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祝缨很快压下了心中的焦虑,冷静下来时,心里便生出许多的疑问。再看向陈萌时,目光又变得比较平静了。

    陈萌看在眼里,心道:可惜可惜,爹说得没错,舅舅办事看似周全,实则还是差了些。

    祝缨问道:“大公子来同我说这些,又想怎么样呢?”

    陈萌也不忌讳说出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是看出来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没有主意或是铁了心不管她了,以后也不要黏糊着。咱们两个都问心无愧,不再后悔、不要埋怨别人就好。”

    陈萌善恶分界并不很分明,但是这个姨母实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过眼。原本对表妹三分的怜悯,顿时化作五分,再加两分看好祝缨的未来,就过来说一句了。

    他这样说,也解了祝缨的几分疑惑,然而祝缨一时也没有把握,她问:“大姐是个什么意思?”

    陈萌道:“你问她?你还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要直问了她,她敢说违抗母命么?你可也真是!怎么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了?”

    还真不是!

    不过祝缨却是个果断的人,她说:“婚事还早,定下来也还早,不差这两天,容我仔细筹划一下。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劳烦大公子。”

    有这么一句话,陈萌也勉强算满意了,说:“成。”

    祝缨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务烦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陈萌点点头:“快着些。”说完,匆匆走了,给祝缨又多留下一道题目。

    祝缨带着这么个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阵儿案卷,边翻边想着花姐的事儿。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结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儿的时候未尝没有考察过未来的亲家,想必也是很满意的。

    陈家聚族而居、人丁兴旺、后生朴实、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规矩,连婆婆都是个勤劳肯干的扎实妇人。然后呢?

    冯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着尺子卡,都是个“君子”,却未必是个能过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让花姐再经受什么磨难,祝缨心里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她此时就如同才听到风声的陈萌一样,已经预料到了未来不会太好,不说出来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心里想着事儿,手上就慢了些。左评事笑道:“小祝也挂心上了?放心,该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缨眨了眨眼。

    左评事笑道:“你虽是新来,咱们这里却与太仓等处不同,不会因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银钱的。”

    祝缨刚才走了神儿,只听了个模糊的话,却仍是顺着他的话头问道:“是么?那是怎么个章程?”

    左评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来的,京城各处衙门里,只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职分的,只要你在这里,就有你一分,与我们这些老人是一样的。看咱们这几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们必是一样有的。”

    王评事补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个理由叫你难受难受。小祝你么,是断不至于的。”

    祝缨心里道:前阵儿听说有这样的地方孝敬,原来说的是这个!

    她也不问自己能分到多少,只说一句:“正好,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了。”

    左评事道:“你倒是个过日子的人呢。听我说,别都花用了,留一点儿好人情往来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

    王评事道:“你别胡乱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现胡乱娶了,借不上岳家的力,要耽误一辈子的。”

    几个老油条便都凑了上来,向祝缨说了好些嫁娶的话。他们话里话外,都劝祝缨慎重。

    左评事道:“前儿,太常那儿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还是初婚!为的不就是一门好亲么?”

    祝缨道:“他们家竟不着急么?父母也不催着留个后?就由着他?”这年头,壮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岁是很大的年纪了,到这时才娶妻,真是让人怀疑他是奔着绝后去的。

    王评事笑道:“年轻人,真是单纯呐!不娶妻,还不能纳妾?不能买婢?不能有几个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几个啦!你做事老到,过生活怎么这么老实了?你看我们,哪个与你说亲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凑这个没趣儿呢。”

    祝缨心道,还是你们会玩!

    左评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这么能干,二十来岁就有眉目啦!”

    众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缨也不生气,慢慢跟他们套话,听他们说着一些官员嫁娶的门道,这些东西此前是没人对她讲过的,她才入官场不久,做事的门路将将摸着几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从金大娘子那里知道了点柴米油盐,往更深处就是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了。

    这些同僚们对她颇为照顾,见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诉她,门当户对也有许多种。有提前押宝的,也有且看当下的,总是要看各人的识人本事之类。接着又对祝缨讲了京城几等门第,头一等的,郑侯家、郑熹的外婆家、陈相府上等处赫然在列,王云鹤且挤不进去这个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间,要排在如今刑部时尚书之后。

    祝缨听了好一阵儿,没听到沈瑛的名字,便问:“给郑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数不上号儿吗?”

    众人都笑:“那是差着了。他家没败落前,倒好进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

    祝缨道:“他们出去时,何等威风,我以为副使只比正使差一点儿。”

    众人又笑了,又给她讲了一些:“并不能以一时之职衔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职衔的。还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亲等等。”

    祝缨又学了好些东西,且问了冯家的情况,如今是比沈家还要差一点的,道:“真是处处是学问呐!我年轻小、见得少,除了咱们这儿的几位,也就因案子见过两、三位长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类。哪里想得到这其中的门道?要不是你们说,我再也想不到这些的。”

    祝缨恭维了他们好几句,众人听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话来。一些人闲聊一阵,说到了到上官,且说了怕上头几位逼勒严查。

    左评事对祝缨道:“要说咱们这位郑大人,严的时候是严,大方起来也是真的大方。听说,在为咱们争好处呢,你知道不?”

    祝缨道:“我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么事发生么?”

    左评事道:“你竟不知道?难得你与他有渊源,多往他眼前巴结巴结才好!别耽误了前程。你一个外乡人来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说,咱们复核做得不错,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阶再提一点。我想,必是有你的。”

    这就与陈萌来找她说的事儿合上了,祝缨道:“也得上头准了才行吧?”

    王评事一捋须,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多半都会准的。”

    祝缨也就微露了一点陈萌带来的消息,说:“今年恐怕不大一样。”

    众人与她说话,也存了一点从她这里套出点消息的意思,都忙问:“怎么?出什么岔子了么?”

    祝缨道:“或许会有些周折,听说,往年咱们这样的,政事堂不会过问。”

    “今年相公们竟会理会咱们?”左评事忍不住插言问道。

    祝缨笑笑,同僚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想到刚才有看到仿佛是陈大公子来找祝缨,估摸着这话得是真的。想来祝缨本人兴许已经定了,他们又有点羡慕,也有点担心自己。又有人问祝缨:“小祝,你消息灵,可还知道一些旁的?”

    祝缨道:“我也只听到这么一句。不过据我想,相公们日理万机,咱们这些个人,他也不能一一查问不是?”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想走门路,想自己人微言轻,连钱袋都比别人轻几分,也凑不出拿得出手的礼来给丞相,只能犹犹豫豫,几个“看透官场”的人精,此时都像是内宅争宠的姨娘一样,琢磨着“老爷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里了”。其实老爷根本没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边一条狗。

    祝缨心道,再向他们打听冯、沈两家的事儿恐怕他们也没心情讲了,须得等到这回升阶的事儿定下了才好。好在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缨现在不着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时候看着权势熏天的样子,放到京城并不算很厉害,这让她比较放心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给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于毫无挪腾的余地。

    这一天下午,同僚们开始不安,祝缨倒坐稳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着,复核的活儿已经干了一半了,照她估计,今年必能将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时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从现在开始,她得算着时间,预备着过阵子就得留意郑熹等人对大理寺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了。

    以她对郑熹的了解,此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什么主意了呢。

    祝缨心思飞转,一转就转到了回家的时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东西就走,她今天与杨仵作约好了,往杨仵作家里学些仵作的本领。她在老家的时候,也曾给仵作帮过几回忙,然而那个仵作一则本领不如杨仵作,二则也无心教她,这令她知道的有限。这位杨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验尸,还粗通医术又会一些伪造伤口等的本领,这令祝缨十分满意。

    今天,她要问杨仵作一件事儿:有没有人能假死而复生的?

    因她时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半是违法乱纪的,杨仵作只以为是她在大理寺断案的时候意到的,也不以为意,便告诉她:“难。真要有这个本事,哪还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过,也有凑巧了背过气去的。只有心狠的、无后路的,才好想到这一招。”

    祝缨从杨仵作那里又学了些知识才离开,出门的时候,杨仵作的妻子正提着一盒子东西回来。祝缨看了一眼,杨娘子就说:“三郎这就回了?这两天记得多给家里些银钱,买点针线瓜果之类的。”

    祝缨一怔:“哦,乞巧。”

    她想,拜神仙有用么?世间神仙真能叫人如愿吗?罢罢罢,女孩子家能有几个快活的日子?玩得开心就好。唉,但愿他们别现在就对花姐讲,好叫花姐再开开心心过一个节。

    …………——

    “妹妹?”

    花姐怔忡间回过神,对冯大娘子道:“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里的小花园里看池中游鱼。冯府如今不比当年那么大,更不如陈府、郑府那样阔气,却也有个小小的花园、园中一个更小的池塘,养几尾鲤鱼。姑嫂二人站在池边,冯大娘子不叫人跟着,假意嫌婆子丫头们烦。这花园既小,仆人们纵不跟着,也能看到她们两个,也就都不在意,小丫头们也在花园看花、抓蚱蜢之类玩,大丫环、婆子们则一边放松站着闲话,一边留意主子们叫人。

    姑嫂二人都没有叫仆妇做什么事。

    冯大娘子有点不安有点急切地说:“你心里可得有个主意啊,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个儿有个什么模子,先对我们讲,我们才好帮你啊。”

    祝缨的愿望终究落了个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冯夫人的算盘之后先悄悄给妹子透了个信儿。

    花姐的兄嫂与冯夫人处得实在称不上愉快,阖府上下对花姐倒是颇为认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缘不错,不像冯夫人那样冷硬得像块石头,冯大娘子便不将与冯夫人的账记到花姐头上。她又对婆婆存了点恶意,想坏一坏婆婆的盘算,两下加到一块儿,两口子一合计——帮妹子!

    冯大娘子道:“你别不信啊!”

    花姐轻轻一笑,给冯大娘子摇了摇扇子:“嫂嫂,我信的。”

    “诶?”

    花姐收回了扇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你也以为娘一向循礼守则,断不会让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样的人。想必,舅舅也与她一般的想法。”

    冯大娘子听她说得飘忽,自己心里也伤感起来:“哎哟,虽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亲生,咱们都是才到这个家里来的。你哥哥承嗣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过这吃穿用度变好了,日子却变难了。”

    说着她又觉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冯大娘子小声说:“说真的,你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哎……”她又犹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话只管说。”

    冯大娘子道:“并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个舍得托付的人,我们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儿也不精通,有个帮衬的也好。可娘要选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这两个意思掺在一块儿,能有几分为你?又能有几分为这个家呢?据我们看,竟不如那个祝家的。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门亲呐,退错了。”

    花姐低头不语。

    冯大娘子又说:“听说,他如今官儿做得很好,王京兆还向郑大理夸过两句哩。依着我,先头是咱们家做事做得岔了,纵先低个头、赔个罪,也是无妨的。趁着他的官儿还没做大,等他真个发达了,不定多少人家抢着要他当女婿,到那时候就晚啦!”

    花姐捏着扇柄的手指节发白,脸上表情变了数变,终于说:“嫂嫂,容我想想。”

    冯大娘子道:“那你可紧着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两样便有了婚姻了。只有父母疼爱女儿,才会问一问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则,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顿,道:“多谢嫂嫂。”

    冯大娘子道:“莫要说这个话,走吧,她们等在那里了,再多一会儿,不定哪个碎嘴婆子就又要对娘胡说八道了。”

    姑嫂两个又装作没事儿一般往池塘里洒了一把鱼食,慢吞吞绕过池塘走了过去,丫环婆子们迎了上去,拥簇着二人回去。

    花姐伴着冯大娘子处理了一些琐碎家务,又陪着冯夫人吃了一餐饭。冯夫人饭后要念一卷经,花姐便回去自己房里,顺便说:“将至乞巧节了,我与嫂嫂准备去。列好了单子拿来给娘过目了再去采买东西。”将冯大娘子解救了出来,不必陪在冯夫人面前。

    姑嫂二人出来之后简单议了一议,冯大娘子列单子,花姐便回房,两人约定明日再去拿给冯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里,王婆子等人来给她卸了簪环,伺候洗沐了,换了身寝衣。花姐一直不说话,等到收拾完了,才趿着鞋叫了一声:“王妈妈。”

    王婆子正在给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饰,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儿?”

    花姐问道:“咱们房里还有多少钱?又有多少细软可用?”

    丫环们互相使着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么?前番用了一些,如今还有十七两九钱金,二百六十九两银,另有绢二十匹、制钱三十贯零几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在这里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环们愈发眼色乱发,王婆子脸上显出一股难过的而紧张的神情来,还是从腰间摸出把钥匙说:“在这里。”

    她说着,打开一个匣子,先将金银拿给花姐看,又指着旁边一个匣子里的铜钱,再开了个柜子,指着绢制。最后是清点花姐的衣服首饰、摆设之类。

    花姐一一记在心里,又对王婆子说:“妈妈再出去打听一下,一张度牒要多少钱。”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花姐道:“妈妈只管去打听。”

    心里倒想:我的事儿,可不能对她们讲了。

    自冯大娘子对她说了家中有意为她说亲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冯大娘子夫妇二人虽与陈萌不曾商议,却是不约而同地认为冯夫人必是不靠谱的。冯大娘子叫她设法再奔祝缨,乃是因为她们也不认识什么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却是:小祝已经很艰难了,虽说如今官儿做得不错,到底还是个从八品,她自己还不定怎么熬着呢,我如何能再给她添乱?再者,她已帮了我许多,纵使是还我的那点儿恩情也连本带利的还够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此生随波逐流,遇的尽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过官司受了白眼,干娘还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难道要一直做别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还小,都不肯认命做了官儿,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挣一条活路了?

    她与祝缨经历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帮于妙妙管“夫家”后来是帮冯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辅助的活儿。她可不想再嫁个什么人,寄希望于婆家对她好,让她理事。

    事到如今,这个娘家也有点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并不是心狠不要亲娘,可这个“孝”字,真是太难了!如果不曾见过小祝虽累且险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认命了。如今叫我认命,那可办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买卖也有点难,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买张度牒,头发一剃,遁入空门。花姐此生,头一回觉得这个“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门,再要筹谋接下来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还俗,还是自己经营个小庵堂,都有了点余地。虽也知道,好些个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为歹人谋算,然而,在这家里好像也是被谋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成呢?总要往外伸伸脚,为自己走两步路,才能说“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过小祝,见过不一样的人。

    这里,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边,她兄嫂也在屋里说悄悄话。

    冯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饭,边吃边与丈夫说话。她丈夫有着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质,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过对自家人心地倒不坏。听了妻子的回话,说:“她有主意,只要不出格,咱们也不白看着。她要没主意,将来妹夫过于死板,也略拦一拦。尽了咱们的心,以后她过得不好,也怨不得咱们。你我心中无愧就是了。”

    冯大娘子道:“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摊上……”

    “去!别胡说!我是担心呐,她要万一不肯嫁,学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样毁伤容貌……”

    冯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夸耀一番女儿的品格,心里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

    …………

    第二天,冯大娘子心里有事儿,早早起来去婆婆那里伺候着,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两人把乞巧节的单子给冯夫人看了,冯夫人见上面还有给沈家的礼物,略指了几样说:“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们家才回来不久,我寡妇人家也不好太热闹……”

    等说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庙庵里做些善事。”

    这个冯夫人就很乐意,说:“不错,再点香油钱。好叫菩萨保佑你。”

    花姐道:“咱们月月都借它钱,然而一月不给,倒叫人惦记,或要说咱们忽地吝啬了。且舍米、舍钱,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冯夫人道:“你有话便说,怎么与我绕起来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们舍两张度牒出去,凡度了的,只要她还在佛门里,就该想着是咱们给的度牒、念着咱们的好。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冯夫人笑道:“我的儿,还是你聪明!”又让儿媳妇去打听度牒多少钱,划出钱来去办这个事儿。

    冯大娘子心道,这家里进项不多,一口气倒出去不少,这妹子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亲事没了别的指望,只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驳冯夫人,只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听,说是一张度牒要一百二十贯。

    花姐听了,心道:一百二十贯,那我出得起了!到时候我也要领这个差使,借这个势,使我的私房多买一张度牒,再从我房里出绢布,做几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两身。

    她心里把后路都安排了,也不对兄嫂说,也不与丫环婆子讲。

    待回到房里,却听王婆子回说:“一张度牒一百贯。”

    花姐就知道,这里头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还能省些钱安排旁的事。她知道冯夫人御下严厉,自己一旦逃走,房里仆人必吃瓜落,思量着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环撵走,王婆子也赶走安排好,给她们些钱,使她们受责之后生活也有些着落。

    自己还须得做两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认出来。还得留意梯子在何处、京城何处可以暂时栖身等。

    她不打算离京城太远,一则孤身前行也没个目标,二则路上确实难走。总之,先离开冯府,再做别个打算。

    冯大娘子因乞巧将近要办事,便回了冯夫人,度牒这事须得些时日,等乞巧节后,在冯夫人生日的时候,直接拿钱给庙庵等处:“叫他们自己买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说:“不好不好,钱给了庙里,是方丈、主持们定了给谁,是他们的人情了。不如我们陪娘各处走走,择了投了缘的、未受戒的,叫他们领咱们的情。”

    冯夫人听女儿的,冯大娘子无奈,只得说:“那也要乞巧后。”

    冯夫人道:“乞巧后,你着紧办。”

    花姐算着冯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该赶紧准备了。

    又借口要给哥哥们做衣裳,开始动手准备。料子才备下,乞巧节便到了。

    此时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问钱财是为了施舍,又都不背后对王婆子指指点点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说:“正好,乞一双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与冯大娘子跪在冯夫人身后,一齐拜了下去。

    那对婆媳祷的什么不知,花姐双掌合什,念的却是:织女织女,你是仙子,求你赐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这个。纵有无双巧手,困于此处或困于彼处之内宅,又有何用?终不过一个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赐我半分勇气似小祝,叫我能迈出这一步,不求你亲自解我困厄,只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来小祝不会拜织女的吧?她拜孔夫子还是孙将军?她可真是个……

    ……

    祝缨当然不拜织女,不过张仙姑拜,以前家里穷,摆不出这一桌子供品,也没几个人陪她玩儿。

    如今倒好,左邻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资,女眷也有闲心,张仙姑倒与她们玩得开心。

    祝缨也不管这个,依旧读书、练字。

    到了八月里,张仙姑又张罗该给祝缨做秋衣了:“哎哟,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儿,这米、这衣料、这草料……哎哟哟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缨与大理寺诸同僚的散官品级到底是升了,因品级升了,因是散官虚衔,能拿的钱米还是多了一点点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缨也分了一些,张仙姑更是开心。她一开心了,念叨的事儿就少了,全家都挺轻松。

    这一日休沐,祝缨穿着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转了一圈儿,与张仙姑的“大兄弟”张班头一起吃了回茶,回来路上给祝大捎了一包卤味下酒,又给张仙姑买了包点心。

    张仙姑接点心又笑骂:“你有钱没处使,又乱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点心不花钱,衣裳要花钱呢!”

    祝缨道:“又馋,看到了眼睛都要长在上头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说了,本来是太瘦了,胖点儿好。”

    母女俩正温情脉脉,突然,门被拍响了。

    张仙姑张口就说:“谁啊?!”

    祝缨听这声音很急切,对张仙姑道:“我去开门。”

    门一拉开,却是陈萌亲自到了,他好有一个多月没找祝缨了,此时过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陈萌挤进门里,反身将门一扣,在祝家小院里来回逡巡。祝缨问道:“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冠群没在你这里吗?”

    “啊?”

    “少装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说,是不是你干的?”

    同路

    这事儿还真不是祝缨干的。

    祝缨被这当头一喝,脸上定格了一下,旋即问道:“你先别急,仔细说,大姐是怎么不见的?是不是误会?出门没告诉家里?”

    陈萌狐疑地看着她:“你真不知道?上月我找你,你说要想想。想想就没了下文,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不管冠群。你究竟是怎么把她变没的?”

    张仙姑之前也懵了,此时凑了上来道:“大公子,可不敢这么讲!我倒想叫花儿姐跟咱们老三一道过日子哩,这不是她们家不讲道理么?你看,我这几间屋,这里说话,街坊都能听得到,哪能藏得下人?”

    陈萌的目光在这母子二人身上来回转,问祝缨:“真不是你?”

    祝缨道:“要是我,断不能叫你还怀疑是我。”

    陈萌想了一下,道:“也对。”

    祝缨道:“大公子,不差这两句话的功夫,你先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你说她出走,有什么痕迹证据?你们都看明白了?定是她自己走了,还是有什么内情?大姐要走,是因选定了什么不好的人么?是什么样的人选?方便安排不惊动那位夫人的时候,带我去看一看痕迹么?我想,我找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看不到痕迹,我也不敢全然信了是她自己走了的。设若有个万一……”

    陈萌道:“你能相帮那是最好了!”

    张仙姑小心地插了一句:“要不,屋里坐下说?”

    陈萌点点头,祝缨让他进了自己的屋里,张仙姑又张罗茶水,陈萌只沾一沾唇,就放下说:“我从头说。”

    他是一肚子的怀疑与火气找了来,心里认定了花姐走得这么快是有人筹划的,头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祝缨。现在祝缨家里不像藏了人的样子,祝缨又要帮忙找,他就暂且放下怀疑,说:“前情你已尽知了,我只说七月里的事。乞巧节前后,冠群要舍度牒给僧尼,又要舍僧衣鞋袜,都是妇道人家会干的事,对吧?”

    “唔。”

    陈萌说:“也是姨母家里没主意。也不想想,冠群那样的人会在兄嫂家里胡乱出主意代人花钱么?一张度牒一百贯,不多,可也不算很少。姨母也听了,她兄嫂也认了。谁知到了庵里,度牒分派完,吃了素斋,又要礼佛、休息,要在那里住一晚。她先嫌丫环打坏了东西,撵了,又把王妈妈支走了。将身边人打发了,她自己便不见了!禅房里没一点声音,也没挣扎的痕迹,庵堂外面说,不见有什么小娘子出来。没人接应,怎么可能?

    姨母就她一个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成天丫环婆子伺候着,她也不认得别个男子能接应她。故而我才疑你。

    据我看,必是因为婚事,姨母心里有看中的人,我看都很不好。你是不知道,那些人,要么坐吃山空靠着祖上的空名头好摆架子,要么才发达的心地不纯,只为要个招牌。我要是冠群,也得恼。

    金银细软她也带了些。如今只好盼着是她自己走了的,否则……我真不敢想!据我想,度牒有古怪,她要趁机自己也弄张度牒出来,倒是好瞒了人的眼,以为只是庵里的尼姑。等我再去崇玄署查查近日发出的度牒。

    还有你,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多月了,你要先把这婚事解决了,也不用她自己跑啦!一个小娘子,得多危险!你得给我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祝缨心道:要是我,就趁机自己也买张和尚的度牒,或者买个道士的。你们哪能抓得到?

    祝缨双手一摊,道:“我总要准备一下才好。”

    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她绝不与花姐做假夫妻了。花姐不应该是拿过来为她做遮掩的一个花布门帘,放下来挡住房里的一切不可令人看见的秘密。

    但是,花姐孤身一人确实危险,既不会杀人放火,也没有歹毒心肠,自保很难。祝缨想,至少要知道她在哪里、安全不安全。

    如果花姐真的是自己逃走的,她的心里实在是为花姐高兴。

    花姐不能做她的花布门帘,就更不能给别人家当花瓶儿,甚至是当个水桶夜壶。

    祝缨问陈萌:“你们开始找了么?”

    “找疯了!又是怕贼人打劫,又是怕恶人拐带,又是怕她想回老家。连家父都惊动了,暗中命人沿官道南下,又命当地官府守株待兔。”

    祝缨道:“她走不了那么快。”

    “先等着,你……”

    祝缨道:“我自然是要找大姐的。”

    “我是说,你须得保密!传扬出去了,像什么话?”陈萌道,“我在想,对外就说她思念养母,回乡探亲了。有人提起,你也要这么讲。”

    祝缨道:“这还用说?”

    陈萌说的养母,估计得是于妙妙,祝缨想起于妙妙,心情顿时变差了,暗道:花姐是不能再落到你们手里了。

    陈萌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不该在外家陷得太深,然而亲表妹失踪又不同于别的事情:“冠群要是给了你,我如今也不用这般操心了。”陈萌叹道。

    祝缨道:“现在别说这个话了,方便现在安排我去庵堂看一看么?”

    陈萌道:“好!我带你去。”

    张仙姑听了半晌,才说:“哎哟,等一下!找着了你们要怎么办呐?送回去还不得给打死?”

    陈萌看祝缨的面子上,道:“我会看着的。”

    张仙姑看他的样子,不敢再说话,对祝缨道:“那你早去早回。”

    ………………

    陈萌是骑马来的,他的心腹仆人牵着马在巷口等着,见了二人作个揖:“大郎。”

    陈萌道:“先去庵堂。”

    祝缨又没有马,那仆人道:“小郎君要是不嫌弃,小人也是骑马来的。”

    祝缨也担心花姐,便不推辞。

    庵堂就在京城里,据说是冯夫人祖上一位笃信佛教的先人舍了一座宅子改建而成的,庵内、庵后一片花树青竹,既清静又不凄凉荒芜。现在庵堂大门掩着,陈萌道:“已叫她们闭门谢客了,你进去,想问什么只管问。”

    祝缨进了庵堂一看,里面十分整洁,一个四十来岁的尼姑带着几个小尼姑,个个脸上都没了喜色。陈萌对她们道:“问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道:“她们是怎么来的,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歇在哪里?”

    尼姑们说的与陈萌说的也差不多,因为陈萌知道的,也是从这些人口中审出来的。祝缨听了她们讲的一步一步,并无漏洞。便要去花姐休息的屋子与发现梯子的墙边看一看。

    屋子里也十分干净,老尼道:“娘子们的东西不好留在这里,都拿走了。”

    陈萌也证实了:“已经清点了,又问了伺候的人,说是带来金子、几十两银子还有几百钱。她在家里留了二百银子,衣裳只少了随身的几件,首饰也少了些……”

    祝缨一一听了,肚里盘算着:留下的都是要么太大、要么太笨重,衣裳留下了显眼的、不方便活动的。这是花姐有准备的,不是被强盗劫走了的。

    接着便不用尼姑们带路,她自己一边看着地、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一气走到了墙根边儿上。那里是一片微湿的泥地,墙根不远处一株桂花树、几竿竹子,墙根底下有些凌乱的脚印,祝缨问道:“梯子呢?”

    老尼忙说:“撤了。”

    “拿到这里来我看!”

    陈萌知道她有这个本事,忙催着办了。祝缨摆弄了梯子,又攀上去看墙头。回来再往庵堂上下转了几转,问:“度牒舍给哪个了?拿来我看。”

    两个尼姑上前,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年长的智长那个好有三十岁,却总拿不到度牒,年幼智圆那个是被父母卖给尼姑的。祝缨打开度牒看了上面写的日期,都是同一天,墨迹也很新,皆是八月初十日。

    祝缨点点头,对陈萌道:“大公子,咱们走吧。”

    陈萌在庵堂里不说话,出来才低声问:“如何?”

    祝缨道:“亦喜亦忧。”她不对陈萌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只说了自己的结论:“是自己一个人,带着些家私走了的。我还要到墙外头看一看。”

    陈萌道:“我与你同去。”

    祝缨看了他一眼,陈萌苦笑道:“怎么?我就不能对自己表妹上点心?”

    祝缨道:“大公子肯帮着大姐我当然是高兴的,只是大公子这么留意外家,恐怕……”

    陈萌道:“你要生在诗礼之家,前途必是比我好的。”

    “啊?”

    “走吧,看看去。”

    在墙外看了一阵儿,陈萌亦步亦趋,看祝缨往外走到了大街上才住了脚,问道:“她走这条路的?我和舅舅都使人问过了,说没有见过一个小娘子出来,也不曾见过尼姑出来。”

    祝缨道:“她要走,当然不能叫人看见了。庵堂里的尼姑也太勤快了,打扫得不剩什么痕迹了。说不得,只好暗中广撒网了,我这些日子也四处走走,我认得她的身形,万一碰上了呢?”

    陈萌道:“也好。”

    祝缨又问:“且慢,府里她的房里可有什么痕迹么?有书信没有?方便看一看么?”

    陈萌道:“书信尚未听说,你想进她家看?却是难了,哪家肯叫人去看闺房?这样吧,我去打听一下,有什么消息再告诉你。你也略上上心。”

    两人于是分手,祝缨回家就被张仙姑一把扯住:“老三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是你娘,你有事儿得跟我讲啊!花姐人不错啊!咱们能帮就帮,我也不会要害她的。况且知根知底的,就要她来咱们家,我也是愿意的。”

    祝缨哭笑不得:“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并不知道花姐的去向,你听着大公子的话了,千万别说人丢了。”

    张仙姑道:“这个我懂。哎,花姐真的是自己走了?不是被什么人劫了?”

    祝缨道:“我得出去找找。”

    “哎,那去吧。”

    …………——

    祝缨未及出门,陈萌又快马赶了过来,祝缨惊道:“难道人找到了?”

    陈萌道:“什么呀?留书!你看看,能看出什么来不?”他才回自己家,冯府里就送来了消息给他,冯大娘子在放对牌的盒子里找到了花姐的留书。

    祝缨接过了一看,是花姐的笔迹,再一看内容,写的是自己走了,自认不孝,请母亲不必为一个不孝之人伤感。此生感受到了一些骨肉亲情,总是她欠了家里的,然而或许是她亲缘淡泊,终是想闲云野鹤过一生。又谢了这些日子母亲、舅家、兄嫂等人的照顾。

    祝缨愈发坐实了心里的猜测,对陈萌道:“算算时辰,她应该走不远。”

    陈萌道:“我知道。”

    祝缨道:“那我在城里找。”

    陈萌道:“你一个人,能怎么找?这大街上早洒扫过一遍了,一日无数的车马经过,你再有本事也不行,还是我来吧。只一条,她要来找你,你必得告诉我!”

    祝缨道:“我纵不说,你看我这浅屋,也藏不住人,我也没钱别处安排人不是?”

    陈萌才怏怏地说:“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心道:我就找到她了,也不能告诉你呀!

    陈萌一走,她略一收拾带点东西就去了郑府。

    郑侯府上的人对她已经颇为熟悉了,这天门上领头的还是甘泽那天请客时请的陪客,年轻时受过甘泽父亲提携的,如今是个小管事了,对她笑道:“三郎,来拜七郎么?你今天可来晚了。”

    祝缨笑道:“林叔,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哪里晚了?还没宵禁呢。”

    两人胡说八道了几句,林叔就帮放她进去了,在门外通禀一声,又放她去了郑熹的书房。甘泽听说她来了,先迎了出来。此时,甘泽已知了陈家后生没落着好,然而祝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想破头也没想明白。无论如何,总是念着祝缨的一份情。

    甘泽道:“三郎?也就是你,旁人谁不是早早来排着队求见的?快来吧,七郎心情正好,你又与别人不一样。”

    祝缨进了书房,郑熹看起来果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问道:“你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了?是又有什么事要差遣我了?”

    祝缨笑道:“怎么就是差遣了?我怎么会差遣上峰这么没眼色呢?是来请教的呢。”

    郑熹乐得教导她,问道:“是什么?”

    祝缨先拿出一张纸来,都是读书时不明白的,郑熹一一给她讲解了,说:“叫你正经读经史,由进士科而出仕,偏不肯!你要正经读书,这些都有先生教。”

    “我看未必就比您强,我乡间也听先生讲呢,还不是讲得半对不对。”

    郑熹笑骂:“你就拿我当私塾先生使了?京里的大儒岂是乡间野狐禅能比的?刚才说的,都听明白了?”

    祝缨道:“嗯。”

    “那还不回去接着读书?”

    祝缨道:“还有件事儿。”

    郑熹对陆超道:“瞧,就是来差遣我了。”

    甘泽陆超都笑了。

    祝缨道:“是想明天您又得上朝,趁您上朝的功夫,我就把这事儿给办了,先得跟您禀告一下——咱们复核旧案,现手上有一件,须得去崇玄署借抄一下档,查查涉案的僧道究竟有无其人。”

    她从袖子里掏出叠纸来:“是这个事儿,案卷我不敢带出来,就抄了这个案子回来,您过目。”

    郑熹想了一下,道:“也好,我写张条子,你去。”

    祝缨接了箱子,向郑熹道了谢辞出了郑府。出来之后看离宵禁还早,她也不回家,又回了庵堂所在之地,从大街上一点一点,仔细地查找。陈萌说,这一天下来路上有无数的车马行人经过,会破坏花姐的足迹,这是对的。

    祝缨说,庵堂尼姑太爱干净,打扫得仔细,这也是真的。

    但是,并不代表祝缨就发现不了问题。

    没有小娘子出来,那可能出来的是个出家人,对不对?人的鞋子可以换、装束可以改,但是体重等闲难改。花姐是自己走的,身上连了金银细软,就比她本身的体重重,步态和脚印的痕迹就会变。

    祝缨先在墙内看到了花姐改变前后的脚印,再出来追踪这改变后的脚印,看出来花姐是换了鞋子的。按照她平日观察行人的经验,当是小脚穿了双大鞋,应该是男子的鞋子。再照新鞋子留下的印子,慢慢地、艰难地一路去找。

    顺着脚印,她甚至能够猜一猜花姐当时的心境。花姐没有走大路中央,也没贴着墙根,她走在路上偏靠边,避让路上的行人车马,所以她的脚印便没有被完全的覆盖掉。她的身上应该带着一个包袱或者搭裢,又或者是藏在宽大的男装里,这让她的步幅与日常有了些许的不同,脚印追踪起来更明显一些。

    她一开始很紧张,步距时大时小,过了一阵儿就变得均匀了。她很正常,很自然地走着,没人能够拘束的样子。不时驻足,步子又变得小了一点,继而正常地走。

    祝缨对花姐是了解的,接下来,花姐应该不是急着出城,因为出去了没人接应没个落脚的地方就危险了。离家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不是为了给强盗贼人送菜。必须稳妥,那么怎么办呢?

    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好些客栈会查路引文书之类,但是如果只是赁个房子住两天,又或者是小的不太讲究的客栈只要有钱,那就不错了。略躲几天,想来冯府也不能大肆声张找人,过了这风头再从容筹划就行了。

    当前,祝缨最担心的是花姐买了张尼姑的度牒,到时候一报智字辈的法号,陈萌那里一查,就得被抓到。

    她要赶在他们之前先找到花姐。

    在宵禁之前,果然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客栈。这家小客栈门脸很小,屋子里也不够亮堂,掌柜的殷勤地迎了上来:“小官人,住店还是找人?”

    祝缨笑了:“为什么不问住店还是吃饭?”

    掌柜的也笑了:“小人做这一行很久了,您这样的人,不会在这里住店吃饭的。您这一身儿,一看就是在京城住的,您是哪家的小公子呢?”

    祝缨道:“我也不住店,也不找人,我就逛逛。他们说我见识少,我就不信了!”

    掌柜的道:“小官人莫拿小人开玩笑,自王京兆到任,这京城街面上太平了许多,小官人就算是拿贼查案,我们这里也绝无贼人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弄得祝缨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班头捕快。”

    掌柜的道:“您这个年纪,这样的气派……像是个少年得志的小官人啊!小官人到我们这腌臜地方来,能做什么?”

    祝缨笑道:“你猜着了一半儿。你要当我是个查案的官人呢,那就老实说,像你这样的店,都是个什么价?有什么人来呢?京城得有多少家?日常进菜蔬从哪里进?店里有多少伙计?能有多少客人?淡季如何,旺季如何?”

    掌柜道:“您还真问?莫开玩笑。您瞧,墙上挂的那些个,价钱都在那儿了。”一排的水牌,写着几样饭菜的价格,比祝缨住过的那家要便宜一些,花样也少一些。这店里也就掌柜的两口子带一个伙计而已,将近晚饭时分,伙计正帮着正掌柜在后面忙着做饭。客栈一共只有十几间房,每间房都窄小。

    掌柜的心里已经有些不快了,但是又怕这是哪个恶少来寻开心,他便惹不起了。正说着,门口冒出一个脑袋来,祝缨一看就笑了,招手道:“你来,问你个事儿。”

    她认出了这个小孩儿,是她初到京城时摸过她的钱袋反被她教训过的。这偷儿却已经忘了她,笑嘻嘻地走出来:“郎君叫我?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他越走越近,掌柜的喝道:“你这小乞儿,还不快走?”

    祝缨道:“莫要赶他,我与他是旧识,要问他打听个事儿哩。”

    偷儿也吃了一惊:“郎君要问我什么事?”

    “知道老马吗?”

    偷儿脸色一变:“您?”

    祝缨道:“告诉他,三天后的后半晌去京兆大牢外头碰个头。”

    偷儿一个噎嗝,吓跑了。

    掌柜的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祝缨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的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

    掌柜的道:“您……您?”

    祝缨笑笑,看了看柜台旁通向后面住宿的院子的帘子动了动,果然看到花姐探出半个头来。祝缨指着花姐道:“我看这位大哥也不像会住在这样的店里的,你怎么叫他住了?”

    花姐故意粗着嗓子,说:“我怎么不能住这里?”

    掌柜的又要拦,祝缨脑子里闪过周游的样子,大喇喇往桌边一坐,手来回摇着,仿佛拿着一根无形的马鞭在敲着桌面。花姐对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来。掌柜的很担心地躲回柜台后面去了!

    花姐一噎,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掌柜的真的躲了!

    祝缨大笑!问道:“喂!你是哪里人?到京城做什么来的?做买卖?读书?投亲?嗯?路上听说什么案子没有?”

    花姐在她对面坐了,只笑着,不说话。掌柜的在花姐的背后,看不到她的脸,急得要命。

    祝缨脸上不变,又追着问,花姐道:“你说这些,叫我回答哪一个好呢?”

    祝缨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就先答——你叫什么吧。”

    掌柜的心道,呸!你刚才没问这个!

    祝缨将眼睛投向他:“掌柜的,沏壶好茶来!配上点心!快点!”

    掌柜的只得亲自去办了。

    花姐目送掌柜的离开,脱口而出:“小祝!”

    祝缨道:“你这样很好,不过,你带了钱财,或不安全。”

    花姐道:“金银不多的,财不露白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想回去,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想着,只要出来了,怎么也能养活自己。没道理叫你总为我操心的,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也不想叫人当我什么也不行。帮急不帮穷。”

    祝缨道:“那行,你知道我在哪里,要是急了,就找我。”

    花姐微愕,又笑了:“嗯。”

    “我不是必要找你回去的。只想知道你的安危,你原是配得上自己拿主意过生活的,我要安排摆布了你,才是不尊重。不过,度牒能查出来跟脚的,知道么?大公子往崇玄署一查,法号、日子、谁签的,再往外发一道令,他的品级比崇玄署的官儿都高,不用他爹,他就能治得了那里。”

    花姐抿嘴:“我买两张,要不也不能花这许多钱。尼姑智平,我买了,并不用,叫他们找去。我再买张僧人的,叫悟空,我以后就做和尚了,你做官儿我做僧,好不好?”

    祝缨道:“你要离京么?”

    花姐摇摇头:“我倒想,我还想回去给娘上炷香、烧些纸钱,可这一路不是我现在能走的。我不比你,我得缓缓。京城好,有王大人管着,街面安全。小祝,你近来也不要找我,我怕他们找你。你只推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祝缨先大声说:“哎!问你呢!快说!接着说!”

    又低声道:“这话说得奇怪,纵使各有各的路要走,也不耽误咱们走这一程的时候就个伴儿不是?同路么。难道我要当成不认识你?这样骗自己岂不是奇怪?你在京城也交际,也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这二年经历这许多,好容易认识的你,一下子就抛开了、装成陌生人,我这些日子不是白过了?”

    将花姐逗笑了,说:“那好,我也多你这个朋友多条路,急了,我也找你。你急了,有用着我的,也找我,好不好?”

    “好!哎,你就住这里?”

    花姐道:“我这一个月,更加留意这些庙庵道观,已相中了一个地方,过两天,我自削了头发,换身僧袍,等店家不留神的时候,就去那里。”

    “什么名字?”

    “金螺寺。”

    “好!大公子那里,我为你遮掩。”金螺寺这庙挺小的,以祝缨之爱踩点,也只知道这个地方僻静,达官贵人也不去,寺庙勉强维持。

    祝缨道:“咱们约个记号,方便传递,免得万一消息泄漏,有人将你钓了出来。”两人都识字,约了声韵反切的写法。又约了信上的暗记,往纸上拿针尖戳三个小点儿。

    两人互相通了气,祝缨就起身道:“没意思!”离开了。

    掌柜端着茶水点心过来一看,问道:“郎君,那个人……”

    花姐无奈地道:“走了。”

    掌柜道:“这些个纨绔子弟呀,才装有礼数,后来就现原型,真是装也装不像!”

    花姐心道:她才不是纨绔呢,更是装什么像什么!

    …………

    祝缨这天心情大好,回来对张仙姑说:“莫急,不会出事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大理寺先翻出案卷,袖着去了崇玄署,查完了档。装作无意又要了近来的度牒档,果然找到了智平,又往后翻了两页,看到一个僧人叫悟空的,别人是再想不到这两个是一个人。

    她故意在智平和智圆、智长的法号上掐了几个指甲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给了崇玄署。

    第二天又问崇玄署要天下寺庵道观等的名字、所在地方之类的档,崇玄署回说,天下寺观何其多,僧道尼姑数以十万,要看,只好拿相关的案卷过来看,是断不可能将这些都给她的。祝缨就每天抽半个时辰去看,下午一出宫门,就先去了京城的庵堂乱晃,每天跑一个庵堂,仿佛在找什么人一样。

    埋线

    张仙姑忽然发现,女儿是越来越忙了,她心里就直犯嘀咕。

    这是一个对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挺明白的前神婆,哪个地方没有一大群借口在外头“有正事,为了养家糊口得在外面应酬”的男人呢?实际上这些“当家的”在外面干的什么,真就是只有鬼知道了!

    眼见女儿也有了这个苗头,张仙姑深以为不妥!她担心!她家这个不是个“年纪轻轻就做了官儿的儿子”而是个“蒙混过关做了官的女儿”!

    张仙姑在祝大耳边念叨了好几天,祝大道:“你要不放心,就问问她。”

    张仙姑道:“她精着呢,一问,她就是不说,你能怎么办呢?”

    最后,两个人决定故技重施,先跟踪一下祝缨,不幸再也没有上次碰巧撞上祝缨行踪的运气了。收拾了一点点心之类往“大兄弟”家走动,也只知道祝缨并不是天天到张班头家,至于其他时候去哪儿,张班头只知道祝缨在城里至少还有牢头、杨仵作两个有交情的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张仙姑又猜是不是因为花姐的事,祝大道:“跑都跑了,这都多少日子了?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人也不在城里找,一定有别的事儿。”

    张仙姑和祝大一合计,这不着家的事儿不能再耽搁了,得问个明白才能安心。

    这天,祝缨从外面回来,张仙姑先不动声色,打发祝缨吃了饭。等祝缨房里点了灯看了一会儿书,张仙姑收拾了个托盘,托着一盘子肉饼、肉汤给祝缨送过去。祝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完全可以与她那些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同僚、上峰比美。

    祝缨早就发现父母吃饭的时候互使眼色了,她只当不知道,收好了书本文具,一口气把宵夜吃光。

    张仙姑边收盘子边说:“累不累?”

    祝缨道:“不累。”

    张仙姑又问:“花姐找着了吗?她家里人后来又找你麻烦了不曾?有什么消息吗?我跟你爹也是闲着没事儿,这两天街上转着,我寻思着,她一准儿已经出了京了。”

    祝缨道:“不好说,大公子说,已经派人回乡等着了,万一她回去呢?”

    张仙姑又叹了一回花姐这命、这运气之类,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的命,天注定。你也是,别太累着了,我看你这几天更加忙了,怎么回事儿?有酒席么?光吃人家的请可不好,要不我再预备点钱,你也回请人家。”

    祝缨听她这拐弯抹角的,说:“不是酒席,办案子。”

    张仙姑担心地问:“危险不?”

    祝缨道:“那倒没有,各处看看。”

    张仙姑才暂时放下了心,说:“那也得小心些,别往黑巷子里跑。”

    祝缨道:“大理寺的案子还没复核完,越到后来的越得小心,我是会更忙一些的。要想升得比别人快,就要干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好不是?咱们是新来的,街面也不很熟、熟人也不多,不能事事都找郑大人,那得拿什么来还报他?我还是得自己探探京城的水。这些贼,娘还不知道么?最会看人下菜碟的,等闲不惹官人。”

    “对哦!你是官儿了!”张仙姑乐了,“那行,以后我给你多准备些吃的。”

    祝缨道:“好。”

    没经过花姐的同意,祝缨不想把花姐的事情告诉张仙姑,她也没骗张仙姑,近来她确实也很忙的。一则大理寺内部事情多了起来,复核的事儿在郑熹三人的高压之下进行得很快,剩了一些疑难的案子,又有郑熹等人琢磨出来个法子——交换抽检,譬如,祝缨已经核过的案子,由左评事从中抽几个来再核一次。二则她确实是对京城不够熟悉,京城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不是表面上看几个脚印就能看透的,也是需要自己去走、去看,去接触。

    除了同僚们对她说些京城门第、人情世故之类,她还急需一些三教九流之士。她跑尼庵,也不是只为了掩人耳目,一天去一两个尼庵,也好对这些门里的事儿有个数。让那日巧遇的偷儿给老马带话,也是有这个考量了。

    第二天,她又在大理寺把左评事评的案子抽了几个,也签了自己的名字,再看王评事抽了她核的,也签了名。再跑去崇玄署又混了一阵儿,到了时候就抽身出宫,往京兆府大狱外头见老马。

    …………———

    老马感觉十分晦气!

    他进大狱是为了避事的,等外面街面干净了,他便设法出狱了。这并不难,他入狱就是精心准备的,自然留有后手,见情况合适将证明清白的证据一摆也就出来了。出来之后,他也不敢狠闹,依旧约束手下做事要当心。

    王云鹤下重手整治那些逞勇斗狠的泼皮无赖,敢在街上亮花臂的都抓起来打二十大板。弄得蟊贼们也害怕,偷东西都不敢太猖狂了。

    老马是个贼头,即便手下偷得少,他一抽头,依旧过得安逸。想着前几天他还要小心处着的狠人如今抓的抓、流的流、打的打,他还能在京城这么住着,他的心情就很不错。

    老马也不大喝酒,几碟子小菜,只二两薄酒就能吃一晚上。正吃着,一个小贼偷偷摸摸过来探头,老马生气了:“瞧你那个样儿!一看就不是个干事的材料!一瞧你就是个贼,隔着三里地人就捂好钱袋了!说了多少回了,越是偷儿就越得不像偷儿!”

    偷儿哭丧着脸说:“头儿,坏了!”

    “嗯?!你失手叫人拿了?”老马也有点紧张,他可不想在没准备的时候被京兆府再抓了。

    偷儿道:“那倒不是,有人找你,叫你去京兆大牢外头等。”

    老马仔细问了一回,道:“我知道了,你这几天别乱跑。”给了偷儿几百钱,叫偷儿拿这个吃饭生活。

    偷儿走后,老马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么一个官儿!人最怕的就是未知,他第二天一大早提了礼物就去找了牢头,想从牢头那里问一问。牢头认识的年轻的小官儿也不止祝缨一个,但是听老马的描述,却只想到祝缨。

    对老马道:“怕不是祝三郎?你不知道,他做官儿啦!”

    老马诧异地道:“他?找我做什么?”

    牢头道:“据我看,怕不是因为你地面熟?我看他是想在这京城将官儿做好,他如今想结交三教九流呢!”

    “你看得准?真个官儿,谁个搭理咱们?他们官儿,想用我们时,使个下人来唤我们,扔些钱,就叫我们办事,看我们一眼就是给我们脸啦。就是你们,在衙门里当差的,我们也入不了你们的眼。”

    牢头道:“寒碜我不是?我看是你们不肯与我们一处耍呢。”

    两人是半个熟人,拌一回嘴,老马就央牢头:“到了日子借我躲一躲,要是他,我再出来。”看在礼物的面子上,牢头答应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祝缨与老马碰了个头。

    老马见了她,放心地从角落里闪了出来,一挑拇指,道:“三郎,果然是个能人。”

    祝缨对他笑笑,道:“我找你来着,牢头说你已经出来了,我又不知道哪里寻你。巧了,遇到个猴儿,本也没指望他能认得你,不想真的认得。”

    老马道:“这猴儿怕是在你这儿折过手吧?”

    祝缨笑而不语。

    两人重又搭上了线,祝缨又问他一些老穆等狱友的消息,又问老马近况。老马道:“如今太平多啦,我们又不能做别的。我倒还好。他们那些好发狠的,都收敛了,竟有些无聊了。都说他们狠,可这世上,没有狠得过官府的无赖。”

    祝缨道:“走,吃茶去。”

    “吃茶还约我在这里?”老马也是大着胆子回了一句,“快宵禁啦,吃不得吃不得。”

    他慢慢地走上前,微微弯了腰,又说:“我想过三郎必有一番作为,万没想到三郎这般有能耐。”

    祝缨道:“混日子罢了。京城什么样的人物没有?”她见老马也不肯吃茶,时候也确实不早了,也不强求,与老马边走边聊。她也不求老马就看着一同坐过牢的份儿与她推心置腹、生死相交,先搭个线。

    老马道:“是呢。王京兆就是个人物,在他面前,如今我们可都不敢动了,个个都要现形。”

    祝缨一笑,道:“那你靠什么营生呢?”

    老马道:“还有些积蓄,有些积蓄,够了、够了。”

    祝缨也不再逼他说话,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也不叫你卖了谁,你再这样可就没意思啦。”

    老马嘿嘿一笑,搓了搓手:“三郎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再说下去呢?三郎以后要有什么差遣的,只管叫人告诉我一声,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咱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见多了,对三郎也不好,我也难处不是?”

    祝缨道:“你总得给我个人或是个地方,好找着你不是?真要我满京城翻一遍么?”

    老马连说不敢:“西市外面一个茶楼,一张红色的幌子,写着蔡记。去说找老马就成。”

    祝缨又问老穆等人怎么样了,老马道:“他?近来不在街面上了。”并不讲老穆的去向。

    祝缨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要不自在我也不押着你在这儿说话了。”拿了一块银子给他,说是给那个偷儿的,估计那小子也得吓得够呛,叫那小子以后有眼色一点,别太嚣张。

    老马收了银子,对祝缨拱一拱手。祝缨道:“你别跑了才好。”

    老马道:“我这把年纪,能去哪儿呢?”

    祝缨道:“路上小心。”

    老马咧嘴一笑,转身就没影儿了。

    祝缨摇摇头,往杨仵作家去了。

    …………——

    与老马碰过面之后,祝缨在路上有几回觉出有人跟踪自己,回头一看,认出来是几个偷儿,冲他们一笑,他们便一哄而散,此后便清净了许多。

    祝缨还是往各庵堂里跑,京城的尼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完,她也不着急,按部就班地不时蹿几个庵堂。有时候不小心“误入”了和尚庙,她也进去走走,与里面的小沙弥说几句话。

    那一边,陈萌也查到了花姐买的尼姑度牒的法号,也派人往庵堂找挂单尼姑,终是没找着。

    又过了半个月,陈萌也知道祝缨得闲就去阉堂,他与冯夫人的嗣子都在暗中找花姐,两人碰头时不免提起仿佛有人也在庵堂找人,略一询问便知是祝缨。

    陈萌道:“他倒是个有良心的人,又有恒心。可惜这样的人主意太稳。”

    冯大郎道:“是个好人,可惜没缘份。现在后悔也晚了。早给了他,哪里有现在的事情?说来妹妹也不容易,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陈萌道:“大半个月了,还没找到,怕是已经出京了。”

    冯大郎深以为然,道:“多半是想念她养母了,将人收回来吧,专派人沿途搜寻,往老家那里找。”

    陈萌道:“不错。我再叫那里的人多留意。”

    陈萌和冯大郎也没别的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花姐是返乡了。两人这边收了人,又为花姐叹息一番,二人与花姐相处时间不多,但这个妹妹确实是个可爱的人。冯大郎不太想回府,回到府里,老婆受了气要对他诉苦,他现在不太想听。冯夫人更难缠,本来脸就难看,现在就更难看了。

    陈萌却在想着一件事:祝缨虽然是个芝麻小官,不过看办事还是有点干练的样子的,就此成了陌路人未免有些可惜。我虽回到京城有了些朋友,毕竟离开得久、交情不深。那些朋友固然不可疏远,这能干事的人也不能放松了。

    不趁着祝缨还是人微言轻的时候结交一二,难道要等他出息了再烧热灶?

    两人各怀心事,但是因为对冯夫人都有点小小的不满,又因为共同寻了花姐大半个月彼此之间倒亲近了一些。

    又过数日,两人派出京的人依旧没有回信,倒是府城的黄先生有信捎来,言道:于妙妙的坟茔完好,并没有什么别人拜祭的痕迹,他会继续盯着的。

    陈萌将书信看了又看,不由叹息:沿途驿站也没个消息,看来冠群遇到麻烦了!

    他这里收到了书信,往父亲书房去回报:“爹,要是回信都说没见过,便将人都撤回来吧。时间长了,一旦走漏风声也不好听,叫人说您公器私用滥用职权也不好。只叫老家的人留意,只要她回去了,咱们也就能知道了。只是她要再吃些苦头了。”

    陈相道:“也罢。京里没别的消息了?”

    陈萌摇头,陈相道:“命认得她的妇人再往京中庵堂、坤道居住的地方看一遍,万一看漏了呢?她不是个愚笨的人,万一没用尼姑的度牒,岂不是误了?再往客栈等处问一问,有没有年轻俊秀、面上无须的青年男子投宿。”

    陈萌犹豫了一下,说:“是。”

    “有话就说!那是你的表妹,你做表兄的为她多麻烦一些又如何?”

    陈萌忙解释了一下,说:“祝缨也在找她,我想,祝缨寻踪的本领,要是连他都还没找到,妹妹多半不在京中了……”

    陈相道:“少年夫妻,是有几分真心在的。”沉默了一阵,骂道:“我就说你那个舅舅是个银样镴枪头!他那点心机,全是浮在面儿上了!”

    陈萌琢磨着“少年夫妻是有几分真心在”,心里颇不是滋味,看了一眼陈相,道:“舅舅担着一家子的期望,难免有些着急。越急越不得。”

    陈相摇头:“你去吧。”

    ………………

    祝缨不知道陈萌又被亲爹教了一回,倒是察觉出陈萌有些结交她的意思,这种意思在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陈萌虽是沈瑛的外甥,在府城的时候总是有照着舅舅的指令行事味儿,回京之后就有主意得多了。

    不过这与祝缨不相干,她与陈萌也仅止于“还算熟悉”。

    她对张仙姑说大理寺近来很忙也不是撒谎,大理寺确实忙。一边互相抽检,一边又要看疑难的案子。这些案子就由少卿裴清主管了,郑熹,他手上的龚劼案还没有完结呢。

    祝缨与郑熹算是很熟的,她就趁着请教郑熹学问的机会,问了一句:“瞧您累的,龚案得有一年多了吧?还没完么?”

    郑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

    祝缨道:“您瞧,我这是来请教学问的,我又没个正经的师傅,得到一个机会能问的就都问了嘛!”

    郑熹道:“你怎么糊涂了?一年多算多吗?龚劼做了多少年的官,又做了多少年的丞相?他有多少党羽?能干下多少事来?不行,你这只看卷宗,倒容易弄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蠢气来!须得自己亲自做做才知道厉害呢。”

    祝缨道:“我懂我懂了,就像金大哥家那失火的案子,也得闹个一天一夜的。龚案又不是一个纵火能比。”

    郑熹冷笑道:“一天一夜?陈相回家,不闹个两三月他家里还理不顺呢!不过你没见着而已。”

    祝缨不敢多嘴了。

    正说话间,甘泽来通报:“苏评事回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祝缨眨眨眼,大理寺里是有个姓苏的评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听说父祖都是干这一行的,祝缨进大理寺的时候他已经被派出京办案去了,没想到现在回来了。

    郑熹道:“叫他过来吧。”伸手指指身边,祝缨就站了过去。

    苏评事生得仪表堂堂,身材颀长,白净面皮,唇上一抹髭须,白面有须,是个书上写的标准的美男子的样子。

    虽然风尘仆仆却于清瘦中透着精神干练,见了郑熹行礼也是顺畅而利落。祝缨心道:这是个能干事的人。

    郑熹对苏评事显然也比较满意,用和缓的声音问他:“一路如何?”

    苏评事道:“幸不辱命。”

    郑熹听他回复案子,是一桩争产的案子,总是大家族里的腌臜事。吃绝户,人家原有个年幼的儿子,被族人抱走出继,再发嫁了寡妇,夺了家产。然而这孩子有志气,长大之后有了出息,往官府里诉了冤屈。地方官收了贿赂又包庇宗族,这孩子一路上告。连官员都告了。

    涉及官员,大理寺接了这案子,派了苏评事出去。苏评事出差、查案、回来,人证物证拿到了,几经周折还把寡妇给找到了,又找到了发嫁或曰发卖的买主。旧案查清,官员贿赂的事儿自然也就顺着查明了。案子办得实在漂亮,运气也是实在的好。

    祝缨知道,一般这种事情,孩子未必能活到长大,寡妇未必能活到孩子争气,寡妇或许已经转了好几手,找也未必能找得到。

    郑熹含笑点头,指一指祝缨道:“祝缨。”又对祝缨说:“□□。你们两个在大理寺,又是年轻人,以后要好好亲近,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互相问了好,笑着叫了声苏兄、祝兄,郑熹便将两人都打发走了。

    出了侯府的门,□□对祝缨一拱手:“祝兄,我才回来,还没回家,等安顿下来,再与你好好叙一叙。”

    他话说得四平八稳,样子却颇显热情,祝缨却不是个省油的灯,也跟他笑着:“那可太好了!我正烦恼没个年纪相仿的人一道说话呢。”其实她已经看出来,这个□□怕也是个挺费油的灯。

    郑熹选中的,回来先拜私宅,啧!郑熹掌大理,必不会只把宝押在她一个人身上,□□恐怕也是郑熹选中的人之一。虽然不是个用来掀桌的小吏,也得是个拿来打先锋的。她祝缨身上有的一些郑熹用得到的地方,这个□□必然也是有的,倒是可以暗中看一看,能不能从他这里学到些什么。

    两人一同往街中走去,十分巧的,要先同行一段路,才要分手,却见一个熟脸的人过来:“三郎!原来你在这里!走!咱们吃酒去!”

    □□含笑看着祝缨,祝缨无奈地看着冯大郎,这位“大舅哥”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呢?才说的“没个年纪相仿的人一道说话”!她跟冯大郎,是真的不怎么熟的啊!

    祝缨心里苦冤苦冤的,脸上却是一派的平静,从容对□□一拱手:“苏兄,明天见。”

    □□表情不变:“明天见。”

    祝缨目送他走了,才问冯大郎:“吃的什么酒?”

    兄长

    冯大郎过继之前过得不甚富贵、过继之后要受冯夫人的辖制,毕竟是继承了冯府的一切,包括冯府的各种关系,以及冯家平反之后赐给他的一个荫官。

    他自己的官职是六品,看着不高,但是沈瑛这样还称得上“能干”的官员是他舅舅,陈丞相是他姨父,陈萌这个表兄更是与外家比较亲近。平日里结交的人也都是有些名号的,他便不将区区一个苏匡看在眼了,甚至没有问祝缨刚才那个人是谁,只拉着祝缨去赴宴。

    祝缨客气地问道:“怎么想起吃酒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

    冯大郎道:“什么喜事?没事就不能找你喝酒了吗?”

    祝缨心道,我与你可没熟到这个程度啊?细论起来,就算我跟陈萌勉强有点交情,与你们冯家,算有仇。你下个帖子,我都不一定非得答应去的,你这算什么呢?

    她站着不动。

    冯大郎拉着她手上吃力,道:“嗨,没有外人,只有我与陈家表哥。”

    祝缨动动眉毛:“你们?找到大姐了?”

    她心里很诧异!这是不应该的,她才与花姐联系上了,花姐在金螺寺住得好好的。金螺寺挺小的,名字里有金,其实并不富裕,韦陀杵都拄地上的那一种。花姐拿出一点钱来,就赁了寺中一间屋子,称是外地来京见世面,想走遍京中大寺,学佛法,先赁三个月。

    她伴着冯夫人的时候念过几卷经,于佛家经典也不算完全无知,倒不怕露馅儿。祝缨“误入”的几间小庙,就有个金螺寺,所以祝缨知道花姐的近况。她那日从庵堂出来,后来甚至回去亲自为花姐清除了痕迹。

    天下比她能干的人或许有,这么精确地找到花姐,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冯大郎听她提起花姐,手松了一下,叹了口气:“那倒没有,这不是找你商量么?”

    要说这个,祝缨就愿意跟他走了,说:“我得先跟家里说一声。”

    冯大郎就吩咐了自己的随从:“去三郎家说一声,就说陈大公子有事同三郎讲。三郎,请吧。”

    祝缨也不怕冯大郎骗她去偏僻地方打闷棍,跟着冯大郎一路去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所在。

    站在巷子外面,看着整条花街热闹异样,祝缨问道:“这里?”

    冯大郎道:“请吧!”

    祝缨不得不摸一把腰间,短刀尚在,她跟着冯大郎进了一处宅子。

    祝缨当然知道里是娼家,但是她跟妓女们接触并不多。妓女们算命出手是比较大方的,但是这门生意张仙姑从来都留意不让女儿沾。进了京城,她就更少进这里了,也是没功夫,也是没钱。

    妓女也分几种,冯大郎领祝缨进的这家是官妓。里面也有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娘,打扮得竟不十分庸俗,倒有一点风致。混着一、二年长些的老妓,其中一个衣着打扮与普通富贵人家的妇人差别竟不十分大。

    说是老妓,眼角已有了细纹,年纪看着约摸五十岁,行动间却带着点年轻时风流优雅的影子。

    她向冯大郎一礼:“大郎,大公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冯大郎叫她“九娘”,九娘问道:“这位小官人是?不知要怎么称呼?”她看向祝缨的时候,祝缨的背上腾地一紧,汗毛一竖。祝缨极缓地瞥了她一眼,慢慢的,像是评估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滑过。

    九娘看向祝缨的时候,也略有一点疑惑的,做这一行的,讲究客人一进门就先掂量一下。掂量着有钱无钱、肯不肯花钱、喜欢什么样的、脾气如何,猜度行事等等。这个小官人,她掂量来、掂量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是祝缨这一眼,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压迫感一来,怪怪的感觉登时没了。

    九娘心道:这小小年纪就这么鬼,必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以她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很厌恶别人揣摩其内心想法的,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喜好。

    呸!都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高深莫测?毛都没长齐,净长心眼儿了!

    九娘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然而她惹不起陈萌,陈萌特意安排了请客,她就不敢怠慢,笑得客气又不显得生疏,拿捏着分寸将这二人让到陈萌包的小院里。

    祝缨对她点点头,九娘又是一笑:“大公子,贵客已然迎来了,妾身安排她们奏乐?”

    陈萌道:“不急。我们先说说话。三郎,来。”

    九娘不敢耽搁,闪身出去,不在这里听他们说话。

    …………——

    祝缨等九娘走远了,扫一眼陈萌身边的人,陈萌自带了两个仆人出来,都是老家府城带出来的,祝缨认得他们,点了点头。除了这两个人,冯大郎的仆人也进来了,娼家有两个八、九岁的小丫环在一旁捧着酒壶。

    祝缨先不坐,而是问道:“什么事要在这里说呢?”

    陈萌从丫环手里接过酒壶,亲自斟酒,说:“坐下说。”

    祝缨拣了个身后没人的座儿坐下,说:“他们不叫我喝酒,嫌我会撒酒疯。”

    陈萌笑了:“你?断不至于,我们又不灌你,不过是枯坐无趣。”

    冯大郎也坐下了,丫环给他也斟了酒。祝缨问道:“究竟是为什么?大姐有消息了?”

    陈萌的手一顿,放下酒壶,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唉,并没有消息。”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对我讲,直说就是,大姐还没消息,我们这三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说话,恐怕不合适吧?”

    花姐失踪才一个多月,离了婚的“前夫”到娼家喝酒尚算说得过去,亲哥和表哥也跑这儿来,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陈萌正要拿这个事做个引子,他说:“京城的庵堂你也差不多跑遍了吧?找着人了吗?”

    祝缨摇头道:“怕不在里面。”

    陈萌道:“不止庵堂,有坤道的地方我也找过了,家父还借口整顿京城治安,让京兆再查一查各客栈有无年轻女子,你猜怎么着?没有!恐怕已不在京城了,外面也没消息,再这么找下去,叫人知道她没了,以后纵找回来,恐也不好遮掩。”

    祝缨问道:“那大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冯大郎道:“三郎是个有心人,我们都领你的情。那是我妹妹,我们没有不关心的,我是她哥哥,才能说这一句话,三郎,将心收一收,好生过日子吧。夫人经历坎坷,性情有些执拗古怪,我们却都是讲理的人。你好好过活就是,你这么着,叫我们惭愧。”

    陈萌道:“我已命府城的人守候,一有消息就传来。人生苦短,冠群也不会愿意你这个样子的。你还年轻,就算不想现在娶妻,那大理寺不够你忙的?仕途不够操心?”

    弄了半天,居然是这个意思!

    祝缨道:“大公子这话有些奇怪,难道大姐出了什么意外?”她紧盯着陈萌,眼珠子一错不错的。

    陈萌突然觉得有了点压力,他挺了挺脊背,道:“没有!没有消息!一有消息我总会告诉你的。何况,她真要是没了,反倒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了。对不对?”

    祝缨想了一下,站了起来,道:“好,我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回去了。”

    陈萌与冯大郎都苦留她喝酒,冯大郎道:“都使人告诉府上你在这里了,还急什么?”

    陈萌也说:“不算冠群,咱们也是同乡,一道上京的,一道听一曲,叙叙乡情,难道也不行?还是你有什么旁的事要忙?”

    冯大郎道:“纵有什么要忙的,哪怕我做官不精通,你看表兄,你总该信他的本事。”

    祝缨听这表兄弟一搭一唱的,竟是没有花姐,他们也要借这个机会与她把交情再加深一点了。左思右想,自己实无值得他们谋算的。她知道自己算是有本事的,但是没有根基、没有帮手,勉强算有个后台,那是郑熹,她总不能这会儿改换门庭。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陈萌也没怎么想,于他而言,离京多年再回来除了有个丞相爹,他并不比祝缨在京城有更多的优势。

    陈萌将酒往前一推:“除了你们两个,我也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你们俩,是知道我的往事的。唉……”

    冯大郎道:“表兄!你如今强如往年,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姨父深得圣心,他又看重你,你还这样说,叫别人怎么活?”

    陈萌苦笑一声,仰面看祝缨:“太子登基,有着大义名份,都还要跟先帝的老臣过过招呢。一个丞相之子,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祝缨垂下眼睛,坐下了。

    陈萌自饮了一杯,慢慢地说:“我要生孩子早点,孩子都能与你一般大了。咱们又恰巧相识,你就当我心事无人说,对你唠叨两句吧。”

    祝缨看看冯大郎,冯大郎耸耸肩,祝缨道:“大公子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像你了。”

    陈萌摆摆手:“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呐!冠群找不到,令人突觉世事无常。当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几岁呢?无处借力。如今,我倒能借许多力了,竟也不能找到表妹。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可见人呐,无论有何等样的身份地位权势,终有办不到的事儿。譬如你,你是多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就能说事事都能办得依着自己心意么?”

    祝缨摇摇头。

    陈萌点点头:“是啊,不能!你看他,原本小康生活,想不想使奴唤婢、袍带加身呢?是不是以为做官之后就威风八面了呢?”

    冯大郎点点头:“那是。”

    “如今承嗣了,又蒙赐官,竟是比原本的生活更畅意吗?”

    冯大郎苦着脸抿了一盅酒:“表兄,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祝缨也轻叹一声:“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

    陈萌道:“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然而人生在世,总不能就认了命。有些不如意,是可以避免、可以摆脱的。”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直说。”

    冯大郎摇了摇头,对祝缨道:“你真是太年轻了,果然不懂这官场上的事儿,也没个人教你。唉……你要还是咱们姻亲,该有多好?”

    陈萌一摆手:“三郎,我看你有悟性,断不是个不开窍的人,不过是没人对你讲这些罢了。郑大理看重你,是看重你的本事,你是他的下属,做官得他栽培之力,这是不可轻易背叛的。可你又无臂膀,还无家族助力,但凡有事便没个人帮你,你还是要多些信得过的人的。

    这官场上除了这栽培举荐辟用之恩,还有师生之谊,这两样都是入了别人的门,一旦背叛会遭人唾弃。但是有一样情形除外——同乡。你尽可结交同乡的。”

    祝缨顿时明白了陈萌的意思,一个人,可以有许多的身份归属。她轻轻点头。

    陈萌往前推了一杯酒,说:“知道在京城的同乡都有谁,住哪儿么?哪个有本事,只是龙困浅滩,哪个已是飞龙在天?又知道哪个人品如何,哪个正于你有用?”

    祝缨没喝,反而执了茶壶给陈萌斟了茶:“我不能喝酒,回家不好交代,以茶代了。”

    陈萌与冯大郎相视一笑,接了茶饮了。

    冯大郎道:“九娘,上酒菜,起歌舞!”

    一时之间,九娘带了三、四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进来。

    陈萌道:“九娘这里虽不宽敞,却有些门道。”

    九娘嗔道:“哪有当面说人短的?”

    陈萌对祝缨道:“她家新来了一个人,弹的一手好琵琶,又会弹箜篌,曲儿唱得也好。”

    冯大郎也劝祝缨略放开些:“好知晓些。凡世上有名的风流秀士、文人墨客,无不好往娼家停驻。一旦有佳作,便由她们传唱……”

    祝缨懂了,就是互相抬轿。然而她对这些实在没多少兴趣,不过不便拂了陈萌的面子,她不与妓女挨着坐,只说:“那我听曲。”

    众人都笑了,只有九娘不笑,她叫了一声:“珍珠。”

    就一个娇小的女子抱着琵琶过来了,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姑娘虽然娇小却很匀称,然而微微有些跛足。开口时,祝缨也听出来,她的官话说得过于端正了,一字一字咬得十分清楚,果然不是京城人。

    珍珠上来福了福,九娘就让她拣拿手的弹起。跛足而能让陈萌特意称赞的,技艺果然很好。

    陈萌与冯大郎互相碰了杯,一人一个妓女斟酒,说笑,又说要行酒令。

    他们的酒令祝缨根本不会!祝缨会划拳、打牌、扔骰子,会乡间俗气的全都会玩,但是冯大郎与陈萌这么雅致的令,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明白的。这需要大量的积累,经史子集都能用得着,还有许多今人文豪诗句词作。

    陈萌笑道:“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个呢?以后用这个的时候多着了!”

    祝缨听这位隐隐以她父辈自居的前大舅哥又给她当了一回老师,她也不恼,凡能学着新东西的,她都不恼。她就喝着茶,听陈萌教她。

    等珍珠弹完了一曲,冯大郎大声喝彩,又要赏。祝缨问道:“箜篌,能弹一曲么?”

    九娘就命人搬来箜篌,陈萌听了一阵说:“你的箜篌不如琵琶技艺好。”

    珍珠答了一声:“是。”陈萌见她也不说话,微叹一声,似有怜惜之间,冯大郎挤眉弄眼,清清喉咙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啦!三郎,你瞧瞧这些……”

    祝缨往妓女们身上一看,摇摇头:“我得回家了,明天一早还得去大理寺当差呢。”

    冯大郎没多少正事要干,说:“急什么?你要走了,九娘明天可要被人笑话啦。”

    祝缨看一眼九娘,对她点点头,摇头道:“你家里,夫人不过引经据典训斥两句,再不济动家法,下人也不敢打你。今晚我要不回家,我娘是会亲自提着扫帚追我三条街的。不妥不妥。过两天闲下来,再与两位相聚。”

    陈萌道:“也罢。路上小心。”派了个仆人陪她回家。

    祝缨这头一走,那头冯大郎先不忙揽个妓女调笑,而是说:“这小子真是难缠!”

    陈萌道:“好调弄的就不值得费心啦。”

    冯大郎道:“唉,他对妹妹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心太硬。”

    陈萌道:“不急不急。”

    冯大郎本就是为了给陈萌捧哏来的,陈萌不急,他就更不急了,揽了个妓女,也一同吃酒去了。

    ………………——

    祝缨出了这娼家,脸上不显,心里却想:将这事告诉花姐,她当不再为这“娘家”牵挂了。

    出了街口就对仆人道:“天快暗了,我认得路,你去回复大公子,今天承蒙款待,有情后补。”掏了块银子给仆人。

    仆人笑着接了,说:“三郎,有心人。”

    祝缨轻轻笑笑,她看还有些时间,想着附近还有一处道观,就想将这处也踩一踩点。转过一个路口,往道观走去,再转一个街口就是道观了,却在转弯的时候迎面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祝缨站住了,来人她认识,是花姐在冯府时的仆人——王婆子。

    这个王婆子便是被抱走了亲生女儿顶替花姐受苦的那个人,此时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轻微的乱,头发是毛的,眼神是散的,脚步是颠的。祝缨叹了口气,往一边让了一让。

    王婆子却在她的面前站住了:“祝姑爷?往哪去?”

    祝缨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姑爷。”

    王婆子转过身,顺着祝缨面向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问道:“你也是出来找小娘子的么?”

    祝缨轻轻“嗯”了一声,王婆子嚎啕大哭:“没有,没有,这里我看过了。”

    祝缨道:“先别哭,好好说,怎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别人呢?”

    王婆子抬起袖子擦眼泪:“开始他们还找了几天,找了一阵儿,也就松了。夫人再不许提起她,我知道的,夫人这个人,这个人……人,她这就是恨上了。大户人家跑了的姑娘,娘家嫌丢人就不要了。当她死了。姑爷,过两天府里出殡,你可千万别当真,一定要找下去啊!他们没有心!你是个好的,千万别忘了我们小娘子,她也是个好的,很好的。那府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啊!不怪她,不怪她的。”

    祝缨道:“她人虽好,并不是你亲生的,你且不要为她难过。她支开你,就是为了不叫你受罚,你该明白她的这份心。”

    王婆子泪如雨下:“那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我这辈子,还剩下什么盼头呢?还能有什么事值得我去做呢?回府听夫人训,被小丫头子们嘲笑?还是回家被那个杀千刀的死鬼埋怨?再给我一顿?让我找一找,找一找吧。”

    祝缨又将袋中仅剩的一点钱给了她,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人,我会接着找的,你且歇着吧。你又不如我灵便。”

    王婆子不要钱,只要祝缨:“千万别忘了找人。”

    祝缨目送她走远,依旧按照计划往道观里草草转了一圈,眼见时辰不早,才又回了家。回到家里,张仙姑见她脸色不像高兴的样子,问道:“他们为难你了?还是花姐有了消息……”

    说着,张仙姑仿佛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

    祝缨笑笑:“没事的,就见了一面,他们不再用心找花姐了。”

    张仙姑道:“人怎么一有了钱、当了官,就没个人味儿了呢?老三,你可不能学他们!”

    祝缨道:“不会。”

    张仙姑道:“你脸色不好,快歇着吧。”又觉得祝缨的情况不对,怕她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拉着祝大,两口子在家里又是点火盆,又是烧纸钱,还拿着桃木剑在祝缨身上比划。

    祝缨心里好过了一些,道:“我没事儿,不用这样。”

    张仙姑仍然坚持:“要的要的!”

    祝缨心道:你不知道,可惜花姐不肯让别人知道,我不能告诉你们实情。

    然而张仙姑一辈子不灵,这一次竟有一点点灵验。

    第二天,祝缨去大理寺,苏匡已经在了,与同僚们一番寒暄,还捧了些出行带回来的小食分给大家。接着,苏匡连假也不休,就在大理寺干得热火朝天。据左评事说:“虽干得不如小祝那样利落,也是个周全人呢。”

    可祝缨看左评事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夸苏匡的。祝缨也不直接问,想必苏匡与左评事等人是有一番恩怨的。而祝缨与左评事等人,虽然关系尚可,却也不是知交,不宜直来直去的问。

    如此过了数日,左评事忽然找到了祝缨,说:“小祝,你整天往庵堂里钻的什么?”

    祝缨反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左评事往她肩上捶了一下,道:“还瞒着我们?少年人,风流罪过,也不算什么的。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瞒着我们就罢了,怎么不连苏匡也瞒好?叫他知道了,告诉了郑大人。”

    “啥?”

    左评事啧啧两声:“那可是个精明的人呢,回郑大人话的时候随口就提到了你,还说得很肯切,很为你好。‘小祝年轻,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尼姑坤道中多有淫奔者,又或有与贼人勾结者。王京兆执法甚严,有一日查到这淫窝里,将小祝牵扯出来,于他仕途不利’。听听,听听,多么的关心你!”

    祝缨道:“你也在场?”

    左评事道:“我要在,必会为你辩解的,可惜我不在。是烧水的老黄,送水过去时听到的,回来告诉了我。”

    左评事还要说什么,一个小吏跑了过来:“祝评事,郑大人有请。”

    透风

    祝缨到了郑熹这里,见他仍与先前一样没胖没瘦、一派从容,丁点不像整天劳心劳力的样子。

    祝缨向郑熹行了礼,看郑熹不像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也就一如往日一般问道:“大人叫我有什么吩咐?”

    她知道苏匡在郑熹跟前给自己上眼药,但是郑熹召见她的理由太多了,未必就全是因为这个。郑熹也不是王云鹤那样的“正人君子”,不至于凡事都拿私德来卡她。左评事转述事情时,也有可能加了点个人的想法。

    种种原因,祝缨还是一派镇定。

    郑熹将她认真地打量了几个来回,缓缓地点点头,道:“长高了。”

    “……”

    祝缨正在长个儿的年纪,这两三年来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条儿,尤其今年,吃得也好、穿得也好、住得也好,要担心的事很少,长头猛地拔了大半年。九月里,换上夹衣,又要做冬衣,旧年的冬衣已经没办法穿进去了。

    这是一眼都能看到的。

    祝缨道:“到年纪了。”

    “唔,是长大了。”

    郑熹召见祝缨并非心血来潮,更非只因苏匡在他面前无意间表达了对祝缨这个后进的关心。祝缨的散官升到了七品,职事依旧是个从八品评事,资历尚浅,然而精力无穷又肯上进、天赋还不错。

    复核的事情进入了后半程,郑熹已然在考虑如何安排祝缨了。

    他说:“你手上分派的案卷核完了么?”

    “是。”

    “那好,今日做好交割。明日起,你到胡琏那里,看看他是怎么做事的,学一学。”

    胡琏,大理寺丞,比祝缨高个七、八级的样子,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

    祝缨道:“是。”她老老实实地认真一揖,十分感谢郑熹的栽培。以她之资历,在这衙门还没混满一年呢,就被安排到胡琏那儿学着,这是郑熹给她的好处。

    郑熹笑问:“还吃得消么?”

    祝缨脸上绽出个灿烂的笑来:“很合适,并不累!”

    郑熹笑骂:“白长了个聪明相!没人教过你,上峰问你累不累的时候,你要说:虽然有些吃力,然而您要我做什么,刀山油锅也是要闯一闯的。”

    祝缨的笑变成了哂笑:“我要跟您这么说了,就真的只有一个聪明相了。”

    郑熹大笑:“我看你竟不知疲倦,多少也要悠着点儿才好!”

    “比起以前,这也不算很苦。”

    郑熹道:“有精力是好事,但也不要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儿,等上了年纪再后悔就来不及啦。”

    祝缨嘀咕道:“老气横秋的,看您年纪,还不到说这么老气话的时候哩。”

    “呸!”郑熹笑骂,“你要真不累,就多干点正事儿!又不是进士科,明法科总要比他们次一点,想与别人一般升迁,就得在正事上多下功夫。”

    祝缨笑道:“您放心,再不会耽误您的事儿、丢您的脸。”

    郑熹一摆手,祝缨就出去了,回去先跟左评事等人办交割,再去找胡琏报到。

    左评事接了笔,一边在纸上画押,以示自己签收了,一边呶嘴问:“怎么样了?”

    祝缨道:“叫我去胡大人那里观摩,不叫上手,就先学着。”

    左评事摇头晃脑地说:“竟没有罚你?也还是小心着些才好。”

    祝缨低声道:“我只先把手上的事做事,手上有硬货,才有与人周旋的底气。”

    左评事道:“小祝果然是个明白人,以后高升,不要忘记我们这些老东西呀。”

    祝缨哭笑不得:“我才来不到一年呢,今年的考评还不定是什么,可别再这样夸了。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好些事儿,你不告诉我,我门儿都摸不着。”

    左评事道:“哎,以你的聪明,不告诉你,过不多时你也能看得出来了。老哥哥再告诉你最后一句:在这场上混,要知道两件事、提防两件事——捧杀与棒杀。”

    “谢了。”

    第二天,祝缨就到了胡琏那里“观摩”。

    胡琏也不讨厌她,更早有郑熹吩咐了下来。胡琏才是真正的年纪是祝缨的两倍还多,正常结婚生子,长子就跟祝缨差不多大。祝缨早些时候因为不大明白官场规矩,越过他跟郑熹等人说事,后来明白之后就将他摆在正正的位置,胡琏不免觉得祝缨算是孺子可教。

    也笑吟吟地:“来吧,你就坐这儿,这些是我核过的,你先看着。”

    祝缨在他下手一张小几后面坐了,慢慢看着。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过来报与胡琏:“朱丞那儿结了一桩案子。”

    胡琏道:“拿来。”

    祝缨知道,这是因为大理寺丞有六位,其中一位复审定了的案子,需要另几位看看,也署个名。

    胡琏署完了名,交与来人拿走,来人看了祝缨一眼,祝缨也对他点点头。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祝缨这一天只是“观摩”,别的什么也没干,她发现了,胡琏现在干的这个,是“新鲜”的案子。

    到了时候,她依旧是回家换了衣服就再往外遛跶,京城的庵堂遛跶的差不多了,她就时而去道观,时而去杨、张两家。堪堪赶在宵禁之前跑回家里。

    张仙姑已经习惯了她的作息,祝缨这天回家的时候,她正坐在屋前的一张凳子上,身边放一只笸箩,手上拿着衣服在缝。祝家比以前过得好了许多,但在京城依旧算不得富人,还得省吃俭用。

    张仙姑不肯让做官的女儿穿得寒碜,就克扣自己和丈夫。一季只做一身门面衣裳出门做客时穿,在家还是能对付就对付。她正在把祝缨穿小了的旧冬衣给拆成几片,在连接处、袖口、衣摆等处又续了点布,改给祝大在家里穿了。

    看到祝缨回来,她把手上的活计放下,说:“回来了?饭也好了,在锅里,来,吃饭!”又絮絮地说,“以后天短了,回来得早点儿,不然吃饭也点灯,好费灯油!”她的心里,还在思索着俭省大计,为的是在京城买个房子再存点养外孙的钱。

    祝缨道:“一点灯油,费不了几个钱。”

    “一天费不了几文,一年就是笔大数目了!”

    母女俩絮絮地说着、吃饭,张仙姑终于说了:“我还得攒钱养外孙呢。”

    祝大不乐意了:“胡说什么?你哪来的外孙?姓了祝的,就是我家孙,正经的孙子。”

    祝缨翻了个白眼,这都哪跟哪儿啊!不过她也不招这两个人,免得他们又说得更多,只管抱着碗吃她的饭。直到张仙姑把她又扯了过来:“你说,要正经过日子,这钱够么?”

    祝缨道:“我好好做事,钱总是会有的。”

    张仙姑道:“你又要升了?!”

    她对官场一窍不通,做母亲的却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棒的,何况祝缨真的很聪明,不到一年就先升了官了,对不对?

    祝缨哭笑不得:“哪里就这么快了?”

    张仙姑道:“还是!还是得省着点花。”

    祝缨不说话了,由着张仙姑这里念叨要攒钱,她则回房把自己的私房又搜刮一番,凑了个整数——金良等人要约她出去吃酒,总让别人请不太好,她打算回请一次。

    …………

    到了金良休沐日从城外回来,他们这群与郑侯府、郑熹有关联的人又凑了一局,这回是祝缨做东了。

    金良等人知道她不吃酒,不过也没关系,祝缨吃饭他们喝酒,再叫两个唱小曲的、说书的,也挺乐呵。

    何况,这一回金良等人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坐下来不久,互相寒暄过了,也都不当是外人。祝缨问道:“陆二呢?”

    金良道:“傻了不是?他和甘大两个总得有一个在跟前。回来叫甘大给他捎一盒子酒肉就是了。”

    “好。”

    祝缨以茶代酒,跟他们碰个杯:“什么客套话也甭说了,咱们几个聚一起,就很乐了。”

    甘泽道:“那可不能什么都不说,有件事儿,须得趁着我没醉,先说出来——你们大理寺有个叫苏匡的?”

    “嗯,对啊。”

    甘泽道:“你得罪过他?还是挡着他的路了?”

    祝缨失笑:“这话从何说起呢?他比我大八岁,进大理寺比我早五年,真真年少有为,我看呐,他快升个主簿了。郑大人又要做一番事业,他趁着这股东风,再过两年做司直也未可知。不到三十岁就六品,前途好得很。”

    金良道:“都说你聪明,这官场上的事儿,我看你也不怎么精明呢!甘大,你告诉他!”

    甘泽道:“他,七郎才做大理的时候他就投效过来了。七郎初入大理,手上可用的人少,又是那样一个摊子,还有龚劼这样的案子,两位少卿并不是死心塌地襄助七郎,也是各有心思。七郎也有意用他一用。三郎说得不错,他是有望升上一升的。然而,我看他似对你颇有些微词,好给你上眼药。”

    祝缨道:“天地良心!我又不曾得罪他!”

    甘泽摇头:“你比他干事更肯卖力气,事事不肯偷奸耍滑,便是对我们这样的仆人,做事也不打折扣,只这一条,人缘就比他好啦。你比他年纪小,怎么能说前途不如他?他心里很是忌惮你的。”

    金良道:“你这啰嗦劲儿!三郎,就算是府里的仆人里,家生子儿,几代人的交情,为争一个一等的月钱也要踩来踩去的,何况官场?你觉得与他没什么关碍,他还看你碍眼呢。他是要做七郎眼前第一得意人的。”

    祝缨笑得趴到了桌子上:“第一得意人?府里得是甘、陆,官面儿上,出门在外有你,就算是朝廷里,我也排不上号儿、苏匡恐怕也比我强得有限。郑大人要是只能在两个从八品的评事里选得意人,他也不配做这大理寺卿了!”

    笑死了,真要第一得意人,郑熹不得按着她的头叫她读经史考进士?纵容,有时候也代表着没有太多的期望。

    金良严肃地道:“这回不一样。你道他踩你一脚就完了?接下来且有得闹呢。七郎呢,只要他有用,也不能轻易处置一个朝廷命官。七郎倒有心回护你,你自己也得像个样子。”

    “我怎么不像个样子了?”

    甘泽道:“你同陈相公家的大公子走得很近么?”

    “哈?熟识而已,怎么会很近?这都哪跟哪儿啊?”

    金良与甘泽对望一眼,金良严肃地说:“那你可拿稳了主意,旁的倒还罢了,有爱好尼姑的癖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出入花街柳巷小心些身体也还好。然而改换门庭,我第一个要同你算账的!”

    甘泽补道:“你没那个心,可得找个机会同七郎说明白了,单我们为你在七郎面前说好话是不行的。”

    金良道:“光说有什么用?赌咒发誓,不如做出事来。”

    祝缨道:“大公子与我是同乡呵,又拉了几个旁的同乡,我也不能不理会。怎么就弄成我要投效他了?”

    金良脸色缓和了下来,甘泽解释道:“苏匡说的。前两天,他到府里拜见七郎,说龚劼的案子的时候,他就说,你交游广阔,或可从陈相那里打听得到一些龚劼的事。陈相与龚劼同在政事堂多年,恐怕知道不少事情。嘿!这小子!”

    祝缨道:“知道啦,知道啦。我如今,在大理寺还不够出力么?”

    金良道:“那也要当心,你这小子,成天学这学那的!人生一世还是要专心的。你什么都要学,到底拣一两样沉下心去,扎扎实实做到极好才行!这苏匡,专心在琢磨这些勾心斗角呢!”

    祝缨道:“他现在好歹也是郑大人这一边儿的,你们对人家也友善些才好呢。至于我,你们是知道我的来历的,能有现在的日子,我岂有不乐,又岂有不趁机多学些东西的?”

    那两个大急,都数落她既然资质极佳就不该浪费了,苦劝了好一阵儿,祝缨有点敷衍地答应了,他们才摇摇头,半安心半担心地喝了会儿酒。

    金良和甘泽都认为祝缨讲义气,但是看她今天还是有股孩子气,太天真了!回去各向郑熹进言,认为祝缨还是可靠的。

    郑熹听了他们的话,当时并没有任何表示。他对祝缨自有一番安排,他的宝没有全押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但是祝缨越来越让他觉得可惜——应该按着这货的头去考进士科的。

    不过也不急,他还有别的办法。

    等祝缨跟胡琏混熟了,正好能赶得上龚劼案的收尾,既可以给祝缨的履历添上一笔,祝缨或许还能给他一点惊喜。

    再接下来就是安排祝缨出京去,参与一些地方上的案子,历练历练。再转回来,既有了地方上的资历,又还年轻,无论是再外放主政一方,还是就在中枢不拘哪个地方,都能稳稳地往上升了。

    这个年纪,这个精力,真的是太合适了!喜欢尼姑,也不算大瑕疵。苏匡的想法,郑熹也明白,他也乐见手下人争竞。对苏匡,他也是有安排的。

    看他面上不咸不淡的,甘、金二人都为祝缨担心,二人毕竟是郑府忠仆,只盼祝缨能好好为郑熹卖力,好让郑熹别信了苏匡。

    …………——

    也许是甘、金二人心诚则灵,没两天,祝缨表现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天,郑熹使人告诉祝缨:“今天你且不要回家,郑大人有安排。”

    祝缨这天本与杨仵作约好了的,只得爽了杨仵作的约。

    这天跟车的是甘泽,他先把个凳子放在车边,服侍郑熹上了车,再示意祝缨上去,并且对祝缨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是你的机会,心里莫得意,收着些。”

    祝缨虽不明就里,却不很担心,在车里拣个边角地方坐了,老实等着郑熹说话。

    郑熹这才慢慢地说:“你入京做官有些日子了,看人、追索痕迹的本事丢下了没有?”

    祝缨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颇为自信地说:“吃饭的本事,那不能够扔了。”

    郑熹道:“以往看的都是贩夫走卒,至多是些土财主,如今叫你看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人,能有几分把握?”

    祝缨老老实实地说:“这些日子也在宫里行走,开了些眼界,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什么人,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郑熹道:“那便好。到了之后,多看,少说。有要问的,可以问——王府失窃了。”

    “啊?”

    郑熹道:“就在前几日,王府自家查了一查,没查出个头绪来,便托了我。”

    原来,这失窃的地方是郑熹的外婆家代王府,郑熹的母亲是位郡主,郡主的爹老代王虽然死了,生母老太妃还在府里跟着儿子高阳郡王住着呢。王府遭了贼,本也不慌的,他们也不去叫京兆追查。

    祝缨道:“这是京兆的事呀。”

    郑熹淡淡地说:“别个京兆倒罢了,王云鹤是个认真的人,叫他带着人往王府里拿人问话,不像样。”

    王府也有自己的属官、护卫等人可用,于是决定自己来查。先查内鬼、再查外贼,查来查去,查了好些旁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之类的事情,失窃的事却是毫无头绪!

    亲娘家遭了贼,郡主坐不住了,一想自己儿子不是管大理的么?也是能审案破案的,儿子也很能干,不管了,就交给你了!

    大理寺不管京城的偷窃案,管也得是管个大案复核的,或者犯法的得是五品往上的官儿。可郡主不管这个,就交给儿子了!仿佛一个才给儿子请个先生教了三天课,就要儿子给他做文章的土财主。

    郑熹道:“你有把握么?”

    祝缨道:“恐怕是外神通了内鬼——经王京兆整顿,京兆府的街面干净多啦,好些以前的龙头抓的抓、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乱了一阵之后都老实潜下去了。如今更是不敢混闹了,小偷小摸还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是没有的。”

    郑熹道:“我也这样想,所以你更要留神,府里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祝缨接口。

    郑熹一笑:“很好。”

    王府离宫城并不远,话说完便到了,祝缨机敏地先跳下了车,垂手站在一边等郑熹下车。郑熹正了正衣冠,道:“进去吧。”

    祝缨跟在他身后进了王府,王府上下待郑熹亲近里透着尊敬,都叫他:“七郎来了!”一声一声地将他送到了舅舅和外婆跟前。

    …………

    郑熹的舅舅蓄着须,外婆头发已满是银丝了,两人精神都不错,等他磕完了头,老太妃便说:“我的乖乖,快过来!”

    祝缨用力咬住了下唇,看着年近三旬的郑熹、稳重内敛的郑熹被老太太一把搂到了怀里,揉小孩儿像的捏脸拍背。老太妃一边拍着郑熹的背,一边说:“你娘和你舅舅就是多事,你还不够忙的么?还要拘了你来!”又说儿子,“前回御史参他,你没把那御史拿去打嘴,现在还好意思叫孩子来?”

    后又叫人给郑熹做好吃的,让拿了果子来给郑熹吃。

    祝缨好容易才克制住没有笑得发抖,就听郑熹说:“外婆,是我想外婆了来给外婆请安呢。查贼的事儿,自有人做。三郎,过来。”

    祝缨这才上前来,一个丫环拿了个新的拜垫给她铺上了,让她跪拜了这两位。

    老太妃搂着宝贝外孙子,抬眼一看,对郑熹道:“不错不错,是个整齐孩子!来来,过来我瞧瞧。”

    祝缨只得上前,老太妃待她还算克制,只是捏了把脸,说:“长得真俊啊!好好!给我查出了贼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祝缨这会儿弯着腰,脸还得凑在老太妃抬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低眼一看,郑熹趴老太妃身边,比她还低,她也没法儿抱怨了。只好对郑熹说:“那……这就看看地方?”

    郑熹面不改色:“好。外婆,我等会儿再来陪外婆。”

    老太妃不太舍得地放了外孙:“什么大事儿么?拿了来,打到吐实话为止不就得了!”

    郑熹道:“还要追赃呢,咱们家的东西,能白丢么?流落在外也不像话。”

    老太妃道:“这话说的是。大郎啊……”

    一直坐在边的郑熹亲舅道:“我安排长史和管事带他们过去,宴也摆下了。”

    老太妃满意地道:“很好。”

    祝缨又跟在郑熹的身后,由长史和王府的宦官引到失窃的库房那里,边走边说话,郑熹轻轻晃动着脖子,祝缨拔了拔腰。

    祝缨心里满是兴奋,为这即将到来的、从未见过的挑战。

    棘手

    王府长史的品级比祝缨高很多,出任王府长史的人必有其长处。或是出身不错,或是名望不错,又或者能力、交际等等有可取之处。

    祝缨不够格去上朝,大理寺却是在皇城内的,一群小官儿们有一种娱乐:得闲了,聚一会儿守着必经之路的旁边,指指点点又交头接耳地围观一下大官。以祝缨的习性,自然也是这群小官儿中的一员。

    这长史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首先长得就挺不错,年轻个二十岁必是个美少年,纵然是现在,他也是个品貌的中年人。其气度看起来并不输与许多高官。

    王府是有宦官伺候的,这位宦官的头领也是一派安详从容,并不像民间传说故事里那些奸狡的阉人那样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二人落落大方,又很有礼貌,既不谄媚,也不轻狂傲慢,更没有积年老仆刻意对亲戚少主人表示的刻意热情。他们的态度很自然,行走时与郑熹的距离也拿捏得刚刚好。

    郑熹与他们也是熟识,边走边问:“我只听家母略说了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宦官道:“七郎知道的,府里有两个库,这回是内库失窃了。九月十二,王妃还命人开了锁,取了一套海棠杯来用,那时候里面的东西还是好好的。到九月十五,说快入冬了要把冬天用的摆设预备一下,太妃想起来你去年冬天孝敬的好香,命取出来今天依旧点着。找了半天没找着,再找时就发现少了好些东西!中间并没有人奉命开过锁,查看时锁也是好好的,并没有被人调换过。钥匙也都在,都是原配的。”

    郑熹道:“若是外库倒还好了,内库近女眷们的住处,女眷们没有被惊扰吧?”

    宦官道:“奇就奇在这里,无人知晓,查问的时候也无人招认。都说不知道。”

    郑熹回头问祝缨:“还有什么要问的?”

    祝缨忙往前赶了一步,道:“想知道的有很多,我就从最根本的来请教吧。少了多少东西?都是什么?有多重?大小长短是什么样的?价值几何?”

    长史道:“有单子。”将一张单子递给了郑熹,郑熹袖了,与他们到了内库那里。

    内库周围有人看守,见有人来了,都紧张了起来。长史与领头的一个打扮看起来比别人更好一些的武人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守卫们便将他们迎进去。

    随从们将库房里的灯烛点头了,宦官道:“就是这里了,府里已什么痕迹也没发现。”

    郑熹这才打开了单子扫了一眼,见上面写了不少东西,估摸价值超过万金,有些物件估件再高一些,这些东西得奔两万金去了——对代王府来说也不算个小数目了。

    他将单子给了祝缨。

    祝缨正在打量这内库,王府的内库分两层,他们现在身处一层。她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房子还有个二层,进来却没看到楼梯。这里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墙壁也很厚。祝缨往跺了跺脚,长史道:“每块都敲过了,没有空的,没有地道。”

    接过单子,她只看得懂上面写着“金一千两,银两千两,夜明珠一对”,剩下的东西看得她有点冒汗——这些玩艺儿她闻所未闻。有些物品的名字还挺长,她也就只认得半截,她不确定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无法估算这些东西的价值,更不知道这些东西长什么样、堆起来是多么大的一堆。

    郑熹看她的样子不轻松,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得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大,值多少钱,才好弄明白怎么才能将它们偷出去、偷出去后它们会往哪里去。凡招了贼,必有贼赃,有的已销赃脱手了,有的不好出手或许还能查着,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郑熹目视长史,长史道:“这位小郎君稍待,我等须得再开个单子出来。”

    祝缨点点头,又问郑熹:“我能四处看一看么?”

    郑熹再看宦官,宦官道:“请。”

    祝缨也是头回进这么大个库房,里面纵使遭过贼仍留有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珍宝,祝缨一时有点眼晕,拿起个杯子问道:“丢失的与这个,大小相仿么?价值如何?”

    宦官问道:“小郎君说的是哪一个?丢的杯子有三种,大小形状各不同。”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想得不周到,您多担待。府上丢的东西有点多,您等我再看看,一并请教。”

    又看到了一个贴着封条的小箱子。宦官状似无意地凑上前说:“这里是金子,那边儿还有些银子。”

    一千两金子,听起来很多,其实也就五两一锭的小金锭二百锭,五两的金条也就是一小条。只要箱子够结实,也就是一小箱的事儿。银子的体积比金子大一些,整体的体积也不算很大。

    郑熹问道:“金银上面打上印记了吗?”

    宦官道:“有的。”

    祝缨在库房里转了一圈,终于明白这二楼是怎么回事了,却是楼板上开了个方口,要往上去的时候再把梯子移过来。她问:“上面也丢东西了吗?”

    宦官道:“是呢。”左右看看,才对郑熹道:“七郎不是外人,老奴便说句话实,这楼上楼下都能丢了东西,还能不叫人察觉,郡王很是疑心有内鬼。”

    郑熹点点头。

    宦官道:“里里外外的人,凡这几天当值的都拿了拷问,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一个个嘴硬得很!”

    郑熹道:“拷打朝廷命官,要当心。”

    宦官轻笑一声:“有分寸的,不好打得过分的也有办法。”

    笑完,他才显出一点点愁来,说:“不管是谁发了这一笔财,日常一前一后都得有些痕迹。一前,是说有了用项,或是好赌欠债,或是有了相好,或是家中有人重病,或是吃了官司得罪人要打点之类。一后,是说生活奢侈,置了田宅、出手阔绰、家人换了新装束等等。没有,都没有什么异常。

    七郎知道的,哪家的账目上没一点花头呢?就这些日子,府里查出好几起旁的事儿,一一发落了,只这一个最大的……唉……”

    长史又回来了,将一张添过的新单子给了郑熹,后面大致写了个约数的价格。长史道:“唉,除了金银一类,这些用器,日常只是用,咱们谁个会细究它值多少钱呢?只有个约数。”

    祝缨老老实实给他作揖,又往楼上看了一回,再下来时她冷静了许多——这个案子,它是有些难度的。

    王府内库失窃有些日子了,听宦官之前说的话,就知道这些人或许傲慢但绝不是草包,寻常的搜查手法他们都知道,怀疑的方向也都对。而内库上下留的线索,也几乎可以说没有。除非世上有妖神鬼怪,不然,肯定得是内鬼干的。

    她连房顶都检查过了。有些人家失窃,是有贼扒房顶掀瓦,那样外面看不出痕迹来。王府的房子,内库,其结构比一般民房好太多了,还要铺上几层防水隔热的材料,最后再加瓦片。要把这些都扒拉了再下去偷这么多东西还不被人发现,外人是极难做到的。

    内鬼,因为贼人就是府里人,在这儿留下痕迹是正常的,无法按照“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脚印”之类的原因锁定谁有嫌疑。

    再者,经过这些日子,内库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搜检了多少遍,收拾完了之后还清点损失,清点完了之后再造册登记、重新安放。王府里的仆人皮绷得紧,生怕上头心情不好迁怒,打扫了不知道多少遍,痕迹几乎都被抹完了。

    “追踪”这项本事,在这儿算是废了。

    祝缨看了郑熹一眼,想起来郑熹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是有天赋的,还是要学习,要知道你天赋用完了、没用的时候,该怎么办。

    现在她就遇到了这类似的情况。

    郑熹、长史、宦官都不傻,看出她为难了,宦官笑道:“小郎君既看完了,不如咱们先往前头去?七郎,你再不去,太妃娘娘该过来找你啦!宴已摆下了,今晚你怕是走不脱啦。这位小郎君,咱们自有人管待,你可不用担心。”

    祝缨道:“你们忙,你们忙,我再看一看,行不行?以后再想仔细看看,也不敢来打扰,岂不误事?”经了花姐一事她更明白京中这些富贵人家,等闲也不愿意让外人进自己家里搜检,王府就更不可能让她来来回回想起一出是一出了,她得借这一次机会,厚着脸皮把能想到的都摸一摸底,回去再仔细琢磨。

    郑熹道:“那你就看。”

    祝缨道:“那您得帮忙。”

    宦官与长史交换了个眼色,只听郑熹问:“要我做什么?”

    祝缨道:“凑东西!照着单子上失窃的物品,再找原样、或差不多的,凑一堆来。东西出来了,东西就能看出来了呢。”

    郑熹笑骂:“就你会支使人!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宦官忙说:“这也不难。”长史也说:“就在这里,也不耽误。”

    他二人不是日常看守内库的,看守内库之人当嫌犯拿了,又略费了点周折才将东西凑齐,此时天已经黑了,内库又点了些羊角灯。

    看着这一堆与失窃之物相仿的东西,三人也都皱起了眉。

    郑熹是个明白人,他问的时候就点明了难处:祝缨一个穷鬼神棍家出来的,没见过好东西,自然也就不知道与之相关联的很多本应明白的细节。常识不足、见识不够,易使她漏掉一些有用的线索。以她的聪明本可破的案子,也就因此会生出许多波折、白耗本不必费的力气。

    现在东西齐了,好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也就显出来了。这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两个人想一次搬运出去也是不可能!要么多人,要么多次!其中还有一些珍宝,有些还是内造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部分东西单样的价值还不低。

    祝缨又请拿出内库的清单,请宦官和长史与她一起清点,将两份单子对比,又问各个东西摆放在哪里。却是分散在各个门类里的。上等的丝绸一处,金银器皿一处,玉器珠宝一处,香料一处,珍贵药材一处……各处都丢了贵重东西。

    祝缨盘膝坐在地上,想道:要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偷?又该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出去呢?

    那边,太妃已派人来催:“已丢了这些日子了,不在这一晩上,不要饿坏了我的乖乖。”将几人硬是叫到了前面去吃晚饭。

    祝缨心中十分不甘,临出内库,还回望了两眼,又坚持提着灯笼绕着内库转了一圈。内库外面连棵树也没有,也无处躲藏借力。王府地方不小,库房还不是紧靠围墙的,巡逻的人都会绕过来看,且墙也是完好的,连墙上漆的红漆都没有剥落。

    地上的脚印也看不出端倪。

    祝缨沉默了。这案应该能破,但是,她干不太快,毕竟她对失窃的东西并无了解,连嫌犯和证人都不让她问,只有长史和宦官出面转述。如果王府肯的话,悬赏征线索,洒出人去铺开了搜赃物,可比现在这样快多了。

    然而又不行,还能让“外人”插手。

    祝缨又极想把这件事做成、做好,还得考虑不能得罪了王府里的人。

    她得好好想想。

    …………

    那一边,王府的主人们却是等不及了,他们还要招待郑熹好好吃饭呢!

    老太妃和高阳郡王也不要郑熹现在就给他们个结果,老太妃见他们脸上没有喜悦的神情就知道眼下没有个结果,她也不恼,嗔笑道:“哎哟哟,我的乖乖,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旦功课没能立时叫师傅夸个上等,脸上就带出来了。”

    郑熹对上外婆,也只能哭笑不得地叫一声:“外婆!”

    祝缨从中竟听出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老太妃很吃这一套,亲自给外孙找理由,说:“就算是去庙里许愿,也得烧的香烟飘到菩萨座前祂才能知道不是?”

    又向儿子夸外孙:“七郎心里有咱们,听了信儿就过来啦。”

    顺便又说祝缨也辛苦了:“可怜见的,小小年纪这么奔波。来人,陪他去好好管待茶饭,你们也不许吓着他。”

    祝缨又被长史给亲自陪着吃饭去了。

    王府长史,跟大理寺的少卿一样的品级,这就是让裴清陪祝缨吃饭,祝缨可不敢往上面坐。裴清,那是大理寺吃午饭的时候都不跟祝缨一个屋,赏一盆鸡汤就是给面子的主儿啊!

    祝缨硬是不坐,长史看她不像沮丧的样子,倒有几分欣赏这小孩子的心性沉稳,笑道:“你是七郎带来的,是客。年轻人,在这里不必像外间他们那样推来叙去的。”

    祝缨道:“既然不用假客气,就算随意一坐,您看看您这样的人才,再看看我这样的年纪,也该请您上坐的。”

    长史笑道:“好吧,你我同坐。”

    两人勉强平坐,一时酒席上来。祝缨先说:“容晚生以茶代酒,谢您今日招待。”

    长史道:“但饮无妨。”

    祝缨腼腆地说:“恐怕酒后失态误了事,今天的事,我还得好好想想。”

    长史也不勉强,与她饮了一杯,放下杯子让了一回,才问:“怎么?竟有些眉目了么?”

    祝缨道:“晚生见识浅薄,好些事情看到眼里了,还没理个明白,还须仔细想想才好。要是才有了一点儿进展就大呼小叫的,说我轻狂事小,办下去又进展艰难叫府上白白期望岂不惹人厌了。”

    长史道:“唔,小小年纪,十分通透,不愧是七郎都看重的人。既然自己肚里有数,我便不啰嗦啦。请——”

    长史举箸,祝缨也捏起了筷子。她看了眼流水般上来的席面,又遇到了看失物单子时的情况——她连人家王府的菜都有一半儿不认得是什么东西!只能认出个鸡、鱼的形状,又认得几个丸子、菜蔬之类。别的,就都没见过了。

    王府看郑熹面子上,待她确实不薄,上的东西她都不认得了!

    到于妙妙家里,东西她都认得,不过东西好些、贵些,纵没用过也是见过的。后来进了州府,也长了一点见识。再到京城,她也做了官,便以为京城繁华,比州府是强的,但也不过是因为地域不同、东西才有差异。郑侯府上,她只进过郑熹的书房,郑熹的书房是真正读书、理事的地方,还不觉得过份奢华。

    直到她见识了王府的库房、酒席!

    王府丢了万金以上的东西,还不着急,还能再凑出另一份相仿的,且除此之外各自依旧奢华。

    挟了一筷子肉块,吃进嘴里十分犹疑,竟不太能确定这是什么肉,也没人给她报菜名儿。祝缨心道:我可是在知府家厨房学过的啊!可见官员与王府差别之大了……

    祝缨吃东西香甜,长史留意看着她,不由胃口大开,酒也不喝了,竟多吃了一碗饭。祝缨吃饭的时候留意长史的动作,慢慢跟他学着。她学得很自然,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模仿父母说话、走路一样,坦坦荡荡的就是学。

    长史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有点能理解郑熹执掌大理寺,大理寺里积年审案、问案的老手不知有多少,历代传下来的破案法子也有许多,为何独独带了这么个雏儿来。

    祝缨吃完了,见没人传她过去,又恭恭敬敬地请教长史:“晚生要是向他们那里办案似的询问府里未免无礼,有件事儿想请教大人,您方便就给指点一下儿。”

    长史含笑道:“你且说来。”

    祝缨道:“看管内库的人……”

    “已然拿了,”长史微微皱眉,“今日已晚,你想见么?”

    “要方便,也请见一见,”她腼腆地笑笑,“不瞒您说,我还没亲自审问过人犯,就让我几眼,我也不直接问话。要能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家里几口人,家里贫富等,那就感激不尽啦。”

    江山轮流坐,各姓的帝王都换了几家了,朝廷也开了不知道多少年,各地问案的也都积累了一些经验。朝廷法度也有个指导办案的手册,教着官员如何问案。什么取证、刑罚打多少、观察犯人表情之类,多少都有些章程在。

    否则除了明法科入仕的,或有明经进士乃至于荫官,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的,怎么能办得好案子呢?有这么个章程,依葫芦画瓢也能勉强办个合格了,至少程序上是对的。

    祝缨进了大理,自然也要把这一套记下。她先是赶上复核旧案,没能参与审案,近来跟着胡琏观摩,才有机会见识这样的场面,却又还没有亲自上手。

    她也不敢托大,练手也不能拿郑熹舅家这群不讲道理的人练啊!

    一口一个“我的乖乖”的老太妃,抱着外孙不松手的时候,脸上表情都没变就能说“打到吐实话为止”。丢了价值万金的宝物,甚至不想让京兆插手,直接把大理寺卿弄了来。

    在这儿捅个篓子,郑熹能保她的也有限。

    长史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已经精得像个鬼,仍然宽容地说:“这倒不难,我这便可以告诉你。”

    因为嫌犯已经被王府自己拿下审了一回了,这些人的情况长史都记在心里,慢慢说了,之后又失笑:“我忘了,说了这许多废话,你也烦着记。该写下来叫你看看,还有供词也可给你看看,不过不能带出府去。不必担心,太妃娘娘好几天没见着七郎,必不会轻易放他走了,你们两个今天就住下吧。”

    祝缨道:“我听上官的吩咐。有口供,自然是最好的。有劳。”

    长史命人取供词,供词没到,老太妃那里果然传出话来:“今天就在这里歇了吧!”

    祝缨也不坚持就回家,她这晚就在郑熹那边的厢房里住下。

    ………………

    祝缨抱着从长史那里拿来的供词,打算连夜看完。第二天一早还给长史的时候再央他通融看一眼嫌犯,之后再去大理寺干她那份正经的差使。反正她不用上朝站班,可以略晚一点到大理寺。

    进了客居的小院,郑熹也才刚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郑熹瞥了她一眼,道:“回来了?”又往她手里看了一眼。

    “嗯!向长史讨了供词来。”祝缨亮一亮手里的东西。

    郑熹问道:“怎么样?”

    祝缨只说:“晚上不回去,怕家里担心。”

    “你家里早叫人去说了,还用你担心这个?再耍滑头试试!说,今天这事儿你怎么看的?”

    “供词还没看完呢,说不好,得看了再说。就算看完了,万一我有些不好的话,您不能恼,更不许给我小鞋穿!”

    郑熹弹弹她的脑门儿:“啰嗦!滚过来看供词!”

    供词?他还没看过呢,必得也看上一看。

    于是两人就在郑熹那里,一份一份地看着供词,一共有二十来人的,没人认罪,都说自己规规矩矩当差没有丝毫逾越也没发哪里有不妥,既然没有认罪自然也就没有犯罪事实可以招供,供词都不太厚,通篇总结下来就是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只敢偷懒,不敢偷窃。这些废话供词到丑时初刻就看完了。

    郑熹道:“都看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要弄的都趁现在,王府不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祝缨道:“能问的、能看的估摸着都看得差不多了,就剩明天长史带我瞅一眼嫌犯。我倒想把王府都看了,王府家下人等挨个儿也打量一遍问一遍话,恐怕是不能够的吧?”

    “知道就好。”

    祝缨两手一摊:“那就是了,既然不能,就只有咱们自己多下点苦力了。有些棘手啊,就算把王京兆放到这里来,他也得挠头。”

    郑熹笑骂:“牙尖嘴利,滚去睡吧。还能睡两个时辰。明天早上爬不起来你就知道厉害了!”真就只有两个时辰,因为王府的主人也是要早朝的,郑熹也是,王府虽然离皇宫近,但是早朝也早啊!舅甥俩总得天不亮就起床、梳洗,穿戴整齐了、摆开他们的排场再从容往皇宫里赶,踩着第一缕阳光踏进宫门。

    祝缨不敢迟疑,闪身进了房间。里面被褥等都安排好了,沾了郑熹的光,连内衣袜子都给她备了套新的,洗沐的热水也准备好了。灯也点上了,还有两个丫环伺候着要给祝缨宽衣。

    丫环都在十四五岁,分拨到老太妃疼爱的外孙的客院里来的,无不品貌端正、聪明伶俐。两人一伸手,祝缨往后一缩,拱手说:“别了,没两个时辰好睡,我自己来还快着些。姐姐们也不要与我客气推让了,我如今多睡片刻最重要,明天还有好些事要办呢,现在实在不宜拖拉。姐姐们见谅。”

    两个丫环对望一眼,还要说什么,祝缨已经自己摘了帽子放好,开始卷袖子了。两个丫环本也不为了讨好她,福一福,出去把门带上了。

    进展

    王府的被子又松又轻,被熏是很香,是股未曾闻过的好闻气味儿。屋子里的香炉依旧往外冒出缕缕青烟,不断地散发着另一种香味。这是祝缨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再打量一下这屋子里,虽然只是客房的厢房,该有的都有、且都比她之前用过的好了不知多少。已经很晚了,祝缨把这间屋子寻摸了一遍,又检查了一下门窗、房顶,就把衣服放在床边,将一只烛台掌到床头最后扫视一回屋子,吹灯睡了。

    她生来粗糙,稻草堆上也能睡,绣床上也能眠,案子没有查明白,她居然倒头就睡直入黑甜乡。

    直到迷糊间听到外面有响动,祝缨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昏暗——天还没亮。她反应了一下,才揉着眼睛爬起来,点着了灯,匆忙穿了衣服,把门拉开。

    “吱呀”一声并没有惊动多少人,大部分的仆人都往郑熹跟前伺候去了。跟着郑熹来的郑府的仆人与祝缨也相熟,他们也要先服侍了郑熹才有功夫来提醒祝缨。好容易郑熹跟着腾出点空来,一个小厮匆匆往祝缨这里赶,却见祝缨已经穿好了衣服。

    来人笑道:“三郎起来了?哎,你这头发毛了,我给你把头梳好了再去见七郎吧。”

    祝缨摸摸头发,说:“我自己拢拢就成啦。”

    “那怎么成?被人看着了要笑话的。放心,我虽不是七郎的梳头丫环,手艺也还是可以的。”

    祝缨被他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心道:我正好可以试一试这些富贵门第生活是怎么样的。

    被来人梳好了头,还给她打了水之类,祝缨渐渐压下不自在,心道:原来豪门生活是这个意思!现在已是如此,郑大人、老太妃他们就更不用提了。被人伺候时,果然是不一样的。

    等收拾好了,郑熹那边全套的妆束也才将收拾妥当。祝缨两人赶紧去见他,郑熹道:“唔,起得倒早,不睏么?”

    “有点儿,我以前也熬过夜,这也不算累。您要是问案子,我还得再捋捋。”

    郑熹道:“一大早不说这些。”又让人给祝缨安排饭食,吃完了跟自己一同回宫。

    祝缨道:“我跟长史约好了呢,再瞅一眼嫌犯再走。您上早朝不能耽误,我一会儿看完了人就去。”

    郑熹微一皱眉:“也罢。”说完去舅舅那儿蹭个早饭去了,岂料老太妃惦记外孙,难得也起了个大早,将人叫到自己房里,看着他们吃饭。老太妃习惯晚起,今天起来之后精神不太好,也吃不进去东西,喝点参茶看着儿孙们吃饭。

    郑熹说了一句:“我带来那个孩子,安排他用饭之后见一见长史,他们有约定。办完了事,他自会回大理寺。”

    老太妃道:“人到了咱们家,还用你再操心?”府中有眼色的人闻言就去给祝缨安排妥了。

    祝缨这边不多会儿功夫收到了两食盒吃的,太妃那里命人送出来的比头一份儿要好很多。祝缨也不客气地又吃了一些,心道:可惜了,要不是在王府,我还能问一问可不可以把这几样没吃完的带回去给爹娘也尝尝。

    她既谨慎,就不把这份遗憾表露出来,吃完了,漱了口,看天还没大亮,就问:“郑大人出门了吗?”

    得知还没有,就请王府仆人引路,到门口送一送郑熹。郑熹见她出来了,笑骂一句:“不是说要见长史的吗?又冒冒失失地过来做什么?”

    高阳郡王看也没再看祝缨一眼,就说:“是个懂事的孩子。景文,你们既然有约,你便看顾一下这个孩子。”

    祝缨看看那个应声的“景文”,就是长史,猜了一下,就猜这是长史的字,她对长史拱一拱手。长史应了郡王的话之后,又对祝缨点了点头。

    同时,郑熹道:“也有叫人头疼的时候。”扶了舅舅上马,他自己也乘马而去。

    长史与祝缨一同目送他们离去,就对祝缨说:“睡得还好?可用过饭了?”

    祝缨道:“都很好。府里很舒服。”

    长史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往府里走了一段,祝缨才从怀里掏出昨天长史给的供词,道:“多谢,已经看完了。”

    长史问道:“如何?”

    祝缨还是说:“现在还说不好。据您看,府中有何异样?”

    长史道:“要有异样,岂不早去追查了?”

    两人就说一点案情的闲话,祝缨看出来长史不肯多言也就不敢深问长史,只闲说:“这么大一笔财物,他们的胆子倒是很大的。”

    长史道:“可不是。”

    很快就到了关押嫌犯的地方,这里光线也暗,也是半个地牢样的,火把已经灭了。长史命人点起火把,拿帕子掩住鼻子往里走。祝缨闻着这牢房的味儿倒是适应得不错,牢房,她还是比较熟悉的。

    嫌犯们都吃了些苦头,见人来了,睡眼惺忪的,哼唧着说自己冤枉之类。长史问祝缨:“你不问问?”

    祝缨道:“我可别在这儿露怯。审问的人一露怯是壮贼的胆,以后您再审问他,他因着这一股胆气愈发要顽抗了。我看两眼就成。”

    她在这王府的地牢里转了一圈儿,地牢看守也还算严密,里面的人年纪从中年到青年不等,看身上的衣服都还不错,有几个人穿的还是王府给发的衣服。再看他们的样子,比起乡间的农夫,称得上是细皮嫩肉,与真正细皮嫩肉如郑熹、陈萌,又是做过活计的样子。

    看完了,祝缨说:“好了,我看完了,打扰了。”

    长史道:“本是因为我们府里的事累你过来一趟,我送你出去。”

    祝缨还没出府,就被人截住了,来人说:“奉王妃的命,来请问评事。”

    长史道:“是王妃还是太妃?还是殿下出门前有吩咐?”

    来人是个伶俐的小宦官,道:“王妃为了回太妃的话,先问上一问。”

    祝缨一则估算着去大理寺应卯的时间,二则也觉得这小宦官说话味儿不对,便说:“要说案子,现在问,且还没有头绪。一有眉目,我自会上报。”

    长史道:“既然如此,就你便先去宫中应卯。你一外男,不便入见王妃,叫他们代传就是了。”

    祝缨对长史笑笑,又对小宦官拱拱手:“告辞。”

    …………——

    祝缨赶到宫门的时候,正是与她职事相仿的一些小官儿进宫的时候,熟悉的人彼此问着好。大理寺也有两三个同僚与她差不多时候到了宫门口,都在验身份。

    左评事笑道:“今天没见你带肉饼了。”

    祝缨道:“早起多吃了一些,觉得不太饿就没带了。”

    苏匡从后面也走了过来,吸吸鼻子,说:“好香!小祝你这是蒙哪家小娘子款待了?”

    左评事微皱眉,道:“宫门口不要说这样轻狂的话,叫御史听到了,倒说我们大理寺的人不正经,净说些浮浪的戏言。”

    小娘子就没有,老太妃倒有一个。

    祝缨也闻了闻袖口,道:“是有香味儿么?我没见过什么小娘子呀。”

    左评事道:“京城能人异物多得是,好东西也很多,胡商那里有异香,你碰一下熏的手绢儿,手还能香三天呢。你们两个到底年轻,不要少见多怪,叫人家笑话咱们大理寺。御史说一句,就要郑大人他们解释,郑大人他们回到大理寺,咱们大伙儿一块儿挨训!”

    祝缨道:“哦。那老左你见过很多奇珍趣闻了?讲讲呗。”

    左评事道:“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还不快去应卯!”

    三人回到了大理寺,签了名,祝缨就缠着左评事:“趁着他们还没下朝回来,讲讲呗!”

    左评事却又不讲了:“闹什么?你不去胡大人那里了么?”

    祝缨对苏匡吐吐舌头,抱着自己的文具跑了。左评事又真真假假地对苏匡道:“小苏你呀,逗他干什么?听说,就这一二年,你一个主簿跑不了?什么时候有好事儿?可不能忘了我们呀。”

    苏匡又矜持又微有得意,说:“还不定呢。眼下最大的是龚劼的案子,我并没有参与多少,恐怕是有些难的。”

    左评事道:“那可说不好,几位大人新来,总要有些自己称手的人不是?”

    两人闲扯两句,左评事就说:“哎哟,总是你这样年轻人的前途好,我们老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我撞钟去了。”

    苏匡心知左评事对自己也不是真心,但是左评事的话听着顺耳,他也就笑着应付几句。左评事一忙,苏匡也自忙去了,只是这一早上他的心就有些不定,总想着:我为郑大人也算出了不少力了,照说我也该升个主簿了,看郑大人的意思对我也没有不满。快到冬天了,再晚,这主簿的告身也该下来了吧……升迁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否则,年纪一大,难道要像左、王那样在从八品里混一辈子?

    又想做了主簿就是从七品了,得置办些新行头。

    他想了很多,又想到了祝缨,这小子运气太好了!自己在大理寺熬了整五个年头了,眼前晋升有望,大理寺出事了,他被打回了原形。亏得自己机敏,果断投到了郑大人门下,抓住了复核、清查的机会,才有这一次的晋升。祝缨呢?没用磋砣岁月,进来就遇到了郑大人,丁点儿不用被之前大理寺渎职案困扰。

    他正想着心事,郑熹等人下朝回来了,三人碰头略说了说今天的安排,便各忙各的了。苏匡尖着耳朵关注着郑熹的举动,思忖要寻一事去找郑熹,好制造机会与郑熹再套套近乎。他这边合适的理由还没想好,郑熹那里已经叫他过去了。

    苏匡忙正了衣冠过去,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该接着干事了。”

    “是!但凭大人吩咐。”

    郑熹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龚劼的案子还没了,你年轻力壮,先帮着理一理案卷吧。”

    苏匡喜悦的心情没能完全压住,漏出了一丝兴奋:“谨遵命!”

    郑熹道:“去吧。”

    苏匡脚步轻快了三分,一面想着龚劼案是个好机会,有这个案子,主簿稳了,司直也不是不能想的,一面想是明年就琢磨着说亲呢,还是借着郑大人这做一番事业的东风,搏个三、五年,升个司直或者大理寺丞后再求娶个淑女?

    才跨出门槛,就听郑熹吩咐房中小吏:“把祝缨叫过来。”

    苏匡的心从天上落到了地上,稳住了。

    …………

    祝缨到郑熹跟前的时候,苏匡已经走远了。

    祝缨给郑熹行了礼,郑熹往椅背上一靠:“你倒还有精神!猴儿托生的吗?”

    祝缨道:“恐怕不是。猴儿那么精,怕不想托生成我。”

    郑熹被她逗笑了:“坐。”

    等祝缨喝了口茶,才问:“怎么样?”

    祝缨坐直了身体,说:“您是问失窃的案子,这……得看您了。您想管得多深呢?”

    郑熹骂道:“小王八蛋,你从来就猴精一样,知道你在为我着想呢。”

    祝缨腼腆地笑笑:“也是因为这案子真挺难的,查么,我还得些时间。也只有五、六分的把握。您说的对,是我有点托大了,穷人家、小富之家的事儿,我看一眼就得,谁是谁非没有叫它过夜的。王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是我见识浅些、看不透,然我还是有些自信的,并不想就认输。”

    “知道。说说。”

    祝缨认真地说:“都知道是内鬼,可是这么大宗的失窃,我怕后头水太深,您跟亲戚那儿不太好处了就。”

    郑熹道:“这个不用你来操心,你只管查出实情。”

    祝缨又说:“府里好些秘密呢,我既不知道哪样是忌讳不能问,也不知道哪些是与案子有关的。自己打探呢,也不一定能打探得到,又费功夫。”

    郑熹道:“胆子倒大,王府也是你能窥探的?”

    祝缨道:“那您好歹告诉我点有用的,譬如,您哪个亲戚缺钱花呢?”

    郑熹喝道:“大胆!”又恢复了颜色,道:“你道我没想过么?”

    祝缨道:“那您?”

    郑熹想了一下,道:“代王府向来豪富。”

    祝缨看郑熹这个样子,也是不会把舅舅家的隐私告诉一个半道上拣回京的小官儿的,想来自己与郑熹关系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她心里也有了主意:我只管查,告诉你多少就不一定了。你再告诉你舅舅多少,那随你!

    她说:“您有限期不?宽限我两天,我用力查!”

    郑熹叹道:“本想借重你追踪痕迹的本事,倒也不必太用心。”

    祝缨道:“您就当我是闲的发慌,自己要找点事做。您放心,我不给您惹麻烦。”

    郑熹道:“也不要耽误了正事。好好干!也好像苏匡一样,来帮我办龚劼案。”

    “是。”

    祝缨心里并不急,龚劼案?别说是她,就是苏匡,这么参与进去也是打杂。龚劼案是一串案子,除了龚劼本人,还有些党羽,党羽们又各有自己的亲朋好友。隔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有一个龚劼的亲信被流放或是贬斥回家。办了这么久,这一串子还没办完哩。

    祝缨咬着舌尖出了郑熹的屋子往胡琏那里去,半路上一个人杀了出来往她面前一拦。祝缨歪歪头:“苏兄?”

    苏匡抱着一叠案卷等她很久了,却又只装成故意路过,说:“怎么了?看着点儿路,万一撞到上官就不好啦。”

    祝缨笑得天真:“嗯!多谢苏兄提醒。”

    “想什么呢?走路都分神?”

    分个屁!祝缨心想:我走得好好的,是你跳出来的!

    她却说:“好奇怪,我也没有不认真干事呀,郑大人怎么叫我要上点心在正事上呢?”

    苏匡笑笑,想抬手,发现自己正抱着东西,只得言语上安慰:“郑大人是看你年纪小,多关心你几句呢。说起来,咱们这儿,数你年轻,就该有些年轻人有活力的样子,别老气横气的琢磨上官的心思,上峰叫你琢磨透了,还是上峰么?”

    “苏兄说的是,反正也想不明白,不如自己玩自己的。”

    “就是。人呐,一想多了,还是琢磨自己琢磨不透的事,人的精气神就变得不对了,疑神疑鬼,看着就像个疯傻了的痴子一般了。坦坦荡荡的,目光清正、仪表姿态也会好,更能得人喜欢呢。”苏匡说着,拔了拔身姿。

    祝缨也跟着拔了拔腰:“哎,那我去了!你也别站着啦,手上的东西怪沉的,是什么呀?”

    “一些卷宗。你去吧。”

    祝缨真就在胡琏那里认认真真地观摩了一早上,帮胡琏又把案子需要的卷宗、口供、旧年供参考的档案之类准备好。令她失望的是,这是一桩官员失手杀人案,与她现在想要弄明白的王府失窃案并不一样,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

    到了下午,祝缨从宫里出来,就去找老马。

    祝缨想得很简单:丢了的东西在哪里?

    金银可以花用,有印记也不怕,金银质软,完全可以抹去。珍贵的物品呢?还有香料。虽然不懂香料,但是祝缨知道许多香料是很贵的,反正是她这样的穷鬼用不起。王府的东西,别说穷鬼了,一般人家也用不起,一用就露馅儿了。

    就像左评事说的,有一种异香,熏过的帕子摸一把手都能香好几天。虽然不知道真假,但只要有三分影子,这些东西在普通人那里就瞒不住,必为人所知——除非不用它。

    不用,要么是送给用起来不会被怀疑的人,要么就是——销赃!

    老马是京城的老贼,贼,必然是要销赃的。

    老马虽然是个贼,但对熟人还有几分诚实,告诉祝缨落脚点,祝缨到了那里果然就找到了他。

    老马看到她,笑道:“三郎,贵足贱地。”

    祝缨不客气地在他的桌子对面坐下,摸了一串钱,往水牌上点了几样点心、要了一壶好茶,请老马一起吃喝。一边让老马,一边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马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找我,就是用得着我。你只管说。”

    祝缨道:“我要是有些不方便使的东西,想要换钱,你有什么门路?”

    老马的目光闪了一闪,又恢复了平静:“三郎要是急用,往当铺里一送不就成了?还是……来路有些含糊?”

    祝缨点点头。

    老马心道:你小子一个大理寺的官儿,找我一个贼,问这个,怕不是问销赃?我却不好出卖道上的朋友。

    然而祝缨虽是官身,又与他曾是狱友,也算是半个道上的朋友。

    老马凑近了,说:“三郎,给我交个底儿,自王大人上任以来京兆地面就没什么大案了。你这是……”

    祝缨会意:“与道上没关系。是受人之托,一些家务事。”

    “哦——”老马就懂了,说,“有不孝子孙偷家了?还是哪家的下人弄鬼?”

    “你是明白人。”

    老马道:“原本有几路,后来呀,都被王大人打跑了,现在只剩几处了,”他伸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简单的图,“这里,这样走,这一家当铺收些衣服、首饰,当死当。他们自会分拣,或拆了珍珠宝石另作他用,或溶了金银另打首饰器皿。”

    又指一处,是个金银铺子,乃是收费的帮忙抹印记,或者重铸。

    另有一处是兑钱的,拿了金银过去,它给你兑换。这收了的金银之类,他自家或溶了,或去别的地方花用。

    还有一个当铺,主要收些古玩字画之类。

    中间的费用不小,估价也会比较低,赃物嘛!

    祝缨道:“好麻烦,就没有一处能收了这许多的?”

    老马笑道:“有!那不是做得极大了么?出头的椽子先烂,在京兆地面上,不等烂,先叫王大人给锯了。再有其他的,都是各府自开的当铺,背后有官面上的人护着,也不指望着这旁门左道谋生,收些东西只是顺手。”

    祝缨谢了他,老马道:“不用谢不用谢。别的也不用说,咱们是什么交情?太见外啦。”

    祝缨笑道:“那好,我就不与你客套啦,以后有事再找你?”

    老马一脸懊悔,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祝缨大笑:“逗你的。”

    她笑完了,从老马那儿出来,转身就去了老马所说的当铺。当铺,祝缨是很熟悉的,祝家虽然穷,但是破衣烂衫也能搜出来一点。米缸光了、地里又挖不出野菜的时候,张仙姑就会当一些东西,三文不值两文的,换顿半饱的饭吃。

    之后视手头的钱银紧不紧,决定赎不赎。过了期的东西就都归了当铺了,当铺再将这些低价质押来的东西略一收拾,高价出售。

    祝缨且不去猜王府内部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这个事,也不去管这个人是主是奴,先找着东西,再说!

    顺藤摸瓜可比坐着猜测强多了。不找金银,是因为这东西更容易抹去痕迹,不好追查。

    祝缨一摇三晃的,进了一家老马说的当铺。

    眉目

    凡干不正经营生的,都好在明面上装成个正经买卖,这间当铺也不例外。它的一切都是一间正常当铺的样子,也收经营一些正常的当铺业务。事实上,自从有了当铺,它就免不了被一些贼人拿来当销赃的地方。

    很多时候,当铺里的朝奉、伙计等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

    他们的眼很尖,等闲看不走眼,祝缨一进来,伙计就先扫了一眼,觉得这不太像是自己的主顾。

    祝缨的行头是剪裁合体的新衣,不顶精致富贵,至少也是个有余力的小康之家。祝缨的脸上也没有那种焦虑、尴尬、不安的局促样子,不像是个来当东西的人。年纪又不大,多半是个好奇瞅两眼的。

    伙计还是客客气气上前打了个招呼,向她说:“这位郎君,我们这里是当铺,您……”

    祝缨道:“我找的就是当铺。”这当铺照老马说的地方也没错,门脸儿也没错,墙上一个大大的“當”字,这个字原本是刷的金漆,现在有点剥落了。

    伙计依旧客气地请她在一边坐下,哈着腰问她:“那郎君来是……”

    祝缨左右打量着这间当铺,看到了高高的柜台、后面忙活的伙计、朝奉之类。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们也卖些东西?有没有什么时新的样子的?我能戴得出去的。”

    哦,来拣便宜来了!

    伙计道:“不知道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呢?”

    祝缨皱着眉,有点像个小财主家的那种有点明白事理又不太明白的小孩儿,道:“要时新的,大家伙儿都觉得新鲜的。”

    伙计笑道:“那新的,您不该在这当铺里找。当铺里的东西,都是别人使着的,或者是家中传下来的,因手头银钱一时转不过来拿来押着的,可没有新的。您要新式的衣裳,就去成衣铺子,或者找个裁缝,小人瞧您这一身就不错。至于佩饰,金铺、银铺又或各种珠玉坊里也可寻。我们这里,也都是些旧货。”

    祝缨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好?给我说说吧,他们说,当铺里的人,最明白好坏了。”

    伙计笑道:“不敢。”

    祝缨又问:“香料呢?”

    “唔,香料与往年倒是大差不差的,您说的新奇香料,多是哪里有了新香方吧?小铺不收那个。都是些常见的香料。”

    祝缨就问什么样的香料,价怎么样。

    两人一来一回说的时间略长了些,里面就有人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儿,伙计略解释一句,祝缨顺势就与这朝奉搭上了话。朝奉眼更毒一点,说:“您可不像凡人呐,可是带着官字的?”

    伙计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祝缨有点腼腆地说:“惭愧惭愧,区区从八品。这个么……京城生活。”

    这个连伙计都懂了,从八品的小京官儿,穷鬼一个,又因为是官儿,所以还有点架子。能凑这一身的行头就很不错了,跑当铺拣漏倒也机灵。估摸着一般的当铺也不大爱接待这样钱少事多的穷鬼。伙计心道:怕还不如我们大朝奉呢。

    大朝奉,都能在京城置份小小的产业,有个小厮或者徒弟伺候着了。这个穷官儿,这个年纪,家族中再不襄助一下,肯定是个赁房住的主儿。

    朝奉却没有像伙计这样马上瞧不起祝缨,他觉得这个小官儿还是有点意思的。摆手让伙计去上茶,朝奉与祝缨聊了两句,祝缨近来读经史也读了一些,与朝奉说话就改了另一种口气。

    朝奉也半虚半实地跟她聊天,祝缨有意避开了盘问式的语言,只问朝奉:“据您看,一身差不多的行头,得是什么样的呢?因有个饭局,要郑重一些。”

    朝奉道:“小郎君不如这样,您瞧,那边儿,那里是专赁时新衣裳的。那条街,有时新样子的纱帽、荷包……”

    祝缨含蓄地道:“太新的。”

    朝奉道:“那这里倒是有一件儿,才做了,刚上身,可就贵些了。”

    祝缨好声好气地问:“能赁么?”

    朝奉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穷。他的表情变得淡淡的,说:“这里是当铺。”

    祝缨叹了口气:“那好吧,总比他们那里划算些。”

    朝奉并不热情地道:“您要什么样的?能要多少?”

    祝缨道:“我先看看吧,都什么价?”

    朝奉道:“您有多少钱呢?”

    祝缨想了一下,说:“要看什么样的东西了,好东西,耐用、不易过时,再贵,我也能挤出钱来。次一等的,容易过时,不划算,我就不要了。”

    嚯,还挺精打细算了。伙计心道,你小子也不蠢嘛!

    朝奉就去拿了几件出来,祝缨都嫌粗糙,将自己袖子里拿出一个结了精美绦子的玉佩来:“照这样的。”

    朝奉往上看去,只见玉质细腻,小是小了些,却是块羊脂玉。朝奉撮着牙花子,露出了点儿匪类的气味,说:“样子不错、料子不错,就是小了些。”

    祝缨问道:“有没有?”

    朝奉道:“那倒是有的。您请随我来。”心里却将那个绦子想了又想,绦子打得十分用心,顶端结了个同心结。暗想:一个呆子,怕是有了相好,想扮阔气,好哄那等不知险恶的傻姑娘哩。

    然而这与他不相干,朝奉把祝缨带到一间屋子里,又拿出几样给祝缨看。玉佩他就不拿了,拿了结珠的,又拿了条银腰带。祝缨都说不好:“要比这个还要好一些的,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朝奉了然,道:“那可不是这个价了。当铺收东西,收来的价与后来卖出的价可是不一样的。这个珠子,收五十,卖二百,都是铺子的本事。”

    祝缨道:“有别的吗?又或者……”

    朝奉索性给她出主意:“要不就还是香料。”

    祝缨道:“你拿一两样最好的来,要能显出身份的。”

    祝缨不大懂这些,托郑熹的福,能在王府的内库里指手划脚一番,命王府拿了许多奇珍来给她看、说明价值,记住了一些。两下对比,她也就看出来了,这间当铺里没有顶好的东西。

    朝奉道:“再好就没有啦。”

    “你们收不到?”

    朝奉双手一摊:“显出身份的、还要更好的,我们纵收到了也要能脱手不是?这些是最好的了。小官人要是看不上,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请您另寻合适的地方去了。”

    “那就是说,也有当好东西的了?有没有,高门流出来的?能显点身份的?我能买得起一两件的,譬如值个一、二百的?”

    朝奉打量了她一下,道:“小铺倒是有一件,我倒能做主,二百五十两。”

    “拿来我看看。”

    朝奉带她去了里面的一间屋子,开了柜子取了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炸珠嵌宝的狮子佩。祝缨吐了口气,这东西的品质可与王府的媲美了,但是却不是王府丢的东西。

    “只有这一件?”祝缨往身上比划了一下,又嫌不够文雅。

    朝奉心道,你懂个屁!仍然说:“那是没有了。”

    祝缨问他:“那,以后还能收着么?”

    朝奉道:“那可说不好!”

    祝缨叹了口气,留恋地看了一眼狮子佩,道:“那是没缘份啦。”

    朝奉暗道:又是一个穷鬼。叫个伙计将祝缨送了出去。

    祝缨白在当铺里晃了一圈,没能找到失物,之后又去了几个销赃的地方,仍是没有收获。如此过了小半月,老马介绍的销赃的地方几乎跑遍了,甘泽又给了祝缨一个消息:郡主在问郑熹,事情到底能不能办得成?不行就算了。

    祝缨心道,我只有一个人、王府也不许声张,否则多几个人,多跑几个地方也是好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抽空又往那几个嫌犯在府外的住处去踩点。这些人在外面的住处有好有坏,好的也堪比一个小康人家。差一些的也有个安身之处。祝缨如今在京城是不好装货郎了,只得装成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伪称投亲,向邻居打听。

    终于,在一个看管内库的小头目的房子那里,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不算线索的线索:这个内库的小头目,居然是郡王一个妾的兄弟。

    彼时,祝缨说的是:“听说他们家发家了,就来投奔。”

    邻居家雇的一个烧饭的厨娘正闲,听祝缨说的姓氏、人口等情形差不多合得上,便说:“要说发家,他家妹子可是为高阳殿下生了儿子呢!不过,他们家当家的有好些天没回来了,怕不是在当值?他家里娘子带着孩子前阵子也去王府陪他们妹子了。哎哟哟,你来得不巧了呢,他们怕是要住很长时间呢,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说是帮她搬取东西,要出去长住的。告诉你,往王府后门上央人给你通传一声。”

    祝缨道:“有劳大嫂,多谢大嫂。”

    转身回去的时候暗骂:这狗屁王府,净耍心眼儿,又要维持个“脸面”!告诉我这里面有个妾又怎么的?省得我满京城的疯跑疯找,当铺都知道我是穷鬼了!

    又想郑熹也是不厚道,又要人查案,又还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大小老婆争家产么?怪不得王妃还要派人问呢!都问,又都不肯透一点有用的消息出来。

    啧!

    这就有脸了?

    然而她也谨慎,因为内库管事即便是王府之妾的娘家人,也不一定就是他了,毕竟互相构陷这事儿,不说她曾见过县里大户的主母卖了小妾,又或者小妾诬主母,单就这些日子复核的大理寺的案卷里,类似的手段都是花样翻新的。

    这多少是个方向,她还得再接着查。

    祝缨等人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潜入这处宅子,只见两进院子,干净整洁,然而处处痕迹落在祝缨眼里,却是有人翻找过了。撬开屋子的锁,里面也是被翻找过了,什么佛龛、衣柜、书架都打开过,连床底都有人搜过了。大概是碍于邻居们的耳目,倒没有把东西都砸坏。

    看来,至少赃物不在这里。

    祝缨又仔细搜寻了一回,也是失望而归。想来王府也想到了这一层,而王府的内斗她却并不知内情。

    …………——

    问郑熹,大约是不可能的了,祝缨便寻到了金良家。

    金大娘子在家,见了祝缨,很是高兴:“我才对你哥哥说,你如今成个大忙人了!总不见你,还道你忘了我们呢。”

    祝缨道:“怎么会忘?我娘不是时常得您照应么?我与金大哥才吃过一回酒呢。”

    一旁金彪听到酒字打了个嗝儿,跑了。

    祝缨对金大娘子也不客气,说:“大嫂知道的,我在京里没几个熟人,只好跟大嫂不客气了,大嫂别怪我不懂事儿。”

    金大娘子道:“客气什么?你要客气,我们该恼啦!我要客气,你大哥回来,是要怪我的。什么事儿?”

    祝缨就向她打听了一下王府的事儿。

    金大娘子道:“这个我倒知道一点儿,怎么?你怎么给裹进去啦?”

    祝缨道:“郑大人有个事儿,现在还不能说,恐怕有点干系。等查明了,一旦能说出来,大嫂自然就知道了。不能说的,知道了也是个麻烦。大嫂别怪我,又不说清楚又要请您帮忙。”

    “又绕我了不是?你只管问。”

    祝缨就问了王府的妻妾之类的事情,金大娘子吃惊道:“你怎么牵扯进这个里面来啦?难道有什么吗?他们府里不至于吧?你大哥倒是提过一点,你要在京城住得久了就能知道啦,殿下前后三个王妃,头一个难产死了,第二个生了个郡主之后也走了,如今这一位倒是生了个儿子,却是体弱多病。倒是府里有个奴婢,因殿下偶然喝酒了,她就有了个儿子。是殿下的大儿子,今年好有二十来岁了呢!”

    祝缨对京城各大府邸的事知之不深,问道:“这个儿子,怎么样呢?”

    “没见有什么不好呀,”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说,“他娘也不得宠爱,倒是老实本份,然而出身有些低,并没有得到封号。”

    这个祝缨是知道的,郡王的正式的妾也是有品级的,没有品级就代表王府不是很认可,又或者有人压着她。

    可这也只能是猜测,与王府失窃又有什么关联呢?

    再多的,金大娘子也就不知道了。祝缨只恨自己只有一个人,而时间很紧,还不让公开。否则,像王云鹤那里,洒出三班衙役,挨个当铺一审,有没有销赃很快也就明白了,根本不用这样费事儿。又或者再给她多点时间,她蹲点王府,也能听出些东西来。

    如今也只有祈祷销赃的手脚慢些,能叫她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了。

    她向甘泽借了一身豪门仆人的衣服,回家改了改变得合身一些,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装成是为自家主人探路的,往一处当铺去。

    这回却是十分不幸,在他当铺的门口被人认了出来——这是陈相府上的买卖!

    做官的十分忌讳“与民争利”,是不许经商的,然而当铺不算。

    陈萌如今在父亲面前越发受到重视,伴随陈萌多年的仆人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他倒能过来代陈萌巡查一番了。

    祝缨不等这人惊讶叫破,便问:“大公子在这里吗?”

    那人还算有眼色,咽了疑问,道:“并不是,是小人代大公子来的,您这是?”

    祝缨道:“我想找大公子,你悄悄的,帮我递个信儿。”

    那人满口答应,祝缨穿的这一身不太搭,也就不再进这当铺,抽身走了。

    ……——

    到了第二天,郑熹都人都在早朝,陈萌却晃了来找祝缨,当着同僚们的面说:“有位同乡殁了,你有空不?”

    祝缨自然说好。

    哪知陈萌却不是借口托辞,他们是真的死一个同乡,祝缨还没有什么素服,只能穿着件青色袍子,到丧家门口领了条白布系在腰间,不幸又随了几两银子的礼。那边陈萌出手阔绰些,赠了二十两银子,又极力辞出来,邀了祝缨出来说话。

    陈萌在京中竟还有一处私宅,陈萌道:“这是我母亲昔年的产业,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事?是有冠群的消息了么?”

    祝缨摇摇头:“京城没有叫智空的尼姑。道观也看过了,新近来的也没有与她容貌相似的。正想向您打听呢。”

    陈萌也苦笑:“没有,黄先生那里回信,也没有。”

    陈萌便问她还有什么事。

    祝缨就问道:“是有一件难事,不怕大公子笑话,我是郑大人引入京中的,郑侯府上还略知道一些,旁的事情竟一无所知。高阳郡王府上,是郑大人舅舅家,是么?”

    陈萌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祝缨道:“大理寺同僚提起过,不知道他们家有什么忌讳没有?”

    “这就至于叫你青衣小帽的找我?”

    “嗯?哦!你家富贵儿话真多,是有别的事儿要打探路上遇着了富贵儿,就顺便叫他捎个话。穿得太整齐了,有时候打听事儿不好打听。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打扮成什么样儿,就好向什么人打听消息。穿得太显眼了,往贩夫走卒那里一站,就不像自己人。”

    陈萌接受了这个说法,而祝缨也直接又问了高阳郡王府上的事儿,问有没有什么忌讳,免得自己掉坑,比如府里的内斗之类。

    陈萌笑道:“这个我还真知道一些,你还真问着了,别个人可未必会告诉你——殿下正愁着呢。他子嗣稀少,自己年纪却已经很大了,倒不是生不出来,是养不住,王妃们又难产,如今只有一个年长的庶子、一个年幼的嫡子。论礼,该立嫡子做世子,然而这出的孩子是个病秧子,一年读书要请半年的假,另半年还有一半时间上到一半儿就累得要昏倒。长子倒是健壮得很,然而是婢妾所出。”

    祝缨道:“那就依礼而行嘛!真要嫡出的这个没了,再立庶出谁也不能说什么嘛!”

    陈萌道:“你到底年轻,虽聪明,却本性纯良。你想,要是这嫡出的无后,又在殿下身后才死,会怎么样?”

    “过继。”

    陈萌大笑:“你读书太晚,有些史书没读到吧?朝廷要算他个绝嗣,夺了爵,只给他庶子一个宗室的名份,也是可以的。然而要立庶子,有嫡子在,恐怕是不成的,王妃也不会愿意,必是要闹的。这不,两下就僵住了。郡王倒是个良善的人,也不好不给王妃脸面,硬抬举婢妾。”

    祝缨道:“不是大公子,我还不知道这些事呢。唉,京城真是处处都是学问。”

    陈萌道:“我不过比你早知道一点,过些时候,他家一个安排不好闹出来,你也就知道了。郡王如果有什么越礼的安排,也要家父相帮,我这才知道了一点儿。如今你从外面看,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家有什么不好的。你想,王妃的儿子还不到十岁。”

    祝缨忙向陈萌道了谢,说:“那我在郑大人面前就少踩这个坑啦。怪不得他核那个承嗣的案子的时候脸色不对呢。”

    心道:就算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他娘的!真是邪了门了!

    陈萌也不知道是哪个案子,大理寺的案子多了去了,祝缨随口一个,他也辨不出来历。他只想与祝缨有些交情,就说:“不要说你,就是我,许久不来京城了,要不是与我家里有些关系,我也难探听的。咱们都是新到京城,要相互扶持才是。”

    类似的话陈萌明示暗示的也说了不少,祝缨固然是滑不溜手,也知道不能再装傻。她显出犹豫的样子来,陈萌以眼神鼓励她。

    祝缨状似为难地道:“其实,我找大公子,并不是为了前面那些个闲话。想要知道,我自有法子打听出来。其实是有一件事,犹豫良久,也不知道能不能讲。”

    陈萌道:“你只管说,我为你保密就是。”

    祝缨道:“唉,不是我的事,是大公子的事。我在案卷里看到了大公子另一位姨父的名字,龚劼的人拿着了他一些把柄,究竟是什么把柄,我也还没看到卷宗,只是听他们提了一句。”

    “怎么?”陈萌喃喃地道,“怪道提了两次,都调不回京里来。多谢。”

    祝缨糊弄完了陈萌也就告辞了,留下陈萌考虑要不要再管姨父。

    祝缨出了陈萌的私宅,将腰间的白布带子收到袖子里,心里有一点挫败。她有一种预感:找到赃物的可能性很小了,恐怕还得往嫌犯身上下功夫。然而王府、郑熹恐怕是不愿意的,郑熹已经让她开始看龚劼案的卷宗了,就表示查贼的事儿不让她再去丢人现眼了。

    祝缨十分不甘心,正走着,汗毛一竖,往路边一跳,一辆马车从身边驰过。祝缨吐了口气,又被一声:“这位小郎君,要么进来,要么挪挪步,您站我们门前了。”

    祝缨一抬头,乐了,这也是一家当铺,抬脚就走了进去。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以“买东西”或者“赁东西”当理由,要看一看当铺的尖货。哪知在这里,竟真的让她见到了件王府的东西!

    这是只玉杯,连同玉壶原本是一套的,贼没能偷得了全套,剩下的还在库里,祝缨在京城忙活了半个月,终于让她逮着了!

    祝缨不动声色,又挑剔,要求他们再找一只。当铺说收的时候就只收了这些的时候,祝缨面露难色,最终决定买下,但是身上没有带钱,先付了个定金,预定明天她带钱来,但是要当铺写张字据。

    当铺掌柜在写的时候祝缨心中奇怪:这里不是销赃的铺子呀!

    但是无论如何,线索找到了,不枉她光顾完京城所有的尼庵之后又跑了许多家当铺、金银器行!苏匡快要传出来她和尼姑相好,花钱花得要当裤子的流言了!

    收好了字据,祝缨不紧不慢地离开当铺,然后飞快地到了郑侯府上求见郑熹,见面就向他要钱!

    郑熹道:“你胆子越发的大了!”

    祝缨笑道:“一百贯拿来,王府的玉杯就归您了!”

    郑熹一喜:“找着了?”

    “算是吧。”

    郑熹马上安排了甘泽带着两个仆人拿了钱,跟着祝缨去赶在宵禁前把玉杯买了出来,他自己则着带着玉杯去王府,让王府的人辨认。

    郡王是不认得这个的,他的珍宝无数,又不是他惯常用的。好在府中除了管理内库之人,尚有些仆人认得,又与库中剩下的东西比对,正是失窃之物。

    高阳郡王笑道:“七郎,你是怎么找着的?”

    “是孩子们的功劳,竟把京城翻了个遍呢。舅舅,点人吧。”

    高阳郡王再不迟疑,点了人,直扑当铺!

    祝缨这一晚被留在了郑府等得打瞌睡,郑熹在舅舅家帮忙审案。尖货不多,当铺朝奉还记得当东西的是一个女人,这却又与嫌犯们对不上了。不过,这个女人当时说:“当家的犯了事儿,家里揭不开锅了。”

    卖了祝缨一百贯的杯子,当铺只给了这女人十贯钱另五两银子。

    郑熹道:“把那个女人带来吧。悄悄的。”

    王府里便将那位“进府里陪侧妃说话”的妇人提了来,当铺朝奉摇头道:“不是她。”

    这妇人被软禁很久了,虽不在地牢,也着实担惊受怕,跪下对郡王叩头,一个劲儿地说:“冤枉啊!”

    高阳郡王不耐烦了,看了看外甥,郑熹对朝奉道:“你,把刚才说的话,对她再说一遍。”

    朝奉真的说了!

    这妇人一听,是个女人去当的玉杯,当时脸上变色,骂道:“这个杀千刀的!!!他竟然敢骗我!一个奴才秧子!偷了主人家的宝贝养起小老婆来了!老娘倒跟着他吃糠咽菜!殿下也不用急,大人也不用恼,我都告诉你们!”

    郑熹抱着手,等她骂完了,才说:“把那一个也提了来吧!”

    这女人当着丈夫的面,就说:“有几年了,他零零碎碎地从府里带出东西来,也不知道都弄到哪里去了。对我说,变卖了一些,好放出去,咱自家也攒钱。哪知道……王京兆来了,他一来,那起子给他放钱的王八蛋死的死、跑的跑,卷着钱跑没影儿了!家里没落着他一丁点儿好处啊,他当贼养姘-头!”

    郑熹平静地看着这个女人哭闹,又看着那个男人一脸的灰败,这女人的话,他只信一半儿:一个内库管事,能盗取这么多财物?

    他命人把这二人押下,对高阳郡王道:“舅舅,还查下去吗?”

    高阳郡王面沉如水:“查!”

    “恐怕!”

    “就算是我半夜发癫拿出去的,你也要查出我是怎么干的!”

    郑熹一声叹息:“是。您给我几个府里的人,我还叫那个孩子带着,悄悄的办。”

    “那个孩子可靠么?”

    “踏实肯干。”

    “好。”

    短板

    夫妇反目,供词拿得还算顺利。这妇人招了丈夫偷窃府中财物,借鸡生蛋。内库管事认了自己偷窃,却又咬死了自己也被放贷的给坑了,血本无归。

    再往下,妇人就不知道了,内库管事也就只认到这一步。

    郑熹又问他外室在哪里,还有没有旁的赃物之类。内库管事一口咬定:“都叫那个杀千刀给坑了。”

    这可真是死无对证了。招出来的那伙放高利贷的人,为首的逼死人命,去年秋天就斩了,剩下的还有卷款跑了尚未抓到的。

    郑熹心道:你不招,难道我就不会查了吗?

    命将人押下去,与高阳郡王甥舅俩略议了一议。

    高阳郡王大怒:“别人借鸡生蛋,蛋生了,鸡还回去,他借机生蛋,鸡飞蛋打!我的鸡呢?!!!”

    郑熹却还冷静,道:“重利盘剥之人,必犯旁的重罪,催债逼死人命可不止一条,或有强抢□□女卖了抵债的,或有殴人致残的,区区‘放贷被抓’就想遮掩过去了?我只怕他还参与其中,难以收场。舅舅要查,恐怕会再翻出些事来。”

    高阳郡王道:“我说了,便是我自己发癫扔出去的,你也给我查。”

    郑熹只说了一个字:“好。”

    高阳郡王叹道:“我的儿子,全不如你。”

    郑熹道:“我闯祸的时候舅舅又不是不知道。”

    高阳郡王道:“他们要是能闯你那样的祸,我也不必这么烦恼啦。”

    郑熹只得无奈地笑笑:“我爹还嫌我麻烦呢。”

    两人都嘱咐,不许惊动老太妃,明天早上也不许跟老太妃说郑熹来过了。高阳郡王更是吩咐下去,悄悄点好了人,就等明天令下。郑熹道:“舅舅不必担心,那孩子是个有分寸的人。”

    两人都没打算今夜再兴师动众。他们自己偶尔犯个宵禁还好遮掩过去,比如郑熹说外婆临时有事要他过去,沾个孝字。

    一大群人,大半夜来来回回,不容易找借口。京兆尹,凡做得好的、受称颂的,都有一个标准:不畏权贵。什么服制僭越、车走了御道、犯禁之类,一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得好的,只要按照律令去法办,就够被写进书里了。

    现在的京兆尹是王云鹤。王云鹤,显然是个能被写进史书夸两句的人。

    高阳郡王就让外甥先在王府里住下:“明天再办,我派个人带着几个护卫,听他的安排。”

    郑熹道:“好。”

    两人就这么把祝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祝缨因此得了一夜好觉,不会被半夜喊起来干些不好对外人说的事儿。此时,她正在郑熹的外书房那儿的一张小榻上打盹儿。

    郑熹去了王府,但是没有让祝缨离开,她只好等在郑熹这里。

    郑侯府上旁的人她不太熟,但是郑熹身边的人与她关系却都极好,他们也不让她枯等,一个小厮把她带到书房外间一张榻上,还给她抱了条被子来:“三郎先歇一会儿,七郎就算去了就来呢,也还得些时辰,你明天还得去大理寺不是?”

    祝缨问道:“这是大人的书房,我在这儿歇着,不会叫你为难吧?”

    小厮笑道:“晚间这里也不大来人,就来了,这么静,老远也听着了,我该是今天守夜的,并不特别劳累,到时候我叫你。”

    祝缨向他道谢,小厮道:“这也不算什么,三郎歇息吧。”

    …………

    祝缨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天就亮了。外面一有响动她就醒了,赶紧起身,活动活动手脚,转转脖子。她理了一下衣服鞋袜,发现外面的天将将透出点亮来,翻手就把被子给叠了。

    那边小厮一推门,道:“三郎这就起了?好早!我来收被子。七郎一夜未归,你是在这儿接着等还是?”

    祝缨道:“看这时辰,我还是先去大理寺吧。”

    正说着,陆超从外面推门进来了,说:“就知道你还在,七郎已经去宫里早朝了,吩咐我回来,喏,给你的。”

    他提了一大食盒吃的,亲自给祝缨摆在一旁的小海棠桌上,小厮抱着被子出去,须臾,捧了洗漱用的水来。陆超赞了一句:“好小子,行啊,有眼力见儿了。”小厮对他吐了吐舌头。

    祝缨不用别人伺候,自己洗了脸,梳了头,往桌边一坐,说:“一起吧,你们一会儿准有别的事儿,别耽误功夫啦。”

    小厮跃跃欲试,陆超先客气了两句,便坐下了,他们也没筷子,一人捏了一个点心吃:“先垫垫就成,我们一会儿有饭的。”小厮还说:“往常七郎没用完的也赏我们,今天倒托了福,吃了新鲜的,这就够啦。”

    他们并不多吃,三两口吃完,祝缨也在大快朵颐,只听陆超说:“七郎说,你不必去大理寺,叫我带你去王府那头,他有话吩咐。”

    祝缨停了筷子,问道:“是什么事?不是信不过你,我还得去应卯的,要是那头出了纰漏,叫御史又多嘴就不好了。”

    陆超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喏,看吧。”

    祝缨接了他揣出来的字条,上面是郑熹的字,写的是让她帮王府查觅赃物,让她务必仔细而不可与王府之人起争执。后面是略写的几个字,告知了夜审的结果。

    祝缨将字条收了,心道,反正你是上峰,应卯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万一我因为这个被罚了,到你家蹭饭!

    她就问:“昨夜审出些什么来了?大人叫你告诉我的。”

    陆超也都说了。

    “郑大人还点了什么人同我一道不?总不能就我一个人去跟别人家一府的人一道干事儿吧?”

    陆超道:“这不有我吗?”

    他又从郑府找了一个健壮的青年仆人,牵了马,三人往王府去了。

    ……——

    高阳郡王今天还是照常去上朝,整个王府从外面猛一看跟往常一样,什么事儿都没有。三人进了王府,是长史和宦官两个熟人迎出来的,祝缨赶紧跳下马来,道:“晚生见过二位前辈。”

    长史和宦官的表情都有点感慨,将三人迎进府内,走到了一个院子里,长史才开口说:“你还真查下去了。”

    祝缨道:“侥幸,我最怀疑的地方没找着,洒大网靠着运气。”

    长史道:“运气?运气来时,也得有本事、有准备的人才能接得住。”

    宦官也接了一句:“不是有一句话,福气大,受不住么?小郎君恰相反,就是受得住的那一个。不但受得住,还算家去找寻,还能找得到。”

    祝缨又谦虚了两句,道:“不敢不敢,老实做事免得日后后悔自己干事不用心罢了。不知眼下要我做什么?”

    长史与宦官对望一眼,道:“我们在府里守着,有事,只管派人来告诉我们两个。这里有十个人,都归你管。大理寺的事儿,七郎为你安排好,你只管将眼将的事儿办好。”

    宦官也说:“殿下有话,祝评事谨慎干练,不会叫祝评事白忙一场。”

    祝缨忙说:“谨遵命。”

    然后才问:“不知昨夜审出什么?吩咐我时,只说了个大概,我想请教得仔细一些,办差的时候才能少出纰漏。”

    长史昨夜不在,他回自己家去了,宦官在侧侍奉郡王,将所见所闻都说了。祝缨听得很仔细,心里有数,郑重道谢。又问了几个王府护卫的名字,向长史、宦官拱手道别,带着这几个人从偏门离了王府。

    才一出门,陆超就低声问道:“七郎说听你的,咱们怎么办?”

    “先找那个当玉杯的!分两、三拨走,一大伙人走在街上太招眼了,这样,你带几个人,从这边前边、我与这几位从后面,包抄!先去他外室家。”她粗粗将人一分,陆超与五个王府护卫一队,自己与郑府另一健仆并其他人一路,一前一后堵着门儿,以防有人走脱。

    外室现在还不知道这内库管事出事儿了,她才当了些银钱,买了些衣食之类还未花用完,正在家里天天骂着狠心贼。祝缨等人到了地方,见这是一所精致的小院,她让陆超带人守后门,自己去敲前面的门。

    里面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谁呀?”

    祝缨道:“王大哥叫我来捎个话。”

    里面一声骂:“这死鬼,还知道这里有人呢?”

    嗔骂着开了门,不等祝缨说话,王府遣来与她同行的护卫一左一右蹿了进去,开门的小丫环下一句还没说出来就被捂嘴拖进了院子里。一行人一涌而入,就有人反手把门扣上了,然后一个人守在门边。

    祝缨只一怔,就马上低声说:“走!”

    一个小院,架上爬满了紫藤,此时已枯了,显出一种萧瑟的样子。紫藤架下摆着几盆正在开的菊花,不用祝缨吩咐,一左一右又蹿出去两个,把两边厢房、厨房搜了,一个胖厨娘被三下五除二绑在了灶下,一个大脚婆子在厢房也被一条绳捆了。

    祝缨看在眼里,也觉得这王府的人就是不一样,接下来办差可能会方便许多。她也暗中警惕,以她个人的经验,县、府、京城都混过了,能有这样的身手规矩的人也是不多的,王府厉害、王府恐怕还另有安排。

    祝缨愈发的谨慎,唯恐自己被当了个炮灰填在里头,并不敢生出一股“这样的人还不得听我的调遣”这样的得意来。

    她很小心地说:“不要叫她们发出声来,也别伤她们性命。让陆超他们留一个人守后门,其他人都进来!”

    很快,陆超那里留了一个王府的护卫守着后门也都进来了。几人碰了个头,祝缨回忆着王府护卫行事的样子,也揣摩出了点门道,学了点东西。她说:“不要出声音,慢慢地搜。”

    陆超说:“这要搜到什么时候?问问她们知道什么。”

    祝缨道:“不用管她,你要信我,跟我一道搜去。”

    陆超还是比较相信祝缨的,祝缨又是个搜索的行家,亲自将这座院落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陆超惊讶地看到祝缨一件一件地拣出些物件,说:“这些有劳诸位看管好,看似王府的东西。”都造了册,总有十来件。

    祝缨又不许别人把这外室的私房金银细软揣进腰包,而是也都拢作一处,也造了册,都收好。又搜出房契、地契,也收好,都造册入箱。

    陆超道:“你这是……”

    祝缨向他解释道:“我见过失物的单子,这些是在单子上的。那些不是,式样也不是内造的。得分开。”

    又搜检这处外宅,在这外室的妆台里扒出个夹层小抽屉,翻出个本子出来。祝缨翻开一页看了看,就心地把这本子翻全了——写的是这外室为王管事记的账。

    账记得并不复杂,所以祝缨还能看得懂,再复杂一点的她就看不明白了。从头看了一遍,祝缨就将账本揣进了袖子里。转而吩咐:“将这两种不同的各装一箱。雇车,就说是要去亲戚家过冬。门锁好。”

    让郑府的人去询问:“去问郑大人,连人带物,送到哪里才好。”

    陆超忙说:“七郎有话,只管带到王府。”

    祝缨道:“也好。”连人带箱子都塞进了车里,一股脑儿地拉到那位内库的王管事的家里,再雇另一辆车,从王管事的家里拉到王府里。

    她并不去问那个可怜的外室,她很有些疑心,这件事情可能涉及王府的阴私之事,譬如嫡庶相争之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外人知道了呢?有账本在她也算能够交差了,实在是不想再深入参与王府的家事了。

    她又让王府的护卫还是化整为零,依旧是分散着回了王府。她亲自押压车,夹在中间回府,陆超自告奋勇与她同行。两人也挤在车箱里,对上外室等人惊恐、乞求的目光,陆超转过脸来,问祝缨:“就这样了?”

    祝缨道:“你还想怎样?旁的别想,就是那一位,也只是帮亲戚的忙不是?”

    到王府外面,祝缨才对陆超咬了个耳朵:“普通人家,叫外人知道了是自家人丢脸。一个王府,叫咱们这样的外人知道了,怕是要咱们丢命了!所以,咱们顶好是除了明面上摆着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超倒抽了一口凉气。

    祝缨看了一眼车内的那个外室,说:“一会儿到了地方,把你知道的都说了,还能少受点罪。”说完,也不看那个外室的眼神,静等着车到王府。

    到了王府已是后半晌了,一群人又是抄家又是绕路,午饭也没有吃,都饿得前胸贴后前动。长史与宦官两个等他们也等得没心情吃饭,竟不觉得饿,见他他们回来了,亲自到偏门边迎接,宦官急切地问道:“如何?”

    祝缨道:“人拿来了,还有些东西,不过跟府上失窃的东西相差甚远。变卖也没有这么快的,恐怕是累年偷窃的。人、物都在这里了,还有这一本账册,还请写个字据交割一下。”

    长史哭笑不得:“还交割,你当是大理寺里呢?”

    祝缨正色道:“晚生正是大理寺中的人,自然是照着大理寺的规矩来。倘或一时忘了,习惯了,回去办差的时候也不管不顾,岂不要坏事?不敢养成坏习惯的。”

    两下正说着话,外面一声:“殿下回来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

    与高阳郡王一同来的还有郑熹,回来便听说有了进展,高阳郡王对郑熹道:“你用人一向很准。”郑熹谦逊地道:“侥幸罢了。不好的也有,不带到舅舅面前丢人罢了。”

    高阳郡王一笑。

    ……——

    祝缨原本打算着,账本一交跟郑熹也算有了交待了,她也就能回大理寺依旧办她的差事去了。去给龚劼案抄个案卷就能混资历等升迁了,不好吗?

    她与长史等人等到高阳郡王与郑熹回来,

    祝缨这才又见到了郑熹,郑熹道:“办得不错。”

    高阳郡王问了祝缨都查到了什么,祝缨一个字也不多说,把账本交给郑熹,由郑熹转交给了高阳郡王。

    高阳郡王听到“账本”两个字眼角一跳,打开扫了一眼,他差点没翻白眼,抖着账本说:“就这么个东西,做这样的账,竟能偷到我的头上来了!”

    郑熹道:“总算是拿到贼了。接下来的事儿,舅舅府上必能办得妥的,我也能回去向阿娘交差了,这些天简直不敢见她。”

    高阳郡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敢见她,更不敢见你外婆,就怕她们问起:家里怎么样了?我能怎么说?好好一个家,到了我的手里,弄成这样?”

    郑熹道:“好在蠹虫已经挖出来了。我今晚可得回家了,再不回去,阿娘得满城抓我了。”

    高阳郡王道:“这件事儿也不必避着你,评事我得接着借来用一用。你也且留一留。”

    郑熹道:“是。”

    祝缨看向郑熹,郑熹对她点点头。

    祝缨心里苦得跟什么似的。

    她自打生下来就没个机会管个什么账,她家穷得一望便知,根本用不着记账。认了于妙妙当干娘之后,于家的账也不归她管,不过于妙妙和花姐也略给她说了一点。然而只是一点,后来学的用的跟记账毫不沾边。即便如此,那个账本她也看得懂,因为记得非常浅显,连花姐跟她说过的一些记账的技巧都不大用得上,就是记着某日收了什么、当了多少钱、放出多少贷又收了多少利钱之类的。

    可这账上记的东西与王府失窃的内容相差太多了!

    以祝缨的猜测,王管事的家里应该没有这样的账,这个人是把黑账放到了外室那里,否则早被王府抄走了,也就用不着让郑熹帮忙,更不用薅了她过来出力。

    差的东西去哪里了呢?一个王府管事,他能有几个外室几本账?如果只有这一个,差的谁拿走了?

    祝缨本能地想躲。

    郑熹却已经身在其中了,高阳郡王心里也清楚,他有些恼,恨恨地道:“瞧瞧!瞧瞧!贼都记上账了!七郎,你只管审!打死了算我的!”

    郑熹道:“倒也不必。”

    将几本又还人了祝缨,问道:“看出什么来了么?”

    祝缨说:“这是个账本儿。”

    郑熹骂道:“说人话!”

    祝缨苦着脸,道:“我就只看出这个。您知道我,我从生下来家里的钱就一眼看得清,哪用得着账本儿这个东西呢?没弄过也没学过,我是明法科,酷吏那种,跟六艺君子差远了,您答应我的算术师傅还没给我呢。”

    郑熹哑然。

    高阳郡王道:“你倒是个肯上进的孩子呀。”

    祝缨低下头不敢说话,她在心里把线索都串起来,总觉得这事儿背后不简单,恐怕与王府的嫡庶之争承嗣之议有关。她胆大却谨慎,不明王府内情便不想踩进去。再说了,王府大小老婆干她什么事儿?她身家还没王府妾的管事兄弟的外室多,人家还有自己的房子,她明天还得跟中人砍价续租,操的什么富贵闲心?

    从曹氏身故的案子之后祝缨就明白了,做官断案,查明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案子不全在寻赃、拿贼,而在查明事实之后按什么律、怎么判!

    断案不看事实不看公道,这案就没法儿管!

    郑熹道:“舅舅,不如先核账,核完了再查。”

    高阳郡王道:“家门不幸,好在你们也不是外人。”

    郑熹道:“既然这样,我们便先回去了。舅舅有事,只管再唤我来。”

    高阳郡王也就不再留着他,祝缨跟郑熹出来,郑熹就把她带进了自己车里。

    …………

    一上郑熹的车,祝缨更加老实,郑熹看她的样子也被所笑了:“吓着了?平日里不是胆很大么?跟我没大没小的,现在也知道怕了?”

    祝缨道:“那不一样!”

    郑熹道:“嗯,是有几分机灵劲儿。说吧,看出什么来。”

    祝缨愁得要死:“您别拿我寻开心了,再这么下去,我就宁愿回去跳大神了。”

    郑熹骂道:“没出息!你就试试又怎样?怎么做了个芝麻官儿,胆子却小了许多?你是查不出来怎地?”

    祝缨道:“现学管账是来不及了,哪怕会算,他都推到那死人、逃犯身上,死无对证,也是没法儿的。”

    郑熹道:“先查,拿出你的能耐来,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祝缨道:“那先说好了,我倒是有办法,能找出东西来,不过,账本我既看不懂也不去懂,你们拿到了,爱怎么着怎么着。神仙打架,别拿我们这些一点儿也不灵的神棍祭旗。”

    郑熹气笑了:“总是这样,到如今还与我讲价钱呢?”

    祝缨道:“起先,金大哥念叨了我一路,说,别当养不熟的白眼儿狼。我打小江湖上混的,看多了种种,是不大养得熟的。他怪我不肯与我交心,我呢,怪怕与人交心的。今天还一道在别人家殡事上混饭吃,明天就各奔东西,聚散离合经得多了,就淡了。

    我才读书,读到一句话,疏不间亲。那是您舅家的事儿,接着您的令我就想,我只管查那面上的东西,怎么用,您随意。”

    郑熹听了,竟生出些伤感来,道:“是呵……”

    他伸出手来,揉揉祝缨的头,说:“真是个孩子!聪明人就该将这话藏在心里,蠢人又想不出这样的话。你是聪明还是蠢?”

    祝缨很担心自己的处境,道:“不是聪明不是蠢,是进了京城之后,与以往全然不同了。”

    “嗯?”

    祝缨道:“以前不用多想的,不管县里府里,我只凭一点小聪明就够横冲直撞无往不利的了。进了京城,才觉得自己个儿心眼儿不够使,京官的米券、四季的衣裳、各处的当铺、我的口音……哪样都是学问,处处绊脚,东拼西凑的学。”

    郑熹道:“现在学账是来不及啦,我给你个账房。从今往后,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看好它,我不要你扒出来,你也别轻易交它出去给人。”

    祝缨道:“账房不用给我。明儿回去,您给写张条子给我,我找个案卷,拿去京兆找王大人。高利贷的人不是他拿的么?我记得有个失窃的案子的,就说,要查赃物,怀疑是被这些人收了赃的,借出他那里查抄的账本对一下、有赃物也瞧一瞧是不是。您找个账房,两本账一对,只管问那管事差的金银宝贝在哪里!”

    郑熹道:“大理寺还有这样的案子?”

    祝缨道:“有的,也是旧案,是去年您到大理之前的,您才不知道的。我是复核的时候看到的。”

    郑熹道:“好,就这么办。”

    祝缨在外面混了几天,终于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回到家里,推说有差使累的,张仙姑就连走路都踮着脚,也不来念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是普通的布被,屋里没有熏香,宵夜是张仙姑烙的油饼卷点咸菜,竟觉得比什么王府、侯府舒服多了!

    她想:人可真是奇怪,以往家里只有破被野菜吃的时候,遇到事儿说走也就走了。如今哪怕是个赁的房子,从八品的官儿,竟有些畏缩了。都不像自己了!

    祝缨有些懊悔,开始嫌弃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又把那股子勇气鼓了起来,想:总躲着岂不是低下头去叫人打?我都这样了,我娘还不得更叫人欺负了?!不行!我得把本事练强!把官儿做大!

    又深悔:昨天对郑七说话时真是太软弱了,简直像条冲人亮肚皮的狗!

    他娘的!

    祝缨有点迁怒,气鼓鼓地出门去大理寺。踏进宫门,她的那股子无名业火就熄了大半,进了大理寺,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左评事看到她,问道:“小祝,昨天怎么没来?什么差使?”

    他随口一问,祝缨也就随口一答:“有个旧案呢,说贼赃的事,就叫我跑一趟了。”

    左评事道:“你呀,明明在郑大人跟前更出挑,怎么反而退了一步干这些打杂的事儿,倒叫那条蜈蚣抢了先,人家已经巴巴地干出彩的事儿去了!”

    “蜈蚣?”

    “蜈蚣。苏蜈蚣,走在世间全是脚,凡路上遇到的没有他不踩的,亏得脚多,竟也能踩得过来。”

    祝缨一声轻笑:“你好会说话,都说是蜈蚣了,上赶着挨踩么?我才不呢!”

    她翻出了旧档,等郑熹下朝回来请他签了条子,抱着去了京兆府。她在京兆府也勉强算是有点门路了,条子递到了王云鹤面前,王云鹤看了郑熹的字,又看祝缨带的旧档,道:“你可去抄写。”

    祝缨的脸有点绿,请示道:“下官惭愧,年轻不懂账目,怕抄错了,能否借账本回去?郑大理这里有条子。”

    王云鹤对她观感极佳,道:“可。”

    祝缨绿着脸,带着账本回去,还是从郑熹那里弄了三个账房,活活抄了五天。一抄完,祝缨就去把账本还了,王云鹤草草翻了一下道:“我也不是很懂这个,不过粗通。你初入大理,要在那里磨炼几年,免不得要核对账目的。大理查的,可不止是命案、失窃之类呵,还是要懂一些的。”

    “是。”

    王云鹤想了一下,写了几个书名,道:“这些都是算学上的,你买了去,先通读学一些。等会了,再寻个账房请教一二,也就差不离了。不强求样样精通,但也不能一窍不通。遇到那等做假账的案子,你再找个精明的账房为你查账就好。”

    祝缨心里堵得慌,王云鹤还是这么的敦厚慈和。她袖了王云鹤的条子,不由自主去书局真的买了几本书,揣了又回去大理复命。

    一到大理,又被郑熹叫了去。

    祝缨心情不好,郑熹的心情更不好,两个人、两张黑脸,你看我、我看你。郑熹道:“手上旁的事儿先放一放,你先查查这个!”

    祝缨一怔:“什么事?”

    郑熹切齿道:“龚劼!”

    “我?”

    郑熹阴着脸,说:“猜得没错,账一查就明白了,差了好有万金。招了,是大郎指使的。你猜,去哪儿了?”

    祝缨道:“您都说了,龚劼。我,能行吗?”

    郑熹冷笑道:“你说呢?”

    祝缨看他都阴阳怪气了起来,知道他这是气得狠了,心道:郡王还想交好陈相,这位长子想贿赂龚劼谋个世子之位倒也不是很让人意外呢。

    很好

    祝缨从来没考虑过拒绝参与龚劼案。

    郑熹早些时候已经让她到龚劼案里打杂沾光了。龚劼案是美差,越查,功劳越大,好些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指着这个升官晋衔呢。这个活儿可比复核那成堆的旧案卷宗前途光明多了。

    郑熹确实是在栽培她。

    不用郑熹再问,祝缨就说:“只是与失窃的案子相关的么?我能查到什么地步?给我多少线索?”

    郑熹的气顺了一些,瞪了她一眼,说:“你还想把龚劼逆案整个儿给查了不成?就这个,查明白了与龚劼的关系有多深。口供、线索、物证,你晚间去府里看,你现在的差使也还兼着,不要退。”

    祝缨想了一下,这不跟之前的一样么?白天在大理寺干,宵禁前自己再兼个差。她干得了!

    她说:“是。白天还有差使,那我能干事的时间就少了些,您得多给我点时间。还得看线索有多少,线索多就快,线索少您得给宽限几天。”

    郑熹笑骂:“就你精明。我是那等不管底下死活的人吗?这里的差事你兼着,不用你干太多,不要惊动别人。”

    祝缨懂了,虽然都是龚劼案相关,但是打杂理卷宗跟郡王长子贿赂龚劼是完全不同的。打杂可以明说,查贿赂的事儿绝不能说出去。真正让龚劼完蛋的原因是什么?是与皇帝十分关心的皇位相关,案子拖得久、牵连颇广,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劝皇帝收手。高阳郡王家要是沾了这个,要倒大霉。

    查这个案子,既是为了高阳郡王也是为了郑熹自己了。祝缨身在大理,又由郑熹引入,查龚劼也是为了她自己。在有个比较成全的办法之前,不能声张。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能把高阳郡王给扯出来。打杂是遮掩,不用干得多么好,要用打杂当掩护,去查贿赂的事儿。

    祝缨道:“明白!”

    她在脑子里把整个事情又过了一遍,认为自己不太会被“灭口”。

    她道:“那我先把手上的事儿梳理一下,晚间到府上向您禀报。”

    郑熹道:“是向我提要求吧?”

    祝缨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呀,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人也弄不来,必得要您拉一把的。这么大的事儿也得跟您禀报一下我预备怎么干,您也好安心。”

    郑熹道:“去吧。”

    祝缨回去就又拣出几份龚劼案的卷子来,招了个文吏,让他简略抄了其中的几段。苏匡见她从郑熹处出来,又踱过来,伸头往文吏的桌子上一看:“抄这个做什么?小祝,你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这不就是正事么?”

    祝缨让抄的是一些书籍的名称,是从龚劼家里查抄出来的东西。苏匡问道:“怎么?上头要?”

    祝缨摇头道:“是我自己要的。郑大人说我读书不多,没见过世面。我寻思着龚劼家里书多,抄一份名录出来,我照着找几本来读一读。龚劼人品不好,书却是好的,不是么?”

    苏匡急切地道:“你疯啦?!查抄来的赃物的主意你也打?!”

    他没压着声音,文吏抬头看了他一眼,左评事等人也被吸引了来。祝缨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东西都贴封入库了,珍品更是入了宫中内库了,哪个能从宫里带走呢?”

    左评事听了这两句话,忍不住摇头,这蜈蚣!小祝也是,竟不会吸取教训,还跟他说话。他说:“吵吵什么呢?等会儿再把裴少卿招了来!又怎么了?”

    他还是在给旧案复核收尾,祝缨这个肯干活的又被郑熹抽走了,旁人身上的活就多了,左评事很不开心。

    祝缨道:“没事儿,苏兄说打赃物的主意。”

    苏匡道:“别胡说!我是怕你……”

    祝缨截口道:“啥?”

    左评事的不开心散了一点,心道,我是忙昏了头了,小祝能得郑大人喜欢,哪能是个傻子呢?他在苏蜈蚣手里吃不了亏。左评事道:“小苏你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怎么能教小祝干违法的事儿?”

    祝缨说:“我也说来,这主意不能打,打了也白打。”

    苏匡气结,给祝缨和左评事都记了一笔,预备在郑熹那里关爱一下祝缨。

    文吏把头埋得更深,下笔更快,心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祝缨与左评事都没那个心情盯着苏匡再踩一脚,说一句也就算了,两人各忙各的去了,苏匡这回吃了个亏,也哼了一声走了。

    祝缨很快就拿到了一份书单。她也想过了,光凭郑熹偶尔想起来的安排,或者像王云鹤那样的好心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一点指点,想学习是不够的。所以她就借机让人抄一份龚劼家的书单。

    龚劼现在是个罪人不假,但是他也是个学问人出身,管他收藏的是什么呢?读一读是没有坏处的。能在市面上买的,就先买来读,也不要求学得多么深,至少得粗浅的知道一点儿。买不到的,再跟郑熹借去,想来郑熹应该不会拒绝的。

    揣着书单,祝缨又把手上的杂档稍稍干了一点,就差不多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祝缨把东西一收,扬着书单笑嘻嘻地问苏匡:“我去买书了,你要不要查查内库丢没丢东西?”

    苏匡气急败坏:“你就是会淘气!”

    祝缨对他做了个鬼脸,走了。

    …………

    出了宫门,祝缨不蹭郑熹的车,自己走到了郑侯府。

    这个时候郑侯府开始热闹起来。

    凡这样的大人家里,到这个时候总是热闹的,送礼的、求情的、讨官的……都在门房外聚着、等着,没门路的人靠送礼,不定什么时候能被接见。

    祝缨平静地看了一眼大门前聚的人,这些人里,大部分是求见郑侯的。老侯爷虽然已经不大理事了,但是因为急流勇退,在龚劼坏事了的现在,反而更显出郑侯被皇帝看中了。

    祝缨径上前求见郑熹,郑府门上的人看她也眼熟,笑道:“七郎才说了呢,快请。”

    祝缨也不给他们塞红包,笑着一抱拳:“有劳。”

    门上看着的人不免小声交流一下:“这是谁?”

    “没听着么?大理寺那里求见世子的。”

    “哦。”

    祝缨心道:比起他们,我这官运也不算差了。也不能再强求郑大人对我更好了,我又不是他儿子!

    她既无所要求,到了郑熹的书房就更平和了。只是她没料到,郑熹不在书房!还是上回那个给她抱被子的小厮说:“七郎被侯爷叫过去说话了,三郎先在这里等一下。”

    祝缨道:“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点闲话,什么天气冷了、最近有点忙之类,祝缨还问小厮读过什么书没有,又扯到了郑熹书房里书很多。

    正说着,陆超小跑着过来,说:“三郎,侯爷要见你呢!”

    “我?”祝缨诧异了,大门口一堆人,见她?

    陆超道:“侯爷问七郎,王府出了什么事儿呢。你回话的时候小心一点。”

    “哦,好。那大人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侯爷面前,根本来不及干这个事儿。”

    祝缨心道:那这侯爷是挺能干的。

    郑侯确实是个能干的人,他这侯爵是自己凭军功挣来的。他不是郑氏的大宗,袭爵的是他同祖的堂兄,郑氏大宗本有一个国公的爵位,但到了他堂兄身上也降成了侯爵了。郑氏一大家子叙齿,郑熹虽然是郑侯的长子,按大家族的叫法,他还是七郎。

    郑熹那么大一个儿子,大理寺的正事龚劼案还没结案,最近常往舅家跑,还夜不归宿的。郑侯要是察觉不出来有问题,那就奇怪了。

    郑熹在大理寺里威风得紧,回家就被亲爹提到跟前问话:“你舅舅家的事儿,有难处了?”

    “呃……”

    “嗯?”

    郑熹很坦率道:“舅舅正在头疼,咱们也要头疼了,与龚劼案有些牵涉,舅舅就快要立世子了。”

    “哦?”

    郑熹将最近发生的事儿说了。

    郑侯道:“原来是这样。你娘才说,你长大了,能干事了,贼也拿了、赃也拿了,我看你还是不着家,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不过你娘要伤心了,她很喜欢那府里的大郎的。这两天,把霖娘送到她跟前陪她。”

    “是。”

    郑侯道:“你舅舅不告诉我,我也不去找他!你们两个就是这么办事的?与龚劼有关的事儿,就敢拖着?告诉你舅舅,现在要快刀斩乱麻!顶好不要耽搁,不要让事情在别处发出来,到时候任凭他怎么解释,陛下一时也是听不进去的。你更是!你还管着龚劼的案子呢!”

    郑熹道:“儿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你要明白了,就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郑熹解释道:“起初只当是家贼,纵是那小子偷拿了,也只当他长大了,处处用钱,实没想到他是拿来干这个了!”

    郑侯道:“派了谁,你要怎么干?”

    郑熹又说了,郑侯就骂高阳郡王:“呸!还说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么多人,连同属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个孩子,叫来我看一看。”

    郑熹不敢说不行,派人去叫了来。

    ……——

    祝缨头回见郑侯,心里也没底,还有点担心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个女孩儿。

    等到拜见郑侯,她只看了郑侯一眼,头不由自主地压低。郑侯须发已有了明显的银丝,看起来倒不凶恶,祝缨却觉得压力极大。心里不由冒出在府城时金良说的一句话“手上见过血”。

    郑侯的血腥味儿,显然比她浓多了。金良跟着郑侯上战场,以军功摆脱了奴婢的身份而成为军官,手上未尝没有人命,祝缨在他身上就没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血味。

    郑侯有。

    郑侯细细看了她一阵,说:“好小子,见过血。”

    祝缨小小吐了一口气,郑侯笑了:“还行。过来我瞧瞧。”

    都瞧过了,还过去!祝缨小小腹诽,老实走过去,也抬眼再仔细看郑侯。郑侯笑道:“不错不错!我常说金良傻乎乎的,他说你胆子不小,这回他倒没看走眼。”

    郑侯看祝缨还是很喜欢的,他喜欢能干的年轻人,也喜欢长得整洁的孩子。祝缨不够高大健壮,但是够机敏,一眼扫过来也是个肚里有主意但做事稳重的样子。郑侯道:“这孩子很好。”

    顺手把一柄金刀给了祝缨:“拿去玩吧。”

    祝缨看了郑熹一眼,郑熹点头了,祝缨才谢了郑侯,双手接过。

    郑侯道:“好了,你们去吧。”

    祝缨跟在郑熹的身后,又从郑侯那里回到了郑熹的书房。

    郑熹瞥了一眼祝缨手里的金刀,道:“倒是衬你,佩上吧。”

    祝缨道:“忒贵重了,带着它,我得妨着多少偷儿。”

    郑熹笑骂一声:“又胡扯。”

    祝缨也就将金刀拴在了腰间,说:“不是胡扯,不像我能佩的,走在街上容易叫人记住。”

    郑熹看她把金刀佩上了,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口上却说:“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什么要问的,有什么要说的,又有什么想要的。都说出来。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要尽快有个说法。”

    祝缨也不再管金刀的事儿了,道:“您这儿有什么线索?供词之类?殿下家的事儿,我什么也不知道,本不该打听,可涉及到了王子,还是要知道些的。”

    郑熹从抽屉里拖出一叠纸来,道:“先看看。坐。”

    祝缨也不客气,坐下来就着书房的灯光飞快地扫完了那叠供词,说:“我先捋一捋整件事儿,您看看有没有说错的,再说我预备怎么办?”

    “好。”

    祝缨道:“起因是为了立长还是立嫡。庶子年长,有了些想法,当时龚劼还得势,于是想走龚劼的路子谋取世子之位。借着生母兄弟管内库的便利,从中偷取财物贿赂龚劼。管事也借着职务之便偷窃,又放贷、包养外室,他存着‘外甥’继承王府之后抬举他的念想,所以才一直死咬着不吐口。不想龚劼事败,巧合之下偷窃事发,外室又露了痕迹。如今是要查一查他们说的有几分实,还有没有旁的与龚劼勾连更深的事,以及……有没有旁的把柄落在龚劼案里。”

    郑熹听她说清了,道:“差不多。你预备怎么办?”

    祝缨道:“龚劼做了十几年的丞相,查他的案子每天都有进展,还查到了现在,我怕他有后手。”

    “嗯?”

    “您查了这么久了,没查到与那位王子的关的证据吧?”

    郑熹点了点头,也不藏着掖着,说:“他必还有一本暗账,上面都是这些败家子!”天大的把柄,能让许多人家急得上吊。

    官场上常见送礼求官、求升迁,必然有本账。前任大理寺已经抄到了一本,郑熹接手大理寺,也就接了这本账,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他叹了口气:“你只管查这个东西,查到了我派人核账。”又想,是时候给祝缨找个师傅学算学了。

    祝缨道:“我重新读一遍龚案的案卷,仔细研究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去龚府看一看?还有,龚案的犯人,我想见谁就能见吗?王府那边儿……”

    郑熹道:“只要机密,都可以。”

    “可能还要点人手,看账的,跑腿的。”

    “都可以,有难事只管来找我。万一我有事,你可去王府寻郡王。”

    祝缨马上说:“给我一夜,明天我就开始办。”

    “去吧。”

    祝缨道:“是。”

    祝缨一离开,郑熹就换了衣服又去了高阳王府,又与高阳郡王密议了一番。高阳郡王道:“你爹说得对,是要快。那个孩子,能行么?”

    郑熹道:“现在要紧是保密,他就合适了。舅舅也再拿出几个可靠的心腹人,叫他领着。”

    高阳郡王道:“要快!要查出那个逆子都干了什么!龚劼已然是困兽了!不要让他狗急跳墙,说出别的来!我不管别人,那个逆子与龚劼的事要查明白了!我才好到陛下面前请罪呀!”

    说着,他流下了眼泪:“我如今,只有一个儿子了!我这家……”

    “舅舅。”

    高阳郡王命人领出幼子,对这孩子说:“来,给你兄长行礼。”

    郑熹心中一恸,扶起年幼的表弟,说:“舅舅,事情没有到很糟的时候。如今也不过是依礼而行。”

    “以后,你要多多照顾你的表弟啊!”

    “是。”郑熹口上答应了,看着这瘦弱的孩子心里也是愁的。如今希望祝缨早点把事情查出来,真能拿到那一本暗账,上面其他的人也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至少他能把自己、郑家给摘出来。

    …………

    祝缨走出郑侯府,接受了许多注目,坐在那里等着求见郑侯的人数有增无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腰间的金刀果然吸引了一些注意,回到家里,张仙姑也发现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祝缨摘下金刀给她看,这刀只有五寸来长,金鞘镶嵌着数颗宝石,朱红的穗子顶上是一颗明珠。刀刃如霜雪,吹毛即断。以祝缨这一个月来的库房、当铺经验来看,怎么也值个二、三百金。

    张仙姑拿拇指轻抹了一下刀刃,指腹便渗出血珠来,她忙把指头衔在口中说:“好快的刀!”

    祝缨将刀收了,说:“到郑大人家回事儿,巧了遇到老侯爷,老人家给的。”

    张仙姑乐了:“我说呢,你前阵子忙成那样!”

    祝缨道:“案子还没完,且还得忙呢。”

    “哎哟哎哟,有这样的赏,忙一些是应该的!这个你可得收好吧?咱们家哪有藏东西的地方?还是你带着?也好叫他们看看,你得上司的喜欢,好高看你。”

    祝缨道:“这才哪到哪呢?也别出去说。”

    刀很锋利,妙的是这个长度刚刚可以带进宫里,再长一点就不行了。她预备配个简单朴素点的刀鞘,方便带着用。

    张仙姑道:“我知道!招贼惦记就不好了。来,吃饭吧!”

    祝缨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张仙姑叫了她一声,她才说:“我想案子呢。”

    张仙姑道:“哦,那你先吃饭,吃完了慢慢儿想。”

    祝缨很快扒完了饭,回房点了灯,看着跳动的火苗把白天看到的供词、证据重新回忆了一遍。

    供词可比她跟郑熹总结的更精彩,总之,这长子以为“舅舅”一心向他,不想“舅舅”也有私心,并不是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的。他指使“舅舅”偷一分,“舅舅”就要偷个一分半。因为是内库的管事,就有许多手段可以遮掩。

    比如一箱金子,他把底层的都挪走了,垫上砖石木块之类,外面也是看不出来的。高阳王府豪富,等闲也用不着一次要把全部家底都拿出来的事儿。珍宝也是类似的做法。祝缨让内库再凑一份珍宝,好看一看的时候是怎么办的,他糊弄人的时候就是怎么办的。

    且府中各房各有各的私房,并不会时刻需要动用库里的东西,很多东西就是放在库里吃灰。

    完全可以拆东墙补西墙。

    一旦事成,“外甥”袭了爵,再查账的时候就可以说:都偷去送给龚劼了。

    再对照着陈萌说的,就更清楚了,如果不是龚劼失势,这事儿说不定还真让他们干成了!因为嫡子年幼且体弱,高阳郡王是犹豫的,也有扶一扶长子的想法。

    老太妃也是犹豫的。要是自己的亲孙子样样都好,外孙子在心里的位置就不会那么高了。

    二位的心意,府中上下恐怕也有点明白,否则这庶子不至于起这样的念。

    龚劼案是郑熹主办的,是个大案,办案的不止郑熹一个人,万一被别人发现了,郑熹、郡王统统说不清了就。

    事涉皇位,皇帝是很难冷静的。

    以祝缨的学识、经历,是不大能想到这一层的,但是龚劼与她有着颇深的渊源。如果龚劼不坑了冯侍郎,冯侍郎不会死、冯府不会败,花姐也不会流落京外,也就不会与祝缨相识。祝缨一生中的几件大事,是与龚劼有关的。她琢磨过。

    现在她要做什么也就很明白了:郑熹不能倒。

    她得把那本暗账给查出来!

    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呢?她还没找到账本,账本就从别处冒出来了,郑熹这一方没来得及处理。

    等一下!如果这账本没了,会怎么样呢?不妥,还有龚劼,还有经手的人。

    不不不,重头开始!如果这本账出现了,会怎么样?

    祝缨站了起来!

    她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对自己说:我试一试,我的想法对不对,明天先问问郑大人,他要觉得妥当,便可见我在这朝堂还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这一晚,她破天慌地碾转了好一阵儿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到了大理寺,把龚案相关的案卷又调了出来,郑重看龚劼的供词,揣摩着龚劼的心理。虽然龚劼做丞相的年载跟她的年纪差不多长,且丞相之城府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她多少也摸着了一点端倪。

    等郑熹回来,祝缨抢在了苏匡前面去见郑熹。

    郑熹道:“怎么?等不及了?”

    祝缨笑笑,凑上前去,附耳问道:“大人,提审龚劼,如何?”

    “你?”郑熹的脸色变得严肃,“你道为什么这案子拖得这么久?一是陛下要查实,看看还有什么人牵涉其中,二是他难缠!我且要吃力,你是比别人聪明些,他却不止聪明,你连官面上的事儿还没全懂呢。”

    祝缨道:“我知道自己没吃过猪肉,连猪跑见得都少。不过这件事儿,您先听听我的主意——我也不敢托大,只是随便一说。”

    郑熹把身子往后扯了扯,看着祝缨:“说。”

    祝缨的脸与他只有三寸的距离,问道:“告诉他,暗账找着了,呈给陛下,陛下没打开,当面烧了。”

    郑熹的眼睛与笑容同时张开了,抬手捏了捏祝缨的脸:“很好!”

    祝缨站直了身体,将脸从郑熹的手中扯了出来,揉着脸说:“捏什么呢捏。”

    郑熹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很对!你是读书的料子呀!史书读得不错,会活学活用了。”

    “啊?”祝缨不想装成听懂了,史书太多了,郑熹到底说的是哪个啊?下回遇到了,她不知道,岂不误事?

    “没读过曹操烧信?”郑熹惊讶地通过祝缨的表情发现,祝缨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

    郑熹又给她讲了这个故事,然后说:“这是很好的。”

    祝缨问道:“那账本,还找吗?”

    郑熹道:“等我的消息,找还是要找的。唔,你随我来吧!带你见见龚劼。说起来,他与你还有点渊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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