饭,老胡将碗往地上一撂,抱着胳膊过来踢了潘宝一脚:“起来,别装死!叫我看看,你的脸铲平了没有?”

    潘宝的身体动了一下,两条胳膊似是要撑起身体,又瘫平成了个五体投地。老胡用脚尖将他踢翻了个个儿,脸色一变:“不好!”

    几人都围了上来。

    恹恹的中年男人将潘宝的脑袋托了起来,翻翻眼皮:“昏死过去了。”

    祝缨有些惋惜,蹲到通铺上扒着已经半冷了的菜汤豆子。

    斯文男子道:“老马,你是老江湖了,这样摔一下能摔昏过去?他壮得跟头驴似的!”

    恹恹的老马道:“脑袋,跌得不好要命都是有的……”

    收碗的回来了,祝缨把饭吃完,又把他们几个的碗筷也收了,连同潘宝那个翻在地上的碗。六个碗,一把筷子,都隔着木栅扔到了盆里。

    打饭的犯人看了她脸上的伤,说:“哟,新来的?学着规矩了?哎,他们怎么了?”

    能捞到打饭这个差使的,在囚犯里也算是上等户了,他喊这一声,老胡回了一句:“干你的活去!这蠢材自己跌昏过去了!”

    老马拍拍潘宝的脸:“醒醒!”

    老胡道:“你这样不行,看我的!”扯开了胳膊劈哩啪啦给了潘宝几个大耳光,光听声音都能知道比打祝缨那一下重得多。

    潘宝一抬眼皮,两眼一翻,口中含糊一声,当着他们的面昏了过去。

    老马心中一动:“不对!”

    伸手掰开了潘宝的嘴,认真看了看,说:“坏了!快!来人!”

    送饭的已经走了,吃饱了的犯人正在扯闲篇磨牙。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哪怕是犯人。他们这里这一声,引得许多闲人扒着栅栏围观。还有人说:“怎么了?怎么了?”

    老马将人拖到了栅栏边儿,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看到了潘宝口中的筷子尾!

    斯文男子咬着手指头,道:“坏了,要出人命了!”

    老马伸出手指去捏住筷子尾一试,两根筷子已经自咽喉向上斜插进了脑子里,只留尾部一寸多还在口腔中。这还怎么弄?抽出来怕不要带出脑浆子?

    祝缨心道:他活不成的。

    …………

    犯人们鼓噪起来,都在喊:“快来人呐!死人啦!YOOOOOOO~”

    “有人死啦!快来看呐!”

    往里面牢房送饭的狱卒正在里面那间牢房里陪着喝酒,顺便给这个犯人讲一讲外面的消息。听到鼓噪声,放下了酒盅,提着刀出来了:“嚷嚷什么?!一群贼皮,真是不打不老实!”

    犯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潘宝跌死啦”、“呵呵,你这儿出人命啦”之类的话。

    狱卒拽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潘宝这间牢房前,见潘宝就被贴着木栅放着,同监的人离潘宝两三步远围成一个圆弧站着。

    狱卒皱皱眉头,往外面又喊了两个狱卒来,三个人开了锁,一个去检查潘宝,另外两个监视着这个囚室里的囚徒。别人不知道,狱卒心里挺清楚,老马,京兆都有名的贼头子,京城道上近来很乱,巧了,少尹正在整肃治安,他就认离一项罪名住到这里来躲清净。

    老胡是某家贵人的打手,是有来历的。精瘦的汉子是街上某个龙头手下的干将,因殴斗致人重伤,也关到这里来。姓文的讼棍在京城地面上也是小有名气。

    这四个人连同潘宝,虽然犯的事各有不同,都是本府少尹为民除害的时候抓了来的。

    这几个人最好别出事儿,否则少尹记起来问,怎么回呢?

    怕什么来什么,狱卒一探潘宝的鼻息,还有一点点,忙说:“快!抬到铺上,请个郎中来!”

    另外两个吃了一惊:“怎么了?”

    “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快点,不能叫他就这么死了!他要死了,咱们没给叫郎中,就怕少尹追究!”

    剩下两个人也紧张了起来。

    牢里死个把犯人是没什么的,尤其这种属于意外,吃饭的时候跌倒,筷子从喉咙里插进了脑子把自己给插死了。虽然也有律条规定的,如果犯人需要就医等等而看守没有去做致犯人死亡,那也是要受罚的。但是,一般也没有人会太在意——除非家属不依不饶。

    有的时候,不依不饶也没用。死了就是死了,连追责都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他们只要装作认真抢救了的样子,回来再报一个意外身亡也就得了。

    也不怕没钱,因为潘宝家多少还有间屋子,总能从潘宝身上弄到这点汤药费的。

    不多会儿,郎中也请来了,一看,说:“难!小孩儿吃饭不留神,筷子戳喉咙里是有的,拨了,没伤到气管也好说。这个插到了脑子里,看命。先说,不拨,肯定死,拨出来,也不一定就活了。”

    狱卒不耐烦地道:“都知道!动手吧!”

    郎中费了点力气,让老胡把潘宝的嘴撑开,自己拿了个钳子捏着筷子尾,一用力,还脱了手,筷子又往里弹了一小点,再重新往外拨。拨出一根之后,狱卒松了口气,郎中道:“还有一根。”

    两根都拨完了,潘宝两腿一蹬,挺了。

    郎中道:“这可不赖我!”

    狱卒道:“行了,明天你再来一趟。”

    “啊?!”

    “要往上报,你只须说你见到的就成啦!”

    郎中擦了一把汗:“哎。”

    狱卒也没有往外搬尸体,说了一句:“都不许吵闹!”又问潘宝是怎么跌倒的。

    斯文男子道:“喏,那不是?踩到菜帮子滑倒的!”

    狱卒抽了根火把往地上一照,果然见一片踩得快要看不出模样的菜帮子,以及一道长长滑痕。他点点头:“是了。这猪狗,吃东西泼泼洒洒的,害了自己的性命!”

    斯文男子偷笑了两声,他们刚才可是看了一出好戏呢!

    狱卒骂道:“砍头的东西,你笑什么笑?”打量了一圈,见祝缨看起来最乖巧,指着她说,“你,过来,把他囚服除了!”

    狱卒也不想动尸体,但是囚服还是要回收的,祝缨慢吞吞走了过去,将潘宝的囚服解开。拽起一只袖子,再将尸体一推了个骨碌,就将一件在地上滚过的囚服除了下来,站起来抖抖灰尘,拿到通铺那儿仔细地叠了起来。

    狱卒不耐烦地道:“在这里了还穷讲究什么?你过来,把他腰带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祝缨转身,无辜地看着他,狱卒骂道:“聋了吗?快点过来!”

    祝缨才慢吞吞地走过去,肩上又被刀鞘抽了两下。狱卒催促道:“翻翻看,有什么银钱、金簪子银坠子……”

    摸尸体啊……祝缨想,慢慢地弯下腰,伸出手去。狱卒道:“快点!”往她小腿上踢了一脚。

    祝缨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钥匙。事实上,犯人进牢里,也不给带金银、利器之类。祝缨来的时候因为是从万年县转来的,除了镣铐之后就没有再多搜身,所以钥匙得以保存。而潘宝进来的时候显然是搜过身的,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祝缨道:“没有,就衣裳。”

    狱卒皱了皱眉,道:“晦气!”潘宝的衣服也不够体面,否则倒可以扣几件绸的、夹的拿出去或送人、或卖掉……

    他又指挥祝缨把尸体的鞋子脱掉,看看有无夹带。竟真的在里面翻出了一点银子,狱卒接了银子,说了一句:“这么点。”就出去将牢门锁上了,将潘宝的尸身也留在了牢房里。

    祝缨指着潘宝的尸体问斯文男子:“就……这……就这样了?”

    斯文男子道:“明早他们会来搬取尸体的。放心,还能再问他的家人要点收尸的钱,有钱赚,他们不会不管的。”

    祝缨默。

    到了通铺上,将潘宝的被子拿了,往最边上的位置那里一放。转到这间牢房没人给她被子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她有了自己的被子了。通铺也宽敞了许多,睡觉的时候,只要不是故意,邻铺就应该不会挤到她。

    最靠外的人挨着马桶睡,这倒不是个意外,祝缨主动往这儿一窝,自然也不会有人让她不要这么睡。只是,想间牢房里六个人,一个死的挺在地上,剩下五个竟只有老马和祝缨心中不慌。

    其他几个人,包括老胡,看着凶悍,也没有与死尸共处一室过夜的经历。他们有的爹娘还没死,有的爹娘早死都没印象了,守灵的事儿都没经历过,怎么能有这样的经验?

    老马盖着被子睡了,祝缨拢了拢通铺上的草,一根一根捋起来。

    斯文男子睡不着,将别人拱到一边,挨着她,问道:“你干嘛?”

    祝缨道:“睡不着,我编个草垫子。”

    斯文男子瞪大了眼睛:“啥?”

    祝缨不再理他,手上慢慢地动着,斯文男子终于放弃了。祝缨编了一阵儿,从潘宝身上摸了两张草纸,慢吞吞地到马桶边方便。斯文男子一个翻身,捏着鼻子背对了过去——就不该过来,臭啊!

    祝缨又编了一会儿,这铺上的草也不多,祝缨铺草垫子的手艺也寻常,编了个薄的堪堪有尺半宽、两尺来长的就往身下一垫,再将被子对折,一半铺、一半盖,祝缨合上了眼。

    心想,听起来本府少尹是个明白的官儿,则即便郑熹出京了,京兆府应该还是有明白的主事人的。今天听起这少尹的为人,多半不会因为周游胡说什么就把自己继续给扔在这个大牢里。只要再等几天,或是少尹查犯人,查是提去过堂之类,无论怎样,有个机会申诉,就能出去了。

    再不济,就等郑熹回来金良、甘泽等人也就能联系上了,到时候也就能出来了。

    家里还有三十贯钱,足够父母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都不是会乱花钱的人,他们会担心自己,即便出来找人、打听,三十贯钱也能撑一些时日。

    除了白蹲几天大牢,父母白担心几天之外,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祝缨沉沉地睡了。

    这一觉,祝缨睡得挺香,其他人却睡得不安稳,但是碍于一个老马在,本囚室没有闹腾,旁的牢房鬼叫两声:“老胡,潘宝想你。”之后,也就都睡了。他们有的是不怕的亡命,有的是“反正在你们屋不在我这里”。

    再睡不着的,就念两声佛,自觉安全了。

    …………

    一觉醒来,祝缨打了个喷嚏,还是有点着凉了。

    狱卒们起了个大早,早早请了牢头过来,开了门,指了地上的菜帮子给他看,又揪来了郎中。牢头头痛地道:“好吧,抬去给仵作填个尸格。唉,又要挨骂了!”两个狱卒将尸体抬走了,牢门重新被锁上。

    不多会儿,又有犯人被叫去担早饭。

    跟晚饭差不多,祝缨想,也不知道午饭是什么样子,她从来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虚心向斯文男子请教。斯文男子这顿早饭就不大吃得下去,说:“午饭?这里哪里有午饭的?”

    老胡看起来脾气好了一些,说:“这里就两顿饭!”

    那你还有力气能打人?祝缨心想,你真是吃太多了。

    一会儿,早饭来了,跟昨天晚饭差不多,担盆的两人面色有异,斯文男子顺道:“哎,怎么了?”

    外面的人冷笑一声:“怎么了?你这就知道了!”

    将盆隔着木栅一放,犯人们照旧是一拥而上,然后都愣了一下——只有木头碗,没有筷子了!

    木头碗嘛,是怕他们把瓷碗打碎了。筷子……

    那人说:“上头说了,筷子会出事儿。”

    所以索性就不给了吗?

    斯文男子骂道:“会干人事儿吗?没筷子还有勺子呢!”

    祝缨捞了只碗,接了一碗杂菜豆子,蹲到一边吸溜完,又赶上了第二趟。盛饭的犯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仍然是给了她半碗。

    吃完了饭,就是漫长的囚室一天了。有的囚室里会有老囚犯吹牛,讲自己犯的案子,也有的囚室里几人不合,一等狱卒走了就上演全武行!再有一些“知识渊博”的,在讲些技巧。又有冤枉的在喊冤枉!反正没别的事儿,就喊。

    等到阳光短暂地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来的时候,老胡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在囚室里蹓蹓跶跶,一眼就看到了祝缨叠得整齐的被子,以及被子下的草垫。

    一提一抖,被子落在了地上,草垫到了他的手里:“这个不错!我要了!小子,过来,再编一个,要照着我的身量编!仔细些,不然我打你!”

    二杀

    通铺上铺的芦席,只是年载久了,很少有人考虑到给囚犯换新的,都残破不堪了。好芦席都只是“粗席”,残破的更是刮皮刮肉的十分不舒服,还不如没有。

    狱卒们也就胡乱弄两车草过来一扔,让犯人将草再铺到破烂的芦席上。草倒不是地上随便薅的带土的杂草,而是两车细秸秆。这些秸杆比破烂的芦席要好许多,老胡是豪门打手,在外面过的也是跟着主子享福的日子,自然是不习惯的。

    他抢了本该属于祝缨的被子铺着,不全是为了欺负人,他也是为了自己睡着舒服。

    祝缨的力气不足以让她在这间牢房里抢到什么东西,好在她有手艺。

    编草垫子的手艺还是她蹲大集上看人卖蒲团、卖草垫子,就手跟着学的。手艺称不上熟练,仅止够用而已。编出来的成果也像是一个薄而摊开的蒲团。如果有更多的材料,给她更多的时间,倒真能编出个长圆的大蒲团来。

    在家的时候她就编过,用的粗秸秆,足有一寸厚,张仙姑拿碎布把边儿包起来缝上。偶尔有空闲的时候,母女俩就坐在这长圆的蒲团上发呆。现在闲着无事,让她再编个草垫子,她倒也不觉得为难。

    祝缨两手一摊:“料呢?”

    老胡拿手背擦着鼻子:“什么?”

    祝缨道:“没料怎么编?”

    把秸秆编成草垫子它就紧实,同样的一张铺位,两把乱草就散满了,想用草垫子得一大捆才能编出一张能铺满铺位的。想要编得复杂些、厚实些,需要的秸秆就更多。

    一间牢房里的秸秆就这么多,祝缨是新来被欺负的那一个,分给她的秸秆都比别人的少,想尽办法用最简单的编法也就只有那么大一块。

    老胡的要求还挺仔细的,要编得仔细,还得要够他这么大块头躺的新垫子,势必要更多的原料,祝缨是没办法弄来的,老胡想要,就得自己弄。

    老胡的目光在恹恹的中年人老马、精瘦的汉子、斯文男子身上划过,老马瞥了他一眼,老胡就绕过了老马,精瘦的汉子将手指捏得咔咔作响,老胡清了清喉咙。他对祝缨道:“连他铺上的一起!”

    他说得理直气壮,祝缨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斯文男子半僵的笑容。斯文男子对祝缨道:“你才编好的垫子被他拿去了,我的家什他也要拿,咱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

    祝缨眨眨,样子十分无害。她盘膝坐在了通铺上,原本应该是潘宝睡的位置。那里,在昨晚的一夜睡眠中,已经被“同窗”们不自觉地侵占得毫无痕迹了。

    这一天,她就坐在那儿编草垫子。

    ………………

    牢里只有两顿饭,每顿还都不多,到中午的时候祝缨才知道,中间还会再分一次水。每个囚犯一天之内只有这些吃喝,吃,是绝对吃不饱的,饿,倒是有可能饿昏掉。大部分人都尽可能地少动,祝缨只是编草垫子,她与别人吃得差不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倒不觉得苦。

    还能不紧不慢地编草垫子。

    老胡像个监工一样坐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动,编织的速度一点儿也没变,看得老胡打了个大哈欠,给他看睏了。嘀咕了一声:“不许偷懒!睡觉前给我编好!”老胡铺一条被、盖一条被,睡午觉去了。

    祝缨动了动脖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下通铺去拿了碗水喝。她的动作有点慢,有些日子不干这样的活计了,一上午过去了,手指有些不由自主了。

    喝完了水,活动活动手脚,她又坐在了铺上编起了草垫子,依旧是匀速的,只是比上午慢了一些。

    她仍然做着活计,好像这里不是个牢房,这屋子没有才死过人并且停了一夜的尸,好像手上的活计不是一个“狱霸”压榨她做的。

    斯文男子看了都觉得诧异!

    他凑了过去,问道:“小老弟还会干这个?”

    祝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斯文男子心里泛起了嘀咕,他被少尹抓了进来,但是并不慌张。包揽诉讼这事可大可小,既然已经被关到了这里而不是班房,马上释放的可能是不大了。不过也不会太狠,打二十板子,徒上几个月,他还能受得住。

    既然如此,他也就专心地在大牢里多揽几件官司,牢,不能白坐!

    他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讼棍,牢里也有人认识他,多少给他一点面子。他在这儿才能过得还可以,还能有闲心观察一下“新来的”,掂量掂量来者的肥瘦。

    他之前判断得与班房里的老骨差不多,祝缨家里是小有资产,但是又不够丰厚。是个斯文的后生,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孩子,穿得也很仔细,应该是家里很重视关爱的那种,虽不知犯了什么事,但是落到了大牢里,潘宝调-戏、老胡欺负,要么躲、要么挨了,胆子也不大,肯定不想在牢里多呆一天,是会出钱的!

    豪门的仆人也会比普通的百姓穿得好,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比如,老胡进来的时候就会吼:“你们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祝缨什么也不说,看来是没有后台的。

    他给祝缨讲解潘宝、老胡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为了吓唬吓唬祝缨这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斯文小子,诈份生意出来。等到潘宝死了,再看祝缨居然敢去摸尸体,又拖了潘宝的被子盖,还不紧不慢的编草垫子。今天一早,祝缨还有心情吃个早饭。现在又编草垫子。

    正常得一塌糊涂,冷静得不可思议。这一切都像是他正常的日程似的。

    斯文男子心里就犯了嘀咕:小子别是吓傻了吧?!

    吓傻也分很多种,有的傻子是痴呆,什么都不懂了,有的是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却只会干固定的事情了,这是装得跟正常的一样,实际上不定什么事戳中了他,他就由第二种傻变成前一种傻了。又或者直接疯了。

    这种情况多见于至亲死了的寡妇之类,没了指望,灵堂上哭都不会哭了。斯文男子包揽诉讼打过一些官司,不少就是涉及寡妇归属的。

    斯文男子不甘心,那可不行,他钱还没赚到呢!

    斯文男子也盘膝坐着,慢慢地跟祝缨说话:“我说的那个事儿,你想好了没有?”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斯文男子道:“二十五贯,包你出去。”

    “你自己还在里面呢。”

    斯文男子道:“放心,将你的事情告诉我,我告诉你怎么诉冤!只要过堂了,你说出我教你的暗语,我在外面自有朋友寻你的家人!”

    祝缨想了一下,二十五贯,涨价了。二十五贯,够她全家在京城过一年了,还是吃得饱、穿得暖,偶尔还能吃点鸡蛋和肉,她爹还能时常喝上点小酒。二十五贯,哪怕真能出去,这也是她家几乎全部的家底了,是手上还能余一点,但是全家人就都不敢生病了,这个冬天也买不了取暖的炭了。

    “我没钱。”她说。

    斯文男子与她交谈两句,疑心已去了一点,问:“家里也没有?”

    祝缨笑了笑,没说话,依旧编她的草垫子。她这个样子倒让斯文男子心里没了底,这是个什么样的后生呢?

    正经良民百姓?哪有在大牢里还这么沉得住气的?

    骗子?小偷?贼人?都不像,举止上没有痕迹。

    读书人?读书人早就喊冤了!

    富贵公子?哪家公子是这样的?还会干活?还挨打?还摸尸体!还睡马桶边儿上!这牢里的马桶,得攒得差不多满了才许抬出去,那个臭味儿,一般人都忍不了,哪家公子能受这个罪?

    他又试探地说:“你在这里,居然过得惯?”

    祝缨道:“还行。”

    祝缨是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她在朱家村住的也就是比这牢房干净些、敞亮些,墙还没有牢房的墙厚,屋顶还没牢房的屋顶,也是睡的芦席。吃饭呢,小时候吃得少时还好,后来长大了,略多吃一点,有一段时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到她自己学了些手艺也能趁些钱了,全家才又能稳定地吃上一天两顿饭,有时候两顿饭外还能加点。

    这牢里,是稳稳的一天两顿饭的。如果不算被于妙妙招赘之后的日子,其实牢里也不算太惨了。

    斯文男子疑惑更浓,又问道:“读过书。”

    “嗯。”

    “多大了?”

    祝缨停下了手,仰脸想了一下,说:“过了年就十四。”

    “家里干什么的?”

    祝缨道:“现在什么都不干了。”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营生?收租子的土财主吗?

    老马摇了摇头,对精瘦男子道:“二郎,帮个忙,我头上痒,你给我看看是不是有虱子了。”听起来他们好像是认识的!

    精瘦男子道:“来喽!”

    两个人百无聊赖,互相帮忙抓起虱子来!不急着出狱的生活,就是这么从容淡定。

    这份淡定在外面又提了大食盒进来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了下去。

    …………

    老胡一觉醒来,祝缨已经停手了,身前放着个草垫子,大小看起来只够小半个老胡睡的,他骂道:“贼皮!敢偷懒!”

    祝缨还是那句话:“料呢?”

    老胡睡觉的时候,身下的秸秆儿没扒拉出来给祝缨,祝缨编垫子的时候也没把斯文男子垫身下的秸秆都用完,还给他留了一点。老胡没打斯文男子,照着祝缨的后颈子上又来了一下:“你不会管他要?”

    祝缨就老老实实地对斯文男子道:“文叔,你起开一下儿。”

    斯文男子没了脾气:“好!老胡!你有种!”

    老胡一声冷哼,对祝缨道:“快着些儿,今晚叫我睡光铺看我怎么收拾你!”

    祝缨拿了斯文男子身下的秸秆又干起了活儿,一边干,一边对斯文男子说:“文叔,你都帮多少人脱过罪?”

    “那可多了去了!”斯文男子骄傲地说。

    祝缨看了他一眼,说:“都做成了?”

    “当然!”

    祝缨看了老胡一眼,低下了头,继续编垫子:“他怎么还在这里呢?”

    斯文男子老羞成怒:“那是他自己不听我的话!我纵有千般智计,活诸葛遇上了阿斗也保不了江山!”

    老胡大怒:“你说谁呢?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你有什么本事了?!小子,别听他的,他是不是也要哄你拿钱出来,他为你脱了官司?你瞧瞧他自己现在哪里?自己都出不去,倒能帮别人了!他就是个骗子!”

    斯文男子反唇相讥:“我为什么进来的?就是干成的太多了!别人都成了,就你不成……”他机灵地跳下了铺,让老胡的拳头打了个空,两人在囚室里一追一逃,闹了好一阵儿斯文男子终于让老胡按住了捶了一顿!

    等他揉着肩膀过来的时候,祝缨手上的垫子已经编了一半了,也宣告了斯文男子今夜没有干草铺睡了。他悻悻地说:“这下好了,咱俩一样了!”说着,摸了摸嘴角,咝,还破了。

    祝缨将手里的垫子理起来看了一看,老胡看到了,说:“还凑合!快点干!”

    祝缨下了铺,抖抖垫子,将垫子放在铺上,去老胡的铺位拢了一抱秸秆回来依旧编垫子。一道编一道问斯文男子:“文叔,你都干成了哪些案子呢?”

    老胡骂道:“贼皮!还要上赶着送上去被他骗吗?”

    斯文男子心道:哦,他说没钱原来是不放心!倚着墙,让冰冷的墙壁缓解肩上的疼痛,说:“多的是,我同你说,前门那里,那个打死自家奴婢的,我就教他们全家做证,是奴婢詈骂主人在前,奴婢家人以尸讹诈在后……”

    祝缨手上还在做着活计,听斯文男子举出了七、八件他的得意之作,问道:“如果打死了官员,怎么脱罪呢?”

    斯文男子吓了一跳,道:“你?”

    祝缨将手腕伸到他的面前,让他看清了自己清瘦的胳膊:“我这力气?”

    斯文男子清清嗓子:“那个……难!顶好不要自己去干!平民杀伤官员是要加罪的,要是本地主官,更要加罪。要记着,良贱有别、官民有别,往下是减等、往上是加等。不过……”他想了一想,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祝缨问道:“不是说很难么?”

    “可以找人顶替嘛!”

    “啊?”

    斯文男子道:“这就不知道了吧?七十以上、十五以下以及废疾者,犯流罪以下的,都可以赎买。八十以上、十岁以下以及笃疾,犯反、逆、杀人应死者,上请。九十以上、七岁以下,死罪不加刑。哦,对了,连坐的不算。找个老头儿老婆子,或者七岁以下的小孩子,顶了罪,或者自己装个重病将死。多半也能脱罪。不过要小心,做官的人嘛!家里必有势力,私下报复可就防不住啦!”

    这些祝缨都知道的,她还知道,犯的时候没有达到年龄或者没有疾病,事发时达到了,也依旧达标论。看到这一条的时候,她就想到了会有这样脱罪的办法和弊端。

    她想知道的是,除了让顶罪和重病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斯文男子就只有这个法子了,还说:“顶好不要去干。如果有仇嘛,落井下石、借刀杀人都行。”由于祝缨没给钱,也没答应给他钱,他点到即止,不再说下去了。

    祝缨道:“哦。”

    又聊了一阵儿,晚饭可算是来了!

    祝缨也丢下了草垫子,同他们到木栅前一同抢碗、抢饭。晚饭也是没有筷子的,这回祝缨也先接了一碗饭,捧着碗靠墙站着吃。所有的犯人吃饭的时候都小心了一点,有倚墙的,有靠着木栅的,还有坐在铺上的,或坐或站都保持着很稳的姿势。

    一顿饭吃完,碗也收走了,一阵香气传了过来,犯人们扒着木栅往外瞅。斯文男子生意没做成,也不好心给祝缨讲解了,其实也不用讲解,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两个涂脂抹粉的妖艳女子跟着狱卒走了进来。

    女子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拿着笛子,狱卒这回还带了个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三人提着食盒,看起来今晚是要热闹了。

    犯人们对着两个女人鼓噪着,又有调笑的,还有人脱下了裤子,对这两个女子做出了猥亵的动作。拿笛子的将腰叉,骂道:“老娘见过的多了,没见过这么小的!”

    哄!犯人们热闹了起来!都嘲笑这个人,这人登时大怒:“婊子!早晚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狱卒骂道:“贱皮!都老实点儿!明天都拉去打一顿!”才慢慢弹下了这场聒躁。

    老胡舔了舔唇道:“等老子出去,也……”他又有了一点气,骂祝缨:“贱皮!怎么还没编好?”

    祝缨也不说话,去他的位置又抱了一抱秸秆,连同草垫子一同拖到木栅前,就着外面昏暗的火把的光亮继续干活。

    大狱的深处,单间里,传来乐器的声音,女子在唱曲儿,又有笑声,还有:“满上、满上。”的声音。听得好些犯人心烦意乱的,也有叫骂的。

    足有一个时辰,里面酒足饭饱,狱卒和家丁提着食盒出来了,两个女子却没有出来。犯人们骂得更厉害了,有人开始当着狱卒的面讲下流笑话。狱卒笑骂了几声,也没走,与他们一同聊天。

    这份快活又过了好一阵儿,两个女子抱着乐器出来。狱卒在两个女子身上揩了一回油,带着他们出去了。犯人们骂骂咧咧,有诅咒里间的人“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外面的狱卒进来巡视一回,骂道:“都不想睡了吗?不睡出来挨打!”

    大狱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祝缨站了起来,将草垫子放到了铺上,说:“好了。”

    老胡将草垫子一铺,又铺了条被子上去,抢了祝缨的那条也没还给祝缨,而是卷了一卷,当成了枕头。

    “嘿!不错!”他舒坦了。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铺上,还是跟那个斯文男子紧铺。斯文男子白天挨了打,比祝缨挨得重多了,正在小声诅咒老胡:“杀千刀的,永远出不去牢门!”之前他可没挨过打,该死的老胡!

    咒完了,发现身边的祝缨还没睡,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罩衣坏了,我看看。”

    “囚服,什么罩衣!”斯文男子嗤笑一声,背过身去在祝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旁边的那个小子似乎也睡下了。牢房里渐渐传出鼾声,人们渐渐睡熟了。天太冷了,寒冷更容易催人入睡。

    夜半,老胡起来方便,尿到一半眼前出现一个黑影吓了他一跳。这大狱是半地下的,采光本就不好,大狱里也没有什么灯烛,只有远处墙上有几个火把,总栅外面狱卒值夜有个油灯。这会儿因为克扣灯油,外面的油灯的光亮已经半死不活了,里面的火把也早早熄得只剩一个了。

    牢房又才死了人,老胡吓得一个哆嗦,低声喝道:“谁?!干嘛?!”

    祝缨裹着被子站在铺上,揉着眼睛说:“方便一下。”

    “滚!”老胡低吼,“后面等着去。”吼完,他抓抓头发,睡意又笼了上来。

    祝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纵身一跃,两支筷子带着她自身的重量从老胡的眼眶穿入了他的脑中。

    轻轻地落地,祝缨扶着老胡的背,让他靠在了墙上,自己裹着被子靠木栅打了个哈欠。老胡抓着墙,低吼了一声,祝缨道:“你完了没?”

    老胡的脚踢了一下马桶,不动了,祝缨将被子扔回了铺上,方便完,又爬回了铺上。

    第二天一早,斯文男子咧着嘴爬了起来,看到地上的老胡,笑了:“怎么睡到这儿来了?”跑过去踢了两脚。

    然后突然跳了起来,按住了呯呯乱跳的心,对祝缨道:“你昨天才给他干活,他不会对你生气,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祝缨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不看。”

    老马与精瘦男子对望一眼,都不吭气。斯文男子一把掀开祝缨的被子,将他往外拖:“快,看看去!”

    祝缨恼火地坐起来,在铺上看着斯文男子:“干嘛?!”

    斯文男子压低了声音:“看看去!”

    祝缨不情愿地说:“哦。”打着哈欠扒拉着囚服往身上套,一不小心还给穿反了,又重新穿。穿完一件,又将从潘宝身上剥下来的那一件也罩了上去,又打了个喷嚏。下了地,又反身叠被子,斯文男子等得焦急,扯了她一把。

    祝缨顺势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仰脸问他:“文叔?”

    老马一声轻笑,斯文男子脸上挂不住了,抬脚往祝缨身上踢了一脚:“快滚起来!”

    祝缨吃惊地:“文叔?!”

    此时,狱卒也起床了,开始了本天第一次巡监,隔着木栅喊:“都干什么呢?”欺负新犯人嘛,了解,但是不该当着他的面,这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么?骂了两声,又骂地上躺着的“挺的什么尸?起来!”

    老胡一点声息没有,狱卒也有点慌了,赶紧又叫了一个人来,开了牢门,再一探鼻息,哪里还有呼吸?

    这是真的挺尸了。

    一间牢房,连死两个人!再傻的狱卒也觉得不对了!他喝道:“都站着不许动!”再探查老胡死因,竟是筷子从眼晴扎进了脑子里。

    “不是没发筷子的吗?!!!”狱卒焦躁地说。

    确实,昨天一天没人吃饭用过筷子。狱卒的目光从同室的几个人身上滑过,质问:“是谁?!”

    他首先略过了祝缨,因为他看起来就不像是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再看其他三人,似乎也不太像,他们在这里住了有几天了,也没出什么事儿。

    另一个狱卒道:“还是先把尸身抬出去吧。”又指着祝缨,让她把囚服剥下来。祝缨认得他,让搜潘宝尸身的就是这个人。

    祝缨也如法炮制,将老胡的囚服剥了下来,又将他的外衣剥开,将自己的冬衣剥了下来,她将冬衣留下,反了个面披上了,说:“这是他抢我的。”

    狱卒心烦得紧,见她已经将冬衣又穿上了,骂道:“贼皮!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吗?你叫他能答应你?!”伸手要抢这件冬衣。

    另一个狱卒道:“行了,怪可怜的,赏他了吧。快些完事儿,这事儿邪性!”祝缨脸上的巴掌印还没全消,看起来也确实有点可怜。

    狱卒冷冷地道:“算你运气了!快着点干!”

    祝缨再搜鞋子,也从里面搜出了点银子,又从老胡的发髻里掏出一块银子,最后从老胡的袜子里搜出两支筷子,都递给了狱卒。

    狱卒看到筷子,不免想到潘宝,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其中必有古怪!急忙指挥着早上去抬饭的两个犯人把老胡的尸身搬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骂一句:“贼皮!都给我等着!”

    等就等吧,祝缨老实站在木栅边等了一阵儿,也没等到他们干什么,抱着自己的被子到草垫子上坐下了。

    斯文男子回过神来,四下看了看,冷着脸站到祝缨面前,道:“你长能耐了!”

    祝缨轻声道:“衣服本来就是我的。垫子也是我编的。被子也是分派给我的。”

    随意

    斯文男子本能地知道,一间牢房,连续两天死人这事儿不是很好。

    他让祝缨去检视老胡,就是心里隐约有点预感,觉得老胡是出了事故,推个傻小子顶缸。到时候一说,就是这小子是最后一个检视老胡的人,挨打也是傻小子先挨。

    祝缨这两天的表现就像是一个才听了许多街上大妈的“学精点儿,别人问你什么都别答应了,有人卖东西给你你先问问价,都要给它还个价”的经验,张口就是“多少钱?”的傻小子。用来顶缸最合适了。

    他冷着脸也是想先诈唬祝缨一下,一个小子,能见过多少世面?拿捏起来容易的。

    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这话说得就很傻!人都死了,说什么衣服、被子、草垫子?

    斯文男子正要再吓她一下,狱卒来把老胡的尸身抬出去给仵作尸检的人又进来了。

    祝缨又站到了角落里。

    祝缨也不担心,尸检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她依旧照着自己的规划把自己的铺位给收拾好。现在这里的铺位依次是,老马、精瘦的男子二郎、她、斯文男子。斯文男子排在最末,铺旁边就是马桶。

    老马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下头,她也对老马点点头。

    尸身抬走,也是个“筷子从眼睛穿进了脑子里,人死了”的结论。大狱里死人是太常见了,潘宝这样的“意外”都不是什么稀奇,这里还会有霸道的犯人整死软弱的犯人、仇人进牢里来弄死夙敌之类。老胡不是什么软弱的犯人,他的仇人就海了去了,狱卒想查也没得查——索性就不管了。

    就说大狱对犯人的这个待遇——不见日光、一天两菜杂菜豆子粥、春夏秋冬一条被子、乱七八糟的疾疫——时不时死个把人简直太正常了,不死才是不正常呢。

    只是这一回有一点不一样,几个狱卒和牢头商议了一下,都觉得:“连着死了两个都是筷子插死的,不太对。要怎么弄明白了才好。”

    “我是牢头又不是青天!人家多少俸禄?我才拿几个钱?”

    “害!你们都不愿意说,我就说出来好了,不就是怕少尹追究么?”

    狱卒这个差使才有几个饷?吃不饱、饿不死罢了。能跟犯人勒索点好处,补贴补贴家用就是极限了,克扣犯人的口粮、用犯人赚钱的大头都是上头拿的。他们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本就不是他们的职责。

    然而不幸来了个少尹,这货不知道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别有所图,竟然真的管起这些事情来了。如果没有少尹多事,他们连牢房里的秆秸都不想弄!光席就光席,芦席坏了就坏了!贼皮,还要供着不成?死就死了!那是报应!下辈子投个好胎,坐牢也能混个单间,还能叫酒食女妓进来。

    连着死两个人,少尹那里恐怕是要有个说法的,至少有个引子。一个潘宝,死了有理由还有痕迹,再来一个老胡,就怕少尹多问呐!到时候问咱们一个玩忽职守,打上二十板子,找谁说理去?

    牢头将几个狱卒叫到了总栅外面,低声问:“不是叫你们不再发筷子给他们的么?怎么又出事儿了?!”

    狱卒们心里叫了八百声晦气,也只能说:“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再给这些贼皮发筷子了!”他们不怕犯人死,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怕上头找茬儿。牢头这个茬儿找得角度新颖,让他们十分不满——还有这样挑剔的?

    有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他就是孝子贤孙伺候着,也没有千年万岁红毛绿龟的!死就死了!”

    被牢头啐了一口:“呸!我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红毛绿龟,是死是死!我只要能在少尹那里过关!去!给我找个说法儿过来!”潘宝的死,意外的证据十足。老胡这儿得弄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狱卒们只得自认倒霉,将这间囚室的人吓上一吓,审上一审。

    狱卒用严厉的目光扫射着这间囚牢里的犯人:“说!怎么回事?”

    斯文男子就是这间囚室的舌头,忙说:“都是意外,意外!这牢里怎么能不死人呢?这地方阴气重,兴许就是冤鬼索命报仇来了。”

    “是吗?你们见到鬼了吗?”狱卒严厉地问!

    祝缨在狱卒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飞快地瞟了斯文男子一眼,狱卒眉头一皱。牢头又骂了斯文男子一句:“就你鬼主意多,是不是你在弄鬼?”

    祝缨又瞟了斯文男子一眼,这一眼,牢头又注意到了。

    牢头忽然说:“你们,一个一个过来,我要挨个儿审问,你们不许串供!”

    ………………

    祝缨盘膝在草垫上坐着,现在,亲手编的长圆的草垫蒲团铺在了通铺上,先编的那个小的薄团卷巴卷巴当做了枕头,一条被子从中对折铺到了草垫子上,就是一个勉强不错的铺了。她坐在草垫上,还有一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身后。身上是那件失而复得、反着穿的皮袍,外罩了一件囚衣。

    一个人占了三条被子好像不太礼貌,铺一个、盖一个,虽然知道多盖一条更暖和,她还是把第三条叠好了送给老马。

    然后她就被狱卒揪去单独审问了。

    她是牢头“钦点”的:“先把那个小子拿过来问一问!年轻、胆小,又是新来的,容易问出点什么来!只要有一点线索,能在少尹面前交差也就得了。”

    祝缨于是获得了这项荣誉。

    牢头在审问她之前先问狱卒:“这叫个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来历?”

    非常不幸的是,狱卒们也不知道!

    所以祝缨被带到木栅外面,先被劈头盖脸打了几巴掌,再被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姓什么?叫什么?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祝缨心道,我还想知道呢?说出来的却是:“不知道。”

    她摇着头,说:“正在家里吃饭,就有万年县的到家里来揪了我去关着,又从万年县的班房转到这里来了的。也没人告诉我是为的什么。”

    这种事儿年轻的狱卒可能不知道,有经验的牢头却很明白的,大概是有什么办事的人乱弄,又或者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害!弄不明白也不就问了,哪位同僚有什么打算,总会找过来的,人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总会有人找到自己,现在就不必再费这个心了。

    牢头懒得管这个关进来的原因,也觉得一个被误弄进来的人与其他犯人的关系都不大。他跳过了这个问题,问道:“你与胡大是一个屋的?”

    “嗯。”

    “他怎么死的?”

    “啊?”

    “昨晚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祝缨无辜地说:“我,那个,晚上看不见。”

    年轻的狱卒道:“胡说,你又不是瞎子,晚上怎么就看不见了?”

    牢头已经点头,问下一个问题了:“昨天,胡大与旁人有什么争执么?”

    祝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说:“跟文叔打闹了一阵儿。”

    牢头又问:“旁人都在干什么?”

    祝缨摇摇头:“没留意。是真的,我都在编垫子,老胡说,编不好,就……就……”

    “什么垫子?”

    祝缨像是在告状,说:“他把我的冬衣抢走了,铺上冷,我就把铺上的草编个垫子垫着。他看了叫我给他编个,草不够了,就拿文叔的。我就编了一天。”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狱卒和牢头一齐看了她一眼,她半边脸颊上的痕迹还没有消掉,都是心领神会。牢里这种事情常有的,欺负新来的。祝缨看起来就没成年,又瘦,长着一张牲畜无害的脸。挨打、受支使、被抢,都是常见的。

    狱卒和牢头也不以为意,哪个狱里没一两个狱霸反而是不正常了。狱卒还年轻,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犯的什么事儿?没想着早点儿出去?”

    祝缨道:“没说。文叔说,给他二十,哦,潘宝死了就涨到二十五贯了,能包我出去。我没钱……”

    牢头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道:“去吧,把老马叫来!”

    祝缨乖巧地退了两步,又站住了,表情有点犹豫,又问:“大人,我是犯了什么事儿给我抓进来了的呢?您能告诉我么……”

    牢头一摆手,另一个狱卒就驱赶她:“哪里那么多的话?滚滚!”

    祝缨滚了。她心里已经认定是周游在跟她过不去,再闹大一点把周游引过来她一定讨不着好,只略提一下,留下一点痕迹。她这两天听了许多关于京兆府少尹的好话,还存着“郑七不在京城,这个少尹正直,能叫他过问一二我也能早两天回家”的念头。

    死了两个人了,少尹也该过问了吧?祝缨想。

    年轻的狱卒冲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问牢头:“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么夜里看不见,怎么不再问问呢?他肯定知道什么,上个夹棍就什么都招了!”

    牢头道:“你小子,就是从小过得太好了,没受过亏呢。这是夜盲。贫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几天好饭就好啦!”

    “咦?”

    牢头道:“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学着。先把那个老马叫过来,再将他们对面的犯人提两个过来!”

    问过了老马和对面囚室的囚犯,证实了祝缨说的无误。头一天白天的时候,许多人见证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场鸡飞狗跳。是的,我们都见到了,老胡还“征用”了讼棍铺上的秆秸,把讼棍打了一顿呢!犯人们还提供了老胡和讼棍的旧怨——讼棍收了钱,却没有能够将老胡营救出去,老胡还是落到了少尹手里蹲了大狱。

    牢头和狱牢们又把斯文男子给拘了来!对这个人就没有对祝缨那么“客气”了,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问题的!上来打得更狠!

    “说!是不是你心怀不满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证据十足还不肯招认?狱卒们上去就是一顿暴打!也是合该这斯文男子倒霉,他干的就是包揽诉讼的营生,衙门里的人看他就是个“奸诈狡猾”的考语。这个杀才,给足了钱,他能亲自把良心剜出来喂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报复?

    那不能够!

    这个锅,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怜斯文男子一介斯文败类,也是智计百出,却被牢头和狱卒内定了要给他扣一口大锅!一定是这个长了一百个心眼儿的败类,偷偷藏了筷子,与胡大结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头和狱卒也不求自己就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过承认了“心怀怨恨”,让他画个押,狱卒们也就满意地离开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样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

    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缨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铺一分为三,老穆见老马和祝缨都有两条被子,也很自然地将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来铺了。三个铺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缨的那一份铺了草垫子,其他两个人的是秆秸之外,一人两条被子,三个人的铺盖就齐活了!

    通铺还挺长,三人离得比较开,还能在铺尾给斯文男子留一小块地方。

    祝缨又把马桶挪了个地方,离通铺远了些。这些囚犯真是无聊,非得把马桶离某一个铺位那么近!不会往边儿上再挪一挪吗?这群贼皮,就是故意整治新来的呢。

    我就不一样了,祝缨想,我是讲道理的人。

    祝缨很好心地对老马和精瘦男子说:“要枕头和垫子吗?就是编得慢点儿,我现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问问你文叔吧。”

    祝缨摇摇头:“他不是好人。”

    老马挑挑眉,祝缨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儿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顶缸呢。”

    老马笑出了声。

    祝缨又问精瘦男子怎么称呼,男子道:“你这年纪还是叫我老穆吧。你怎么称呼呀?”

    祝缨道:“老三。”

    顺手扯了点秆秸又在手指间编绕着,其他牢房里传出来聒噪声来:“逮住了,逮住了!”祝缨去看了一眼,却是犯人们捉了只肥大的老鼠,正商量着要吃呢。祝缨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声。

    老马道:“后生,别再生事。”

    祝缨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着回家呢。”

    老马、老穆、祝缨三人坐在铺上聊天儿,老马就问祝缨:“后生,为什么进来的?”

    祝缨诚恳地道:“我到现在也闹不太明白,大约是上头嫌我不够明白,叫我历练历练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爷让她开窍。至于老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见仁见智了。

    老穆问道:“外头怎么样了?你烧的哪一炷香?”

    祝缨道:“我才来,您也别问我太多,我也不问您太多,现如今京城地面上各路神仙正各显神通,我也说不明白。”

    三个人慢悠悠地聊着,全当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人帮斯文男子打个饭,更没有人在睡觉的时候给他一条被子。斯文男子挣扎着爬上了通铺,想要抢祝缨的被子,被祝缨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铺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阵儿。

    斯文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处境,抬头瞪着祝缨:“你!”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

    老穆笑了一声:“你也太斯文啦。”他对斯文男子就一句话:“滚!”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吓到了马桶边儿缩着。

    这是牢里时常会发生的事情,总有人被欺负,也总有人被欺负死。有的是因为软弱,有的是因为运气差,有的人是因为讨人嫌。外面盛传□□犯会被同监的鄙视殴打,这话并不准确,看潘宝,之前就过得挺滋润的。

    斯文男子总与这些江湖匪类、人间败类打交道,他总能占到些便宜,从这些刀头舔血的人手里分一杯羹,却没有想到自从进了这间牢房居然一文钱也没能赚到,反而落到了这个境地!

    他嘶声哀嚎:“来人啊!要冻死人啦!我冤啊……”

    这也是牢房里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诅咒等等,狱卒开了总栅,过来拿刀鞘穿过栅栏劈头盖脸一套打,又骂祝缨等人:“贼皮!还不把他弄到铺上去?!”

    祝缨也不硬扛,跳下铺,拖着斯文男子的一条腿往铺上拖。老穆跳了下来拖另一条腿,两人把斯文男子往铺上一扔,老穆眼力还不错,也没有夜盲,问祝缨:“你干嘛呢?”

    自从吃得好了,祝缨也不是个夜盲了,她说:“怕他咬我。”

    她手上还有两件旧囚衣没还回去,这两天连死两个,狱卒没来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烂的换了下来穿了件整齐的,用破衣服将斯文男子的嘴巴给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将他手脚给束缚住了。扯了点草盖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后放心地睡觉了。

    老马道:“后生,心狠呐。”

    祝缨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给您暖被窝,要不要?”

    老马道:“不要。”

    “老马,心狠呐。”祝缨说。

    老穆难得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呀!老马我是知道的,后生,你这也……”

    祝缨道:“你猜,他会不会半夜爬起来咬死我?他不敢恨你们,却觉得我该被他欺负,一旦欺负不成就要恨我。这种人,占不着便宜就觉得亏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气。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祝缨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开,发现这人已经烧得很厉害了。祝缨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却也没有什么好心去管他。

    她饶过了斯文男子,狱卒们却不肯饶过,又将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审。照例也是什么都审不出来的——这事儿确实不是斯文男子干的。

    一顿臭揍之后,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来,“同窗”三人照例是没人理会他的。三人一处处闲聊,祝缨记性好,随口说了点她进京来见到的京城景象,老马就闭着眼睛说:“还得乱一乱呐!后生,别嫌这儿不好,这儿可比外头清静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还挂念外头的兄弟。”

    老马道:“进来你就安心住着吧,你那外头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缨都问:“怎么?”

    老马是个老江湖了,就说起了二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里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么宽仁慈和,只要肯对欺负百姓的人下手。老马下巴一挑:“什么流氓无赖、地痞讼棍乃至花臂,拿了来一顿乱棍打死,街面就清净了,百姓都说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闹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觉喝大酒,照顾太平无事,百姓当然会念他的好了。现在这一位呀,有点那个意思,又比那一位讲点道理的样子。”

    因为年轻时见过这阵仗,现在街面一乱,老马就凭经常觉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风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缨道:“真要这么厉害,怎么老胡和潘宝还敢犯事呢?我不信!他们是什么来头?”

    老马道:“现在才刚开了个头呢,他只是个少尹,你等他升一升再看!老胡?镇国公府的一条狗,潘宝么,傻子一个。不干咱们的事儿。他们那叫个‘庙堂’,咱们呐,是‘江湖’。不过呀,他们总是想要管咱们,你瞧,那边那个,是拐卖好人家儿女去贩卖的、那一个,骗了东头一个老鳏夫的养老钱……这些个人,放在以前有一半儿是抓不进来的,都被抓了。这个少尹呢,唉,倒也算是个好官儿了。要是世上都是这样的官儿,我也未必就踏入江湖了。等我入了江湖,世上又出这样的官儿来整治我,说是我的错……嘿!”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显得有感而发了。

    祝缨就特意听老马讲江湖事,间或插上一句自己的见闻之类,说得很少,不过还是让老马听出来了:“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吧?”

    祝缨道:“嗯,才来京城。”

    老马道:“那可不能太冲动。”

    祝缨道:“我就是想,也没力气冲的。”

    老马道:“究竟犯的是什么事儿还是犯着了什么人?”

    祝缨苦笑道:“我不是因为犯事进来的,律条我背得比地上这块料熟得多了,怎么会因为犯事进来?是犯冲。”

    老穆道:“那就是运气不好了。”看来就是被人弄进来吃苦头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进来三天,坑了三个人。

    …………

    祝缨果然是运气不好的,单独审问她的时候,她说是从万年县转过来的。搁半年前牢头也就不会在意,现在因为有了一个认真的少尹,牢头不得不去询问万年县——你们怎么回事?

    万年县那里倒查了一阵儿,说是京兆的差役抓的人,牢头又回了京兆府找差役询问,一问两句,花了两天才问到了办事的人。办事的这个文吏也不是为自己办的,听了牢头的追问道:“是小公子吩咐的。”

    牢头道:“你要死?小公子能把你怎么样?叫少尹知道了,打一顿连差使都给你革了,你喝西北风去?快着些,回我个话,要怎么办?”

    文吏又去寻纨绔,问:“小公子,那天拿的那个小子,要如何处置?”

    这纨绔当时是喝了酒吩咐的,再喝几顿酒,与美婢厮混两天,他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反而问道:“哪天?哪个小子?处置什么?”

    文吏都傻了,他为了巴结这位公子巴巴地把人抓了来,现在人家忘了?

    这位小公子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等等,也不是我的事,我给你问问。”

    他又去找周游问,周游自己就是在街上瞧了祝缨不顺眼随口骂两句,连“教训”的话都没有说,是这好朋友为他提前先做了一步的。周游现在也正心烦呢,他敬爱的钟叔叔请辞在家,钟叔叔闲了下来就酷爱教训他,把他和亲儿子捆一块儿挨训。是真的待他越亲,训他越狠。

    周游每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没功夫和朋友们一起玩了。来的一个朋友还问他:“那个小白脸儿,你想怎么处置?”

    周游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小白脸,问道:“什么?处置什么?”

    两个二傻子鸡同鸭讲,掰扯了好半天,周游弄明白了:“原来是他!嘿!你们给抓了?!我……”

    他本想说去瞧瞧祝缨的狼狈样,嘲笑她跟着郑熹混是没前途的。可恨自己被钟宜拘得死紧,不得去京兆府的大牢里闲逛,只好说:“你先把他留一留,要好好关着,别让他死了或者逃了,等我偷空过去!嘿嘿!别让他传递消息出去!哈哈!我要当面笑话郑七!”

    然而进入了腊月他就没有什么功夫了,一是皇帝不但对钟宜办差不满意,同时也觉得他还可以进步,也压着他老实读书,不许他闲逛。二是快过年了,离年越近,他的母亲、祖母就盯着他去交际——他是全家唯一的男丁,他不出面谁出面?

    这一忙,他就又把祝缨一个“郑熹的小厮”给扔到了脑后。

    祝缨在京兆的大牢里,本就不盼着周游大发善心把她给放了,她等的是少尹问案或者郑熹回京。不幸少尹要忙的事太多,活活累病了,郑熹也还没有消息。

    更因周游一句话,牢头把祝缨又给提到了更里面的一间单人囚室里关着了。

    个中情由,祝缨就更加无从得知了。

    单间牢房比外面通铺条件要好得多,竟然有单张的正式的床铺,有比较干净的铺盖,竟然还个盆架,上面放着个脸盆!墙上也有窗,这个窗子不算小,也是用木栅一根一根地封起来的,房顶一尺多的样子。

    祝缨自己编的草垫子也没能带进来,就都留给了老马和老穆,斯文男子仍然在牢里□□,老马、老穆也没空去管他。看看离天花板只有一尺的气窗,再看看手上的镣铐,确认老天是认真在跟自己作对。

    这个牢门也是厚实的门板,上面还开了个一尺见方的洞,用栅栏间出来,方便外面向内窥视。

    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上,祝缨叹了口气,摸出自家的钥匙,卸下了系钥匙的铜环,拗直了,咔咔几下,把镣铐都通开了。

    原本以为可以在大狱里等到少尹或者郑熹,现在不但没有弄出去,反而单独关押了,情况好像更严重了!

    祝缨在铺上躺了下来,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她要不要自己从这里出去呢?

    墙上的窗户,离地面有一人多高,站在下面举高了手臂也碰不到下沿。不过对祝缨来说这个不是问题,拿床或者盆架垫垫脚就能扒着木栅了。窗户虽然不大,可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骨骼还没完全长成,只穿单衣卸了木栅就能钻出去。

    这地牢是半地下的,从里面爬到窗户上要费点劲儿,可这窗户离外面的地面,估计也就是个一两尺。

    所要担心的是,窗户外面有没有守卫巡逻。

    或者,留意一下外面巡逻的规律?也不知道能不能透过这窗户看到外面巡逻的人。

    祝缨正在盘算着,对面的牢房有了响动,祝缨忙把镣铐又给自己铐上了。走到门边踮起脚来一看,是有两个人担了一大桶的热水进了对面牢房——就是那个每天都有食盒进来的房间。

    祝缨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脸、漱过口了。洗澡这事儿,穷人是一冬天都不会去想的,祝缨也没那么讲究。可是张仙姑生的是个女儿,还是教女儿脸是要洗的、牙齿是要清洁的,不能张口就是口臭。

    祝缨吐了两口唾沫,觉得口里的味道轻了一些。

    狱卒让家丁把水担了进去,将门一锁,回头看到祝缨正在牢门上,说:“看什么看?老实呆着去!什么时候贵人气消了,你就能出去啦!”

    祝缨心道,这狱卒今天倒和气了?

    富人坐牢,狱卒能有好处拿,这不热水送进去,他又能捞点油水,他的心情也就跟着好了起来,对祝缨也就客气了一点。另一个原因是,周游传的话是“好好关着,别死了或者逃了”,他们就给祝缨弄到了单间里来了,也就不像对外面的“贼皮”一样,肯跟祝缨多说点话了。

    祝缨叹了口气。

    狱卒看他一个小孩,能犯多大的事儿,也有点同情了:“你出去之后老实去磕个头、赔个不是,别叫再抓进来了!别犟啦,犟不过的。都是命。一会儿打饭,我多给你个窝头。”

    祝缨发现了,只要不是面对一大堆的囚犯,单个面对,狱卒的态度就会好一些。

    她想了一下,说:“多谢。”看对面在洗澡,估计还得再洗一阵儿,她就隔着牢门跟狱卒又聊了一会儿天。说狱卒也是辛苦,要看这么多人,也难怪有时候会坏脾气。狱卒道:“就是!谁不知道和气生财的好?!”

    祝缨道:“就像干活,一天就做一件,仔仔细细做好了,要干十件,火气就要上来啦。做一件有一件的好处,干十件能有十倍的好处,那也是愿意的。就怕十件没有两件的好处多。”

    “那是!”狱卒附和了一声,说,“咦?你小子倒是有一张巧嘴啊!那怎么得罪的贵人?”

    祝缨道:“我是个干活的人呐,只会说干活上的事儿,又不会说哄人的话。说实话就叫人不痛快了。”

    狱卒更加同情他了。

    聊到最后,对面牢房里洗完了澡还剩了点热水,祝缨已经哄了狱卒把一盆温水给她端了进来。漱了口、洗了脸、剩水洗了洗脚,祝缨穿上了袜子说:“有劳。你要闷了,来找我聊天儿啊!”

    狱卒道:“好啊!等你出去了,我找你喝茶去。”

    通信

    狱卒往对门送东西或者送女人的时候,就跟祝缨聊一会儿天。

    两人聊了三天,越聊越投机,狱卒聊天上瘾,也不到总栅外头呆着了,得闲就进来,从里面把总栅的铁链锁上,再进单间里来跟祝缨聊天。

    有时候是骂骂同僚、骂骂邻居,有时候是说些街面上的趣闻,更多的还是说京兆府里与他的事务相关的消息。

    什么少尹又从病榻上爬起来办了什么案子参了什么人之类。京兆府现在没有令尹,因为之前的令尹、也就是那位把祝缨弄到京兆狱里关着的小公子他爹,高升了!

    钟宜是管刑部的,他自请去职避位,京兆尹就被调去接管刑部。

    “唉,早不走晚不走这个时候走,整个京兆就听这位少尹的折腾了,连着我们也不能过安生日子。”狱卒说话的时候很是沮丧。他开了牢房的门,弄了套桌凳进来,还带了壶茶一点点心——都是从对门那里顺来的——来跟祝缨聊天。

    祝缨给他倒茶,弄得镣铐叮当作响,手腕落下时险些砸翻盘子。狱卒从腰间摸出钥匙:“先给你解开,你自己机灵点儿,万一上头来查,就自己戴上,喏,这样就戴上了。”示范完了,他把镣铐给解了。

    祝缨转了转手腕,已经磨破皮了。狱卒过来有好处,是消息灵,坏处就是得戴着镣铐,镣铐又重又粗糙,手脚都磨伤了。现在终于让狱卒自己把镣铐给她除了。

    除了镣铐,真是轻松多了,祝缨笑道:“放心,不给你惹麻烦。”

    狱卒道:“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能给我惹麻烦的都是上头。”

    祝缨道:“这就是上头不懂事儿了。”

    狱卒大起知己之感,也觉得上头是不太懂事儿,不过不能附和,还要板着脸说:“胡说八道!”

    祝缨道:“那好,我不说了,你说。”

    “说什么?”

    祝缨道:“令尹走了,别的人呢?不是说刑部和大理寺都要换人?换了吗?”

    狱卒摇摇头:“没听说呀。害!什么时候来个正经的令尹吧!”

    祝缨道:“少尹有那么糟糕吗?不是说他还挺正直的?”

    “他正直他的,别拿我们作伐子就好!不过,”狱卒想了一下,说,“别说,街面上真的好了不少,小娘子们也想在街上多逛一阵儿了,嘿嘿。”

    祝缨道:“少尹现在把这些破事儿料理了,好的坏的都是他扛了,以后你也能跟着清闲一些了。”

    “呸!”狱卒说,“这就不懂了吧?这里犯人少了,我的孝敬哪里来?”

    祝缨道:“世上总有恶人,不会少的。”

    狱卒摇了摇头:“哎哟,你不懂,我看以后呐只会越来越严的,我的好日子不多喽。”

    祝缨道:“过一天是一天,呐,眼前有一笔,赚不赚的?”

    狱卒趴在桌子上看着他:“怎么?想收买我?”

    祝缨慢慢地吃着点心,道:“我的事儿你差不多也听着了一点儿了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盗,收买你做什么?越狱?”

    狱卒爬了起来,点点头:“也对,说吧,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太闷了,给我挪出去?”

    “那不行!上头有话,说不许叫你走失或是死了,也不许给你传递消息求救!”

    祝缨道:“奇怪,才说京兆是少尹在管事儿,怎么不见少尹给我主持公道呢?”

    狱卒撇撇嘴:“你就老实在里头呆着吧!少尹且顾不上你呢!瞧见了吗?外头那些个,跟你一天进来的,那都是亡命之徒,当街斗殴的,砍得血嗤呼拉的!他拿的人可多了,像老了的老胡,还有对门儿的这个,搁令尹手上都不能算大事儿。取保、赎买,又或者走个门路没两天就放了。偏他,要扣着严查了……这一认真不就得花功夫了么?”

    狱卒越说越上瘾:“在这儿算是好的啦,三班差役忙得脚板都跑散掉了!”

    祝缨心说:他们还是忙得少了,竟有功夫给个纨绔当狗,把我给拖了进来。你也是,还能给对门那个货跑腿。

    她顺着狱卒的话说:“你已经够辛苦的啦。”

    “可说呢!”

    祝缨又笑了:“不如这么想,刑部、大理寺也不轻省,有人陪你一起受累呢。”

    狱卒哈哈一笑,道:“也对,他们更惨!尤其刑部,就是从他们那里出事儿的!哈哈哈哈!令尹也是,他原本在这里的时候,虽然心里有点数,可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现在他得忙起来啦!哈哈哈哈!”

    祝缨又与他聊了一阵儿,确认郑熹在京外还没回来,而少尹现在有大案在忙,还在跟京城的权贵们对阵。京兆尹算是位高权重,管着整片地面,刚强的京兆尹尚且时不时要与权贵们打官司,偶尔还要吃个亏。少尹是暂代京兆的副职,级别比京兆尹低、权柄比京兆尹小,通常声望之类也不如正式的京兆,干事更吃力。

    且又入腊月,他还要维持京城的治安、准备新年等等。

    祝缨也不知道郑熹这是趟什么差,要是照南下的那趟差使,路上来回都得俩月了。郑熹在这个时候被她从名单里剔了出去。

    得怎么想个办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又不引起周游等人的注意才行。

    接下来,祝缨用心打听少尹的事迹,尤其是他对权贵们的态度,没见着人,不好说他是不是刚正不阿,但是至少不会是听了她的事儿就把她再打一顿,然后向周游等人告密。

    那就行!

    祝缨又跟狱卒聊天,引他聊一下前任令尹,以及那位小公子。听了半天,发现这小公子就是个纯种的纨绔,甚至不如周游。

    祝缨又与狱卒聊了几天,渐渐的,把牢头也给聊了来。牢头比这个年轻的狱卒要老成年多也狡猾得多,祝缨在他面前说话就少,只问:“劳驾打听一下,我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下文啊?”

    牢头骂两句:“小滑头!”就说,“老实呆着吧!你这算好的啦!还有瞧不顺眼扔进来就为了叫他挨两顿的打的呢!”

    祝缨摸摸脸:“我也不算没挨打呀。”

    牢头又在她头上敲了两下:“你这就是打挨得少了的!回什么嘴呢?小公子扔你进来,必是因为你这张嘴!”

    祝缨嘟囔了一声,也有眼色地给牢头端茶倒水,又说:“你到对面那屋里坐着肯定更舒服呀。”

    牢头撇嘴冷笑:“屁!你等他出去,眼里还能有谁?”

    哦,也就是在这里才不得不对你客气些的,对吧?

    年轻的狱卒此时也得了机会,低声道:“跟他在一处,总觉不得劲儿,要不是有酒肉,我才不肯与他一处吃饭呢!”

    祝缨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呀?这么厉害!”

    牢头道:“要不是少尹,他都进不来!别以为这牢里称王称霸的就叫厉害了,真正称王称霸的人,不会落到狱里来。”

    祝缨喉咙里发痒,咳嗽了一声。狱卒笑道:“戳你痛处啦?”

    祝缨对他翻了个白眼,狱卒也不生气,牢头道:“才说他,你这嘴也是招打的!”

    牢头要教训狱卒,狱卒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有点像钟宜训周游了。

    祝缨劝道:“你听他的吧,不是跟你亲,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呢!就算不爱听,先记住了他说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牢头喜欢这句话,说:“对!有没有用,你先记下了也不费你什么力气。”

    因为同这两个人聊得投机,祝缨又拿出个“算命”的本事,算出来牢头无母无妻无女还没有姐妹,牢头大惊:“你有这个本事?”

    祝缨道:“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牢头这俸禄虽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袜、头巾、帽子,也不能说是很次的货,他就能开线不缝、破了不补。言谈间从来没提到任何一个女性亲属。看他的年纪也不轻,总不至于有一个还不能拿针线的闺女。再跟年轻狱卒套两句话,结论也就出来了。

    无论牢头怎么问,祝缨都不肯再说,再问,就说:“谁能看透天机呢?看得透我还在这里吗?不过您嘛,最近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正说中了牢头所想:少尹事儿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缨也好了一点。

    祝缨也就趁机提出来,不让你们放我出去,给我从单间里挪出去也说不行,那能不能让我透透气?比如发饭的时候给分个碗,出去担点水之类的?

    牢头道:“怎么?居然想干活了?”

    祝缨道:“骨头都要生锈了。”

    牢头道:“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分水、分饭吧。”

    就这样,对面受优待是凭钱,祝缨能出门活动,靠的是一张嘴。

    ………………

    牢房里白天两餐饭,中间会再发一次水,平时都由担饭、担水的人分发,牢头现在又把祝缨点去专职管分发。

    她被关了单间,然后又能出来,还能与牢头、狱卒们聊得很好。但凡有点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也都不去惹她。

    祝缨也不在乎这些,能从单间里出来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狱的可能性之后,她还是决定暂时留在牢里。因为与牢头聊天,她才知道这处大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大狱是在京城内的!不提它就挨着京兆府,也不说它的墙的厚度、高度,就说翻出墙之后,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么时候来个什么人。

    难度大,也不能说完全办不到。

    最终制约祝缨的问题是:越狱出去了怎么办?

    虽然本就不该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过了。如果没有庇佑者,说不定周游或者什么别的纨绔想起来,她就得连着爹娘一块儿倒霉了。

    祝缨打定了主意——先在狱里呆着等郑熹回来,如果郑熹过几天还没回来又或者有了别的事儿,她就设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个正直的官员的话,将她放出来应该不成问题。不放,她就继续呆着等郑熹。等她出去了,就带着爹娘去金良那里住几天,等到郑熹回来也就好了。如果关得时间实在太长,长到留的钱不够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狱,带着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缨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干活又与之前这些人不一样,分饭前,她先拿长柄勺子将杂菜豆子粥搅匀再一勺一勺发下去平均地发下去。发完一遍还有剩,就再发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过以前的囚室的时候,给老马和老穆多分一点。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窝在角落里,也没有再特意去踩两脚。

    第一顿饭分完,她就对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点数。

    到第二顿饭的时候,她就能差不多给每个人分几乎一样数量的粥饭了。分水也是这般,几乎能让所有人都分到一样份量的水。

    单凭这一手,第三天她派饭的时候就没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抢,扑到木栅边早晚都分一样的量,秩序好了许多,也不因为分饭吵闹了。她也不惯着那些分饭时故意躺铺上让她等的人,说一声“吃饭了”,不过来的就当那人不饿,这一顿就别想从她手里拿到一片菜叶。

    分饭、分水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干这个活的人可以先吃一点,不过分完水和饭之后要去洗桶、洗碗。他们洗碗洗桶也很随意,打点水上来,随便涮涮就得了。干这个的时候是要有狱卒看着的。

    年轻的狱卒对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

    祝缨道:“都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行的?”

    惹得狱卒一阵笑,等分完了饭,没把祝缨重新关回牢里,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个饼,半碟咸菜吃。入狱半个月,祝缨就与狱卒成了“朋友”。

    牢头看完祝缨分饭,就不再阻止狱卒与祝缨经常一处说话了,有一天甚至分了个鸡蛋给祝缨吃。然后对年轻的狱卒说:“有空时,多与他说说话,那小子比你机灵呢。”

    年轻的狱卒听了就不乐意了:“他哪儿比我机灵了?”

    牢头道:“好吧,你跟他多说说话,等他出去了,你们还能做朋友。”

    “啊?”

    牢头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与咱们‘差不多’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不像他对门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们连人家的大门也进不去,也不像老马那些人,那是混□□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缨的来历他自觉是知道的,是能与小公子等有一点联系,或许是家仆又或许是什么能解接触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处的层级相仿,结个善缘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牢头心里还神神叨叨的,觉得祝缨有点神异,相着点儿总没坏处。所以,即便祝缨没给他什么钱,他也没有就给祝缨脸子看。甚至觉得祝缨这样会来事的人,以后混得不会差,这等“识于微末”的“贫贱之交”最值得相处。

    祝缨在牢头的默许之下,在大牢里四处乱蹿。因为分饭公平,犯人们也渐渐同她正常说话。祝缨记下了牢中众人的情况,他们有两个像老马这样为一点不大不小的事进来的,应该是为了躲街面上的纷争。大多数是像老胡等人那样真的犯了案的,还有些是现抓的打架斗殴打死人的之类。

    牢里不时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发配、有的是流放,还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矿场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苦役。又不时有新的犯人被抓了进来,这段日子以来,两类人抓得多。

    一是□□火拼,二是与豪门欺压百姓有关。

    这个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干实事的人。

    牢里总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还会叫冤枉呢!他们自己说的话倒也算不得准。不过祝缨闲来无事,也把这些“冤枉”都问了一遍。有说自己不是贼,并没有同伙去偷盗什么王府的财物。还有说自己也没有骗奸父妾,是那个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说肯定是邻居诬告了自己。

    等等。

    祝缨也不敢让狱卒去联系自己的父母,她还记得那句“不许你传递消息出去”,心道,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郑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临近过年的时候,祝缨见对门那位居然回家了,问狱卒:“他的官司结了?”

    狱卒低声说:“没结,不过他使了钱,回家过年,出了正月再回来。”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头顶着。”

    祝缨更加惊讶了:“少尹居然答应了?”

    狱卒恹恹地道:“少尹啊,他被参了。”

    祝缨吓了一跳:“怎么了?”

    狱卒道:“还能怎么?查到太后娘家侵占民田,非让国舅吐出来。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

    然后少尹就被停职反醒了。

    所以祝缨对门那个就出钱疏通了关系,现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缨,因为下令的是别人,她也不是犯案进来的,还得在这儿关着。

    祝缨试探着说:“快过年了,我在牢里身无长物,这个年可怎么过?总要叫家里送些钱过来才好过年吧?”

    狱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来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传递消息!”

    祝缨道:“好。”央了狱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张仙姑来见自己,如果家里没有,就请他去客栈留讯。

    狱卒也答应了。

    等到狱卒轮番休假的时候,先按地址去祝缨家,没想到家里没人。只好去了客栈,祝大正在客栈里等着。狱卒留讯的时候他听到了,跳起来说:“我就是祝大,有什么消息?”

    狱卒问他:“你大儿子叫什么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狱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带些衣服、吃的,带几串钱,跟我去见你儿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张仙姑以为祝缨几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几天,连片影子也没见着。他们以为郑熹会很快回来,到时候在客栈里等着甘泽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缨了,不想郑熹现在也还没回来!

    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京城又毫无门路,只好流轮在客栈里等着,另一个人去各个衙门边儿上乱蹿。连打听消息都不知道从哪里打听起。先说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门上还算亲切,说,那天晚上他们没有抓人回来。

    两人有点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难道什么贵人给抓私牢里去了?!可他们连周游住哪儿都不知道,只能满京城地打听。好歹算打听到了周游的住处,没敢直接闯进去,就在门外周围问,也说,并不曾带人回来。

    两人没了计较,眼见得一天天过去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街上行人个个喜气洋洋,周围邻居家家张灯结彩,张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终于!

    听了消息,两口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回家收拾了一个包袱。狱卒让他们到自己的值房里,再唤来了祝缨,至此,一家三口总算是见上面了。

    祝缨看张仙姑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人黄瘦了许多,祝大的腰更弯了。两人的衣服都有些脏破了,想是这些日子以来没空打理。张仙姑两口子看女儿,头发也毛了脏了、身上囚服发污,囚服里面的衣服也又脏又皱。人更是瘦了一圈儿。

    张仙姑抱着女儿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泪,狱卒道:“小点声!”

    张仙姑赶紧擦了泪,看女儿这一身狼狈的样儿,在她跟前的时候,她都把女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倒好,这一身的味道……她说:“快,换上……”

    祝缨道:“不急的!听我说。几件事儿,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当时想着我带你们去认门的,没想到出了这件事儿。你们记下地址,等会儿找金大娘子去。也别逼她一个女人家就能帮我出去了,能传个信儿就行。”

    “好。”

    “第二,你们自己也当心,别凑到周游什么眼前儿,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见不对,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没别的事儿就别往他们家去。”

    “记着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知道我在这里了,就别太担心了,养好自家身体。”

    “哎。”

    “得了我的信儿再来见,旁的时候别来,叫人看见了,都吃瓜落。”

    “哎。”

    “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乱,别乱跑,别看热闹。回家插好门。”

    “哎。”

    张仙姑带来的衣服祝缨没要,拿了几贯钱和几块碎银子,又叮嘱:“没我的信儿,别把钱给人。”

    张仙姑也答应了。

    祝缨从张仙姑那儿除了钱和一包吃的,没接别的东西,就让张仙姑他们回家了。张仙姑一步三回头,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个金大娘子,好传个信儿吧。”

    两口子赶紧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脸、梳了头,又去金大娘子门上。金良跟着郑熹出门,金大娘子也没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里张罗着过年。听门上说是祝缨的父母,她还乐呵呵地:“哎哟,他爹捎信来还说到三郎的呢!快,叫他们把猪蹄子炖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见到祝大一脸的懊丧和张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样时就维持不住了:“这……您二位是?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问道:“是金大娘子么?”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么?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两下对上了,张仙姑一张哭,一边没耽误诉说,怎么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说要带他们来见金大娘子:“饭桌上正说着这话呢,就来了鬼了!他们说,是得罪了什么贵人,要拿我们老三。我打听了这许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来,关在了京兆府狱里,就是那个姓周的将军,一时看我们老三气不顺,叫人关她呀……我们招谁惹谁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们这儿可是个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时候,新婚夫妇没话说就讲周游的笑话。金大娘子对这个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么法子……呃,老三说,别给您添麻烦,您能给郑大人传个信儿么?咱们是奔着郑大人来的,到了京城他又办差去了,咱们就无依无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这就去托人捎信给我们那口子。你们再等一下,我给你们收拾点儿东西,给三郎打点也得要钱要物的。”

    张仙姑忙说:“家里还有点钱。”

    金大娘子道:“你们不知道,那群鬼,见钱眼开的!有钱跟没钱不一样!你们在京城也没个亲戚,我想办法打听一下牢里的事儿,问问哪个人识得牢头,比你们打听强。”

    张仙姑与祝大一口气松了半口,差点瘫倒在椅子里,千恩万谢地回了家。

    那一边,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问了些熟人,问到了些内情。虽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却是周游的朋友干的,那也差不多了,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也是没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郑侯府里送信的渠道,将消息带给了金良。

    这渠道也不是单为金良开的,是郑侯府里与郑熹通信的时候顺捎的。金良知道了,郑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经开骂了:“这群败家子!不知道尽忠报图,光耀门楣,成天作践人!什么时候都该拿下大狱,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惧!”

    郑熹摆了摆手。金良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就过年了,这信一来一回又得半个月了,可恨咱们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这年是在牢里过了。三郎虽然机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计他。您看……”

    郑熹道:“周游要是有心让他死,他活不到现在。不过,他以后也应该会留意了,经此一难,对他未必是坏事。不要惊动别人,我写封信去给钟宜就行了。”他写的信很简单,托钟宜去京兆狱接个人出来。

    金良放心了:“这样就好了。”又觉得祝缨实在是倒霉,又觉得他可怜,说了许多张仙姑和祝大的好话。郑熹摆摆手,金良收声,躬身退了出去,回脸就给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诉她放心,郑熹已经知道了,并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与郑熹的信都由信使带回京,都由郑侯府上转递,到郑侯府的时候就已经是过年了。郑侯府里的主人们得进宫,回来看了信再吩咐转递已经到了初三。

    这边,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来福去祝家送信。那边,钟宜的消息比金大娘还要晚一些——他辞了官,新年过得不太好,别人家热闹,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庄子上“隐居”过年了,郑侯府里分派信件的时候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钟府,城内钟府只当这是一封寻常的拜年帖子,没有马上送出。

    城内钟府攒够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总打了个包,派了个人送出城去,已经过了初七了。他们也不急,因为钟宜出城前已经备下了许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仆却在新年的时候把帖子一投,并不需要收到别人的帖子看谁给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这一点时间,事情又起了点波折——初七一过,各衙陆续办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大狱里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云鹤。

    他被停职小半个月之后,居然被皇帝钦点做了京兆,他升了!

    带着王云鹤升职消息的邸报与郑熹的亲笔信一前一后到了钟宜的手上,钟宜先看郑熹的信,上面写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贤弟,周贤弟就暗示把人关进了京兆狱里,我想这样对周贤弟不好,请您把人接回来。

    钟宜知道周游的脾气,先认定了是周游不对,决定尽快把人接出来往郑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游谈一谈!

    再看邸报,他就连生气也没力气生了——王云鹤他升了!

    王云鹤是少尹的时候,或许有管不到的,现在他是令尹了,从王云鹤手里抠人?钟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怎么办?

    郑熹写信给他,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闹大,否则一封奏疏参周游公器私用、滥用职权,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这也是给了周游余地。钟宜很欣赏郑熹的这种做法,也很乐意配合,把这事儿糊过去,把郑熹的人接出来。

    现在,接不出来了,找王云鹤,立时就是一场大风波!

    不找王云鹤?郑熹那里恐怕不好交代,郑熹那里闹起来,风波也不会小,那风还得是股阴风。

    钟宜试着给京中的旧友们写信,打听王云鹤是怎么升的,王云鹤有无可以说动之处。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为了王云鹤与太后怄了气。

    原本皇帝是给了太后的面子的,他让王云鹤先停职,让国舅把侵占的民田还回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等过了年,甭管新年大赦还是别的什么,让王云鹤官复原职,再趁新年的借口多赏赐国舅家,两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后这边不依不饶,太后很讲道理地说:“我活着,他们就敢这么对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么办呢?”国舅家既不肯归还田产,太后还要王云鹤登门给国舅赔礼道歉!

    皇帝劝了三次,没劝动,皇帝脾气也上了!二十余年天子,可不是个儿皇帝!

    索性就把王云鹤给扶正!大正月的就给王云鹤做脸,并且撂下了狠话:“只管放手去办!”

    钟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

    正好

    钟宜宦海浮沉几十年,很明白王云鹤这种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轻易卖谁的面子的。而郑熹要的这个人却是不应该关进大牢的,得赶紧把这事儿给办了,否则就又是一个漫长的官司了,且对上郑熹与王云鹤二人,是绝无胜算的。

    钟宜在书房焦虑地转了几天的圈儿,还是决定回城。

    这么件事儿,说大又不大,还不好意思将昔年的旧友们都找了过来使力,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办。

    当天,钟宜悄悄地回了京,思忖该如何与王云鹤讲这个事。

    比起钟宜的焦虑,祝缨现在心情还是比较放松的。

    张仙姑和祝大的憔悴她看在心里,着急也没用,他们的难过在于她的生死未卜,现在见着了,也能缓解他们的焦虑,又有金大娘子给看顾着,问题就不大。能联系上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还捎了一大锅猪蹄进来,就说明郑家、金良还是没把她忘在脑后的。

    祝缨把猪蹄分了些给狱卒和牢头,又各拿了两个给老马和老穆,老马吃得满嘴流油,说:“后生,能干。”

    张仙姑打点了铺盖、衣服之类送过来,祝缨统统没要:“这里又是跳蚤又是虱子的,还有老鼠,咬坏了怎么办?都拿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得松松软软的,等我回去洗澡捉完虱子再穿再用。我鞋子有点挤脚了,换双大点的鞋子来就好。”

    她拿到新鞋袜替换了旧的,热水泡了脚,重新穿了新袜子,脸上就带出笑影来了。年轻的个狱卒故作老成地摇头道:“到底是个孩子!这么点子事儿就能叫你笑出来了。”

    有热水泡脚,这是牢房里的上等待遇了,祝缨之所以能混到一盆泡脚的热水,自然也是因为对面那个犯人又回来了。狱卒又鞍前马后的一边赚着点“辛苦钱”,一边跟“朋友”祝缨念叨。

    祝缨穿好了新鞋袜,在地上跳了两跳,说:“差不多了。哎,给我再锁上吧。”

    狱卒道:“等会儿吧,手脖子都磨破了皮了,你还没戴够这玩艺儿吗?你自己有数儿,万一有人来查,你再自己戴上不就行了?”

    祝缨就站在门边,看着对面搬家。

    对门这位“同窗”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祝缨终于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富态男子,穿着锦袍翻出来滚边是皮毛,头上帽子整整齐齐的里面应该是貂毛。一双粉底朝靴,底边干干净净。腰带是银的,连着各种香袋、玉佩之类。

    他抄着一双手,被仆人扶进来。与牢头拱手行礼时,手才从手捂子里拿出来,上头还戴着几枚大戒指。

    整个人珠光宝气的,眼见的有钱。

    他本来在对面牢房里还有几件家什的,什么床啊、桌椅啦、柜子之类。现在回来,又带了新的铺盖,之前放在里面的旧铺盖也是锦绣的,没用过多久,都是好货,拿出来之后都是让牢头拿回家去了。狱卒有点羡慕,说:“等会儿我跟老叔也讨一条被子去,你要不?”

    祝缨道:“你们还不够分呢,能给我?”

    狱卒道:“看看么,就算没有被子,有别的剩下的都拿一下。等他走了,这里头的家具啊,也是咱们分。我给你留两件?”

    祝缨道:“你盼我点儿好,我怎么还在他后头才能出狱啦?我又没犯事儿。”

    狱卒打量了她一下,说:“是呢,可也得有借口出去呀!他,犯了事儿,是打是罚的,总有个出去的时候。你呢?”

    祝缨不理他了,下巴挑了一下对面,问狱卒:“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狱卒道:“京城有名的……咳咳,大官人呐!虞立安。都说他是蓝家的一条狗,不过也没人拿到过把柄。”

    “蓝家?”

    “唔,内相蓝兴。”

    这个祝缨就不知道了,她和狱卒两个人就在她的牢房里小声嘀咕着,狱卒给她讲了蓝兴,是当今圣人最倚重的一个宦官。又对她讲了许多蓝兴的传言之类。

    等到对面虞立安搬完了,狱卒道:“快,我得把你这的门锁了,这几天不到分饭的时候你别出来了,上头管得紧。别惹出事儿来叫上头又盯咱们这里了。”

    祝缨道:“行。”

    狱卒连镣铐都没给她带,就把祝缨塞进了牢房,他自己跑了出去。

    …………——

    祝缨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心情变差了一点。这都过完年了,她都在牢里呆了一个多月了,郑熹还没回来,对面的货又回来了。狱卒都笑话她要比对面那个虞立安晚出狱,她有点不开心。

    给各牢分晚饭的时候,祝缨也没有那么活跃了。不过整个牢房也都没一点大正月的欢快气,她的安静也就不太显了。

    王云鹤回来了,这牢里真正身负重罪的有一半儿是他下令抓回来的,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分完了饭,把碗和桶随意涮了涮,祝缨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无聊。那边,牢头和虞立安在喝酒,狱卒就端了一碟子切的牛肉和一碟子鸡肉,跑到祝缨这里跟她一起聊天儿,顺便让她蹭好吃的。

    狱卒边吃边说:“可惜不能喝酒。哎呀,自从少尹‘扶正’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喽。”

    祝缨道:“他闭门思过的时候你还难过的呢,他回来了,你又这样。”

    狱卒道:“那不一样!我吧,既不想他遭难没了下场,更不想他这么折腾啊!”

    一句话就把祝缨给逗乐了,只笑了一声,她就识趣地转移了话题,问道:“现在不能探监了吧?”

    狱卒道:“想你爹娘了?”

    祝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狱卒道:“这个吧,大人倒还真有点人情味儿,说,正月十日,你们家里有人愿意来探望的,可以来。不过只能白天,不许晚外,防着晚上生事。也不能传递东西,所有东西都要查看的。”

    祝缨笑道:“那倒好,劳你的驾,帮我递个信儿呗。”

    狱卒道:“哼,别人可不敢这么支使我,我都要收钱的,你么……算了,上回那猪蹄子不错,再捎点儿过来。”

    祝缨道:“这个我可不敢说一准儿成,不是我家里做的,也得向别人讨去。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你呀要真想吃,就天天烧香,盼着我能出去,等我出去了,我把这食谱给讨了来。”

    “呸呸呸!我才不要自己下厨呢。”

    两人逗了一回嘴,那边也吃喝得差不多了,祝缨飞快给狱卒把碗碟酒收拾好:“都带走别落下什么。”然后自己把镣铐给戴上了,一点也不用狱卒费事儿。

    狱卒道:“你娘叫你晚上别蹬被子。害!你等会儿,我给你再从外面拿条被子来,与其便宜他们,不如给你。”

    他出去之后果然又扯了一条被子过来给祝缨盖。祝缨在间单间牢房里,铺盖竟比在老家跳大神的时候还要厚。除了脏点儿,没别的毛病了竟然。

    狱卒和牢头却少了与祝缨聊天的时间了,据狱卒偶尔来说:“大正月的也不消停呢,听说,正在看案卷。又得抓人了。三班那儿,嘿!比我还惨!”

    祝缨心道:他们活该。

    新令尹比上一位勤快多了,看他正月里忙活的劲儿,祝缨怀疑他之前“累病了”可能是假的,装病倒是真的。只是可怜了下面的人,比如这狱卒,时不时就得提个人过去过堂。

    狱里的犯人们也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过堂的,有点小冤屈的还好,正月里放出去,能赚个一家团圆。这犯了案的,一过堂定了案,正月里天还冷着,剥了衣裳打一顿给扔到雪还没化的路上去流放,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祝缨身上没案子,倒没了“倒春寒的时候被扔到荒野里流放”的担忧,她一心等着元宵节的时候张仙姑和祝大来看她。郑熹不能马上回来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不过已经联系上了,她也就不着急了。金大娘子说,郑熹已经安排了接她出去,她也没有特别热切的盼望,郑熹人不在京城,托别人办事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祝缨早早地起来,把自己勉强拾掇得整齐一点,把牢房都收拾好了。早起发饭的时候也很认真,甚至肯等一个昨天过堂挨了打的犯人挪到木栅边,给这人盛了一碗粥。

    洗碗涮桶都肯多涮一遍。

    接着就安心等着牢头喊她出去见爹娘。

    探监,也有外面的人进牢里的,也有是叫了犯人出去见亲人的。祝缨上回就是到了值房里见了父母,为的是防止同监的犯人看到她父母来了,知道牢头和狱卒给她传递了消息。

    这一回,依旧是祝缨被叫到了值房。

    她轻松的心情从踩进值房就变得不好了起来:“大嫂?”

    来的人不是张仙姑也不是祝大,而是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捏着块手绢儿,见到她先擦擦眼泪:“哎哟!我都没脸见你啦!”

    “怎、怎么啦?”祝缨抢上一步把金大娘子扶住。

    金大娘子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爹娘叫你岳父家的人给打啦!”

    “啊?”

    ………………

    却说,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打探监见了女儿之后,心里就有了点底气。联系上金大娘之后,他们也觉得有盼头了。同时又生出另一股焦虑来——知道人在哪儿了,我孩子又没犯事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亲生的骨肉,做爹娘的就没有不焦心的。他们一没门路二没钱,只能苦等着,又成天等得心焦不耐烦的,又不敢去催金大娘。隔天跑一趟金家,还怕金大娘嫌他们烦。正月头几天也不敢登门,怕人家嫌晦气。

    过了人日,才狠狠心买了四盒子礼物送到金家。

    送完了礼出了金家,可巧了,避让出行贵人的时候,张仙姑眼尖,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沈瑛。

    张仙姑到底是亲娘,就怕亲生的闺女一个人在牢里出什么意外,她那可是个闺女!整个大狱只怕连虱子都没个母的,她怎么能不担心呢?早一天出来就早安全一天,这个“安全”中又多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哪怕是沈瑛,她也要试一试!

    跟祝大一说,祝大略一犹豫,也说:“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早上门,多磕两个头,也不折什么本儿。”

    两人跟着沈瑛一路跟到了沈府,记下了沈府的地址。以为找到了沈瑛,多少有点香火情,总之,先把闺女捞出来再说!

    这就是这二人的天真之处了,沈瑛,现在在京城算不得一流的人物,他的门却也不是这两口子能随便就登的。

    这两口子虽然知道了女儿消息之后有了点心情给自己洗洗涮涮收拾得整齐了,放到沈府的门前,也是个穷人的样子。他们俩还是外乡人,一口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官话,门上一听就嫌弃!

    沈家、冯家的情况与别家权贵还不一样,他们是才返京的,当年那场大案之后,两家族人、亲戚流散,好些个人过得穷困潦倒,都要往他们这里找个依靠。此外又有冒充的,或者是硬扯上关系要救济的。要不是沈瑛姐弟俩硬起心肠,这新发还的家业不定早被哪里来的族亲分干净了!

    这下好了,两个外地穷人,口音也不纯正,一脸的苦相,过来说自己是亲戚?还是什么沈瑛的外甥女婿的爹娘?

    门上当时就炸毛了:“哪里来的叫花子?就敢胡乱上门讹人?”

    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只要能让闺女早点儿从牢里出来就行,以前也没少挨这样的骂不是?神棍两口子也不在乎,又上前说明了:“真的,是那位冯家小姐以前的……”

    门上一听就把眉毛竖了起来:“老狗!敢讹人?还敢坏我们小娘子的名声?”

    抡圆了棍子就把二人赶了出去,从门口一路追打到巷尾,两人挨了不少棍子,脸上还挂了彩。祝大护着老婆,多挨了两棍,其中一棍子还打到了腿上,走路一瘸一拐的。

    两人从巷口逃出,遮着脸回到了家里。张仙姑顾不上哭,就说:“这下只能等了。”

    祝大道:“我早就说等的!”

    “那你还跟着我去!”

    “我那不是不放心吗?”

    两人互相了两句,张仙姑愁道:“不过是个副使的门儿就被打成这样,老三一个孩子,在大狱里可怎么熬得下去呢?!我们还能跑,她要怎么跑呢?”

    祝大心里很烦,说:“郑大人怎么也不顶事呢?”

    郑熹是顶事的,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非是他亲生儿子被抓了,不然别人落到这个地步求到他面前,也就是这个待遇。最好是不动声色把事给平了,又不旁生枝节,乃是极稳妥的。

    不顶事的是钟宜,郑熹是有点高估了钟宜。一封信调了钟宜回京,然而钟宜走不通王云鹤的路子。王云鹤一旦主政京兆,就是谁求情都不管用了。他不曾亲临大狱,但是之前的案件中也透出了文吏差役等从中上下其手的事,他就先下了令:京兆府里一应门锁落下,谁都不许循私,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整个正月里,谁给他递贴子说情都不管用了。王云鹤也清楚,自己被勒令反省的那一阵儿许多人都趁着太后告状的东风说他坏话呢,现在他要被拿捏了,以后也就是个庸常的官员了。这不是他的志向!

    钟宜又是个去职避位的人,与王云鹤见个面可以,请托,王云鹤听个开头就捂住了耳朵。钟宜只得作罢。

    他本想把事情平了再将周游揪过来训斥,现在只好先问问周游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周游大正月的见到钟叔叔很开心,等到被钟宜问:“你干了什么好事?!”他就摸不着头脑了:“啥?我都在家读书的呀!”本来应该派他个职务了,但是皇帝觉得他跟钟宜出去一趟办事也不利落,让他再学学。

    钟宜道:“郑七怎么给了来了一封信?”

    周游还没想起来。

    钟宜只好提他:“你怎么把他的人弄到京兆狱里去了?”

    周游这才想起来!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傻笑,钟宜抬起巴掌把这笑给打散了:“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人落到王云鹤手里了!”

    “哎?那刚好吃点苦头!”

    钟宜脑仁一阵儿抽痛:“我看你要吃苦头!他犯什么法了?王云鹤就要治他?”

    是的,没有犯法,被你们弄进来了!

    周游小声说:“没、没多严重吧?”

    也确实,以前是不大严重的,有的是走在路上好好的被薅到班房蹲两天,敲点钱再被放出来的。现在就是抓错了,再给他放出来就行了。能从大狱里放出来已经该谢天谢地了,还要追问不成?

    钟宜怒道:“那是王云鹤!他连国舅都顶撞了,你又算得了什么?赶紧想想,怎么弄进去的,再给他原路弄出来。大不了向郑七赔个不是。”

    “什么?郑七?!跟他赔不是?”

    钟宜冷冷地道:“要么你自己与他打擂台,我从此不再管你了!要么你就给我老实些!”

    周游果断把自己的纨绔朋友给招供了——现任的刑部时尚书的小儿子:“他说要给我出气的,人抓了我才知道的。”

    钟宜道:“你们俩,再在去,找到那个抓他的差役,将人原路带回。”

    “您、您不去吗?”

    钟宜依旧有耐心教导世侄:“我要去了,是抬了他的身份、证明兹事体大,他就该抖起来了。什么样的事,要什么样的人去做,不能叫对方觉得可以自抬身价,他一抬身份,这事儿就不好办了。依旧是你们两个,对那个文吏说,把人带出来。他也就只当是一件寻常事给办了,再记不起来有什么特异之处。明白了吗?”

    周游听了话,与他那姓时的小伙伴一起,派个人叫了文吏过来说话。不料这文吏听了这件事,脸就苦了:“您二位早说半个月,我也就把人带了出来、账抹平了,现在出不来了!就算我想,牢头也不答应啊!”

    平空多了一个人,不得给他吃饭?不得给他一件囚衣穿?这些都是一个人头,是可以报账的,账都报上了,怎么平?再说了,人犯带到是要交割的,哪怕是死在狱中了,也得有个记录,再开个花账冒领个裹尸的席子钱。现在这个人送到牢里,你说要带出来,谁签字,谁画押?最后谁认账?

    牢头还怕以后查他的账呢,怎么肯替文吏担责?

    以前就撒谎说人犯丢了、死了,或者干脆就承认拿错了,本来要抓别的嫌犯的,现在弄清楚了,还他清白将人给放出去。这事就结了。大不了文吏拼着挨顿板子,替老上司的儿子把这件事顶下来,图小公子日后提携。

    新的京兆尹,他不好糊弄!谁知道会不会一顿板子把他打死了呢?到时候让小公子多给他烧两刀纸吗?

    文吏一直摆手,说:“我劝小公子就算想放人也别在这个时候,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正憋着火气没处撒呢!别的还要个证据,您这个,一个大活人无辜被整进狱里,他有的是话说。别上赶着让他拿你们立威。”

    两个纨绔无计可施,周游只得回来请钟宜再拿主意。

    钟宜道:“你们就这样回来了?!你们平日的脾气呢?这个还要我教吗?让他将这事儿扛下了,就算丢了差使,再给他寻一个安身处就不行了吗?!这也要我教?无论如何,这个祝缨一定要尽早弄出来!郑七就要回来了,难道要让他到京兆去要人,把他们都掀出来吗?”

    周游学到个技能,再去找了时朋友一道向文吏施压。

    就在这个时候,狱卒给祝家送信了,告诉他们可以探监了。

    ………………

    还能探监,当然是个好消息。

    张仙姑和祝大面面相觑,不敢顶着一张挨了打的脸去见闺女,托了金大娘子代为探望。而狱卒也答应了他们的拜托,不向祝缨提及此事。

    万没想到,金大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见祝缨次数虽少,见识却比别人强些,觉得祝缨是个有数的人。难得的探监机会,爹娘一个都没出现,托她一个外人?祝缨怎么会不起疑呢?瞒着祝缨,保不齐以后落埋怨,还是老实说了吧。

    一见祝缨,就把这事儿给说出来了。狱卒见势不妙,咳嗽一声跑了,留下金大娘子向祝缨说:“沈大人家也忒狠心了,你是怎么得罪了岳母吗?我就说了,你金大哥也是个不晓事的,成天说,三郎是个有眼力见的,知道跟着谁前途好。你跟了郑侯家,我们当然欢喜,你这岳父家也不能太生份了呀,得哄着他们点儿。这些人呐,助你成事,他兴许没那个本事,要坏你的事儿呀,哎哟,他们的本事可大着呢!”

    祝缨问道:“大嫂,我爹娘伤得怎么样了?”

    金大娘子道:“我能叫他们再伤着吗?我娘家,别的不敢说,祖传的跌打药还是能寻出些儿的,已经给了你爹娘啦。”又抱怨,怎么金良办事不牢靠呢?明明郑熹的信已经捎回来了。

    又拿了好些吃的给祝缨,说:“你放心,你爹娘那儿有我照看着。”

    “大恩不言谢。”

    “都是自己人,谢什么谢?你金大哥不在京城,我也没旁的操心的事儿。唉,三郎,别急,也别怨他们办事慢,啊……”

    祝缨笑道:“哎,托您件事儿。”

    “你说。”

    “您帮个忙,借您家一间屋子,把我爹娘捎过去养个伤。我怕他们不舍得看病又不舍得吃得好点儿。”

    金大娘子痛快地答应了:“成。我也想接他们过来呢,免得他们挂心你,病急乱投医的又伤着了。有你这话,我可就放心把他们接我那儿去了。”

    “您别嫌我们事儿多,多也就多这一阵儿。”

    金大娘子嗔道:“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再说,我就不管你们啦!”

    祝缨笑笑。金大娘子道:“那我走了!我再给你催催去。”

    “不用啦,郑大人有正事儿要忙,我算什么人物呢?哪值得连着催他给我办事的?我等着就行,您看好了爹娘,叫他们也别急着往外跑。”

    “成!”金大娘子见她不哭不闹的,心里就舒畅,“我在家里啊收拾好了等着你回来!说不定啊,是咱们一道等你金大哥回京呢!”

    ………………

    金大娘子一走,狱卒摸着鼻子进来,说:“咳咳,那个……”

    祝缨翻了个白眼:“行啦,别做出那个样子啦,你比我大好几岁,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呢?不怪你瞒我的,我知道的,我人在这里就算知道了除了干着急又能做什么呢?白白急坏了身子。”

    如果无事发生,狱卒还要取笑一下祝缨小小年纪就有了老婆,现在就不好说了,顺着话说:“就是!哎,咱们走吧。今天灯节,等会儿我给你捎个小灯进来瞧瞧?也算过节了嘛!”

    “好啊!”

    “行,你先回去等着。”

    祝缨回到了牢房,狱卒又得安排别人家探监了。

    牢门一带上,祝缨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冷笑一声。

    爹娘被打伤了,我在牢里不能做什么,那我出去不就行了?!

    不能再在牢里呆了!

    祝缨通开了镣铐把金大娘子送来的竹篮打开,里面除了猪蹄还有米糕之类。掰了米糕,抽了两根铺床的竹子,做了个简易的捕鼠器,抓了几只牢房的土产——老鼠。

    晚上分饭时,撕了两块竹篮里垫衬的布沾了点灯油带了回来。狱卒说话算数,给她弄了盏小花灯,然后就跑去街上看花街玩了。祝缨点着灯,等天黑透,听对面的牢房里传出鼾声,抓出一只老鼠,将破布捆在了老鼠尾巴上,提着老鼠在灯上点着了老鼠尾巴,透过窗户往对面的窗户一扔!

    对面的布置,祝缨略看过两眼,有帐有幔,床上锦被堆着,椅子上都套着保暖的罩子。里面还有蜡烛、有炭盆。

    接连扔出几只着火的老鼠进去,老鼠一蹿,对面闪出更亮的火光出来了。

    一开始的时候,对面还没什么动静,就在祝缨想把剩下的老鼠都扔过去的时候,对门传出了惊惶的叫声:“失火啦!快来人呐!!!”

    对面越来越亮,显然火势不小,祝缨听着动静,拆了捉老鼠的竹片重新安回了床上,捞起镣铐来。

    牢头冲过来大吼:“都给老子老实点儿!不准乱动!”开了祝缨的牢门,说:“你,小子,我信你,你给我看好了,不许叫他们趁乱逃狱!”

    祝缨道:“叔,别急,我看别处都没着火,不是大事儿。你别大声喊叫,叫得声越大,人心越乱。”

    牢头认真地点点头,说:“你帮我看着他们,我带人救火!”说完,跑出去敲锣,喊人取水灭火。

    祝缨真的出去跟老马、老穆他们聊天:“都别叫啦!正月十五,财主放灯,咱们安静看着就是了。”

    老马笑了:“你怎么不去看呢?你那屋离他们近哩!”

    祝缨道:“我是看景儿的,景儿里有个肥仔就坏了兴致,就不想看了。”

    老马和老穆都捶着木栅笑了,老马说:“后生,回你屋去,叫他们看你一个囚人在外面走动,当你逃跑给你打一顿就不值了。”

    祝缨笑道:“好。”

    祝缨才回到自己屋里,那边灭火的就提着水桶进来了!对面牢房里已经烧着了一半,开了牢门,虞立安就一脸黑黢黢地跑了出来,他睡觉脱了的外衣都被烧没了,身上衣服也燎坏了,头发也烤卷了一半儿。

    祝缨还要说:“叔,给他镣铐戴上!别查出来你们私下……”

    牢头赶紧给虞立安把镣铐又给拷上了,再看祝缨,祝缨已经理着两只手臂让他看清了双腕之间的铁链。牢头道:“还好……还好……”

    祝缨道:“不太好,你看他这屋,傻子一看也知道他之前过得好了。”

    一句话提醒了牢头,又急忙指挥把虞立安房里的家具往外搬。不幸的是,这一天是元宵节,能放假的都放假了,牢头亲自过来,是因为照顾着手下人,他值班,让年轻人出去快活。京兆衙门里留守的人就不多,救火,可能来帮忙,干别的活他们就不乐意了。

    牢头找人时,人已散了一半,反因这锣声把京兆尹给招了过来!

    …………——

    王云鹤才做的京兆尹,预备着出了正月全家搬到京兆府的后衙,他自己先提前把铺盖行李搬了进来,带了两个仆人,正月里就在府里开始办公了。

    不为别的,就为京兆衙门离皇城近,五日一朝,他不用像以前起那么早,上朝前能多睡一会儿真是太美妙了!

    王云鹤也不愿在大正月的时候惹事,这点人情他还是有的、这点民俗他还是懂的。这些天他都在查看京兆府的存档卷宗,不止是案子,还有京兆府的各项文档,什么人口户籍田亩诸如此类。有些是少尹也没接触到的,他都趁着现在补补课。这两天审案子都是顺手,或者想起来了再审一审,反而不如做少尹的时候进度快。

    且他审案子,呈到眼前的案卷都还理不完,大牢?轮不到的。

    这一把火,就把京兆大牢送到了王云鹤的面前,也把王云鹤送到了祝缨面前。

    王云鹤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绝不是个美男子,只能说端正,留着一部夹了点银丝的胡子。身材也很平常,既不痴肥,也不干瘦,正常的有点中年发福的……不是特别肥的中年肥仔。

    他先看了起火现场,看到一屋子的家具,先就心头火起。别说京兆大狱了,就算是他王云鹤现在住的卧房,一切从简,都没这多摆设!七枝的灯架就有两座,大炭盆两个、小炭盆两个,床前一架屏风,再看床上烧了一半的被子,丝的。帐子烧掉了,那复杂的床,架子还在,床边还落着一个烧黑了的手炉子、一个脚炉子。

    王云鹤大怒:“好贼子!你进了我京兆大狱倒先享受了起来!大狱不能震慑群凶,要这牢狱何用?!”

    先把虞立安扳倒打了四十大板,问他个在囚室纵火!

    虞立安有苦难言,他这里灯烛多是真的,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这边灯烛或是炭盆燎着了什么引燃的火了。

    那边牢头也吓得不行,王云鹤先不跟他计较,一拧身就查看祝缨的牢房。先是被祝缨的个头和年纪弄得一怔,再看她的牢房除了干净点,倒是个王云鹤认知里的正常牢房的样子。

    王云鹤见祝缨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脸色缓了一缓,问道:“你多大了?怎么会犯重罪收押?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犯人?”人不他抓的,连看过的卷宗里也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子的描述,还关单间?王云鹤凭直觉多问了一句。

    祝缨当地一跪:“回大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他们把我从家里拿了来,先关到万年县班房,又转了过来。也不说我犯了什么罪,也不说什么时候判,更不说什么时候放。”

    王云鹤大怒:“怎么回事?!”

    犯案的卷宗,自然是没有的,因为祝缨压根不是被拿了罪过被抓进来的。王云鹤又问牢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牢头哪里会再为别人遮掩?跪下就说:“是某同僚送过来的,与万年县一班斗殴的人一道,也没说是犯的什么事。大人知道的,小人只管这狱里的事儿,谁送个人进来,小人就收了,好生关着。”

    心里想:这小子运气是好,也是机灵,竟熬到了大人过来。不过,放了出去只怕小公子还不饶他,再给拿住了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王云鹤再问下去,一路查到了那个抓人的“尹老二”,再查到了文吏。文吏一脸有鬼的样子,王云鹤也不与他客气:“蕞尔小吏,竟敢公器私用!给我打!”

    狱里的犯人乐了,什么时候能见着这样热闹的大戏?!以往都是从狱里提了人过堂,彼此之间的事儿都是通过同窗互相讲述的,亲眼见着京兆尹当面打人,那可是稀罕景儿!

    先扳倒打二十大板。文吏不说,就再接着打。这文吏受刑不过,招出了时小公子。狱人们顿时“嗡”一声讨论开来。老马和老穆甚至小声嘀咕:“怪不得老三这么灵便,是惹的人都比咱们的来头大。”

    王云鹤一听,心里有数,道:“先将他们收监!”让文吏画了押,看看天也亮了,命人把祝缨送到后衙看管,不再与这些犯人一处。他自己袖着供状,去了刑部,找自己的前上司。

    时尚书接管刑部,正满头包,一见前下属,招呼打得就很勉强。待知来意之后,脸色也变了:“怕是误会。”

    王云鹤道:“尚书,如果是误会,下官就报与陛下,听凭圣裁。”

    “且慢!”时尚书知道自己儿子的成色,忙说,“我审他!现在就去!他固然不争气,但与一个外地小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事的。”

    王云鹤心道,你那儿子,干什么破事都不稀奇呢!

    到底给了老上司几分薄面,跟着老上司回家,看他们这父子如何演戏。到了时府,时小公子还没起床,时尚书羞愧地对王云鹤道:“见笑了。”

    王云鹤道:“年轻人嘛,渴睡。”

    时尚书等不及派人去揪儿子起来,亲自跑去抡圆了胳膊,将儿子一巴掌从床上拨了下来:“孽障!你干了什么好事?!”

    时小公子睡得四仰八叉地从床上被打了起来,整个脑子都空了:“啊?”

    时尚书指挥小厮:“泼醒他!”

    时小公子被泼了半盆冷水,打了个哆嗦就要发火,抬眼看到亲爹,把骂人的话咽了,爬起来道:“爹?!”

    时尚书不跟儿子客气,命人按住了他,问:“你知不知道有个人,被人扔到大狱了的?”

    时小公子之前都忘了,最近又想了起来,飞快地说:“周游让我干的!那小子是郑七的人,爹,你知道的,周游看郑七不顺眼的!就说……”

    时尚书抬脚将他踹了个四脚朝天,对王云鹤道:“惭愧惭愧!”

    王云鹤道:“尚书,此事我知道了,不报陛下愧对圣恩。先告诉您,是因为之前您是我的上司。您想一想,如何回答陛下吧。我却得去对陛下讲明的。”

    时尚书知道,、王云鹤就是以刚直而被皇帝提拔的,等闲不能让他放弃这个原则,说:“也好。”如何回答?模糊提一提周游不就行了?!我儿子是傻,所以被人利用了嘛!对,是他不对,但根子不是他!至于那个小吏,是他们不守规矩阿谀奉承,好好的孩子,都是被这起小人给捧坏了的!

    王云鹤道:“那还须小公子写一手书画押,我好结案,将那边的人放了。”

    时小公子巴不得这件事早点了结,忙说:“好好好!我写!”气得时尚书记了他一笔,等王云鹤一走就把儿子又打了一顿——这是后话了。

    王云鹤拿着时小公子的手书,跑到皇帝面前回报,皇帝冷着脸命人召来了周游。

    周游领旨的时候还有点小轻松——不用被钟叔叔再教训了。等到了皇帝面前,看到时朋友的亲笔供词,他就轻松不起来了。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周游道:“不是我吩咐的,是他自己说要教训一下那个小子……”

    王云鹤心道,破案了,就是你们两个的事了!他也不火上浇油,对皇帝道:“如此,臣便回府将无辜之人开释了。至于这些……”

    皇帝道:“只管放手去办!”

    随着王云鹤拿了时小公子的手书回到京兆府,正月十六日,在坐了五十天牢之后,祝缨脱下了囚服罩衣,提着金大娘子送饭的那个包袱,站到了京兆府的大门外面。

    繁华的京城大街上,阳光正好。

    君子

    正月十五雪打灯,到了十六这天,天居然晴得不错。晴空之下,万物压着一层白雪,都显得极有诗画之意。

    祝缨的囚服罩衣已经脱了,抱着个小包袱站在大狱面前,一时没有控制好脸上的表情,露出点似笑非笑又有点哭不出来的样子。

    年轻的狱卒送她出来,从后面碰了碰她的胳膊说:“怎么?放出来了,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快点回家去吧!赶紧的,以后躲着点儿那些贵人,别再叫抓了进来啦!以后要是落到别的狱里,也没有我和老叔这么好的人肯照看你啦!”

    祝缨抹了一把脸,表情恢复了平静,抱着包袱问他:“牢头挨打了吗?”

    狱卒道:“你盼他点好的!”又有点丧气,“大人说,先记下了,戴罪办差,要是办不好,一并处罚。连我也是这样呢!”

    “那就没大事儿。”祝缨说。

    狱卒摇头道:“不是的,别的大人这么讲,多半就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这一位可不好说。”

    “不会吧?”

    狱卒道:“害!怎么不会?头先刑部出的偷换死囚的事儿知道不?”

    “那事儿不是已经办完了?钟钦差都结案了。”

    狱卒一声冷笑:“那个事儿,主谋是几个文吏,你猜怎么着?他们干的事儿,叫我们一起吃瓜落,他们好歹赚了钱,享受了几日,我们这些苦哈哈的,一天到晚守在狱里,年轻轻轻的关节都有了病,不过喝点他们的剩汤,挨的罚却不比他们少!好容易案子说是结了,得把之前的损失捞回来吧?这不,又来了这位大人。”

    他也是憋得狠了,刚才还催祝缨早点回家,现在又在外面跟祝缨唠叨上了,说上了瘾还说:“罢了,我给你送回家去吧,免得你半路上再叫人给抓走了!就算有人抓了你,我还能知道,给你爹娘送个信儿。”

    祝缨道:“多谢。”

    一路上就听狱卒说了许多他们的门道,什么“好处没几分,挨打比别人挨得还多”之类。也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明明刑部出过问题,应该整顿了,这狱里还是有点乱。无非是之前损失了,现在得补回来。

    祝缨要往金良家去,狱卒也给他送到了。

    到了金良家门上,祝缨一敲门,里面来福问:“谁呀?”一面打开了门,看到了祝缨都不敢认:“您是?”

    狱卒骂道:“怎么不认识你们家小郎君了?狗……”

    祝缨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对来福说:“是我,祝三。”

    “哎哟!您怎么出来了?!!!”来福门也来不及关,飞奔进去一路大喊,“娘子!娘子!祝大官人、张大娘子!三郎回来啦!放出来啦!”

    连金良那个儿子金彪都出来了,一齐围观祝缨,祝缨把包袱交给来福,先对金大娘子道了谢。金大娘子道:“哎哟,出来了就好!快,跟你爹娘进去好好说话!哎,丫头,烧热汤!找新衣服,给三郎换上!”

    祝缨道:“那个先等等,给我烧个火盆儿吧。”

    张仙姑握着女儿的手一直流泪,听了这话赶紧说:“对对!跨个火盆,辟邪!”

    祝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算了,也是该祛祛晦气了。”

    那边金大娘子又拿了红包给狱卒,狱卒也收了,笑道:“我跟老三已经很熟啦,本不该收你们的钱,不过这是好事儿,是喜钱,我就得拿了!”

    金大娘子道:“那是该拿的,家里这个样子我就不招呼你啦。”

    狱卒道:“我也还有别的事儿呢,你们好好一处过日子,这几天先别出门儿啦!”

    金大娘子与他寒暄几句,狱卒抱着钱高兴地走了,留下金大娘子等人围着祝缨问长问短。

    ……——

    张仙姑一个劲儿地问:“没受亏吧?没受亏吧?怎么出来的?”

    祝大说:“他才回来,你叫他跨个火盆儿,喝口水再说话!就你话多!”

    金大娘子就张罗着叫人再多点个炭盆出来放在门口,又叫收拾了烧热水好歹给祝缨洗个澡、洗个头,这一身的味儿……不说也罢。

    祝缨要火盆不是为了跨的,她根本不信这个,不过其他三人都是好意,她也就顺着他们来了。

    先在自家两个神棍一阵也不知道灵不灵的叽叽咕咕里跨过了火盆,然后说:“我是出来了,京兆狱失火引来了京兆尹王大人,问了囚犯,听说我是不明被冤枉抓进来了,他弄明白了事儿就把我放了出来了。

    火盆先别拿出去,都先别抓着我啦,我这一身又是虱子又是跳蚤的,捉也捉不干净了,脏衣服都拿火盆烧了吧。我先洗个澡、篦篦头再跟你们说话,别叫虱子爬你们身上了。”

    张仙姑道:“好好好!”

    金大娘子心道,原来郑侯府里的力没使到,念头一闪而过,扯着金彪:“你别搁这儿裹乱了。”自己去后面张罗热水之类。

    张仙姑想扑上来哭,被祝缨给制止了。他们一家三口住在金家前院的一处三间厢房里,里面拢共一张床,住个张仙姑和祝大是足够了。祝缨进了房里一看,布置得比自家租的那个房子还要好些,门上挂着厚帘子,正月里,取暖的炭盆还没有停。

    屋子里头堆满了东西,她认出了一些是自己入狱前置办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撂着她那少得可怜的书本笔纸之类。

    轻轻地叹了口气,祝缨除了帽子和外衫。

    张仙姑接了女儿的脏衣服,也不觉得好东西烧了可惜,一边亲自引了火提在大炭盆上烧着,一边对祝大说:“孩子大了,要洗澡,你避一避。”

    祝大把门带上了,祝缨说:“这皮袍子还是干娘给置办的呢,就穿了这一阵儿……”

    张仙姑道:“她是个好人,你也别心疼物件儿啦,你又长高了一些,这衣裳就是好好的你也穿不上啦。包袱里还有一件,你要想她了,就把那一件好好留着。”

    祝大四十来岁,张仙姑比他小一点也将近四十了,两个人都不是受了伤就很容易恢复的年轻了,祝缨看着祝大走路仍一瘸一拐、张仙姑手背上、脸颊上还有一点擦伤的痕迹。

    祝缨垂下了眼睑。

    不多会儿,热水也来了,大浴桶也搬来了。金大娘子道:“叫来福伺候着吧。”

    张仙姑哪里肯?挡在女儿面前说:“还是我来吧!”

    金大娘子心道:哎,都是当娘的人,好好的孩子受了这无妄之灾,换了我,也不愿意离开了。就说:“那好,来福,去担热水来!”又取了自己洗澡、洗头的家什来说,“别嫌弃,都是家里日常使的,大正月的,好些店铺没开张,现买新的来不及。”

    张仙姑千恩万谢:“哎哟,这是哪里的话?有得使就谢谢啦,哪有嫌弃的?”

    金大娘子也不好看个“年轻男子”洗澡,很快又离开了。

    屋里,祝缨继续一件一件的脱衣服,张仙姑就一件一件的烧,一边烧一边说:“诸恶退散!”祝缨将身体沉进大浴桶里,略烫的水将她整个身体包裹住,皮肤很快就烫红了,舒服极了!

    张仙姑烧完了衣服,又拿了个小桶过来给祝缨洗头:“哎哟,这哪是起绺呀?这都结成块儿了!”一边打湿头发,一边念叨,又说,“金大娘子真是个好人啦!哎,她这洗头的是皂角弄的么?还有香味儿哩!比你干娘使的还好。唉……你干娘也不在了……”

    祝缨把脖子枕在浴桶边上,脑袋伸在外面,张仙姑给她洗了三遍才不见黑水了,最后一遍再上了金大娘那个带着香味儿的洗头发的膏子的时候,才见出洁白的泡沫来。张仙姑道:“哎,给人家快用完了。等会儿得买个新的赔给人家。”

    祝缨道:“唔。”

    张仙姑又拿篦子给她篦头发,篦下来的虱子抖到火盆里,烧出哔哔剥剥的声响:“你好好泡着,一会儿给搓泥。”

    篦了头发又给她洗脸,用的也是金大娘子的香露。

    祝缨自己搓了搓脸,又搓身上,张仙姑道:“转过来我给你擦背。”

    中间也是换了一次水,祝缨披着大浴巾,祝大亲自把水送了进来。

    再次泡进浴桶,祝缨说:“没见着花姐,是吧?”

    张仙姑一直手脚不停、嘴不停的,这会儿终于哭了出来:“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儿,得是她家里那些人弄的鬼!”她抽着鼻子说,“咱们挨打受骂不是常有的吗?我就是怕你出不来……”

    祝缨张开了眼睛,说:“以后不会了。”

    “哎……”张仙姑说,“要不,咱们这官儿也不做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呢?别在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几个官儿,京城这不知道就遇着什么阎王了,呜呜。”

    祝缨道:“难的都过去了,我才不走呢!”

    “啊?”

    祝缨道:“那我罪不是白受了吗?白丁一个,到哪里不是受欺负的?我偏不走!放心,以后都会好的。”

    “哎。”张仙姑满心忧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再给你篦篦头吧。”

    …………

    祝缨洗沐一新,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跟金大娘子去道谢。

    金大娘子道:“哪里就值得谢了?你叫我们家那个一声大哥,叫我一声嫂子……哎哟……这怎么瘦成这样了?”

    祝缨这辈子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本来就瘦,没长成个矮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是断不可能又高又壮的。牢里这几十天虽然竭尽所能,仍是个半饥半饱的样子——愈发地瘦了。她在牢里的时候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头发也是结的,衣服也脏的,金大娘子跟她不是很熟,看她再惨也只是寻常的可怜。

    如今洗沐一新,苍白的皮肤、发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极削瘦而清晰,整个人显得高瘦而虚弱,穿一件青绸的外袍,紧贴在身上,翻出点洁白的毛边来,如一株秀竹,就怕来一阵巨风再吹它。比年前见到的时候还要出挑,更添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甚至比金大娘子平日里见的男子都要好看、可爱许多,有点像郑侯那样的大户人家里的娇贵公子了。

    这样清洁的模样,才是金大娘这样身份的人心里能接受的干净模样。

    金大娘子就心疼了,像被针扎了一样。

    一边骂:“狠心的贼,怎么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呢?!”一边张罗着上茶上吃的,又问:“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对了!你今晚的住处我给你安排好啦,就住对屋成不成?被卧都是新的,这就晒去!哎,昨天是灯节,可惜你没见着,我这儿好些个灯,今儿给你点了,你补过个节,咱们好好乐呵乐呵。”

    祝缨道:“大嫂怎么说怎么好。”

    金大娘子嗔道:“就会说好话哄人。”

    “实话的。”

    “噗!快些坐下来用饭吧。”

    祝缨慢慢吃饭,金大娘子给她布菜,张仙姑就给她继续擦头发,拿小手炉子给她烘干头发。祝大问道:“在里头,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张仙姑骂道:“你长眼了没有?她好好的吃饭,你又拿那些给她添堵。”

    祝大一瘸一拐去了门槛上坐着,跟金彪两个在门口玩弹珠。祝缨道:“没事儿,都出来了,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就是说,是周将军……”

    “呸!”张仙姑说,“什么将军?他打过什么胜仗了?”

    金大娘子道:“何止是胜仗?连战场也不曾上过呢。哎,郑家七郎写了信回来,叫他们把事儿平了,哪知道王京兆厉害得很,不听人求情。哪知道他自己把你给放出来了。”

    祝缨道:“我不是犯事被抓进去的,他才放的我。是周将军的朋友,就是时尚书的公子,头先时京兆的儿子……”

    “哎哟!”金大娘子就知道了,对张仙姑说,“这起子败家子哟!仗着他爹有本事,就欺负人!底下的小官小吏愿意巴结他们,就干出这没良心的事儿,我看他们就欠王京兆的打!”

    张仙姑也说:“就得青天来收拾他们!”

    祝缨没接她们的茬,心道,难道陈萌、陈蔚两兄弟就是好人了?结果呢?不是犯着了他们自己人,哪里会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办他们呢?

    但也不说出来扫她们的兴。

    等她吃完了,头发也差不多干了,张仙姑给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拿了根簪子别上。金大娘子说:“等一下,我叫他们煎了副药,你先吃一吃。”

    祝缨道:“我没生病呀。”

    “知道,就是个清热去火败败邪气的汤药!安神压惊的!那里头不定有什么脏东西,喝两剂,对身体好。”

    祝缨又被灌了一碗药,才被金大娘子和张仙姑放去休息。张仙姑就坐在床沿上,隔着被子拍着她给她睡着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金大娘子在一边抿着嘴听着,直到祝缨呼吸均匀地睡着了,两人才慢慢地走开。临带上门前,还检查了一下炭盆。

    ………………

    祝缨一觉醒来,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金大娘子要给她看的花灯她也没看成。

    趿着鞋推开房门,金宅的人也才刚起床。对面的张仙姑和祝大已经起来扫院子了,看到她,张仙姑扔下大扫把跑了过来:“怎么不再睡会儿?是饿醒的么?我拿钱给金大娘子,请她再给你办些好吃的。”

    祝缨问道:“还干活?”

    “她倒不叫我们干来着,可我跟你爹闲坐着也难受,又不敢出去。不干点儿什么,就要憋死啦!”

    祝缨摸了摸她的脸,张仙姑道:“姓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下眼皮肿了的王八蛋,只会往上翻哩!”

    祝缨轻笑一声:“以后都会好的。洗洗手,吃个饭,等会儿我跟金大嫂说说,咱们去街上……”

    “还去?!”张仙姑说,“郑大人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了!”

    祝缨道:“我还欠王京兆一个人情呢,得还的。放心,现在有王京兆在,别人不敢怎么样的。”

    张仙姑大急,拽着女儿不许她乱跑。金大娘子处理完家务,过来说:“这是怎么了?”

    “她大嫂子你瞧瞧,她这才回来有两天吗?又要跑出去。”

    金大娘子道:“哎,年轻人要是闲不住呐,帮我个忙,怎么样?”

    祝缨问道:“什么忙?”

    金大娘子说:“先吃饭,吃饱了再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祝大和祝缨在一起吃,金大娘子和张仙姑、金彪一张桌子,饭倒是都一样,祝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在牢里亏着了些,塞了四个肉包子两碗粥,才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祝大磕了个水煮蛋,一边剥一边说:“我看你娘说的对,你别出去啦。”

    祝缨没吭气,就着小咸菜又吃了一个馒头才停手,擦擦嘴,说:“哦。我先看大嫂要干什么。”

    “也别跟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多搭话,”祝大肚里清楚得很,“那是老光棍儿才干的事儿,等她男人回来,你怎么说?”

    “哎。”

    吃完了饭,金宅的仆人收了碗筷去洗,金大娘子就对祝缨招手:“咱们家也有邸报的,你给我念念,都有什么新鲜事儿,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金良最近总跟在郑熹身边鞍前马后的,弄得人几乎要忘了他自己本身是个六品武职,正经的朝廷命官,他也是能看到邸报的。现在人不在,邸报都在家里收好。金大娘子不大识字,读不顺邸报,就让祝缨给读。

    她并不知道祝缨是不是读过书,但是一看祝缨就觉得这人肯定是有些学问的。

    祝缨给她念了,上面并没有关于郑熹、金良等人的消息,却有一条不起眼的——周游革职。这个革职是指,他的实职被革掉了,成了个无业游……官。他身上亡父给他挣下的官品等级还是有的。周游,从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一下子又被打回了纨绔的身份。

    金大娘子骂了一声:“活该!”给祝缨解释了一下。张仙姑和祝大等人对这官品、实职、差使之类是一窍不通的,只知道比大小。祝缨略知道一点,对里面的门道也不是特别的明白。金大娘娘家是武官,丈夫也是武官,混朝廷的,比祝家一家三口清楚不少,给他们讲了。

    张仙姑和祝大都有点高兴。

    不过上面没有写那位时小公子,想来……他还未入仕,什么都不是,纵有处罚也不配上邸报。他爹的地位又过高,皇帝等闲也不在邸报上骂他爹。

    念完了邸报,金大娘子就想去郑侯府里托人给金良捎信,顺便告状,又怕祝缨出门。祝缨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书。”

    张仙姑和祝大就看着女儿,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缨也没说谎,拿起书来翻了翻,她这儿还有些郑熹给的律书,翻了自己要用的几条,裁了小纸条夹在里面当书签。然后就磨了墨开始写字。

    她的字极差,之前是没钱买笔墨练,后来是完全没功夫练,她至今仍写不来蝇头小楷,字的个头还挺大,按个头一个字能称半两。她埋头写了几十页,又到了午饭的时间,午饭有猪蹄,祝缨不客气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着写。

    金大娘子见她在“用功”,跟张仙姑坐在对面屋子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哎,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三郎这样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前,张仙姑一准儿矜持得意地谦虚两句,此时只说:“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两个女人互说儿女经,说着说着,张仙姑就发愁了:沈家不是个人!怎么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三养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讲,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这样的人家坑害了咱们!

    这两个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缨在干什么。

    祝缨埋头写了两天,期间不停地翻书,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个从郑侯府里来的人,就喜盈盈地说:“他们快回来啦!!!离京也就百来里了!!!等七郎回来,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你们可以放心回家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跃!

    只有祝缨说:“那我去办点事儿。”

    三人都拦着她:“你又要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等他们回来?”

    祝缨道:“等郑大人回来我就得给他办事啦,怎么还能有功夫干自己的事儿呢?我得趁这几天把私事儿办了,不能耽误了他的正事儿。”

    张仙姑道:“你什么事儿?”

    祝缨道:“客栈掌栈的得谢吧?中人那儿也没再聊过,他给打了折扣的。我还得再买点儿东西——咱们的钱还有吗?”她数了几件小事儿,最后说,“我自己也还得向王京兆道个谢,见不见得着另说,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来福跟着你。就怕京兆衙门不好进。”

    祝缨一口答应了:“行!”

    …………——

    祝缨说要见王云鹤,就有办法见到。王云鹤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进来,估摸着也就这两天的事儿。翻一下金家的黄历,祝缨就猜着王云鹤的家眷哪天搬过来了,蹓跶到了府衙后门那儿,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给王云鹤家搬迁道喜暖宅,后门进进出出的仆人、杂工很多,门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缨看王云鹤的家当虽然也是成套的模样也不错,却不怎么奢华,甚至不如住她对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致。看管家模样的人,也不收凑上来的人的红包,还赶走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走走!行贿行到这里来了!是要坑害我们大人吗?”

    她就有数了,告诉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现在来还报。”将写的厚厚的一叠纸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时,她又收到了袖子里。

    管家道:“你莫要钓我。”

    祝缨转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还是上了钩。

    不多会儿,管家就出来让祝缨进后衙。祝缨让来福远远的看着后门,如果天黑了自己还没出来,就赶紧去找金大娘子,然后才进的后衙。

    后衙一间屋子里,王云鹤已经在里面了。

    王云鹤道:“我见你眼熟。”

    祝缨跪下,将写的东西双手呈上。管家接了,递给王云鹤,王云鹤一边翻一边说:“你是有什么冤情要诉……嗯?!!!”

    祝缨写的东西很多,开篇就是同监那个斯文男子为拉生意对她吹牛的事情,一桩桩都是这讼棍自述的案子。虽有夸张,件件却都有依据,祝缨坐牢这些日子旁敲侧击与其他犯人证实,又对照律书将能确认的这讼棍助恶人脱罪的都默写了下来。

    这样的案子就有十几桩。后面又有她记下的同监犯人述记,有她认为有冤情的,也有她认为有罪责的,一一梳理。

    祝缨道:“前两天您才将我从京兆狱里放出来,我感您的恩,想帮您。您蒙圣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这东西交给您,我心里就算报恩了,也能助您报您的恩。您要觉得这个没用,也不必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有用了。”

    王云鹤看这字是丑得紧,然而条理清晰。世人对“写”有诸多误解,以为背下字来就是会写了,其实,能够条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证明头脑是有逻辑的,这个标准许多人是达不到的,让他复述个话都能复述得颠三倒四丢失许多关键信息又记错许多内容。

    王云鹤看看字纸,看看祝缨,他想起来了:“是你!”

    祝缨又对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我的心愿了了,愿您能一直做个好官。”

    王云鹤道:“你通律法?读过书吗?”

    祝缨摇摇头:“没认真读过,看过一点律书。”

    王云鹤将那叠字纸一收,严肃地说:“你该认真读些圣贤书,不该钻进这些律条里!我看你写的这些,条理清晰,然而离圣贤道远。年轻人,不要走错路!你该读经、读史!不该钻研科条,乱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恶,知道为人写出冤情,不要消磨了这份天真性情!”

    祝缨失笑,一摊手:“没钱。”

    王云鹤觉得很奇怪,祝缨这打扮不像很穷的人,家境至少也是个小康。他愈发板起脸来:“胡说!”

    祝缨道:“真的。谁不知道读书好?我还得养家糊口呢。书都是偷听来的。”

    王云鹤道:“读过什么书?”

    祝缨对他印象还不错,也答了。王云鹤抽了几条《论语》又抽了几条《孟子》再抽两首《诗》,祝缨都背了出来。王云鹤让她再讲解,祝缨就将自己听过的塾师的话背了出来。王云鹤道:“胡说八道!哪个村塾野书生教的?!”

    亲自给她讲了一阵儿,问道:“懂了么?”

    祝缨听他讲的,比塾师不知道高明多少倍,虽然有几处不赞同,仍然复述了一遍。王云鹤大惊:“你要没钱,我助你读书就是了!不可荒废学业!”

    祝缨道:“大人,我不止没钱读书,是连吃饭也没钱的,全家吃饭的钱都没有的。”

    王云鹤道:“那才用多久?”

    祝缨道:“照您说的这些高深的学问,我还得学个十年。我得养家,不能单靠您,且我已经有了去处,不能失约。”

    王云鹤道:“是谁?什么去处?我与他讲!”

    祝缨不肯对他讲,只摇头:“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见到您,到时候您就知道。”

    王云鹤十分惋惜地说:“不提进士科,你读个明经科呢?那个容易,也可为国效力,仕途艰难一些也是正途。学问一道,修身养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学,心向圣贤,终有所成的。”

    “那也得个三年五载的呀,耗不起,也没那机会。”

    王云鹤犹不死心,说:“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弃!”

    “明法科?”祝缨知道个进士、明经,这个明法是个什么玩艺儿?她的好学之心又起了。

    王云鹤道:“你既读过书,怎么连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给祝缨讲了还有明算科之类,同时讲了各种学校的等级,以及贡士科考之类。

    说完了,喘一大口气,才说:“明白了么?”

    祝缨复述了两句,他就摆手道:“我知道你都记下了,你……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读书呢?还要写祖宗三代,我家啊,我只知道连我才两代呢。”

    王云鹤一怔,道:“只要不是贱役犯人之后,终究是有机会的!即便是,也当修养自身,以近君子。”

    祝缨认真给他磕了三个头,说:“您是好人。”

    “你!”

    祝缨爬起来就走了,来福在后门那儿等了她有一阵儿了,迎上来问道:“三郎,怎么回事?”

    祝缨低声道:“牢里有些人的事儿得做个了结。”

    来福见她兴致不高,一路也不敢说话,跟着她,看她又去包了点点心,先见了客栈掌柜,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问中人打听有没有便宜的鬼屋要卖之类,最后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们明天就回来啦!可算盼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觉得靠山回来了,都跟着一起开心。

    祝缨了跟着微笑,吃了晚饭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阵儿还没睡着。

    她见过知县、见过知府、见过两位钦差、见过两位副使、见过宰相公子,如今又见京兆。八个官儿,只有一个人对她说:你的资质该读书走正路,不该荒废,如果有困难,我可以资助你一二。

    八个官,始见一君子。

    祝缨拉高被子蒙住了头,慢慢地睡着了。

    饿了

    郑熹回京的这一天,祝缨起得挺早,听着京城的鼓声爬了起来。擦了牙,洗了脸,好好地穿戴整齐。

    金宅上下也都喜气洋洋地,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齐,连吃饭的桌子都比平时擦得更亮了一点,上菜的小丫环脸上也笑嘻嘻的。

    张仙姑拿着个包子问祝缨:“老三啊,你快点儿吃,等会儿得迎一迎郑大人吧?”

    祝缨转头说:“不急的,郑大人今天得忙正事,我去是添乱。”

    按照上回的经验,郑熹回京还得跟皇帝复命、还有许多重要的人要见,今明两天都轮不到她往前凑。今天金良能回家,再给她传个话、说个安排就不错了。她正好可以借这几天时间再举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旧货发卖了。

    从老家带回来的货郎担子很可惜地没有赶上新年前那一波高价,现在过完年了,好些人家买东西的需求就没有那么强烈,价也低了一点。

    可惜了。

    祝缨吃过早饭仍然在屋子里认真的临帖,她临的帖子还是自己在府城的时候买的,价不贵也不是什么名家法帖,胜在写得“板正”。给王云鹤写的那叠字纸她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因此发了狠,怎么也得写出个差不多的样子来。

    写了半晌,张仙姑忍不住进进出出,给她端水、端小点心、看炭盆、看砚台冻住了没有、看墨还有没有、给她磨墨……张仙姑压着心事,她很想催祝缨,快点贴着郑大人去,免再叫什么阿猫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负你了!但是祝缨就是不动如山,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金大娘子心里也有事儿,祝缨不是她们从牢里捞出来的,她总有点过意不去,又盼着丈夫能够早点回来。她不围着祝缨转,她正房堂屋里原地打转,边转边骂:死鬼,怎么还不回来?!七郎面圣,你也面圣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厨下又开始做饭,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里也不知道买了多少个猪蹄子。这一回金良回来,估摸着又得有人过来蹭饭,金大娘子转着圈儿地吩咐:“再多买十个蹄子回来!”

    丫环叹了口气,劝道:“娘子,你已经吩咐了三回了,再买,就买四十个了!十口猪也不够你买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脑门儿:“瞧瞧我这记性!”

    到了中午的时候金良回来了,他没在外面耽搁也没带别的什么人,一边拍门一边说:“我回来啦!人呢?人呢?”

    来福开了门,金良拨开他,大步走进来:“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扑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将儿子挟在腋下大步走了过来,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张仙姑在厢房里催祝缨:“快啊!金兄弟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迎一迎,问问有没有什么话捎给你的。”

    祝缨搁下笔,洗去了手上的墨迹,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着儿子,猛一旋身,看到他从厢房里走出来,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与祝缨近两月未见,祝缨又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儿子,大步走到祝缨面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缨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缨的肩头,少年的肩头薄得像片纸,支楞的骨头隔着冬衣还是硌着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两下,说:“好小子!”

    祝缨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说说话吧。”

    “咳!老夫老妻的,说什么?走,一块儿喝酒去!”

    祝缨微笑着往后撤了两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着儿子的领子,看到妻子从后院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声:“来啦!”

    金大娘子道:“回来啦?”

    “哎。”

    金大娘子道:“热汤热水都备下了,你洗洗脸,换身儿衣裳,穿这一身儿在家里给谁显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后面,期间儿子闹着问要捎了什么好东西给他,老婆说了这些日子的事儿,一是过年家里人情来往等等,二就是祝缨的事儿。金良都听着了,掏出个皮球给儿子,又掏出一把钱来:“去玩吧!”上半个身子已经往老婆那儿粘过去了。

    金彪抱着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来一要抓钱。金良被这儿子一撞,好险没一脚踹过去,骂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声,手绢儿抵在唇边挪了两步,把钱塞给儿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说:“快洗脸!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后面看金良洗脸换衣服,金良问:“怎么听说祝大哥两口子叫沈瑛给打了?你说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冯家、沈家的面儿,那天在街上看着了沈瑛,就想跟过去讨个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说不认识他们,当他们是讹诈的穷,哎,怎么就不认识了?”

    金良道:“怎么就不认识了?狗眼看人低呗!一路上都没跟人家搭什么话,七郎兴冲冲的要栽培调-教,到了京城,他要抢人!三郎也是个有气性的,硬没跟去,记恨上了呗。”

    金大娘子道:“那现在?”

    金良道:“七郎午饭得陪着侯爷他们,叫饭后把三郎带进府去见一见他。”

    金大娘子高兴道:“哎哟,那可是好了!我这就看看饭好了没!哎,还要进府里,你晌午也别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坛子呢?别误了府里的差使。”

    金良道:“行。”

    …………——

    午饭的时候,两家人家是分开吃的,张仙姑一边吃饭一边说:“郑大人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问祝缨,“你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么?!”

    祝大道:“碗里有干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饿死也不想她有事儿。”

    祝缨拿抹布把两人喷到桌上的饭粒擦了,说:“吃饭吧。饿死也是死,饱死也是死。”

    这个话题说过许多遍了,但是张仙姑总是很容易就又担心起来,一旦祝缨不接她的茬儿,她就又安静了。然后周而复始。

    吃完了饭,祝大就开始打瞌睡,张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围着祝缨转,祝缨还是慢慢地写着字。

    察觉到张仙姑愈发不安,祝缨停下笔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张仙姑道:“还有二十来贯了。”

    “家里的货还有么?”

    “都搁着没动。那头骡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给卖了,咱也养不起那个,车还没出手,都搁家里了。”

    祝缨心道,卖了货之后手上差不多有能个四十贯钱了,说:“得拿出些来给金大嫂抵这些日子的花销,光给钱不好看,再备点礼物。”里外里一算,也得十几二十贯。不说在金家吃的这些猪蹄子,单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气了。

    张仙姑道:“你要去当差了,不得上下打点一下?”

    母女两个算了一下,手上这就是紧了。张仙姑道:“以往没钱的时候日子也过了,现在倒敢说二十贯钱不够花,这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呀!”

    祝缨笑道:“遇到意外开销就大些,以后我有了俸禄也就好啦。”

    “一准儿能有俸禄?能有多少钱?”

    “一个月怎么也得有个五贯钱吧?”祝缨说,“我打听过的,京兆的狱卒能拿五贯。”

    张仙姑想了一下,说:“那也行,咱们省着点儿,一个月还能攒下两三贯钱呢!”

    母女俩商量了一阵儿,张仙姑没那么焦虑了,祝大午睡还没醒。金良已经吃饱喝足休息好,准备带祝缨去郑府了。

    他到了祝缨的门外,问一声:“三郎在吗?”

    张仙姑赶紧撩开了帘子说:“在的,金兄弟,进来说话。”

    金良进来打量了屋里一眼,说:“还行。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七郎。”

    祝缨惊讶倒:“现在就去?他没别的事忙了吗?”

    金良道:“路上听说你的事儿,就说,回来面完圣就要见你。他别人都还没见呢。”

    张仙姑又担心了起来:“金兄弟,好事儿坏事儿?这可不能怪我们老三啊!我们冤呐!”

    金良安抚道:“大嫂、大嫂,听我说,七郎这是惦记着他,要栽培他呢!”

    张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还有话跟三郎说。”

    祝缨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没事的。”

    张仙姑带上了门,有点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还睡还睡!睡不死你!快!起来!听听金兄弟跟孩子说什么了。”

    祝大揉着眼睛爬起来:“你瞎操什么心?”

    “要见郑大人呢。”

    “好事儿啊。”

    张仙姑道:“老三说,郑大人事儿多着呢,得过几天才见,这又突然要见了,不奇怪么?”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说:“行行行,去看看。”

    他俩可算是来巧了,才到门外就听到金良的吼声!

    …………

    却说,张仙姑一离开,金良就对祝缨道:“见七郎前还有一个事儿,我私下对你讲的,你要心里有个数,现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岳母家你打算怎么办?我听人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这里受栽培,又在那头当好姑爷的——哼!沈瑛也不是什么好亲戚!”

    祝缨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个准话啊。”

    “知道了。”

    金良自认是一片好心,祝缨却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缨:“前程大事,你当闹着玩儿呢?踏进京城这个名利场,一步踏错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为聪明能够耍着人玩儿,最后都被人整死了!你给我起来!认真说话!”

    张仙姑在门外吓了一跳,和祝大冲进去劝金良:“金兄弟,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话,咱好好说,我劝她。老三啊,怎么回事儿啊?”

    祝缨道:“啊,没事儿,你们歇着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涂了,你们当爹娘的不能糊涂啊!他的亲事你们到底怎么想的?窝囊不窝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养出你来,你再给沈瑛拾鞋去,寒碜谁呢?”

    张仙姑马上说:“我们不会高攀的!本来就不是正经的亲事,两下一块儿过了难关就散伙的。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现在这亲事就不做数!”

    祝缨说:“大姐就被架中间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萨,你还想着她!怎么不想想你爹你娘?!他们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说她是个好女子,那就是个仙女也不值当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缨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话都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祝缨道:“我当她是姐姐,是亲人。至少要同她说个明白,不能叫她什么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么好?!”

    张仙姑喃喃地道:“那确实是个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捣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们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说不情愿要这亲事。咱们能把这事儿办干净了吗?”

    祝缨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户籍和契书是合不上的,这事儿想要办得干净利落,要么两家都有意作罢。要么还得走官府,叫我爹娘过一回堂。到时候户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还能白挨了?”

    张仙姑又心疼女儿,帮祝缨辩解:“我们承花姐的情,总得看着她有个好归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骂张仙姑,故意骂祝缨道:“你脑子呢?你一天不离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归宿?我见过给老婆找下家的,战场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这算什么?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妇的,能是什么正经男人?值得托付么?他娘家还在,舅舅还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发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带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带走,又不撒手,你想什么呢?这不是你会干的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仙姑本是被祝缨说动的,此时说:“老三,她要的咱给不了。放手吧。你给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么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边看着,能帮就帮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里的人。”

    祝大也说:“你都不要这婚事了,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是啊,花姐凭什么听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对花姐说实话,怎么能让花姐闭着眼顺着她的话往坑里跳?再说,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吗?不现在还到沈瑛脸上,还是她吗?

    祝缨脸上阴晴不定,说:“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婚给离了。”

    金良道:“真的?你办得成?”

    祝缨叹了口气,对金良道:“呐,她舅舅的仆人打了我的爹娘,现在伤痕还有一些,验伤也不算全无痕迹。就算眼前没有,还能诈伤,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与沈瑛撕破了脸也没什么,早就没情份了,不过碍着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脸,冯家要脸,也必不会硬赖这门亲事,不管我是祝三还是祝缨,他想必也不会挽留。真想要胁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盖,一别两宽。哪怕翻出咱们的老底儿来,我本也没个做官的命,从小吏做起已是不错了。”

    金良道:“这不就好了吗?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缨苦笑,这件事儿,她还真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她说:“我只怕她不怨我。”

    金良问祝缨:“能走吗?”

    “能。”

    金良自觉办了一件好事,说:“走吧。”

    没有多余的马给祝缨,金良也就不骑马,两人并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缨,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哦!这小子的衣服有点小了。心说,这可来不及弄合身的换了,不过他模样周正,还能看。

    金良总担心祝缨会被风吹倒,步子都放缓了一些,边走边跟祝缨说话,不再提什么亲事。他很为郑熹解释了一番,怎么写信给了钟宜,没想到钟宜也是个废物,竟然没办成,等等。

    祝缨安静地听着,她相信金良说的是真的,也相信钟宜确实去办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闯祸的周游份量十足罢了。

    只是周游这回也没能完全脱身。

    祝缨轻轻耸了耸肩。

    …………——

    等到了郑侯府上,金良带着祝缨从偏门入。金良对这里很熟,与路过的仆役们开着玩笑,年轻的男仆们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还有年纪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几乎不见女仆。

    祝缨一路留意,这个府邸很大,比府城陈府还要气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过一些时日,所见比这处更好的宅子并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还未发芽,枝子却都修得规规矩矩的,有两株古松针叶深绿,傲然而立。

    金良带她到了一处屋子前,说:“这是七郎的外书房,你站一下。”他先进去通报,很快,里面陆超出来笑道:“快来!”对祝缨挤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缨的个头说:“你长高了!”

    祝缨面无表情,故意踮了踮脚,因为陆超个头并不高,她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陆超,气得陆超瞪眼。

    进了书房里,就被一股暖气包围了,这炭盆烧得比祝缨经历过的都暖和,鼻子一痒,她打了个喷嚏。郑熹道:“着凉了?”示意给她一块手帕擦鼻涕。

    祝缨接了,擦完了鼻涕,说:“是屋里热。”把手帕放到了一边,老实站着。

    郑熹道:“坐吧,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了?”

    祝缨听他的口气不像生气,居然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亲切了一点,也就谢了座。郑熹又对金良示意,金良这才坐下。

    郑熹道:“长高了一些。”

    祝缨平静地说:“过年了嘛,长了一岁。”

    郑熹并不说他曾与钟宜的周旋,更不提周游,只说:“本该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搁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后他就改主意了。

    他说:“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好好读书!”

    祝缨愕然:“什么?不是说带我当差的吗?”

    郑熹道:“当什么差?你得先读书,从明天起,你过来,到我这边学里,跟家里的人一起读书。”

    金良很为祝缨高兴,他说:“还不快谢谢七郎?这是咱家的家学,凡没进国子监那些学校的,都在这里读书的!里头都是名师!”

    祝缨说:“我是来当差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郑熹道:“这就是你现在的差使了,等你学好了再入仕。不过几年功夫,我还耗得起。”

    祝缨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这一代就没个根儿了。”

    郑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缨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这对郑熹这样的人,就不算是个事。郑熹要安排个人,可能都不用像王云鹤说的那样考试。这种事儿祝缨在民间也听过一些的。巴结某一贵人,就能得一官职。父祖户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现在的户籍就是后填的。

    祝缨大胆地问:“您的新差使也泡汤了?”

    金良忙说:“胡说八道!”

    郑熹道:“我自会安排旁人去干。”

    “能比我干得好吗?”祝缨说。

    金良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怎么……”

    祝缨问金良:“你挨过饿吗?认真饿的那种,因为没有吃的才饿,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里或是一时饭没做好——那种不是真饿。

    有人告诉你,再饿两顿,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如果你从小饿到大,你是不会忍的,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都要填进嘴里再想下一口在哪里。

    如果你从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两顿的。

    这不是眼皮子浅,就是饿了。

    我饿了。不过我比别人强点儿,我虽饿不到两顿,但能饿一顿。”

    金良惊愕地看着她。祝缨仍然表情平静,她想好了,她得尽快有一个身份才行,官身。周游这种货色是不长脑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证自己全家的安全,得尽快弄个官身,虽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处境比平头百姓可强多了。读个三五年的书?够周游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里扔八百回了。扔她还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里……

    郑熹点点头:“这一顿,你想怎么个饿法?”

    祝缨道:“我考明法科。律书我已经读了一些了,还有令,花不了多长时间。反正是背书嘛!经义之类,他们钻研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儿糊弄都糊弄不了,说话就露怯。背书,我可以的。考过明法科,您那差使里什么活我就都能干了。离考试还有点时间,来得及。”

    郑熹指着书房里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这些,怎么样?”

    祝缨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郑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这样安排好不好,他也没听过“明法科”这个鬼东西,更不知道这玩艺儿是考什么、怎么考、几时考。正常人谁管这玩艺儿啊?!正要说话,甘泽急匆匆跑过来,在门外说:“七郎,有件事儿!”

    郑熹问道:“什么事?”

    甘泽进来,看了一眼祝缨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

    却说,金良与祝缨离开之后,张仙姑就与祝大商量上了。

    张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书是我签的,有事儿我顶了!”

    祝大骂道:“你懂个屁!你出面了,孩子身份怎么办?好容易办了个新户籍呢!”

    “那你说怎么办?”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顿!你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着了,你就叫嚷起来,说他们打亲家了!嘿嘿,打了亲家,他还有脸要咱们孩子给他家当女婿?”

    “是外甥女婿!”

    “那就再去冯家吵一场!”

    所有人千算万算,就忘了一件事——张仙姑和祝大是跳大神的,干这一行的许多都是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祝缨这样的,是这一行里的异类。

    这两口子要没点子歪心眼儿,混不到还能生养个孩子,又把孩子养大。

    两个神棍,向金大娘子借了来福,也是让来福在街口等着望风:“只要我们不死,你就别出来。看要打死了,再来救我们!”

    跑到沈府,依旧是自称亲家,祝大上回是求见,说话还老实,这回就会骂了,嘴里十分不干不净:“忘了根本的王八!”之类。

    理所当然地被打了一顿。

    两口子挨了一顿打,故意没挡脸,挂着彩跑到了冯家。冯家比沈家还莫名其妙,冯夫人压根儿连“亲家”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门房就更不清楚了。看着这两口子疯疯癫癫的,拿扫把将人赶走。

    两顿打挨完,祝大和张仙姑放心了,坐在街口拍着大腿嚎叫。

    来福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世上有无赖,也见过许多无赖,但万万没想到住在自己家、对自家主人特别客气、还会抢着扫个地烧个火的这两口子也是无赖!这两个人,能生出三郎那样的人来?

    真是白日见鬼了啊!

    来福赶紧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两人:“老翁,娘子,快起来!哎哟,这是怎么闹的啊?!!!”

    三人来了这么一出,花姐在后宅隐约听到了丫环们议论。娘是亲娘,兄嫂却不是亲骨肉,嫂子那边儿的丫环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她一问,那边的丫环就不会为她隐瞒,直接说:“有两个叫花子,说是您公公婆婆,叫门上赶出去了。”

    花姐大惊,提着裙子一路跑到门口才被丫环婆子拦了下来,这也足以让她听清了是张仙姑在哭骂。王婆子劝她:“小娘子,别理这些无赖,咱们回去吧。”

    花姐被她拦在臂弯里,又被两个丫环堵着,进退不得,急得哭道:“是她!是她!怎么拦着她的呢?那个是我婆婆呀。”

    王婆子道:“怎么会呢?您没听岔吧?”

    “口音也对。”

    “同乡人多了。”

    花姐道:“王妈妈,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给人祛病驱邪的,唱的歌儿都有调……”

    张仙姑这跳大神的本事并不高明,会唱的所有曲子拢共就只有三个谱,花姐都听过,记着呢。

    这边花姐在宅子里要出去,那边张仙姑在宅外巷口哭着唱,热闹极了。

    那边王婆子急得不行,看到冯夫人被儿媳妇请了出来,王婆子上前诉说:“说是小娘子的婆家,可看着真是不像啊!忒不体面了!这哪能行呢?平民人家也不能要这样的亲家啊!”

    冯夫人气了个倒仰,是万不肯再要这样的亲家的,也不用问她兄弟的意思,更不与嗣子、女儿商量。不停地说:“这样无礼的东西怎么能做亲家?这样无礼的东西怎么能做亲家?”

    王婆子就撺掇着:“您才是这家的老封君,您说话,谁能说个不字?现您做主,把这门亲事退了吧!”

    冯夫人认为有理,命人:“把那两个花子叫到门房来,去取了小娘子的婚书来。”马上把契书退还,还要祝大也写退婚书画押。花姐还要说话,冯夫人将脸一沉:“把小娘子请回房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祝大一心欢喜,脸上被打破了还想笑,牵扯动了脸颊的肌肉,扯出个狰狞的笑脸来。王婆子心中恼怒,道:“你快写吧!”

    祝大拢共不到三百字的学识不足以写一纸退婚书,冯夫人对管事道:“你来草拟!”

    管事写完,冯夫人看了,自己签了字,又让祝大签了名字。

    祝大与张仙姑如愿把这婚给退了!两人拿回了原契书,拿着了冯夫人写的退婚书,按了手印。这门亲事的双方父母,真真“各生欢喜”,冯夫人道:“既已不是亲戚,我便不留你们了!来人,送客!”

    来福在一旁看了个傻眼,与祝大、张仙姑一同被扫地出手。他一手一个神棍,也不敢就这么拖回去,又自掏腰包雇了辆车,将两人塞进车里带回金宅。

    金大娘子见了,吃惊地道:“这是怎么了?!”

    来福今天亏大发了!哆哆嗦嗦地把事儿说了:“也不知道退亲有什么好开心了,这怕是被打傻了吧?一路都在笑。”

    金大妇娘子骂道:“掌嘴!怎么能这么说客人呢?去,请个大夫过来。”

    祝大还歪着嘴笑道:“大娘子放心,我们自家的事,都办妥啦!并不用上衙门去过堂!”

    金大娘子万没想到他们能干出这个事来,一面请大夫,一面派人去郑府报信。

    ………………

    书房里几个人听说书的一样听甘泽背了一套,都觉新奇。只有祝缨知道,她爹娘真干得出来这个事!

    好久没见他们跳大神,几个月来两个人也认真以“将来小官人的爹娘”自居比较讲究了,她漏算了这一条!

    阴着脸,祝缨道:“咱们说好的,可不能变。”

    金良咽了口唾沫说:“你、你、你手别抖,咱别生气啊。这里是京城,不兴当街杀人,刺杀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你,你别去找沈瑛,也不能这么去找冯家算账,听着没?”

    祝缨微笑道:“我可没生气呢,我的爹娘把婚都退了,省我事儿了,我哪敢生气啊?!!!”

    郑熹道:“套个车,你们快些回去吧,取些跌打药带走。”

    金良道:“哎!”

    祝缨道:“您还没说,咱们刚才说好的,算不算数?明法科我可考了。”

    郑熹道:“自然是做数的!不过几个月,我等得起!先去照顾你父母的伤。”

    祝缨对他一揖,拖着金良出了门。

    金良老老实实跟着走了一段,跟她说:“药!”

    取了药,把祝缨塞上车,飞奔回家!

    备考

    回金宅的路上,金良心中忐忑。

    这两口子看着不哼不哈的,竟能办下这么个事儿来?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到了家里,正遇到郎中出门,金良与郎中拱了拱手,问道:“伤者怎么样了?”

    郎中看他的衣着气派也客气地说:“没大伤着筋骨,就是都不年轻了,男的还有点旧伤,得好好养着,天还凉,别受了寒。”

    金良道了谢,金大娘子等到郎中走了,才将金良扯到一边,说:“这都怎么了?!错眼不见的……”

    祝缨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我爹娘。”

    金大娘子道:“郎中都看过了,药也煎上了,别急,啊。”

    祝缨道:“哎。”

    金大娘子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叹着气把丈夫揪到一边:“这事儿不对啊,来福说,他们俩闹了沈家、冯家两家门上。”

    金良道:“我都知道了。”

    金大娘子又是叹气又是惊讶:“这不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儿呀!张大娘子嘴快些,祝大哥更是个不好说话的,他们怎么会?”

    金良舔了舔嘴唇:“害!这个事儿啊,你就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呢?这事儿处处透着蹊跷,再说了,你看三郎那个样子,他这么小的年纪,自己才从牢里出来,爹娘又伤着了,还说亲事都退了!你常说沈家、冯家不做人,我看也是,孩子进了牢里,他们连一根指头都不肯伸出来帮忙。可现在这样的退亲法儿,我简直说不出来‘恭喜’两个字!你是没见着,人都打成什么样子了……”

    “啰嗦!”

    金良发脾气的时候金大娘子还是怵的,她声如蚊蚋:“我得有个数,才好开解他们嘛。你不对我讲,我问谁去?”

    金良叹了口气:“就是为那亲事来的。你看三郎,好吧?”

    “那是当然。我看那一家子,他才是有主见的人。”

    “唉,开始瞧他滑头,后来才发现他有苦衷,是个能扛事儿的人。咱们要有个闺女我都想送给他!”

    “怎么又说这个了?”

    金良道:“七郎是我旧主家的少主人,对咱们也没得说,你爹前番有事还是他出手相助。”

    “那是。”

    “这一个是故主,一个是朋友,我盼着他们两个呢能好好的相处。本来也没什么,三郎尽有本事,七郎尽有眼光,处着处着总有能看对眼的时候。”

    金大娘子道:“我看他们挺投缘儿的,不然不能叫你照看三郎一家。”

    金良摇摇头:“你也知道的,七郎有本事、有身份,想体贴周到的时候比别人周到一百倍,可你看看他怎么安排的三郎?我虽不知道怎么样对三郎最好,但我知道他能为三郎筹划得更好。你说,为什么三郎还是寄住在咱们家?”

    “嗯?三郎虽好,也是个外地小子,安排他住到咱们家、我好好的照顾着,还不够好吗?”

    金良道:“我觉得还能更好,可是我笨,想不出来。要说读书是正途呢,他读的又不是那些个书。”

    金大娘子问道:“那又怎样?”

    “唉——三郎的亲事是个累赘。倒不是说他不能娶妻、不能与冯家女儿结婚,是他得向七郎表白了立场——他得做出来、不是说出来——才能得到七郎的信任。只有七郎信任了,才会用心帮扶。沈瑛呢,又横插一杠子,又想要、又不想要的,三郎呢,看着做事干脆,又儿女情长了些。我今天就催他快刀斩乱麻。”

    “那你也没办错呀。”

    金良道:“三郎答应了亲自去退婚。我对七郎说了,七郎很欢喜,也不叫他现在就做吏当差了,要安排他从官儿做起。这两样的仕途可是天差地远!”

    “这是好事。”金大娘子京城人,当官的门道也能说出一二来,从吏开始做起再当官的,在官场上就容易受鄙视。起手就做官儿的,就比由吏做官要好。清流官出身,品级再低,前途也比别的光明。

    “可是你看他的爹娘,就要为儿子操心,干出这件事儿来了。我只想他们说一说儿子,哪知他们自己干了呢?”

    金大娘子道:“这倒是了,他们说过不愿意高攀冯家,也不至于使这等苦肉计吧?咱们看三郎好,两家门第确实不般配,冯家还能赖上了不成?”

    金良头疼地道:“但愿三郎别想岔了,只要埋怨我就好。都走到这一步了,千万别又迁怒七郎,那先前的功夫就白做啦。”

    金大娘子也吃不准,说:“不、不能够……吧?三郎脾气挺好的一个孩子。”

    金良道:“那小子主意大,又犟,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七郎等到现在也是因为这个。”

    “啊?”

    金良长吁短叹,想起了他不断追问之后郑熹的回答:“太有主见的人,难以令人放心。”

    还好郑熹是个有些自负的人,祝缨年纪又小,处得长了自然就能亲近而令人放心了。

    金良又焦虑了起来。

    金大娘子见金良脾气下去了,她的胆气又上来了,道:“瞧你那个样儿!等我去听听。”

    “你别……”

    金大娘子道:“你懂个屁!”打开衣橱,拿了自己和金良各一套家常衣服,搭在衣架上。又翻了几条干净的白布拿剪子隔一寸剪个小豁口,一条一条撕好。

    将衣服搭在胳膊上,布条拿在手里,金大娘子道:“小丫,打盆热水端着,跟我到前边儿去。”

    …………——

    金大娘子带着丫环去前院厢房,先往张仙姑房间去。不出所料的话,一家人应该都在这里。

    她没猜错。

    张仙姑和祝大笑得脸都变形了,祝大右手拿着两张纸,哗哗地打着左手的掌心:“怎么样?怎么样?办成了!咱也不用去衙门了,不用怕别人翻咱们的底账了!哈哈哈哈!”

    他近一年来过得憋屈,终于以自己的力量办成了一件大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张仙姑也捂着脸,乐呵呵地:“什么夫人呐?那脑子没你干娘好使呢!跟个气毬似的,一戳就跳老么高!咱们还没说话呢,她倒先要退亲了。”

    祝缨磨了磨牙,道:“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祝大道:“哎哟,是有点疼,我这肋巴上挨了一脚。”

    张仙姑同时说:“没事儿,没事儿的。”

    祝缨道:“以后干这样的事儿先跟我说一声,不要白挨打。”

    “这叫白挨打么?”祝大又哗哗地抖着两那张纸,“瞧瞧,瞧瞧,办成了!”

    祝缨道:“就算告上衙门也没什么的。”

    祝大将两张纸塞到祝缨手里,他闲出两只手来比比划划的,说:“咱有新户籍,你是要做官儿的人,得清清白白的!不能叫他们翻出旧案来!她冯家是个女儿,她比咱们更说不得!顶好她也忘了,咱们也忘了!都不提旧账!她依旧做她的官家小姐,你呢,好好儿准备当你的官儿。行了,你收好这个,他们要再找你,你就拿这个出来!我看闹出来是谁没脸!”

    张仙姑不笑了,说:“要说这花姐啊,人好,命不好。又摊上这样的亲娘,就算吃穿好点儿,只怕一样不省心呢。”

    祝大道:“唉,也是。不过总好过跟着咱们。她以后缺不了婆家的。”

    张仙姑心道,你哪里知道女人的难处?!

    祝缨往他们脸上看了一看,说:“这几天都先别出去了,养养伤。”

    “哎。那你呢?”张仙姑说。

    祝缨道:“我外头还有点事儿,才说到一半就回来了的。”

    张仙姑正要说“天快黑了”,听说她有说到一半的事儿,想起来她是去见的郑熹,紧张地站了起来:“那快去快去,跟人家说点儿好听的。”

    祝缨心道,我这亲都退了,就算说了难听的,只要不骂他八代祖宗,他都能听得下去。

    点点头,祝缨道:“嗯,晚饭不用等我了。”

    “哎。”

    祝缨撩开帘子出来就看到了金大娘子,金大娘子看着她,很是慈祥地说:“郎中说了,没伤着筋骨,别担心,啊。”

    “哎。大嫂,金大哥没出去吧?”

    “在后头,你只管去找他。”

    “有劳大嫂了。我一个人顾不到两处,给您添麻烦了。”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不麻烦不麻烦。去吧去吧。我看你爹娘去,水都快凉了。”

    祝缨不像暴怒的样子,又不是要出去找人拼命,金大娘子就不在祝缨身上多事,真的去看了张仙姑两口子:“这一身灰土的,衣裳也破了,这是我跟我们家那口子的,新做的,没过两水,先换上。”又要小丫头给他们热敷、换药。

    张仙姑向她道谢,金大娘子道:“嘴角破了,先别说话,养好了伤我陪你聊天儿。三郎找我们孩子他爹去了。”

    张仙姑道:“有金兄弟看着,我也放心了。”

    …………

    金良自己都不知道张仙姑对他有这么大的信心!

    他站起来迎了祝缨,说:“怎么样?”

    祝缨道:“皮肉伤。”

    “哦哦,那就好。哎,我跟你说,京城不比乡下地方,你整治个人、打杀个人就容易遮掩,新换的京兆知道吗?是个认真的人,不好过关。沈瑛又是朝廷命官……”

    祝缨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一家子神棍,挨的打骂会少?”

    金良许多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祝缨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好玩,暗中欣赏了一下金良的囧相,很快就说:“我的事儿,我都不愁了,你愁的什么呢?”

    金良道:“兔崽子!怎么又没心没肺起来了?为你犯愁你还不耐烦了!”

    祝缨道:“你要真为我犯愁,就来点儿实在的。”

    “你要干嘛?别想着我帮你去行刺朝廷命官。”

    祝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以后遇到人,别瞎猜别人会干什么,你一准儿猜不对!就别浪费那个脑子了!”

    金良生气地瞪眼:“你再说!”

    祝缨道:“还说什么呀?你别胡闹了,来,说正事儿。”

    金良被她噎得直抻脖子,憋红了脑袋才憋出来一句:“什么事儿?”

    祝缨道:“郑大人明天还在府里不?今天出来得匆忙,我没从他那儿拿书出来看。离考试的时间不多了,得赶紧的。还有,以后怎么从他那里弄书出来,也得有个说法吧?我总得再见他一面。他家那么大一个府,想见他恐怕也不容易的,你要真担心我出去找谁的麻烦,就给我点书,有事儿做了我就不出门了。”

    说到这个事儿金良就来神儿了:“七郎还是有几天假的,明天我带你去府里,他要在府里呢,咱们就见缝插针把你的事儿说了。要是不在呢,我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在,或者就等在府里,等他回来把事儿说了,府里我熟,一准明天把你的事儿办了。哎,就算拿回书来你这两天也甭急着看,多陪陪你爹娘。”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陪的?我也不与他们分开。说起来,一事不烦二主,我还得在你这儿多借住几天,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等他们伤好些了我就回我那儿去。现在回家,我娘肯定闲不下来肯定得抢着做家务之类,不利于养伤。”

    她原本打算好了这两天就搬回赁的地方认真温书备考的,现在父母都受了伤,就决定先厚着脸皮在金良家借住半个月,蹭一蹭金家的生活方便。金家的人情已经欠下了,不必再去欠别的人情。

    她还有另一样担心:亲是退了,看父母伤的这个样子,冯夫人的怒气不小,养伤期间万一越想越生气地再来补一顿打,父母跑都跑不动。

    金良大方地说:“客气什么?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住到你授官为止!我这里什么都有,不比你那儿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强多了?等你授了官,有了俸禄,就去买个丫头在家伺候着大嫂。”

    祝缨道:“还没想那么远。我房租都交了一年的了,房子白放着也可惜了,就这几天,不然不像话。那明天,我来找你?”

    金良道:“你就住在我家里,还到哪里‘找’我?明天一早,你要能起得来,咱们就赶个早,去府里。”

    “好。”

    说话间,金大娘子已经回来了,笑吟吟地说:“你们坐着,我看看饭食去。三郎,你就与你大哥在这里吃吧,你爹娘那儿吃饭不方便,我叫他们煮烂烂的肉糜粥端过去,你正在长个儿的时候光吃那个可不够,就在这里吃点儿干的吧,别去馋你爹娘了。”

    祝缨道:“好。”

    祝缨吃饭也快,金良吃饭也快,两人饭量比金大娘子和金彪大,正好三个大人吃完了,金彪还在含着碗沿儿吸一口粥又还回碗里,再吸、再还。金大娘子倒提着筷子抽在桌面上:“你给我好好吃饭!”

    金彪道:“我不想吃了嘛!”

    金大娘子道:“那就饿着,碗放下,不许玩儿饭,谁教的你?不像样!”

    金彪哼哼叽叽地放下碗筷。

    金大娘子道:“叫三郎看笑话了。”

    金良道:“这小子,就是欠揍!”

    祝缨笑笑:“他能跟你们说‘不想吃了’就是好事儿,就怕把心事都憋着不说,以后你再说他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

    金良道:“我惯的他的臭毛病!”金大娘子却说:“也对,孩子肯对我说话就是好事儿。”

    祝缨起身道:“我回去了,金大哥,那就明天早上早些起了。”

    金良道:“好!”

    祝缨一出门,金大娘子就对金良说:“我瞧着三郎是个老成稳重的人,不会干那没不着调的事儿。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好地跟他爹娘说话呢。倒是他爹娘,开心得不像是退了亲的人。”

    金良道:“亲家也瞧不起他,退了亲,再娶房好妻,互相敬重着,不比这个好?”

    金大娘子道:“倒也是。哎,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啊,这两位这么……”

    金良咳嗽一声:“不要说他们啦。”

    两口子心情都不错,金大娘子问明金良,以后祝缨也算是“自己人”了,她就很开心,说:“以后更能互相照应了。”金良这些府内仆役丛里的好友、军中的袍泽之类,也有机灵的,但给她的感觉都不如祝缨可靠。她是真心想与一个可靠又聪明的人家长久相处下去的。

    祝缨心情也不错,她上京就是要自己当官儿的,选定了郑熹这条路,亲事也了结了,爹娘住在金家也安全了。就剩认真备考,等真的授了官,她能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

    祝大两口子更是做梦都能笑醒。

    连远在郑府的郑熹,今天的心情也不错。

    这些人开心了,沈瑛这一夜却十分的难熬!

    …………——

    郑熹在家,是因为他出差回来有几天假,沈瑛这天还得去衙门公干,等他回到家里,门上就急而怯地上前,说:“五郎,冯家娘子回来了。”

    “哦?出什么事了?”

    “跟老夫人……正哭着呢。”

    沈瑛不及换下官服,大步去了母亲那里,没进门就听到了姐姐的呜咽声。他做了个手势,站在窗边听了一阵儿,没听里面说什么内容,就只听到几个女人的哭声,里面隐约还有自己的妻子。妻子的哭声他太熟悉了,一听就脑仁儿疼。

    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沈瑛问:“怎么了?”

    沈老夫人道:“你还说呢!你姐姐今天可受委屈了!”

    沈瑛问道:“阿姐?怎么了?谁惹到阿姐生气了?我给阿姐出气!”

    冯夫人怒气冲冲地抬起头,她蒙面的纱巾早哭得不见了踪影,模样十分可怖:“你还说呢!这是一门什么亲事?你对我说得好好的,冠群现在这个婆家,一家子本份人,孩子上进又识趣。现在呢?闹到我门上啦!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赶出京城去!叫他们永远不许再提亲事这回事儿!不然就打死他们!我的冠群,不能有那样糟心的婆家!也不能叫人知道世上有这么丢脸的人!”

    哦?祝缨绷不住讨饶了?先去找姐姐和外甥女,想从中转圜?周游都挂邸报上示众了,沈瑛自然也知道了祝缨的遭遇。别人听了“祝”字不上心,不在意这么个小人物,沈瑛是与祝缨有点关系人,是不会错过这个信息的。

    受过搓磨就知道有靠山的好处了吗?沈瑛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回事?”

    冯夫人道:“今天,门上说两个花子到了我门上说是亲家,我本不想理的,可他们骂得实在难听!我以为是骗子来讹人的,冠群说,就是他们!”

    “咦?然后呢?”

    “你还想有然后?”冯夫人忍不住拔尖了声音,“当然要退亲!我让他画押了!”

    沈瑛失声惊呼:“什么?!!!”

    冯夫人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他的母亲沈老夫人道:“你们两个都好好说话!一个一个地说。”

    有母亲弹压,沈瑛耐下性子与姐姐从头捋了一下,又喝问了冯府的仆人,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打了他们?!”

    “我打不得他们吗?”

    沈瑛眼前一黑,说:“姐姐先回去,这件事儿,我来收尾。”

    冯夫人以为他是要代自己出气,叮嘱道:“千万办妥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让一些流言四处传播。”

    沈瑛吞下了怒吼,说:“姐姐先回家吧。”他琢磨着这事儿不对,祝家一家三口都挺本份的,虽然有点怄气,断不至于闹得如此难看。他打算问一问祝缨,把话挑明了,问清原委,而后再做决定。

    冯夫人走了,沈老夫人道:“五郎,你好好的,换身衣裳,好生歇着。你姐姐的事儿,还指望你呢。害!这叫什么事?”

    沈瑛闭上眼睛静立了一阵儿,说:“娘,一块良田,抛荒了二十年,再拿回来它是不会自己长出粮食的。得有人种它!京城就是一块良田,咱们离开了二十年,要重新耕耘的。我找人帮咱们一块儿耕种,姐姐把人给赶跑了。”

    “佃户多的是,可自家人永远是最亲的,咱们都是一块儿经过风浪走过来的。没有人从中作梗,你妹妹、妹夫也快能回来了。你外甥也回来了。别急,咱们不缺这一个半个不知道成不成器的。”沈老夫人道。

    沈瑛欲言又止,说:“我去休息了。”

    沈老夫人让儿媳妇不用在自己面前侍侯,赶紧回去照顾儿子。

    沈娘子跟着走了,回房就又嘤嘤地哭。沈瑛道:“你怎么又开始了?”

    沈娘子道:“郎君,你连外甥女婿都肯再给一次机会,就不肯帮一帮自己的岳父家吗?”

    “这个事儿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提了。”

    “你这么心狠的么?我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可曾求过你什么?如今求的,不过是我爹娘兄弟能够回家!”

    沈瑛道:“你爹是犯了案子流放的!”

    “你都回来了,不能帮他也回来么?”

    沈瑛道:“我家是冤案,你爹是吗?他是真凭实据的贪墨渎职!”

    “他纵贪墨,也是我的父亲,也是他养育的我呀!贪墨渎职的多了,不过是拿这个当个由头罢了。”

    这两位也是门当户对,沈瑛虽在流放也要娶个差不多知书达理的妻子,就在同是流放的官员家求娶了一门亲事。现在一个回京了,另一个还在流放受苦。

    沈娘子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我嫁你,也不得救我娘家,外甥婿娶了冠群,也不得不挨打。”

    “住口!”

    沈娘子又幽幽地哭了起来。

    沈瑛提脚就走,去书房睡了一宿,次日起床,出门前就派人去找祝缨。祝缨中间搬过两次家,先找了客栈,掌柜的告知了祝缨赁的房子的地址。结果人不在家,问了邻居说好几个月没别回来了。

    沈府仆人又去了京兆府的大牢里打听,从狱卒口中得知了:“哎哟,你们是亲戚?怎么现在来找来呀?他早去了金大娘子家了!”

    仆人这回终于找对了地方,叩响了金宅的门环。

    此时,祝缨已经和金良从郑府里出来了。

    ………………

    祝缨和金良一大早就到了郑府,郑熹刚用了早饭还没有出门,金良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祝缨和甘泽两个人交换个眼色问好。

    郑熹道:“你们都吃过了吗?”

    金良道:“吃过了。”

    郑熹也放下筷子,问道:“家里怎么样了?”

    祝缨道:“大嫂已经给请过郎中看了,皮肉受了些苦。”

    郑熹道:“冯夫人这脾性越发的不可亲近了,离了婚也不是件坏事。妻贤夫少祸,岳母就更加难缠了。”

    “哎。”

    金良帮祝缨说:“我说他在家陪陪爹娘,他就坐不住,要来请示您,书怎么读、试怎么考。”

    郑熹再次向祝缨确认:“真的不考明经、进士科?”

    祝缨早已想明白了,说:“不考!”

    郑熹也有点无奈,说:“好吧。把那书箧拿给他。”

    甘泽出去,唤了一个小厮,两个人抬了一只竹编的箱子来放在地下。郑熹道:“你要的都在这里了。国家虽重法度,明法科之类却是不如明经、进士的,真的想好了?”

    祝缨道:“赶远路,得有双好鞋子,备好了车马才能走得更远,路上顶好有个驿站还有食水。”

    郑熹一笑,点头。

    祝缨道:“这些我都没有。您说能供我,我也不怕欠人情,不过这两科要更难考些。天下才智之士都冲那个去了,一个字掰出八百个意思来,叫我把心思都用在那个上头,不如叫我干点儿实事,能看得见的正事。不是您,我爹得冤死在府城的大狱里,不是王京兆,我得冤死在京兆狱里。就这个吧!我跟明法科有缘份。”

    “明经、进士才能走得更远,”郑熹说,“你真有此心,更应当听我的,以后高官得做,才能平更多的冤狱。”

    祝缨道:“不是还有您吗?我就干点儿零碎的得了。”

    郑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去读书吧,今年明法科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是。还有两三个月。”

    明法科不跟明经、进士挤一块儿,要等正经读书人的热闹过了,才轮到它与明算之类的一起再考一轮,比明经科要晚上一到两个月。明法科与明算等科的考生加起来也没明经科的考生多,凑合凑合用人家考完的屋子桌椅边角料就够安置他们的考场了。

    祝缨本来也不大够格考个明法科的,她无处上书三代,所以王云鹤惋惜嗟叹。在郑熹这样“不拘小节”的人这儿就不算个事儿,他就能给安排了。

    郑熹见她心意已决,道:“七十五天,去吧去吧。”

    祝缨要搬这书箧,试着有点沉、不大好搬,顺手打开了盖子一看,里面也没有卷轴,是一本一本的书、一叠一叠的字纸。

    甘泽低声道:“昨天你们一走,七郎叫人去又多搜罗了些来!”

    郑熹道:“明法考律、令,律书你已经看过了,令是会随时颁布,越积越多的。此外,为防万一,你最好把一些常用的格、式也都看一看,虽不考,多少要知晓一些。”

    祝缨舔了一下唇,这临时加码是她没有想到了,她说:“好!”她粗粗估了一下,律书那些她都看过了也都记下了,这是考试的大头。如果其他的书籍也与律书难易差不多的话,两个月她倒是能把剩下的都通读一遍。

    考试只要考律、令,其余的且不着急,所以她还有十五天的时候再细背律、令。

    行!就这样!

    甘泽道:“七郎,得动身了。”

    郑熹道:“你好好考,考过了我还有事要你做呢!”

    祝缨高兴地答应了,金良上前,将书箧扛在自己的肩上,显得很轻松地说:“七郎,我们也回去了。”

    祝缨认认真真给郑熹作了个揖,郑熹道:“去吧。”

    甘泽凑在他身边,小声说:“三郎这样儿,能考得过吗?”就七十五天,虽然路上也习了一些律书,甘泽还是为这个小朋友担心。

    郑熹不在意地说:“考不过?正好可以沉下心来读经史,老老实实走正途。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

    祝缨不知道,一个周到的东家已经做好她考试不过的安排了。金良扛着书箧,她就顺手从街边买了两个胡饼,塞了一个到金良的嘴里,自己也咬着一个吃。

    两人嘴边带着胡饼渣子回家,遇到沈家的仆人被来福送出巷口。

    来福跑上来接过金良肩上的书箧,道:“这是沈大人家的人……”

    金良眼睛一瞪:“他们来做什么?”

    沈家仆人尴尬地道:“误会,都是误会。将军慢走,我们回去复命。”他们与祝大、张仙姑并不相识,来福开了门,祝大两口子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就缩回屋子里了,金大娘子接待的他们。

    金大娘子也没好话,将祝大两口子挨了三顿打的事说了,沈家仆人听得全没了主意——不是说只是冯家打了一顿退婚了吗?怎么我们家还打了他们两顿?

    六神无主地辞了出来。

    金良道:“三郎,咱们回家去!”

    留下沈家仆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所措,过了一阵儿,猛地拔退就跑回家报信!

    沈瑛回到家里,得到了一个比前一天更糟糕的消息,将门上仆人拿来拷问,估摸着日子——祝缨在牢里的时候,祝家夫妇来登门求助,被打走了!

    沈瑛肠子好险没悔青!全家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失了场面,说:“来人,去陈府,请大郎过来说话。”他要让陈萌做个说客,去探探祝缨的口风,亲事是很难再继续了,可也不要再结仇了!

    在府城的时候,他看不上祝缨,到了京城还想拿捏一下,如今祝缨显见是要跟着郑熹了,以祝缨的机灵,混不上心腹也得是个干将,就不能让他有怨气在郑熹那里给自己上眼药。

    陈萌听了原委,也是无语,半晌方道:“事情怎么都凑到一块儿了?好,我去!”

    他第二天就到了金良家,金良不跟着郑熹出差的时候生活十分规律,他十天里有一天休沐,其他时候都住在城郊大营里。他的假期也快结束了,正在家里收拾带去营里的包袱。

    他将自己的一副弓箭留给了祝缨:“喏,说要带你去选弓箭的,又耽误了,这张弓不错,你别总坐着看书,头疼了。功夫还没忘吧?”

    祝缨笑着接了。

    “我明天到府里辞行就得走了,府里的路你也认得了,门上的人也认得你了,有什么事儿就去那里求救。”

    “好。”

    两人有说有笑的时候,陈萌登门。

    金良很慌张,说:“我去见他,你别……”

    祝缨道:“他是来见我的!你拦着,他反而要多想,疑你从中作梗。还是我去吧,总要把话说明白的。我不杀他。”

    陈萌也是个斯文公子的模样,祝缨再见他时,又与初到京城的那个下雪天不同了,陈萌显得深沉了不少。

    两下见过礼,陈萌就说:“三郎,惭愧惭愧,我才知道你与姨母生出了些误会。”

    祝缨道:“昨天,家父家母在令舅令姨那儿各吃了一顿棍棒,令姨命家父签了退婚书,两下各执一份。白纸黑字,哪有什么误会?”

    “误会误会,舅舅使我登门,向三郎致歉来了。”他又带了仆人,携了不少礼物。

    祝缨道:“令舅慷慨,七、八天前还多赏了一顿棍棒,免得我们再打秋风。”

    这事儿陈萌都知道,太阳穴上一抽一抽的疼,说:“都是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家中的势力眼仆人,越骂越狠。金良道:“大公子,你跑我家来骂谁呢?”

    陈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见笑了。实在是来道歉的。我要知道了,断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的。舅舅要是知道,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

    祝缨心道:我听你鬼扯!周游挨罚的事儿,你们在朝里会不知道?他为什么挨的罚,你们能不知道?我下狱的事儿,你们必然知道却只字不提,可见心地坏透了。

    她也能猜到了陈萌的来意,但是不肯马上松口,说:“你们让不让,这事儿都已经发生了,如今你我再无瓜葛。您也不必再来。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三郎!”

    祝缨道:“大公子,你是圣人门徒,亲生父母被人殴打了,子女可以原谅这个人吗?”

    陈萌哑然,道:“你这又是何必。”

    祝缨道:“大公子,请吧。”

    金良咳嗽了一声,道:“你们两个还是把话说明白。”他拼命要给祝缨使眼色,因为陈萌不止是沈瑛的外甥,他还是丞相的儿子,祝缨顶好不要现在就开罪陈萌。

    祝缨道:“好,那就说明白。东西带走,从此两家不上门。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你们高门大户,还请高抬贵手。”

    金良道:“大公子,话说到这样也该差不多了吧?姓冯的事儿,你们姓陈的、姓沈的掺和什么呢?”

    陈萌面色微变,拱手道:“看来,我这说客做得并不好,竟觉得你们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了。”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陈萌也是好涵养,回了一礼,带着人走了。

    金良对祝缨道:“这些礼物呢?”

    “还回去吧,一个子儿都不要他的。”祝缨说。

    金良就让来福雇个车,将东西送回了相府。祝缨道:“这事儿不必告诉我爹娘了。”

    “行。”

    陈萌来了这一回并没有影响到祝缨和金良,祝缨还是去读书练字,金良还是收拾行李。

    第二天,金良去郑府辞行,向郑熹提到了陈萌。

    郑熹道:“他?他自家的家务事还没弄明白,就帮着舅舅惹事生非去了?你回营吧,明天我见着了沈瑛,说他一句就是了。”

    “哎!”

    金良回家带上行李,得意地对祝缨道:“七郎答应给你和冯家的事儿收尾啦!”

    祝缨道:“你可真是……”

    金良道:“知道你机灵,有些事儿不是机灵就能办的。你就在我这里住下,你大嫂有什么事儿你帮着些。”

    “好。”

    从此,祝缨就在金宅足不出户,一心读书备考。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是金大娘子在照应,张仙姑十分过意不去,跟祝缨商议了一下,取了钱交给金大娘子当做一家的开销,两个女人实在无聊,为这事儿推让了一整天,金大娘子勉强收了两贯钱。

    此事一毕,又闲了下来,金大娘子开始数日子,数着金良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数到金良回家的日子,这天五更,祝缨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走水了!”

    祝缨披衣而起,推开门,翻身跃上屋顶四下一看,竟是金宅的后院堆放柴禾木炭的地方失火了!丫环厨子早起烧热水等着金大娘子起身时好用,一见失火就叫嚷起来。来福也醒了、金大娘子也醒了,抱着金彪指挥:“快!拿盆来,敲一敲!”

    铜盆一响,就有早起或将醒的邻居也被惊动了,又有人敲锣,又有人说:“开门,来救火!”

    邻居家也有有水井的,正在打水,提着桶往这里跑。

    祝缨看祝大和张仙姑也起来观看,跳下屋顶,说:“你们跟紧我,不要落单,这事儿不对!”

    张仙姑问道:“怎么?”

    祝缨道:“火着得不对!”放火,她才是熟手,柴房本就是个禁烟火的地方,金大娘子管家清爽,柴房不可能有明火!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上次见到柴房着火,还是知府家,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次的火是怎么起的了。

    一家三口到了后院,拍开了门,金大娘子脸色苍白:“三郎!大哥、大嫂!”

    祝缨道:“大嫂,你带孩子到人少的空旷地方去,不要被踩踏了!钱财不要管了!”她扫了一眼,金宅仆人一个没少。再看来福开了后门,邻居们倒也规矩,都提着水桶、脸盆来。

    祝缨抢先冲到柴房里,眯着眼睛扫了一下屋里,抽了抽鼻子:她闻到了油的味道!

    着火必有起火点,以祝缨的经验,越易燃的就越好,否则就要添些引火助燃的东西。油、轻纱布料、干草、枯枝是最好的。

    邻居们齐来灭火,祝缨也不搭把手,她抽了几根干柴,挥灭了上头的火,提着干柴走了出来。

    张仙姑在外面急得要命,几次要进去都被金大娘子和祝大拽住了。看到女儿出来,张仙姑急得哭了:“这么多人,你逞的什么能?”

    祝缨摇摇头:“这事儿不对,你们闻闻。”

    祝大道:“有油味儿。”

    张仙姑第一个说:“有人放火?”

    金大娘子道:“我们与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祝缨护着他们往空地去,低声说:“先灭火,总能查到痕迹的。”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金大娘子先谢了邻居,邻居们都说:“以后小心些。”、“受惊了吧?快查点财物有无损失。”

    突然有一个人说:“哎哟,这是什么?!谁丢的东西么?”

    此时晨光初现,他挪开了脚,邻居们勉强看到和着泥水的地上出现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物事,硌到他的脚了!

    在场的都说不是他们的,递到金大娘子手上,金大娘子说:“怕是哪家的对牌吧。”

    祝缨心中一动,说:“先留下来,等会儿点一点财物有无损失。”

    金大娘子道:“好。”

    邻居们都说:“哎,派人给你当家的送信,叫他来看看吧。”

    金大娘子也答应了。

    邻居们才要散去,又有了新发现,一个邻居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一把短刀,拣了起来问道:“还有人掉东西了吗?”

    依旧是无人认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今天怎么回事?

    金大娘子接过了短刀,拂去上面的泥水,将它递给了祝缨:“三郎,你看看,这是什么字儿?”

    短刀上镌了一行小字:后学罗登敬献大公子。

    祝缨道:“劳烦诸位街坊再看一看,地上还有没有丢失无主的东西?”

    最后竟又找到了一根踩弯了的金簪子,事情太蹊跷了,邻居们都不急着回家了。

    祝缨提着一根干柴,在地上走了一圈,在人们看不太懂的几个地方画了些圈儿,又借了邻居一架梯子,攀上墙头看了一圈。接着出了后门,又在街上画了几个圈,圈子间隔开始有些乱,后来就很均匀地向外延伸,直到消失在大街边的排水渠里。有的圈子里有脚印,有的圈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祝缨道:“有贼,请诸位街坊不要踩到我画的圈儿。大嫂,报官吧。”

    邻居们都看得很新奇,也想继续看下文,都说:“不必大娘子自己去,我们去!”

    祝缨道:“大嫂,咱们叫人去给金大哥报信,检查门窗,清点财物,好应付官司。”

    不多会儿,万年县的差役就到了,邻居们又有自告奋勇帮忙看家的,也有要帮忙看着祝缨画的圈儿的,也有要帮忙找人写状子的。十分热闹。

    祝缨也被拥簇着一同到了万年县。

    万年县近来被王云鹤逼得很紧,很快接了状子,又看了证物,道:“罗登?”

    罗登是个官员,万年县知道他,派人请他过来协助,罗登派了个仆人拿着他的帖子过来应付官司。万年县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仆人倒也痛快:“我家官人孝敬陈相家大公子的!”

    难缠

    从来京畿重地就比别处更要紧,虽名义上是县令平素接触的都是京城权贵,不过与相府有关,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万年县喝道:“老实交代!休得胡言乱语,攀扯当朝丞相!”

    罗登的仆人却是很有底气的,因为确实是他们递了单子送进陈府的。他说:“是年前为了贺陈大公子回京,特特准备的。您一问陈府便知。”

    万年县令感觉到了问题有点严重,说:“本县要核实物证,且先退堂!原告也先回家,等候传唤。”

    祝缨也无法与万年县令争辩,因为金良也是个朝廷命官,六品,所以金大娘子即便告状也不用亲自到场,是祝缨带着来福过来应诉的。朝廷对涉及到正式官员的案子通常都不会在一开始就公开审理,邻居们都在外面等着她。如今堂上就是她和来福、罗家仆人以及整个万年县接案子的一干人等。

    她连当堂对质都对不上正主儿!

    她留了个心眼儿,交证物的时候必要万年县的文吏与她办个交割,写张条子,注明了万看县接收了什么东西——对牌、短刀、金簪,另附了对三件物品的简单描述,对牌上的“丙一”的编号、短刀上的那一行小字、以及金簪的尺寸等等。

    文吏开始还不愿意,祝缨将几件证物往怀里一揣,说:“东西给出去不写个收条,这可不是办事的规矩。你要不写,我就找个肯写的衙门去。”

    文吏很惊讶:“你懂得很多嘛!”

    祝缨道:“见识过嘛。”

    最后拿着万年县开的一张条子出了县衙。

    出了县衙,邻居们都围着她问:“怎么样了?”

    祝缨道:“我将证物都交给县衙了,他们要去核实,我先回去看看大嫂。”

    邻居们与她并不熟,知道了最新的进展不好过多询问,都说:“那先回去吧,别叫金大娘子担心了。”

    一行人回到家里,金良还没回来,金大娘子已经清点了损失,除了柴房之外,其他地方只有一些救火的时候不小心损坏了的东西,家中财物并没有失窃。

    金良夫妇的人缘儿不错,邻居里有男子帮忙应付差役或者招揽泥瓦匠修补屋子的,也有女人陪着金大娘子等着金良回来的,祝大夫妇两个伤还没好,样子又不够体面,竟不能挤到前面去。

    张仙姑因女儿去了万年县衙,总是担心不已,站在大门边儿上一直等着,看到祝缨的身影,一声大大的叹息:“哎哟!”一口气呼出去,腰背弯成了个虾米,显得十分的放松。

    祝缨走进了家里,对张仙姑笑笑,而后团团一揖,对邻居们说:“今天打搅到了各位街坊,真是过意不去。等金大哥回来,了解了麻烦,再与各位一道吃酒。”

    邻居们对她也不太熟,见她出来主持场面,又称金良为“大哥”,也就说:“街坊有相帮之义。”

    祝缨道:“案子万年县已经接了,正在处置,要费些时日。”

    邻居们有说“不急不急”的,也有问“衙门怎么讲”的,祝缨道:“那就要等衙门里有话发出来了。今天真是谢谢各位街坊了,天儿也不早了,不好意思再耽误诸位,一等有了信儿就告诉诸位。”

    将邻居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仙姑就是来把住女儿的胳膊,说:“官司怎么样了?”

    “叫回家等着,案都报了,还是得等金大哥回来才好与他们说。我今天过去,人家都是叫仆人去的,正经主人家一个也没见着,什么正经话也没说、什么正经事也没办。”

    张仙姑道:“你金大嫂子不敢住后头了,带着儿子先住前面的堂屋里,东西都没少。”

    “我先见大嫂。”

    金大娘子把家里安排得差不多了,把后门拴好,又上了顶门杠,自己又把家私从原本的卧房搬到了前院落脚的正房里。前院正房三间,本是金良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她把家私、行头都搬到了前院正房的西里间,带着儿子先住在那儿。她到底是觉得有点心慌。

    祝缨到了正房,金大娘子就迎上来问:“怎么样?”

    祝缨看一看,邻居们都走了,说道:“先把门都关好,除了金大哥回来,谁都不要讲,这事儿不对。兴许,是我连累了大哥大嫂。”

    金大娘子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说的?”

    祝缨看了一眼来福,来福把万年县衙的事复述了个梗概,其中有记得不太明白的地方还是祝缨补充的:“就是这样了,罗登家说是送给陈大公子的东西,我估摸着是真的。今天这事儿,还是我招来的祸事,真是对不起大哥大嫂了。大嫂容我一日,我与大哥讲明白原委,收拾一下我那屋子就搬走,不能再给大哥大嫂招灾惹祸了。”

    她起身给金大娘子做了个长揖。

    金大娘子此时也没个办法,她确是不想遇着这些事儿,心里也慌得紧!祝缨主动说要离开了,她心里有些愿意,又有些不好意思,说:“等你大哥回来,咱们慢慢说,行么?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我也没个主意。”

    她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郑侯府里,不过凭自己又没那个办事从与相府沾边的事儿上干净利落地抽身。她支支唔唔地说:“等你大哥回来再说吧。”

    祝缨道:“哎,家里柴炭怕都湿了不能用了,我去弄点儿回来。”

    金大娘子心里有点乱,说:“邻居们送了一些,够用两三天的了,不用着急弄。”

    不多会儿,邻居又有送来午饭的,金大娘子也没心情吃,金彪又有点想闹,被金大娘子冷着脸拽到身边狠狠打了几巴掌在屁股上,金彪张大了嘴要哭。当着客人打孩子,在哪儿都是个赶客的样子,张仙姑心中非常不安,祝大也站了起来。

    金良正中午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老婆在打儿子,客人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

    金良回到营里还没几天,散出去一些东西,重又与袍泽们联络好了感情,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太平盛世平安无事的悠闲时光,邻居亲自带了个小厮过来找他,将他家招贼失火柴房被烧的事儿告诉了他。

    金良赶紧请了假回家。上司、同僚们听说他家里失火,也都不计较他“又”要离营,都说:“快回去吧,挑匹脚力好些的马。”

    金良带着邻居一路狂奔,他有个经验,凡报坏消息的,通常都会把坏消息往小了说,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家里不定被烧成什么样了!那不能只烧一个柴房吧?

    奔到了家里,见自家房舍还算完好,金良仰脸朝天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有心谢了邻居。邻居被他拽着一路狂奔,眼也直了,也快要吐白沫了,扶着膝盖摆手说:“不用管我,我回家去了。”

    金良大步走了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金大娘子有了主心骨,说:“可算回来了!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就,五更的时候,还没醒,小丫她们就说柴房走水了,又救水。东西没少,三郎说,有蹊跷。”

    祝缨就接口说了发现证物以及已经去了万年县的事儿,将手里的那张收据给金良看了:“他们写了收据。罗登说,是送给陈萌的刀子,我觉得不对劲儿。”

    金良道:“这是当然!骗个二愣子还行,骗咱们,还差了点儿!”

    张仙姑和祝大生恐是自己家给金家招了祸,这事儿他们没办法承担,忙问:“怎么了?不是他?”

    金良道:“这栽赃得也太明显了!我虽是个粗人,也不上这个当!陈大郎那么有心机的一个人,怎么会自己动手呢?派个心腹,还要带上他的刀?一定有鬼。”

    祝大两口子心头一松,如果不是陈萌,就是说,不是因为退亲惹的祸,那就不干他们的事啦!祝大已经后悔了,亲事不该那么退。

    祝缨却不这么想,她说:“你回来就好,今天到了万年县,罗登家也只来一个仆人,相府就更不会让陈萌到堂了。我在那儿是什么用也没有了。我这就收拾行李,这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搬什么?!”

    祝缨道:“咱们都知道,你与陈萌没什么冤仇,要有,就是我了。”

    祝大问道:“怎么又说到陈大公子了?”

    祝缨道:“就算是栽赃,为什么拿大哥家放火栽赃?必是咱们家还住在这里的缘故。大哥大嫂好心收留,我们不能再给你们惹麻烦。”

    “胡说!”金良道,“你就住下来!就算之前与我没关系,现在也有了!放火烧了我的屋,难道就这样罢休了?!你住下来,他们要再来,正好抓个现行!”

    金大娘子也不是讨厌祝家人,她还有儿子、有家业,实在不是很期望祝家留下,但是金良回来了,拍板了,她也只好说:“那……我们再搬回后院。”

    金良道:“行!我再看看柴房去。”

    祝缨看出金大娘子的犹豫,说:“我与你同去,我还发现了点东西,没跟万年县讲。”

    “什么?”

    祝缨道:“又不知道万年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没回来,我怎么能把底儿都透给他们呢?”

    两人往后院去,祝大也察觉到了金大娘子的不喜,说一声:“我也去看看。”给张仙姑使眼色,让她跟自己一同去。

    张仙姑想的是:都走了,大娘子不是更不高兴?我得陪一陪,她就算打我骂我,我也挨着了,只别赶我们走。这儿好歹是个官儿的家,他们还顾忌点儿,等到了自己家,怕不是要杀上门来?!老三年前就是被这么抓走的!那可不能回去!

    她怕。就硬着头皮呆在金大娘子面前陪小心,金大娘子也尴尬,她的心事也不太好给张仙姑说,两人都讪讪地胡说八道点“柴炭要买了”之类的。张仙姑抢了小丫的活计,又给金大娘子盛饭。金大娘子道:“哎,大嫂,你坐。咱们都是心里没底的人。等他们怎么说。”

    …………——

    祝缨带了金良到了后院,给他看了泼了油的干柴,又指着柴房里说:“喏,火是从这里烧起来的,人进了柴房里,在这儿站住了泼的油。这个地方,救火的邻居们给踩了,不过这儿还能看得出来,这个人在这里站了一阵儿。”

    在柴房外,又指了几处画的圈:“这几个鞋印方向不对,印子也不对。救火的人来去的脚印是这几个,脚尖是朝这儿的,他们提着桶或者脚,脚掌使劲儿的地方不一样,脚印的深浅位置就不一样。”

    又将金良带到墙边,架起梯子,指着一处说:“这就是没跟他们说的了,这墙头上有手印,应该是翻墙的时候本事不够,借力的时候用的。你这墙头,积了灰,手印就留下来了。这个我没对别人讲,地上已经踩乱了,怕他们再把墙头弄乱。你看了,拿个章程,要怎么报上去。”

    又给金良指了她发现的逃跑路线,一路到了大街上的排污渠。

    金良都看了,说:“你小子,够厉害的!唉,七郎选你到大理真是对了!”

    祝大强行插了个话,对金良说:“金兄弟,要不,你去问问郑大人?请他帮个忙?”

    金良和祝缨都不愿意有事就麻烦郑熹,都说不用。祝大道:“可丞相家……”

    “爹,你别担心这个了。大不了,我去把贼人找出来。”

    金良道:“你在说什么呢?你还温书呢!怎么能耽误?你现在能有什么用?不如温书考试,授了官才能顶用呢。我去找万年县!”他虽然是个六品,万年县未必买账,但是天子脚下有人往朝廷命官家里放火,还牵涉到丞相公子,万年县必得给他一个说法!

    “就这么定了!”金良说,“都去吃饭,外面的事儿有我!你们安心住着,好好温书!”

    一家之主拍板了,柴房的残局收拾一下,金大娘子就得安排着再买柴炭、收拾厨房和被水泡坏的地面,重新把日子过起来。祝家又回到了前院,祝缨就还得温书。整个家里,除了金良,人人就都有了点心事。

    金良去了万年县,不想他才到万年县不久,金宅就来了一伙人自称是陈相府上的。这些人的衣着一看就不简单,打头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穿绸,后面跟着的几个人虽然是布衣,却都是全套的,衣裳也不旧。还带着车马。

    为首的先递上了拜帖,再说:“求见此间主人家。”

    金宅这里,金大娘子就先不安,她也没见过丞相家仆人,分辨不清真伪。祝大、张仙姑就更闹不清楚了。

    还是祝缨出面接待,她说:“咱们也不认得相府的人,实在分不清真伪,还请等大哥回来了再说。”

    相府的人模样很有礼,态度却很坚决:“还请小郎君不要为难我们下人,委实是相公有请。”

    金大娘子等人都怕她得罪了这些人,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应付相府之人。金大娘子道:“我家官人去了郑侯府上,你们有事,等他回来再说,我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

    管事道:“娘子何必自谦?既来请,就是有理由的。”

    金大娘子没了对策,祝大和张仙姑也没了到冯夫人门上闹的那股勇气,都有点怯了。

    祝缨道:“哦。来福,关门!送客!”

    管事惊讶道:“小郎君,您这是?”

    “为难你们下人。”祝缨面无表情地说。

    管事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忙陪笑道:“是小人不懂事儿了,还请小郎君见谅。”

    祝缨道:“你很懂事,是我们不懂事了。你也不必与我这不懂事的说话。”叫关了门,随便他们爱哪儿呆哪儿呆着去。

    管事的没料到世上还有这样不卖面子的人,小兔崽子十分难缠!真是年纪越小,越不懂得畏惧!

    正要强行将人带走的时候,一班差役又赶到了门上:“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退散!”

    金宅的人都放心了,自称相府管事的人紧张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京兆府是王云鹤主政,他派的人来了,事情就得由着他来办了!

    金大娘子问道:“不是万年县吗?我家官人去了万年县了!”

    差役很客气地说:“原本是万年县的案子,然而天子脚下纵火,藐视法纪,王大人十分重视,就接手了。”

    张仙姑也敢说话了:“那这些人?”

    差役又问管事是什么人,管事也只好说了。差役道:“正好,苦主有了,嫌犯也有了,你也与我一同往府里走一趟吧!”

    金大娘子是个命妇,不好跟差役等人一路走,免教人说闲话,最后还是坐了相府带来的车一同去了京兆府,祝缨亲自赶车。相府的人陪在车边走,管事的给个年轻的随从使了个眼色,这小子一踮脚就跑回府去报信了。

    路上,祝缨给了差役一点钱,向他打听:“这一家老小,都害怕,不知道案子究竟怎么样了呢?”

    差役道:“你们是原告,怕的什么?如实说就得了。”

    …………

    时隔不久,祝缨又见到了王云鹤。

    京兆尹相召,金大娘子这样的命妇也来了,陈萌这样的公子也到了,连金良都从万年县赶了过来。陈萌冤枉得要死,祝缨还要问候他一句:“大公子,你好。”

    事涉官员,京兆尹也没有公理审理此案,只在京兆府的大堂里,给双方都设了座,让他们将话说清楚。

    祝家一家三口是普通百姓,没有座位,祝缨就站在了父母身前。

    王云鹤还记得她,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也在案子里了?”

    祝缨答道:“我是借住在金大哥家里的,正遇到了失火的事儿,金大哥早上还在营里,我就帮忙跑个腿儿了。”

    王云鹤又问她身份、籍贯之类,必要将她的来历弄明白——寄住在金良家没问题,看起来也不像穷鬼,怎么就不肯认真读书呢?

    祝缨也老实回答了,是才入京的,并没有家产。

    王云鹤又问他与陈萌认不认识、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祝缨也不提花姐的事,就说跟陈萌是同乡,一道上京来的。王云鹤又问金良与陈萌是什么关系,金良道:“新任的大理郑家七郎是我旧主人家的公子,年前他领差南下,刚巧派了我同行,因此认识的。就是前头钟尚书办案的时候,发现了陈相公家二公子诅咒大公子的事情。”

    王云鹤突然指着祝大和张仙姑问道:“你们的脸上,怎么回事?”

    这家儿子与父母的气质迥然不同,父母脸上还挂着彩,王云鹤怀疑他们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儿,祝缨入过狱,难道父母也遭遇了什么?

    祝大和张仙姑在王云鹤面前畏畏缩缩,话也答得不太全,只敢说:“叫人给打了。”

    王云鹤容不得京城治安不好,逼问是什么事。祝大先顶不住了,他一上公堂脑子就嗡嗡的,舌头都直了:“是原来的亲家,就那冯家。啊、大公子他大姨!”

    陈萌见状,索性代他答了,说道:“一些误会,三郎原是我表妹的夫婿。冯家表妹流落在外,一同上京之后想自己争个出身,并不与冯家姨母同住,因此互相不识得。因误会,又解了婚约。”

    他将自己的辩解之词也一并讲了:“虽有这样的误会,我们也并没有记恨。大人手上的对牌确实是我们府里的,府里的对牌有好些,丢失也是有的。那短刀,学生从未见过。礼单上有,也是收进库房,并不用它的。簪子更是……丢失了的。”

    这也丢失,那也丢失,张仙姑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斜眼儿看他。

    王云鹤却知道,陈萌说的,可能是实情。相府家大业大,这些东西不上心是很正常的。王云鹤办案却并不是凭推断,又或者全凭自己喜好,他又问金良:“还有别的证据没有?”

    金良道:“家里还有些痕迹。三郎,你说吧。”

    祝缨将对金良说过的又说了一遍,王云鹤认真地听了,问道:“这是你看出来的吗?”

    祝缨道:“是。”

    王云鹤道:“你引我去看一下。”

    金良诧异地问:“大人要亲自去吗?”一般查案,县令都未必亲自到现场,多半是派差役去取了证据之类,县令再依据证据判断。

    王云鹤道:“当然。”

    王云鹤没有穿官服,而是去后衙换了便衣,装作个中年文士的样子,出来说:“走吧。”

    金大娘子和金良都起身,陈萌也很想同去,王云鹤道:“你现在还不可以去。且在这里坐下……”

    话未完,差役跑了进来:“大人,陈相公命人带了个帖子过来,要接大公子回府!”

    陈萌忙说:“我可以留下的!”

    祝缨眼珠子一转,这相府也太奇怪了!她知道的,一般官儿、财主不肯自己过堂,都是派管事下人来。丞相来接儿子回家,她懂,陈萌不想回去,她不懂。

    相府,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等她想明白,又一个差役跑了过来,比上一个跑得还要快,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趴在地上说:“大人!陈相公亲自来接大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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