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

    当朝丞相亲至,王云鹤也须得出迎。金良站起来理衣领,金大娘子拿手指拢头发,摸摸腰间挂的锦袋,摸出个小镜子照着仪态。

    祝大和张仙姑更是慌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丞相,天下最大的官儿,要怎么见呢?

    王云鹤瞥见祝缨一派沉着,暗中点头,再看了一眼陈萌,只见他面色阴沉,不由摇摇头。率先走下堂去,降阶相迎。

    陈丞相到得很快,祝缨站在金良和陈萌的后面,从他俩相邻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差役躬身在前面引路,后面一个十分出色的男子缓步走来。

    陈丞相看起来四十来岁,按照陈萌的年龄推算,他今年应该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外表看起来可不太像。

    祝缨以前见过的多半是乡下农夫、城中小贩之类,无论人品好坏,都是饱经风霜,城里人、富贵人总比乡下人显得更年轻,如果按照祝缨看乡下人的习惯再给他的相貌加上个一、二十岁,那就对了。

    真正吸引祝缨注意的,是陈丞相身后的一干仆从。陈丞相的随从略有点多,他足带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人被捆着,身后有两个人押着。祝缨看着那个被捆着的人,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最后定在了他的脚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脚像是受了伤而不是残疾了很长时间,才受伤的是不习惯自己身体的改变的,走路必然不像长期残疾那样可以熟练地掌握自己的身体。重点是,祝缨认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与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样。虽然鞋子换了一双不是留下印记的那个,应该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这个陈丞相,真是够厉害的!祝缨想。

    王云鹤与陈丞相见过了礼,祝缨等人也跟着行礼,祝大和张仙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都跟着胡乱的行礼,叫“大人”,陈丞相也不介意。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你还是这么的勤于政务。”

    王云鹤道:“相公说笑了,食君之禄,这是我辈该做的。不过令郎与案件有涉,又有物证,恐怕不能轻易带走。”

    陈丞相显得脾气很好地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把犯人给你带回来啦!说来惭愧,竟也与我有些干系,是府中仆人为盗。”

    相府的仆人就押上一个五花大绑的跛足男子上来!

    他们进门的时候,王云鹤就已经看到了,见陈丞相押人上来,便说:“相公,堂内说话。请!”

    他虽已换了便服,回到大堂却没有再把衣服换回来,先请陈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时又不敢坐了,陈萌更是垂手立着。张仙姑就挨着女儿站着,无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袖口。她直觉得这事儿很严重!一个周游就能那样,一个冯夫人就能打他们,丞相……

    不敢想。

    陈丞相扫了一眼堂上的几把椅子,很和蔼地说:“我也是为案子来,但主审官不是我,还是依着京兆府的规矩来吧。”

    陈萌还是不敢坐,金良夫妇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着,陈丞相看了一眼祝缨,对她点点头,说:“你就是祝缨?”

    祝缨上前了半步,叉手说:“是。”

    陈丞相说:“早就听说过你,不想如今才见到,要是早些见着了,你该唤我一声‘姨父’,如今却没有这个缘份了。”

    祝缨道:“人与人的相遇靠缘份,相处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缘份,今天是今天的缘份。”

    陈丞相笑了,这是一个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来也令人觉得春风拂面,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他们眼拙了。”

    陈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亲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亲竟知道的这么清楚么?

    王云鹤是刚才已经询问过祝家的情况,见状也不惊讶,等他们寒暄完,先问陈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陈丞相道:“让他们说清吧。”

    陈府一个穿着长袍的长须男子站了出来,这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们府里查失窃,顺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缨仔细听他的话,这人说的是,相府里的东西都存放在库房里,寻常也不去动它,什么对牌之类也只有在用的时候拿出来核对,平常也由各人收着。因为相府家大业大,谁也不能将所有的东西都时刻盯着,因此有的东西丢了好几年可能都没发现,有些不重要的东西,甚至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过。

    祝缨点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张仙姑一根都没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于妙妙有几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锁。到了郑熹这样的人,除了几件用顺手的,其他贵重的东西都是随手一扔。

    管家又说:“将出正月,府里清点库房,发现少了几样东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这个贼!”

    两个仆人将那捆着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脚也跌跛了。拿来一审,才知道他干了什么!自己说!”

    那人低着头,说:“我那天,看库里几件没人动的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反□□里的东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来,见到有人送来一大车的东西,打听了一下,说是给大公子的……”

    陈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缨又把他带来的礼物原样还给了相府。这箱东西其实是沈瑛提供的,祝缨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是陈萌带来的,就让金良还给了相府,相府里的人就知道陈萌干了什么事了。

    这人说:“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就问了押车的是哪家。顺着他们说的地址过去,本来想发一注小财的,不想没找到。一时气愤,就放了把火。实在只是为财!”

    陈丞相道:“人,我都带来了,你如何判罚,我绝无他言。犬子,我可要带走啦。”

    他说谎!祝缨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财物的?!正常人家,财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带着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过,祝缨又往那人跛子的脚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确实是这个人!我认得没错,那行脚印也确实不是陈萌的,周围也没有陈萌的脚印。

    王云鹤道:“相公说的,下官都明白了。只是他们苦主那里还有些别的证据,须得核对了,这样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岂不更好?”

    陈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这个是贼,我儿也未必就不是贼了,是不是?”

    王云鹤道:“不敢。也是为大公子好,免得后续有人再说三道四。也是为相公脱一个教子不严的弹劾。”

    陈丞相苦笑道:“说到教子不严的弹劾,我竟无话可说了。先前已经挨过一遭啦。也好,不过我也想看看。”

    …………

    他们纷纷起身,祝缨对着王云鹤频使眼色。

    王云鹤终于看到了她,对她招招手,说:“小儿郎,你过来,为我引个路。”

    祝缨急急走过去,听王云鹤说:“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殴打的?”

    “是。”

    王云鹤不多话了,陈丞相也听在了耳中,苦笑道:“她们妇道人家办事,向来不可靠!”

    王云鹤道:“确实。这么一来,就算是有‘怨仇’了,他们寄住在哪里,哪里就有贼人放火,街头议议,凭这一条就该将这位夫人、沈瑛,还有令郎安个‘挟私报复’啦。以后这孩子但凡有事,就会叫人翻出来。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陈丞相叹道:“是啊——你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过来,我看看。”

    祝缨依言过去,陈丞相又问了她读了哪些书,现在干什么,祝缨也都说了。又问她老师是谁,祝缨说没有老师,都是偷听自学。

    陈丞相与王云鹤都是一番叹息,陈丞相跺了两下脚,说:“沈瑛真是瞎子废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叹息了一阵,才对王云鹤说:“咱们走吧。”

    他们各自上马,祝缨跑到王云鹤的马边说:“您别跟他犟,他肯定心里有数了。不是陈萌,陈萌的脚印我认得!不但我寻出来的脚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脚印就没有他的!有那个仆人的。即便还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陈萌,而是别人。我不是因为他说我几句好话就为他说的话……”

    她说得很急促,王云鹤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当然知道。”

    他是刚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对陈丞相说什么“挟私报复”?

    祝缨道:“您得讲证据,我能给您的就只有那点儿证据。扯不到别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云鹤翻身上马,亲自到了金宅后门。金良开了门,祝缨给他指出自己的发现。王云鹤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亲自登上梯子,将墙头上的手印也看了。陈丞相则很有兴致地背着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没有爬梯子,而是问祝缨:“这些都是你发现的?”

    祝缨道:“是。”

    陈丞相又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不该把心思只放在差役书吏的事情,该读些正经书。”

    王云鹤在梯子上,说:“我也这样说。”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对陈萌道:“你过来走两步。”对比了鞋印并不是陈萌的,也干脆利落地把陈萌给放了。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将犬子带回管教了。这人犯,也就交给你啦。”又对金良说:“这屋子又着了火,又遭了贼,既有损坏,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与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与你换,不比这个小,还比这个新,地方也比这个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进的房子与金宅调换,新的,京城的很多这样的宅子规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这个要好一些。同样的房子,在更靠北一点的坊里,离郑侯府也更近一些,论价钱,能比现在这个贵上百贯。还说,等他们搬完家,再赠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饰暖宅。

    陈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风,金良有点绷不住了,忙说:“贼人也抓住了,不过一间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陈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缨,祝大和张仙姑心里激动,暗道:难道也要给我们房儿?我们那赁的房子虽不如金家,可是正经带院子的三间正房带厢房呢,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缨道:“我有房子的。搁那儿好好的,过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说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个金饼砸了,也有点晕,她本就不讨厌祝缨,此时也说:“是呀,一道住,总不能再出事儿了吧?你赁房子也要钱呐!”

    祝缨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儿都不会有事了。”陈丞相说。

    祝缨一怔,而后露出个笑来:“哎。”

    陈丞相看着祝大两口子一脸失望,心中一丝轻笑,道:“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过,”他对王云鹤道,“我看这个后生十分喜欢,来呀。”

    管家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锭出来。祝缨不太了解金子,因为见得少,金大娘子在心里算了一下,低声告诉她:“一个得有五、六十贯了,这些得一百贯。”

    祝缨道:“不用的!我只要几十天安心看书,就能自己养家了!”

    “收下,”陈丞相语带玩笑地说,“用心读书,学得好,就是你的,学不好,要还的。”

    祝缨望向他的眼睛,陈丞相的眼珠子看着清澈。凉浸浸的,她想。

    王云鹤道:“收下吧,是前辈们对你的期望。”

    祝缨对陈丞相郑重拜了一拜,说:“好,我留下了,不会给您收回去的机会。”

    陈丞相终于大声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结案、同金良办交涉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声说:“都说陈相公是个厚道人,还真是。”

    祝缨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陈丞相肯做人时,全然是一股“郑熹味儿”,周到,和气,大方。

    王云鹤道:“回衙结案吧。”

    祝缨松了一口气。王云鹤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读书!”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先审这个犯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到陈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着夫人嫁到了陈家。”

    王云鹤便结了案,偷盗、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齐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辞,王云鹤道:“你们先回罢,少年留一下。”

    祝缨不明就里,仍是很信任王云鹤道:“是。”

    王云鹤将她带到自己书房,指着自己的一排书架,问道:“看看我这里,不想读吗?”

    祝缨道:“我已选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云鹤叹了口气,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祝缨的来历处境,一个穷要到做赘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弃得没了婚约,又有一对不甚可靠的父母,家无恒产,人却机灵。跟着郑熹进的京,住在金良家,郑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书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书转身送到祝缨手上,说:“拿着,考完了试,把这个读完。”

    祝缨低头一看,却是一套《春秋》,王云鹤道:“春秋三传,当读左传。”

    “是。”

    王云鹤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叫人多包一些纸墨,都打成一个包袱,让祝缨拿着回去了。

    这天,祝缨还是在金家住下,祝家与金家都受了惊吓,也得了好处,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满。金大娘子又很后悔,之前自己怎么就不想继续收留祝缨了呢?一力挽留。

    祝缨道:“我那房子赁都赁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么追回来,要么转赁给别人。你要考试了,得安心读书。”

    祝缨道:“你还要搬家呢,那边儿房子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这两天就得动身呢,咱们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劝道:“我们搬家,你只管在这里读书。那边儿收拾好了,你就带着你自己的人和一本书过去。一切不用你动手。都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这份功德做圆满了。”

    祝缨道:“大嫂,你功德已经圆满啦。我再不能拖累你们了。”

    两下十分推让,场面很是和谐。一个不愿意给对方惹麻烦,一个是尽力想为对方提供便利。

    最后,金良烦了,说:“争什么?都听我的!三郎,你说帮急不帮穷,你现在也不穷,可你读书得省心,这也算是个‘急’,大哥大嫂又伤着,谁照顾?就这样!”

    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谐,陈府就是压抑了。

    陈萌低头垂手跟着陈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书房。小厮上来给陈丞相脱了外衣,接了帽子,换了家常衣服。陈丞相张臂站着,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丢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陈萌心头挨了一记重锤,猛地抬头:“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会说你这个话。”

    陈丞相换完了衣服,在书桌后坐下,侍从上了茶来,陈丞相呷了一口,道:“请夫人过来。”

    陈萌看着父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丞相道:“你母亲为你操心,你应该认真谢一谢她。”

    她?陈萌几乎要气破肚皮,他敢肯定,这栽赃的事儿肯定是继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结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说是贼,不偷东西,还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证!还是继母的陪房!

    陈丞相道:“她为你清点财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该谢吗?”

    待陈夫人到,也是阴着一张脸,陈丞相和蔼地说:“你这些年辛苦啦,既要闭门养病,孩子们也领情的。”

    陈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亲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实实给这继母磕了头。陈夫人一言不发,直到陈丞相说:“夫人?”

    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陈铎!你可是我爹提携的!”

    陈丞相道:“提携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谢你的母亲。”

    陈萌和陈夫人都吓得不敢多言,两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个拜,一个虚扶,说:“起来吧。”然后两个木偶一齐望向陈丞相,听他下一个指令。

    陈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陈夫人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走,陈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个都不是继母日常使唤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着书房的门关上,转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爹?”直到此时,陈萌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琢磨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老家府城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交际,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以及这些关系。

    陈丞相没说话,看着他,目光十分平和,陈萌却要被他这份安静给逼疯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爹!您有什么训示要给儿子就直接给吧!”

    陈丞相依旧沉默,直到陈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说:“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胆子不是很大么?城府不是很深么?嗯?翻云覆雨,引国法来干预家事?!!!”

    陈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错,跟你母亲有点像亲母子了,她也这么说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儿子。”

    陈萌大口地喘气,抬眼看着父亲:“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赃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陈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听了都要笑死!”

    陈萌难过得要命,又有些欢喜,他听出来了,他爹虽然怀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继母,却也知道这件事是继母有错在先,并且是陈丞相亲自查明了实情。陈丞相虽然生气,但是还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亲的脚下,抱着陈丞相的双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难啊!”

    陈丞相摸着他的头,说:“你哪里难了?难到给我出难题?”

    “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又不管我,他们又要害我。爹,蝼蚁尚且偷生,我却有一个后娘,后娘,后娘啊!不如没娘!”陈萌终于把七岁时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仆人,没有亲人。我苦啊!”

    陈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

    陈萌擦着眼泪爬了起来,眼睛湿润地看着父亲:“爹。”

    陈丞相却没有慈祥地回望,而是严厉地说:“国法,不可入家门!”

    “我不明白,”陈萌有点撒娇的意思了,“我快没命了都,还以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闹大了……”

    “活命?我为什么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给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齐心,不说千秋万代,三、五代富贵,十代绵延,出一争气的子孙,又是几代富贵,几十代下来,不成问题。要是内斗……”陈丞相冷笑一声,“你引官府杀你弟弟,你母亲就能引国法来处罚你!你外祖家嫌贫爱富又无眼光,抛却美玉与亲家结仇,你呢?偏偏贴着你那个废物舅舅,为他当杂役奔波!祝缨出事,不抓你抓谁?”

    陈萌嘀咕一声:“没、没那么严重吧?”

    陈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为了栽赃,那个奴才带着刀在外面转了数日,祝缨就是闭门不出,他们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则,祝缨在街上被人一刀毙命,刀还是孝敬你的!你说怎么办?”

    “幸亏他在读书,没有出门。”

    陈丞相道:“是啊,读书好啊,好好读书吧。”

    陈萌有点高兴,说:“爹是因为他读书不出门,才给了他金子的么?爹这回给金良和祝缨,给得太多啦。”

    “只要不败家,物有所值,为什么不拿钱出来?钱能办得到的事儿,就不要太吝啬!得显出来大度,等闲不要结仇!你以后待这两个人,不必过于亲密,也不可疏远仇恨。有什么好记仇的?他们出事儿,再拖出你来当嫌犯吗?”

    陈萌笑道:“并没有,我也觉得祝缨这小子还不错。舅舅也有些后悔了呢,他托我去说和的。我……”

    “沈瑛那个废物,你偏与他过从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爹、爹?他怎么了?当年外祖蒙冤自杀,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来,支撑全家到现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陈丞相冷冷地道:“你这是怨我了?”

    陈萌又跪下了,说:“我并不敢。只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帮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争!指望谁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杀了。他是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图拥戴逆王,让不知内情的人为他说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争,陈萌哆嗦了一下:“是。儿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亲也上书,外公的案子没那么快能重查,舅舅也没那么早能回来。又派舅舅去接我……”

    陈丞相听他三句话不离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儿姓陈啊!”

    “我还道你姓沈呢?这么想着他,明天把你过继给他吧。”

    陈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儿不敢!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明白了!家里有什么事儿,自家解决。”

    陈丞相幽幽地说:“这京城里,哪一家的屋顶掀开了,拿着本律令一条条比着,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罚的也就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国法干预家事,就没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离开,想祸害谁家,就给谁家当儿子去。我,不要这样的败家子。都说你弟弟乱七八糟,是个败家子。你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败家子。”

    陈萌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连顿首:“爹,我明白了,是儿子想错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没有家就没有我。娘当时,只想着沈家,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媳妇,是我的母亲。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创下的家业不知道如何维护,终有散的一天。”

    陈丞相道:“去吧。明天开始,叫你媳妇,学着管家。”

    “是。”陈萌颤抖着爬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陈丞相:“与祝缨那里还有点首尾,我是不是要再与他见几次面,好显得尽释前嫌?再与舅舅那里把事儿了断一下。”

    陈丞相看他吓得有点失措,也慈祥了一点,说:“为什么要‘显得’呢?你想想,你们有什么仇怨吗?怎么结的仇?”

    “没、没有啊。”陈萌说。

    陈丞相无奈地看着儿子,陈萌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是呢,没有啊。”

    “你舅舅那里,毕竟是长辈,走动就走动。”

    “是。我明白了。不会围着他转了。”陈萌突然就通透了,对,他跟祝缨没仇啊,甚至不提沈、冯的话,两人处得还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缨身份虽然差了点,可也不讨厌,看着还挺上进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什么不好。

    舅舅那里也是,他姓陈,不姓沈啊!

    “就是亲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随从啊!”

    陈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缨不知道陈府还有这么一出,但是从王云鹤和陈丞相等人的表现来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她早早爬起来继续背书。王云鹤给的书她先放到了一边,凡是不考的,现在对她都没用。考完了再说。

    为了纵火的案子她耽误了宝贵的时间,现在得补回来!那边,祝大和张仙姑帮着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着金良两口子去看新房,那确实是个新房,比他们住的这里用料还要好些,院里还有水井、有一株大树。

    金大娘子十分满意:“夏天能乘凉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张仙姑去看厢房,说大家一块儿搬进来,等祝缨考了个官儿,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时我就不管了。你们也不用怕有人随便把他下狱了。”

    张仙姑也很高兴:“老三真能做个官儿,我也弄个房子!不比你们家,只要像我们赁的那个就好啦!大娘子没见过我那个房子吧?没你这个好,可是我亲自收拾的呀,什么都弄得整整齐齐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里也有数要怎么收拾了,就与陈府的管家办交割,换了房契,这边往新房搬,那边却不急着收房子——陈府也不在意这小院子。

    他们先搬后院,进进出出都从后门。祝缨就在前院读书,中午胡乱吃了点饭又接着背书、练字。

    下午的时候,祝缨正在练字,看家的厨子说:“三郎,有人求见你哩。有帖子呢!”

    祝缨道:“拿来我看看。”

    是陈萌的帖子!

    祝缨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请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门迎接陈萌。一见之下有些吃惊:“大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啦。”

    陈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这回可是为我自己来的,不能再给我生气啦。”

    祝缨道:“哪里。请。”

    她把人让到了自己的厢房里,陈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点陈丞相的样子了:“我打搅你温书了么?”

    “还行。”

    陈萌道:“你读律令?不如读经史呀!”

    祝缨笑笑:“我跟你不一样。”

    陈萌道:“哪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场官司下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贼人,他是我继母陪嫁的仆人。那个……”

    祝缨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缨笑笑:“后娘哎。二公子还……”

    陈萌现出难过的样子来,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装样儿。拿上来吧。这个不是舅舅他们托的,是我的。你受这灾殃,金良也受连累,你心里也过不去不是?还伤了你的人情。都是因为我家的怨仇。”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要说这个,我就收了。也不用这么多,我已经有好些啦。”

    陈萌也不强要她都收下,由着她收下了一些笔纸之类以及几匹新绸,又收下了几个食盒,说:“正好,给金大哥暖宅。”

    陈萌又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你授了官,我带你游京城。”

    祝缨笑道:“这么好?大公子什么身份?我……”

    陈萌道:“我觉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陈萌最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冠群,你真的不见了?这并不是她的错。”

    祝缨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造化弄人罢了。我现在见她,对她也不好。冯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个好人家了。”

    陈萌道:“你们见一面,我倒能帮忙。到底见面把话说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读书,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好走后面的路,如何?不叫他们知道。”

    祝缨道:“也好。”

    “这里人都在搬家,也顾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诉她,请她来。”

    “也不必瞒着这里的人,我爹娘也想见见一大姐,告诉她,不怪她的。”

    “好,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这个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来。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为什么要聪明?为什么要算无遗策?成与不成,都有我父亲给她遮掩,她为什么要聪明?没有我父亲,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兄弟。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亲雷霆手段,单我过堂这一件事,就够引起非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细算?”

    祝缨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给你带过来。”

    …………

    陈萌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门礼佛,冯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门,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冯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装休假,在禅房里将门一关,人却在陈大娘子的接应下离开了寺庙,到了金宅。

    此时,祝家一家三口已经吃完了午饭了。

    花姐一见他们,眼泪先落:“干娘,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

    张仙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不怪你!”

    陈大娘子也陪了几滴泪,说:“你们有事儿慢慢儿说,先别哭了。”

    祝缨给金大娘子一个眼色,金大娘子就请陈大娘子去喝茶。陈大娘子有些犹豫,祝缨去把门给打开了,拿张椅子抵着,以示不会关门。陈大娘子笑笑,跟着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扑到了张仙姑的怀里:“干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们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张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户好人家嫁了,你亲娘不会给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摇头:“他们那个家,不好呆啊!亲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了。”

    祝大不太会跟这样的女人说话,一看眼前仨女人,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个女人,花姐与张仙姑抱头痛哭,都知道这亲事算是真的完了,这也是告别了。

    花姐道:“我见你们一眼,看你们好好的,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银,要给张仙姑。

    张仙姑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留着花,我们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呢。”

    花姐摇摇头:“金银在那府里,有用,也没用。我以前觉得,人家知书达理、高人一等,说出来的道理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必是我们错了。他们说要守规矩,我们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着做,这样才叫“规矩”才叫“上等人”。可是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这要真是能成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啊!又不敢留恋,说:“你们有话,赶紧说。不然对花姐名声不好。”

    祝缨道:“订婚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拿我当个挡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该有一个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现在又是这样。我要对你说,‘别想别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缨道:“朱家抽尽了干娘的精神、熬灭了她的心气,我不想你也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该如此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儿可跟大郎看我时不太一样。我还想,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现在看来,你是把我当姐姐没把我当妻子。你是热心肠,烧的却不是那个灶。”

    “大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你要别的我给不了,有别的事儿尽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说:“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当时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没有怨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现在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缨哽咽着说:“大姐,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记住。”

    “你说。”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还会有许多人,哪怕对我苛刻些,对你也还都不错。纵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们讲理些,对不对?”

    “那倒是了。可……”

    祝缨道:“他们的吃相好看。我说‘吃相好看’的时候,是说他们比那‘吃相难看’的好些,不是说他们就不‘吃’了。你要记着,只要还是吃,好看难看都一样。”

    花姐含泪道:“我知道的。我该走了,这包金银你们留下,算作咱们相识一场一点心意。互相帮衬着呗,以后我再有事找你们呢?”

    “好。”祝缨示意张仙姑把金银收下,自己去撩开门帘。

    “哐啷啷”张仙姑手里的金银散了一地,她赶紧上前,花姐指着祝缨长袍后摆一块血污问道:“三郎,你这是……”

    双姝

    张仙姑脸色煞白,也不管金银了,两三步就要并过去挡在祝缨身后。

    祝缨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张仙姑没赶到她身后,她已拧过上身撩起后摆,花姐张大了嘴,看着她的裤子后面,后裆的地方。

    张仙姑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祝缨不明所以,还问:“怎么了?”

    问完了,看这两个女人的样子,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门边把椅子拉开,将门关上。祝缨奇道:“大姐?”

    张仙姑见花姐这样,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说:“花姐,这个事儿吧……”

    这个事儿是个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缨这是天癸已至。哪个女人没有经历过呢?每个月就这几天,身下总是难受,无论走、坐、卧、立都要担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裤。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久而久之,讹传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动,还要不时回身看看身后,或者问问同伴:“给我看看,后面脏了没有?”

    而此时,不用点明是什么“脏”了,同伴总能心领神会,知道这说的是什么,退后两步,说:“没有的,挺好的。”或者说:“有点儿,你走前边儿,我走后边儿,给你遮一遮。”

    与花姐对上了暗号,张仙姑一个神婆连个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整个人都懵懵的,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求你千万别现在嚷出去,叫我们有机会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了。”

    花姐看看祝缨,见她还有点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问祝缨:“你是女孩儿?”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吗?”

    张仙姑抢着说道:“我骗他生的是儿子,这才养了下来!后来他知道了,养都养了,也来不及了,就接着养下来了。”

    花姐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了结尾,这种事情太常见了,生了女儿就不养,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许多人家会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祝缨,又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却又充满了决绝。

    她问张仙姑:“那退亲的事……”

    张仙姑张口就来:“我们倒想好好说的,她本来就看不上咱们家,说了就能成,你说是不是?可你们那门儿我们进不去,当花子打出来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没想到是这么的看不上啊!我们穷人,没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这一步,还是得迈。”

    花姐叹了口气,只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胆子,祝缨才有这样的人生。

    “你……还想考试做官吗?”她摒住了呼吸,问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觉得如果自己大声呼吸这话别人就听不见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花姐一颗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细细地、急促地喘着气,说:“听你说这个话,我可真欢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样。”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吗?不是当我是姐姐吗?妹妹……唉,三郎!还是叫三郎吧,别说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诉别人,我妹妹做了官儿,还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泪无声地往下落,脸上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祝缨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大姐。”

    花姐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以前啊,有时也想,我就不要脸,把你搂一搂,会不会好些?后来绝了这份心了。今天终于搂着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干干净净的。”

    张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惨淡:“我不成的,都已经知道我是女人了。他们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么路都没了。再说了,我哪如他们书生们呢?我不过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罢了。”

    她松开祝缨,说:“干娘,咱们别光顾着说话了,快给三郎收拾收拾这一身。别叫别人看出来了。”

    张仙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的东西还没搬到那边新房里去!”

    张仙姑那边找东西,花姐就对祝缨道:“你衣裳放在哪里了?快找身干净的出来换上。我跟你说,来月事的时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样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儿,一定要干净,别着凉水、别着脏水,饮食上也要留意,别的时候随你,这几天不要吃凉的……”

    她从小过的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比大多数人讲究,一样样的禁忌都跟祝缨说了,又说了两个偏方:“要是痛经了,可以调理试一试。看大夫的时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着过两个,一摸脉,别说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说清你祖宗八代……”

    祝缨都记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来。张仙姑也回来了,拿了条月经带来。祝缨看两眼,张仙姑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有你看的时候呢!”

    花姐又告诉祝缨:“要勤洗换。”

    张仙姑道:“要不,咱们还是搬到咱们自己家去吧,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缨道:“小心些就是,答应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说不出道理来,才叫人起疑。我这些日子都不出门,也不与人交际。等考完了,咱们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这样也好。你,快些换了吧。”

    祝缨去换衣服,花姐和张仙姑又教她怎么弄月经带,又说禁忌。张仙姑道:“来了事儿,告诉我,你这几天的衣裳不能再给他们洗了,不能叫他们看出来。”

    祝缨略略通晓了这些事,说:“好。”

    刚换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捡洒落的金银时,陈大娘子过来拍门:“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关门了?”

    张仙姑去开了门,陈大娘子一见祝缨换了身衣服,十分吃惊且生气:“这是做什么?”

    花姐的手顿了一下,把金银锭子拣完,拿手绢儿包了,说:“刚才跟我推让,不肯收,茶和墨都洒身上了。干娘,收下吧。”

    陈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还是整齐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瞧你这事儿办的!”也劝张仙姑和祝缨收下金银。

    金大娘子看他们像是哭过的样子,心里骂冯夫人“造孽”,也劝:“收下吧。”眼中满是怜惜地摸摸花姐的脸,接过了金银帕子递给了张仙姑。张仙姑接了,眼泪也下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给小娘子洗洗脸,重妆扮一下,这样儿出门可不行!还道我欺负了小娘子呢!”她对陈大娘子招招说,说:“娘子来帮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么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陈大娘子,半道上说:“叫他们说说话吧,可怜见的。三郎这孩子,别的我不敢说,规矩是真的规矩,老实是真的老实。哎,你们家那位贵亲啊,办岔了事儿,把个凤凰蛋给丢啦。再说了,他们以前是夫妻……”

    陈大娘子苦笑:“我也说呢,一路上不尴不尬的,事儿就办得不利索。要么认,要么不要,早早定个名份。这拖下去,认了,人家也知道你嫌弃他,怎么能没个想法?不认,拖人家一路像什么话?”

    两人之前一直客套说些天气、家务、京城衣食之类,这会儿倒说了几句心里话,聊了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热水稍慢才得,又选了胭脂之类。

    那一边,花姐对祝缨说:“表哥叫我捎一句话,我觉得那话不好,不想说的。现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对你说了,应该不碍事的。”

    祝缨问道:“什么话?”

    花姐道:“叫你跟着郑熹办事的时候留个心眼儿,仔细想一想。怎么就不读经史,偏要你读律令呢?经史是正途,拼个三年五载,求个功名多好。读律令怕是出不来,仿佛刀笔吏一般,只是为他执掌大理出力罢了。揠苗助长和深耕细作,那能一样吗?”

    她说完,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就这些了,以后怕是不容易得见了。”

    张仙姑道:“怕什么,要有什么事儿,怎么也想法办见了。”

    花姐勉强笑笑:“但愿吧。我亲娘的性子很刚直,规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亲生的,反而比亲娘稍稍松些。我亲娘又给身边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记着,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干心血,烧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

    “哎!”花姐答应完,又笑了一声,“别皱眉头,不是什么大事儿。之前那么难不都走过来了吗?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从出生起……唉……”

    祝缨心头一动,问道:“怎么?人还没找到吗?”

    “那对忠仆夫妇已经回来了,那位王妈妈就是我刚出生时的乳母,现在被我娘派到我身边。可惜,她的女儿至今没有下落。我问了,娘说,带着那个孩子,养到五、六岁上,被强令分开了。你知道的,人在贱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说分离就分离。娘和舅舅已经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记得来历倒好找。孩子长到大,模样也有改变、小时候的事儿也不容易记得,就难找了。”

    张仙姑道:“哎哟,她闺女没个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儿,你亲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这个王婆子心里有怨恨给你使坏呀?”

    “王妈妈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亲娘还紧,眼珠子一错不错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亲生女儿了,看着我,像看着那一个。”

    “那,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帮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说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么?”

    “婵娟,”花姐说,“本来没名字的,在他们家里排行第一。娘带着她,就给她起了这么外名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冯夫人为人讨厌,确是很会起名字了。

    祝缨道:“好,我记下了。冯婵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姓,反正,名字是这个,就算记不住我娘,名字她应该记得住。”

    “好!”

    陈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来了,给花姐洗去脸上被泪痕冲花的妆,重新给她上了妆。陈大娘子道:“再不走,禅房那里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与祝缨依依惜别。

    …………——

    陈大娘子看在眼里,等上了车,问道:“妹子,你对我说句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是不可能了的。”

    “这……”

    花姐道:“我们毕竟是共患难的,纵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没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没有怨恨过我,总是帮着我。”

    陈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样子,心道:真是冤孽,这可怎么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闲事,又嫌弃丈夫竟然没能把这件闲事给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嘱,问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说了吗?”

    “嗯,他都记下了。”

    陈大娘子道:“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我自打从家里到了这京城,看着满眼繁华,却没有在家里自在了。在老家,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却总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我也不知道盼什么好了。”

    花姐也不敢给陈大娘子拿主意,以亲娘的转述来看,陈丞相府上那位继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叫陈大娘子放心享受,那显然是不行的。提议陈大娘子生养个孩子,把孩子教导成材,虽说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稳,再要个孩子,岂不是害了孩子?

    她只好说:“我也是这样。以往在老家,总琢磨着,到农时了,该安排长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里要如何花销。”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都有点理解对方现在的处境了。

    回到了寺庙,两人悄悄回禅房,却听到王婆子与陈大娘子的丫环在争执:“我去见我们小娘子,你拦着做甚?你们干什么了?”

    花姐道:“王妈妈。”

    王婆子和丫环都惊讶:“小娘子?你怎么从外面过来了?”

    陈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请妹妹陪我到外面走一走,怎么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该叫我们一声,我们好伺候着。怎么能让你们独个儿出去呢?”

    陈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让你们跟着,我们两个才自在。你们一跟,别人一让,就没意思啦。你们也歇好了吗?”

    “是。”

    陈大娘子道:“正好,听说这里的素斋不错,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给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说的是。”

    两人吃了素斋,又买了几只大食盒的素斋,陈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说:“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归家。

    花姐坐在车上,王婆子忍不住说:“小娘子,别怪我多嘴,你一个小娘子,不兴不带人就乱跑的,万一遇着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环不高兴了,说:“您老这话说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样。”

    王婆子瞪着她说:“你懂什么?小心没有错处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王妈妈,别着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们留意婵娟的。”

    王婆子没想到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说,忙说:“您怎么又说这个了呢?夫人听了,又该不高兴了。婵娟……婵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这个府里,就是那个时辰遇上了那样的事儿。”

    花姐道:“王妈妈,你要难过,就说出来。总之,我会尽力找婵娟的。”

    王婆子低声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别为了这个再惹她不高兴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也别无所求了。”

    小丫环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亲闺女呢,您怎么不管了?”

    王婆子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看着小丫环,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你演一个给我看看?”

    小丫环不知所措,她很讨厌这个王婆子的,这个婆子跟李婆子一样的讨厌!这府里的婆子们总是让小丫环们讨厌的,婆子们总是说些老生常谈,总是会禁着小丫头们不许她们开心。仿佛年轻姑娘开心了,就是一件多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一样!

    但是婆子们掌管着府里的许多事情,算是小有权利,且婆子们出入府门方便,有时候想偷偷买些外面的东西还得拜托她们。

    所以,丫环们受着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气,叫住嘴她们就得住嘴。不过这一回,小丫环却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话镇住的。

    是呢,能办呢?小丫环讪讪地想。

    花姐低声为小丫环说了两句话:“她是淘气,也是跟你怄气,是她不懂事儿。王妈妈,她还没长大,不懂你的处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没什么,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当仆人的,都是这样,我小的时候,也当丫头,也不喜欢婆子。都一样。”

    小丫环越发傻眼了。

    花姐苦笑摇头,因祝缨而来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也沉到了心底。

    “吁——”

    车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时挂下了脸,都很沉肃,沉稳地下了车,花姐让丫环提着食盒,一同去见冯夫人。

    冯夫人见她回来又带了素斋,刀疤交错的脸上也显出点笑来:“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该出去走走,那个佛堂很清净,素斋也好。我听嫂嫂说,可以先把那儿包下来,咱们到时候和嫂嫂她们一同去,再请上外祖母和舅母他们。”

    冯夫人道:“我倒想带上你舅母,她那个人呀,就会给我脸子看!你舅舅也是,总是说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对这个姐姐不错,但是近来埋怨她把祝大和张仙姑给打了,退亲退得难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冯夫人才有点高兴地说:“那倒是。把素斋拿到厨下去,今晚我就吃这个。”

    “哎。”

    冯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来给我念念经。我这上了年纪啊,眼神儿不行啦,看书总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来后也如祝缨一般不再出门,每日陪着冯夫人吃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闲也寻些书来读,还自己做点针线。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样。

    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笑影,人也略胖了一点点,心情显见好了一些,话也多了一点儿,也常与嫂子冯娘子说话,不像才到京城时那样总是忧虑了。

    冯娘子在京城也没什么交际,她两口子是冯家远枝,天上掉个馅饼把两口子砸了过来。人是冯夫人从血缘相近的几个亲戚里选的,因为冯娘子的丈夫冯朗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冯娘子的亲戚关系也简单,这样是最方便的。只要再禁一禁,他们与旧日血亲来往,就是拘住了一对儿给自家延续血脉的人了。

    冯朗虽然也不够聪明伶俐,冯夫人在乎的却不是这个,又不是亲生的,也不指望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冯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世上有一份聪明,她宁愿把这份聪明给女婿、给外孙,也不会把嗣子排在前面。

    有这么个婆婆,冯娘子的日子就难受得紧。哪家媳妇都立规矩,可这婆婆跟自己不亲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亲,冯娘子觉得,自己的脚就像被人塞进了一双小鞋子里,晚上睡觉都不许脱下来那种!

    所以冯娘子开始对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后来发现花姐不像冯夫人,才与她平常相处。近来花姐开朗了一点,与她常来往,冯娘子就觉得这个小姑子人还是不错的。

    又有点为花姐惋惜:有这么样一个亲娘,生活恐怕很难顺遂了。

    这么一想,冯娘子对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点。对这个现象,冯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因此对儿媳妇也宽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宝的金镯子给了儿媳妇。她首饰多,但是因为毁容的缘故,头面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镯子、戒指、项链之类,样子都是精挑细选的。

    冯娘子得了镯子,拿去给花姐看,小声说:“娘对我说,天气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饰常露出来,该戴些好的,就拿了这个给我。她这是怎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了吗?”

    花姐心不在焉地说:“是吧?人不能总是不高兴啊。”

    冯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觉得娘就是……咳咳。咱们明天去烧香?”

    花姐马上说:“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为祝缨今天考试!

    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是该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这一厢,花姐担心,那一边,祝缨进了考场。

    原本,她就算已经有了良民的户籍,也不够格就这么考试的。如果是考明经、进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绅三人做保,写父祖三代,且从家乡那里做个贡士,或者有个官学生的资格之类,得一级一级核实上来。贡士听起来只要有地方官推荐就行,其实,地方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推荐的,推荐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筛选一下人材,不能弄个傻子上京,最后害自己被追责。

    但是明法科不那么重要,虽然也有各种限制,考的人既不如那两科多,盯的人也少,郑熹手眼通天,给她弄了一个名额。她有正式的户籍,写了爹的名字,又随便编个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试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祝缨仗着记性好,律、令都背下了,连一些官方的释义、解疑的内容都看过了,考的时候就没什么难度了。

    真正影响祝缨的是她的书写。

    她虽然聪明,也确实“一看就会”、“过目不忘”,但是无论是妙手空空还是爬墙上树又或者张口编故事、赌博出千之类,都是她日常生活会用到,随时要上手的。所以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从不生疏。

    书写却不是这样,她认真练字也就是最近几个月,这几个月还得背书,能练字的时间极少。书写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观也指望不上,只能说“写得板正”。

    祝缨每场考试都写得很艰难,手赶不上脑子,好在时间还算充裕,她与大部分考生一样,都是到最后一刻才交卷。别的考生是因为不会,或者紧张忘记了,她就是因为写得慢!她又不与考生们认识,也不与他们同住一个客栈里备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这两三个月,痛经之类倒是没有,但是月事不准,并不是一月一次,为了怕出事儿,她考试之前把月经带给翻了出来先戴上。

    考完当然得回家换下来。

    几场试后,祝缨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紧张了,回家之后迎面撞上张仙姑捧了碗面出来,说:“来!给你做生日!”

    祝缨茫然道:“什么生日?”

    张仙姑把碗放下,说:“你十四啦!”

    穷人家真不讲究过生日,饭都吃不上呢,过什么过?有的人连生日都被父母忘记了,祝缨算幸运的,张仙姑记得她的生日,但是总忘记给她过生日。还是要考试了,得写考生的名帖,张仙姑才想起来:哎哟,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过了!

    不过祝缨要考试,她不敢打搅,现在考完了,家里又不像以前那么穷了,可以做碗面,放两个鸡蛋,再放大块的排骨,不放青菜!让闺女吃个饱!

    金大娘子知道张仙姑要给祝缨补过生日,说:“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正月里就该过了的,不过现在也不晚,我这就叫他们买猪蹄子去!”

    金良这天在营里,金大娘子就主持这个生日,连金彪都老老实实的了,金大娘子先要祝贺祝缨要做官了。

    祝大谦虚地说:“还不知道是个龙是个凤呢。”

    金大娘子道:“有七郎在,必是成的。”

    祝缨问道:“怎么会这么说?”

    金大娘子道:“你大哥常说,你学得很好,可以的,七郎都说你行。只要你考试能行了,就一定能得官儿,不会被别人挤下来!”

    张仙姑紧张地问:“还有挤下来的?”

    金大娘子道:“门道多哩!也有考得好被后面有门路的人挤下来的,他们把那差的卷子就提上来。也有你也考过了,等到授官的时候,叫你等着缺的,那等使了钱或者有门路的,考上了就有官做。官也分肥瘦的……”

    做为一个京城人,金大娘子实在无愧于自己的籍贯。

    张仙姑又紧张地打听:“那七郎能保得住我家老三?”

    “能!”金大娘子代郑熹写了保票。

    金大娘子又多给祝家一家三口讲了好些郑侯府上的事儿:“七郎的亲娘,是老代王的女儿、现高阳郡王的亲姐姐。老代王与先帝是堂兄弟,咱们郡主与陛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报到宫里,都说巧了!所以虽不是亲兄妹,却与亲兄妹一样亲近的!”

    要不郑熹再能耐,他也不能够在二十七、八的时候就能入主大理寺了。他不单拼爹,还拼娘、拼舅舅。他亲舅舅是郡王,皇帝虽然不是他亲舅,但是由于奇妙的缘份与亲舅舅也差不多了。

    祝缨心道:怪不得他能这么给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弄明法科考试的资格!

    张仙姑和祝大都露出个傻乎乎的笑来,张仙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大娘子道:“放榜的时候,我们家那个应该能回来,叫他去看榜!明法科,不如他们明经进士的热闹,可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科考呢!”

    祝缨道:“不用特地回来的,我可以自己去看。”

    “你挤不过他们。叫他去,他长那么膀大腰圆的,就该干这个!”

    金大娘子在这件事上倒能做金良的主,因为金良也挂念着这事儿,掐着日子请了个假回来给祝缨看榜——只要上了榜就肯定有官做,就正式是给郑熹效力了,金良自认是郑家人,当然要回来凑这个热闹。

    头一天,金良就回来了,第二天带祝缨去看榜,六品的官,在看榜的人这里什么都不算了!区区一个明法科放榜,居然也挤得水泄不通。

    金良道:“你跟着我,咱们杀到前面去看。害!要不你踩我肩膀上看去!”

    祝缨道:“不用看了。”

    “嗯?”

    “我已经看到了。”

    金良大喜:“第几?”

    祝缨道:“我这个个头,只能看到第一个。”

    金良乐开了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走!回家喽!”

    “放我下来!”祝缨说。

    金良故意不放:“嘿嘿!”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也就是这个时候才好逗你一逗,别的时候,怕你回头要报复我!

    生活

    金良扛了一会儿就把祝缨给放了下来,热闹一阵儿过了,扛个半大小子也确实挺累人的。祝缨站在地上,斜眼看着他,边理衣裳边说:“你力气太多没处使是吧?回去给大嫂搬柴去!”

    金良嘿嘿一笑,道:“我家柴炭不用我搬,自有卖柴的给我送进来!再不济,还有来福呢,你少说我!”

    路过一家饭庄,向里的人订了两桌酒席,金良顺手付了钱,说:“回去大家好好吃一顿,贺一贺你。”

    祝缨道:“那一桌也就够了,加起来才几个人呢?”

    金良道:“这就不懂了吧?不得往府里孝敬七郎一桌吗?”

    祝缨还真不懂这个:“什么意思?是京城的什么新规矩吗?我知道事儿成了要谢帮忙的人,京城是一定要谢酒席还是什么的?”

    金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来呀,之前上京路上跟你说的那些个还不够呢!这些偏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闹明白的,我也是打小就在府里、京里过活,才慢慢知道的,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更从哪里讲起了。这样吧,咱们先这么着,我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以后再遇着了别的事儿,想起什么跟你说什么。”

    再聪明的人,不接触,就不了解。接触,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好在她现在已经在京城了,也有人能够打听,她自己又是长了眼睛耳朵和嘴巴的,能看能听能问。

    祝缨并不气馁,说:“好,就从这个事儿开始。”

    金良道:“你是七郎带进京里来的,说了你别生气,你一向不想做仆人,但是大家看来,你就是七郎这一边儿的人。”

    “嗯。”

    金良就给她讲了些官场上的亲疏远近,以及京城这边的送礼的风俗之类,最后说:“也就这些了,你又聪明,应付一阵儿就都知道了。都知道你跟七郎走得近,你给别人面子上走礼也就得了,你要胡乱给某个人送了个重礼,人家还要多想呢。你还小,也没什么积蓄,自己房子还没半间,还要赁房子住,钱不要乱花。”

    祝缨道:“好。回去我把酒席钱算还给你。”

    金良哭笑不得:“这就开始跟我算分明了?”

    祝缨道:“我还要从你家搬出来呢。”

    “嗯?”

    祝缨道:“我试都考完了,不好再赖在你那里了,你看,大嫂带着孩子只有两个人,我们一家倒有三口。再说了,我要吃大户也不吃你,我不会吃郑大人去?搁你家,你帮他养孩子呢?”

    金良听了,抬手就要打她的后脑勺:“胡说八道了!”

    想了一下,也觉得祝缨想要自己单过实在是件很符合脾气的事儿,说道:“好吧,不过今天可得在我这里好好贺一贺,等你搬了,我再去给你暖宅,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好。”

    金良又说:“把甘泽、陆超那几个小子也叫过去吧。”

    “他们不得在郑大人面前伺候吗?”

    金良道:“你往府里送席面的时候跟他们说一说,他们要愿意呢,你就跟七郎说,想请熟人一道吃一席。七郎多半会答应的。”

    祝缨道:“好。”

    两人回到家里,张仙姑和祝大一脸的期待,金大娘子也扯着金良的胳膊问:“到底怎么样了啊?”金良还要故意装成个不开心的样子,落后再大声宣布好消息,给大家一个“惊喜”。

    祝缨道:“甲等。”

    张仙姑两口子一声欢呼,两人抱着跳了起来,金大娘子也说:“大喜事!大喜事!我叫厨下加菜!”又拉着金彪说,“瞧瞧,你祝三哥多么的争气,你以后也要像这样。”

    金彪好奇地问祝缨:“考试这么容易的吗?”

    被他爹薅过去修理:“我看你是不懂事儿!”

    弄得大家都笑了。

    饭庄的酒菜很快送到了,两家人很快聚到了一处,祝大要喝酒庆祝,祝缨说:“明天还有正事呢。”

    祝大问道:“什么正事?”

    祝缨道:“明天要去郑大人府上报喜呢。我以前没喝过酒,不敢喝,怕明天误事。”

    张仙姑道:“那是正事儿,你今晚就别喝了,等办完了正事再消消停停地高兴高兴。”她以往不让女儿喝酒是怕露馅儿,并不是觉得喝酒不好,等到自己家,关起门来,还不是爱怎么喝怎么喝?

    金大娘子也说:“对对,正事要紧。哎,你也别喝太多了,明天你陪着三郎回府一趟?咱们也算功德圆满了,你好跟七郎回个话。”

    金良道:“我就喝几盅。”跟祝大喝了两盅就不喝了。

    大家仍然都高兴,高谈阔论、展望未来。祝大比所有人都激动,拍桌打凳地道:“哎哟,我们老祝家要出个官儿啊,哈哈哈哈!万没想到啊!老三,争气啊,争气!”

    金彪在一边学着他的话,说:“争气啊,争气!”

    张仙姑又在谢金良夫妇,金良夫妇又在客气,金大娘子说:“大嫂这回可算能够放心啦!”

    “是呢。”

    祝缨道:“大嫂,倒有个事儿要与大嫂商议。”

    “什么事儿?只管说!”

    祝缨道:“今天金大哥提醒我,我想,还是要请一请府里相熟的人。”

    “都交给我!”

    祝缨笑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屋子,几个月没住了,白费租金,不如就搬回去,在那里也叫两桌酒菜,请大哥大嫂同阿彪一道去,咱们大家,没有别人,一道乐一乐,大嫂也认认我的门儿,好不好?”

    金大娘子有些低落地说:“哎哟,这就要走。”

    张仙姑道:“已经打扰很久啦!”

    祝缨道:“家里收拾要还差什么东西,少不得要麻烦大嫂呢。”

    金良也说:“瞧你这个样儿,他以后要娶妻生子,还住咱们家偏房里头?不像话了吧?”

    金大娘子心道,我看他与冯家小娘子的样子,不像是恩断义绝,你现在偏又提这个!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忙圆了过来:“有了功名授了官,就有自己的家业啦,是该自立门户的。”

    搬出金宅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起来,金良道:“不急的,昨天席面送进府里去了,他已经知道了。今天……”

    “今天他还得去衙门里呢,”祝缨接口,“都知道,我是要准备搬家。正好,白天去把屋子扫了,我那儿屋子小,白天就能干完,宵禁前就能把这边家当搬过去了。赶着他回家的时候,去求见,他要准见呢,就见一见,不准见呢我就回家等着信儿。”

    “你这走得也太利索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死了!”

    “胡说八道!童言无忌!”

    祝缨道:“我都没出京城,什么利索不利索的?我干脆一点,把我那儿收拾好,你们也多个串门的去处,不好么?”

    “罢罢罢,说不过你!”

    祝缨说干就干,在金家吃过早饭,让父母在金家打包行李,自己就去看赁的房子。金良道:“我同你去!”

    金大娘子道:“你哪里会干活了?我带着小丫她们去就行啦,就在家里陪大哥大嫂说说话,要有什么人找三郎,你也好说话。”

    就带了自家仆人,捎上了打扫的家什,雇了辆车,与祝缨一道杀到了祝缨的住处。

    祝缨开门的时候,邻居有伸头出来看的,见到她还问:“你们是新赁这里的吗?”

    祝缨道:“不是,头先赁的,因有事,现在回来了。”

    “哦哦,是这样哦。”

    “等安顿好了,请您吃茶。”

    “那敢情好。”

    推开门,只见地上已经长了好些荒草,已经赁出去的屋子,中人是不会再来帮忙打扫的了。再开了各屋的门,都是一股灰尘的味道。那辆还没有处理掉的车也还在院子里,看起来也有点旧损了。

    金大娘子比祝缨还利落,她四下一看,说:“还行。三郎看看,少东西没有?”

    祝缨看了一圈儿,说:“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也不见多了少了的,正好,从头开始。”

    金大娘子打发来福打水,让小丫开始擦桌子,又让厨娘去厨下看看。回来说:“柴米都还有一些,前两天下雨,外面的柴有点湿了,米也陈了。作料也还有。有个地窖,不大,还存了些东西。”

    金大娘子让大家开动起来,祝缨就去找家什在院子里除草,干了没几下,金大娘子就又让来福去干了。她自己个儿留心,嫌这地方的家具不够好,反正不如自己家的。不过想到祝缨的情况,倒也勉强凑合了,但是这家的箱笼也有点少了,还有桌椅板凳等等。又去看厨房,觉得只有一口锅显然是不够的,桶也少、缸也少,也没有碗橱。

    可家俱少也有家俱少的好处——打扫起来方便!

    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房子扫干净了,因为离开得还不算太久,连窗户纸都没用换。祝缨留意看地上,也没有水痕,这房子在这整个春季没有漏水,这一点就很让她满意了。

    一干人等忙到午饭过后才又重新回到金宅,祝大和张仙姑也打包好了东西,他们本是寄居,自己的东西也不多,铺盖一卷,一包衣服,之外就是祝缨的书房家什了。张仙姑给所有的书纸都细细的撂好,分别包在一叠叠的衣服里,生怕给碰坏了。

    祝家一家三口的东西也是一辆车就能拉走的,祝家一家三口上了车,塞满了行李之后再坐人就挤了,祝缨还是去外面与车夫一道坐。三人回到了自己家,祝缨拿钱给车夫,车夫也不客气地收了,顺便帮他们把行李卸在了院子里。张仙姑说了好多声谢。

    一家三口进了院子,插上门,张仙姑说:“可算回来了!!!”

    祝缨提起自己的铺盖,说:“时候还早,郑大人还没回家呢,咱们先收拾东西。”

    张仙姑就忙碌了起来,又是支使祝大打水,又是让祝缨小心那包衣服里有书。祝大去看了一下,说:“水缸是满的,桶里还有半桶水里,怕是来福打的!”

    “那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一家人第二次收拾这所房子,比上次更有经验了,祝缨的东西变多了,先把包袱堆到床上,一件一件解开,把书先放好,终于堆了大半个书架,心情十分美好。又取了一套正在用的文具放在桌上,多的都收到北间的柜子里。然后把铺盖、衣服、妆匣放好,掸掸下摆,出门说:“我去找金大哥了,你们慢慢收拾。晚饭我从外面买回来吧。”

    张仙姑道:“又买什么?现在自己住了,只有你一个挣钱,一文钱都要省着花!我看厨房还有米呢!等会到坊里的小店弄点菜,自己做。”

    “好。”

    祝缨去了金家,金良道:“时辰刚刚好,再不去就晚啦!”

    ………………

    两人到了郑府,丝毫没有受到阻拦,金良小声说:“看到门口那些人了么?都是来跑门路的。现在知道自己占多大便宜了吧?”

    祝缨道:“要不是这样,也弄不来我呀。”

    “狂的你!”

    两人到了郑熹的书房外,甘泽和陆超都在,金良与他们挤眉弄眼,两人也心领神会。两人都对祝缨说:“三郎,恭喜!”祝缨道:“同喜,同喜。”金良道:“他还有事要说呢,要是七郎准假,你们两个愿不愿意去他家一道吃个酒?”

    甘泽道:“那敢情好!还是昨天那样的酒菜么?味儿不错。昨天那席酒,七郎还点了两个菜端去尝尝,剩下的赏我们,我们也跟着享用啦。”

    陆超也说:“当然是好,我这给你们通报去。”

    金良对祝缨道:“你面子大,以往别人孝敬的,他也就尝一筷子就赏人了。”

    陆超很快就出来了,说:“七郎已经在等着你们啦。”

    金良和祝缨整整衣襟进去,郑熹坐得一点也不端正,斜倚在卧榻上说:“不错么!”

    祝缨对他一揖,说:“是您的栽培。”

    郑熹道:“年轻人,别总板着脸,你今天就算蹿到梁上我也不生气的,想笑就笑。”

    祝缨撇撇嘴:“我爹娘已经笑得够多的了,我就省省吧。”

    郑熹也笑了,说:“很好。以后预备怎么办?”

    “看您怎么安排。”

    郑熹道:“那就到大理来吧,你没有乐上天是好事儿,你的卷子,他们在要不要给你评头名的时候是有争执的——字很不好看。要练!”

    “是。”

    郑熹道:“我这儿有几本名家法帖,你拿回去照着练。要还功课的!”

    “是。”

    郑熹道:“从放榜到授官,中间还会有几天,即便授官了,也不必马上到任,会再给你几天。朝廷多半是给你告身、印绶之类。朝廷命官,每年钱粮之外,会有些布匹给你做衣裳,给了布,衣裳就要自己准备了。趁这几天,收拾这些行头,再学一学礼仪。”

    “是。”

    郑熹指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既然是到大理,就要把大理寺的情形都弄明白。大理寺是干什么的,现在大理寺都有什么人,有多少官、多少吏,各几品,各司何职。都记下来。”

    “是。”

    郑熹又指着一个纸卷儿说:“那里是与你同科考试的人的名单、名次、籍贯等,你也看一看。愿意相交就相交,不愿意,也记着些。”

    “是。”

    最后,郑熹又指着一个小书箧说:“熟了律令,眼下是够用了。但你不再读书太可惜了,先把春秋读一读。”

    祝缨说:“那天,王京兆给了左传,我还没看。”

    郑熹微微吃了一惊,旋即说:“春秋三传,都看一看。”

    “是。”

    “唔……”他想了一下,道,“就先这样吧。”

    “是。”

    郑熹说完这些,才说:“你不对,往常在我这里没这么规矩的。”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先试试,到了衙门里,得怎么跟您相处。”

    郑熹笑骂:“该怎么处就怎么处!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祝缨也笑了,说:“那你不让我们坐?”

    郑熹对金良道:“你瞧瞧他,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你们都坐吧。”

    金、祝二人坐下了,郑熹问了金良的情况,知道他是请假回来的,说:“你去见见我爹,几回回来不见他,不像话。三郎授官,你也不用回来了,总请假也不好。哪天休沐回来赶上了,你们一处小聚也可。你们的交情,不在乎必得掐着日子。也不用担心,他,我预备要做大理寺评事。”

    金良眨眨眼,不太明白,郑熹道:“从八品,先慢慢干吧。”

    嘿!是个官儿!金良道:“那敢情好,做官须趁早!七郎,我去见君侯了。”

    他走了,祝缨就向郑熹道:“那我要在家里摆个酒,能请得动您吗?”

    “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时候?”

    “明天,想把熟人都一同请了的,可惜我也没几个熟人,就你这里的几个。本来大姐她们,唉,算了。”

    郑熹道:“这又是人情世故了,我去了,他们该不自在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乐一乐吧。”

    “那能给他们假吗?我家也没客房的,就中午吃一顿。”

    “准了。”

    “哎!”祝缨回头对陆超和甘泽说,“准了哎!”他们两人想笑又忍住了,都说:“好!准备好酒席吧你!”

    “乐去吧!回来用心做官,好好当差!”

    “您就放心吧!”

    郑熹一笑,心道,等你来了就知道了。

    祝缨毕竟是个少年,过门槛的时候最后一步是蹦着出去的,看得郑熹失笑。出了门,等金良见完郑侯回来,两个人一同出去。金良对祝缨道:“你家在那边,怎么?还是住我那儿好吧?”

    祝缨道:“想哪儿去了?去你家有事说,还有事拜托你和大嫂呢。”

    “是吗?那快些走。”

    他家现在离郑府比较近了,很快就到了。进了门儿,金大娘子迎头看见了,说:“哎哟,三郎回来啦!”

    祝缨道:“是,要好好拜谢一下大哥大嫂的。”

    金大娘子道:“说什么客气话呢?还叫我们大哥大嫂,就不要说谢。”

    祝缨道:“要的,要的。”说着,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块金锭,金大娘子认得,这是陈丞相给祝缨的,祝缨不知道价值,还是她告诉的,一个值五、六十贯了。

    金良和金大娘子都说:“这是什么意思?”金良还有点生气:“真要这样见外,你就走,这又是何必?”

    祝缨郑重地递给金大娘子,说:“客气的话我就不讲了,我心里明白的,大哥大嫂也不是为了赚我这点儿钱。这个请大嫂收下,我坐牢的时候,大哥也不在京里,大嫂只见过我两次,连我爹娘都没见过,就肯收留个犯人的父母。一锭金子,并不能让人再为我操那么多的心的,是大哥的情面,也要大嫂心地好才行。给大嫂,是我的人品,只要我力所能及,就要回报帮过我的人。”

    金大娘子有些犹豫,金良比她干脆,说:“收下吧。”

    金大娘子接了,祝缨笑道:“这下好了,以后我就依然可以来蹭点猪蹄子吃了。大嫂要是过意不去,告诉我方子也行。”

    金大娘子道:“明天我带一锅去,连这方子给你。”

    祝缨道:“好!我等着。大哥,明天甘大、陆二,还请你给带过来。”

    “好。”

    “我回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金大娘子道:“这才多大的人呐,就这么担事儿。他这钱我收得不安心,跟欺负孩子似的。”

    金良道:“怕什么,你不收,他也不安心,这小子明白着呢。我明天吃完席就回去,你要不安心,就多走动走动,照看照看。他那爹娘,心地不坏然而有点儿乡下人的习气,你给看顾一下。”

    金大娘子道:“正好,我已经叫他们去买了点锅碗瓢盆儿、弄个碗柜之类,算是暖宅。明天再去买两口箱子,再添几样家什,我知道有一家铺子,不在西市里,不用等后半晌,午饭前就选定。东西都是现成的,原本还说量了尺寸打的才好,不爱去那铺子里买现成的尺寸,怕不好安放。现在正好用上了。”

    金良捂着耳朵说:“钱给了你,你办就是了,啰嗦……”

    ………………

    第二天一大早,金良去叫上甘、陆二人,三人商量着也凑个份子给祝缨。也不多,金良因为有妻子准备东西,自己就出一贯钱,甘泽没有妻子,自出了两贯钱,陆超有个妻子,但是不在这边住,现备也来不及,与甘泽一样,也是两贯钱。

    这在京城普通人中间,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礼了。

    祝缨也没有吝啬,订了两桌酒菜,一共八个人,也没分桌,连金彪都叫他上桌。这一席吃完了,撤了杯盘再上另一席,两席的菜品还有所不同。

    张仙姑也不计较“这两桌菜订完,家里就没钱了”也乐呵呵地应了。

    到了中午,客人都到齐了,祝大、张仙姑也穿戴整齐,与祝缨一齐迎接他们,来人都说恭喜。

    大家都是熟人了,金大娘子叫人把东西放好,祝缨道:“都吃一杯吧,来福、小丫,也有你们的饭。”也是从饭庄里叫的,虽不比酒席丰盛,也是有肉有菜有汤,饭菜很实在。

    众人入席。

    祝大和金良一起喝酒又招呼着甘、陆二人,说着上京路上几人的交情。金大娘子和张仙姑也各满了一盅喝,祝缨还是一点不碰,与跃跃欲试的金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良道:“今天高兴,你好歹喝一点儿!”

    祝大说:“就一盅,也不耽误事儿,明天还有什么正事么?”

    祝缨道:“郑大人还给了点书,叫看。又叫练字。”

    张仙姑道:“那倒是正事儿,不过也不在这一盅,喝吧。”

    一盅酒,谁说也不能说是大事儿。金彪都要嘲笑一声:“三哥,你是不敢吧?是男人就喝酒!”

    一个这么点儿的小屁丁,也敢说这个话了!

    祝缨看看他,点点头:“好。”

    金彪总看他爹喝酒,早就想尝尝了,但是他爹不给,今天终于有机会了,他很开心!说:“来福,给我也倒一盅,我也要贺一贺三哥!”

    来福和小丫环都笑嘻嘻地道贺,给他们倒上了酒,祝缨在众人注视之下一仰脖,干了一杯!金彪赶紧跟了一杯,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咂咂嘴,说:“不好喝!”大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也一齐干了一杯,再齐齐一亮杯底,同时大笑。

    金大娘子说:“来福,小丫,你们也吃去吧,我们自己来斟酒吃饭。”

    仆人们去灶下也安心吃了一餐好饭。

    这边,桌子上,祝大一个劲儿地拉着金良喝酒,跟他道谢,张仙姑也跟金大娘子有说不尽的话。金彪什么话也插不进去,瞥了祝缨好一阵儿,把脸伸到她的面前说:“三哥?你不行啊!”

    金大娘子骂道:“你又胡说了!”

    陆超也嘻嘻哈哈地笑:“阿彪,不懂了吧?不能说男人不行的!”

    金彪道:“不能喝么,就是不行!我还能喝呢!”

    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被祝缨对比得有点惨烈,他的年纪是祝缨的一半,看起来智力好像也只有祝缨一半的样子,金大娘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每督促,让他与周游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共鸣。看到祝缨不会喝酒,觉得抓到了这位“三哥”的弱点,上赶着过来送菜了。

    祝缨端端正正地坐好,双手放在膝上,认真地看着他,说:“阿彪,你娘不叫你多玩玻璃球,你就都装在盒子里放柴房里藏起来了。你想偷酒喝,你爹不在家没有酒,你就拿了你娘放在匣子里的钱偷偷问过路的买酒,他哄你,拿水给你,你受骗了不敢说……”

    “嗷!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啊——”金彪一阵凄厉的长嚎,然后被金良拖去打了。

    “兔崽子,你长行市了!敢偷钱了啊!”

    金大娘子道:“他偷了我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

    祝缨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给要回来了,你涂了红色的那些个铜钱就是了。”

    金大娘子的习惯,兑点红色的颜料,把自家铜钱涂一涂,然后就散放在一个钱匣子里,用的时候抓一把。

    她说:“哦,原来是这样。”祝缨道:“大嫂你也是,别听街上那些神棍瞎说了,他们那个符水不灵的,都是骗你钱的。”

    张仙姑伸手在祝缨面前晃了一晃,说:“不对啊,没毛病吧?老三啊,你是不是醉了啊?老头子,你快看看,这孩子跟平时不大一样啊!”

    金良也不打儿子了、金彪也不嚎了、金大娘子也不再问了,摒气凝神地看着祝大和张仙姑怎么问祝缨。祝缨仍然坐得板板正正的,只有脑袋咔转到正对着张仙姑:“娘,你也是,别再跳大神了,你算命从来不准,驱鬼从来不灵……”

    “哎哟!造孽哦!你说这个干嘛?啊?!!!”张仙姑十分不好意思。

    祝大这回机灵了,喝着老婆:“你鬼叫什么?快把她带屋里,叫她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祝缨脑袋又转向了他:“爹,你藏私房钱……”

    张仙姑不拉女儿了,尖啸一声:“你从大牢里出来身上一文也没有,你身上的钱哪里来的?!!!”

    金良看着不是个事儿,拽着祝缨起来:“走,我送你回屋去。大嫂,他住哪间屋?”

    祝缨的眼睛又对上了他:“大哥,大嫂是好人,你别在外面弄相好……”

    “哎!你这小子恩将仇报了啊!娘子,娘子,你别听他的!我没有我不是!”

    陆超道:“邪了门儿了啊,以往听说发酒疯有打人的、有唱曲的、有骂人的也有问什么说什么的,这算什么啊?三郎,三郎,你说,甘大有什么……”

    祝缨的脑袋转了过来:“陆二,你赌博出千,不好。你的手艺又不好,还使灌铅的骰子……”

    甘泽道:“什么?陆二,你?”他一直知道陆超会出千,但是从来没抓住过,所以自己虽好小赌,但是从来不在陆超那里押大注,他的瘾头也不大,输的也不多,不过听到的时候还是要生气的。

    陆超道:“你听我说!三郎,你快闭嘴!”

    一时间,祝大、金良、陆超三人合力,把祝缨扔到了西厢房,张仙姑跟去照顾,把祝缨鞋袜除了,人塞到了被子里。

    来福在后面吃饭,听着前面吵闹,对丫环说:“哎,前面可真热闹啊。”

    丫环道:“那咱们快些吃,吃完了也热闹去。”

    等他们吃完,金良和祝大还在跟老婆解释。一个说:“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什么相好的!是那天一个大嫂的车陷到地里了,我给抬了一下,人家谢了我!不对啊,这小子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的?”

    金大娘子嘤嘤地哭:“那就是有了?!”

    “没!人家谢我,就拿个荷包装了点香料!”

    “我跟你拼了!”

    那一个说:“我不偷不抢,每回自己省下的酒钱,不行吗?男人身上不能没钱!”

    “那是你挣的钱啊?!”

    陆超老婆没来,好点儿,跟甘泽说:“明天我请你喝酒。”

    金彪高兴了,他娘打他爹,他脱身了,却不知道这场酒吃完,爹娘回家又想起来了,他爹恨他偷家里的钱,他娘恨他喝酒,一起打了他一顿。

    打完儿子,金良摸着脸上的爪痕说:“以后再不能叫三郎喝酒了!哎,你还叫人卖符骗了钱?”金大娘子道:“怎么?要翻旧账?你荷包呢?”

    两下熄火。

    ………………

    祝缨等祝大和张仙姑送走了客人,下了床,趿了鞋,说:“都没吃好饭吧,来,吃饭了。”

    张仙姑小心翼翼地说:“老三啊,你……”

    祝缨说:“花大价钱订的,不吃就浪费了,这些够咱吃到明天了。”

    父母二人不明所以,不过也是真的饿了,三人扫荡了半桌席面,又把剩下的都收进新碗柜里。祝大喝了点酒,虽然被老婆挠了,还是去睡了。张仙姑不放心,跟着祝缨回房,见祝缨正在磨墨准备练字。

    她小心地说:“老三啊,你也睡会儿吧,厨房我来收拾,你大嫂子送了好些家什呢。”

    祝缨道:“娘,我没喝醉。”

    “啊?你?!”

    祝缨道:“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我不能喝酒,万一露了相就不好了。有这一次,叫他们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以后就再也不会灌我酒了,有谁劝酒,他们还会替我挡着的。”

    张仙姑放心了:“哎,对对,这样就最好了!不沾最好!你要馋酒了,我弄好酒来,咱就在家里关起门儿来随便喝!”

    祝缨道:“娘,我不馋酒,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

    “那你写字儿,我收拾家什。”

    她说去收拾,一会儿过来问一遍:“你金大嫂送的两口箱子,我弄一口放你屋里吧,以后盛东西好使,你这屋里东西也太少了。”

    又过一会儿来问:“去年从老家那儿带来的货,怎么弄?”

    又过一会儿收拾完了,又端了热水来:“喝口水歇歇,再写吧。”

    祝缨已经习惯了她这样,放下笔说:“明天我再去订几个盒子,给京兆王大人和陈相公家送去。还有当时的牢头,一块儿蹲班房的。”

    “啊?为什么?”

    “王大人是好人,陈相公也给过钱,陈大公子也没作践过我,不得谢一谢么?当时的牢头,也没为难咱们。”

    “行,我这儿还有花姐花的钱,你拿去使。唉,花姐……”

    祝缨道:“那就这样定了。”

    她第二天真的买了几个盒子装了一些茶果之类,都是京城还算可以的老字号。送两位大官可能不够,却合她的身份。她给京兆府递了帖子送了一盒,给陈丞相送了一盒,给陈萌却送了两盒。门上都觉得奇怪,一是这礼物在相府实在寒酸,二是怎么给大公子的多,给丞相的反而少了?

    祝缨笑道:“你给大公子看了,他就知道了。”

    然后提着剩下的几盒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转了一圈儿,牢头和狱卒都在,两人有些惊喜:“三郎?怎么有空来的?”

    祝缨出狱后好久没出现了,这种事他们也经历过,坐牢的时候喊你是爹是爷,一出狱当你是瘟神,再也不想见。

    祝缨道:“有点事儿,耽误了,早该来看你们的。如今得闲了。二位,一向可好?”

    狱卒道:“可累呢!外快还少了,哎哟……”

    牢头道:“又胡说了!三郎,我们好不好的不一定,你看着是真的好啊!新衣裳,这点心,我等闲可不买。”

    “我等闲也不买,这不是来看你们吗?喏,送你们的,跟送王大人的都是一家买的。”

    “那可要尝尝了。”

    祝缨又问他们牢里怎么样了,牢头说:“虞立安,流放了三千里。老马和老穆都出去了,老文,也是流放三千里——听说路上死了。”又说了一点事。

    祝缨提着最后两盒子点心,说:“我就来看看你,明天开始,我又得有事儿啦。等闲着了,再来看你们。”

    牢头道:“这么忙?你现在在哪儿发财呢?”

    祝缨道:“现在也没定下来,再过几天就能定啦。等定下来,我一准儿告诉你们。”

    两人笑着把他送出去。

    祝缨蹓跶了这么一圈儿,回到家里的时候,张仙姑又把昨天酒席的菜给热了几盘子,祝缨吃着剩菜,听张仙姑问她:“该送的都送出去了?”

    祝缨点点头,心道,以陈大公子的心眼儿,一准儿能把点心送到花姐手上。

    新官

    祝缨打外面蹓跶完一圈儿回来就打算尽量在家里窝着了,从郑熹那儿抱来的一叠文书还没看,王云鹤给的《左传》也还没读,她心里比没考试前还要紧张一些。

    考试,就是糊弄一张卷子而已,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真实的人生,与一张破烂卷子不可同日而语!卷子考不过,大不了就是丢个脸,下次再考或者是当小吏或者听了郑熹的安排读经史给郑熹当三孙子,官场混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就像她之前对金良说的,不能光顾着威风,是要害怕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来。

    张仙姑和祝大起得比她还要早,祝大被张仙姑打起来担水去,祝缨起来就听到他在跟邻居吹牛:“我们家孩子考试过了,就快要当官儿啦!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儿,只管说!”

    张仙姑在厨下已经煮了一大锅的稀粥,正在切咸菜,又给祝缨和祝大多煮了个鸡蛋。看到祝缨起来了,张仙姑笑着说:“快,你爹担了水回来了,是甜水,你洗漱了来吃饭!”说着,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她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鬓边的银簪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祝缨道:“哎!”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张仙姑开心地说:“可算安顿下来了,这下老三也算是个官儿了,也不怕有人来拿了!好好吃饭,好好过活!”

    祝缨剥了个鸡蛋放到她的碗里,张仙姑道:“你吃。”

    祝缨道:“就多煮一个又怎么了?现在又不缺了!”

    张仙姑还要推让,祝缨拿筷子把鸡蛋给挟开:“行了,一人一半儿,下回再煮两个,我把两个都扔隔壁猪圈里!”

    张仙姑嗔骂一句:“狗脾气!”哼唧着把半个鸡蛋吃了。

    吃完了,她又高兴了,说:“你什么时候坐衙啊?”

    祝缨道:“得等告身下来,学了些礼仪禁忌,再办身官服才能去报到。还有几天呢。正好,我趁这几天把些事儿弄清楚了,免教他们糊弄我。”

    祝大道:“那是!新来的总是要受些欺负,可不能马虎了!”

    “嗯,郑大人都给提点了。”

    张仙姑道:“要说这郑大人也挺仗义的。”

    夫妇二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官场有什么禁忌,不过是按着他们的生活经验,嘱咐些神棍生涯里获得的经验智慧。祝缨也不反驳,就安静地听着,间或挟根咸菜下饭。

    她一向安静,以前是因为爹娘、尤其是她娘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能住嘴,其他时候不停地叨叨叨叨,骂大人骂小孩儿的,她早就习惯了。现在证明了,她娘,张仙姑,也是可以不骂人、只说些生活的温馨琐碎的。挨骂都能听着了,这些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呢?祝缨一边吃就一边听,心情好极了。

    听着张仙姑支使着祝大出去拣点废木板什么钉个鸡窝,拣点破竹皮编个鸡笼,她去转一转买点鸡崽,以后剩饭就能喂鸡了。又说要买点粗陶缸好腌咸菜。祝缨说:“再买点米面吧,金大嫂虽然给装了些,我还挺能吃的,明天想吃烙饭。”

    张仙姑慌忙说:“怎么?这些不够?有的!等会儿就去买来弄!”

    祝缨笑道:“也不急,缸啊什么的,我今天就再出去跟娘一起买……”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要温习的?”

    祝缨道:“等会儿咱们就这么着,我去弄点木头竹子,爹弄个鸡窝,慢慢儿干。我跟娘再去多买点东西,现在能吃好点儿了,以后咱们都能吃鸡蛋了!再弄点肉回来。嗯,衣裳也能裁新的了。再把那些南货给卖了,手头也有余钱了。我看我的俸禄也差不多够生活了,还能攒下些。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张仙姑道:“行!”

    祝大想了想,说:“那我闲了,要去找徐老道。好久没去看他了。”

    祝缨笑道:“行。”

    张仙姑骂道:“你又作!你先去看摊子,把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卖了再说!”

    祝大道:“他住道观的,我去那儿卖货也是一样的。哎,这不是跳大神,能行吧?”

    祝缨道:“你往庙祝那儿寄卖就是了,随便收点儿钱,没收到也不打紧,算给干娘在那道观里各阴德了。”

    说到于妙妙,张仙姑就没那么高兴了,叹息道:“她就是想不开,就算是到现在这样,跟咱们一块儿,咱们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她的日子也不会不好。”

    祝大道:“你少说两句话!快点吃,吃完了刷碗买东西去!”

    一家人照着祝缨的安排各自行事,祝缨跟张仙姑去买了好些东西,最后雇了一辆车回来,卸下了几个粗缸,一堆菜、一大坛子盐和柴米面之类。又寻了一些家什回来。祝大看了这一大包家什,说:“好么,斧锯刀凿都有了!”他的手艺粗糙些,不过都还有,乡居生活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也就动手开始搭鸡窝了。

    张仙姑嘴不停:“她买了一百个鸡蛋!一百个鸡蛋!我还没拦着她就付了,就付了钱了!我的钱!”

    祝大和祝缨都不回她这个话,父女俩对望了一眼,各忙各的。

    祝缨把从家乡赶来的那辆车给卖了,带来的东西她今天也都差不多卖了都找到了下家,只余几样都写了水牌,预备让祝大拿去到道观前随便一张布就地一铺,爱卖不卖,给他点事做。牲口棚空了,正好订个鸡窝来用。

    张仙姑叨叨完了一百个鸡蛋,又叨叨了一回祝缨还买了菜和肉,居然还有鱼:“前天那些剩菜里还有半条鱼呢,加点豆腐还能凑一个菜。”也笑着骂骂咧咧地去腌咸菜了。她要多放盐!这样能保存得久些,直到冬天下雪还能吃!

    祝缨心道:过两天咸菜腌好了,让娘自己买鸡崽去,也是有事做了,总不能在京城还跳大神。又不灵。还容易被当成巫蛊给抓了。巫蛊可是个完蛋的罪状!

    她从车上最后搬下个酒坛子给祝大:“呐!京城的酒,新酿,省着点儿喝!”

    祝大道:“还用你说?要我说,你也得练练酒量了!不过,我和你爷爷酒量都好,龙王老儿会游水,你也能……”

    张仙姑咸菜腌到一半,提着菜刀杀了过来:“你要死也别拉上她!老三,你去找两块大石头来压缸,我跟这老东西兑命!”

    祝缨又花了一天,把自家赁的小窝收拾完了,就开始闭门读书了。她家灯油等有金大嫂子备了,字帖有郑熹给了,张仙姑对她很舍得,在家也肯给她点两根灯芯,让她夜里读书。

    这几天过得,与之前在金良家里备考没有什么区别,祝大和张仙姑也完全没有“孩子当官了”的自觉。祝大还吹个牛,被张仙姑骂:“她还没坐衙,你别给她招事儿,等事儿落了了你再吹牛也来得及!”

    读了两天,陈萌就派了人过来,给了她一整包的东西,从书袋笔袋到饭盒全套的装备。陈萌还专门写了张条子,告诉她:这些都是到皇城里当差需要的。什么会食的饭菜现在已经很糟糕了,最好自己带之类。最后写了一句,他也是受人之托。最后一行他还加了个语气词,以示自己也很感慨。

    祝缨笑笑,都收拾下了,按照这一套东西,把自己手上现有的都准备了,发现还差一套铺盖——原来,各部官员还要轮流值夜的。大理寺也在皇城里,也是要正式的官员带着小吏安排轮值。

    有钱的就在家和皇城各备一套,穷点的就把自己的铺盖两头搬,祝缨想了一下,还是另备一套。

    过不几天,又有正式的告身下来——她,祝缨,一个神棍家冒充男孩儿的女孩子,正式地成了大理寺的评事。

    大理事评事,从八品,深青色的衣衫。

    祝缨得自己置办。

    好在京城干这个营生的店铺有的是,只要请金大娘子给引个路,付了钱,几天也就妥了,连讲价都由金大娘子代办了。金大娘子因为祝缨给了她一锭金子,总觉得受之有愧,又自己送了祝缨一套,祝缨连换洗的衣服都有了。

    等衣服的时候,背下郑熹给的大理寺的名单与自己的“同年”名单,祝缨还有功夫学一学礼仪,然后开始看《左传》。

    看着看着,她就乐了:“这不陈大公子干的事么?厉害了呀!怪道大家都说要读书,原来书本真能治人。”

    祝大与张仙姑却都兴奋于女儿真的做了官!一个浆衣服,一个就看着架子上的衣服,非得让祝缨穿起来:“给我瞧瞧。”

    从八品,听起来是个芝麻官儿,连绿豆都不如,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它是官儿,连于平、黄先生那样的人,见了都得老实行礼。且还不是最低级的从九品,而是从八品!对祝缨这样出身的人来说,绝对是个极高的起点了。

    祝缨也不给他们泼冷水,这个官品她已经很满意了,如果从小吏开始做,可能刚开始是个从九品的狱丞。从九品到从八品,还隔着好几级呢!

    祝大掰着指头数了一下,说:“你比金良还差五级吧?”

    祝缨道:“乘个二,十级。”因为每品分正、从,正、从又分为上、下。

    祝大道:“不管!反正当官儿了!”

    …………

    官儿却不是那么好当的!

    到了正经报到的日子,祝缨穿好了一身官服,早早地起了床,按着先前的指示早早地到了皇城外头。

    按照之前的教导,京城北边大片是守卫森严的皇城,皇城前半截是中央各衙署,后面是宫城。

    祝缨得自己按时到皇城外面,核验了腰牌,然后到大理寺报到。这个时候,郑熹还在皇帝面前上朝。不过郑熹的仆人有在皇城外面等着的,比如陆超和甘泽。二人围着祝缨转了两圈,陆超说:“有点样子了嘛!就是你还小,看着跟玩儿似的。”甘泽说:“你别胡说,三郎现是朝廷命官了,怎么能说是玩呢?想开玩笑,回府里怎么说不行?”

    这两个就是祝缨的老熟人了,他们两个还是郑熹的心腹,大理寺的官吏们进皇城的时候见三人聊得热络,都暗中使眼色——就是他了。

    说了几句话,两人就让祝缨赶紧去大理寺了,且小声说:“他们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七郎!叫七郎收拾他们!这群老油子!”

    祝缨心道,你们七郎还等着我去冲锋呢!笑道:“知道了,我进去了。”

    按照郑熹给她的那一叠关于大理寺的文书,这个衙门不像县衙那里拿收税打人,它专管刑狱,听起来还没县衙的职责复杂,连税都不用收。事实上它的职责范围有很长的一串,总结起来就两句话:“普通人的大案,大人物的案子。”

    它既复核,也主审。

    凡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已上,九品已上犯除、免、官当,庶人犯流、死以上者,详而质之。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就这么落她手里了?

    祝缨顾盼之间也有点小激动。

    她小小地激动着,拿了自己的腰牌,按着指示到了大理寺,就遇到了一盆冷水。

    大理寺里,她在官员里几乎是最底层,除了两个录事、四个狱丞,她就是最低级的官吏了,与她同级的还有十一个人,连她,十二个虾米。与她“同年”的一位考了明法科的同仁还授了录事呢!那位是正九品,比她还低。

    新来的录事姓鲍,年纪有祝缨的两倍大,与她见了面,叫一声:“祝世兄,可知你我有何差使?”

    祝缨也是不知道的,她说:“我亦不知,只好听上峰吩咐。”

    按照她的想法,就等郑熹这个大理寺卿出来给她安排活计,郑熹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然而郑熹还在御前,她就只能干等着,等郑熹出来了,也只是说一句:“你们都是新来的?叫什么?考试的等第是什么?”

    祝缨是甲等,她背书好十条全对了。鲍录事也是甲等,比祝缨差一点,文字上略有出入,也算不错了。

    郑熹没有特别的照顾祝缨,转头问问坐在下手的两个人:“二郎有什么吩咐?”

    祝缨看这个“二郎”的座位仅次于郑熹,应该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冷云,看着好像跟郑熹差不多大。冷云凉凉地道:“您尚且没什么吩咐,我又有什么好吩咐的?让他们先做着看看吧。”

    郑熹又问另一个少卿裴清:“子澄有什么吩咐么?”

    裴清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部清须,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祝缨看了这二位少卿一眼,就知道他们俩现在心情并不很好,冷云显得有点无聊,裴清似乎对自己有点不满。那指定不能是冲自己,肯定是郑熹造的孽!

    果然!裴清问祝缨:“你是甲等头名?”

    “是。”

    裴清将她上下打量,忽然发问:“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如何判?”

    祝缨道:“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

    裴清又抽了几条,譬如“玄象器物”指的什么。

    祝缨心道:郑熹得罪他了吗?怎么考我抽的都是中间的律条?

    背书的人都知道,头尾是记得最熟的,中间是最容易忘的,裴清却拿这些来考好,很难说不是对她有意见。祝缨寻思着,自己也没干什么缺德事儿坑裴清,指定不能够是因为自己,自己果然是来为郑熹出力的。

    她没去看郑熹,这会儿看郑熹,屁用没有,这人就在一边抱手看着,也是在借裴清试自己呢。

    不过裴清抽的这几条祝缨都答出来了,裴清心中不快,也勉强压下了不满,暗道:还行。

    然后他问了一个打击祝缨的问题:“你的字怎么那么难看?”

    裴清对祝缨不满,大部分是从这字上来的。他看过祝缨的明法科卷子!

    祝缨的明法科是甲等头名,但这个头名是有争议的,因为她的字迹并不好。

    他看到了祝缨的卷子。题目固然是都答对了,但是字迹让他产生了怀疑——这么一笔烂字,他的学问能好?还是郑熹点名要的!

    从来读书上学的人,从会背书起就开始拿笔写字,书背熟了,字也写出来了。许多人甚至在做官之前就是书法初成有书法大家的风范了。祝缨呢,字不能说鬼画符,只能说像是比较初学的人写的,虽然构架不错,它显生疏,这是瞒不了人的!

    你才上了几天学?

    这就能把卷子全答对了?!

    裴清非常的怀疑。

    郑熹的态度又加深了裴清的这种怀疑,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次考试有漏题,祝缨一个生瓜蛋子,他背下了考试的答案,然后填了上去,他并不懂什么律法。再一看,十四岁?你哄鬼呢?

    十四岁,考个头名,这得是神童了吧?神童不好好养着,让他考个明经、进士,谁会浪费让他考明法科?

    你们这群皇亲国戚、纨绔子弟,真是无法无天了!

    但是他没有证据,郑熹又一副“我觉得这孩子”没问题的样子,裴清连对郑熹的观感都降了几分。

    不行,他裴清是来大理寺收拾烂摊子、一正风气的,不像郑熹,这人只要把事情办个八分,就稳能积攒资历了,裴清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抽的这些律条祝缨都答上来了,裴清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可以出了问题,就问出导致自己误判的点——字。

    祝缨本来对自己的字没什么不满的,但是郑熹让她练、王云鹤让她练,现在冒出个裴清又让她练,她只能说:“我没练好。”

    裴清又有点生气了,这小兔崽子真是会怄气呐!问他为什么字难看,他就说没练好,这不废话吗?练好了能难看吗?

    裴清道:“好好练!”

    祝缨道:“是。”

    裴清一口气噎喉咙里,一阵咳嗽。冷云笑道:“还算听话,哈哈。来个人,带他们俩先转转,知道知道门往哪儿开!”

    上来一个穿绿色袍子的人说:“下官带他们去吧。”

    冷云道:“去吧去吧,认完了路,再带到他们同侪那里去,看有什么要忙的分担一些。”

    绿袍人一揖,将两人带走了。

    留下冷云突然大笑,对郑熹道:“七郎,眼力不错呀!子澄兄,这下咱们又添了一个干将啦,年纪小,律法学得还不错呢。现在正缺人,正好,正好,哈哈哈哈!”

    裴清冷着脸说:“还有卷宗没看完、狱里还有犯人没审,你有空笑,不如多看点卷宗。”

    冷云又是一阵笑:“好好好,你认真,我去啦!”说完,他对郑熹也笑嘻嘻地一揖,跑路了。刚跨出门槛儿,又是一阵爆笑,扶着柱子,看前面一绿二青的三个人在大理寺转,他摇了摇头,哼唧一声:“要热闹喽。”

    …………——

    带祝缨他们两个熟悉大理寺的是个大理寺丞,从六品上,官位比他俩高十级上下,已是鬓斑白了。祝缨知道,大理寺丞,拢共有六位。这位张寺丞告诉他们,大理寺未满员:“好好干,都有机会的!”

    祝缨心道,你莫哄我,这全是因为去年替换死囚的事,你们□□下去一批,到现在还没补齐。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机会,也必是有人盯着了这些位置想着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郑熹填进来的。

    她还是与鲍录事一起显得很虚心且激动地听着了。

    跟着张丞连大理寺狱都逛了一圈,把里面的女监都看了,又讲了一堆禁事项,包括不要胡乱往北边的宫城那里乱逛。祝缨和鲍录事都应下了,张寺丞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样了,各自去办事去吧!”

    祝缨被送到了评事那一堆里。

    大理寺的评事,满员应该有十二人,现在算上她也就十个人,现在领头的是一个资历最老的左评事。空出来的位子,不用说,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后虽补了几个也没补满。就这十个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据说派出去了俩,连她还剩八个。

    祝缨进大理寺前已经打算好了:现在正缺人,郑大人也缺政绩,我得好好干!

    见了裴清和冷云,她就知道:大理寺里头,也是山头林立的,这两位少卿就不是很听郑熹的话的样子。

    哪知到了评事这屋子里,左评事先来,说:“后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欢迎她一下,大家一齐夸了一通她的考试成绩。又问她籍贯哪里的,问了一圈,没人跟她同乡,又问她住在哪里,发现她住的地方也不与大家很近。最后只好就她是买的还是赁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个白胡子的王评事说:“那个地方,这个价赁的房子,你占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调进来的,年纪虽大,资历不如左评事老。

    然后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会儿。

    祝缨被他们聊得有点傻:这群老货都在干嘛呢?不干活吗?

    好在她是干神棍的,听人说话的耐性还是有的,听了一个郁评事讲完了鲤鱼脍、鲜虾米的吃法,又听刘评事说:“今天会食不知道吃什么?”除她之外的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食谱。

    一个说:“还能吃什么?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荤一素一汤罢了,比清水衙门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称的地方大鱼大肉。”

    另一个说:“一荤一素也有不一样的搭配呢!”

    京官里,生活紧巴巴的居多,这一顿饭也是挺重要的,他们都在给祝缨讲着这衙门里的生活要紧,全不似一个“被清洗过了,准备干出新业绩”的衙门。

    祝缨在心里把郑熹之前给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员名单重新和这些人脸对上了,按照简历,这里面有四个是大理寺旧人,上次清洗没问他们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评事。其他几个是别的地方调过来的。看来旧人的作风还是影响到了新来的。

    祝缨听他们说完了一顿吃的,会食的时间就到了。头一天,她什么也不带,反正饿一两顿她早就习惯了,等到了会食的时候大伙儿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来,祝缨一看就乐了:“这不挺好的么?”

    对她来说,有荤有素有汤,还有大碗的饭管饱,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让几个挑食的同僚怀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样的饭菜了。

    吃完了饭有个休息的时间,她就问同事们:“我干什么?”

    王评事道:“你问老左。”

    左评事道:“不急,你新来的,虽是考的甲等头名,可考试和干事还是有点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计,你先看看卷宗,学学前辈们是怎么断案的吧。老王,你带他去看咱们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与户部等不同,户部存着天下的户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旧的都要处理掉,大理寺这里,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顶,从开国初到现在的案子都有,几十年的大案都在这里了!

    王评事带着祝缨进了存放案卷的库房,说:“喏!都在这儿了!你把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么断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应付自如了。”

    祝缨心说:你们他娘的真是欠揍!别的不说,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几十件,怕不得上万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给你们脑袋都塞马桶里你们信不信?

    她面上还是很谦虚地说:“好,我就看起来。”

    王评事带她认识管看档案的文吏老方,说:“以后要看就找他,登记一下,还回来的时候销账。”

    祝缨也都记下了,按照他的说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头去看。

    她的案头位置倒还好,因为十二张位子还缺二个,她就于剩下的几个里选了个通风、采光都还勉强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发纸笔,又有灯烛之类,她沉下心来,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间,评事们也有要“我去看那个案子”、“我去狱里问个犯人”来来回回,祝缨也站起来问:“要我做什么?”

    他们总说:“没事儿,你新来的,什么都还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间,左评事抻了个懒腰,说:“哎,今天谁当值?”

    王评事说:“不该咱们的!”

    左评事道:“那好!小祝你才来,这一轮先不排你的班,你下个月再班宿吧!”

    于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饭去了,留下祝缨看着他们欢呼的背影:搞什么鬼?

    …………

    头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张仙姑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缨回家。还在巷口,张仙姑就问:“怎么样?怎么样?今天干什么了?”

    祝缨看着他们俩,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这天晚饭也都是新菜,张仙姑一边给她挟菜一边问:“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我来到,还什么都没干呢,那边饭还行。”

    张仙姑道:“那就好!”

    两个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门里是个什么样子,但都是尽力叮嘱。而后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个酒接个风的么?”

    张仙姑一惊:“你可不能胡说啊!”

    祝缨摇头道:“没有啊!并没有酒局。”

    两人才放下心来。

    祝缨吃完晚饭,又点灯接着读书、练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大理寺应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过她渐渐地看出了点兴味来。不得不说,各种案子可比街头说书讲故事的人编的那些离奇又有趣多了!再将前人的判断对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体悟,甚至为何律一直不变,但是令却不时对律做出补充调整——律法的改变,跟不上人的心眼儿。

    她这一天,依旧是同事们跑来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评事等都说:“不急。”

    祝缨只好继续看卷宗。

    左评事见她忙着,起身老文吏老方,问道:“新来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么?”

    老方道:“一些旧档。”

    “哪一年的?什么样的案子?”

    “都有,从太-祖年间的到今年的,随手抽。我看他拿三个骰子,扔了几点就去第几个架子。再扔,就去第几格。再扔,就抽第几本……”

    左评事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小孩子。他看的什么,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记簿子给他看,问道:“这个新来的,来头不小?那个比他大的可没他品级高。”

    “唔,裴少卿为这个正与咱们郑大人怄气呢。”

    老方也是一笑:“两个都想干出点什么来,偏偏两个不是一伙的。啧,上头争名夺利,就会抽着咱们拉磨——您不给新来的接风?”

    “接什么接?还看不出个好歹来呢!先搁那儿吧。大家伙的钱不是钱吗?又要讲个清廉。我们没钱。”

    这两人虽然一官、一吏,却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说些话,又聊了一会儿,左评事翻完登记的簿子,见没什么问题,随手一放。

    祝缨于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着张仙姑给她预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去皇城应卯去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评事对祝缨道:“小祝,你准备好铺盖,下旬要轮到你值夜了。”王评事插了一句:“本来不用这么早的,这两天他们又有两个要出去办差的,害!先前的事儿被翻出来,弄得好些个案子要重新过一遍筛子,这不,原本不用咱们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缨道:“好。”

    入职后的第一个旬日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没有繁重的公务、没有找麻烦的上司、没有排挤的同事、没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办事小吏给她搬个书卷、倒个热水。

    祝缨每天过得都一样,除了字有了点进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到了休沐日,祝缨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去了郑府。郑府已经有人记得她了,门上笑着问道:“祝小郎来了?”

    祝缨道:“是。郑大人在吗?”

    “在的。”

    祝缨又多等了一会儿才在书房里见到了郑熹,郑熹仍然是那副从容的样子,说:“不错,不用金良带路就认得我的门儿了。”

    祝缨道:“我与您初见的时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过后来处得来,就一同过来了。”

    郑熹道:“嘴上不饶人!手上功夫怎么样了?字练好了吗?”

    “这才几天呀,”祝缨说,“也就比之前好点儿看得见。说起来,您怎么裴少卿了?他看着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郑熹骂道:“小兔崽子!你那笔烂字,他能喜欢得了你吗?”

    “那他别来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儿,不但有写得好的,还有会画画儿的呢。”

    “又胡说!哪个饱学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个人的字要是能写得好,必是下过功夫、有些涵养的。你考试题目答出来,像是读了十年书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才学写了十个月,他能不起疑?还怀疑我给你开后门呢。”

    “那您就看着?”

    “你不是应付得很好么?”

    祝缨认真地说:“我原本以为您是很着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开局面的,您这几个月偏偏坐得住。您觉得这大理寺现在这个样儿,很趁手?”

    “有话就说。”

    “整个大理寺,不大灵光吧?”祝缨说,“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还没动手呢?”

    郑熹摇了摇头:“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鸡毛就不用管了。这儿闹完了还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边多少人都看着。大理寺内,我若声色俱厉,赢了也是输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个,立个榜样呢?”

    “不错么,连这个都懂了?”

    祝缨问道:“您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郑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着。收伏?说说,这一旬你都干什么了?”

    “我一天看几十个小故事呢!什么乱-伦、凶杀、强盗……呃……大理寺旧人断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郑熹笑问:“是么?”

    “照您给的名单,原大理寺的旧人留任的有四个评事、一个主簿、两个司直、一个大理正、四个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后来的。我就把留下来的这些人断过的案子都找来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类似案子的判罚。”

    “哦?”

    “上回是因为替换死囚案,大理寺经了手也没查出来,虽然责任更大是钟钦差掌刑部的时候,大理寺也被换了好些人,都是查出来有违法勾当的。没被查出来的,未必就都老实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办事十分敷衍,只是没有主动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个人,就看看他怎么做事的,多看两次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郑熹赞许道:“不错。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给你引路的张丞,就是这几个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缨道:“您这,也是对我的说的吧?我干好了,也给我升?!”

    郑熹道:“你才过来几天?就想着升迁的?”

    “我没读几天书还敢考试呢!”祝缨不服气地说。

    郑熹也喜欢她这股劲儿,说:“好,给你交个底,你能干一个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个废物,能干两个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们两个!再慢慢淘换老实肯干的来。”

    祝缨高兴了:“那这话我愿意信。明天当差,就让我干活了?”腾笼换鸟嘛!

    郑熹道:“不急,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再看一看他们怎么行事,起码看一个月,试试这大理寺的凉热。活计?多得是!”

    祝缨道:“那就是二十天后了?行!”

    同僚

    郑熹对祝缨十分满意!

    因为祝缨的情况与最初设想的有了点偏差,又遇到了裴清、冷云这样的副手,郑熹原定的计划也就有了相应的修改。

    无论怎样更改,一个愿意干活且愿意听他正确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兴的。

    郑熹道:“别高兴得太早啦!这二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后的清闲日子啦!”

    祝缨笑了,她才不信呢!当官儿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够!

    郑熹道:“替换死囚的案子虽然结了,事情却没有了,陛下的意思,倒查十年,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过一遍筛子,你自己算算,这得多少时间?他们已经干了几个月了,进展仍是有限。”

    祝缨道:“在您手下,怎么还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郑熹叹了口气,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缨讲的,与沈瑛、冯夫人家有关的那起牵涉二十年前夺嫡的大案现在也在大理寺办。皇帝要求,细细地审!甚至没定下期限,但是时常在问,可比“倒查十年”还要关心呢。

    他说:“天下的贼人都等着你查完那十年的旧案再犯新案吗?”

    祝缨忍不住笑了,郑熹道:“笑什么?”

    祝缨道:“想起那年拣佛豆的事儿来了。”

    “什么?”

    “有个小尼姑,她师父总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我就帮她出气。她师父拣佛豆,在佛祖前念声佛、拜一拜,从一个笸箩里拣颗豆子放到另一个笸箩里。我就等她拣了大半笸箩,悄悄把她拣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没拣的那一堆里,叫她多磕几个头。谁不是尼姑过来的?偏她就长成个老贼秃……”

    郑熹笑骂:“小兔崽子,当我是老尼姑呢?快滚快滚,干好了才有得升迁,干得不好时,你给我等着!”

    “还是您等着看我干活儿吧!”

    祝缨很满意郑熹的承诺,她喜欢做些痛快事。就左评事那样的,她一个人顶两个完全没问题的,三个也行!她对左评事完全没有愧疚,虽然郑熹也说,先趴一个月试试大理寺的凉热,左评事他们让祝缨把旧档都看一遍,也说不急。

    但是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让他和光同尘”。否则就该给祝缨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点,哪些已经重查过了、哪些是还没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个库房里去随她自己怎么玩。

    第二天,祝缨又到了大理寺,依旧是“看故事”,顺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缨就扛了行李卷儿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经见怪不怪了,打开行李看了一眼,见里面没有违禁的东西就给放行了。

    这一天,吃完晚饭后祝缨没有早早睡下,趁着值夜,她打着灯笼到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定员的狱丞有四个,狱丞下面有若干的狱吏,狱丞和狱吏的轮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里。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个月才轮一回值夜,狱丞就四个人轮着来,他们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职,却干着大理寺“官员”里最苦最累的差使。

    从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缨一开始先当个大理寺的小吏,干得好了升官,也就是个狱丞差不多的官儿。然后再一点一点往上爬,如果能干,或许到五十岁左右的时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现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点,终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门槛儿。

    不过,她背后有郑熹就另说了,干得好,可能升迁的速度与金良差不多,但最终会因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极大的限制。从来从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多的是小吏成为个极小的官,一直混着日子。能够读书、参加明法科的考试,是真的要谢谢郑熹的。

    祝缨叹了口气,对着值夜的狱丞说:“今天我值夜,过来看看。”

    狱丞躬着身说:“大人,这边请。”

    祝缨怔了一下:“哦。”

    狱丞四十上下了,是从狱吏升上来的,他新任这个从九品也就才几个月,端的是兢兢业业。狱丞前面引路,小声介绍这里都是按照规定来的,绝对不会再出“要命的事儿”的。

    祝缨就站在牢里,马上就能感觉到了大理寺狱果然是个高级的地方——这里居然比京兆狱还显得干净整齐!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监和女监,纸笔、利器、钱物之类都不许带入。除了复审的要犯之外,里面还关押了为数不少的官员、命妇,按品级,还能让他们洗澡。

    比较干净,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

    狱丞小声说道:“这几个都睡着了,不好惊动。有些案子,大人们只是进来关几天,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着里面的几间,说:“这个不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就等着肚里的货被掏出来,看是毒酒还是白绫了。”

    祝缨注意到,有的囚犯没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则全身都着囚服。

    她看着一间单间,里面的人也穿着囚服,但是感觉上这间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门,都显示出这里住的人不太一般,问道:“他是谁?”

    狱丞给她一个一个地介绍这里面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个案子就是:“龚相公,龚劼。”

    她现在对大理寺的案子还是不太熟,二十天过去了四天了,还剩十六天,她得忙把这些都搞明白。她说:“你有名册么?我瞧瞧。”

    狱丞拿了名册给祝缨看,祝缨心道:这是个好东西,我得时常过来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册,听狱丞说:“当年他诬告冯侍郎与安王勾连,安王是二十年前妄图宫变夺位的人,那陛下能饶得了冯侍郎么?二十年过去了,因为另一桩案子,牵出来冯侍郎当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于陛下的。陛下警觉了,要问龚劼的罪。他这二十年,深负重恩,却不思回报,结党营私、贿赂公行、以妾为妻……”

    祝缨道:“等等,最后混进去的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能与前面这些并列?”

    狱丞叹息道:“他那个妾,满朝上下拜了二十年的夫人,陛下面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脸了。一朝夫婿事败,又翻出来啦。那也是个厉害女人,在那边女监,大人要看一看么?”

    祝缨道:“好。”

    又去了女监。

    女监人比男监少,狱丞指着其中一间说:“喏,就是那个了,龚夫人。现在还能叫一声夫人,等判下来,她这个诰命是必要夺了的。”

    祝缨又看狱丞手里的另一本名册,上面写着个詹桂香,想来是她的本名了。这昏暗的灯光下,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脸上也有点脏了,她一张脸冷冷的还能看出点年轻时的美貌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缨心道:就是你们,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狱丞小声说:“享受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也算值了。亏得陛下圣明烛照,才没有叫这样的人再接着作威作福。”

    祝缨心道: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人,个奸臣搁眼前二十年愣是没发现,他瞎啊?哼!

    …………——

    把大理寺狱蹓了一圈,祝缨回到值班,铺好了铺盖,有两个小吏给她打了热水来。

    祝缨道:“你们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会儿。”

    两个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缨回忆了一下今天所见,取了值夜的钥匙,掌了灯,去翻老方当值的那个案卷库,搜了半夜的旧档。快到三更的时候,她才收拾好看过的案卷,将门锁了,回去用已经凉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面的动静就非常的大了——大臣们要上朝了,皇帝要准备起床了,整个宫城、皇城,都动了起来。

    祝缨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叠好被子,头发才梳好,小吏已经敲门问:“大人,该起身了。小人们送热水进来了?”

    他们起得更早。

    祝缨拉开门,说:“拿进来吧。”

    她洗着脸,突然问道:“你们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么?”

    小吏们道:“也有,不过有时也不休。现在衙门里事多呢……”

    祝缨心道:哦,对了,这个可没人告诉我。唉,大理寺这地方可真是……

    她还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们这么一讲,她也就决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郑熹,她也不必在这种“不休假”上面显示自己的忠心,不过现在事情确实多,让裴清再挑个理,郑熹脸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缨这一天依旧是“趴着”,又去扔骰子看旧档。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经重审过了,都有标签,祝缨就看这些前后两次审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么不同,前后断罪不同的,再由郑熹、裴清等人裁决,则他们又是如何裁决、依据是什么。

    一气看到了晚上,她才扛着铺盖卷儿回家。

    张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铺盖。祝缨道:“我扛得动,又不沉。”

    张仙姑道:“那么远的路呢!”

    她们家赁的院子比较靠南,位置别说不敢跟郑府比了,连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缨每天早上去皇城内的大理寺,得走上半个时辰。回来扛着铺盖再走半个时辰,张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说:“怎么当了官儿,还要这么跟逃荒似的?”

    祝缨道:“逃荒能有这么好的铺盖?怎么迎这么远?”

    “哎,值夜,没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缨道:“那是大理寺,我还是个官儿,我自己一间房呢。”

    张仙姑放心了,说:“快回去吧!饭都好了!今天有炒鸡子,还买了半只烧鸡。我从你金大嫂子那里学了炖猪蹄子,等你回来尝尝。以后再值夜啊,我给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长个儿的时候,得吃好点儿!”

    张仙姑做饭也不咋好吃,不过祝缨吃习惯了,笑着说:“好!”

    张仙姑问道:“下回什么时候值夜?想吃什么?”

    祝缨道:“还早点,怎么也到下个月了。”

    母女俩回了家,祝大接了铺盖,张仙姑道:“先搁咱们屋里,明天我给她晒晒再收起来。”

    一家人又吃了饭,祝缨见张仙姑这回也肯多煮一个鸡蛋了,就说:“这就对了嘛。”

    祝大道:“我也这么说的——”

    张仙姑道:“就你们俩话多!快点吃!吃完早点睡!”

    祝缨也不争辩,吃完了,张仙姑刷碗,她就点着灯再临两帖字,日子十分悠闲。

    第二天,张仙姑又起了个大早,做好了早饭,祝缨吃了早饭就要去大理寺,张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说要吃烙饼的么?我做了,肉馅儿的,你捎两个去。这大早上的跑一个时辰的路,到了不得饿了吗?”

    她拿蓝花布包了两个饼子,装到一个小竹篮子里,边递给祝缨边说:“到了衙门里再吃,要有炉子,叫他们热热。要是没有,千万就着点儿热茶热水的。”

    祝缨提着篮子看了一看,一个小篮子,刚好够装点零嘴的,说:“爹这手艺比以前好多了。”

    祝大道:“废话,我的手艺,能不好吗?”

    那是不怎么好的,祝缨也不笑话他,说:“再弄个大点儿的,万一有别的用呢。”

    祝大粗声粗气地说:“还用你说?!我还编几个大筐使呢!”

    祝缨提着肉饼走了。

    …………

    一路到了皇城,守卫见她带了吃的,说:“可有夹带?”

    祝缨道:“我自己吃的,要不我就在这儿吃了得了,有水吗?给一口。”

    守卫翻了个白眼,对这个芝麻官儿摆一摆手:“进去吧!”

    祝缨带着两个肉饼到了大理寺,那边在上朝,她往位子上一坐,小吏就开始忙着招呼她喝热茶了。祝缨道:“有劳。”翻出自己的肉饼来吃。

    就俩,吃完了才觉得这么吃独食……那也没别的办法不是?

    左评事问道:“住得远,没来得及吃早饭?买了带过来的?”

    祝缨道:“在家吃了,家母怕我饿,叫带点儿垫巴垫巴。”

    左评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呀,也不用令堂每天都起这么早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了,进了京城,何必再这样呢?我对你讲,从你家那里出来,别急着往朱雀大街上拐,走三条街,就在万年县对面坊里,有一家极好的早点!花个几文钱,就能买上极好的胡饼!”

    他闻着了,祝缨吃的这饼,肉馅儿的,但是味道一闻就不那么香,手艺不咋地!

    说到吃,老王评事也来了,说:“还有,你把京城地图对半儿劈,跟那家对着的,有一家早上卖汤饼的,也好!”

    八个评事都凑到了一起,七个男人七张嘴,都在讲自己知道的好吃的早点。有说羊汤的,有说馄饨的,有说包子,还有卖粥的、卖炸糕的……

    祝缨在一串报菜名中啃完了两个肉饼,两手一摊,说:“好,我记下了。”可以买来给父母尝尝,不过以她的经验,张仙姑多半是舍不得花钱买早点的,还是会想自己做。

    左评事满意了:“哎!这就对了嘛!对了,千万不要胡乱去一些小摊子,他们用料不讲究!”

    评事们都点头附和。

    老王评事道:“哎,他们下朝了。”

    众人一哄而散,祝缨擦擦嘴,漱个口,准备去找今天的“故事集”,今天也与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呢!

    等她抱着一叠“故事”走过来,就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没人给她介绍,她也就站在一边干听着。来的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看衣着也是个八品,唇上一抹黑髭,卷起袖子正在说:“太惨了!就站路边儿吃了口牛肉饼!这都能给御史参了!朝上吵得热闹得紧!”

    祝缨瞪大了眼睛,路边吃口牛肉饼!就被参了?!!!她背了那么多的律令,没一条是这样讲的!

    黑髭人说完了八卦,一回头看到她:“这谁啊?”

    左评事给他介绍了一下,黑髭人道:“哦哦,年少有为哈!悠着点儿,时间长了就知道了,都一样!”

    左评事道:“他是太常寺的协律郎,杨六。”

    祝缨和杨六互相认识了一下,就问道:“御史这么严的么?”她不信,真严了,能让周游猖狂?

    杨六和左评事都笑了,说:“严么,当然也是严的,不过也是分人、分时候了!”

    与所有的衙门一样,御史里也有好有坏,有进取有混吃等死。吃牛肉饼的这位,不合遇到了一个严些的御史,就被参了。不过王评事另有说法:“怕不是与前天顶撞了……”

    杨六咳嗽一声:“我得回去了!”一道烟地跑了。

    祝缨问左评事:“那我要是自己扛着铺盖卷儿回家,叫他们看着了,会不会被参呢?”

    左评事道:“什么?你干这个事啦?哎哟,没叫人看见吧?”

    王评事道:“别急,没参,就是没事儿。以后谁要再拿这个来说事儿,叫他拿出证据来!小祝,你把铺盖就搬到值房里来,给你腾个柜子,都放在那里,用的时候就扯出来用。”

    他们一个一个给祝缨安排妥了,好些事情祝缨都是头一回听说,心道:放心,我会赖的。

    左评事告诉祝缨:“通常不碍事的,不叫人看见就成!只要小心一些时刻,譬如兰台换主官了,必要紧一紧皮的。再有,咱们大理寺和他们刑部正在被查呢,也要小心。这些事情都是个口袋罪——有失官体。你背的那些律条,当然是没有的。”

    他们说了很多,左评事最后道:“何必自己弄?叫你的小厮搬取就是了。”

    祝缨道:“没有小厮呢。”

    大家都很惊讶:“还没来得及吗?那就要赶紧弄一个人,不行,我们给你找一个?花不了几个钱……”

    祝缨两手一摊:“我没钱。”

    她家里剩的钱不多了,还得留着下一年的房租、今年的一些交际、下个月的米钱,还想再攒一点钱以防万一,又想存点钱好买房子。手里却只有陈丞相给的一锭金子是个大头,其实都只剩零钱了。

    蹲一回大牢,人受罪,钱更是受罪。

    前辈们道:“怎么会呢?你有别的花销吗?像我们,养一大家子都还能有个小厮、一个烧火的丫环呢。”

    弄了半天才发现,祝缨还没领俸禄!

    左评事道:“你这孩子,成天在这里不哼不哈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快些领了!我告诉你,要到太仓署去领,唔,你名字已经在册了,像咱们,是每月上旬领,他们有中旬领的、有下旬领的。也不要看什么太-祖年间的旧制,那些过了几十年,与现在都不一样了——涨了一些。咱们官儿小,没那么仔细,相公、郑大人他们领的与咱们又不一样,这个不需咱们管。你只要知道,你每月有钱,每年有粮,年节有赏,衣裳也会折些布给你就行了!”

    照左评事说,祝缨的俸禄,包括料钱之类各种折抵,她每个月真的能拿到五贯,看起来与京兆的狱卒差不多。真正的差别在后面,她每年还能够拿到八十石的米,这两样算是大头。每年还能再有两匹布用来裁新衣。换季的时候比如夏天,会有消暑的补贴,有时候是发物,有时候也折成钱。再有她在大理寺每天会食这一顿,吃得也不错。

    祝缨心道,八十石米!一次领了?我家里又没有米仓!得先把家里收拾收拾,再……

    等等!

    她想起来了,金宅好像也没有那么大的米仓呀!等我问一问大嫂。

    她谢了左评事的提醒,王评事又添了一句:“领了后,弄个小厮,别自己在街上乱转了。等叫你参了,你看咱们上头这些大人,他们一生气,咱们又得不自在了。”

    祝缨道:“好。”

    左评事又说:“你明天请个假,不,就今天吧!宜早不宜迟,这个假,大人们是一准儿会批的!”

    祝缨只得把才借来的案卷又还回去,再去找郑熹请假。

    …………

    郑熹一看她就乐了:“怎么?请假找我呢?”

    这小孩子一直装大人的样儿,办事看着周到得不得了,不想先是忘了领俸禄,再是直接找自己请假!

    “哈哈哈哈,”他笑不可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哪有直接找主官请假的?你几品?我几品?叫人坑了吧?越级来找我,不怕得罪上司么?哈哈哈哈!哎哟,这官场上呀,最忌讳‘越级’二字了,明白了么?”

    祝缨就不明白了,郑熹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能因为这点事儿笑成这样,她怀疑地问:“你不是郑大人的双生兄弟吧?怎么一点不像他?这么不稳重!”

    “噗!哈哈哈哈!”听着郑熹的笑声过来瞧热闹的冷云冷不丁地听了这么一声,也笑了!

    郑熹一见他来,马上就从“郑大人的双生兄弟”变成了“郑大人本人”,说:“准了,去吧,你不是还值了一回夜么?都算上,给你两天假。家里生计要紧,陆超在外面,叫他帮你。”

    冷云有些诧异地看着祝缨,心道:难道这是郑七的心头好,小娈童?

    祝缨的耳朵动了动,远离着冷云出了门,心道:这冷少卿不对劲,我得小心点他!

    她回去告诉左评事:“批了两天假,今天、明天,我先回去领钱、领米了。”

    “去吧去吧。”他们都说。

    祝缨出了皇城,在外面找到了陆超,告诉他郑熹的吩咐,陆超道:“你还没领?害!也对,你还没授官,也不知道该给你多少呀!这个好办,走,我去雇辆车,然后咱们再领。”

    祝缨道:“不急,你先陪我去趟金大哥家,我有事要问金大嫂子。”

    陆超与她一边走一边说:“你要问金大嫂什么事?金大哥不在家,你一个青年男子,别往人家跑太勤啊!”

    祝缨道:“陆二哥,你虽然坐庄开赌局、出千、日常玩笑胡说八道,倒还有几分靠谱。”

    陆超两臂乱挥:“住嘴住嘴住嘴,什么出千?不许说那个!”

    两人也是熟人了,一路说笑很快找到了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惊讶地问:“你们?你们不好好儿地当差,过来有什么事?”

    祝缨道:“我才知道,俸禄没领,郑大人叫陆二哥帮我,我想有些事儿还得先跟大嫂打听打听才好!”

    “你说。”

    “钱,我就只有那一点,抱回家或者兑了,也没什么。这米,有觉得有点多啊!一次都领了,我家就三口人,就算吃得多些,一年能吃完了它,也没地方放呀。”

    金大娘子与陆超都笑了:“哪有就一次都拉回家的?他们有那么大的仓也不都一次放这么多的!”

    金大娘子道:“太仓署也是,干事的会看人下菜碟儿,你没根基的去了,专拿三、五年的陈米给你,那东西,能填肚子却没滋味。你拿回家,再存一年,到年根儿上,吃六年前的陈米?一个放不好,都霉坏了呢!”

    祝缨道:“难道都不存米?”

    金大娘子索性都给他说了:“这是在京城做官的人都知道的。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呢,是我疏忽了,你是才来的。你现在还没有置田买房的,自然也是没有租子了,他们有田地的,像我们家,在外面也有几十亩的,秋天就有新米吃。不够的,我们领了发的粮,都拿到米店里去,哎,这个是要折的。八十石陈米,得抵个六、七十石就算有良心了,等家里的粮吃完了,再去米店取新米。也有人不换米,当时就转手卖给他们,这个就要压价了。”

    金大娘子还提醒祝缨:“官府发的东西,好些都是这样的。还有,米店里收的这些陈米,它也会加点价再卖出去。米也分上等、次等,价也不一样。有人即便领到了新米,嫌是次等,也会卖了另买新米。那次等米呀,米店就会卖给小食铺之类,他们或做米糕、或熬得碎碎的做成粥,也就卖了……”

    金大娘子把这些都讲完了,说:“现在懂了?”

    “是。”

    “以后京城生活上的事儿,要是不明白,只管来问我。我在家里也是闲着与阿彪怄气。”

    陆超低头笑了,金大娘子打了他一巴掌:“还有你,不许勾着阿彪淘气!”

    祝缨知道了这个门道,就问金大娘子有什么换米的门路介绍。金大娘子道:“索性,我就与你一同去吧。”

    祝缨道:“那叫上我爹娘吧,他们在家里闲着也发慌,又没个熟人说话的。”

    金大娘子道:“对呢,以后这些事该交给你娘来办,等你成亲了,再叫你娘子学着家务,哪有叫你干这个的?”

    于是陆超去雇了辆车,金大娘子和祝缨一同先去接了张仙姑和祝大。张仙姑和祝大这两天正在嘀咕呢:“家里钱快花完了。”听说领钱领米,都很开心!张仙姑还照了照镜子抿了抿头发。祝大又洗了洗手。

    路上,金大娘子又教张仙姑一些京城小官家里的生活,张仙姑都听了,末了,心道:小厮就不用了,老三哪能放个男人在身边?我也不用丫鬟。真好,省了两张嘴!

    金大娘子先带他们联络了相熟的米店,告诉他们:“这是我兄弟,他家跟我们家是一样的!你认得认得他,认得认得这位大娘子。这是祝家的。”然后让米店派了一个管事带着伙计和大车,跟他们去领俸禄。

    祝缨先领了这一月的俸禄,此时已是下旬了,祝缨说明了自己是新授官,倒也顺利领到了五贯钱,还被额外叮嘱一句:“记得你们是上旬来领的,别岔了!下不为例!”

    祝缨笑道:“明白。”把钱放回车里,张仙姑和祝大也算见过世面了,五贯钱,没能让他们守着钱走不动道。只不过,一个下车跟着金大娘子学事儿,另一个站在车边不肯离开。

    米是由米店的负责装运,管事的看着伙计装车,跟祝缨套近乎:“小官人真是年少有为。金校尉是外面营里的,不知小官人现在何处,身居何职?”

    祝缨道:“啊,我哪算什么官人了?大理寺的评事罢了。”

    管事又恭维了她一番:“您这年纪就已做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祝缨笑道:“借您吉言。”

    祝缨没干够一年,折算成了五十石米,不算多。管事的问祝缨是想折成新米记账,要吃的时候就来取,还是折成钱。祝缨想了一下,说:“记账吧。到时候家里来取。”

    “好!”

    管事当场给她写了票,又拿一对对牌,说:“您拿着一个,取的时候两片合了就能取了。”票上写着,新米四十石。八折价收的。

    事情办妥,张仙姑一面心疼:十石米,十石米,陈米又怎么样了?那是十石米啊!!!够吃好几个月的了!

    她恨不能挠了闺女的后背,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给做了官的孩子失了场面,只能忍了,还得赔笑说:“辛苦你们了!”祝缨又说请他们两个吃饭之类,陆超看出来张仙姑的心疼,又看看祝大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忙说:“我送你们回家,还得去接七郎呢。”金大娘子也拒绝了,推说晚上有事。

    三个人各自分开,祝缨回到家,挨到了做官之后的头回埋怨,爹娘都嫌这回亏了。张仙姑一想到十石粮,心口就疼。

    祝大道:“我也会挖地,也会做木工、泥瓦工,咱们自己修个囤子,省多少粮呀。”

    祝缨道:“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过一石以上的粮食?不懂存放,粮食是会霉坏的!每天都有官员因为粮食没有存好被问责问罪的。还是放在他们那里放心。放粮食不要地方?不要人工?不得防贼?防耗子?现在咱们只吃现成的,折点就折点。下月又来俸钱,明年又来禄米。”

    张仙姑又担心:“它那家店,不会跑了吧?”

    祝缨道:“凭他跑到天边儿去,我也给他揪回来了,就四十石米,别担心了。”

    张仙姑道:“对,你是官儿啊!给他抓大牢里去!”

    祝缨终于说服了父母,又说:“早上别自己起那么早啦,坊里寻个干净的食肆,咱们买着早饭吃,还省一顿的柴、水。”

    张仙姑不愿意,祝大却愿意,说:“这个好!你想吃什么?我早起买去!”

    张仙姑道:“孩子挣点钱不容易,你又要摆阔!”

    两人争吵了一阵儿,张仙姑敌不过父女二人,终于哼哼唧唧地说:“你们姓祝的一条心呢!”

    祝缨自取了一贯钱,说:“我有些零用,旁的都放在家里,爹娘收着。”

    张仙姑道:“那我给你存着,再有些交际呢,我问了他们,京城婚丧嫁娶,讲究!你衙门里那里人,肯定更讲究,不能露怯!还有你,死老头子,不许乱花!一个月你只许花一百钱!去年这会儿在老家,全家一个月也落不下一百钱呢!”

    祝大想到女儿也确实要应酬,就说:“行。”

    张仙姑颠颠倒倒地算账,算下来,每个月能余下三吊钱,笑道:“一年就是三十六贯。”

    祝缨道:“没算房租呢。”

    张仙姑吸了口凉气:“又去二十贯!再往来应酬……那这京城的官儿,都喝西北风呐?!”

    祝缨道:“咱们一家一年吃不了八十石的米,明年不全兑了米,也兑些钱。再有旁的赏赐之类,我都存下来,也能存下一些的。”

    张仙姑道:“那还好,那还好。你去睡吧,哎,我去烧水。哎哟,当官儿的日子也不好过呐!明就去买鸡崽儿,剩饭剩菜就能养大,每天下个蛋,就不用再买鸡蛋啦……”

    …………——

    郑熹批了祝缨两天的假,她第二天也没在家里,依旧去了大理寺,销完假回到了自己的案前,思考等会儿要弄什么档来看。

    左评事扶额,问道:“不是说请两天的假么?怎么今天就来了?你就在家里多歇一天安排安排又怎样?”

    祝缨道:“坐不住,还是这里清净。”

    左评事十分不清净地连连发问:“事都办好了?小厮也买了?铺盖呢?怎么没带过来?”

    王评事也凑了过来,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的禄米,也处置好了?忘了对你说,他们的米,不太好。”

    祝缨道:“嗯,是陈米。”

    王评事道:“那不要都拉到家里呀,要到米店去换的。”

    左评事也说:“是呢!你怎么不问问我们?这下好了,又要雇车送去了。”

    祝缨道:“都弄好了,换了对牌了,八折。”

    这口气十分熟稔,评事们有点讪讪的,说:“年轻人办事,就是利落。”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都交给家母去办了。以后每月都有新米吃了。”

    王评事摇头道:“他们米店的米,也要到秋天才下来新的呢,你现在吃的还是陈的,不过比咱们领的略好些……”

    “不错嘛!”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理寺成饭堂了!不问罪子问饮食了!”

    裴清目光一扫,一屋子的老油子瞬间归位,正襟危坐,眼前各有一叠案卷,齐声说:“大人。”

    只有祝缨的案头是光秃秃的,裴清黑着一张脸,说:“你的案卷呢?这些天你都干什么了?!”

    祝缨道:“我在学着怎么做事。”

    裴清问道:“学会了吗?”

    “差不多吧。”

    裴清道:“什么‘差不多’?!大理寺是干什么的?经手的全是大案要案,干系多少人的生死荣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一句‘差不多’,要生出多少祸患?!”

    所有评事噤若寒蝉,都在猜:他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要找个孩子出气?

    祝缨也是这么想的,要么郑熹欺负裴清了,要么裴清在外面受气了。否则以裴清上次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

    她端正地站好,说:“是。下官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小小年纪,就这么轻浮!才到大理寺几天?你就请假!径自找了郑大理给你批假!”

    这吼声,怕是能传出三里地了!

    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冷不丁的,冷云又冒了出来:“老裴,你干嘛呢?不就被参了么?快来,咱们来想个辙,把这个事儿给糊弄过去!”

    裴清转过脸,丝毫不给冷云面子地开骂:“糊弄?你来大理寺就是来糊弄差使的吗?就是因为这样的‘差不多’,这样的‘糊弄’,才有今日之辱!你我帮同郑大人接掌大理寺不过数月,尚未见表彰,先被御史参奏了!”

    哦,被御史参了啊……

    祝缨心想,御史也是闲的,裴大人莫非是蹲大理寺门口吃肉饼被抓了?

    左评事等人都紧张了起来,他是经历过去年大理寺被问责的,连他自己,都被御史带过去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

    冷云凉凉地道:“刚才在朝上,你要有这个气势,咱们也不至于被御史台的那群货追着逼问了。还是七郎给圆回来的呢!走吧!七郎叫呢,你不糊弄,那就拿出个解释来!把案子说过去!”

    说完,一甩袖,扬长而去。

    裴清黑着脸,也跟着走了。

    留下评事们惴惴不安。左评事道:“我去找杨六问问,他消息灵通!”

    不累

    裴清和冷云都冷着脸到了郑熹面前,郑熹表情不变,说:“坐。”

    今天,他们大理寺,被参了。

    御史们并不都是闲着没事儿管别人怎么吃饭的,他们中还是有许多是干正事的。今天不是大朝会,丞相、各部正副职、京兆之类凑在御前,向皇帝汇报一些进度。

    冷不防,皇帝扔下一份弹章来,问郑熹:“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做事的?我命你复查旧案,你屡说有进展,这就是进展么?”

    郑熹弯腰拣起来一看,御史拿他来练手了。

    大理寺自从去年陪着刑部吃了一回瓜落,也成了个许多人都想踩一脚的地方了,哪怕换了他来主持,大理寺依旧是那个“旧案有漏洞”的大理寺。往前倒个十年八年的,会不会还有别的案子有问题?

    这封弹章也是言之有物的,讲的是两个相似的受贿请托的案子,一个受一百匹匹,被顶格判了流放二千五百里。另一个受了二百匹,为什么只判了一千里?他们都没有特别的需要赦免的情况,大理寺为什么这么判?

    御史也知道,郑熹等三人是新调来的,大理寺大量的案件还在复查。但是,你们为什么自己没查出来,让我知道了呢?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说出来。你们解释吧。

    郑熹当时也没辩解,他先问御史:“说这话可有依据?可是拿到了我大理寺的案卷?”

    御史道:“当事人的儿子鸣冤,由他陈述的实情。”

    郑熹从容不迫地说道:“陛下,容臣回去查阅旧档,再给一个答复。”

    这才拖延了时间。

    三人都坐下了,郑熹道:“两份档我都抽过来了,二位都看看吧。”

    两人各取一份,看完了互相交换,郑熹问道:“如何?”裴清的脸色依旧难看,道:“确实是误判了,该纠正过来的。”

    冷云道:“那也不能认!”

    在御前的时候,一切案件的信息当时三人都是不知道的,他们没一个当场就认了这件事的。朝廷里呆久了就知道,被弹劾了,免冠谢罪只是个仪式性的动作,与认罪无关。当时没认,现在冷云就更没理由认下这个错了。

    就算把十年来的案子都过一遍筛子,也轮不到这三位把每一个案件都记住。且这受贿的案子,才两百匹,时至今日,真算不得大案要案,不太配被郑熹记住的。郑熹现在办的是什么?穷治龚劼党羽!天下光死刑,少的时候每年也有十几件,多的时候一年几十、上百的都有,十年得几百件死刑,区区受贿,实算不得什么。

    他们被参的实在是冤枉。

    都怪手下人没干好!

    也之所以,裴清今天会特别地生气,把不干活的祝缨给狠狠训了一顿。换个其他十四岁的孩子,怕不要被吓哭了。

    裴清的脸色仍然不好看,却还是坚持说:“御史已经呈到陛下面前,如何能不认?大理寺正在复查旧案,就是手慢一点,又如何?”

    冷云道:“手慢?再叫御史台的人来查大理寺?脸不要了吗?当时叫我来大理寺,提起来就是‘那个被御史台抄了的大理寺’!丢人不丢人?”

    裴清不软不硬地来了一句:“你不是也来了?”

    “我那是……”冷云闭上了嘴,干不干这个少卿也不是他说了算的!看他的年纪跟郑熹差不多就干上少卿了,可见也是个背后有人的。背后有人,往往意味着要听那个人的。

    郑熹道:“二郎说的是,怎么能就随便认了呢?”

    裴清严肃地叫了一声:“大人!”

    郑熹作了个手势,缓缓地道:“你们仔细看,受二百匹这个,是被向他行贿的人告发的,告的是他收受财物并没有请托成事。受一百匹这个,他是被旁人告发的,行贿的受贿的一同判了罪。”

    裴清道:“您的意思是?”

    冷云先悟了:“就是!万一是被人做局设套陷害的呢?比如说,你送我一套瓷器,我又不缺这个,扔在库里了。次后你告发我,说瓷器里有金银……”

    郑熹道:“但是毕竟收受了,所以还是要判。不过要酌情减轻而已。”

    冷云道:“就是就是!这狗东西,自己行贿就是违法,还敢张嘴咬人!以后官儿都不敢做人啦!谁家没个婚丧嫁娶?没个互赠礼物的?”

    裴清道:“是爱护官员,可是这样一来,被索贿的人就不敢告发了,岂不是要纵容贪官?”

    郑熹道:“既是索贿犯罪,又怎么会只犯一回?必有别人告发,何必送了钱又再告发?”

    冷云道:“老裴,你就别再犹豫啦,我看七郎说的就很对!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你再看看大理寺这个样子,再叫他们多踩几脚,谁都会以为大理寺好欺负了。到时候人人参上两本,咱们不必干正事了,每天应付这些弹劾都忙不完的!”

    郑熹道:“子澄,为了大理寺的正事,也须得将他们顶回去了。”

    “顶得回去吗?”

    郑熹微笑道:“只消咱们讲出理由,奏章递上去,自然会有别人与他争辩。”

    裴清长出一口气:“也罢!不过,复核旧案的事要加紧了!”

    说到“加紧”他就又想起了祝缨,这小子净偷奸耍滑,十分不堪!郑熹面上他不说,托付郑熹写辩解的奏本之后,他就又杀到了评事们日常办公的屋子里来了!

    评事,从八品,大理寺里快要触底的官儿,都不配一人分到一间单独的屋子,统共在一处办公,一个早上被裴少卿连续光顾了两次!

    ………………

    裴清到的时候,这群芝麻官儿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都在安慰祝缨呢。

    左评事十分紧张大理寺被参了这件事,找到了他自己的关系,向那个黑髭的杨六问到了消息,然后跑了回来说:“坏了,是之前的案子被御史参了。”

    如此这般一说。

    评事们先议了一回,这事要怎么糊过去才好,他们说,要不就去查一查旧档,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好应付。左评事道:“你们怎知道是哪两件案子吗?”

    众人都说不知道,左评事道:“我也不知道,这要怎么查?”

    祝缨当然也是不知道的,她才来不久,就算过目不忘,也得先“过目”了。大理寺旧档那么多,哪能都看了,又哪能恰好看过这两份呢?

    众人都有些丧气,王评事道:“坏了!他们被参了这么一气,怕不是要拿我们使性子了吧?”

    祝缨道:“不至于吧?”

    大家把她围起来,借着给她讲解的由头纾解自己的焦虑:“都是一层一层往下压的!正卿受了气,压少卿,少卿就找再下一级的麻烦!咱们算是最后一级!除了咱们,没别人再审案子啦。你是跑去狱里找狱丞的晦气吗?咱们也就配骂两句小吏,可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意思骂太狠。骂犯人吧,你知道他明天是不是官复原职来报复你呢?苦哦!”

    祝缨奇道:“大理寺出过事,不正在戴罪立功的么?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干得好些呢。”

    左评事道:“不懂了不是?这样已经可以啦!你看,如今咱们头上这三位,都是年轻人,那是要锐意进取的!这些案子,他们有八个身子也不能自己都干完了,干活的还不是我们?陛下要五天办的,正卿要三天就办好,到了少卿,就给你两天……啧!所以小祝啊,上头派下来的活,你得有个余量。叫你一天干三件,你就紧巴巴地要落锁的时候干完这三件,有时候干两件半,他下回就不好再轻易给你加码啦!”

    王评事总结道:“做官是一辈子的事,咱们没个资历靠山的,升上去是很难的,怕是要在这里熬很久。要为长远计!”

    众评事都长吁短叹的:“可是瞧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一定要勒着我们加紧的,说不得,再干快一点吧。”他们相约,主要是为了提醒祝缨,一次加速不要太多,给这三位大人下次发疯留个余量。

    祝缨道:“我才被少卿骂过呢,横不能再挨一回骂吧?”她不觉得左评事他们有什么好感叹的,这群人,为老不尊的,一天天的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骂他们是不冤的。可是自己,那是苦冤苦冤的!

    左评事等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王评事道:“小祝你也是倒霉,裴少卿是个严厉的人呀!”

    左评事道:“是么,你明明是新来的,哪能就上手了呢?”

    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说:“别往心里去啊!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才到哪里。”

    裴清进来又听到这一番话,喝道:“都不用做事了吗?!!!食君之禄,却庸庸碌碌,与蠹虫何异?”

    他又把评事们训了一顿。

    然后,他就站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老老实实地站着:“少卿。”

    “你复查了多少案子?”

    祝缨道:“您是给每人每月派了多少件差使么?这个月还有些日子,必要我做,还是能做到的。”

    “狂妄!”狂妄就容易不仔细,一不仔细,审案子就会被御史抓住把柄,裴清对祝缨的印象好了一点之后一路往下坠去!

    “不敢,我先肚里打好稿子,心里有数,干起来才能顺手。”

    “是吗?”裴清冷冷地说,“你,那些,拿来!”

    左评事颤抖着,把自己案上的卷宗拿了过去,裴清道:“给他!”一伸手,拖了左评事的座儿坐到了祝缨的身边,两人就差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裴清道:“干啊。看我干什么?”

    祝缨看了他一眼,开始翻卷宗。

    左评事他们复查的都不是太大的案子,大案要案的,都挑出来给更上一级、也是“应该”更干练的人来做了。余下的这些,左评事每天抱一些档回来,大家平分,档也不是随手抽的,都是按着时间倒序一次抱一撂回来。

    复查旧案,也不是每个案件都要把原告、被告、证人等等都拖出来再审一遍。多半是查一查旧档,只要文字做得没有什么纰漏,逻辑说得通、量刑大差不差,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祝缨翻了一个扫一眼就扔一边。

    裴清怒道:“这是在与我怄气吗?”

    祝缨道:“不是,我在分类。”

    “嗯?”

    祝缨道:“这个,盗窃,两年前的案子,就五匹,现在不用多看了。”

    案值五匹,就够一年徒刑的,现在都两年过去了,大狱都蹲完了,也没有证据显示他藏匿了其他赃物,不用拖回来加判两年。那还有啥好看的?

    裴清不赞同地说:“即便如此,也不该就随手丢弃了,万一有冤情呢?”

    祝缨道:“那也坐完牢了。我想先把那些还在服刑的、流放的、在押要报刑部复核处死的先拣出来。我手上就一口吃的,只能给一个人吃,眼前有两个人,我还是先拣那快要饿死的给吧。不是另一个不重要,是我就只有这么一口。”

    裴清的情绪平复了一点,道:“接着干。”

    他不走了!

    祝缨也不怕他,在老家的时候,两位跳大神的同行一左一右想抓她的把柄,她还不是从容地把个桃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变没了?那天她可是哄了李财主一贯钱,又多吃到了个挺好吃的桃儿呢!

    眼下这才哪到哪儿啊!

    她下手很快,刷刷地分完,发现评事们果然审的都不是什么大案了。大案,得他们出差到外地的时候,撞运气才能撞上呢。现在一群被拘在大理寺的评事们,都只能审些“鸡零狗碎”。

    说是“鸡零狗碎”,其实也不小了。真正的小案子都是在乡间地头或者县衙之类的地方,全是鸡毛蒜皮,有人犯了罪,照着律令严格来判也就是当场打几板子打完开释。

    祝缨手眼不停,左评事案卷,每天也就干个十来份,分完了类,祝缨发现自己也就把案情大致给看完了!凡有赃物的、有物证的、各人有整齐画押的,看起来没太大问题,这也就算复审过了!

    不然呢?

    饶是如此,她还是挑出了其中一份看起来奇怪的,就是画押的时候笔迹不对。画押,一般几种,识字的人有自己的花押,不识字的,就画个圈或是线,又或者是以墨线记下此人手指形状、长度之类。

    这个案子,案犯明明是个书生,居然不是签的花押而是画了个指模。从文字上看,罪行与刑罚相适,描述也很清楚,怎么做的、材料来源在哪儿,样样合得上,没有任何的问题。犯的是私自铸钱的罪,要流放三千里,这也与书生的身份不太合。

    倒不是说读书人不会干这种事,而是读书人一般不会亲自干这个事儿,什么私铸之类,通常会找别人主持,要么是什么亲戚,要么是什么仆人,这就很可疑了。留着个读书人考个功名不好么?

    要么案子有隐情,要么“书生”身份为假,或者“书生”名不符实。祝缨提笔写了自己的疑问,预备等会儿专门再捋一下这个案子。

    裴清瞳孔一缩:“这份拿来,再行勘验!”

    祝缨把每一份都做了个自己懂的标记,把这一份抽出来给了裴清,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清问道:“你看我做甚?”

    祝缨两手一摊:“干完了啊。”

    裴清一怔:“这就完了?”

    祝缨道:“不然……呢……”

    裴清又指着王评事面前的一叠案卷让他拿过来,祝缨又把王评事的活儿给干完了。

    左评事与王评事一头的汗,不停地看外面的日头:快点到饭点儿吧,快点会食吧,大家都去吃饭,好叫这两个阎王收了神通吧!

    半个上午,你看二十份,干了别人两天的活儿,你还叫不叫大家活了?

    终于,老天听到了评事们的心声,会食的时间到了!

    裴清点点头,说:“很好!”拿了那一份案卷走了。

    …………

    裴清一走,有人在埋怨:“小祝,才说的你,怎么又干得这么快了?这下叫咱们怎么干呢?”

    左评事道:“别吵吵!小祝啊,先吃饭吧。”

    会食的时候,一个小吏又提了个食盒过来,说:“裴少卿说,祝评事做事很好。让把他自己的一道菜给祝评事。”

    小吏打开食盒,取出一只大汤盆来,里面整只肥鸡煮了一大盆的鸡汤,汤上飘着亮黄的油。祝缨有一荤一素觉得吃得还挺好的,素的是碗菜瓜,荤的是菜瓜炒肉片,有肉!没想到裴清的餐桌上丰盛成这样!他把一整只鸡都给了祝缨,既没少一只翅膀,也没缺半条鸡腿,并不是他吃剩下的。

    祝缨对左评事道:“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咱们分了吧?”

    左评事道:“不用不用,给你的你就吃,不然叫裴少卿知道了,还以为你挑剔他呢。”

    祝缨也不客气,把一整只肥鸡吃了个精光,只剩个鸡架。

    左评事心道:你这叫“吃不了这么多”?

    会食完,还有个小小的午休时间。人们有瞌睡的、有散步消食的、有闲聊的。祝缨是跑去找老方继续借点旧档看的。

    她一离开,左评事等人就冲到她的桌前,左评事认真地翻看了她复核过的案子,频频点头。另一个评事说:“老左,究竟怎样,你拿个主意呀!这新来的小子,做坏了成例!”

    左评事道:“别啰嗦!我想起来了!他考的明法科第一,怎么会没有旁的想法?他请假是找的郑大人,郑大人居然批了,也不曾嫌他不识趣。想必他是入了郑大人的法眼了!”

    “那又怎样?”

    左评事道:“那就送他一把,帮他高升一步呗!”

    王评事恍然:“妙!咱们看他要怎么办,就相帮着。咱们也干得快一点,共通把这件事弄过去!到时候再有什么旁的事,让他顶在前面,咱们照样过日子。大理寺的差使办得漂亮,咱们也跟着沾光!哪怕没个后台咱们的官职晋升不易,给咱们的散官品阶升一升,也好多拿点俸禄不是?人家有本事,就让他显本事,你踩他一脚,不叫他出头,是想叫他把通身的本事使你身上吗?”

    左评事道:“老王,通透!”

    此时又有人说:“哎哟,不妙!之前好些事儿都没给他交待仔细。”

    左评事道:“怕什么?没交待仔细,你给他办了,不就成了?”

    一群老鬼定了主意。

    不想下午还没等他们跟祝缨说话,裴清又来了!

    裴清是个坦荡的人,他怀疑祝缨就会考验祝缨,通过他的考验了,他也会承认祝缨确实有些本事。中午奖了一只鸡,却不认为一只鸡就好叫下属卖命了,他也想看一看祝缨的极限在哪里。

    他又坐在祝缨身边监了一下午的工。

    祝缨下午又干了二十份,挑出一份小问题,找出三份已经“过期”了的文档。

    裴清就下令左评事:“将这些已经服完刑了的,你们再看一遍,没有讹误便重新归档。祝缨,明天你就开始复核案卷吧。”

    祝缨只得说:“是。”

    裴清又带走了那份案卷,到了郑熹那里将案卷一放:“复核了二十份,又找出一份。”

    郑熹和冷云都还没有走,冷云百无聊赖,笑道:“七郎,寻了个宝贝呢!这一手漂亮啊!真不愧是你带出来的人!”

    裴清道:“阴阳怪气的!”然后对郑熹郑重一礼,向他道歉,“是我误会大人了!”

    郑熹忙扶住他,道:“子澄这是哪里话?子澄疑得很是有道理的,这孩子确实读书不久,我本也不想他考明法科的,他偏说爱这个。子澄,眼明心亮啊!”

    裴清道:“惭愧。”

    冷云道:“你两个别在这里相敬如宾的啦!咱们快些看看这几个吧!嘿嘿!这小子懂事儿啊,已经服完刑了的在咱们这儿与死了也没差别了,没用了!只有正在服刑的,你查出来他冤枉,他冲天一喊,向你一谢……哎哟,这物议就不得了啦!”

    郑熹当然看得出来这个,他说:“那个孩子却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知道的,祝缨的想法很怪,虽然总能在结果上与他的想法契合,但是初衷必不如此。

    裴清笑道:“确实,他呀,只想把案子复核完,将正在蒙冤的人放出来。”

    郑熹道:“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冷云和裴清都说:“善!”

    ………………

    祝缨再到大理寺应卯的时候,评事们对她就与之前不同了。

    先是左评事,一大早就去抱了一大撂旧档过来,说:“小祝,今天你来分吧,先经你手,把那些不必马上弄明白的挑出来,我们去核对、核对不出来也没关系。有要紧的,你抽出来,大家一起看,你要找到有毛病的,就署个名,往上头递。”

    他们十分地配合。

    祝缨眨眨眼,问道:“递给谁呢?”

    “呃……要不咱们去问问?”

    “好。”

    大理寺里,郑熹自己查着龚劼的案子,这复核的事儿裴清担了大半——冷云是个能让人指望得上的。大理寺正共两人,一个监督大理寺丞审新案子、一个监督剩下的大理寺丞复核旧案。大理寺丞也分两波,一波审新、一波核旧。

    左评事这里报上去之后,裴清很自然地就接过了这件差使:“报给我,我安排人再去核对。”

    祝缨留了个心眼儿,左评事把他们的分工报了上去,她当天晚上就跑到了郑府去。

    郑熹刚回家,见她来了,说:“我都知道了,他是少卿,难道使不动你?你能干出什么成绩来,不都是我大理寺的么?且在裴清手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

    “什、什么意思?”

    “他与我讲过了,”郑熹笑道,“你呀,不要看着一个人,像是个正直的人就觉得他脑子不会转弯儿了!正直又不是愚蠢!我还是他的上司呢,他能不跟我说一声吗?”

    “哦。”

    郑熹道:“累吗?”

    祝缨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这有什么好累的?!外头找茬儿的都有您顶着了,同僚们看我小,也挺照顾我的。裴少卿也不找我麻烦了,我还能吃得饱,爹娘也有好屋子住。哪里累了?”

    郑熹道:“真是个孩子。罢,小孩儿,有什么想要的吗?吃糖吗?”

    祝缨道:“有谁算术的学问好点儿,能教我吗?”

    郑熹皱眉道:“你要学术数做什么?你已不是僧道之流,何必钻研这些?得闲不如读经史。”

    “我就是学个算账,我现在梳对的案子里一些是要算账目的,都不太难。估摸着大案子里的账会更难算。我先学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都说不识字的是睁眼的瞎子。不会算数的人看到了账,不也是个睁眼瞎了?”

    郑熹道:“这个却不是你自己看一看就能会的了,须得有个入门。你先把手上的旧档加紧核查,我寻个时间给你安排。”

    “哎!”

    郑熹笑道:“去吧。”

    “哎!”祝缨笑着答应了,走了两步又回来了,从袖子里摸出个做工古拙的木雕仙鹤来,往郑熹面前的桌上一放,“给!我路上买的,瞅着有点像您。”

    郑熹笑得直咳嗽:“我算是见着回头礼了!!!”

    祝缨道:“什么话?还给送过席面呢。他们说你吃了。”

    郑熹笑得直打哆嗦,道:“对对,吃了,吃了。好好干,下回再升迁,你得弄更好些的席面。”

    “好!哎?真要升了?”

    “你且熬着吧!才几天呢?!知道本朝的官制吗?嗯?怎么官员的升降考评是怎么弄的吗?这些都不吃透,凭一点天生的小聪明就想平步青云?登高跌重知道吗?想要走得长远,就要把根扎牢!你现在是有些天份,知道天赋不够的时候要做什么、怎么做吗?!嗯?”

    祝缨不笑了,站直了身体,认真想了一下,拜了下去:“知道了。”

    “去吧。”

    在郑熹那里报备完,祝缨就心无旁骛地干活了。她从来不挑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吃饭还是一如概往的香。很快这一个月过去,她麻溜地又去领了五贯钱回来!当了官儿,买卖是做不得了,但钱在自己手里,总能找得到生钱的办法,还是拿回来放心。

    领完了钱,还是与张仙姑二八分账,她自己又留了一贯,娘儿俩都很满意。张仙姑想着给祝缨再置办点行头,又想到祝缨说朝廷会发她换季衣裳所需的布匹,一时犹豫不决。

    张仙姑现在所愁这些事,与一年前全然不同。

    祝缨却是一点也不愁的,她极少发愁,别人发愁的时候她就想办法,反正坎儿总能过去的!

    她还是核旧案子,别人看得眼花,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鄙薄:当官的人,道德也不比寻常百姓高尚嘛……有些人脑子还不太好使,让你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官儿的……

    如是数日,大理寺复核旧案的进度越来越快,左评事等人干活也比以前快了不少,不过他们仍然是一副“我年纪大了,没有小祝能干,重责大任都交给小祝了”的样子。然而,他们又有时间给祝缨解答一些官职升迁上的疑惑,这些人自己升迁的希望渺茫,对官制的理解却是远超祝缨的。什么散官、职事官、勋、爵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大清早拉着祝缨守在皇城边儿上,指着进出的官员给她讲:“喏,这个紫衫的,陈相公……”

    裴清也不与他们计较,这些小官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都得说多亏有个祝缨做榜样。祝缨看案子,总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裴清自己都不敢说能比祝缨做得更快、更准。

    只是裴清认为,祝缨现在做这个就刚刚好,先在“小”案子时磨练一下,不宜马上就去接触判了死刑的案子,那样的案子干系比较大,通常也更复杂些。譬如郑熹正在亲自督办的龚劼案。

    郑熹并不与他争执,他也想祝缨早些成为个熟手,而不是仅凭天赋、直觉办案的人。那样再快,郑熹仍然觉得不太稳妥。他是要个长远的栽培的人,是想叫他长成参天大树的,光凭直觉哪里够呢?还是得多看、多做!想要走得远,就得学会运用“天赋”,更要学会应付“天赋”不够使的情况,这个时候,基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先复核旧案,以这个速度,再干几个月旧案应该能够复核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让她参与到新案子里来,从“小”案做起,渐渐入手大案,祝缨今年才十四!郑熹打算让她一边当差一边读书,磨个五、六年也不过二十岁,却是绝对的年纪、可堪大用。

    谁都想不到的是,上司没安排,祝缨自己一头扎进了一场人命官司里。

    …………

    时至五月端午,是朝廷要过的节日。理所当然又有好些赏赐,祝缨的官职不高,但是风头很盛。大理寺从郑熹开始,都有些赏赐给她。

    除了粽子、丝缕之外,还有些药材,又有赏钱之类,杂七杂八的,祝缨手上也没个筐来装,自己抱着回去又不够美观,还担心御史又要吃多了撑着。

    郑熹道:“出去找甘泽他们帮你送回去。”

    祝缨空手出去,她知道,像甘泽这些人在节日的时候一定是有准备的。到了皇城外面找到了甘泽,正要说话,却发现甘泽两眶鼻尖都是红红的像是哭过。

    祝缨道:“大过节的,你这是怎么了?”

    陆超道:“还怎么的,他表妹叫婆家打死了!婆家还不认账,非得说是她自己吊死的!”

    调查

    离开了家乡,祝缨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多半与郑府有关,其中金良、甘泽、陆超又是关系最好的三个。

    从家乡到京城这一路上甘泽给她家赶车赶了一路,祝缨心里是记得这份情的,她问陆超:“哪个表妹?”

    一路几十天,甘泽不说八代祖宗被祝缨套出来吧,至少近亲都被祝缨摸透了。

    甘泽既有出嫁的姨表妹、也有出嫁的姑表妹,就不知道是哪一个了。

    陆超道:“他姨家的。要是姑家的,哪用这么麻烦呢?”

    祝缨了然。

    甘泽他家是几代在郑府的田庄上当差的,所以甘泽的姑妈也是郑府的人,嫁的也同样是郑府田庄上的庄户,其家境比起寻常百姓还要强一点,甘泽的姑家表妹当然也是郑府的人了,丈夫也不算是外人,同样是与郑府有着关系的庄头。

    要是姑家表妹出事了,甘泽这会儿不用哭,往郑熹这儿告上一状,或者纠集府里一群好兄弟打上门去,就能给表妹报仇了。

    姨表妹就不一样了。

    甘泽他亲娘并不是郑府的家奴。

    甘泽他娘原本也是外面好人家的女儿,但是甘泽的外公外婆十分之穷,家里生的不少,活下来的不多,统共活了两儿两女。世上常有把女儿嫁给豪奴的,未必就是豪奴仗势强抢,或者父母不做人想攀附豪门,有些纯是因为太穷了,为了生活。甘泽他娘就是因此嫁给了甘泽他爹的。

    甘泽他娘是家中长女,长得又端正,甘泽他爹出的聘礼高,就这么嫁给了甘泽他爹。

    虽说良贱不婚,谨慎的人家也有些可以避免惩罚的做法。比如父母把女儿卖给主人家,则她也是奴婢了,自然配得豪门家奴。又或者豪门将这男仆放良,改个身份做自家佃户,还是在自家控制之下,倒也配得上贫穷的良家女子。

    甘泽的母亲出嫁之后得的聘礼,让娘家缓了一口气儿。甘泽的姨母嫁的就是同村的农夫,甘泽姨母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已出嫁了。

    甘泽的姨家表妹嫁不得什么富贵人家,也是农户,活还是要自家做,农忙时能雇个短工。据说这个婆家很会过日子,全家大小既肯干、又肯攒钱,时刻想着存下钱来多买几亩地,好发家做个小地主,日子很有奔头。是户可靠人家。

    这个表妹,被丈夫打死了!

    好好的一个女儿嫁给你们家没几年就死了,事情是瞒不下去的,婆家来了报信的,说是:“好好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忽地吊死了!”

    信儿送来的时候快过端午了,甘泽的姨母正在裹粽子,裹到一半听了信儿,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甘泽的姨父和表弟一个跑到本家那里哭,说自家出嫁的姑娘死在了婆家,要求全族男丁出动,给姑娘讨个公道,另一个就跑去给甘泽的亲娘送信。

    陆超叹息着说:“他那个表妹,成亲的时候我们陪着他回去壮场面的,最是懂事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会‘犯邪’?又怎么会‘吊死’?又是快过节了,有再多的不开心,也该见一见父母兄弟再走,你说是不是?”

    祝缨点点头,受尽委屈自尽的乡下媳妇,她见得可不少。不过她还见过因为有奸情,最后走投无路自我了断的乡下媳妇。这些天又看了那么多的诉讼官司,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些事儿都不好讲,人,她没见过,光听甘泽讲未必就做得准了。甘泽心里的好表妹,未必是别人家的好媳妇。

    不过陆超说的也对,“犯邪”、“忽地”就很可疑,不说夫家谋害吧,多少也得有点隐情。且以祝缨的经验,乡下媳妇受气的面儿大,这夫家多少是理亏的。

    祝缨心里还是向着甘泽的,她说:“既然家里还有兄弟,还有族亲,就拦住了别叫夫家草草把人埋了。往县里一告,请个仵作来,先验一验尸身,看是不是被谋害的。如果不是被谋害的,你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甘泽道:“我那妹子,性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屋里、田里的活计都做得,又不爱与人犯口角,怎么会有‘邪性’?说她这个话的人就是没良心,必是他们心虚的。”

    祝缨将自己的事儿先放到一边,问道:“端午的假还没放你就知道消息了,可见你姨母家、表妹家就在不远,或是京兆哪一县的农家?”

    甘泽道:“新丰县的。”

    “那倒不太远,紧着办,还能赶在他们放假前就水落石出了呢。”

    陆超摇头道:“不好办。搁以前,咱们求了府里,拿着府里的帖子往官府一告,那就是一个准的。报仇容易!可现在的京兆府所辖各县,归王京兆管。王京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办案不看帖子。”

    京兆这儿归王云鹤管。从他往下,都不大买这种请托的账。王云鹤本人不买账,辖内的县令等人不敢买账。

    甘泽道:“只恨我现在正在当差走不开,不然,我跟表弟他们一同去拆了那家丧良心的狗窝!叫它别做着发财收租的美梦了!三郎,你出来有什么事?”

    陆超道:“有事也是我来吧,你甭管了,歇着吧。你要实在挂心,端午假七郎也是会允的,我今年不请假了,你去吧。三郎,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端午也是有假的,原本也是想好好玩一玩的。要不,我陪甘大哥去一趟?”

    甘泽有些意动,陆超也以为祝缨是要拿个“京官”的身份去新丰县衙疏通疏通,道:“也行啊!不过新丰县衙肯定要放假的……”

    祝缨道:“等我先把东西拿回家,再安排一下过节的事儿。咱们悄悄地过去,他们在明处吵架,咱们就在暗处打探消息。他要真是冤枉的呢,甘大哥就把妹子好好安葬了回来,要丧了良心呢,咱们与他算总账!”

    甘泽道:“我怎么会拿妹子的性命去冤枉别人?!”

    祝缨道:“行。不过要快。就这个天儿,尸身多放几天就该放坏了,到时候什么痕迹都没有,你们两家只好殴斗一场,从此结仇,再也没别的说法了。”

    陆超道:“好!你有什么东西?我陪你去拿。”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把东西搬出来,陆超帮她送回了家,到了祝家,张仙姑和祝大看着赏赐的精巧粽子都说:“跟自家包的不一样。”

    祝大说:“太小了,不够一口一个的呢!能顶什么用啊?”

    张仙姑道:“你管它大小?你有能耐,你去宫里讨个粽子出来试试?尽说破气话,你那是嘴啊,还是……”

    祝缨道:“打住!”看张仙姑自己也包了一些粽子,就说:“也该给邻居们送一点,给金大嫂那里送一点,京城的样式跟咱们的不一样。再给我拿一点,我换了衣服,去看看人。”

    张仙姑道:“你还有什么事呢?”

    陆超小声把甘泽的事儿说了,张仙姑道:“这还了得?!必是咱们姑娘受了欺负了!造孽哦!都快要过节了!”祝大也说:“怎么到了京城,还粗门大嗓的,一惊一乍叫人看笑话!”张仙姑大怒:“我看你嗓门儿也不小!”

    祝缨道:“都别嚷!我去看看。陆二哥,先吃口茶歇歇,我还有要准备的东西,一会儿出来。”

    她去换了衣服,提了点粽子与陆超先去京兆府。陆超道:“你到这里做什么?虽是京兆的案子,也是先经新丰县。”

    祝缨笑笑,说:“你不知道。”她直奔了大牢,给自己的熟人牢头和狱卒送了点粽子。

    牢头和狱卒都在,见了她说:“上回你说闲下来就来找我们,却跑得不见了人影,一向在哪里发财呢?”

    祝缨道:“我现在也在衙门做事了。”

    牢头笑道:“哪里?”

    “大理。”

    “对啊,问你在哪里。”

    陆超没好气地道:“大理寺!”

    牢头和狱卒脚下一滑:“什么?”

    祝缨道:“呐,快过节了,给你们送点粽子。我还有点别的事儿,过节就不来看你们啦。”

    牢头惊讶地说:“你、你在大理寺做什么差使呀?”他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

    祝缨道:“评事。”

    牢头脚下又是一滑:“亲娘!上回还说没定下来,这就做官儿了?你、您也太让人想不到了。”

    祝缨道:“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走了。得闲我再过来。”

    “哎,您慢走,我送您。”牢头大声说,把狱卒按在牢里看门。

    牢头把祝缨和陆超送出很远,边走边看她,心里很不可思议。京兆牢里的犯人也是卧虎藏龙的,但是像祝缨这样的仍然比较少见。他小心地问着话,想着自己之前应该没有得罪过祝缨。世上贵人的怪癖很多,专有一类人,最恨别人见过自己落魄的样子,一朝发达,不定怎么……

    牢头的腰弯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个人说:“牢头!你干嘛呢?”

    牢头抬头一看,却是京兆府里的班头带着一队衙差,种种棍棒绳索齐全,他问道:“你们这个时候还要拿人办差?大人不放假了吗?”

    班头道:“晦气!新丰县的事儿闹大啦!两大家子械斗,二、三百号人,新丰县的人手不够,紧赶紧的求助,大人派我们去帮忙。”

    “几百号人?那你们这点人恐怕不够的。”

    班头道:“看着吧,几个县都得有人过不好节!走了!”

    陆超上前一步,拱一拱手:“这位官人,稍等半刻,打听个事儿,我老家在新丰,不知道是哪两家械斗,为的什么呢?”

    班头道:“曹家和陈家,原本亲家,曹家女儿死在了陈家。”

    陆超脸色不太好,说:“多谢。”

    祝缨对牢头道:“您别送啦,我走了。”

    …………——

    甘泽他表妹就是姓曹,表妹夫姓陈,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祝缨对陆超道:“这个事儿呢,跟郑大人说一下,我再与甘大哥同去新丰县。”

    陆超道:“要报给七郎?”

    “这么一场械斗下来,必有死伤,纵然弹压下了,嘿!也是够格报到大理寺的!咱们先知道了,怎么能不先告诉他一声呢?万一咱们兜不住,不还得惊动他?”

    两人又去了郑府,甘泽已经侍奉郑熹回来了,两人将事情对郑熹讲了。郑熹道:“王京兆办事一向秉公持正。”

    祝缨道:“那个,我想过去看看。咱们也得盯一盯不是?”

    郑熹问道:“坐不住了?大理寺的正经差使不够你干的?”

    祝缨道:“迟早要报到大理的,我预先去看一看,也是早做准备。正好放假,也不占我干正事的时间。”

    “你当械斗是好玩的?”

    “我见过的,”祝缨认真地说,“乡下地方什么不争?一口水、一分地、一点林木都是好的。拿什么争?总不能靠嘴皮子,就是打。”

    “去吧。”

    甘泽道:“我也……”

    郑熹道:“他去得,你不成!你还要参与械斗吗?”

    甘泽十分难受,跪下叩头,说:“我想送妹子最后一程。”

    郑熹皱眉,祝缨道:“甘大哥,你放心,我尽力把真相查出来!还你妹子一个公道!现在闹大了,案子没个了结,你妹子也还安葬不了。”

    甘泽跪着不起身,郑熹却是一点也不松口。祝缨道:“那,我跟陆大哥去?”

    郑熹道:“你们去甘家,找甘泽他爹给你们带路。”

    “是。”

    甘泽双膝着地,转过来对祝缨磕了个头,说:“三郎,我拜托你了!我这妹妹,跟亲妹子一样的!”

    祝缨与陆超出了郑府,陆超道:“光凭两条腿哪成啊?咱们得去弄匹马,再不济也得有辆车……”

    祝缨道:“你弄车,我去准备点儿东西。”

    “什么?”

    “快!”

    陆超没去雇车,是从郑府里套了一辆马车出来,祝缨跳了上去,说:“去我家,我拿点东西。”

    两人到了祝家,祝缨从家里取了两身旧衣,又把货郎担子找了出来,顺走了祝大新打的一双草鞋。从家里随手摸了点准备的过节的东西,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祝缨道:“新差使,你们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过节去。我去新丰县有点事儿,是与郑大人有关的差,不用担心,是正事。”

    张仙姑道:“你等一下!”她冲进厨下,拿个提篮将了一篮子煮好的粽子、鸭蛋之类,又装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给她叫她路上吃。

    祝缨与陆超两个人堪堪赶在了关城门前出了京城,祝缨道:“我到车里换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绢衫脱了,换了以前的旧衣——已经小了的货郎衣服。头上的软翅纱巾换了个布巾,脚上换了祝大新打的那双草鞋,又开始收拾货郎担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超道:“你干嘛呢?黑灯瞎火的,幸亏甘泽家在咱们庄子上,路我熟,不然还真不敢应承这趟夜路呢。”

    祝缨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道:“早些到那里,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新丰县。”

    陆超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看路,抽了两鞭子马,才吃惊地又转过头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祝缨道:“郑大人说是准我去看看,一没给我文书,二没给我印信,我就去了新丰县,人家也不让我插手呐!不如我悄悄地去陈家庄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陆超道:“你灵!都说我是府里机灵鬼儿,我算是服了你啦!走着!”一甩响鞭,马车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郑家的田庄上,还没到二更,陆超被巡夜的发现,互相认清了人,巡夜的提着灯笼说:“老甘家里,哎哟……”

    陆超道:“啰嗦,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儿,也是咱们自己人,我们来找老甘的。他在吗?别是已经去了新丰了吧?”|白|嫖|司|全|+|

    “没有,他是个老实人,没有主人家吩咐哪里敢去凑热闹的?”

    “他家里人都在?”

    “不但都在,连他小姨子也来了,听说了吗?出事儿了!”

    陆超赶着车,与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也顺便听了:女儿死了,甘泽的姨母就被家里人送到了甘泽家来。双方械斗,一是拼的谁能打,二也是拼的后续打官司。甘泽家是郑家的仆人,甘泽姨母钉在这儿,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帮忙官司。

    到了甘泽家门口,巡夜的帮忙敲了门,甘老爹出来应了门,陆超把车赶进去,低声对他说道:“七郎不叫甘大过来,怕他惹事,叫我带着祝三郎过来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吗?”

    “对。他以前与你家甘大要好,听了就说过来看看。”

    甘老爹道:“快进来。”

    …………

    祝缨跳下车,把甘老爹吓了一跳:“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缨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这身儿打扮……”祝缨这破烂货郎的样子,哪里像儿子说过的祝三了?

    陆超道:“进去再说吧。”

    三人进了屋里,甘老爹说:“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住处。要吃什么?乡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泽这家在乡下庄上,居然也有个两进,院子极大。甘老爹还能有几个帮佣伺候的人,在乡间抵得上一个土财主的日子。陆超道:“来点热汤吧!我这一路可累坏了。”

    祝缨道:“我有点儿吃的就行了。您别忙那些个了,我明天就去新丰县,您得给我找个向导,我要去看看陈家庄和曹家庄。再有,有什么过端午的东西也给我拿一点儿,稍微好点儿的就行,我得装货郎……”

    甘老爹听她说了一串,忙道:“好!都有!这些都好办!只是有一条,你们不能去帮他们械斗。白天过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缨道:“我去探听些消息。听说……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见一见,问一问,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哟,自打来了,这两天就是哭、就是哭。你们先吃,吃完了再见她,我给后头说一声,收拾收拾好见人。”

    祝缨与陆超也是饿了,粽子虽好,路上没口热汤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鸡、鲜蔬、热粽、笋汤都有,味道比京城买的都好。

    两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带祝缨去见甘泽的姨母。

    甘泽的姨妈脸色腊黄,瘦,是一种常见的乡下老妇的样子,她刚失去了女儿,眼泪一直没断过,眼神却很呆滞,油灯下跟个鬼似的。甘泽的亲娘是姐姐,看起来比妹妹还显年轻白胖一些。

    祝缨叫一声“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吗?我们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过的一个小郎君。”陆超也上前招呼,说:“你们说正文吧,完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新丰。”

    甘大娘低声道:“他们呀,犟!又肯干活儿,总觉得把闺女也嫁到个与自己一样的人家里是个好事儿。不愿意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当仆人。孩子是真好,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为,嫁到一样踏实肯干的人家是投了脾气了,谁知道就没了呢?”

    祝缨又低声对甘泽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说句话儿。我好去陈家理论。”

    一提“陈家”,甘泽的姨母就不呆了,看着祝缨又哭了:“我好好的一个闺女呀!”

    甘大娘又劝了一阵儿,祝缨才问到一些事儿。甘泽的表妹嫁过去有两年了,仍算新婚,现在还没有孩子,二姨说:“前几个月,她回来,我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气了,她说没有,开春种地累的。我就没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才买了白糖,她爱蘸着糖吃粽子的。呜呜……”

    祝缨轻轻叹了口气:“大娘,您看好二姨,我们不打扰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声道,“三郎,拜托啦!”

    “哎。”

    …………——

    甘老爹给祝缨和陆超安排了住处,因为祝缨是官儿,腾出了正房给祝缨住,又把陆超安排到甘泽的屋子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祝缨起床,甘老爹已经准备了一堆零碎,问祝缨:“三郎看看,这样成不成?”

    祝缨道:“成!多少钱?”

    甘老爹道:“三郎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还肯为我们跑这一趟,算什么钱呢?”

    祝缨笑道:“我是要卖货的,当然要算本钱才知道赚了多少。赶紧说,不然我要错了价,叫人察觉出我不是真货郎就坏了!”

    甘老爹道:“拢共不到三百钱。”

    祝缨把东西在货郎担子里装好,甘老爹又找了个小年轻,叫“李大郎”:“新丰地界你熟,你给带路。他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在新丰的庄子上做事,前天刚过来的。”

    祝缨、陆超与李大郎一同上了车,李大郎问道:“咱们这就走?”

    祝缨道:“先去曹家庄。”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么样的,听听甘泽姨母家的风评,再去陈家庄,看看男方是什么样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赶车吧,道儿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动身,日上三竿的时候赶到了曹家庄,曹家庄里只剩些老弱妇孺了。祝缨道:“你们别进去,我去。”

    她挑着货郎的担子走了过去,在村口打着拨浪鼓引来了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围观。他们都围着她,祝缨拿着个小泥人儿,道:“别光看呀,十文钱,拿回家!”

    就有小孩儿真的回家要钱,被亲娘一顿打哭,然后提着他过来找货郎担子。这妇人脸色不好,打了妄图乱花钱的孩子却仍然问祝缨买点针线零碎儿,祝缨一面给她算钱,一面道:“大过节的,高兴点儿么!别打孩子呀,喏,给你。”她给了那个哭闹的孩子半块麦芽糖。

    小孩子们围着她,她说:“不能再给了,不能再给了,他挨了打才给的!”

    一个小男孩儿说:“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顿吧!”

    另一个小女孩儿说:“我爹挨了打,能给吗?”

    妇人道:“你胡说什么?”

    祝缨道:“嗯,不能说这个话。大嫂,还看点儿别的么?瞧这个,香包,过节,里头放了名贵药材的,只要十文钱。”

    妇人呸了一声:“你个货郎,能有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问你,你还往别处卖货吗?”

    “当然,不卖货我吃什么呀?”

    妇人就托他往西走,约摸四十里地,那里是曹家庄的外围,让他“远远地看看,还打着没”。

    祝缨脸色微变:“争水?争地?那我可不去,打起来狠呐!我也不认得大嫂的丈夫,凑近了,不是找死?”

    妇人叹气道:“并不是争东西,是咱们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给治死啦。”

    祝缨就趁又问了些曹家情况,妇人道:“喏,那边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户人家,儿女双全。他家大姨子嫁给个侯府里的管事呢,帮衬不少,唉,他们呢,又不肯很沾这亲戚的光。要我说,还不如给了那府里的仆人呢。大户人家的仆人,不寒碜。”

    祝缨道:“您丈夫长什么样儿?我要路过就瞅一眼,先说好了,我可不会特意过去。”

    “他高头高高的,脸上一道疤,是前年争水时被柴刀砍伤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妇人很高兴地说。

    祝缨道:“那我先挨家叫卖,没人买时,我就去那边看看。”

    祝缨挑着担子又把这曹家庄转了一遍,加价卖了些货,也有零嘴,也有针线,也有端午应景的五彩丝缕之类。期间又卖出两贴膏药,几副金创药。转着转着便来到了甘泽姨母家门前,这家门大开着,正可看到里面的情景。

    三间正屋,西边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来晒谷子。院子的一角,摆着一只木盆,盆边一只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里泡着粽叶,地上还散落了几粒生米。祝缨将这家转了一圈,见很干净整齐,不太像一般农家。

    种田极辛苦,农夫农妇常带着泥土回家,也懒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脏,哪里来的热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换,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一家却不一样,它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示出主人的倔强。

    祝缨不再逗留,出了曹家庄,对李大郎道:“咱们再去陈家庄!”

    到了陈家庄,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陈家庄也是老弱妇孺多,祝缨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过来。也有年轻的妇女过来买些针头线脑,祝缨也向她们推荐一些廉价的饰品。看起来陈家庄与曹家庄并无不同。

    她也深入了陈家庄里叫卖,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这房子比较新,看砖瓦的样子是几年内盖的,但是屋顶瓦片也被挑下来许多,门也被卸了一扇,门前一片狼藉。

    一个老婆子拄着拐,呵道:“什么人?探头探脑的!”

    祝缨道:“卖货的,老人家,你们庄上的人也不出来买货,不像这么大个庄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来,怎么不出来呢!”

    祝缨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担子,问:“五彩线怎么卖的?”

    祝缨伸出一个巴掌翻了几翻:“二十文!”

    “好贼子!你怎么不去抢?”

    祝缨笑嘻嘻地说:“今天正端午呢!明天这东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卖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过节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这儿来,图什么呢?”

    老婆子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二十文,骂骂咧咧地拄拐走了,边走边骂:“都别看!黑心的贼!要高价!讹人呢!”

    祝缨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价!成了吧?”

    老婆子还要骂,祝缨道:“不许骂了!帮我叫人来买,五文给你!你现在不跟我买,今天再没别个人会过来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灾!倒霉一整年的!”

    她乡间混熟的人,熟知种种小无赖的行径,一老一小达成了协议!

    婆子从腰间拿出个帕子,打开,数出五文钱,祝缨眼尖,说:“这一枚不是制钱,别哄我!是私铸的荚钱!你有私钱,是犯法的!快给我换个制钱出来!涨价了,要七文!”

    两人对着骂骂咧咧,祝缨收了六文钱。其实这玩艺儿进价就三文,家里妇女有闲暇,买点采线自己编编,成本平摊下来更少。

    有了这番交易,又有更多小孩围了过来,奇怪的是,妇人们不敢过来。祝缨就问:“那房子怎么回事?好新的,可惜了。”

    老婆子在她的摊子上挑挑拣拣,只看,也不说买,头也不抬地说:“媳妇儿死了,老丈人打过来了,房顶也打漏了。好好的人家,就这下可亏了。”

    “新房子,娶媳妇儿时盖的?那该是个小媳妇儿,一尸两命吧。”祝缨也不看她,顺口说,眼疾手快拦下了一个小孩子要拿糖的手,说:“得给钱啊。”

    老婆子拿五粒糖,只肯给两文钱,说:“哪有的两命?春天落了胎呢。”

    “哦,小产落下病根儿了,没了。”祝缨从她手里又捏回一粒糖,冲她笑笑。

    婆子道:“你这小子,真不晓事!我与你说些千金难换的好话呢,拿你块糖怎么了?”

    “你先说。”

    “哼!你这小子一毛不拨,仔细像他们家一样……”

    祝缨把糖给她,道:“你说,说得没道理,我得再拿回来。”婆子道:“要调-教、使唤新媳妇也别太狠了!得给人家口饱饭吃,她才能生孩子。打老婆的时候,拳头轻一点儿,叫她疼就行了。”

    祝缨挑一挑眉,说:“您老说话一套一套的,我怕了您了,您在我这儿一站,她们都不敢来了。得,这块糖也送您,您老慢走。”

    婆子就是不走,祝缨只好又退了她两文钱,婆子拐着杖走了。

    年轻的妇女们才又围了几个上来。祝缨小声问:“姐姐们,刚才那位阿婆好生厉害,你们是不是怕她呀?”

    妇人们也挂心着在前面殴斗的丈夫,生活还是要过的,零碎还是要买的,一边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最厉害的碎嘴婆婆,叫她见着了,从庄头骂到庄尾。”

    祝缨又趁机问了两句陈家的事儿,妇人们说:“唉,她是人好、命不好。干活儿也要受搓磨!要不是她娘家太凶打上门来,连庄上的人都要打,我才不想我男人去拼命呢!又不是争水争地的。”

    祝缨加了高价,把货卖完,算一算,一趟赚了两贯钱,把钱往担子里一扔,挑着担子上了车。陆超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没能进去那家,你们等我一下,我再回去看一看。”

    她悄悄地潜入了甘泽的妹夫家,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正屋里满地的纸钱、稻草,棺材也不见了。她依照痕迹,依次找到了主卧房,小夫妇的房间等处,又在这家厨房转了一圈,发现灶台也被打塌了,锅也不见了踪影。这里处处狼藉,姑娘的娘家人闹起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

    看完了,又悄悄潜出,回到了村外的马车上。陆超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甘大哥可能说对了。”

    “嗯?难道你不信他的话?”

    祝缨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断过案么?断案是要讲证据的,有证据才能服众。”

    “这么说,你发现证据了?”

    祝缨道:“算是吧。对了,尸身在哪里?两处都没有,难道是……啊!怪不得!”

    “你说什么呢?”

    “快!去县衙!晚了就见不到了!”

    陆超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祝缨道:“我要去探探尸首!”

    “什么?”

    祝缨道:“快!我就一天的假!曹家庄的大嫂托我找她丈夫,咱们一路过来,哪里有她的丈夫?昨天在京兆狱那里,又听说有差役被调到新丰来阻止械斗,你还不明白么?他们应该就干的这个事,抓人,抓完了呢?最近的就是新丰县的大牢。人证、物证也应该是一同带过去的。”

    …………—

    陆超道:“同你出来一天一夜,什么事儿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跟着你跑了!”

    祝缨道:“我就一天的假,哪有功夫给你讲明白?你要想知道,等这件事情完了,我休沐的时候,咱们再细说。”

    陆超道:“那可说定了!”

    “嗯!”

    李大郎摇摇头,又提起了鞭子。

    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能够赶到县城,才出陈家庄不远,还没上到通往县城的大路,岔路上遇到两个赶路的僧人求搭个车。祝缨问道:“你们要去哪儿?我们是要去县城的。”

    两个僧人宣了个佛号,说:“那便不巧了,贫僧是从县城出来的。”

    祝缨递给他们粽子和鸭蛋,又给他们水喝,问县城的情况,年长的僧人道:“京兆王青天来了,有一桩案子,械斗的人犯太多,从犯还关在县衙大牢里,狱神庙也塞满了。还连着一桩人命官司,连尸首带双方主犯都带回京城了。”

    祝缨与陆超对望一眼,县衙不用去了,直接回京城吧!再快的马,今晚也赶不上关城门前进京了,祝缨能赶在明天开城门的时候狂奔进京城,再按时进了皇城而不被抓到迟到,就算她命大。

    陆超惊讶于祝缨猜测的准确,道:“我们两个轮流驾车,你去车里睡吧。”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

    她回到车厢里蜷着睡了,陆超与李大郎轮流赶车,夜间车少,他们索性就走上了官道。哪知过了一个驿站,前面却灯火通明的。陆超道:“咱们也去喝口水,上个茅房。”叫醒了祝缨,三个人用祝缨的身份进了驿站,祝缨官阶极低,驿丞也就叫了个驿卒胡乱应付她,说:“京兆王大人还在呢!”

    说完,这驿丞乐呵呵地跑去给王云鹤准备洗脚水了。

    祝缨听说王云鹤在这里,对陆超道:“等我一下!”

    陆超道:“你要做甚?”

    祝缨道:“我去车里换个衣服,求见王京兆。”

    “你疯了?王京兆要是肯受请托,哪里轮得到你来求情?都说他公正。早知道他会亲自来,还要管甘大表妹的案子,咱们这两天也不用这样受罪啦!”

    祝缨道:“那不一样,来还是要来的。”

    她真的去车上换回了绢衫、纱巾、布靴,上前去求见王云鹤了。

    王云鹤上任以来,将京城的治安管理得很好,好到老马、老穆都出狱了。王云鹤也没料到,正在端午佳节,新丰县非但出了命案,还有了械斗。这事儿原是新丰县的职责,但是新丰县求援了,王云鹤也只能骂一句“无能”,自己来干了。

    他连夜调派了人手去新丰县,先把事情给控制住。端午放假一天,他也没得歇息,天一亮就亲自杀奔了新丰县,把械斗的原因——人命官司接手了。又将械斗双方长得最壮、最能打的,以及两家族老抓了。

    现在正在往回赶,明天还有大朝呢!

    但愿能赶得上个末尾。

    这个时候,王云鹤最需要的是休息,祝缨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

    王云鹤还记得祝缨,因为祝缨不但考了明法科,还进了大理寺,官员任命的名单上王云鹤看到过这个名字。

    “请他过来吧。”

    …………

    祝缨在车上颠颠睡了一阵儿,见到王云鹤的时候精神还不错,她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笑容:“王大人!下官拜见京兆!”

    王云鹤被她这精力旺盛的样子感染了,笑道:“你怎么在这里?大理寺派了你出差推按?”

    祝缨摇摇头,笑得甜蜜蜜的:“有点儿事儿,正好,想求您。”

    王云鹤神色淡了一点:“哦?什么事?”

    “那个,听说您带回了具尸身,是曹氏么?”

    “不错。”

    “我想看看尸体。”

    请托他的人一直都有,碰钉子的很多,却拦不住许多人想求京兆尹办事。众多的请托里,要看尸首的,这还是头一个。

    王云鹤难得地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祝缨道:“死的是我一个朋友的表妹。他不信表妹是自杀的。他是郑大人的家仆,郑大人把他扣下了,不许他胡闹。我就说,我来看一看吧。”

    “你是男子,怎可验女尸?”王云鹤一口否决了,“怎么与家仆成了朋友?”

    “上京的路上认识的,他照顾我全家,又教我赶车。我当他是朋友。”

    王云鹤道:“回去转告郑大理,也告诉你的朋友,我一定秉公处置。”

    祝缨道:“我就看一眼,不行么?女尸怎么了?我不碰她,也不脱她的衣服。就看一眼!她要活着,端午节了,兴许她哥哥还带她来见我呢。真不让我见?行吧,那我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不用王云鹤说话,她一个人就能说很多,把自己在两个村庄的见闻、自己的推断、见了甘泽姨母的事情统统说了。

    王云鹤问道:“你,昨夜到现在,就干了这些?”

    “嗯!”祝缨用力地点头,笑得很灿烂。

    王云鹤道:“打上灯笼,随我来,谁都不要说。只许看,不动上手。”

    “哎!”

    初审

    祝缨要去找灯笼,王云鹤的随从已经点好了一盏羊角灯笼,将门拉开,站在门边等着给两个人照亮了。

    这人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像个练家子的。

    祝缨老老实实跟在王云鹤的身后,漆黑的夜,已有夏虫在草丛里鸣叫,祝缨奔波了一天一夜,此时内心却难得的平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他们三个,都让路,也有好奇的,却都很老实,也不交头接耳。

    不多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处房子,房子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衙役,都挎刀,在门边守着。门是开的,门前的屋檐上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屋内也点着灯,里面一股丧事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和着燃烧香烛、纸钱等等东西的味道,祝缨闻着很熟悉。

    守卫见到王云鹤来,两个大小伙子都是一喜,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大人!”

    王云鹤摆摆手,道:“我来看看。没有别人过来吧?”

    两人都说:“没有。她娘家、婆家那些个械斗的都关着呢,有咱们弟兄们守着,过不来!”

    王云鹤对祝缨道:“就是这里了,进来吧。”

    魁梧的随从率先步入屋子,祝缨跟着王云鹤走了进去。

    甘泽的表妹被装在一口薄棺里,虽不是四面透亮的次品棺材,也不是什么好板。棺材没有停放在屋子的正中,而是放在了稍偏一点的地方,因为正中的墙上供了一张破损的画像。画像前面一张供桌,摆着个香炉、几盘供品。

    曹表妹跟这破画像差不多,棺材前摆着个盆儿,里面一盆的纸灰夹了点没烧完的纸钱,也摆了碗饭供着,又有一炉香。

    随从将灯笼放好,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股白雾带着寒气从棺材里扑了出来。在这间照明不佳的房子里,营造出了一点点阴曹地府的感觉。王云鹤留意看祝缨,发现这个少年居然不害怕的。

    祝缨瞪大了眼睛,很诚实地问他:“我能上前看清楚点儿吗?”

    王云鹤道:“先上炷香!”

    祝缨上了香,将灯笼拿了起来,说:“借我照个亮。”

    随从点了点头。

    祝缨提着灯笼上前,站在边上朝里望,只见里面不止有曹表妹,还有用蒲包包着的冰块。心道:这样还好些,尸身能保存得久一点。

    再看里面躺着的曹表妹,人躺着的时候与坐着、站着看起来会有些微的差别,人死之后也会与生前有细微的不同。即便如此,曹表妹也是个端正的姑娘,不能说多么的美丽,从面相上看绝不会叫人讨厌。

    人已经死了,面色就不太好做依据,不过曹表妹生前应该很苗条,祝缨凑近了一点,随从伸了伸手。祝缨道:“我不进去,别怕。”

    随从被她这句话弄得更沉默了。

    祝缨扭过头去问王云鹤:“我能再看仔细一点么?”

    王云鹤道:“人死为大,年轻人要知道敬畏生死。”

    祝缨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答应了:“哦。”

    王云鹤叹了口气,心道:年轻真好啊。

    祝缨小心地又靠近了一点点,吸吸鼻子,心道:已经有点臭了。

    由于她是“男子”,王云鹤不让她触碰女尸,她也只能这么看着。曹表妹的尸身上穿着一身半新的衣服,头发是个简单的髻,乡间讲究一点的小媳妇拿块布包一下的那种。如果放到城中富人家里,这种髻就会做得更精致一点,包头帕子的颜色也更鲜艳,许多人是用红帕,讲究的人用与衣服颜色相衬的。曹表妹的头巾颜色与身上的衣服并不相近。

    头上只有两根木头簪子,隐约有耳洞而没有耳坠,身上也没有别的什么首饰,真真“荆钗布裙”,可见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裙子不长,露出一双脚来,脚上也是布鞋、布袜,也都有点旧了。青色的鞋上绣着喜鹊登枝,这针线比花姐还要强一点,应该是自己绣的。

    她的袖子也不长,只盖到了手腕。祝缨将灯笼往棺材里伸了伸,人也探了半个身子俯视棺材。

    这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照了照曹表妹的脸,颊上淤青未散,手上也有青紫,是挨过打的。可惜不能脱了她的衣服,仔细看看打在了哪里,也不能仔细检查一下她脖子上的深色勒痕。

    面儿上能看的就只有这些了,祝缨心道:早知道我就悄悄溜进来翻看了。

    她嘟嘟嘴,眼巴巴地看着王云鹤。王云鹤道:“看也看完了,走吧!”

    祝缨乖乖地跟他到了他的房间,随从打了水,给二人洗了手。又有小厮点了香,给两人熏了熏身上。

    王云鹤道:“看也看完了,可以放心了?”

    祝缨问道:“您什么时候验尸呢?”

    “嗯?”

    祝缨道:“这个天儿,就放了冰,它也存不了太久啊。”

    王云鹤:“知道。”

    “那您什么时候验、什么时候审呢?我想请个假,听一听,行不行?”

    王云鹤好笑地说:“怎么?大理寺还盛不下你?”

    祝缨摇摇头,不带心机地说:“不是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些日子大理寺在复核案子,我是新来的,也核不了什么大案要案的。可即使是小案子,都是陈年旧案,也有些涉及生死的,还有些涉及证据的。

    凡案子,除非京城附近的大案要案,钦命了大理寺去办,头一道必是地方上先过了一回手了,到了大理寺手里的有一多半儿都是不新鲜的。不新鲜的证据,有时候未必准,只好看他们写的、画的,填的尸格之类。我觉得这样不太行!想要案子办得好,还得先看新鲜的。

    人传个话儿,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只要传过了三、五个人,必然走样。十个字的话尚且如此,何况一件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牵扯呢?我见过了新鲜的,以后再看陈的,心里就有数了。”

    她说了一长串,王云鹤也不嫌她烦,反倒觉得她肯动脑子,说:“倒有些道理。如无意外,明天就该验尸啦。这个你不能看。你想要听呢,倒也不难,只不能一身官衣过来。”

    “我懂!大理寺评事掌出使推按,没有令,我不能往别的衙门去叫人误会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祝缨打入职以来就没干过本职工作,整个大理寺都被复核十年前旧案给卷了进去。如果没有这件事,祝缨真的应该先读一读前辈们判的案卷,然后就开始办案了!评事品阶虽低,却是个可以接受命令出去提人问案的职务。她的两位还没回来的同僚,就是干这个本职工作去的。

    如果没有命令,祝缨就一身官服大剌剌跑去京兆府的衙门里,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王云鹤道:“你已经请假了?”

    “没有,不过郑大人知道。我趁着端午假跑出来的。等会儿我就接着上路,开城门的时候我能赶得上进城到大理寺应卯。应完卯,我再想办法出来。”

    王云鹤道:“不要耽误了正事。年轻人,目光要放长远一些。没有这个案子,还有下个案子,你总能有机会学到东西。如果因为这个,敷衍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是得不偿失的。”

    “是。”

    王云鹤道:“天黑路远,如何赶车?我派个人送你。”

    祝缨笑道:“我有伴儿一同来的,我还能眯一阵儿,他们赶车。”

    王云鹤问道:“尸身你也看过了,看出什么来了?”

    祝缨道:“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相骂无好话,曹家、陈家打成这样,怕也说不出她有什么好来。但是我却知道,如果婆家说她不理家,恐怕是假的。”

    “哦?你探听得到她受婆家虐待,怎么就知道她是持家的人呢?”王云鹤语重心长地说,“你也看过不少案子了,案子见得越多,人的心里疑心就会越重,越不会在有证据前相信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你看有的妇人被丈夫打得凄惨,再看她做过的事情,就又同情不起来。”

    祝缨道:“我……知道的。我就是在乡下长大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不是穷的受欺负了,就一定是个好人了。我有证据的。”

    “哦?”

    “旁的不好说,她的手。”祝缨将自己双手抬起,两个拇指并起动了一动。

    王云鹤道:“手怎么了?”

    祝缨道:“变形了。这是织布女人的手,要推机杼,用力的时间久了就会变形,变粗、变短,指甲也会变得不一样。”

    王云鹤讶道:“这些是谁教你的?大理寺有这本事的人……不不不,大理寺倒有两个好仵作,识得这些的好像没有。”

    祝缨道:“没人教,我自己看出来的。我见过织布的人的手,也见过上吊的女人。乡下地方,哪个村里没个上吊投井投河喝卤水的呢?可有的人就跟别的人死的样子不一样,一些个上吊之后屎尿齐流,一些个脖子上好几道印儿。还有被打死的。都不一样。”

    王云鹤既惊奇又很欣慰道:“如今天色已晚,你就在这里住下,明天与我一同回京。天黑,路上不安全!”

    “啊?那我赶不上了……”

    王云鹤道:“安全要紧。”

    “我没什么不安全的呀,出京的时候就赶的夜路呢。我有两个同伴,他们换着赶车。”祝缨很有耐心地给王云鹤解释。

    王云鹤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天黑赶路,怎么行?”

    祝缨心里实不曾把自己想得有多么的金贵,她说:“您放心,我惜命的,我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呢。走了,哈!嘿嘿!我明天一准儿想办法去您那儿听案子,您别把我打出来就行。”

    王云鹤说一声:“来人!”

    祝缨一拧身,打那个魁梧随从的掖下钻了出去,三转两绕,绕没影儿了!

    王云鹤扬声道:“好!我不派人追赶你,你不要因此赶路翻了车!”

    “哎!”

    王云鹤的眉头皱得很紧,心道:这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呢?我得好好查一查。

    …………——

    祝缨跑出了王云鹤那里,找到了陆超,说:“走,咱们回去!”

    陆超和李大郎已经凑合了一顿宵夜,打个哈欠,问:“看到了?”

    祝缨点点头:“嗯!快!咱们回去告诉甘大哥,明天王大人就要审这案子了。”

    陆超马上说:“好!”又问李大郎怎么走。

    李大郎说:“你们路上把我放下来就行,我认得路,自去找甘老爹。”

    三人商议毕,李大郎先赶一会儿车,出了新丰县地界,就换了陆超赶车,在庄口的路上把李大郎放下。

    祝缨道:“等一下。”从货郎的担子里摸出个小火把来,点着了递给他:“这两天多谢,这个你拿着照亮。回去告诉甘老爹,明天王大人就要开始办案了,他要赶得及,把二姨送到京里去。再告诉甘老爹,两家械斗的头目也拿上京了,保不齐有他们家亲戚。”

    李大郎道:“好,明天审案。二姨送京里去,械斗头目也锁拿了。”

    “对。”

    陆超道:“为什么还要叫二姨?她一个妇道人家,听这个案子,别叫她再难过了。咱们帮甘大了结这个官司,有个好结果再告诉二姨。”

    祝缨道:“不。你不能拦着一个当娘的人。二姨那个样子,不叫她干点儿什么,她不疯也得傻了。这可不好。”

    陆超叹了口气:“行吧。李大哥,多多拜托。”

    李大郎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两位,我走了。”

    三人就此分手,陆超道:“三郎,你再眯一阵儿,到了我叫你。”

    祝缨道:“你行吗?”

    陆超道:“我就熬这一夜,明天自然能睡。你还小,再不睡就不长个儿了。”

    祝缨道:“那行!等这事儿好了,我请你吃冰酪!”

    陆超道:“睡你的吧,你那俸禄才几个钱呢?还吃冰酪!”

    祝缨缩回去睡了。

    天亮之前,两人的马车在大路上就遇到了好些赶着进京卖货的人。京城繁华,每天消耗的瓜果蔬菜就是一个惊人的数量,还有赶着活猪活羊之类进京来卖的,这些人都要起得极早,才能赶得上开城门卖个新鲜的好价钱。

    陆超并不着急,因为这些人最终不会与他争道。活猪活羊、大车拉菜之类,都需要一个囤放的地方,时日久了,他们自有离城内集散之地最近的路线。所以运送这些东西的人,他们都不从正门走。

    此外还有一些办事的、性急的,等不得,也早早赶过来。又有一些到京城赶生活的人,京城房子他们住不起,都在离京外不远的地方聚居,也早早赶着进京。有些是极穷的,在京城连个最破烂的房子也赁不起的。有一些则是赁得起差的房子,但是住在那里有失身份的,都赶着进城趁食。

    “豁!好些人呀!”祝缨打着哈欠说了一声。

    陆超吓了一跳:“还没到呢,你怎么醒了?”

    祝缨道:“你听听,我哪睡得着啊?这就是他们早上的热闹了?我听人说过,但是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多人啊!”

    陆超道:“你还是别再多见识了,这个时辰正是睡得香的呢。谁个想这个时候爬起来了?就是我,起得早些,这个时辰也是在府里起,不在这个地方挨冻。”

    现在是夏天,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凉爽宜人,但凡不是这个时候,不必冬天,就是春秋天,城门外头也冻得人掉鼻涕。

    祝缨道:“我不能睡了,不然回了大理寺还在迷瞪着就不好了。”她跳下车,跺跺脚,理了理衣裳。陆超道:“上来吧。鼓响了,门开了,天亮了。”

    陆超驾车把祝缨直送到了祝家门外,说:“还有时间,把你的东西卸下来,你快换件衣裳,我再送你去大理寺。”

    张仙姑这一天两夜一直担心得紧,听到敲门声就披衣起来,问:“谁?”

    祝缨道:“我!开门!”要不是陆超在旁边,她都想跳墙进院了。

    陆超道:“快,担子我来搬。婶子,你给他找身衣裳换了,这皱皱巴巴的,像什么样子?”

    祝缨不大讲究这个的,竟没有他一个豪门男仆仔细。张仙姑道:“老三,你去换衣服。陆二郎,来吃个早饭?这坊里有家油饼很好吃的,这就得!死老头子!快,去买油饼!”

    陆超道:“婶子,不用了,我们还有事,我得把他再送到大理寺。”他把车上的货郎担子搬了下来,又把吃空了的提篮和竹筒拿了下来。

    张仙姑接了,祝缨也从里面出来了。她又重洗了把脸,头发也梳过了,除了眼睛有点抠进去,样子还算精神。张仙姑说:“你吃了吗?你等我拿钱给你,顺手就买两个油饼。”

    祝缨亮了亮手里带饭的小竹篮子,又弯腰从担子里捞出两贯钱来:“有吃的,有钱的。”

    张仙姑道:“这是哪里来的?”祝缨出门的时候没带这些呀!

    祝缨道:“正经买卖。里面还有一贯,你们拿去再买点肉回来吃吧。”

    …………——

    陆超把祝缨送到皇城门外,说:“进去吧。”

    祝缨放了一贯钱在他的车上,说:“好。你也饿了吧?快去吃早饭吧。”

    也不等陆超推辞,她就进了皇城,验了腰牌,去大理寺应卯去了。

    大理寺众人并不知道她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左评事见她来了,问道:“赐下的粽子还合口吗?”

    祝缨笑道:“家父说实在小巧,不舍得吃,吃的是家母自己包的。”

    王评事也凑了上来,几个评事一起说起了粽子的种类以及各地的不同来。来京城做官的人,天南地北的都有,有的地方人多些、有的地方人少些,却是能凑不少不同的风俗。一干人等聊了一阵儿,祝缨摸出她常带的小竹篮子,从里面拖出油饼来吃。她这回买得多,要给众人分。

    王评事等人三个人才分了一个尝味道,祝缨已经炫了三个油饼下肚了,又在敲一只粽子锅里煮出来的大鹅蛋。

    王评事十分羡慕地说:“年轻真好啊,能吃得动。到了我这个年纪,眼馋肚子饱喽!”

    太常寺的杨六又过来了:“哎!听说了没有?京兆府出大事了!”

    左评事道:“怎么可能呢?京兆王大人是很有本事的人,如今街面上比去年好得不知道有多少!”

    杨六道:“真的!就在节前,新丰县那儿,械斗!两家人家,本是亲家,结果小媳妇儿死了,娘家不饶,婆家也硬气,两下打了起来!你们昨天没觉得街上的差役少了一些吗?前天晚上,王大人连夜抽调了人手去新丰县的!哎哟,也不知道现在回不回得来。啧!你们说,这案子,不小了吧?”

    左评事道:“要看打成什么样、怎么收场了,王大人或许无碍,新丰县恐怕要过不去了。”

    杨六道:“哎,那边儿快散朝了,我再去打听打听。”

    等他走了,评事们又是一通的议论,他们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聊完了这案子的后果之后,多少说了两句案情。王评事道:“多半是婆家不占理。”左评事道:“一条人命,有理也是没理了。”评事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也与祝缨、王云鹤一样,并不轻易就下结论说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在这个时候,祝缨才说:“姑娘是个好人,至少不那么坏。”

    左评事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祝缨道:“她有个姨母,嫁给了郑侯府上田庄的管事。”

    “哄”一声,评事们议论开了。又问祝缨是怎么知道的,又问郑熹知不知道这件事等等。

    祝缨道:“咱们等王京兆判案就是了。哎,我想请示能不能去看看王京兆断案,你们说,能成吗?”

    左评事想了一下,说:“你的话,兴许能成。不过你得跟他们说个理由。”

    祝缨笑道:“好!”

    王评事道:“你别不当回事儿,别一头扎到郑大人那儿!先跟胡大人说去。”胡大人是大理正,位置在正卿、少卿之下,与另一个大理正并列大理寺第四号人物。日常正卿、少卿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在主持。郑、裴、冷三人如今各有官司,也是胡大人维持着大理寺的日常运转。

    不过他是从五品,与这群从八品们差着好些级,等闲也不是评事们能巴结得上的。

    祝缨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头疼。新丰县的事儿胡大人也知道了,这是个大案子,胡大人很紧张。械斗,乡间常有、不算大事,可别家械斗没有在京兆辖内打这么大的!这就是个大事了!

    又有人命的官司夹在里面,京兆连夜派人去弹压。最终,这个案子必然要大理寺再给它核一个。

    怎么写评语啊?!!!

    胡大人揪掉了三根胡须。

    京兆尹是王云鹤,他审案子不容易出纰漏,可是,大理寺不能给京兆寺打顺风旗拍马屁吧?不能就写着:王京兆真是青天!判得好!我也觉得这样!

    他敢这么写,郑熹能让他去看牢房大门!

    当然也是让他故意挑刺,他挑刺,就得跟王云鹤对上,那他肯定怼不过王云鹤。同时,他得在同意的同时还有点“自己的见解”。

    祝缨过来,见他有点急躁的样子,又停下了脚步,胡大人问道:“什么事?有话就说,不要畏畏缩缩的。”

    祝缨道:“那个,想跟您请个假。”

    胡大人笑笑,心道:小年轻,终于知道轻重了。问道:“什么事请假?”

    祝缨就说了,听说了有个案子,想去京兆府那里旁听一下:“下官还不曾亲自见识过这样的大案呢。”

    此事正合胡大人心意,他说:“准了,你去仔细探听,有什么发现立即回报!”

    “是。”祝缨听到“回报”,就明白胡大人想什么了,她也不怕胡大人在这件事上为难自己了。

    胡大人还说:“别急着走,你复核旧档的事儿是要报给裴少卿的,不得跟裴少卿讲明吗?要说,你去旁听,不耽误你手上的活儿。还有,不许着官服去,换身衣服,悄悄去。”

    “是。”

    祝缨又去向裴清与郑熹请假。郑熹看她回来了,心道:还行,知道轻重。

    她自从开始复核旧案以来“踏实能干”,如今裴清看到她心情就好,问道:“什么事?”

    祝缨又说了,想学点眼高手低的,这是个“新鲜的案子”:“回来再看到相似的旧案,心里就更敞亮了。”

    裴清笑骂:“又弄鬼!我又不会拦你!对你们胡大人说了吗?”

    “已经请示过了,胡大人准假了,叫换下官服再去。”

    “唔,那倒不错。”

    冷云有点意动:“七郎,我也想……”

    “你不许去!”郑熹断然拒绝,“你与我一同与龚劼磨牙去。”

    祝缨低头掩住了笑,道:“下官告退。”

    飞一样地跑了出去,又蹦出门槛儿。后面三个人都笑了:“真是个小孩子”、“猴儿。”

    …………

    祝缨出了皇城,在外面被陆超拦住了,祝缨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郑大人没让别的人替你吗?”

    陆超打了个哈欠道:“喏,那个。”

    另一个有点眼熟的仆人与祝缨点了个头,陆超与祝缨一边走一边匆匆地说:“甘泽去接了,刚才看到王京兆也出来了。我同你说一声,我就去睡了,睏死我了。”

    祝缨道:“你去吧。”

    “来上车,捎你一程,要去哪儿?”

    “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京兆衙门。”

    “不累啊?”

    “王大人不也要今天审案子的么?”

    陆超好人做到底,把祝缨送回了家,自己也回去补眠了。祝缨到家里又换了身衣服,张仙姑道:“你一天倒要换八身衣裳,又怎么了?不得歇歇呀?”

    祝缨道:“我得去京兆衙门瞧瞧。”

    “甘大郎妹子的事儿?”

    “嗯。”

    祝大瓮声瓮气地说:“人命关天,能帮点儿就帮点儿。”

    “哎。”

    张仙姑又想跟去,祝大在家中呆得实在无聊,也想去,两人都跟着祝缨去了京兆衙门。

    在京兆府外面,他们遇到了甘泽。

    甘泽眼眶微红:“三郎,多谢!”他的膝盖弯了弯,想起来是在京兆府门外面,叫人看到了不好,又站直了。

    祝缨一看,甘泽母亲、二姨都来了,问道:“怎么样了?”

    甘泽道:“陆二将你的话对我说了,我就去接了她们来,刚到。衙门里说,王大人也才从宫里出来,正在问案。”

    祝缨估计了一下,里面仵作、稳婆应该正在忙着,王云鹤也应该是先问问双方,听听情况。她说:“她们已经回过话了吗?”

    “还没有。”

    祝缨想了一下,说:“告诉二姨,只管说实话,别的都不用讲。王大人与别的官儿不一样,不用在他面前放赖。”

    甘泽道:“好。你还有什么别的嘱咐没有?”

    祝缨道:“不好说,我也只能在一旁瞧瞧。”

    甘泽听说她也要旁听,心安了一点,道:“我陪她们进去。你——”他这时才看到祝大和张仙姑,又打了个招呼。张仙姑连连摆手:“你忙你忙。”

    祝缨一家也跟着进去了,其时,已经有些人在围观了。并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被围观的,这个案子虽然大一点,却不涉及官员,因此王云鹤也没有明确禁止围观。但是能进京兆府里听案的毕竟是少数,堂上堂下涉案的就不少人很占地方,因此京城的一些邻长之类的人物,得到允许来了十几个,都在堂外观望。

    祝缨一家尾随着甘泽进了京兆衙门,差役见他们不像歹人,放了他们进去,但是说:“只能在堂外看,不能在府内走动。”

    祝缨道:“明白。”

    他们进去时,王云鹤已经升堂了。

    他已问了甘泽的姨父:“为何私下械斗而不告官?”这是不对的。

    曹姨父答了个:“突然间听说女儿没了,心急,想见孩子最后一面。人死了,他们还骂我们,是他们先动的手。”

    陈家就不乐意了,说:“不是你先骂的人?先动的手?”

    “女儿死了,岳父还打不得女婿了?”

    两边当堂吵了起来。

    王云鹤喝令双方安静,又问曹表妹为何会“自缢”?曹姨父道:“必是他们治死的,好好的人怎么会上吊?”

    陈家便说:“会上吊,就不是个好好的人,性子邪乎呢!哪有新媳妇不听说,就吊死了的?”

    两边就要扭打了起来。

    二姨也被带了来,正好与陈家的婆婆两个女人对擂。二姨就说:“我的孩子,样样都好,是他们上赶着求的。”

    她说着说着,就冲着陈家婆婆去了:“你央媒说的,我家孩子又老实又懂事,又会干活又会理家。现在呢?”

    陈家的婆婆说:“现在才知道,全是假的!好吃懒作!不服管教!天下哪有不搭理婆婆的媳妇?人家的媳妇,叫一声,麻溜答应着,跑过来听话,她倒好整一个闷头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说什么,她都不哼哼!”

    王云鹤道:“如此说来,你的儿媳妇并不是一个贤良的妇人了?”

    “大人面前,婆子不敢撒谎,那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王云鹤已经生气了:“胡说!她明明是个勤俭的妇人!她尸身现在府里,观尸身生前清瘦,双手拇指畸形,是长期织布所致,怎么就好吃懒作了?”

    陈家婆婆跪在那里,往上将自己的双掌摊开举在头顶,哭了起来:“谁不是起五更睡半夜?我娶媳妇,是要一起过日子的,又不是迎个祖宗,给自己找个主子!不干活,一家子吃什么?穿什么?”

    王云鹤愣住了,这陈家婆婆的双手也是变形的,与年轻的死者一样,拇指都变得粗短,其他的手指骨节也变大,双手黄黑粗糙,这也是一双干了许多活的手。

    公正

    她跪在那里,哭得泪人一样,双手抬得撑不住了,落在了身前。她抽噎着,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响。边拍边哭边说道理,三样都不耽误:“我一注聘礼弄个人来,就为了弄死她寻开心么?我不心疼人,我还心疼钱呢!”

    “好吃懒做,能不教训她吗?”

    “不教她干活,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谁家一大注聘礼不为聘个儿媳妇来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伺候男人,倒请个祖宗来供着了?”

    这陈家婆婆虽是头回见站王云鹤这样大的官儿、京兆府里里外外这样大的排场,说起道理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虽小小有点嗑巴,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听了她的这一番道理,已有围观的人暗暗点头。

    这些人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纵然自家没有、邻居家也有这样“调-教”新媳妇的事儿。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闺女与在婆家做人儿媳妇,那是不能一样的。谁家儿媳妇跟闺女似的疼,那日子简直不要过了。

    然而看着曹家人、尤其是甘泽的姨母哭得太惨,倒不太好把这心里的话说得太大声。

    甘泽姨母抽噎间尖着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当娘的人,一个姑娘养这么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惨的。谁没有父母妻儿呢?围观的人里,不免低低起了点“嗡嗡”的讨论之声。

    间或迸出一两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吧?”

    张仙姑冷哼了一声,屁的上辈子的冤家,她还跳大神的时候,凡遇到不好解释的事儿,就拿个“上辈子的恩怨”来当借口,这真是个百试百灵的话术。祝大低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这也是围观者的心声,一家子的事儿,大多数时间里是无法断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儿了。

    祝缨安静地站着,清官只是说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时候太省事儿了,以为一个人只要某项品行好了,就什么都好,这是错的。“清廉”与“能干”并不是会固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好品质。

    好在王云鹤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众,她对王云鹤有着一种固执的信任。

    王云鹤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将惊堂木一拍,堂上衙役们便开始低喝着维持秩序,王云鹤又问了甘泽姨母一些两家相处之事。甘泽姨母记着外甥的提醒,只提两件事:一、自己爱女之情,女儿教养得极好、勤劳质朴,二、女儿死得冤枉。

    王云鹤也不听陈家婆婆再说什么“道理”,道理,他自己心里都有,不但有道理,还有王法呢!他只问案情,又将自己查知的情况与祝缨向他讲过的两下印证,心里已有了数。

    他命仵作、稳婆上前,将验尸的结果报出,再一一说明。他只关心一件事:查实曹家女儿的死因。

    祝缨的耳朵动了一动,听仵作说,这“颈间勒痕是死后所致”,暗想:仵作这行于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处都当仵作是忌讳,怎么得想个法子将仵作的本事学全了才好,这样日后干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连官员里也是忌讳仵作这行的,也不见有多少人去学这个,这些人遇到了命案,连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断案的?全靠仵作回报?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边王云鹤将证据一一摆出,当堂就断了个“殴杀”,陈家又有瞒骗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缨见王云鹤断得清爽,并没有被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道理”带偏,心道: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呢!

    一旁张仙姑也看得快意,对丈夫、女儿道:“怪道老三和他们街坊都说这个大人是个好的,真是个响快人!”她的脸上带着点高兴的笑,扫了不远处甘泽的母亲一眼,又敛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说:“这个大人响快,必不像县衙、州府那样歪缠,利落判个杀人偿命,秋后我必来看杀头!”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杀人不是马上就杀了,说:“这么搓磨好人家儿女,好叫个畜牲也在牢里吃那些恶人的苦头才好!老三,你说是不是?”

    祝缨却微皱了眉头:“别说话,看,没那么容易。”

    “哎?怎么会?”

    母女俩几句话的功夫,陈家又要喊冤,他们这回认了人是他们“一时气愤不过,不合失手打死了”,陈家儿子强辩:“因这媳妇不贤,骂了我爹娘,自以为是侯府下人的亲戚,就事事要占婆家的先,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来。又挑剔我娘这也干得不对、那也干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了她两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围观的人又一阵嗡嗡,张仙姑气道:“放屁!掐尖儿好强的人,会跟了这穷鬼家?早攀别家高枝去了!”

    她这声音略有点大,周围有人听了,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说得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祝缨轻叹一声,天子脚下的乡下人见过的世面都比别的地方多些,这陈家后生可真会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云鹤,王云鹤的脸色也微有不快。夫杀妻,减等,如果妻子有咒骂公婆的情况,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难治罪了。王云鹤更知道,这“咒骂公婆”是真的很难找证据的,陈家聚族而居,谁不向着自己族人呢?心里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会出头作证的——他们还要在这村庄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张仙姑紧张地攥着女儿的袖角:“老三啊,这是怎么说的?”

    一旁,甘泽也挤了过来,抽了抽面皮,低声问祝缨:“三郎,你看这事……”

    祝缨抬头看向堂上,王云鹤安静地看着堂下又渐起了争议之声,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却又一拍惊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虽然证据也全了、犯人也认了,他还是要与本府少尹等再议一议,才好下最终的判词方显得郑重。

    …………——

    一干人犯、证人都被收押,甘泽拉着祝缨的另一只袖子也不松手,对祝大道:“叔、婶儿,我得借三郎说几句话。”

    张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儿,不用避着咱们,有话就说。怎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人又是个清官儿,响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甘泽只看着祝缨,祝缨将他带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两家打起来,那人动手了吗?你姨父身上有伤吗?”

    甘泽道:“我去问问。”

    祝缨道:“不要问,要说,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没有伤,就现在把他拖到僻静地方照背上来一棍。”祝缨冷静地说。

    “谁缺他家两个药钱?”

    祝缨道:“不想你妹子尸身还埋他家祖坟里,就照我说的做!”

    甘泽听她这么说,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过去。不多会儿,又过来,说:“当时人乱,肩膀上着了两下,不知道是谁打的,伤倒还在。还用打么?”

    祝缨道:“够了。”

    甘泽还要再问,王云鹤重新出来,再一拍惊堂木,一脸严肃地下了判罚:陈家后生打死妻子,依律当判徒刑。又说是因妻子咒骂父母,咒骂之事没有证据,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将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两家各有损伤,互相便不赔偿了,但要陈家好生将曹氏安葬。

    甘泽等人听到陈家后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愤,但都不敢争辩,甘泽听到“安葬”想起来祝缨说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说:“这小畜牲还打人呢!”

    他虽然是个侯门的体面仆人,书、律并不曾通读,并不知道祝缨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说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边,陈家也叫嚷起来:“他们也打我们了!”

    祝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王云鹤对左右道:“这个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说:“正是。虽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义绝’。”

    于是当堂判了陈家后生殴打岳父,合了“夫殴妻之父母”一条,两家义绝,曹氏理当归还本家。就着她的父母领回她的尸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陈家赔五贯钱做烧埋之资。两家各还聘礼、嫁妆。

    甘泽大大出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家父母说:“亏得三郎教的这个话。”

    三郎的脸上却是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无,张仙姑一个劲儿扯着闺女问:“咋还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杀了他呢?人家好好一个闺女就白死了?”

    祝缨低声道:“任谁来判,单只这一个官司,他难逃罪,也难重罚。”

    她的心里是极失望的,她对王云鹤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王云鹤来判的案子,竟也只与律书上写的一样,没有一点旁的法子。

    祝大对张仙姑道:“你少叨叨两句吧!”

    张仙姑声音更小了,却低旧挽回颜面似的又说了一句:“老三啊,怎么就不赔命了呢?你不是说这大人很公正的么?你说,这判得公平么?”

    祝缨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堂上堂下的一切。围观的人们见“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说是女婿的不对了,这判了义绝也是应该的。

    那一边,任凭陈家婆婆怎么哭,该判的还是判了。两族械斗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经判完了,械斗的官司就更容易了。这个案子王云鹤判得更快,连“家务事”的弯弯绕绕都没有,依律而断即可。王云鹤此时更显出人情味儿来,两家凡参与殴斗的人,五十岁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们的子侄过来替代挨打。

    当时就拖了长凳过来,剥了人犯的衣服来打。陈家后生判的徒刑,也要拿过来打个四十大板,王云鹤再给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视官府”的罪过。不过这八十大板并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两天,今天打四十、过几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给他打死了。

    堂前号声一片,曹、陈两家人一边挨着打,一边叫冤枉,直到打完。参与械斗的先放走,陈家后生还押回牢里,等着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来,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这个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又不能说完全不满意,王云鹤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学到了新的知识大半也都满意了,也无人能挑出王云鹤的错处来。旁人犹可,祝缨却是满心的抑郁,比起嘀嘀咕咕的张仙姑还要不开心。

    张仙姑嘀咕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是什么王法呢?竟不讲道理的。”

    祝缨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不好听的来,忙说:“行了,过两天还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来看。”

    张仙姑说:“哎哟,甘大郎不定怎么难过呢。”

    祝大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看女儿又看妻子还要生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们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哪有功夫应付你?”

    张仙姑道:“你懂个屁!我看他们要领姑娘尸身走,咱们帮着念叨念叨、烧几个纸钱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终于点头:“行!别给人家添乱就行。”

    张仙姑道:“你才添乱呢!”

    祝缨道:“我与你们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泽,张仙姑说了来意,甘泽两只眼睛红红的,道:“叔、婶,多谢二位有心了。”又要谢祝缨,甘泽家人也一同拱手给祝缨道辛苦。

    祝缨道:“先把正事办了吧。”

    不多会儿,甘泽的姨家领了口薄皮棺材出来,一个衙役跟了出来,说:“大人心好,我们也不能刻薄了,这车先借你们用,你们要还回来的。”

    甘泽拱手道:“放心。”又要给他几百钱。衙役只拎了一陌钱,说:“大人不许索贿,不过遇到人命官司、红白事,倒可沾一点。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泽对祝缨道:“三郎,大恩不言谢……”

    祝缨摆摆手:“不用说这些个客套话,今天要人念经烧纸不?”说话间,张仙姑已毛遂自荐了起来。

    甘泽道:“叔、婶今时不比以往,你们是官员的父母,可不敢再干这个营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难了。我们今先回去,明天就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来。叔婶有心了。”

    张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杀人偿命。

    祝缨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这里的事儿跟郑大人说一声,别添旁的话,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甘泽原本请了假来的,此时却已服了祝缨,道:“好,就听你的。”

    祝缨道:“相逢就是有缘,二姨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回来去上炷香。”

    甘泽道:“看姨父怎么说。”

    张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与你爹横竖没事儿,我们早起过去。”甘泽的父母也说:“不要耽误了三郎的正事。”又打发甘泽赶紧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们来办。

    两下里各自归家。

    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忿忿,晚上饭也不想吃了,只打发了祝缨父女俩吃饭睡觉。

    祝缨一觉醒来,平静地又去大理寺当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郑熹等人已经上朝面圣去了。

    在大理寺里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问:“如何?”

    祝缨道:“已经判完了。”将所见所闻都说了。胡大人讶然:“王京兆手脚这般快么?!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办得妥贴了,样样都想到了,复核的时候我要怎么写?

    他看了一眼祝缨,心道:可惜了,这小子要是再磨个几年,倒好问一问他怎么看的,可惜还太嫩,这个事儿可不是他的勾当。

    查案、找证据、依律断案,祝缨现在能做得过去了,但是复核写结语是与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说:“你做得不错,回去依旧做你的事吧。好好干!”胡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也愿意结一个善缘。再看祝缨,面不改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胡大人心中赞道:好!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里知道,祝缨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诚然是天下最质朴的道理。然而,一旦讲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杀人偿命。

    则要这公正何用?

    要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这大理寺里做官,与当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质竟看不出有什么大分别。更有甚者,以王云鹤之德行,已是官员中最好的那一拨,尽其所能,也不能不维护一个杀人凶手。

    衮衮诸公,并不比一个神婆质朴可爱、品性高贵。

    离了胡大人案前,祝缨无声地笑了。

    诸公既无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评事等人又问她:“怎事?”

    祝缨又说了,王评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个认真的人。”他们都说,许多时候,这等“家务事”无不是和稀泥过去的,比较起来,倒是械斗更严重一点。说起曹氏之死,也不过是“夙世的冤孽”几个字。

    正说着,郑熹等人回来了,又有先前消息灵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协律郎杨六又过来与他们闲话。他们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云鹤上了一本,讲的就是昨天断的案子,王云鹤以为,不能婆家空口说这儿媳妇骂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儿媳妇,必得有证据。他建议,必得是先向官府告过儿媳妇忤逆,次后再打杀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否则出了人命之后婆家再讲儿媳妇忤逆,官府不必采信。

    所有人都在赞叹王云鹤之严谨,唯有祝缨想:“忤逆”的罪过也太容易得了!这么个找补法,不过是聊胜于无。眼下这条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赔出来!

    ………………

    心里虽已定了主意,祝缨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旧与往日无异,这天也不是她当值,到了时候她把东西一收就跑了。左评事、王评事等都笑道:“到底是个孩子,怕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了。”

    祝缨哪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

    她一出宫门就遇到了甘泽,甘泽迎上了前,低低地说:“我昨天见了七郎,他说,京兆只要秉公,就是这般判,换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知道,乡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涂过去了的,只是……”

    祝缨点点头。

    甘泽切齿道:“姨父姨母回去了,临行前叫我多谢你,不是你帮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来……”说着眼圈又红了。

    祝缨道:“过几天那个人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甘泽冷笑道:“我必要亲眼看着,给他数着数儿!他家别想塞钱给差役免了这一顿!”

    祝缨道:“你等郑大人出来?”

    “嗯。”

    祝缨与他告别回了家,祝大、张仙姑都在。张仙姑说:“她爹娘先把闺女带回家了,我们也替你上了香、烧了纸钱,好求她在天有灵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后都平安。你也不用过去了。”

    祝缨道:“嗯。我换身衣裳,外头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吃饭。”

    张仙姑问道:“什么事儿?”

    “衙门的事儿。”

    张仙姑就不细问了,说:“快去快回。”

    祝缨换了衣服,拿了些钱,出门买了几匣子点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里。牢头与狱卒见了她来都很高兴,问道:“稀客,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这个时辰,快宵禁了。”

    祝缨道:“有事儿请大叔和大哥帮忙哩。”

    两人忙问何事,祝缨道:“其实是两件事儿,都是从昨天那个官司上来的,我看了那个官司,就想,以后断案少不得知道些验尸验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么都学会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后别出了纰漏,大理、刑部头先才出了事儿,这你们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与人家没有交情,想打听一下,二位能不能代为引荐?一应的茶果礼物我也会备下的,并不叫你们干搭了人情在里头。”

    狱卒年轻活泼,就催着牢头:“我看行,不过说一说,又不是抢他的饭碗。”

    牢头矜持地,说:“小官人瞧得起我们,少不得,舍了这老脸,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样呢?”

    祝缨就说了打板子的事儿:“又听说,打板子也是有轻重的?想问问是哪个的差事?”

    牢头严肃地道:“小官人要做什么?这可不行,告诉小官人一声,别在这上头动心思!王大人的眼,毒得很!”

    祝缨笑道:“我并不是要贿赂人打他重了或者轻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里面的差别,以后自己也好斟酌。”

    牢头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应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聪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别的法子能学到。不如咱们先有个君子协定——你可不能把我们搭进去。”

    祝缨道:“一言为定!”便将茶果都送与了他们二人。

    两人便与祝缨约定,明天白天,他们代祝缨说项,祝缨明天从宫里出来几人碰个面,成与不成,好与她回话。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来到了京兆大牢那里,今天牢头排了叫狱卒当值,自己对祝缨道:“小官人,小官人运气真好,两个都答应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我为小官人引路。”

    祝缨道:“必是您从中说了好话,我必有酬谢。”

    牢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祝缨道:“要是不麻烦,今晚能见么?”

    牢头道:“好。”

    祝缨又去买了些礼物,与牢头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缨赁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却是自己的。他家里倒是干净整洁,还有一股药味儿、香烛味儿。

    仵作已被牢头说服,因牢头说:“这小官人脾气极好——只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极客气,又会来事儿,主意又稳,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缨年轻礼貌而拿乔,客气地说:“旁人都躲着我们,小官人倒好,还往这儿凑来。”

    祝缨笑道:“我为什么要躲着有本事的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是他们不晓事儿!他们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牢头道:“老杨头可是这里最好的仵作了!并不比大理寺的差。”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大理寺当也有仵作,不知祝缨为何要到京兆来寻人。

    祝缨自有她的想法,并不与他们两个说明。杨仵作也不敢当祝缨的正经师父,祝缨如今是官身,杨仵作并不敢以师父自居。两下含糊过了,祝缨叫他“杨师傅”,杨仵作叫祝缨“小官人”。约定了以后寻他学习的日子。

    离了仵作家,牢头再引她去见相熟的衙役。牢头认识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个班头。这班头与牢头相熟,言语间十分客气:“我们哪有什么能告诉小官人的呢?”

    祝缨笑笑:“什么行当里没点子诀窍呢?我也不要抢你的饭碗,不过是为了我的饭碗,要多晓得一点事情。”

    这话说得就很上道,也显示了她不是个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头还要说:“我们当差的,全是跟着上头大人们走,大人们松些,我们就松些,大人们严些,我们就严些,并不敢自己有什么主张。”

    祝缨笑道:“那就是宽严都懂了,我是遇到宝啦!”又谢牢头找对了人,又许必有谢礼。

    班头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么?多的,小人也不好说,小人虽穿着号衣,也不过是讨生活。”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并不会叫人为难。今天叫你为难了,倒将大叔搭了进去,以后哪个还肯再帮我?我如今才几岁?往后日子不过了么?我新来这京城,怎么能不与人共事呢?只管放心,以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牢头又一力撺掇,班头不便再拿乔,便说:“好!小官人说话中听,办事牢靠,就听小官人的。”

    当下又约定了,班头这里,既答应了,就不像仵作那样还得有什么准备才能说话,当下三个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缨趁势就说:“这打得轻重,有什么个说法?”

    班头道:“那是得练的,有的是内伤,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已经打坏了,有的是看着伤重吓人,其实养几天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这些了。”

    祝缨问道:“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头顺口给她讲了一些:“其实,只要大人们用心,都能明白的。现有的,打完了,看若干天,若干天里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们判案,也是这个道理的,譬如殴斗的案子,有当场打死的,也有打完了两天伤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杀的。别的大人不上心这个,过去也就过去了。王大人不一样,他会查问的。搁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只有他,照着章程来,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缨点点头,说:“律法里是有这么一条。”

    “害!有又怎么样?一直都有的,不照着办……”班头双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昨天那个,跟婆婆顶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细心,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难断家务事,寻常官儿也就不去断个明白了,稀里糊涂过去就得了。告诉小官人,要不是械斗的事儿,单是这打死儿媳妇,好些个人家都不上衙门告的。告它做什么?不过是个糊涂结果,又白费银钱,还要挨板子。”

    祝缨极会聊天,在班头说到兴头的时候,又再虚心请教两句,愈发勾起他的谈兴,倒又问出不少东西来。宵禁将至,班头意犹未尽:“小官人,得闲再来啊!”

    此后,不消两天,祝缨就与仵作、班头混熟了,到了陈家后生再打板子的这一天,祝缨头天晚上就换了衣服又去找班头。张仙姑道:“你每天总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来,究竟什么事儿?我与你爹都有话同你讲,你总不着家!”

    祝缨道:“有点事儿。”

    张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门拉着祝大说:“走,咱们跟着瞧瞧她干什么去了!前儿从家里拿了与米铺子对账的片子,回来少了几石米呢!”祝大道:“你别多心!当官儿的哪有不应酬的?”张仙姑道:“你发昏!她与别人当官是一样的吗?不怕馅露儿吗?”

    …………

    夫妇二人跟着祝缨,祝缨走不几步就察觉到了,一拐弯儿,三两下甩开了他们。哪知这一天偏巧了,张仙姑与祝大胡乱追绕了几条巷子,又叫他们撞上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罢了,跟我来吧。听了什么,看了什么都记在心里,什么话也别说。”

    一家三口到了班头家,祝缨低声介绍了,张仙姑不明就里,就当这班头对女儿十分有用,只把他当个同僚对待,言语间十分客气。还说这班头姓张,问了人家年纪,说:“我比你大两岁,倒是本家哩!我家在这京里也没甚亲人,要是不嫌弃,好叫你一声大兄弟!”

    班头被弄得懵了,只得含糊了一声:“哎。”

    张仙姑高高兴兴地又叫了一声:“大兄弟!”

    祝缨对张班头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儿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来。倒也不必瞒着他们。”

    张班头问道:“什么事?”

    祝缨道:“明天,还有四十板子。”

    张仙姑从二人的对话中听明白了,很开心地说:“打死他?!这很好!”

    “娘!”祝缨果断打断了她的话,诚恳地对班头说:“不瞒您说,这个案子与我有点渊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见过,昨儿还梦到了。不为她出了这口气,我心里总过不去。”

    张仙姑道:“哎哟,冤死的人托梦?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烧点纸钱发送了她!哎哟,哎哟,回去就办!这样的鬼,厉害得很!”

    祝缨对张班头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利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只要重一点,叫他知道做着活计还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说着,递给张班头一小包青布包的银子。

    这个倒好办,张班头接过来,约摸有七、八两重,只是打的时候手上重一点,倒是很划算了。他便只当不知道“打重了,再打发去徒刑,进了牢里,怕就不要给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采石场或是别的什么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极好,极好!”

    张仙姑登时来了精神,打开荷包开始数钱:“大兄弟,再打二十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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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仙姑的荷包里叮叮当当,她从中数出整整二十文,稍花了一点时间。这精打细算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位官员的母亲,与市井中争一二文菜钱差价的妇人无异。

    班头哭笑不得,祝缨却很平静,将二十文钱取了过来,郑重放到班头手里,道:“明天累了喝碗茶。拜托,拜托。”

    班头看她毫不尴尬的样子,倒有点佩服了,心道:这个小官人,以后前途定然是很好的,牢头说得不错。这样的人,以后才有奔头呢,万不可得罪了。

    当下接了,对张仙姑道:“大娘子放心。只请大娘子口风严些,要是说破了,咱们这事可就不成啦。”

    张仙姑道:“大兄弟,你放心!我肚里知道多少扒灰偷汉的事儿,哪个也没对外讲过!”

    班头又是一噎。

    张仙姑惦记着“死了的曹家女儿托梦给我家老三”这么件事儿,也不管班头接没接话,她自己又把话绕到了曹家女儿身上:“可怜!死得也不是时候,大兄弟,你好歹看死人面儿上。”

    祝缨对班头道:“千万拜托,就要宵禁了,我们便不打扰。只可惜那个姑娘,差一天就能吃上亲娘包的粽子啦。”

    听得班头心头恻然。

    张仙姑也说:“可怜可怜,这么死的,怨气一定很大了,大兄弟,你心眼儿好,可得帮她出这口气啊!”

    祝缨道:“咱们走吧,班头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班头见张仙姑这个样子,又看祝大一言不发,实在不好再留这一家人,也不知道留下他们来要怎么收场,也就顺势道:“慢走。”将一家人送出了门外。

    张仙姑还要再与他多唠两句,祝缨看了她一眼,她就知机住了口,班头松了口气,对祝缨拱一拱手。

    祝缨微微点头,与父母一同往家里走去。

    出了班头家住的巷子,张仙姑才说:“怎么了?方才我说错什么了吗?”

    祝大闷闷地道:“二十文,你也拿得出手。”

    张仙姑道:“咋?老三不是还给了一包银钱么?我这咋就拿不出手了?你懂个屁?我这是添的……”

    祝缨道:“这不是能在外头说的事儿,叫人知道了,一查出来,也是个循私枉法,又生事端。带爹娘来,是不想什么事都瞒着爹娘,爹娘要是什么事都往外说,以后我便什么也不叫你们知道了。”

    张仙姑忙道:“我是你娘,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好歹?明天我也去看那小牲畜挨打!回来告诉甘大郎去,叫他也开心开心!只对他说。”

    祝缨道:“是我要那人死,跟甘大有什么关系?告诉他干嘛?”

    “啊?你费这心思,又花了这些钱,怎么……”

    祝缨道:“娘觉得解气不?”

    “那是!”

    “那就行了。你对甘大说,叫他保密,他对他爹娘说,叫他爹娘保密,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城门楼子上对往来人说,我就是要那个畜生死,然后等着京兆来抓我。”

    张仙姑见女儿样子与往常不同,果断收起争辩的心,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说:“快要宵禁了,咱们回家吃饭去吧。”又说,“哎哟,得赶紧买点纸钱,还要香!”

    祝缨也不管她,只问她钱还够不够用。张仙姑道:“够了够了,我有数呢,那二十文我也有安排呢。”

    说着看了一眼祝大,不想祝大没理她,只默默地往家里走去。

    一家三口回了家,又吃了饭,张仙姑就开始张罗着给曹氏烧个香、念叨念叨祷词,祝缨自回房里读书、练字。

    祝大依旧沉默,直到熄灯睡觉了,张仙姑才醒过味儿来,推推他:“你今天怎么了?哑巴了?”

    祝大道:“我又不是你!净做些无用功。”

    “哎,给老三送神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你倒说说,有什么事是正经的?”

    祝大慢吞吞地说:“我看这个案子吧……”

    “你还会看案子了?”

    “少打岔!还听不听人好好说话了?”

    “行,你说!”

    祝大慢慢地说出了自己这几天的想法:“老三这个样子,还是不要成亲了。娶妻是不行了的,嫁人……好好一个官儿,不能就这么丢了!上哪儿找一个比得上她现在这样的女婿呢?”

    “老东西!你还是亲爹吗?咱们是要死的,到时候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张仙姑嚯地坐了起来,就要跟祝大拼命,“她拼死拼活顶着个雷做官儿,倒养活得你吃香喝辣,你要是个人,就得为她想想。她没个家怎么成?”

    两人又吵了起来。

    吵了一阵儿,祝大也弹坐了起来:“你懂个屁!跟你这个娘们儿说不通,我跟老三说去!”他下床趿着鞋,干脆去找祝缨了。

    夫妻二人找到祝缨,祝缨房里的灯还没熄,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怎么了?”

    张仙姑抢先说:“没事,别别看这个老东西的,他灌了黄汤灌迷糊了!”

    祝大道:“你闭嘴!老三,咱们合计合计!”

    “娘,先别急,爹,您说。”

    祝大搓搓手,下定决心,说:“你不许成亲了!挑个好后生,要俊的,你亲自生一个,就说是你跟外头女人养的,孩子娘死了。”

    张仙姑和祝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祝大道:“看我做甚?这样最好!老三生下来的就跟咱们的姓,是我祝家的种!咱们家的人,难道要给别人家传宗接代吗?”

    他琢磨很久了,原本在府城的时候想的是,既然女儿能干,那就招赘。等祝缨当了官儿,他就开始琢磨“老祝家的香火”的事儿了。用他多、但并不很有用的江湖经历,思索怎么能让祝缨留下个后代。

    曹家姑娘的案子却推翻了他原来的想法,曹家姑娘比起祝缨来是更值得娶的,又能干又听话,更“像个女人”。如今一看,咋骂个老婆子就得被打死呢?那可不行!我闺女官儿做得好好的!凭啥?

    他先不干了。

    然而老祝家还是要有后代香火的,让他和张仙姑再生一下,可能性不太大了,他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法子。

    借个种。不犯法吧?犯法也没关系,不叫你们知道就行了!至于怀孕的妇人如何瞒得过人眼睛,祝大不太明白女人的生理,老婆怀孕的时候他也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便觉得瞒着外人的眼这事儿不难。

    女人要坐月子,这他知道,算来不过一个月嘛!顶多再算上大月份那一点时间,三个月,顶天了,或请假,或怎么样,瞒下来是极容易的。生完了,就算没有“娶妻”,男人跟外头女人生个孩子也是很容易的理由。

    “叫你娘给你养着,你依旧做你的官儿,”祝大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如今可比当年养下你们的时候好多啦,又有吃又有喝,住得也好,穿的也好,过两年你官儿做得大了,手头再宽裕些,再买个丫头到家来,岂不是好?”

    张仙姑脸上慢慢绽出朵笑来:“老东西,你这辈子终于想到个靠谱的主意!”她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这些日子眼看着曹氏的惨状,她也担心女儿,如今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呀!

    祝大虽然不知道女人怀孕生产的麻烦,但是张仙姑知道啊,祝大想不到的地方,正是她这个亲娘可以为女儿筹划的。甚好,甚好!

    祝缨道:“哦。”

    张仙姑急道:“你倒是说个话啊。”

    祝缨道:“我再想想。”

    张仙姑想催,被祝大拦住了:“你好好想想,也不是现在就要办,先想个人出来。”

    祝缨道:“哦。”

    夫妇二人虽不很满意,但终究去了心头一块大石,也满意地回房了。回去还睡不着,又叽叽喳喳商量了半宿,把别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祝缨吹了灯,倒头就睡,一点停顿也没打。男人?孩子?那是什么?祝缨根本没考虑过,她还有官要做,有钱要挣,有人要杀呢。

    …………——

    第二天,张仙姑起得晚了一点,差点忘了要去看打陈家后生的板子,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了甘泽,她忍住了没跟甘泽说昨天的事儿。

    甘泽眼睛直盯着陈家后生被打过了板子,再上了枷,由两个差役押出京城,陈家父母跟在后面相送,边送边哭。他才收回目光,抬眼又看到了张仙姑,一家人又过来招呼,张仙姑也忍住了,说:“你们忙,你们忙,我们就来看看。”

    甘泽一家子显然是商量过了,当时谢了张仙姑,等张仙姑和祝大回了家,他们也过来了,又送了几样谢礼,再奉上一张请柬,定了休沐日请祝缨一家吃饭道谢。甘泽道:“请了金、陆等人做陪,都是熟人,还望不要推辞。”

    祝大代祝缨收了请柬,张仙姑说了一句:“她不能吃酒。”

    甘泽道:“婶儿放心,我都知道。”

    到了晚间,祝缨到了家里,张仙姑把礼物、请柬都拿给她看。礼物有绸缎、猪羊果酒、一封银子、笔墨等,都很实用,不比京城好些个走礼走麻木了、封都不拆就互相转送了的面子礼。

    张仙姑道:“我说不收,他说你知道的。”

    祝缨道:“我并不知道。不过他给的,收也就收了,你不收,他也不安心。东西收下了,银子吃席的时候还给他。”

    张仙姑有点惋惜:“银子还了啊?咱们也花了不少钱呢。”

    祝缨道:“银子不好收的。又不是他请托的。”

    张仙姑琢磨着“生孩子”这件事儿,生孩子,得有个自己的窝吧?祝家现在是赁房子住的,那可不牢靠!买房子就得有钱!哪里来的钱?京城的房子,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官一二年间能置办下来的。单这现在住的院子,哪怕是个鬼屋,也得省吃俭用攒个好几年。

    做了官儿,挣得不少,花得更多。要维持一点做官的体面,样样都得比以前好,钱自然也就花得多了。张仙姑昨夜算了半宿的账,样样都要钱,祝缨要是生个孩子,那可得养得精细些,这孩子身上更是要花钱的,吃穿不用说,他还得读书吧?那也是钱!

    张仙姑叹了口气:“是我想左了,光想着自家攒钱了。你娘不是贪财的人,是进了京城什么都要钱,咱没家底儿,不得不抠搜。他是熟人,人家也帮过咱们,不好意思杀熟的。”

    到了请客的这一天,甘泽一家子在自家置办了几桌酒席,是从京城酒楼里订的好席面,请了金良夫妇、陆超、侯府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仆人做陪,都是“自己人”。府里人知道甘泽亲戚家的事儿,既为他鸣不平,又恨陈家后生。金良等人都说:“三郎这个人,能处!”

    此时心里开始把祝缨当成“自己人”来看了,上京路上那些若即若离便都不见了。

    金良见了祝缨,先在她肩上捶了一拳:“好小子!够朋友!”

    祝缨笑笑,将甘泽拉到一边,把银子还给了他,说:“知道你的心意,我家里虽然才上京正是花钱的时候,然而不是这个事儿。事情是我自己要办的,并不是你请托我的。你给我些酒肉料子,我接了是交情,再给钱,就太见外,交情就没了。”

    甘泽只得收回了银子,说:“三郎,客气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以后有事,只管招呼。请!”

    那边,张仙姑和祝大也被请了上座,张仙姑有金大娘子、甘泽母亲等人陪着,头回吃席坐着这么高,心里美滋滋的。目光四下一张望,又叹息:这些年轻后生,都配不上我家老三。

    祝大也乐呵呵的,跟甘老爹一道吃酒,说:“在外头混日子,就是得讲个义气么。”

    张仙姑那头,很关切曹家女儿有没有安葬:“孩子发送了么?经念了没有?多烧些纸人纸钱元宝,下头可不能亏着了孩子。”

    甘泽的母亲叹道:“哪能再叫她受苦呢?多亏了三郎,孩子如今回了家里,她爹娘一琢磨,一个孤魂野鬼怕在下头受欺负,又给她说了一门亲。男家是金大娘子知道的……”

    金大娘子道:“是我给搭的话。我娘家的邻居,李家的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地走了,爹娘怕他走得不安,要结个阴亲。也是一样的下聘,迁坟合葬,孩子在下头也好有个伴儿。”

    张仙姑道:“李家孩子性情怎么样?多给扎些纸人,要健壮仆人的样子,小两口吵嘴了也不吃亏。”

    说得金大娘子不由笑了一声:“您放心,都妥贴着呢。”

    这一席吃得倒痛快,金良还许诺祝缨:“答应你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我家里还有些家什,什么弓矢刀兵,想练,到我那里去取。等我回来了,也教你。”

    祝缨道:“我可记下了。”

    “你当然记下啦,”金良没好气地说,“你这不就记着路上的话,现在还拿来挤兑我么?”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甘泽等人只管自己喝酒、又互相劝,无人劝祝缨喝酒,甘老爹不明就里,觉得甘泽这样不礼貌,才站起来端了酒对祝缨道:“三郎,多谢。”要给祝缨倒酒。吓得一桌子的人都来拦:“使不得!他不能喝的!喝了要出人命的!”

    一番解释下来,甘老爹也笑了:“三郎看什么都明白,真是个做官的好料子啊!”自己喝了酒,亮一亮杯底。又说祝大的后面还有儿子的福享。

    说到官儿,就说到王云鹤,真是个明白的好官,没有和稀泥,又说便宜陈家后生了。陆超低声道:“他要去哪儿?咱们寻几个人,路上一拦……”

    金良喝道:“你又吃多了酒胡吣!这也是能明说出来的?!”

    甘泽也说:“不敢不敢,我现跟在七郎身边,仿佛听说,圣上对近年来底下的一些事很是恼怒,要正一正风气。”

    金良不太放心祝缨,说:“你学东西快,可不能学陆二说的这些歪主意。”

    祝缨道:“好。”

    金良心里还不安,说:“陆二的话你已经入了耳了,你得给我说明白,你不打歪主意。”

    祝缨摆摆手:“我能有什么主意?天天翻旧案累得像条死狗。各人得各人的报应。”

    甘泽顿时放心,他很信任祝缨的本事,听这口气,必是有什么计较。

    金良心道:等我留意这姓陈的下场就是了。实在不行,我须得报给七郎知道。

    …………——

    祝缨一家吃了一席,张仙姑内心欢喜,不为吃了顿好饭,为的是女儿在京城一个小圈子里也算是有些脸面了。

    甘家又雇了车送她一家三口回家,到了门口下了车,祝缨摸钥匙开门,张仙姑摩着肚子说:“哎哟,吃太饱了,咦!我这衣裳怎么这么紧了?我胖了吗?!!!”

    可不是胖了!衣服做的时候会放一点余量,但张仙姑节俭惯了,也没做得太宽大,这一点余量经这数月好吃好喝好休息,已然被填满了。张仙姑再一看丈夫,也胖了,再看女儿,倒是没胖,可她长高了!

    一家三口又得做新衣了!

    张仙姑心里算着积蓄,拴上门之后就愁了:可怎么办?我跟老头子能穿布的,老三得穿个绢绸的。甘大郎送了些绸缎倒能用上,又有些朝廷发给官员的衣料可用,自己缝制手艺恐怕不好,得请裁缝才能缝制得体面些,又是一注钱。

    老三的朝靴得买了,还有头巾、帽子,京城又有新样式了,老三外头当官,不能叫人瞧不起,怎么也得有两三套能看的行头。还得给将来要生的孩子预备些……

    进了屋里,顺口说了一句:“要是能跟曹家那样,烧些纸的就好了,省钱。”

    祝缨问道:“曹家怎么了?”

    张仙姑便说了结阴亲的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也不想自家闺女孤单着。”

    祝缨道:“哦。”

    于她,曹氏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依旧读她的书、练她的字,白天回去大理寺做事。大理寺因为之前被参的事儿,气氛又紧张了一点,好些人都在背后埋怨御史多事。左评事道:“御史就是干这个的,咱们干事,他们干咱们。啧!”

    王评事摇头晃脑的:“啧!不止不止,你们想,先头案子有出入,可以说是当时疏忽了。如今是复核了,要是日后再有出入,该问复核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了。更难。咱们自己查出来的倒好,叫别人查出来,罪过更大了。这些日子都要更小心些才好。”

    说得众人心头一紧,又埋头做别的事情去了。

    祝缨看卷宗也更加仔细了,得空又去见杨仵作与张班头,向他们请教些事,复核案子的时候愈发的用心。

    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到了六月末的一天,祝缨午饭过后在廊下蹓跶消食,远远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定睛一看却是个眼熟的人——陈萌。

    祝缨与陈萌有些日子没见了,虽然都是在京城,身份却很悬殊,两人又各有事忙。眼下祝缨却觉得陈萌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因为这人径直向自己走来了。

    祝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陈萌也快赶了几步,道:“你来,我有话要说。”

    “怎么?”

    陈萌将祝缨带到了僻静处,道:“知道么?你要升了。”

    祝缨失笑:“我?怎么会?莫哄我。我穿这身官衣才多久?都没得换一身新的,哪里轮得到我了?”

    陈萌道:“还想换新的?美得你!”

    经他解释祝缨才知道,大理寺这里报上去,预备今年升一升她的散官的品阶给升到从七品宣义郎,她的实职还是个大理寺的评事。陈萌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爹是陈相。丞相日常不管这些芝麻小官的升迁,但是今年皇帝瞪起眼睛来,陈相少不得更仔细些,往年不看的,今年也看,陈萌也就跟着知道了。

    虽然报官名的时候先报高的,不过陈萌还是建议:“才做官,还是收着些好。”

    祝缨也诚恳地道谢,她从陈萌的脸色里看得出来,陈萌并不只是为了通知她这个好消息来的。

    她先问:“大公子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陈萌叹了口气,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冠群,你是真的不理会了?”

    祝缨问道:“怎么?大姐出什么事儿了?不能够吧?她还没出孝呢。”

    陈萌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就猜着了。姨母说,她年纪不小了,虽要守节守孝,可也不能过于孤苦,现在先暗中考查了,一出孝就好办喜事。舅舅和外祖母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唉……是得有个好姑爷。然而呢,什么样的姑爷算好,就见仁见智了。”

    祝缨心头一紧,问道:“人不好?”

    陈萌道:“你们也真是别扭,我看她也关切你,你也着紧她。你我相熟,我才说一句在外面说了要被御史参的话,你们两家的恩怨,也不是那么就不可开解的。这世上多的是父辈相杀,却又为子辈联姻的。譬如昔年武烈侯与何大将军,何大将军杀了武烈侯的叔叔,两家还不是又结了儿女亲家?

    你们要真有心,我倒愿意为你们说和哩。你先别急着说别的,只想想,我姨母的脾性,她能看中了觉得品格好的‘君子’,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怕不是与她一样!”

    祝缨拳头捏紧了,说:“你说仔细些。”

    陈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以为是为了儿女好,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却是比比皆是呢。你就把姨母想成个男人,叫冠群与一个男人样的姨母过一生,可惜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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