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诈

    龚劼的大名,大理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知道他难缠。祝缨却只是在见到大理寺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打过照面。郑熹一说要带她去,祝缨心跳先快了起来:“我?”

    郑熹很肯定地说:“就是你。来吧。”说着,他便起身,又点了两个小吏跟着,一起往狱中去。

    祝缨懵了,她提议审龚劼是让郑熹去,她自己可没做过这个想法。

    龚劼的事迹在大理寺里是有传闻的,这位十余年的宰相,常能把主审官整得焦头烂额,被说哭算是轻的,又有被套出话来的、被诱引暗示引起别人怀疑坏了前程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又死咬着自己“或有并不俭朴之处,实无不忠之心”,在他的家里搜出了无数的金银珠宝、房契地契,也都是他所说的“不俭朴”。但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又是真的,否则不足以让他下狱,也更不会把冯、沈两家重新召回。

    祝缨以自己听闻的一些消息来推断,这里面是得有个不能明说的内情,因为以太常杨六的消息灵通,他也不知道。大理寺同僚们的闲聊里,也没人提。

    她又不傻!绝不肯自己跟龚劼有什么深入的接触。有事个高儿的顶着,推上司去扛雷准没错儿!郑熹那么个胸有成竹的样子,肯定能行的!

    祝缨的脚钉在了地上,直到郑熹发现她没跟上来,又催了一次:“愣着干什么?”

    祝缨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行么?”

    郑熹道:“平日里不是胆子很大的么?”

    祝缨道:“这事儿一直都是您干的。我以往没干过,怕干坏了。”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真的账本,要诈龚劼,是得有点本事的。得让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相信,他没啥底牌也没啥后路了才行。

    郑熹轻笑一声:“滚过来。”

    祝缨只好滚了过去,与他一同去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还是老样子,狱丞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弯着腰将他们迎了进去。郑熹并不深入,而是示意祝缨进去。祝缨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个口型:“我?”

    郑熹点了点头:“你去告诉他。”

    祝缨眼睛瞪得大大的,万万想不到“随我来”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让她“见见龚劼”也就是字面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同时出现”的意思。

    郑熹叹道:“你以为他是好相与的么?你要无意间说出来才行。”

    祝缨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郑熹与龚劼打过很多的交道,再看郑熹,正等着她动呢。

    那这个她能干!

    她点了点头,理了理衣服,对狱丞道:“走吧。”

    狱丞躬着身,提着钥匙去开了龚劼的牢房门,祝缨随后小心地走进了牢房。

    …………

    这是一间条件不错的牢房,大理寺管的都是重犯,或是案情重大、或是案犯地位颇高,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针对,住得条件还都不错。龚劼是案情重大又是地位还挺高的一个人,住个单间,现在天冷了,有铺有盖有火盆。

    有桌有椅有灯有洗沐的用具,看得祝缨有点忌妒: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我在京兆狱的时候单间都没这个好!

    她微低着头,步子略显僵硬,离龚劼几步的地方稍停一下,看了一眼,说:“哦,还活着,那行,走吧。”

    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稚嫩的表现,龚劼无声地笑了,过于拙劣了,弄个新人过来以消除他的戒心套他的话?郑熹这是黔驴技穷了么?

    狱丞对他躬一躬身,道:“您还好么?”

    “别跟他多说话,糟老头子坏得很!”祝缨飞快地对狱丞说,“反正他也快完了。”

    像是担心龚劼会咬她一样,她又飞快地说:“快走啦!”

    龚劼终于给了祝缨一个字音,他说:“哦?”

    祝缨又看了一眼,眼睛也瞪得大,用力抿住了唇,又别过头去,问狱丞:“他吃得怎么样?”

    狱丞道:“一日三餐,全照章程来,一月一沐。”

    祝缨道:“这两天给他吃点好的,再给他拿新衣服,叫他沐浴。”

    龚劼的脸色微变。祝缨却不再说话,示意狱丞出去。

    两人出去之后,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还没说,一会儿请狱丞去说。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新衣、好吃的。”

    郑熹一听即明,笑骂:“小机灵鬼儿!”

    祝缨就对狱丞道:“等会你准备了东西吧,他的事儿快结了,已经搜出证据来了。陛下烧了,朝上大臣感激涕零。对他客气点儿,他就要完了,你也很快就要清闲下来了。”

    狱丞心中微喜,一般犯官,有家人、有同乡、有朋友等等关系,还能有所打点。龚劼这个案子,如今已没什么油水可言了反而要操劳,不如清贫且事少地过日子。

    不一会儿,狱丞带着两个狱卒,拿着东西进去了,又过了一阵里面传来隐约的声音:“什么?!”

    接着声音低了下去,不消片刻,狱丞匆匆走了出来,对郑熹一揖说:“他要纸笔,要写东西,要见大人。”

    郑熹与祝缨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喜悦。郑熹摆了摆手,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带着两个小吏进去,示意祝缨等在外面。

    龚劼已经洗沐一新,端坐在桌前,一席酒菜他一样没动,都摆到了一边,面前已经清出一片空地。看了一眼郑熹,他阴着脸说:“当年看你,就是丞相之材,果然是能干。”

    郑熹待他一如案发前那般从容有礼:“过奖了,栋梁之材并不罕见,深山老林里多得是,有机会登堂入室得做栋梁的并不多。我是不敢妄想的。听说您要见我?”

    “你拿到东西了?”

    “是。”

    “看了?”

    郑熹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我能看的,不看最好。陛下想必也是这么想的。知道祸乱的根源,将根源掐灭就好,何必节外生枝呢?”他示意小吏把酒菜重新理好,说,“相识多年,我陪您饮一杯。”

    龚劼道:“不必了,拿笔墨来!”

    郑熹疑惑地看着他,龚劼冷笑道:“陛下的心也忒大了,就不怕弄错了祸根吗?”

    “咦?”

    龚劼轻声道:“他不查,我也是要写的,你也最好知道一些。否则……陛下春秋已高……”

    郑熹听这话不对味儿,轻喝一声:“慎言!”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命人拿了笔纸来。

    又看了龚劼一言,郑熹拂袖而去,龚劼一声轻笑,抬起微颤的手,他的手越写越稳。郑熹又命依旧送好饭进去,再给里面加一盏灯。这一天,郑熹没了回府,祝缨也没有回家,连带着好几个人都在大理寺里连轴转。

    郑熹要求整个大理寺狱不许与外面交通,外面不许有声音传出来,不许打扰了龚劼。

    龚劼一气写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熬得两眼通红犹不肯停笔。郑熹对祝缨道:“你守在这里,不许旁人过来。”他得上早朝去了!

    祝缨已经熬了一夜,此时才觉得有些冷,跺了跺脚,说:“您放心,除非陛下亲自来。”

    郑熹道:“那可也说不好。”

    郑熹走后不久,里面龚劼就写完了,从里面扬声道:“郑七,进来!”

    祝缨心道:他能做丞相是真的有点本事的!这样的账都能记得清楚,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能熬这么长的夜写这么多的字。

    她亲自走了进去收了龚劼写的东西,龚劼瘫坐在椅子里,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年轻人,不用怕我。”

    祝缨的眼睛中掩不住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墨迹要晾干,要收好供状就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叠起来。收的时候不免要扫上一眼,只一眼,祝缨就吃了一惊:这玩儿不是账本啊!上面的字她看得懂,写的是龚劼这货跟朝中有些人商量着怎么预备着皇帝“有事”的时候拥立新君。

    这玩笑可开大了!

    祝缨小声说:“郑大人早朝去了,你等他回来亲自跟你说。”抱着这叠纸,片刻不敢离身。只吩咐狱丞给龚劼送去热水洗沐。

    …………

    祝缨抱着这叠烫手的供词,等着郑熹回来。二十年前的皇位之争,沈、冯两家遭那样的大难,陈相与岳父家形同割席,二十年后的夺嫡之争,又要填进去多少人?会有多少人像花姐一样受苦,又有多少孩子像王婆子的女儿一样被献祭?

    她不敢想。

    人生在世,位置越高,就越要懂得害怕。

    郑熹下了朝之后也是匆匆安排了大理寺今日的事务:回去待命,等他的令!

    接着就又奔到了大理狱来。

    祝缨沉着脸把一叠纸递给了郑熹:“恭喜大人,出大事了。”

    郑熹见她没有笑影就觉得事情不妙,打开了一看也吸了一口凉气,说了一句:“怪不得。”

    “那账本儿呢?”

    郑熹摇摇头,先看龚劼所写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写了一些人名,都有事由。龚劼因为东宫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觉得东宫登基肯定没他好果子吃,总想跟东宫拧着干。郑熹看上面没有自己家、没有舅舅家,自家近亲都还算安全,远一些的亲戚那是难免的,他也不想把这些人的名字抽出来。

    可是这样的话,关于高阳郡王家的那本账,就还是没有下落了。

    郑熹皱眉道:“这可等不得了。你去告诉舅舅,来不及等账本了,这个事儿不能压。叫他照着他原本想的去干!告诉他,就说,家中的失窃案才查出结果就来请罪了!”

    祝缨道:“要不,再诈一下?”

    “你以为他会再上一次当吗?”

    祝缨道:“你把手里的给我两张,我拿去给在押的旁的案犯看,诈他……”

    郑熹略一思索便说:“很好!要小心!”又点了两个案犯的名字,说,“他们最有可能知道暗账。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拿着龚劼的供词,又进了大理寺狱,到了龚劼的房间外面,透过门上的栅栏往内一瞧,龚劼已经躺地床上睡着了,桌上杯盘狼藉。郑熹怕他死了,忙命狱卒开门去看,发现他酒足饭饱之后在床上睡得正香。

    郑熹也不出去,就在门外搬了张椅子坐着,等着祝缨的消息。

    祝缨这辈子头回法官,虽读过些如何审讯问话的章程,实则从未施行过。不过,如果不是对着龚劼,她也就不太紧张了,她手里如今已经有了干货,哪怕审不出东西来也不碍事儿。

    她也不浪费时间,择了一间干净的囚室,就说:“把这两个人都给我带过来吧!”

    这两个并不是什么官员,在案是因为他们是龚劼家的心腹管家,一个叫龚喜一个赵金。听到锁链的声音,祝缨抹了一把脸,把脸板起来。狱卒将二人押到她的堂下,往下一按,祝缨注意到这两个人样子不如龚劼整洁,关得有点发霉的样子,不过两人抬头一看她,都有那么一点轻蔑。

    祝缨板着脸喝道:“你们敢小瞧我?!”

    狱卒也跟着喝斥。

    龚喜道:“不敢。”

    然后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狱卒小声提醒:“祝大人?”

    祝缨道:“我想想。哦,报上名来!”

    龚喜与赵金都有点看笑话的样子,懒洋洋地仰着头跪着,也不说话。狱卒又喝斥了几声,他们才报了名。他们两个虽然坐牢,却不像龚劼那样被防范得过紧,他们还是能听狱卒在他们那儿闲聊几句的。“祝大人”应该是今年刚考来的新人祝评事,从八品,以往到龚府送礼的人里从八品是连他们都看不上眼的。

    狱卒们的口中,这是一个小呆子,干活就埋头苦干,被个同僚苏蜈蚣下了多少回舌头都硬挨了,就是给郑熹拉磨的一头傻驴!现在一看,确实是有一点儿。他们二人在龚劼身边也算见多识广,官儿分好多种,人也是。有些人就是案牍功夫厉害,写起文章一套一套的显得精明干练,真叫他做实事,他就是个二傻子!

    读书人里这类人尤其的多。

    报完了名,祝缨照着大理寺那审人的流程一步一步问下来,诸如“你们可知罪”之类。

    自然是审不出一点东西来的。

    连狱卒都不忍看她了,为了大理寺的面子,勉强为她维持审讯的秩序。祝缨装了半天书呆子,终于说了一句:“哦!对了!还有!”

    这才亲自拿了龚劼写的两张纸给他们两个看:“你们呢?招不招?”

    龚喜与赵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煞白:“什么?相公他!”

    祝缨小心地把这两张纸折好,一板一眼地说:“郑大人在审他,派我来审你们,郑大人说,你们谁说得快一点?”她拿眼睛左右看着这两个人,仿佛不是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龚喜与赵金便争先恐后地说:“我说!”

    祝缨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仰着脸,两人急得不行,便听到祝缨说了一句:“给他俩分开关着,给纸笔,看谁先写完吧。哦,你们那儿,还有一本账,之前没抄到的。放哪儿了?都写出来吧。”

    龚劼都招了,他们还死扛着什么?到时候龚劼把他们也给招出来,他们还有个屁用?

    两人恨不得押着狱卒去取纸笔!

    ………………

    郑熹十分有耐心地坐在龚劼的囚室外,一页一页地翻着龚劼的供词,将里面的内容牢牢记住了。里面龚劼还没醒的时候,祝缨回来了。

    郑熹没有起身,眯起眼睛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地址拿到了!”指望龚喜和赵金这两个把整本账默下来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提供了账本所在之处,又提到了一些藏匿的财产所在,剩下的是所谓谋逆案中他们所知的细节,就让他们慢慢写了。

    郑熹看了一眼地址,道:“你去府里,求见我父亲,请他老人家主持。”扯下自己的一枚小印,让祝缨带去郑侯府。

    祝缨问道:“那王府那里?”

    郑熹道:“都听他老人家吩咐。”

    祝缨将手上的两页纸交还给了郑熹,转身飞奔而去。她出了宫门,先找到守在外面的陆超,一亮小印,说:“郑大人让我赶紧回府。”

    陆超见了小印也不细问,道:“你乘我的马。”

    郑熹的车品级颇高,祝缨这个小官不适合坐它节外生枝,车也不如马快。祝缨骑着马到了郑侯府上,拿着郑熹的小印求见到了郑侯。

    因天冷,郑侯今天也没有出门,正在家里砸开了府中池塘上的薄冰钓鱼。半天没钓上一鱼,只捞了根枯败的破荷叶子的梗上来,气得大骂:“我的鱼呢?!是谁偷偷捞了我的鱼去吃了?!”

    管家在一旁苦哈哈地劝:“现在是冬天……”

    “放屁!鱼,什么时候都是能钓的!”

    正嚷嚷着,祝缨来了。

    郑侯也不耍无赖了,鱼竿一扔,起身道:“叫他到书房见我!”

    郑侯的书房里,祝缨将小印奉上,说:“龚劼,招了。”

    “哦?”郑侯身子微微前倾,“查出什么,要做什么!”

    “本想诈他的暗账,不想诈出个妄图颠覆东宫,拿着他的供词诈他的心腹仆人,又诈出了暗账所在。郑大人让我来,听您的吩咐,请您安排。王府那里,也请您安排。”

    郑侯只低头一想,就说:“唐善!”

    外面蹿进一个中年魁梧的汉子,气质上与金良有一点相似,留一部大胡子。郑侯道:“点上二十个人,跟这个小祝一起出去,听他的。小祝,你去抄,能抄到什么抄什么!”

    “是。”

    祝缨与唐善一道出门,身后是郑侯的声音:“来人,请夫人。”

    祝缨与唐善匆匆打了招呼,唐善去点了人,二十个人整整齐齐。祝缨手握着地址,地方是在城中一处小庙里,暗账放在佛像内。唐善一脚踢开阻拦的僧人,祝缨伸手扶了这和尚一把,上前轻叩其中一尊佛像,一扳,伸手摸了进去。这佛像是中空的,内中有金银宝贝之类做成的五脏六腑,暗账就藏在其中,贴着内壁放着。

    拿出暗账来,和尚的脸上一片灰败。祝缨又伸手往另一处佛像里摸出一只匣子来,打开了一看,正是一份誓书。祝缨心道:得,都写下来画了押,是防着有人告密,现在好了,一锅端了。

    唐善低喝一声:“都捆了!”

    祝缨将账本翻了一翻,很好,她只能看懂一点,看来是账本了。找到了高阳郡王长子那一笔,翻了一下,记住了自己能看得懂的其他部分,将账本一揣,道:“今天动静太大瞒不住了,唐大哥先回府里,我得带着这个去大理寺,否则东西不在大理寺的人手上,没法儿回复。”

    唐善道:“好。”

    “请再给我几个人,我怕路上出意外,需得有人与我同行。”

    唐善道:“好。”

    两人于是分开,祝缨平安到了宫门外,急急回到大理寺将账本、誓书交给了郑熹。郑熹道:“很好!”

    祝缨便不说话,等他接下来的吩咐,郑熹却也沉默了下来,先认真地看了看誓书,又慢慢地看着账本。时间慢慢地流逝,郑熹也不是个干经营买卖的人,账本他也是能看明白些粗浅的,不过这些足够了。他舒了一口气。那一边,狱卒也拿了龚喜、赵金二人的供词过来,祝缨接了,也递给郑熹。郑熹随手翻了一翻,发现并无太大收获,顺手递给了祝缨,祝缨也看了看,又理好放好。

    又过了好一阵儿,牢房里愈发昏暗了,

    郑熹才说:“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等我。”将龚劼的手书与暗账拿着,亲自去见皇帝。

    …………——

    郑熹熬了这一天一夜,肉眼可见的疲惫,到了殿外依旧打起了精神,准备以最好的姿态面见他的皇帝舅舅。而他的亲舅舅正在跟皇帝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咬牙切齿地控诉龚劼:“他怎么敢?怎么能这么大的胆子?!见到这样的人,不说劝阻,反倒兴风作浪、离间人骨肉!”

    皇帝道:“他是有瘾吗?!专好干预人家事!”

    郑熹掐好了点儿过来的,当地一跪,将两样东西奉上:“陛下!”

    “说!”

    郑熹道:“因高阳王府失窃,臣略查了一查,不幸查到了一些东西。”

    “知道了。”

    “陛下,臣顺藤摸瓜摸着了些旁的东西。兹事体大,臣不敢怠慢,为防走漏风声,又暗中核实一下。郡王并不知道。”他请皇帝先看龚劼供状、誓书,再看那本暗账。

    皇帝看着供状、誓书已怒不可遏,再看暗账反而不那么严重了。看了一眼高阳郡王道:“你起来吧。唉,都是做父亲的……”

    高阳郡王并不起来,跪地请求:“那个逆子是不能留了,必为祸端!可是舔犊之情,臣乞陛下开恩,给那逆子一个全尸吧!”

    皇帝摆摆手:“这是你的家事。”

    高阳郡王老泪纵横,又趁机请为幼子请册为世子:“以安老母之心。”

    皇帝道:“很好。”又说郑熹是“好孩子”、“辛苦了”之类。郑熹伏在地上哽咽:“臣五内俱焚,不知如何向母亲诉说。”

    皇帝想起这位“孪生”的姐妹,心头微微松动,道:“有什么好为难的?我们经过见过的多了,你还年轻。办好这件事,给你几天假多陪陪她。”

    “是。臣这便回去将案子办完。”

    皇帝道:“去吧。要什么人、问什么事,只管去做,就说,是我准了的!”又对高阳郡王道,“你也去料理家务吧,我的家务也该料理啦。”

    高阳郡王此时才爬起来,跪得久了,险些再次摔倒。郑熹伸伸手臂,又缩了回去,很克制地看着舅舅。高阳郡王站了起来,对皇帝拱手为谢,仿佛老了好几岁。皇帝十分感慨,道:“你我多年君臣,竟都遇到了这样的事。”

    当场命舍人拟诏,册郡王幼子为世子,命人准备册、印、仪仗之类。高阳郡王再次谢恩。

    高阳郡王先走,郑熹又留下来,向皇帝汇报了自己预备如何查证之类,又说自己年轻,如今这事又涉及到另几位大臣,还请皇帝再指派年高德劭的大臣和宗室来同办。

    皇帝道:“他们?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与他同朝这么些年也没察觉。你来!”

    “是。”

    郑熹心道:这算是过了关了。

    动手

    此时天色已晚,郑熹却不敢耽搁。看皇帝这个样子,他要是敢说一句“明天早上起来再去办”,估计这位舅舅当场就能亲自下手抽他。

    他接了皇帝的任务,也就像祝缨跟他说话那样讨人手、要条件:“陛下,只凭大理寺的人手,审讯或许够的,拿人就不太够了。不如还像先前那样,调禁军一部、京兆府协同?”

    龚案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样的大案,先封了主犯家拿人是最基本的起手式。接下来粗粗审讯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抄家。一家两家、三家五家的还行,再多一点大理寺就忙不过来了。到时候隐匿财物还在其次,万一自裁了、将家人送走、销毁证据就会给将来审案带来不小的麻烦。

    一开始的时候要快、要抢时间,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直扑过去。

    顶好是京兆、禁军连同大理寺的人,先把人手凑齐再同时行动,先把要犯、重要证据拿了来,然而再细细地办。这是国事,就不太适合再用郑侯府的私卫以及高阳王府的护卫了。

    皇帝听他的布置也比较妥当,说:“准了!由你主办。”

    郑熹便请一纸手书,皇帝也写了个条子给他。边写边骂:“龚案早就交到你手上了,不过循着线索办案,还要啰嗦!”

    郑熹道:“他们是国家重臣,守卫京畿、禁中,怎么能因为我办一个案子就白能调动他们了?此风不可开。”

    皇帝又骂了他两句不够果断之类的话,却把条子写得很认真。郑熹捧了条子退了出去。

    虽然是钦定的主办,郑熹还是很谨慎的,并不咄咄逼人,更不轻狂傲慢。他回到大理寺,先派人去把王云鹤与禁军今夜当值的大将军请来,与他们先碰个头。叶大将军值宿宫中,王云鹤则要到得慢一点。

    等他二人的功夫,郑熹问祝缨:“封门、抄家,会吗?”

    祝缨道:“听过一点,没干过。”

    郑熹道:“知道怎么干吗?”

    祝缨道:“先封门,不管别人,中路直入,先拿要犯。再封他的书房、账房,搜卧室和书房,拿证据。派人看守府门,许进不许出。等候处置。”

    郑熹道:“还要把男丁女眷分两处看管,不许人骚扰。不许他们与外面交通消息。”

    祝缨跟郑熹学了学抄家要领,叶大将军和王云鹤也到了。

    时已深夜,王云鹤是从被窝里被揪出来的,把个老头折腾得够呛。郑熹将皇帝的手书拿给他们看,两人都吃了一惊:“还有这等事?”继而很快发怒,叶大将军骂:“逆子贼臣!陛下待他们不薄,他们居然妄图动摇国本!”王云鹤也冷着脸说:“如此无君无父!”

    两人骂了几句,由叶大将军对郑熹说:“龚案原就由你主理,如今又是你查出来的,当然还是你来主持。你只管说,要怎么办!”

    王云鹤道:“京兆诸官、吏、各处差役尽可调用。”

    郑熹忙说:“不敢。”

    叶大将军道:“都这个时辰了,再不动手,难道要明天等他们上朝了在陛下面前挨个儿逮人么?!”

    郑熹道:“既如此,还请抽些人手给我。他们的誓书我拿到了,在这里,大的一共四家,小的十家。这几个因先前龚劼案已然被流放了,如今一共还剩下七家,今夜就办他们。”

    其中官职高些的,郑熹就知道他们的住处,官职低微一点的,王云鹤竟是心中有数,点了其中几个人的名字,说:“这些我知道,就在某坊。”叶大将军又问要多少人。

    很快议定,十家,分十队,三家各出人手,王云鹤点京兆熟悉路径的差役往各处领路,禁军人多是抄家封门的主力。大理寺要派人押队,因为大理寺的官员更知道要抓什么人、抄什么证据。抓到人之后,官员一类押大理寺狱,其他的有关连的人犯放京兆狱,女眷、奴婢等先关在家里,等审判之后再决定其归处。

    分派定了,聚人。大理寺的人最方便,祝缨也有幸被点为其中一队的押队,与禁军一个值夜的校尉鲍校尉一起,领一队人马,并京兆一个班头带几个衙役。再看时,苏匡等人也各有分派。

    郑熹看中祝缨,派给她的人就比较重要,也是一位将军,地位不低,与郑侯曾有点渊源,郑熹见了得管人家叫一声“世叔”。

    领了命的大理寺官员个个摩拳擦掌,叶大将军却说:“这么分着也忒麻烦了!不如还如去年那样,哦,你们不知道,去年是咱们三家各分几处……”

    郑熹低声道:“今年比去年不同,陛下动了真怒,查抄要快、准!”去年是旧案,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已经是稳稳地赢了的,再往回去倒后账,他还能宽容一点点。现在是当着他的面,要算计他的身后,火气是不小的。

    王云鹤则非常郑重地说:“去了不许骚扰女眷!不许惊动四邻!不许纵火!不许劫掠!”他连说了四个不许,听得下面就要出动的人心中一凛。

    郑熹也跟着说:“正是,虽是犯官,未定罪时他们的家眷还要以礼相待!”

    王云鹤又说:“你们是要去拿人犯、查证据、赃物的,切不可见财帛而心动,耽误了正事!”

    叶大将军不大耐烦了说:“快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郑熹又问王云鹤还有没有别的话说,王云鹤道:“是大理主持。”

    郑熹就下令:“速速办去!”又请王云鹤等人在大理寺的大堂里坐着等消息,叶大将军愈发不耐,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熹苦道:“世叔要是累了,我这儿还有铺盖,我这几天都住这儿呢。”叶大将军没好气地说:“我是宿卫的人,能没住的地方吗?!”

    王云鹤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朝廷又要有一场风暴啦,不知陛下会点哪些人填这些空缺呢?”

    叶大将军不吵吵了,开始沉思。郑熹命人上了宵夜、清茶,三人一边吃一边等,等着抄家拿人的结果。

    ………………

    却说,祝缨带着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也骑着马,与鲍校尉、京兆的一个李班头一起,张仙姑那个“大兄弟”没能跟祝缨一队。祝缨骑马,小吏们只能与禁军士卒一样的小跑着跟随,他们还要背着大理寺的封条等物。

    这位将军家祝缨也知道个大概的位置,虽然京城权贵众多,此人也是数得上号的,但是此人的家祝缨是从来没去过的。李班头很熟京城地面,骑马在前面带队,很快就到了门前。

    鲍校尉带着点怒气,喝道:“动手!”

    他的人手最多,手下禁军承揽着主力的任务。祝缨看他这么生气,还以为他是因为半夜被叫起来不能睡觉所致,劝道:“咱们早些办完,也好收队回去。是不是分两队,把后门也看住?”

    鲍校尉看了她一眼,一抬手:“分!去!”

    士卒们动了起来。

    李班头看祝缨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她是谁,不是仍然凑上去小声说:“这位大人……”

    “嗯?”

    李班头更加低声下气:“眼下虽不是定了罪的逆贼抄家,然而……”

    一般而言,抄家是个肥差!现在虽不是已经宣判了的抄家之罪,眼看这家也是保不下了,迟早得抄!只是到时候由谁来抄就不一定了,肯定有大理寺,却未必还请禁军帮忙,即使请了,是不鲍校尉也还不一定。

    而现在,虽不是抄家也与抄家差不多了,原本也是个趁机揩油的好时节!

    然而王云鹤一句话,鲍校尉就不大敢动手了,难怪他有怨气。

    大理寺的小吏也趁机上前,道:“不叫他们沾点好处,怕他们坏咱们的事。何况……郑大人费了这些力气办这个案子,总不能叫他老人家也吃凉水。”

    他们两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那边鲍校尉也投过来一瞥,祝缨心里骂着上峰郑熹也回望了他一眼。鲍校尉冷着脸跳下马来,大步进门,喝道:“把门给我这住了!一个也不许走脱了!”里面已经响起了叫骂声、哭喊声。

    此处府邸不同别处,主人是将军,家仆也有不少有些功夫底子,好险与禁军没打起来。祝缨趁乱的时候大步走到鲍校尉身边,说:“这样可不行啊。”

    鲍校尉三十来岁了,年纪是祝缨两倍还多一点点,他不是很瞧得起祝缨,说:“放心,兄弟们知道怎么干!”又吆喝着不许调戏妇女,不许私藏金银。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祝缨都知道,哪怕是贴封条的时候私拿这府里几样东西,也是很难查出来的。即使他们不拿,也会有人塞钱过来打听消息。鲍校尉本身就不是很想管,祝缨即使要管,她的人手不够也无法看住这许多人。

    大理寺与京兆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祝缨骂道:“出息!去!把封条贴了!”

    大理寺的人还罢了,大理寺主审此案,以后机会还多,京兆的人只能叫一声晦气。

    祝缨命大理寺的人跟着上去贴封条。

    鲍校尉忍着气,态度极差却不得不干事,心道:这要不是钦定的逆案,我非……

    他还没有腹诽完,里面那位任将军已然出来了。他只披了斗篷就在初冬的寒风中趿着鞋大步走了过来,往众人面前一杵,指着鲍校尉的鼻子就骂:“小畜类,到你爷这儿撒野来了!”

    鲍校尉回嘴就骂:“老贼!你已坏事,还敢骂我?”

    祝缨看这个任将军,须发半白、体格健壮、声如洪钟,一瞪鲍校尉,鲍校尉第二句就骂得小声了一些。任将军的目光扫到祝缨身上,祝缨也紧张了一下,不由感觉到了一点“目如电”,心里倒是觉得:比郑侯差一些。

    渐没那么紧张了。

    她上前道:“奉命!”

    “什么命?郑侯么?”

    祝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自己腰间有柄金刀,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能被认出来。

    她说:“您与龚逆的誓书陛下已经知道了。请。咱们各自体面一下吧,您的府邸,我们只封、不动,您的家眷暂居家中。请。”

    任将军听到“誓书”脸色一变,鲍校尉果然是个“知道该怎么干”的,果断下令:“拿下!别叫他自裁了!”

    因与任将军起了这么点冲突,鲍校尉再干活的时候下手就很利索。封库、拿人、连任将军在家的儿孙也拿走。祝缨与他站在一处监督,他也不大理会祝缨。祝缨另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查抄了一些往来书信、账目之类。账本儿她依旧是看不大懂的,但都抄了来。

    直到差不多的时候,祝缨道:“校尉随我来。”

    “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鲍校尉只得怏怏地过去了。祝缨将他带到了正房,慢慢搜一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面都是些金银锭,祝缨道:“忙得这么晚了,宵夜也是该吃一些的。皇帝不差饿兵。”拿起一块小金铤用力将上面的一点印记划花,又放回匣中,将匣子一合,递给了鲍校尉。

    鲍校尉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东西?”

    祝缨没有回答他,只说:“郑大人初掌大理,龚案这么大仔细些总是没错的。这样的人家,什么东西都有印记、能找得着,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金银好,剪了、重铸了,痕迹就没了——只别在账上就行。”

    鲍校尉道:“你小子,行啊!”说完又觉失言,道,“莫怪莫怪。”

    祝缨道:“我都两天没合眼了,也不耐烦得很。这个案子上头盯得紧,不敢有疏忽。还请您让兄弟们把私藏的拿出来吧,万一哪一样别有来历,拿回去叫人识破了,到时候大家都没趣儿不是?”

    鲍校尉指着匣子问道:“那这些?”

    祝缨轻笑一声:“库都封了,私房嘛!真要抄了家,他们也拿不走。你拿了金银去,镕了花,谁也找不着。珠玉宝贝就不一样了,别看与金银放在同一间屋子里,内造的、谁孝敬的,万一还是个证物,我是去找问谁那儿找呢,还是不找?纵我不找,旁人就不找了么?”

    鲍校尉看着这个青绿小官稚嫩的脸庞,又想起任将军瞥的那一眼金刀,心道:他怕不是真的有些来历?

    本来也不是抄家的活,财发不太大,祝缨又带他抄了几个“小金库”,连同大理寺的小吏、京兆的衙差,都拿了点“宵夜钱”,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鲍校尉要管手下,也是很方便的,他将人一聚,命原地跳个五十下,震出了一地的零碎儿来。鲍校尉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人拿了个大托盘,把东西都收了,又勒令都交出,话里有话地说:“老子什么时候亏待你们了?你们给我丢这样的脸?!都拿出来!”

    天还没亮,祝缨这里就收队了。

    因派她去查的任将军地位最高、最富,住得也离皇城最近,她与鲍校尉下手又快,回得也早。早朝还没开始,她就向郑熹等人汇报了:“人已拿到,正在阶下。查出书信若干。任府已然贴了封条,女眷们暂居府内,又,安排了看守。或两日或三日,送进米面菜蔬进去,防着饿死人。”

    郑熹非常满意,叶大将军也很满意,他已经收到了鲍校尉的暗示:有收获的,不多,但也不少。

    王云鹤也比较满意,因为账目都在这里了,祝缨也是个看不懂账的人,如果有问题是一定能看得出来的。

    接着,外出的人陆续归来。叶大将军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王云鹤也带着自己的人回去点囚犯了,大理寺也忙碌了起来。

    …………——

    郑熹要上朝,吩咐了几句:“人犯分开看押,不可令他们串供。一查抄之物俱登记造册,各立档立案,谁拿的、谁立档,尔等且勿散去。”之类,就匆匆往朝上去。

    他一走,余下的人立刻瘫在了椅子上,凭谁跑了一夜这么紧张也都累得够呛。祝缨是忙了几天几夜了,也有点顶不住,喝了口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人人又都很开心,这么一桩大案下来,又是功劳了!再者,龚案到此也已经到头了,大案一结,先把牢里那尊神仙送走,省得放在那里恶心人。又有,新抓来的这些个,又是一笔小收入了。

    然后按着各人负责自己抓的那一摊子,一直忙到郑熹下朝来,才算勉强理出个头绪来。

    祝缨管的是任将军这一家,虽然是头一回干这个事,不过瞥一眼旁人是怎么干的,她也依样画葫芦,又命人去准备吃食。

    胡琏揉着肚子道:“小祝真是仔细,我还没吃早饭呢!”

    大家都是连夜砸门封家的,熬了一夜到现在都是又累又乏且饿,胡琏道:“哎,叫他们弄些吃的来!”各衙门都有自己的伙食,大理寺也是不例外的,伙食好坏单看各衙门自己收益的本事。大理寺,不穷,只是一般不管官员的早饭,只管午饭,混这儿吃早饭的大部分是囚犯和当值的官员。

    众人匆匆吃了早饭,郑熹就来了。

    连同裴清、冷云,都很兴奋,冷云藏不住话,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总算能够翻身了!龚劼本是接的以前的摊子,现在可不一样啦!算咱们另有发现!”

    裴清的脸上也现出一丝笑影来:“正是。”

    郑熹道:“知道大家都辛苦了,办成此案,我为诸位请功!”

    大理寺诸人一齐欢呼,祝缨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想升职!升职能多拿正经的俸禄,能更快地攒钱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还能让家里更宽裕些!爹娘的旧衣都给换掉!家里伙食也能好些,再不好一盘肉馅儿做饼,给她包纯肉的,爹娘的饼馅儿里还要掺菜。

    她还有些日子没去看望花姐了,花姐带出来的钱虽然没花完,但如果想干点别的,还是需要些钱的,她也想再帮衬一、二。

    还有金良家,金大娘子是个热心人,也得表示表示。

    又有往来应酬,也不能装死。

    郑熹左右看看裴冷二人,道:“那,开始?”

    冷云仗着与他还算熟,道:“我看你也累得不得了,犯人也是连夜拿来的,不如先歇一歇,午后再审。这样的逆案,誓书都有了,细枝末节已经都不要紧了。”

    郑熹口上说着:“为君分忧怎么可以回避辛劳呢?”心中已经取中了冷云的意思,接着就说,“然而犯人既可恶又狡猾,不做万全准备,他们是会熬刑、抗辩的。各下去准备一下,后半晌就开始问讯。”

    准备,就是看材料、查证据,这里面可以偷懒的地方就多了。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郑熹道:“办完了案子,给你们放假。”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冷云还说:“那我也看看案卷去。”裴清也领了一份。祝缨收缴来的任家的那一份他们都没有去动,显是留给了郑熹。

    郑熹也不拒绝,三人各分一处。郑熹先不看证据,招了祝缨问话:“如何?”

    祝缨便将昨晚的一切合盘托出,郑熹笑骂:“就你机灵!”他可太明白了,比如他爹郑侯出兵,出兵即发一笔大财,除了军需、空饷之类,还有缴获,这些都是些“惯例”与“约定俗成”,也就是祝缨什么都不懂,但是居然做得挺合适。抄家这种事,也是有“约定俗成”的。

    郑熹有点满意地说:“他还得孝敬老叶呢。你拿了什么?”

    “孝敬您?”

    “呸!”

    祝缨笑笑,捏了一小块金子出来,掂了掂,足有五两重:“给他们分了些宵夜钱,我也和光同尘了一下。只是人家有孝敬上司的,我却没有,我只拿了这些。”

    郑熹笑着摇头:“我也不要你这么小家子气,你这样很好,没给我丢脸。”

    两人聊了一阵儿,郑熹道:“你先眯一会儿,接下来有得忙喽!”

    祝缨问道:“晚上能回家么?好几天没回去了,我怕我娘又担心我被谁抓牢里。”

    郑熹正色道:“谁能再对你这么无礼?”

    “那可保不齐呢,还得再拿点换洗衣裳,衣服都皱了,叫他们看了又有得说了。”

    郑熹道:“回去报个平安,歇一歇,宫门下钥前回来,这两天要加紧给陛下一个说法,以后再细细审。”

    祝缨忙答应了:“哎!”

    “找甘泽,叫他送你回家。”

    “哎!”

    …………——

    祝缨出了宫门,甘泽与陆超都等得着急,问:“怎么样?”

    祝缨道:“有门儿,好事儿。不过甘大哥得先送我回家。”

    陆超道:“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甘泽就弄了辆车,将祝缨送回了祝缨家,祝缨道:“你先别走,我还得回去。”

    家里,张仙姑和祝大果然是开始猜疑:“不会又出事儿了吧?”

    直到她回来,张仙姑拉着她的手,往她身上拍了好几巴掌:“你还知道回来啊?去哪儿了?”

    祝大在一边说:“外头传说抄了好几家,你……”

    “就是我抄的。”

    两人本是百姓之心,畏惧官府,此时怔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我家闺女已经做官了,能抓别人坐牢,不用怕别人抓咱们了!”都笑逐颜开。

    张仙姑又让甘泽进屋喝茶、吃点心,祝缨道:“娘,别忙了,我还得回去,案子还没完呢!收拾几件衣裳,天更冷了,铺盖有点薄,得再给我拿条被子。”

    “哎哎!好好!那……”张仙姑看了甘泽一眼,说,“甘大郎,你先屋里坐,我收拾去。老头子,你陪陪甘大郎!老三啊,来,咱们合计合计,我得给你带点吃的……”

    祝缨一边说:“那里吃的是有的,饿不着,要衣裳。”一边随张仙姑去了房里。

    张仙姑有些慌张,一张打着包袱一边说:“我算着你的日子,你那事儿快来了,这几天慌得不行,就怕漏出来叫人看出来了。月经带我给你多带两条,你时刻小心换着,还有草纸也给你多带些……你……自己可要机灵点儿啊!”

    祝缨笑笑:“放心。”

    又拿出那锭金子给她:“呐,家用。娘和爹做两身新棉衣,别穿旧的啦,被子也再弄两条新的、要厚的……”

    张仙姑不听她说怎么花钱,只捏着金子问:“哪来的?”

    祝缨道:“办差得的,不拿不好。”

    张仙姑道:“我给你收着,前两天才讲定的续了租,第二年了,人家不肯再多给折扣,又是一大注钱下去了。这个还得留着过年呢!”

    “过年又有新的了。”

    张仙姑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飞快给祝缨把包袱打好,老么大一个,祝缨扛着就像是蚂蚁拖馒头渣。

    甘泽看了都吃惊了:“这是要搬家吗?别动,我来搬吧!你这身板儿……”

    祝缨上车走了,张仙姑捏着个金锭呆呆地看着。半晌,叹了口气,忽然把金子一攥,站了起来:“老头子!快去买点好檀香,供一供菩萨!”

    骨肉

    祝缨回到大理寺必得经过宫门,甘泽没腰牌,就不能给她搬进去了。

    陆超道:“我说,你先别自己搬了,东西放这儿我们看着,你去大理寺找几个能进出的人,等会儿七郎的行李送进来,连你的这些都搬进去。哎,我说,你这一大包,怎么看着比七郎的行李还要多了?”

    祝缨道:“恐怕得多住几晚不得出来呢,得多带点儿。那你们看着行李,我进去找人。”

    正说话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小祝?”

    三人看过去,却是与祝缨一同去任府的那个鲍校尉。祝缨对他拱拱手,道:“校尉不该在家轮休的么?”

    鲍校尉笑道:“闲不住,白天已经歇一天了,晚间这不就来了么?”又上前低声道,“值夜辛苦,都知道我得了些好处,也得识趣接着值夜,叫他们白日上番不是?你这是?”

    祝缨道:“校尉知道的,大理寺且有得忙呢,我们怕是要里头住几天了。”

    鲍校尉道:“你独个儿怎么搬得动?”点了几个手下军士,“来,帮小祝大人搬到大理寺去。”

    祝缨道:“不太好吧?不得当值守卫吗?”

    鲍校尉道:“我这不是派他们巡逻的吗?”

    也没有一件一件搜检包袱,只把包袱皮扒了条缝儿,看是铺盖,就放行了。一个军士扛起那个大包袱,一队人列队往里走,祝缨只得跟上去说:“有劳,辛苦。”对鲍校尉拱拱手,也走了。

    甘泽与陆超对望一眼,都想:他什么时候跟禁军这么好了?

    祝缨在禁军的帮助下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大理寺,进了大理寺就有本衙的人帮她把行李放在值房里了。祝缨向军士道谢,一个军士笑道:“小祝大人客气了,以后有事只管招呼。”

    祝缨道:“不敢。眼下事多,闲下来再聊。”这军士她略眼熟,仿佛是昨夜鲍校尉身边的人。

    等军士走后,祝缨匆匆将这一大包袱归置好,且不铺被子,都重新叠放到了自己的柜子里,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柜门须得锁上才能不让里面的被子、衣服之类淌出来。收拾好了,去找郑熹。

    郑熹道:“都安顿好了?”

    祝缨道:“是。家里也都嘱咐过了,正着急呢,现在倒好了。门上陆二哥说,已告诉府里给您送铺盖家什了,让从这里叫个人出去搬取,要不还是我去?”

    郑熹道:“你?叫他们拿就是了,你不是干这个事的人。”吩咐了小吏去办,又给了祝缨份卷宗:“我看你有几分明白,这几个人,归你了。”

    “啊?”

    郑熹道:“如今大理寺人人有差使,明晨之前必得有些说法给陛下,要连夜审!三日之内,我要拿到所有人的口供。去!你与王评事一班。”

    “是。”

    …………

    审讯,大理寺里也有些个经验,胡琏这样的审完了都得同级签字,更大的案子甚至不能一个人审,有时候要两、三人共审。如今也是很紧急了,郑熹依旧没有慌乱,他排了祝缨和王评事一道,带着两个书吏做笔录,又再几个杂役。

    这么一安排,时间就很紧了。

    王评事年高,祝缨年轻,一个有精力、一个有经验,且据郑熹观察,王评事没有什么好胜心,也不是看年轻人嫉妒不顺眼必要把年轻人往下扯。这个搭配就很好。

    祝缨挟着案卷去找王评事,王评事道:“好,我知道了。”他让祝缨去抢两个平日里做事勤快的书吏:“别叫蜈蚣抢先了!他做蜈蚣,你就要做螃蟹!快!”

    祝缨比苏匡敏捷,照着王评事的要求点了那两人:“你们两个,随我来!”书吏们带上笔纸一类,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一夜,大理寺处处升堂,祝缨带回来的翻盖都没有用。老前辈王评事一扫之前混日子的模样,对祝缨不能说倾囊相授,也是没有瞒着她:“熬夜最好!把人熬糊涂了,再猛一喝问,就有口松的说了的。再不行,就车轮战,轮流着审,也是很快的。只是咱们这里有些个是犯官,自己就是审案的老手,不大好用。你熬他、他熬你,你醒着,他倒睡了……”

    他絮絮说了许多,都是祝缨之前不大明白的,盖因大理寺这里夜审的实在不多,祝缨之前也还没参与提审,大理寺夜审,祝缨这还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夜审场面,更是不常见的。

    王评事道:“最难啃的骨头还是三位大人那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拿的算好的啦!我瞧瞧,不错,任将军的孙子。嘿!这样的纨绔子弟,有本事的早捧上去了,没本事的才守着个荫职呢。”

    祝缨道:“老王,你懂得多,虽然卷宗在我手上,还是以你为主。到郑大人跟前回话,也是你来说。”

    王评事心里舒坦,又不太舍得露脸的机会,又别有计算:“不好不好,小祝你前途好,这样的案子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你该抓住机会才是。我快要休致啦!到时候你在郑大人那里给我美言几句,考评给我好一些、休致后的俸禄给我松一点就好啦。”

    祝缨道:“别人美言,何如自己高升一级呢?”

    两人推让了一番,王评事道:“甭客气啦,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

    祝缨道:“那我也说句实话,这个案子不小,则我也不必刻意争抢这一次两次的审案。接下来的差使,尽有机会的。这几天我们在外出彩,你们在里面核旧案,都是同僚,该利益均沾才是。”

    王评事拍板:“先审!”

    他两人虽然互相推让,审起来却是丝毫也不含糊的。祝缨让王评事坐正中,自己偏一点坐,王评事就让祝缨先开口问。

    祝缨这里也是先问姓名、核身份,让王评事主审。

    底下那位任公子见这两个小官儿吃席一样的推让起来,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狗官,在我面前装起斯文来了。”

    王评事慢悠悠地对祝缨道:“小祝,看到了吗?这就是纨绔了。他祖父出身行伍,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的地位,子孙却是丝毫不体谅的,只知道挥霍。”

    “狗东西!你说谁呢?”

    王评事看似跟祝缨说话,实则句句戳着这位纨绔的心窝子:“忘了根本,只以享乐为生,并不知家中事务,按他的品级,是不配进我们大理寺受审的,如今说不得,看他祖父面子上,咱们来审一审他……”

    直把这公子激得两眼冒火,要跳起来,又被差役压住了。

    王评事这才开始审问:“难道你知道你祖父与龚劼的图谋?”

    任公子愣住了:“什么?”

    王评事慢慢地与这个纨绔磨着,还叫人端了水来:“公子渴了就给他喝,饿了就给他洗脸。哎,要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

    这老头子是打定主意跟这个纨绔耗了,他年纪大,虽然好打瞌睡,但又是觉少的年纪,祝缨精力还好,任公子一介纨绔委实熬不住了。吃喝玩乐,他能通宵,被审问时午夜都熬不过,他就撂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评事是不能放过他的,一把年纪,被叛逆的孙子骂狗,这是不可以的!他又给祝缨讲了大理寺一般不动刑,但是有几类人是没关系的。第一就是逆案,这种东西是不受什么刑不上大夫之类的保护的。又给祝缨说:“当然啦,咱们要守礼,叫他疼,又没多大伤……”

    这个,祝缨就知道一些了,张班头那儿不是白混的,杨仵作那里也会提到一些,不过她仍旧是虚心的听。想当好一个神棍,就得会“倾听”,好些东西都是主顾自己说出来的。

    王评事先小小地给任公子送了二十板子,且告诉差役:“剥了衣服再打。”

    挨完了打,也不让他穿衣服,接着问。任公子被羞辱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王评事捋须道:“小祝,这都是小场面。”又要再审。无奈任公子委实太废物,他并不曾参与,最后受刑不过开始攀咬:“我好些日子没见着我弟弟了!说是回了老家!”

    王评事笑道:“很好。”

    祝缨跟着王评事又学了少东西,只是这位任家弟弟又触动了她的肚肠:这不就是与花姐当年一般么?

    此事却又瞒不下来。

    天不亮时,就得把审出来的内容告诉郑熹。郑熹道:“果然。”又让接着审。

    那边,郑熹带着一夜的成果上早朝,这边,大理寺继续连轴转,祝缨的铺盖是搬了来,夜里竟没能睡。

    直到郑熹下朝回来,精神明显好了一些,祝缨等人才得了安排——轮流干活儿。大理寺的人手分作三班,两班人审问,另一班人休息。

    “这几天都甭回去了。”

    祝缨与王评事审了两轮,王评事先熬不住了:“老了,小祝,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一旁看着。”

    郑熹说“三日”,这些人就真的在大理寺里住了三天,官员比犯人还要忙、还要累。到第三日上,不管审出来多少,都汇总了厚厚一大撂的卷宗交给了郑熹。

    郑熹道:“很好!结案后,人人有赏!你们都还不能回家,没有我的令,谁也不许出大理寺。”众人累得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只想现在倒头就睡,答应一声,各回值房休息了。祝缨也想回去睡觉来着,精力再旺盛也架不住连着熬。

    郑熹比她熬得还厉害,精神却依旧很好,先叫来两个小吏,道:“你们去打听打听,宗正、鸿胪、礼部之类,有无动静。”

    小吏不明白要问什么,也真个去打听了,回来都说:“并无大事。”

    郑熹心里一沉,道:“把祝缨叫来。”

    …………——

    祝缨才把铺盖铺好就被叫了过来,掩口打了个哈欠,揉一揉脸,到了郑熹的面前:“大人,您叫我?”

    郑熹道:“你去门口找陆超,让他回去问问,王府那里,怎么还没动静?”

    “啊?”祝缨并不知道“郑熹与他的舅舅们”演过一出请罪与大义灭亲的戏码。以她对官场、朝堂、皇室的理解,她也领悟不到郑熹话中的意思。

    不过,快了。

    她摸不着头脑地出去,却知道高阳郡王家跟龚劼逆案有点关系,得遮掩着点儿。她见了陆超,故意从车上取了个空匣子,提在手里让人看到,才让陆超回府,自己提着个空匣子回来了。

    路上,有禁军问要不要帮忙,她也说:“不用。”

    回到大理寺,见郑熹阴着脸坐在椅子里,也不是打瞌睡,也不是在看供词,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轻手轻脚把匣子放在一边,说:“跟陆超说了。”

    “这是什么?”

    “空匣子。您车上的。”

    郑熹想了一下才说:“鬼鬼祟祟的。”

    祝缨看他的样子不像开心,但也不像骂自己,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说:“那……我回去了。”

    “去吧。”

    祝缨走不两步,郑熹又说:“回来。坐一坐。”

    祝缨看着他指着下手的椅子,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心道:难道他舅舅出事了?不太能够吧?

    她睏得要死,坐在那里强打精神,过不一会儿就靠着椅子眯着了。郑熹仍旧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

    祝缨仿佛只闭了一下眼,猛然惊醒,她站了起来,才觉得脖子都醒了,一条手臂了窝在椅子里窝得麻了。略略活动了一下,又跺了跺脚,她还打了个喷嚏,暗骂郑熹不做人:大冬天的,不给人睡觉,拉到这里挨冻。

    她起来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着绿衫的人影过来,六、七品着绿,身形却不像大理寺任何一个人。走近了,她也不大认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是宗正寺的。

    来的是宗正寺的一个主簿,他看到了祝缨,拱一拱手,问道:“郑大理在么?”

    祝缨道:“在的。”

    郑熹也回过神来,问道:“谁?”

    “下官宗正寺主簿,奉宗正之命来向大理说一件事。”

    “请进。”

    祝缨把人让了进来,就让小吏去奉茶。主簿道:“不敢,说完就走。宗正说,大理寺正忙着,不叫多打扰。只是这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尽早告诉大理的。”

    郑熹道:“什么事?”

    主簿道:“高阳王府来报,高阳王的长子,殁了。”

    祝缨两耳“嗡”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再看郑熹。郑熹两手扶案,指尖用力得发了白,他哽咽地说:“知道了。”

    主簿说了一句“节哀”,也不敢久留,拱一拱手就走了。祝缨跟在后面把他送到廊下,主簿道:“不用送啦,你们忙着呢。唉……大理才要立一大功,却又……”

    祝缨低声道:“黄泉路上无老少。”

    主簿道:“是呵。”

    两人也没别的交情,主簿看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拱一拱手,走了。

    祝缨想了一下,没回郑熹那屋子,踮着脚回房倒头就睡,很快到了午饭的时候被人叫起,与大家一起吃了个午饭。午饭之后,大理寺再无闲人,一个个又去审案。只是祝缨总有些心不在焉,晚饭前又是往郑熹那里汇报的时候,郑熹却不在。

    裴清道:“郑大人家中有些事,明日再回。今晚大家都歇一晚,明天务必打起精神来!”

    过不一阵儿,裴清、冷云也都走了,大理寺诸人都在猜是有什么事。苏匡最机敏,问祝缨:“小祝,你一向在郑大人身边,这是有什么事了吗?”

    祝缨心道:这是去丧事帮忙了吧?

    嘴上却说:“我一向都是在办差,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也都没个要领,大理寺又不让他们出去,有些人就有点牢骚:这是把我们也当犯人防了。

    说了一会儿,也都很倦了,各回去休息。

    第二天,郑熹眼睛回来时显得有些憔悴,压着诸人把案情细审,又行文,把任将军送走的那个孙子也给缉拿了。同时命账房把那本暗账理出来,再照着那个名单,挨个儿拘过来讯问。直到此时,大理寺才有人知道,原来高阳郡王家也出事了,一时之间人人都不敢再抱怨了,勤勤恳恳地抓人犯、打板子、上刑、熬夜。

    郑熹却表现得很平静,行动之间一如往昔,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直到任将军的孙子拿回来时又是一个李代桃僵,郑熹甚至不用别人辨认,自己就见过真人。他毫不客气地戳穿了,狠狠地道:“记下!再去拿了本人来!”

    如此又过了几天,天气愈发寒冷了,人犯的口供也拿得差不多了,誓书案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最难缠一个是龚劼,他都撂了,誓书找到了,人犯一个没跑,接下来还能有什么难的呢?连龚案以前的细节,也都容易查证了。

    郑熹这才放了众人回家,余下的,不是他们这些小官能决断的了。三法司、丞相等一起议这些逆党的罪,又要报给皇帝。各人又有不同的见解,互相之间还要扯皮。

    祝缨说过,凡案子,难的不是破案,而是怎么判。即使是谋反案,首恶没得说,从犯的罪可大可小,判得可轻可重。又有一些为国立过功的,又该怎么办。都有些争执。

    这些,祝缨一概关注不到,也打听不到。她现在只想扛着自己的一大包脏衣服,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岂料才回到家中,门就被叩响了,祝大去开了门:“大公子?”

    …………

    祝家说“大公子”习惯上说的就是陈萌,祝大实在想不透这位大公子来自己家有什么事儿。

    祝缨扔下包袱,起身迎他。

    陈萌道:“叨扰了。”

    张仙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闺女才回家还没歇着就来了个陈萌,有点担心地说:“我去烧水泡茶来。”

    陈萌忙说:“不必了,就几句话,打听点事儿。”

    祝缨一边让他进自己住的屋子,一边说:“我几天没回来,大公子凑合坐吧。要问案子,现在已经递上去了,令尊现在想必已经知晓了。”

    陈萌道:“我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我近来都在大理不得出来,什么外面的消息也都不知道。”

    陈萌道:“唉,姨母打算给冠群发丧,你,要不要来上炷香的?”

    祝缨的面皮跳了几下,忽然起身道:“你等一下。”她跑出去打了一桶井水,拿冷水洗了个脸。张仙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热水就烧好了!”

    祝缨把头伸进盆里,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在冷水盆里胡乱动着,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张仙姑把她的头从水里拔了出来:“你怎么了?”

    祝缨拿袖子一抹脸:“没事。”

    陈萌也出来了,有点担心地看着她。祝缨道:“不了,我去算什么呢?再叫丧家打出来。”

    陈萌道:“害!这都是什么事儿?”他又看一眼这简陋的小院子,心道,这家父母虽然寒碜了点,也不是恶人,祝三更是人才,姨母这可真是……

    他说:“你也别再往什么尼庵、道观里找啦,重过你的日子吧。”

    祝缨认真地问:“大公子,我要是把人找到了呢?你们家还认不认?”

    陈萌苦笑着一摊手:“姨母那儿是不会认了的。我么……你叫我怎么认?亲娘都说死了的。不过,你若能找得到她,那是你的本事,我尽力不叫姨母知道。”

    祝缨道:“我要找着了,她就还是干娘的媳妇儿,我认的姐姐,行不?”

    陈萌道:“你……可真是个痴儿。”

    祝缨道:“我很累啦,明天还要回去应卯,不留您了。”

    陈萌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还是同乡呢。”

    祝缨道:“所以才不与你客气,我累了,自要休息,歇够了,有事了,也找你。”

    陈萌念及她心情应该不是很好,格外的宽容:“走了。”

    他一走,张仙姑和祝大又上来问:“怎么回事?”

    祝缨道:“他们不找花姐了,要发丧,当人死了。”

    祝大和张仙姑骂了两句,又说:“花姐这命!这命!”

    祝缨道:“我累了,得歇一歇。”

    以祝缨的想法,她实在是开心得紧,“冯冠群”已经死了,以后再出来一个长相相似的人,那就只能是长相相似。冯、沈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真是太好了!她很想现在就去金螺寺,无奈天色已晚,已是宵禁,明天又得去大理寺。

    她想:那就明天下午再告诉花姐这个消息,也可与花姐筹划一下接下来怎么过。花姐很不必继续做和尚,做尼姑也是可以的。女扮男装这个事儿,祝缨是有经验的,有方便也有不方便,于花姐可能装和尚会不方便一点,总把她放在和尚窝里,祝缨不太放心。

    这可真是近来难得的好消息!带着这样的想法,祝缨睡得很香甜。

    获利

    大理寺诸人都没有当真回家休几天假,第二天,祝缨回到大理的时候,发现在京的同僚们到得很齐。

    虽然天气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兴,脚步格外的轻快。

    王评事老远看到了她,对身边的左评事说:“喏,到底是年轻人,一宿回来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喽,老喽,熬不住喽,就看他们的了。”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左评事看王评事挺惬意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的搭档是苏匡。苏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轻人,又比祝缨资历深、经验足,不大用人指点就能干事。只要苏匡稍稍识趣,左评事会比王评事更舒服,躺着就能拿功劳。不幸的是苏匡没那么慷慨,左评事只能卷起袖子跟这么个有精力、有经验、有能力还有野心的年轻同僚去争抢。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叹了口气,说:“老王,你运气好。”

    “咱们的运气都不差,在郑大人手下,这一次么——”

    左评事会意,这次大理寺是会有好处的,区别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评事暗叫一声晦气,说:“你是真的运气好,小祝识趣。那一个。”

    王评事道:“你且看他栽跟头。据我看呐……”

    “一时半会儿坏不了事儿,还得叫这样的人打头阵呢。唉。”

    王评事道:“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大人呐,有数。”

    这时祝缨已经走到跟前了,王评事也就止住了话头,笑道:“怎么?已经知道好消息了?”

    “啊?”祝缨回了他一个高兴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王评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开始,抄家!”左评事说。

    祝缨惊讶了:“哪来的消息?不是还没判完么?我看他们吵架的阵仗,怎么还得再吵个三两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评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点有多少东西不是?比如贿赂案,就是先拿赃,凭财物多少定罪责轻重。这些人身上,谁没点贪赃的事儿呢?再说了,也不是一骨脑把十几、几十人一气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来,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评事比较喜欢跟祝缨说话:“小祝你才来不久,这是头回经这样的大案。种案子人多复杂,就是封、抄、审、判夹杂着来。首犯不消多言,本案连从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龚劼这样的,能查他个两三年再给他十条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鱼小虾一开始就流放三千里去了,运气差一点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过周岁了。”

    祝缨对抄家不太感兴趣,与这些禁军、衙役一同抄家实在很烦人。

    她说:“哦。那不有账本么?看账定罪不行么?”

    王评事道:“两回事,都要过一过的。怎么?你不高兴?那你刚才高兴的什么?”

    祝缨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给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来个屁!”王评事与她密切共事小半个月,也很不客气了,“外头官衣,能看出来什么?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绿,穿上红,哎哟,穿上紫,再问我好不好看吧!哎,这回带人抄家,肯定有你。”

    这老家伙压低了声音,搓了搓手指:“悠着点儿啊。”

    左评事也深以为然,道:“这是条财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这样的好事也是不多见的。干得好,够你买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无定所赁房而住。”

    祝缨道:“你们看看我,我能背得动多少?还是带人?我有那个本事平账么?上赶着不是给人送把柄?我还是老实按着章程办吧。”

    左评事说:“也不是人人都懂账的,我看你还是有戏的,这个事儿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干,在你贴不贴心。”

    祝缨道:“会的不难,难的不会,顶好别算我。”

    “你这是怎么了?大家伙儿都指望着这个发一注财好过年呢。”

    “是哦,快过年了嘿!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王评事道:“那是,想来大人们高兴了,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这抄家的差事,两根老油条都很看好祝缨,也都暗示祝缨“机灵一点儿”,卖足了人情。说完了这最重要的事儿,他们就开始不咸不淡说些案子里的八卦,谁谁家的败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当爹的不知道这儿子私下跟龚劼送了礼……之类的。

    在他们的谈话里祝缨没听到高阳郡王家的事儿,估计这事儿从上到下有志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问一问,这郡王家的儿子,虽然是贿赂了龚劼,为什么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账上不止他一个人,别家现在没见出大殡呐!偷拿家里的钱,家里有打断腿的,这个她在乡下、县城都见过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阳郡王这个不一样,为什么?却没有人告诉她。看王、左二人说大理寺的事头头是道,却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这样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缨打算有机会请教一下陈萌,这件事儿实在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她哼哼哈哈地给王、左二人捧个场,直到郑熹从朝上回来。

    …………

    郑熹一向稳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会笑会怒会戏谑,只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处,这喜怒又都有点迷惑性。

    这种“淡淡的”凭空增加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让下属心中亲近他又不至于敢失了上下等级尊卑。

    他一到,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郑熹依然很客气地很跟冷云、裴清致意,冷云道:“都听你的。”

    郑熹道:“那好,请大将军来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缨无所谓,因为郑熹知道她不懂账目,总不能指望着她独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龚案还有余波,又有一些牵连的小案,譬如任将军有罪,查他逆案的时候又查出他先前与某人之间的交易,又或者哪个旧属的违法事。这样的“小案”,叫她这样的小官去练个手应该是不错的。郑熹素来会安排,她祝缨干这些个事儿不是很合适的么?一直以来,郑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实务的。

    不想郑熹却依旧点了她,还是跟鲍校尉搭档,祝缨不好当面驳郑熹,一个劲儿地瞪他。郑熹只当没看见,又指派了两个账房跟着去,祝缨才不瞪了。派给祝缨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鲍校尉对祝缨印象不错,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缨也只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两人合作过一次了,这回并不用京兆的人了,只用大理寺自己的人与禁军中的一部分人,没了王云鹤夹在中间,郑熹和叶大将军办起事儿来就方便多了。

    鲍校尉怕是为叶大将军干了不少事儿,祝缨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核账的是郑熹这边派出来的,也是熟手。郑熹只看了祝缨一眼,并没有多嘱咐什么。祝缨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看着,与鲍校尉那边的人协调,大理寺与禁军对半分,抄完上缴。

    王评事与左评事都对祝缨微笑,仿佛在说:让我们说中了吧?

    对此,祝缨也唯有微笑以对。这回禁军他们也带了封条,两个衙门一起上门去。封条也有讲究的,不同的衙门来封,情况也是不同的。这次一起,算是“互相监督”,不拉上京兆是因为这是定案了,不归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这个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郑熹和左大将军硬是把个“互相监督”办成了个“同谋”。

    一到地方,就有识趣的士卒请二人:“堂上已经打扫干净了,请二位大人上座,只管看小的们干活就是。”

    祝缨对鲍校尉道:“我头回领这差使,想长长见识,您看?”

    鲍校尉道:“唔,咱们看一看,给孩儿们分派停当,再回来慢慢地等他们干活。”

    两人慢慢走着,此时里面已经清场了,所有的家眷、仆从都关押起来,四周都是自己人,鲍校尉也就与祝缨讲起:“小祝,你看,咱们怎么抄呀?”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只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过来,总不能抄出一个清廉如水的逆贼报上去,说抄错了人吧?”

    鲍校尉道:“那是当然!你可别当老哥哥是那等贪心不足的啊!”

    “怎么会?咱们又不是没共过事。不过我年轻,没经过这样的大事,还要请教呢。”

    鲍校尉也就说:“当然要给上头交一本账。其实跟打仗一样,三七分账,就算很老实的啦!咱们如今也是这样,上缴七分,剩下的三分咱们两家分。还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着痕迹的最好。此外,咱们两个也可以……比起那些,咱们就是零头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场不是?袍泽、同僚都知道你来发财,不说分润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几顿?不招待,那就是不会做人了。难道咱们抄了逆贼的家反而要自己贴钱?”

    他絮絮说了一些,又说:“不知道郑大理喜欢些什么?虽然太显眼的东西有些挂碍,其余方便的名贵的东西,也是要为上峰留意一二的。”

    鲍校尉说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又仔细。不瞒你说,我打小读书不成的,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你看还有什么要留意的?只管吩咐他们!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祝缨慢慢道:“也没什么了,我只要能交得上账就好。”

    鲍校尉道:“这个不难!自有做账的人!”

    祝缨道:“好。那就开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鲍校尉以为她年轻人好奇,也就陪着她闲逛,并且告诉她一点抄家的心得:“这与打仗是一样的!”讲着如何封门,如何分割布局,怎么清剿清查之类。

    祝缨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她问道:“这样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吗?”

    鲍校尉笑了:“那要看谁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当那花名册是假的?照着名册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点过去!这么多年了,多少故事、话本里讲,什么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当咱们不进茶馆听说书呐?”

    祝缨嘴角一抽。

    鲍校尉撮着牙花子说:“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郑大理那里有什么合口味的,只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么歌伎舞女尽可以在账上抹一笔的。奴婢么,也是一样的。怎么样?点点去?”

    祝缨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绳子捆了,他们也算是“赃物”,有发卖的、有跟着流放的,凡此种种。经过这件事情,祝缨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冯家能把孩子换了。

    又有府中仆人不是卖断终身、家生子一类,只是雇来的,哭着喊着说冤枉。祝缨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过去,将雇的都给放了,又做主:“每人给些钱当路费,京畿的给五百钱,远州的一贯,都从这家里出。”

    鲍校尉心道:这倒是个厚道人,到底是年轻,我就没这般心软了。

    账房们则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注也可以开花账,遣散费给出一百贯,就可以列成两百贯。

    有些卖断终身的也在哭着,说自己也是雇来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里,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给雇工,乞求带走。鲍校尉喝道:“你们这些鬼,平日里跟着逆贼偷奸耍滑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糊弄我们!”都不许。因为这些也是“财产”,都放跑了,像什么话?

    祝缨叹了口气,说:“罢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卖断终身的也给放了,同样也发了些路费。

    仆人们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哭得比什么都惨。

    大理寺的小吏本来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时忍不住说:“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记在户主的户籍上,放了没法交代。您纵放了他们,他们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骂这些奴婢丧良心,欺负祝缨心软。

    祝缨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别骂啦。老鲍,咱们还是干正事吧。”

    鲍校尉道:“正是!”

    账房都是做账的老手,祝缨以前是没见过好东西,经过高阳王府的内库也算开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只要与内库的东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个高低了。她与鲍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账,祝缨虽不太会算账,却知道自家账房做账必然是向着自己的,回来交账必是己处多而禁军处少。

    府内公账上的东西分完了,各房还有些东西,这个就各凭本事来拿了。

    鲍校尉还许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银小件之类,祝缨这里又与他不同,祝缨允许账房、小吏各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之类,但不许拿那些十分明显的物品。间或往一个有偷藏行为的小吏身边一站,拿一锭金子,说:“来,换你身上那枚宝石戒指。”

    “换”出了戒指,就往盘子里一扔,说:“入账。”又拍拍这人的肩膀,说:“细水常流。”

    鲍校尉轻吸一口凉气,对祝缨比了个拇指。心道:怪不得郑大理那么厉害的人,不派别人,就派个毛都没长齐的过来!

    自此祝缨抄家的本领算是神功初成。

    …………——

    抄家就比之前封门还要细致些,一个府,连拿人带核账、列单子就花了三天的时间。又因是正经的肥差,总有人盯着,祝缨这几天竟没个机会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来,认真干这项差使。

    回来报给郑熹时,郑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没有看错你。”又问她有何体悟。

    祝缨心道:我跳大神的时候且能不偷不抢也不黑心骗人,小骗而已,做了官儿干的可比偷、抢厉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钱的,没想到您老人家吃得这么狠!账房一笔,几百上千贯,再一笔上千银子,再一笔一箱金子,就这么没了。

    她说:“当官儿也不容易啊。”

    郑熹道:“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祝缨道:“鲍校尉都成我哥了。”

    郑熹笑了,说:“促狭。”

    接着,郑熹总安排祝缨跟着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盖因祝缨的谨慎是许多老人都不具备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账房做账都是好的,有些个大大咧咧的人,干脆把抄家单子抽几张走,这上面的东西就都归他了。至于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担干系的内容,他们竟然不管。这又会成为日后此后被问罪的一项证据。

    祝缨不太认识珍宝,这是弱项,但是她明白“不着痕迹”四个字。这就非常的难得了。

    郑熹也听了回报,祝缨做事不贪,又放些仆人之类出府,很是能传出好名声。又会与禁军的人相处,后来禁军那里换了个李校尉,祝缨也与他相处愉快。

    如是一直抄到了腊月快过年,大理寺审的逆案也快成型了,各衙门要放假了,郑熹终于停了手,道:“来年再办!大家先缓一缓,过个好年。”

    大理寺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郑熹抄家自己占了大头,也很大方地给冷、裴二位准备了丰厚的年礼。底下也是人人有份,祝缨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一齐谢过了郑熹,又有左、王两个小声说:“小祝,干得漂亮!”

    唯有苏匡声音挺大,说:“这么些金银,多亏了有小祝啊!”

    祝缨道:“那是,我拿刀架大人脖子上给大伙儿勒索来的。”

    左评事大笑:“满大理寺,也就你有这个胆子!”

    郑熹听罢一笑,并不理会。祝缨也不再解释什么,只拉着王评事问,问京城哪家酒楼办年夜饭好:“今年不想我娘下厨忙了,订几桌,反正放不坏,慢慢吃。”王评事就开始数起好吃的地方来。左评事又说:“据我说,你还是先买个奴婢回家侍奉伯母。”

    大理寺的生活气息顿时浓厚了起来。

    祝缨得了外快,拿回家里依旧跟张仙姑分账,自己留些,大部分都交给了张仙姑存着。张仙姑道:“哎哟,这当官儿可真是……哎,我听他们说,抄家有油水,可没想到这么多呀。”

    祝缨道:“什么油水?这是衙门里郑大人给大家伙儿过年的。各衙门肥瘦不均,咱们衙门好些,是大人有本事。”

    张仙姑道:“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哎,这些钱,够咱们买个小房子了不?”

    她非常的踌躇,小房子,差不多够了,但是她想弄个离宫里近点儿的,不然闺女天天两条腿跑着去?心疼!尤其是冬天,身上再不方便的时候。那怎么行呢?她又想买个大点的,能养个脚力,这样祝缨可以骑马或者驴去应卯。

    祝缨这笔钱在普通人家看来可谓巨资,真要在京城弄套可心的房子却是又不够了。

    祝缨道:“先收着。这房子租金都付了一年了,不急。”

    张仙姑道:“咋?还能再接着抄?”

    祝缨叹道:“抄家也不是什么好事的。”

    “那是,不过他们都说你心眼儿好,饶了不少人活命哩。”

    “瞎说,我又不管断案。对了,咱得备点东西,也得请请金大哥、甘大他们,还有同僚,一年到头都帮了不少。”

    张仙姑心里一算,得,新房子的厨房没了。然而也高兴,说:“我知道了!哎,这给了钱,还给升官不?”

    祝缨道:“得看什么时候了。”

    张仙姑道:“不急不急,我不是催,听说你这个已经很快啦!咱也有实惠呢。”

    …………

    张仙姑的嘴可能是开过光,她正式当神婆的时候总不大灵光,这一回却是很灵的。

    在她说完“实惠”之后不久,郑熹就叫祝缨去了郑侯府上。

    祝缨也去了,郑熹道:“你准备准备,过两天随我去王府。”

    祝缨道:“我?又……”

    “想什么呢?册世子的典礼,不得去观礼、道贺吗?”

    事情是早就定了的,不过通常有个典礼,因为要准备世子的仪仗、服色等等相匹配的东西,正式的这个典礼就在年前。这已算是很不错的效率了,甚至有一点点简陋。

    祝缨是不想去高阳王府的,那个地方,她去了一回,扒出人家儿子的破事,这儿子还不明不白死了,她怕迁怒。

    祝缨吞吞吐吐地说:“我去了别扫兴,叫人想起来旧事就不好了。”

    郑熹道:“叫你去你就去。”

    说话间,一个仆人过来说:“侯爷和夫人听说小祝来了,要见一见。”

    郑熹道:“来吧。”

    祝缨就被带了过去。老侯爷身边站着金良对她挤眉弄眼,老侯爷看着他,对郡主说:“这孩子看着精神吧?”

    郡主也笑着说:“嗯,看着就聪明懂事儿,过来我再看看。”

    祝缨看了一眼郑熹,郑熹使了个眼色,祝缨这才上前。郡主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啦!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好,就是干事太拼命,自己拼命呢,还要叫别人陪着一道。”

    祝缨道:“我挺喜欢这样的。”

    郡主和郑侯都笑了。

    郡主很大方了,既然说了她辛苦,就给了不少药材、香料之类,端详一下,又让拿一匣子簪子、佩饰出来,好给她“打扮打扮”。另给张仙姑一套金首饰,一套一共五件,簪环都有,还嵌着珍珠宝石,宝石不大,倒是好看!它还是真的值钱的宝石。

    金良小声说了一句:“侯爷。”

    郑侯咳嗽一声,先训了个话:“兵行险着,不可持久!以正合,以奇胜!还是要踏实一点才好!”

    这老头还伸手弹了祝缨的脑门儿。老头手劲儿极大,给她脑门儿弹出个包来。祝缨脑仁儿嗡嗡的,捂着脑袋瞪眼。老侯爷就给了祝缨一套好弓箭、并刀剑,还让金良带她去挑。

    这一家子如此,祝缨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天下多的是把下属的辛苦当作理所应当的上峰,郑熹大方已然是难得了,连他的父母都这么慷慨就更少见了。

    她对去王府的抵触之心也就小了许多。

    到了王府,没有人迁怒她,对她还挺不错的。王府不大看得出来才死了一个大儿子,郑熹照顾是被老太妃搂在怀里一通揉,郡主和郑侯也来观礼,却都由着儿子被老太妃揉来搓去。

    好容易老太妃搓完了外孙,对小心立在一边的祝缨说:“这孩子眼熟呢,看着就让人喜欢。”

    老太妃就赏了祝缨些缎子之类,王妃也说凑个趣,赏的也是缎子和一套文具。郡王又赏了一条银腰带还有一身袍服,非但如此,郡王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夸奖道:“你是个很用心的孩子,要不是你认真,我还要为难呢。”

    祝缨在王府就非常的沉默,样子极恭谦,有点怕哪句话说出来让这个能狠心让儿子“病死”的郡王记恨上自己。

    然而郡王一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郑熹对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便极礼貌地接了这些赏赐,又谢了赏。老太妃道:“你谢什么呢?他们该谢你的。”

    也就这一阵儿了,宾客们陆续到了,祝缨被郡王再拿出去暗示一回“这小子帮我们清了家贼,我十分忠心,所以十分感谢他”之类。祝缨维持着腼腆的模样,等到郡王向一些重要的宾客展示完了,她也就识趣地后退。

    这些宾客里,她还看到了陈萌,这位大公子是代表父亲前来的。陈萌对祝缨很热络:“小祝也来了?我还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呢!老黄他们也想你,就要过年了,我的年酒你可要来。”

    祝缨道:“好。我去只吃饭喝菜,不喝酒。”

    陈萌也笑道:“知道你这脾性。”

    祝缨不由想:我还有事要请教他呢,几乎要忘了!

    觑了个空儿,她凑到陈萌跟前,陈萌也看到了她,两人往僻静处说话。祝缨低声问道:“这府里,真的很欢喜么?”

    陈萌道:“这是自然的!”

    “可是不是才有白事……”

    陈萌笑了:“你果然还是太年轻。我只问你,要是没有这白事,留那个人下来做什么?”

    祝缨道:“好歹是儿子,如今名份已定,翻不了天。”

    陈萌道:“就因为是儿子。殿下哪有不心疼儿子的,可他更心疼这王府,这家业。留下来,那一个会心服吗?到时候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呢?龚劼又身陷逆案,殿下正好借这个机会表白自己。这样的儿子,哪家没一两个呢?不过有的父亲明白,有的父亲心存侥幸罢了。”

    祝缨想到陈萌那个诅咒的弟弟,一时沉默。半晌方说:“多谢大公子指点。”

    陈萌道:“要是旁人,我也是不会说这些的。因是你,你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唉,我那姨父的事儿,多亏你提醒,才好有所准备。”

    祝缨道:“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陈萌道:“那我也是要谢你的。只是不知道,龚案如今还有什么新进展不?”

    祝缨道:“我净忙着抄家去了,不过都是原来的那些,牵连的也都是些小案,犯官品阶也不高。可不是什么好差使,看着那么许多人哭哭啼啼的,心累。”

    “听他们说,你放了好些个仆人一条生路。唉……”

    两人又沉默了,还是陈萌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殿下有好事,世子也是好事,你也将有一件好事了。”

    “什么?”

    陈萌笑道:“你这官儿升得,我几乎要以为你是郑熹的亲儿子了!他上了一本,你们大理寺能升的都给升了,有些人是散官的职衔升了,你,司直,从六品啦!你数数,这是多少级?”

    祝缨吸了口凉气:“我怕有人想把我给活吃了。”

    陈萌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怕它怎的?!你又不是没人护着。且你也不是很显眼的,大理寺那里有郑大理,旁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出了大理寺,你可数不上号儿了,这一回升迁的人多了!”

    “咦?”

    “抓人不难,杀人不难,空下来的位置谁来顶?”

    “原来如此。”

    两人正经话说完了,那边典礼也开始了,祝缨与陈萌又都回去,等着观礼。祝缨品阶低,她也不想过于显眼,就老老实实憋地郑熹侧后颇远的地方。叫她,她能听到、赶过去,不叫她,她窝着。

    今天的主角也登场了。

    这小世子出现的时候祝缨吃了一惊,她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京城的人见多识广,见了她并不怀疑她是个姑娘。

    这小世子比她还像是个姑娘!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大部分长得都很细皮嫩肉,不像乡间,一下地,大部分都晒成了黑炭。可小世子在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里,长得都是美而精致的。

    只是看着就挺瘦弱,穿着大礼服,一左一右两个侍儿扶着,行礼也是人扶。

    祝缨心道:怪不得郡王不大敢把家业交给他,他比当年朱家大郎看着还弱,这要当了家,不得被人吃绝户?郡王也确实怪难的。

    她对郡王有了些同情,郡王拿她去说事儿的账被她减了几分。也明白郡王至少眼下不会迁怒于她了,她就很放心地吃席了。又想着自己将做司直的事儿,猜测:不知道做了司直之后,是不是能办些案子了?又想,不知道升的还有谁?王、左二人又如何?

    ………………

    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祝缨也不便向人透露,依旧在大理寺正常的当差。新年将近,所有人都有些懈怠,祝缨被左评事拖出去晒太阳,兼与太常寺的杨六聊天儿。

    杨六这些天不能往大理寺跑,也是憋得狠了,三人一起抄着手,趴在栏杆上看景,一面胡扯。这些小官们的一大爱好,就是八卦一下经过的大官儿。

    左评事道:“那边几个人,有点眼熟啊,见过吗?”

    杨六一看,乐了,说:“嘿!那不是先头被斥回家去的钟宜钟大人么?旁边那个,周游,周将军。”

    “他们?”

    “嗯,一个掌礼部,另一个好像要调入禁军啦。”

    “啥?”祝缨问,“为什么呀?”

    “缺人了呀!”杨六理所当然地说,“你们还好意思说,龚案你们弄了多少人下去?那位子,能一直空着吗?”

    我干事,你得官?!!!

    明知道杨六说得有理,钟宜、周游办事不力是真的,但是比龚劼等人更可靠,眼下皇帝重新起用他们是有道理的。

    祝缨还是被气到了。

    我辛辛苦苦干坏事,升个从六品,你啥都没干,随心所欲干坏事,你……

    “他,的官,几品?”

    “唔,正五品上。”杨六随口说。

    祝缨心道:狗屁的天理。

    善良

    自己的从六品还只是小道消息,周游的正五品已经光明正大进了宫了!

    祝缨打小就不是个吃亏认命的人,狠狠生了一回气,身边的那两个人却不像她。

    左评事半是羡慕半是不屑又掺了点难明的味道,说:“哎,这位将军怕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吧?”

    祝缨心道:那他下辈子一定会很苦。

    杨六郎也咂了咂舌头:“那咱们怕是上辈子福气没攒够。”

    左评事道:“承让承让,我上辈子最缺德,你比我好些,咱们仨里,小祝上辈子功德最多。”

    杨六郎笑道:“小祝下辈子也会好的,听说——”

    他又听说了祝缨抄家网开一面的事儿,祝缨道:“你怎么这么多的消息?皇城里的、衙门内的你知道也就罢了,怎么外面的也知道了?”

    杨六郎嘿嘿一笑:“我好这个么!”

    他们这三个小官,两个据说升职有望,升完了离周游还差很远,杨、左二人羡慕嫉妒,却从未开启“恨”这种情绪,差得太大,恨都够不着。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想:这个缺德玩艺儿管禁军?万一他当值,与他撞上了又是一番官司。好晦气!

    她开始提防上了。

    左评事又问了杨六郎:“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么?”

    祝缨也尖起耳朵来听,杨六郎道:“听说又要添一位相公啦。”

    左评事问道:“难道是王京兆?”

    “他?他才干京兆多久?这就能入政事堂?且得熬着呢。”

    “那是谁?”

    杨六郎道:“钟大人掌了礼部,你说,原来的礼部尚书他老人家去了哪儿了呢?”

    “施……”

    “对喽,就是他。”

    原来的礼部尚书叫施鲲,跟他们大理寺也没什么交集,祝缨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远远看过几眼而已。不过,据说此人是个很会糊弄的人,端水极稳,有人说他是菩萨,有人说他是木头架子。

    左评事道:“那倒还好,这人不好折腾。”

    他们又嘀咕了几句,左评事先口头邀大家吃个年酒,杨六郎笑道:“你们大理寺今年发财,我就不客气啦。”他也约了左、祝二人吃酒。祝缨又与他们排了个日期,自己也要请一请同僚的,连杨六郎也一同请去,杨六郎痛快地答应了。

    他们闲话完,离放假也就不远了,人人不安心,都盼着好早点回家。岂料郑熹却又赶在年根前,将最好的消息发给大家——升迁。

    郑熹宣布完了这个好消息,又说:“政事堂体恤下情,为了让大家过个好年,放假前就把文书批下来!年后……”

    所有人都说:“必为大人效力!”

    给钱、升官,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上司?皆大欢喜。

    郑熹开始发放文书。

    祝缨直接升做了司直,这种连升八级的官运太令人羡慕了。同僚本该有点想法,心里那点嫉妒却又被兴灾乐祸冲淡了不少——苏匡升做了主簿,七品,比祝缨这个后来者要低。而左评事也升做了主簿,原本的主簿也升了,王评事与祝缨一同做了司直。

    王评事就不太让人羡慕了,因为他已经很老了,孙子都跟祝缨差不多大了,之前一直做着从八品的官,听起来就让人同情。如果资历是块肥肉,得是被他熬成焦炭了。

    其他人也有散官虚衔涨了的,也有实职涨了的。大理寺的三位大人在大理寺内却是升无可升,看起来像没什么实惠一样。这也是因为越往上越难走,郑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还要怎么升呢?开始快,现在就是慢下来“熬”的时候了。

    郑熹发完了文书就与裴、冷二人一处说话去了,是个十分识趣的上司。底下的小官们各找各的朋友,互相恭喜、约年酒之类。苏匡虽然心中不忿,也不好在这个场合公然发作,依然装作笑嘻嘻的样子,跟谁都说两句。同僚都有了好事,也都应付着他,场面十分和谐。

    祝缨这里与王、左二人说话,她没有称呼两人的官职,还是与先前一样,说:“老左好可惜了。”左主簿倒还看得开,说:“我有什么好可惜的?我们本来就看好你的,你不用不自在。”王司直也说:“嗯,他这次没撒谎。”闲说了一会儿,也到了回家的时候。

    祝缨与王司直近来关系很好,左主簿也不像不开心的样子,三人就一同“归心似箭”地离宫。路上,祝缨看左主簿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被晚辈超过之后的不开心,她是有些纳闷的,因为左主簿是个老官油子并不高风亮节,做官的升职不如别人,总会有些不快的。

    祝缨说:“我给你们找辆车吧,下雪了,老王走路有点不稳了哩。”

    左主簿道:“给他,我自走着回去。”

    祝缨去找了两辆车讲定价钱先付了款,回来的时候左主簿还在陪着王司直。左主簿道:“小祝……司直,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小祝就小祝,不然与老左不对仗,听起来怪别扭的。”

    左主簿笑道:“老左就老左,别总让着我,那样倒不痛快了。”

    两人一同送王司直上车,王司直道:“哎哟,不用,不用。”到底是搭着两个人的手上了车,祝缨又送左主簿,左主簿说道:“不敢。”虚扶了一下,踩着凳子也上了车。这时,王司直撩开车帘,问道:“小祝,你呢?”

    祝缨道:“我走着回去,跌跤也不怕。”

    左主簿又要让自己的车,祝缨对车夫说:“快走快走,别叫他下来!钱我付了,给安安稳稳送到家里。”

    车夫一甩鞭子,拉着左主簿走了,左主簿带点气笑的声音说:“这个小祝!”

    那边,王司直说:“车都雇了,你也上来,多与车夫算些钱就是了。”车夫也想要买卖,也说:“小人这车极稳、极舒适,京城的道路都熟。”勒住了马,他把凳子也搬到地下放好,目光很是殷切。

    祝缨也就跳上了车,与王司直坐在了车厢里,车夫高兴地甩了一下鞭子:“官人坐稳喽!”

    那边王司直满面红光,笑骂:“都不问他要去哪里的吗?”

    祝缨道:“我先送你,回来再告诉他去处。”

    王司直道:“也罢。怎么样?被苏蜈蚣恶心的那些个气,出了没?”

    祝缨笑道:“我小时候日子不太好过,他这样的我见得不少,并不觉得怎么样。”

    王司直道:“你这样的年轻人才是有前途的样子啊!不像我,老喽!”

    “怎么会呢?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你这不是升了吗?”

    王司直摇摇头,有点怅然:“你道为什么这回有我升司直?其实苏匡那小子虽然十分可恶,做个司直也不算过于抬举他。”

    “他也是有些本事也肯吃些苦的人。”

    王司直道:“前几天,郑大人召我。”

    “嗯?”

    王司直笑笑:“咱们这位大人呀,你别看他年轻,是真个会来事儿,你虽然更年轻,到底做事不如他,他既高看你一眼,你一定要贴得紧紧的,多跟他学着点儿。别只会埋头傻干,也抬头看看四下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王司直道:“郑大人说,原本我是该升个主簿的,不过,他想叫我升做司直。”

    “好事。”

    “还有更好的,开春龚劼彻底结案的时候,给我的散官再升一升,能稳有个正六品。如果可行时,从五品也未可知。”

    “那更好了。”

    王司直道:“我就说,你到底年轻。学着点儿吧——一旦结案升完,我就要休致,空个位子出来。你看小左为什么没有不开心?我走了,这个司直的缺一准是他的了。论资历,他可比苏匡要老,论本事呢,虽与苏匡各有所长,但也不太差,他人缘又比苏匡好。苏匡也不敢对郑大人有怨言。只是你要小心这条蜈蚣了。”

    祝缨知道王司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官高一点,这样休致之后能多有点俸禄。一般官员休致之后俸禄不如在职高,收入是会减少的,如郑熹这般做法,确实是体恤下属且心存仁厚了。这样一来,王司直走得干脆,也不太容易在走的时候留坑,接手的人上手也方便。

    祝缨估计,左主簿要么猜到了,要么郑熹也召见他谈过话了。

    王司直倒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又再三约了祝缨年酒,又说:“我的儿孙与我差不离,也就混日子罢了,也不用你特意栽培,日后遇着了略抬一抬手吧。”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他们我也都是见过的,怎么会差呢?”

    王司直道:“别说虚话。”

    祝缨道:“好。”

    王司直乐了:“小祝,以后前途无量。记着了,一要自己能干,二要有个靠山,缺一不可的。你要不知道娶什么样的妻子,就去请郑大人保媒。”

    打趣了几句,他家就到了,他说:“我就不留你啦,快些回去把好消息告诉家里吧。”

    …………

    祝缨回到家里,车夫也拿到了另一份的车钱,说了几句过年的吉祥话,收了凳子赶车走了。

    张仙姑有点急促地回来,问:“怎么怎么?是不是放假了的?”

    “娘怎么知道的?”

    张仙姑道:“我听你金大嫂子说的。”

    祝缨道:“是放假了,不过郑大人安排我值一天的班。”

    “那也行!”张仙姑倒看得开,“哪一天?我给你准备好吃食。”

    祝缨道:“除夕夜。”

    “啥?”张仙姑和祝大都吃惊,“不过年了?”

    祝缨道:“以往咱们也没怎么过过好年呀。”

    祝大道:“郑大人咋不晓事了呢?他以往待你不坏,你是不是近来得罪他了?”

    祝缨道:“那倒不是,他给我升官了。”

    张仙姑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哎哟哎哟,我的孩子升官儿了!这才多久啊!!!哈哈哈哈!明天我就去再多割二斤肉来!”

    祝大道:“买整条羊腿、再买个羊头,咱们自家煮来!冬天喝羊汤,香!”

    祝缨道:“我来弄!”她对饮食不挑剔,张仙姑做饭尚可,终究不如她之前跟着厨娘认真学过一些。

    张仙姑和祝大都不让她沾手,张仙姑道:“不用不用,你不还订了酒席么?好吃的够啦!羊膻,一锅粥味儿,明天再去买一口大锅单煮羊汤,谁想喝就盛一碗出来。哎哟,来,吃饭!”

    祝缨回房把官服换了下来,裹了件小棉袄,又把新拿的晋职文书放在一个匣子里放到柜子关上才出来吃饭。

    张仙姑吃两口笑两声,祝大自己也笑,笑着笑着又说张仙姑:“看把你乐得!”

    张仙姑道:“就乐!就乐!我才说,今年虽宽裕了些,想买个那个相中的房子还差着些,金家大妹子要挪借我一些,我没好意思要。正寻思着这钱要怎么攒,老三就升了,俸禄得多一些了吧?”

    祝缨道:“不用跟她借,我想办法。俸禄,明年开春你去领就知道了,与金大哥之前差不多。不过他是武职,散官比这个实职要高一点,拿得比我多。唔,要约年酒,咱们也得去他们家串个门儿。”

    张仙姑道:“哎!朝廷也太会过日子了!这会儿给你们升了,头先领的年赏还是照着八品的发!要是早点升,咱还能多领些呢!”

    祝大道:“你差不多得了!”

    张仙姑道:“我这是为了过日子!”

    两人又拌了一回嘴,直到把饭吃完,张仙姑又乐呵地对祝大说:“老头子,你刷碗去,我有话跟老三说。”

    祝大怒道:“你要上天!哪有婆娘支使男人刷碗的?”

    祝缨道:“我来吧!”

    张仙姑道:“就叫他!女人家说私房话呢!你要干啥?”

    祝大骂骂咧咧地收碗碟去刷碗了,叮叮当当的,碰豁了好几只碗的碗沿,第二天盛饭的时候被张仙姑发现又是一通骂,这就是后话了。

    此时张仙姑抱着一只宝贝箱子,进了祝缨的屋里。

    祝缨道:“娘拿那个做什么?不会是想当了买房子吧?”

    张仙姑坐在祝缨的床上,哗啦一下打开了箱子,里面一个扁的盒子,几个杂七杂八的小盒子,扁盒子里是郑熹他娘郡主赏的整套首饰,她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拿出来,擦着戒指上的红宝石舍不得松手:“哎哟,真是大户人家,大方!”

    又把几个小盒子打开,有的装着祝缨给的金子、有的装银子,还有个里面装着跟米铺等对账使的纸笺、牌子,又有一个装着些普通的首饰。

    她一件一件给祝缨摆开,说:“咱们得买房子!怎么也得有个窝才能住得安稳!我想,把这些个都给当了,死当能多当些钱呢!”

    祝缨从王府、侯府得了不少赏赐,它们都有一个特点:贵重,但都当不了钱使!缎子本来是挺好的,然而过于好了,做成了衣服张仙姑都不舍得穿出去。

    她把缎子收到了自己房里的一口大木箱子里,说:“还有缎子,我留了两匹压箱底儿!等有了大事再用。别的也都当了!”

    她识字极少,只会写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字,再在后面画线计数。好在家当不多,一张纸上还能画得开。

    “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得有体面行头,你的东西不动。这些个都当了,开年再领些俸禄,也都换了钱,差不多能够一个小院子啦。比这个小点儿,地方是真正好,你去宫里,我跟你爹也不是闲着吃白饭的,我们也看房子哩!”

    祝缨道:“也不用这么急。”

    张仙姑坚定地摇头:“那不行!你金大嫂子前两天还劝我买个丫头来,又说,你也得要个小厮。咱们家这个样儿,哪能有外人来?不妥不妥。我就说,先买个房子再想别的。”

    祝缨道:“先不说这些个,光钱咱们就不太够。我这里还有一些,却都有些用项了。娘的首饰也不能当,缎子也不能当。”

    “我不用那么好的。”

    祝缨道:“那都是上头赏的,当了不好。”

    “都给了咱们了。”

    祝缨道:“皇帝赏的钱你能花,赏的物件儿还有得供起来的呢。听我的。”

    张仙姑大为失望:“我还道能扒拉出个窝儿来呢。”

    祝缨道:“咱们来年的房租都付了,不急,啊。我寻思着,咱们这个事儿吧,京城里还租着房,在京外弄个落脚的地方,那价钱就会便宜些,再置二亩地。哪怕出了个意外,我这官儿做不下去了,要逃走,也有个后路不是?总不能再回老家跟姓朱的打擂台吧?”

    张仙姑一惊:“是了是了!你想得对!我和你爹这些日子发了昏,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这一茬儿了!对对对!”

    祝缨微笑道:“是吧?”

    “嗯嗯。”

    “要是能再找到花姐,哎,就更好了。”

    “就差你干娘了啊……老家是回不去啦,不过在这儿也挺好!哎,花儿姐命苦,她那亲娘太狠了!你如今也升了官儿了,得闲能托人找找就接着找。”

    “嗯。那咱们就赁房子住?”

    “使得!”

    祝缨早有此心,看到周游之后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多个退路总不是坏事,不过她还得准备另一份户籍文书,这个比较麻烦一些,尤其京兆附近是王云鹤治下,不太好做手脚。然而她如今也没个能力去别的地方安排一个退路,只能先在京畿周围挖个藏身洞。难,但得干。她已然是官了,还有了些钱,不能比跳大神时更没办法。

    张仙姑也打起了算盘:对对对,是得在外头弄个住处,顶好是自己的。这样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才好躲过去!坐完月子再抱着孩子回来!

    她说:“明天我再去打听打听那样的房子、田地是个什么价。有地好啊!有地好啊!该死,我怎么忘了买地了呢?!”

    祝缨笑道:“因为我挣得少,赁房子都不够。”

    “胡说!以后钱多了。”

    “行,以后钱多了,都收起来了吧,”祝缨劝服了母亲,又说,“要是闲不住呢,在城里转转接着看房子也行,不买,先租呢?租个更好一点儿的。这儿离衙门确实有点远了。田价不用娘打听,叫有心人知道了又要生事,这个我来打听更方便。”

    张仙姑道:“行。哎,是不是有人给你使绊子?怎么咱们买个田还……”

    “真要出了事儿,一打听,就露了。多少人的家私都是这么查出来的。”

    “哦哦,行!”女儿的性别就是紧箍咒,张仙姑很快答应了。

    祝缨道:“我还有些私房,不过都有了用项,也跟娘说一声。给金大嫂子也不能光送点吃食,人家也不缺这个。”

    张仙姑道:“是哩!人呐,也是人共出来的,也是钱共出来的。”

    祝缨道:“她人不错了。”

    “当然!”

    “还有些同僚,这次也升了,与以前也不太一样了。咱们以后也要应酬,连爹娘也要应酬的。既然不用急着在城里买房,手头也就宽裕了,爹娘也该置办些好衣裳行头啦。”

    张仙姑看着女儿身上朴素的小袄,道:“我们都有!出去时穿,在家哪用穿那个。”

    母女俩又说了一些话,后来都是祝缨在说安排,张仙姑听着。末了,祝缨道:“我也闲了,也想逛逛散散心。年前我且出去几天,过完了年,咱们一道出去应酬。”

    张仙姑都听了进去,说:“那行!就照你说的办!”

    祝缨帮她把东西都收好,搬回了她屋里的衣柜里锁好,张仙姑这一晚睡得踏实极了。

    …………

    第二天,祝缨起得略晚,家里也不做早饭,张仙姑早起烧水,打发祝大出去买了一篮子的早饭。祝大晚上跟老婆先怄气,张仙姑憋不住话,又把祝缨的打算说了,祝大心里也高兴,早上乐颠颠的拿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许多花样。

    吃完了饭,祝缨出去雇车,一家人去金良家。

    两家是经常走动的,祝缨算准了金良今天也是放年假回来,赶在他们都在家的时候上门。

    金家上下都认得他们,见了就笑脸相迎。张仙姑还是老样子,拿了些街上买的点心之类,金家也习惯了。

    宾主坐定了,金良道:“恭喜。”

    祝缨道:“这就知道了?”

    金良笑道:“我昨晚就回来了,你猜我知道不知道?”

    这位郑府忠仆出身,必然是要去郑侯应卯,自然也是知道了的。祝缨道:“今年的年酒,留一顿给我来安排。”

    金良道:“当然啦!这回不与你客气。”

    金大娘子也为祝缨高兴,对张仙姑说:“祝家嫂子,你后头的福气还大着呢!”张仙姑也客套。金良夫妇又喝儿子金彪:“看着没?学着点儿你祝三哥!你可得出息点儿!”金彪又挨一顿,撅起了嘴。

    祝缨拿出两个一两的银锭给金彪:“来,拿去买东西,或吃或玩的。”

    张仙姑道:“傻子,哪有这个时候给压岁钱的?”

    祝缨道:“压岁另算,这是另给阿彪的。等新年再给,这几天就买不了好玩好吃的了。咱们得提前馋一馋人,叫人羡慕一下。”

    金彪伸伸手,又看一眼金良,金良点头了,他开开心心地接了出去玩了。

    金大娘子嗔道:“又惯着他了。你才比他大几岁呢?他就是个傻孩子。”

    祝缨站了起来,金良和金大娘子不由也跟着站了起来,张仙姑拉拉祝大,两口子也站了起来,都不知道祝缨要做什么。

    祝缨对金良夫妇一揖,说:“都说我现在做得好,依附着郑大人,这话不假。我却还记得在大哥大嫂家里寄住的日子,你们也没嫌我给你们惹祸招灾的晦气,我坐牢的时候,大嫂还照顾着我爹娘,后来房也烧了,还没赶我走,依旧收留。郑大人是咱们相识的缘由,咱们的情谊是咱们处出来的。”

    金大娘子眼眶湿润了:“你这人,现在又说这个做什么?”

    祝缨道:“我们是外乡人,到了京城什么也不会,没少有人当面背后的笑话我们乡下圭包子,大嫂仔细,教了不少,着实费心。”

    “这算什么?本来就是投缘。”

    祝缨道:“我实在想与大哥大嫂长久处下去。”

    金良瓮声瓮气地说:“难不成你还想散伙么?!不用你说,也是处下去的!”

    金大娘子道:“大家伙儿提起你来,都说你能干又讲义气。什么乡下不乡下的?满京城还能再找出来比你更可意的人么?”

    祝缨笑笑,掏出只一匣子来送给金大娘子:“那大嫂就收下吧,您要不收,就是我挑的东西不可意了。”

    金大娘子一怔,笑着接过了,金良笑骂:“好小子,说了这么多,在这儿等着呢!要是说你是个义气的人,你就会说‘不收就是不讲义气’了?”

    金大娘子接过匣子,也没打开,就招呼祝缨:“来,就在大嫂这里用饭!有极好的猪蹄!”

    “哎哟,那可太好了!多给我点儿,我除夕当值,可得带些回去吃。”

    金大娘子道:“怎么……”

    张仙姑道:“挺好的!在宫里过年哩,我们前二年做梦都想不到还能这样呢。她初一就回家来了!”

    金良着实喜欢祝缨这样的“朴实忠厚”,道:“管够的!先吃着。再叫你嫂子给你烀一大锅!二十八就给你送过去。”金大娘子已经琢磨着除了猪蹄还得再给整只鸡,弄点别的菜肴之类。当值不能喝酒也得把菜备得好好的。

    两家人一处吃饭,祝大和金良喝酒,金良喝多了,拉着祝大的手说:“老哥哥,你这儿子,好的!”

    金大娘子这个时候是不会劝丈夫少喝的,临走的时候又给祝缨在一只大瓦盆里装满了猪蹄,封好口放到车上,笑着把人送走。这才回到房里要看看祝缨送她的是什么。

    小匣子被扣上了,缝上贴了张红纸封皮。金良骂道:“就他仔细!”

    金大娘子边打开边说:“三郎就是个仔细人。咝——”她的手一抖,赶紧抱住了匣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再打开。

    金良道:“什么东西?你没见过好东西么?艹!”

    这是一匣子的珠子,虽然匣子只有巴掌大,里面的东西却很晃眼——是极好的珍珠。

    珍珠好不好、贵不贵就看几样,大不大、圆不圆、色泽好不好、个头一样不一样。这一小匣子有几十颗,都是南珠。圆润、皮光颇佳、大小一样,满满一匣子、荧光灿灿的。

    金大娘子咬着指头说:“这可不便宜呀,都能算得上大珠了。你说他……”

    金良点点头:“唔,我倒知道这个来路。”

    “你是说抄……来的?”

    金良道:“你收下就是了,不用说出去,他是个有数的人,办事从来不用人担心的。他既敢送,你就放心收着。”

    金大娘子笑道:“那好。拿两颗镶耳坠也很能戴得出去了!”又点了点足足有四十颗,量一量,直径虽然不足五分,也有四分,五分以上是大珠,四分看着也很好。盘算再串根项链、镶两根簪子、镶个戒指,也能凑一套首饰了。

    她说:“哎哟,他这出手可真大方哎!我给他好好准备些吃的!”说着就叫人出去买菜。

    金良笑骂了一句:“臭小子。”背着手去教训儿子了,哪知金彪得了零用钱,早跑没影了,气得金良真心实意地骂:“要不是过年,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他娘的!我怎么就生不出那样的儿子来?!”

    ………………

    “那样的儿子”与父母已经回了家,张仙姑也不问祝缨送了什么,既然是祝缨的私房,那肯定是有说法的。

    祝缨当然有安排,她抄家的时候也要“和光同尘”,她的手法又是那些人所不具备的。五分以上的是大珠,这个她知道,所以五分以上的,要么归公账,要么入小账给郑熹。她拿这五分以下的,也不算小,就没那么显眼了,京城普通富户也用得起,豪门里这些东西简直没了数。

    不但送金大娘子,祝缨自己也留了一部分,送人或自用都是很好的。郡主赏的簪子都挺好,但是张仙姑死活不肯拿了用,立意要让“做官的”妆点门面。祝大倒是跃跃欲试,又被张仙姑按住了。

    祝缨就安排了镶几根簪子给父母用。

    她还有些旁的私房,也都一一安排了用项,却又不一股脑地拿出去或卖或当。一则没有放心的店铺,二来也有点显眼,容易被人盯上。

    张仙姑不知道她的打算,只说:“还是买两条羊腿吧!除夕夜光吃人家给的东西怎么成?买两条,一条在家炖汤,一条炖得烂烂的给你带过去。”叫上祝大出去办年货。祝缨就出门去取订的簪子。

    铺子是甘泽介绍的,镶了两根金的,簪身略细。又有几根金包银的,粗些。看着都是金光灿灿的,是今冬京城流行的款式。又取了几枚金银戒指,都拿了回去,给张仙姑日常戴。

    次日,祝缨就拎着个钱袋去找老马。

    老马看到她就笑了:“放假了?”

    祝缨将钱袋扔给他:“嗯。”

    “哎哟,不敢!”

    “存你柜上的,以后再来免得赊账。”

    “别人都是记账,年终一总结。您倒好,先付了。”

    祝缨道:“趁现在手头宽裕。”

    “您这还没发财?”

    祝缨道:“旁人几辈子的积蓄才在京城站住脚,我只有一个人,还要养家,能发什么财?也不敢狠命的挣的,凡一时得势就要狠命搜刮的,都不长久。”

    老马挑了个拇指,道:“明白人。都说您心地好。”

    祝缨翻了个白眼,老马不笑了,身子微微前倾:“真格的,有人托过来了,请您高抬贵手。”

    “我没干什么吧?”

    老马叹了口气,道:“有个小子,家里穷,他不合走了我们这条道,家里父母兄弟都不认他。有个亲妹子倒不嫌弃他,可有什么用?穷!女孩子被卖进了那边一个府里,倒是吃饱穿暖了,可惜被抄了。”

    祝缨道:“不对。能放的我都放了。”

    老马道:“是我没说清楚,还没正式抄,也不远了,跟主人家一道关在府里。现在不抄,开春也是抄了发卖的命。谋逆,抄家都算从轻发落。”

    “说实话。”

    “真的!再没瞒您别的什么。天下官儿我只怕两个,一个是王大人,一个是你,王大人正派,你……”

    “嗯?”

    “害!你厉害!眼毒。”

    “我还手黑呢。只要她能捱到判的时候,我就设法接了这一家的案子。只要案子在我手上,与她一样处境的,我都一般放了走。现在却不大好办。”

    老马道:“能托人送点吃食么?”

    祝缨道:“哪一家,名字,长相都给我。”

    老马赶紧叫了一个青年过来,此人长得极普通,衣着也极普通,是个当小偷的好模子。见了祝缨就跪下来哭,爬过来要抱大腿。祝缨一闪,躲过了:“你年纪比我大,我也不受你的头,讯息给我。”

    青年道:“家里小名叫三妞,到我肩膀,眼角有道疤,今年十六了。卖到那边光禄大夫严家当烧火丫头的。”

    祝缨一听消息合上了,就说:“等着。”

    老马忙把她的钱袋又还给了她,说:“这个不能收,您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我只有招待着的。”

    祝缨道:“当我跟你买的,你准备点干粮,有什么咸菜疙瘩之类也弄点儿,给姑娘的东西也预备下——别弄太好的,容易被抢。再弄只鸡、一条羊腿,一会儿送过去。”老马还是不肯收,祝缨道:“成,那就记账上。”她收回了钱袋,去了严府。

    严府是还没判的,一家子凄风苦雨封在府里,奴婢更是缺吃少穿。祝缨先不问关押的什么人,只与守卫套近乎。她是大理寺的,守卫对她也还算客气,只是对她一个放假的跑过来围观他们值班有点不满。祝缨与他们聊起来:“我除夕夜也当值呢。”

    守卫不免与她略略惺惺相惜一下,聊了一会儿过年值班的倒霉,祝缨又说:“怎么里面有哭声?”

    守卫笑道:“都说小祝大人心地好,是有哭的呢。可谁不哭呢?挨着吧。享乐的时候他们在里头,也没见他们能听得见墙外的哭声。”

    祝缨摇头道:“里面的仆人还是可怜的。”

    又套了一阵近乎,祝缨就说,给里面的仆人一些吃的,守卫也没反对。祝缨就让人拿了煮好的鸡和羊腿送给守卫,再把吃的送进去。干完这些,也不回茶铺,远远跟老马挥挥手,走了。

    老马和那个面目普通的青年再要追时,哪还找得到人影?老马道:“哎哟,这回人情欠大发了。仔细将来得给他卖命。”

    “那也没什么。反正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他比别的官还好些。”

    老马笑骂:“没出息!就你命贱!”

    “原也不值钱的。”

    老马轻叹一声:“是啊。都是贱卖,好歹在他这儿不那么贱。”

    祝缨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不错,又遛遛跶跶,状似无意,一路遛跶到了金螺寺。

    顺利

    去金螺寺的路线在祝缨的心里画了不知道多少次,她真正踏进这里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

    快过年了,金螺寺里也难得多了一点供奉的人,比起城中有名的大寺如皇帝登基后就给太后修的报恩寺之类差得太多,比起金螺寺自己平日的冷清却是好了不少。

    祝缨也往功德箱里放了一串钱,“哐啷”的脆响,小和尚念一声佛,大和尚就给记一笔账,另一边的老和尚在敲着木鱼。花姐在这寺里挂单,实际上就是租房,是个租客,此时却也出来帮忙了。寺是人家的,账当然不归她管,她就帮忙照顾一下供品、香烛之类。

    祝缨放完了钱,花姐就上来递给她一炷香,祝缨也再付了几个钱,认真地拜一拜,把香插到了香炉里。花姐道:“记个名儿吧。”

    祝缨低声道:“怎么,你们这儿还给佛祖报账么?”

    花姐嗔道:“又淘气了。”

    祝缨虽是打趣,还是去跟大和尚记了一笔,记的是于妙妙的名字。花姐听了,不由神伤。祝缨道:“我上回好像来过这里?”

    花姐道:“您说是走错了门,还问怎么不是尼庵?是不是改了东家呢。”

    祝缨噗哧一笑:“罪过罪过。”又扔了几个钱进功德箱,看在钱的面子上,和尚们稍忍了他一下。他还不算是和尚们见过的最无礼的,不过,他肯捐功德钱,也就算是有心向佛了。

    祝缨左右看看,说:“你们今天,好像比上回我来的时候热闹些,多进来了唔……十……一、二、三……十三个人?三伙?”

    花姐非常高兴,道:“您怎么知道的?”

    祝缨笑笑,又说:“和尚,你很会说话呀。”

    “不敢,贫僧不爱说话,到京城只为钻研佛法。”

    “那有什么经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家母近来喜欢拜菩萨,可惜不大懂,乱拜一气的。我不要太高深的,又不是我念经,家母不大识字,你帮我挑一挑。”

    “有是有的。”花姐向老和尚投去询问的一瞥。

    老和尚放下木鱼,道:“官人要看,老衲那里尽有的。”又要安排小和尚照顾摊子,又要请祝缨去看。祝缨笑道:“不用啦,你们今天忙,老方丈还是正事要紧,叫他陪我就好。”

    老和尚有点为难,最终点了一点头:“有劳悟空师侄啦。”

    花姐合什,领祝缨去了自己的屋子。

    …………——

    一到了自己的屋子,花姐就忙活上了,先让祝缨:“你到床上坐着去,天冷,别坐那光椅子啦。”又张罗着烧水,泡茶,给祝缨拿小点心。

    祝缨坐在床沿上一前一后地晃着两只脚,笑着说:“不用忙啦,你过来坐,咱们来说说话。”

    花姐道:“说到你嘴干呢!”

    祝缨看她这间屋子干净整洁,家具并不多,被褥还算厚,也是新的,还有个小火盆,一应的生活家什倒是都有,也有桌椅、也放几本经书、木鱼、念珠、笔墨之类。又看有灯,有水缸等。

    她说:“你现在就住这一间?”

    花姐抬手把灯点上,又把门帘放下、门关上,说:“嗯,我就一个人,自个儿住,小些儿才好。别看它小,门一关,窗一扣,舒服呢。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早上还能多睡会儿。这里的和尚,起得还没有我在家时早。你怎么样?”

    祝缨道:“放假了,我就出来转转。没跟他们说。”

    花姐道:“难为你了。”

    “这算什么?”

    “你平日里就够辛苦的了,衙门里的事、家里的事都要你操心,还又添了一个我。”

    “这算什么?你难道不是我姐姐?”

    两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花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来,说:“喏。”

    “这是什么?”

    花姐道:“我闲着没事儿,又不要讲规矩,又不要管家务,还有针线没撂下。你在长身体,我就放大了量给你做了,试试合不合脚。”

    祝缨打开一看,是一套鞋袜,还有花姐又给她缝了一条护腰,说:“到的那几天,也有腰酸腿软的,也有头疼肚子疼的,这个你带上,多少护着点儿,能舒服些。”

    “哎……哎……”

    花姐笑着,摸摸祝缨的头,说:“你越来越好啦!”

    祝缨问道:“那你呢?有什么打算的?上回我还有差使,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与你细商量。现在得闲,咱们合计合计?你有什么主意哪怕不想说,好歹叫我知道怎么联络你。”

    花姐道:“我?怎么也要等到开春,我不比你的,你能跑能跳的,我就差着些。打小虽不是什么大家娘子,也没干过太重的活儿,索性等天气好些再出去活动。再说了,你上回说,那府里那边……发、丧……害!到底日子短,我索性多等几天,叫他们使劲儿忘一忘——只怕他们现在就在忘了。”

    祝缨低声道:“你……”

    花姐道:“我没那么难过的。三郎啊,你是生下来就与父母在一起的,没经过我这样的事,你不知道,哪怕是父母子女,性情不合又不常相处,情份也没有他们书上说的那么重,那么的“有天性”。

    你才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哭过,哭完了想想,前两年要不是巧了遇上你和干娘,我和娘两个只怕也没好结果,从遇到你之后,我的命就是白拣的。再往远了说,那一年那府里遭了难,没有王妈妈她们,我也早该死了,他们发了早就该发的丧,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如往前看!想想明天吃什么,想想开春了怎么做。”

    祝缨问道:“你想好了吗?我觉得依旧在这里并不很好,金螺寺虽比有些寺里干净,一时落脚,到底不是久居之处。”

    花姐道:“我也想着了,我看着这寺里,人虽少,小心思也不少的。两个徒弟,谁承庙产呢?谁管账开了花账呢?明天买米的钱从哪里来呢?纵使是僧人,六根清净,也是要吃饭的,自己辟谷,弟子也是要生活的。这出家的地方,竟不比寻常人家省心,什么遁入空门!空门也是门!跨进了门槛儿,就得跟屋里的事儿歪缠,也是挺没意思的。”

    祝缨笑道:“你看明白了。”

    花姐起来把茶给泡了,往小炭盘边上放了几块干粮慢慢烤着,说:“金螺寺这处房产在京城不算大,也不是很小,日子过不下去时怕不要被抵押出去!论起来,这里已经很省心了,他们师徒虽然拌嘴,但还没有腌臜事儿,别的大一些的……只怕也是与那些朱门里一样呢。害!庙门也是朱红的。”

    祝缨道:“那你是要盘下这里做一个真正的清净地呢?还是怎么的?”

    花姐正色道:“我也正在想呢,一是我的户籍,二是我的生计。”

    “我来。”

    “不能总让你操心的,户籍先用这度牒也行。你既说他们当我死了,过阵儿我就做回尼姑去也没什么。那会儿再找个庵堂挂单。”

    “咦?”

    花姐道:“这庙里虽然香客少,然而周围也有些邻居,也有往这儿许个愿什么的。这几个月据我看来,来烧香的这些人,求子的、求姻缘的有许多,也有为家人求的。到了自己身上,她们好些人是因为病痛。我想试试行医,治妇科,总比她们羞见男郎中,又或者被家人阻拦不得见男郎中强。”

    祝缨眼睛一亮,想了一下,又说:“你要受委屈的。并不是你干了世间需要的事儿,世人就会感激你。”

    她这话是有来由的,男的行医地位都不会很高,女的行医?跟她们跳大神的差不多的江湖骗子一样的地位。女郎中?有,极少。干这一行的很多也是神婆、稳婆之流兼任的。譬如张仙姑,常年给人跳大神烧符灰拌水一喂。水还是凉水。病人好了是命,不好也是命。

    就这样,都还算好的。女人生病,富裕人家还好,略差一点的人家都是靠命扛。

    如此情形,女郎中的境况就可以预见了。这世间,对能干出点事业的女人常有一个贬意义“抛头露面”。

    虽然在外面干事的女人也不少,什么做小买卖的、三姑六婆都能赚钱,家里人也都补贴,提起来却没多少好话。何况女医平常也赚不到大钱,学习的时候也不容易找到愿意教女徒的师傅。就算学成了,也没男郎中赚得多,人也更想找男郎中。

    花姐要当尼姑,行医妇科也得有个接生的活,三姑六婆里就占了一姑一婆。

    花姐道:“一辈子那么长,我想试试。你总在帮别人,我看到了人的难处,也想学学你,伸一伸手。此后每一天,都算活得有点说法了。不像锁在深宅大院里,活了死了一个样,叫什么名字一个样,没名字也就那样,顶着一个身份,是不是这个人,也不要紧,倒不像个活人,倒像个……被念了咒行动的怪物。”

    “我才没那么好心,”祝缨嘀咕着,“我是跟你学的。”

    她说:“行!我知道了!”

    花姐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祝缨道:“难处有二,一是拜师正经师傅略难,二则当大夫哪有不认识药材的?不过我倒有一个门路。医书呢,我给你找点过来!年后我带过来!唔,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也帮你打听去。还有药材,我再琢磨琢磨……”

    当仵作的多少粗通一点医理,入门够了!行,正好要去杨仵作家拜年,去找他找点入门的医书之类看看。

    花姐笑道:“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已探明了,你往那边走两个巷口,就有一个小生药铺子。他们掌柜的老娘在金螺寺里烧过香,我与她聊过几回,讲了些佛法。老人家年轻时也是个能干人,丈夫病歪歪的,她独个儿支撑,直到儿子成年,把家业交还儿子。她现在说话还是管用的,她允了我,开春去她铺子里识药性学些医理。等粗通了,我就找个尼庵去。”

    祝缨笑道:“只怕这里和尚不肯放你。”

    金螺寺清贫,有了花姐的房钱,才让这寺里有了比较稳定的一项收,可以保证每天吃两顿素斋,而不是看天吃饭,化着缘就饱点儿,化不着就饿着。

    花姐道:“那也没什么。”

    祝缨放下一个小包,说:“我如今也有俸禄了,你别省着。”

    花姐道:“这……”

    祝缨笑望着她,花姐也笑,痛快地收下了:“好。”又拿茶、拿干粮,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

    花姐道:“别嫌我多事,你在京城做官,也要想一想退路。我常在想,我要是进京之后就谋划退路,也不至于离府的时候要多耽误时间。”

    祝缨道:“我也想着了,先不在京里买外,要在外头置点田地。”

    花姐是个管家的媳妇,想得又比祝缨仔细,说:“选个安全的地方,反而比田地好不好更要紧。你们一家三口,是外乡人。有官身护着,一切都好说,你官儿做得红火时,只管买好的田地、置好铺子、好房子,万一……既然是退路就买点薄田吧,不招人眼馋,高官权贵不会抢你的。且京兆这片地面上,权贵极多,等闲的好田地轮不到别人。”

    祝缨一家子穷鬼,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哪怕半亩的耕地,实在不曾考虑过这些东西,在朱家村,薄地也是好的呢,她家也不曾能开出半亩薄地来不是?仔细回忆抄家抄的那些个房契、地契之类,好像都挺好的。

    她又认真向花姐请教这些理家置业的学问,花姐道:“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并不难。顶好是上手操持些时日,就都懂了。现在只给你说些我能想得起来的。你也不要急,先做好你的官儿,别耽误了正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也不必总过来,别分心,好不好?”

    祝缨道:“我头先是有个大案子,被扣在大理寺了,明年案子完了就轻松了。你想,一个皇帝能遇上几个逆案呢?今上这都两起了,差不多了。说起来,龚劼两个日子也快到头了。”

    花姐心中感慨,却又不说,只说:“我偶尔也听他们说,你心肠好,放了好些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祝缨道:“又不费我什么力!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儿,能有多大的权呢?但有一点因缘际会就要拿它去作践人?何必呢?嫌为奴作婢的不够苦是怎的?我瞧那些大户人家的恶奴就想整治一番,遇到辛苦讨生活的,就不想费力与他们为难。”

    花姐笑道:“反正是你心好。”

    “嘿嘿。”

    花姐看她一直荡着脚玩,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心里虽然不舍,花姐还是站了起来,拿起包袱说:“天不早了,宵禁别被抓着了,做了官儿被抓着不好。这个别忘了,还有,你是来拿经书的,我给你拿一本放到包袱里。”

    都给打点好了,祝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有许多的话,跟父母不好讲,跟同僚更不能讲,他们都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只有跟花姐能略说个四、五分,她不是很想离开。抱着包袱,祝缨叹了口气,说:“要不,元宵节咱们再碰个面吧。我跟陈大公子说,我要是找着了你,得算我的姐姐了。不过要瞒着沈大人,现在还不能对他们说破。”

    花姐道:“对他们也先不要说。我先学点儿医理,你呢,收拾你的田产去,等咱们都准备好了也好有个退路。”

    “好。”

    …………

    祝缨从金螺寺出来,又往花姐说的那个生药铺子去看了两眼,生药铺子已经在上板了,一个多嘴的伙计说:“小官人,买药么?那可得快着些,要宵禁啦!”

    祝缨道:“今天来不及啦,不是急用的,想配点消食的药。”

    伙计笑道:“小官人富贵,过年必是吃得很好的,小铺有极好的山楂丸。”

    祝缨道:“我明天来,明天还开不?”

    伙计道:“那您要早些,明天祭灶。”

    过年,不但要祭灶还要祭祖,别人都很重视,只有祝缨对这个是可有可无的,她口上答应了,抱着包袱回家,没想到家里也在忙活。

    张仙姑准备了两大盘子的糖瓜,还有点祭品,自己也在吃糖瓜,看到了祝缨回来,说:“你去哪儿了?拿的什么?”

    “经书。”

    听说是书,祝大和张仙姑两个就没兴趣了。张仙姑就说:“你爹有事跟你商议呢。”

    祝缨把包袱放到屋子里,出来说:“什么事儿?”

    张仙姑喂了她一块糖瓜,甜,祝缨眼睛笑得弯弯的。祝大咳嗽一声,说:“咱们也得祭祖呢。”

    祝缨点头:“唔唔。”

    祝大搓搓手,说:“那咱们合计合计,怎么祭啊?”

    “啊?”祝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我问了别人家京里怎么办,又问了老徐。”

    张仙姑吃完一块糖瓜,骂道:“你还忘不了他呢?”

    “别叨叨!”祝大说,“他们都说,你是官儿,得供祖宗牌位,可咱们家这些祖宗,名儿……那个……没传下来。老三啊,你看,怎么办呢?”

    祝家哪有什么祖?祝家的情况使得他们家彻底的“礼崩乐坏”,虽然是跳大神的,但是这些祭祀都是相当的潦草。以前祭灶也不过是锅台外面糊个灶王爷的画,磕个头。祖宗就像祝大说的,连个名字都没传下来,牌位自然也是没了,连坟,都只能找到一座。

    以往,祝大会往街口烧点纸,自家一个破桌子上摆点鸡脚鸡头之类的,摆完的馒头再从祖宗的桌子上拿回来自己吃。但是祝缨当了官儿了,祝大就觉得需要正式“操办一下”,告诉祖宗,老祝家如今也出息了!

    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祖父是有正式的名字,据说是曾祖取的,曾祖识字的数量当在一千以上,还能耍得起她们家“祖传”的一些神棍本事,比如给人点穴选坟地、念经超度外加庙会爬个刀杆什么的。

    但是她祖父比她爹祝大还笨,压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到祝大的时候,这个名字就被忘了。曾祖的名字就更没有流传下来了。

    祝缨含着糖瓜道:“得,那我给他们取个名儿吧。”

    祝大瞪眼道:“胡说八道!”

    祝缨道:“怎么胡说了?没出息的儿孙过祖宗的日子,有出息的儿孙,祖宗倒要过儿孙的日子!他们现在过我的日子。我现在有不少书,咱们就抽个签儿吧,他们要有灵,我翻哪本书停下来,就在那一页里扔个骰子,停在哪儿就是哪儿了。”

    祝大也是神棍本色,说:“行。”

    张仙姑也乐了:“不错。”

    祝缨道:“要不给外公外婆也起个名儿吧,反正都是要祭的,一块儿祭了。”

    祝大道:“他们有自家儿孙。”

    祝缨大惊:“怎么着?我还有舅舅兄弟?在哪儿呢?”

    张仙姑没好气地说:“你没有!我自己给自己爹娘烧点儿纸,行不行?”

    祝缨道:“我去拿书!”

    回来一家三口神棍真就听了祝缨的安排,给两头祖宗把名字都给取了。祝大虽然嘀咕一声:“外姓。”还是勉强同意了,他想到了自己现在的传人也就只剩一个闺女了,就不坚决反对了。他说:“那得赶紧找木匠,弄牌位!”

    张仙姑挺欣慰,道:“我知道哪家便宜!量大还能打折!”

    祝大又要显摆:“拿光板儿的回来就成,叫老三自己写,也好叫祖宗看看,咱们家老三出息了!”

    张仙姑道:“好!”

    祝缨道:“得,那这样,明天娘去请牌位,多请几个防着写坏了。我还得出去走走,准备些东西。爹,徐道士怎么样了?”

    “拖着一口气,不好不坏的,也不知道是今夜死还是再活二十年。”

    祝缨道:“行吧,你再送他一身新冬衣,给捎点吃的、买点炭。晚上回来祭灶,祭祖,接着办年货,除夕我当值,初一回来过年、拜年。”

    祝缨一番安排,父母都无异议,她第二天却真的去那个生药铺子配山楂丸。多嘴伙计见着了她,还说:“小官人真的来了!快请!师傅,我没骗你吧?”

    祝缨道:“你可先别表功,我要干净实在的药丸,我得看你这里的材料、家什都干净不干净,后面水好不好,做药的人整洁不整洁。要是好呢,我可买得多呢。”

    伙计道:“您能买多少呢?”

    祝缨道:“先来二十斤吧。”

    豁!大买卖!就是消食吧,过年买个二斤也得了,二十斤?伙计看了她的样子,不像是没钱,也就放心大胆地宰个有钱的小傻子了。一躬身:“您请!”

    祝缨把生药铺子前后看了,见着了坐堂的一个混日子的老郎中,又看伙计等人。然后就让他们称二十斤山楂丸出来,半斤一包,包了整整四十包,再拿个大袋子装着,付了钱,提着回家了。

    到了家里,把张仙姑买来的空白牌位都写了,并没有写坏,张仙姑道:“哎哟,白花钱多买了几个。”祝缨提笔,将一个空白的上面写了于妙妙的名字,另一个写了于妙妙的儿子朱大郎。张仙姑道:“唉,是呢。”

    祝大道:“他们吃别家香烟吗?”

    祝缨道:“差不多吧,给他们另开一桌。”

    祝大道:“那等会儿到街口给他们再烧点纸。”

    张仙姑欲言又止,又想:不写花姐是对的,人总要有点念想。大娘子心疼儿媳妇,不会饿着她的,烧给大娘子也就是烧给她了。

    根本不知道祝缨这是因为看到花姐那儿不方便,特意代花姐祭的。

    把自家牌位供到了正房的西屋里,又把另两个牌位单供在另一面墙,这间屋子三面墙,一面供菩萨一面供祖宗一面供“亲戚”,从此整日香烟缭绕。

    …………

    祝家祭完了祖,又开始忙年。以往祝家刮个家底,买二升米、一点面、几个鸡蛋、一只鸡或者几斤肉,都鱼丰年。

    去年好了些,祝缨却又蹲大狱去了,今年张仙姑和祝大乐呵呵地,特意雇了头驴,头身上一左一右两个筐,直着去置办年货。什么鸡鱼肉蛋都买了,羊腿早就煮上了,又买油糖茶酒。张仙姑再抠门儿,也想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把往年的晦气都去了。

    祝缨又四处遛跶,看看街上的行人,逛一逛被抄家的府邸以及将要抄家的府邸。到了二十八这一天,金良特意带了个小厮过来,说:“当值是一整天,明天一大早你就得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再来送你,这些给大哥大嫂在家吃,明天你的饭食我带了热的来。”

    张仙姑忙招呼他又说他辛苦,金良笑道:“大嫂别客气,咱们谁跟谁呀?”

    祝缨道:“就是!”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金良大笑:“凭你做到什么官儿,也是个孩子!”

    祝缨一翻白眼:“来,压岁钱。”

    金良道:“磕头才有,来,磕!”

    两人拌嘴,张仙姑抿嘴直乐。

    到了二十九这天,大清早张仙姑就起来了,跟祝大两个给祝缨装了一瓦瓮的羊腿羊汤,又给她带饼。金良早早带了小厮来,提了老大两只食盒并两个包袱。

    祝缨道:“我这是去当值,就一天一夜!你想我在大理寺守几天?”

    金良笑道:“傻了不是?就你傻!除夕当值还乐呵呵的,别人除夕当值可愁苦哩!你多带些吃食,邀他们一道吃,不香么?凑个好人缘儿不好么?做事那么精明,怎么这会儿又呆了?一天一夜?就是三餐还有宵夜,不得多备些么?他们那里给当值人准备的饭你又不是没吃过,哪里好吃?

    这个是你嫂子给你烀的猪蹄,二十个!那是两个猪头,都切开了!这盒里是一桌席,除夕晚上,你叫厨下热热邀他们一起吃。这是烤过的羊腿肉,极好,火盆边儿上煨着,洒点细盐,跟才烤好的一样!记着,得是边儿上,别傻乎乎的在火头上烤,都烤成炭了……”

    祝缨目瞪口呆:“就值一天也这么兴师动众?”

    “快走吧!”

    金良带了车来,把东西和祝缨都塞车上,亲自送到了宫门口。这天当值的是李校尉,与祝缨也熟,看金良给收拾了这么多东西,笑对祝缨道:“晚上找你去!”

    祝缨道:“好。”

    金良说:“兄弟,我这小兄弟有点呆气,心眼儿忒实在,你多照顾。”

    “放心吧!”

    李校尉也不是个乱认兄弟的人,他不认识金良,但嗅到了金良身上的行伍味道。一问,果然是。两人抱拳别过,李校尉招呼人把祝缨的东西送到大理寺。金良又在外面转了一圈,跟禁军打听:“周游周将军,当值不?”

    得到了:“那样的人,怎么会排这样的日子当值?他明□□贺时还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见两宫呢。”

    金良就放心地走了。

    祝缨的前一班是左主簿,除了王司直年老,其他升了职有好处的,都被郑熹安排了在几个最让人团圆的日子里。

    两人交割,左主簿吸吸鼻子:“好香!小祝你这……哈哈哈哈,令堂疼你啊。”

    祝缨翻了两个还热乎的饼,卷了大块的羊肉给他:“你吃完了再走么,这么冷的天,空着肚子回家多难受?”

    左主簿也不推辞,又坐下吃早饭,一边喝茶,又说:“咱们把名签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怪冷清的。你没事儿就把炭盆烧热一点,别惜柴炭。”

    祝缨签了字,坐着喝茶陪他,等他吃完了再送他出去。左主簿道:“记得我家的酒!”

    祝缨塞给他两颗山楂丸:“忘不了。”

    左主簿嚼着山楂丸走了。

    祝缨先把自己的铺盖收拾好,吃的用的也摆好,就开始查案卷——她得查查,老马上次托的那个光禄大夫严家的详细案情。既然答应了,就得给人办好。再查一查,已经抄没的财产里是不是有药铺、家庙庵堂之类。

    她虽看不懂账,但是“铺多少间”这样的字还是看得明白的。

    人缘

    祝缨翻了一会儿案卷就有一个小吏进来给她烧水泡茶、忙东忙西。

    巧了,这位也姓黄,祝缨道:“老黄,你不要忙,就我一个人,水壶搁炉子上我自己弄就行啦。难得人少,你也歇一歇。”

    老黄之所以叫老黄,就是因为年纪大,老头都五十多岁了,比祝大年纪还要大一点,祝缨个穷鬼的命,叫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伺候她,她浑身难受。

    老黄乐呵呵呵地:“就是人少,活不多,这就算歇着啦。”

    只要是值班,人就不会太多,尤其是过年期间的值班。祝缨从未在白天的时候经历过大理寺有这么少的人,领班的官员,她,听她支使的小吏两人其中一个是老黄,再就是大理寺狱里的狱卒数人。

    祝缨摇摇头,指着自己带来的东西说:“那里面是羊腿羊肉的汤,那你们拿去厨房热着,晌午咱们就吃这个。那一包里的饼,也略烤一烤热了,午饭就吃这个。”

    老黄答应一声,笑道:“祝大人捎来的东西真是齐全。”

    祝缨道:“害!都是他们给准备的。”

    “家里有人惦记着,好。就热这两样就够啦,晌午还有份饭的,到了晚上还有年夜饭的份饭。”老黄又提供了一条情报。

    祝缨笑道:“那咱们多弄一点也不算什么。”

    老黄道:“好嘞!”拿了装羊腿的瓦瓮,又拿了饼去厨下了。

    大理寺又安静了下来。

    她们大理寺算是安排当值的比较多的衙门了,因为还有个狱。旁的衙门里有的就只有一两个人。整个皇城里虽然装饰得热闹,也有来来往往的禁军乃至宦官等经过,为禁中新年奔波忙碌,具体到皇城中的各部各衙都冷静得没什么人气。

    祝缨也不怕这样的空旷,清静些正好,她能多查好些个东西。她接下左主簿交的钥匙,可以满大理寺的乱蹿了。查了一会儿案卷、心里有数了,她就站了起来抻个懒腰,踢踢腿扯开一个拳架子,只觉得浑身舒畅。

    活动了一下手脚,她也不怕冷,出了烧着炭盆的屋子先去了狱里看看。这天当值的狱卒也少,见了她都说一声:“小祝大人,辛苦辛苦,升官发财,恭喜恭喜。”

    祝缨也说:“同喜同喜。”

    狱卒们比大理寺的官员们更为辛苦,收取好处外快也没有当官的多,当值却要比官员们频繁。之前导致大理寺、刑部好些官员罢官、降职、换岗的案子据说是“小吏弄鬼”,倒杀了不少小吏,弄得这些狱卒们很是夹起尾巴做人了好长时间。

    祝缨过来巡视,狱卒们也殷勤地介绍了狱里的情况:“都看着,没人病也没人死,里面也干干净净的。先时挤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杀,就腾出不少空来了,如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并没有被替换的。”

    祝缨换个牢房看了一圈,这些人里有她抓的、有她审的,她都记得脸,都还是本人,又将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龚劼夫妇等也还在,只是龚劼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龚夫人却仿佛有一股气撑着,无论行走坐卧都像是在挑着下巴。

    也是个奇人。

    祝缨都看完了,又问狱卒:“你们过年吃什么?”

    “劳您惦记,我们也有份饭,自家再带些来,也不敢克扣他们的伙食。”

    祝缨哭笑不得:“我是那么刻薄的人么?”看了看狱卒带的东西,也有带点饼子的,也有带点肉食的,都不多。

    她说:“当值不要饮酒。”

    狱卒们慌忙说:“没有没有,哪里敢带进来的?纵别处有,咱们这里还是不敢的。”

    在这人少、事少、整个皇城都很空旷的氛围里,祝缨真切明白了郑熹为什么在发完晋升的文书后不留下来与大家伙儿一块儿高兴——大官与小官、官与吏之间是有一层隔阂的,极少人能够自在。

    祝缨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点钱来,说:“都不容易,我没事儿也不往这里来,你们自自在在的吧。这两天忍着些,别饮酒,等下回家了拿这个打酒痛痛快快喝一点。”

    狱卒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谢小祝大人。”

    祝缨笑骂:“你们又弄鬼!拿了酒钱就是小祝大人了,板起脸来又是祝大人了。”

    狱卒们这下也不害怕了,都说:“那不得有点眼色吗?您老跟我们亲近,我们自然明白,要是那等摆架子的,我们也不能自讨没趣呀。”

    他们确实是有点怕祝缨的,祝缨是大理寺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却升得最快、做事最没漏洞的。跟她一同考明法科进来的那个“同年”,借着这次大晋升,评事的位子一下子空出来四个,才得以升做评事。祝缨已经从六品了,十五岁,过年十六,他还没个有权的爹,背后只有一个郑熹。吓不吓人呢?

    更吓人的是,干活有一股子狠劲儿,让复核就一天几十卷看下来,滴水不漏。让审案,就抓人、封府不含糊,让抄家,那账做得……真要谢谢她眼都不眨地盯着,一气抄了好些家,给大理寺抄了个肥年,连他们也跟着分到了一笔钱。

    虽然有不少人说祝缨傻或是呆,狱卒却比别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提人审案,他们就在一旁看着呢。这样的人不与他们为难,狱卒也是求之不得的,祝缨又给他们赏钱,他们言语之间也就透出些亲近来,谁不想要结交这样的人呢?

    祝缨把大理寺上下都看了一回,门窗关好、只有当值有人的屋子里有炭盆,别处都不留明火,才安心回到了自己的值房思忖着怎么买点薄田,还有,花姐粗通手艺怎么也得两、三年,两、三年的时间里,她想设法至少与几个生药铺子打好关系,还有尼庵。

    她又想:这要是治病的名气大了,引来了沈、冯关注,怎么办?也得再想办法,还得跟陈大公子处好了才行。

    正想着,老黄来了,说:“到晌午了,羊汤和饼也热好了,份饭也好了。”

    祝缨有心招呼他们一起吃,又想起狱卒们的态度,有点吃不准,说:“你和老关两个也拿来这屋里吃?还暖和些。”

    老黄有些犹豫,祝缨道:“别处没有这里暖和的,过来吧。”

    老黄又犹豫了一下,道:“好嘞!”

    不多会儿就拉着才在厨下忙活的老关两个一道来了,祝缨问道:“灶下火熄了么?别在咱们手上走了水。”

    老关道:“都熄了,您放心,不会走水。咱们这里柴炭都是极好的,您后半晌起吃什么的时候再起灶都来得及。”

    他和老黄两个先把祝缨的食案放好,摆上了祝缨的份饭——现在是从六品的份饭了,比以前明显上了一个档次。又把祝缨自带的大瓮羊汤搬了来,给祝缨拿了只碗,盛好汤,又把羊腿肉切了几块装个盘子给她摆在桌上。他们两个才去安排了自己的桌子一起吃自己的份饭。

    祝缨眼尖,看他们的份饭比自己以前做评事时的还要次一等,两人自己带了点猪耳朵之类,便把自己的羊肉和饼、汤分给了他们。老黄说:“哎,我们吃这些够啦。”

    祝缨笑道:“你看看这些,难道还要让我明天再带回去么?今天把他们都吃完。晚上只要他们不给咱们派事,咱们也一样过个年,饭菜我都带了。”

    老黄和老关才不推辞了,也都盛了汤吃肉去。

    吃完了饭,他们两个收拾桌子洗碗去,祝缨在屋里又翻了一会儿书。王云鹤给开了书单子她买了两本,正在自学,翻开了书看一会儿,再把一些疑问都给记下来。老黄收拾完了,给她添了点炭,等她停下笔来喝茶的时候,说:“小祝大人,你等下要不要与他们走动一下?”

    “咦?”

    老黄搓了搓手,说:“您恕罪,上了年纪了有点唠叨。”

    除夕太冷清了,宫城里头那热闹劲儿,细乐阵阵的飘过来,外面过午之后就开始有放炮仗的,满天的硝烟味儿,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何等的人间气息。冷清的皇城与外面形成了一种对比,身边的人如果再体谅一点,老黄也就多说了几句。

    他是个积年的老吏,在大理寺里见得多了,过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说:“这皇城里,各部都有留守的呢,混个眼熟也是好的。指望一次年夜饭就成莫逆之交是不成的,有个引子以后相交倒是可以的。”

    祝缨有点感兴趣地问:“他们也愿意么?”

    “这会儿人少,都想说个话。你平时搭个话,还要找个理由,今天这日子就是现成的理由。小祝大人你只靠自己,累呐。”

    老黄好些个话不好说,郑大人当然是个好人,但是人嘛,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是坏事。太为一个上峰拼命,上峰有良心还好,上峰良心但凡有一点儿欠缺,一把掐断了线,你就是个断了线的风筝。祝缨这个官儿,还是有点儿像犟小孩子,太单纯了叫人怪不忍心的。

    老黄低声道:“好些个人的用处呀,除了本事,还有朋友。”

    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祝缨道:“哎,那好哎!”

    她正好带了好些吃的,叫来老关老黄:“拣你们想吃的留两盘子,旁的咱们再摆桌。”又让把猪蹄分出十个给狱卒那边,再送过去半个猪头。老黄和老关也没有选整桌席面上的菜,都说有猪蹄猪头和羊汤就够好了。

    祝缨就把这三样都留给他们:“你们要是有相熟当值的,也与他们一处吃热的去。”

    半下午的时候,老黄提醒祝缨:“得抢他们前头邀过来,不然,旁的地方也有手脚快的人。”

    好在这回当值的人里,手脚快的并不太多,各处当值的人里,也有不得志受排挤才安排这一天的,也有是因为春风得意被上官“保护”让他多受点累来消一消同僚心中不满的。祝缨一邀,原本不太愿意过来的人也过来了。

    大理寺虽然比较重要的,但是祝缨是个明法科考过来的,比人家明经、进士差着行市。再有一些荫官,不说谁瞧不上谁吧,本来出身不太一样的就不是很容易聚到一处。

    也就是年假的时候大家都冷清得慌,祝缨这边老黄和老关四处跑跑,竟真的给祝缨凑了个局出来。祝缨原本只想跟大理寺这些当值的小吏们一道过个年,彼此日后也好有些照应。不意老黄给她攒了个局!

    来的有太常的、鸿胪的、礼部的、户部的……等等,也有荫官,也有科考,有老有少,还有由吏而升做官的,除了宿卫的宰相、起草诏书的舍人翰林等人,能请的大概都请到了。禁军的不敢过来,祝缨把那一整个大猪头送给了李校尉,李校尉又派人送了两只鸡来添菜。大理寺这个除夕可热闹极了!

    来的虽都是与祝缨官阶差不多的人,却也都是朝廷中枢各衙司的中坚。祝缨一一与这些人见礼,众人见她年纪小,生得不说顶俊也是长得很顺眼,礼貌也周到,难得是她竟是有准备的,是有一整桌酒席的。

    祝缨道:“当值,不敢准备酒,还请见谅。我头独个儿在宫里过节,还请诸位海涵。”

    众人都说:“小祝周到。”

    又公推了吏部一位员外郎田罴坐上座,因为他的年纪最大,田罴还要推辞,就被众人按到了上座。田罴道:“小祝是主人,你们怎么这样了?”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是当值的人,该你坐的。”她品出了一点味道,怎么说呢?吏部。就算年纪不是最大的,估计也会被推到这上面来坐着。

    各人按年纪序个齿,除了祝缨是“主人”坐田罴下手,其他人是叙了年齿坐的。坐下了,以茶代酒,就有人说:“小祝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祝缨道:“大家伙儿今天能在这儿一处吃席,都已经比旁人都强了!”

    宫城内外都有放烟火的,他们这群人也就不怕冷,命把桌子搬到廊下,高高的殿台上,看着漫天的烟火,又有各部同僚一道吃年夜饭。平日里一些花花肠子也都略收了一收,竟都拿出几分真诚来了。

    老黄也不居功,与老关把席面收拾好,祝缨说:“我们这儿有席,你们也忙了一天了,把我的份饭也拿去分了吃吧。”

    各部同僚也都说:“不用你们管我们,我们自吃,只叫一个人管着灶下的火,冷了再热。旁人也吃去。我们的份饭也都不用,你们也辛苦了,拿去吃了吧。”

    又有人也是有经验的,当值时也带点加菜,也都拿了来,十分丰富地吃了一席。虽无酒,也行个令,祝缨的学问略差一点,雅的令得靠平日里的读书积累,她就输得多。要是划拳之类,又或者猜谜、骰子之类有规律可循的,她就赢得多。

    同僚们也都没带什么钱,又不吃酒,祝缨被灌了一肚子茶。

    到了子时,外面忽然响声大作——新年到了!

    所有人都起身,看着漫天烟火,又互相拱手道贺。老关等人又把羊汤给热了端了上来,这些官儿才觉得在外面坐得久了有些冷,都夸说:“想得周到。”

    喝完了热汤,才都回去了。祝缨送远人,帮着老黄他们收拾桌子,老关道:“不用小祝大人你动手,我们来。”祝缨道:“最后那汤,你们怎么……”

    老黄笑道:“我们也有喝的,也喝不了那一大瓮。”

    收拾了洗好了碗碟都装好了,祝缨又拿出准备的两个红包说:“一年辛苦。”两人也笑着收了。祝缨又往狱里,给狱卒们也发了几个红包。又不着急在城里买房,又不要买肥田,她手上的闲钱就越多了,也就大方了一回。

    狱卒们道着恭喜,又说:“忒大方了。”

    祝缨笑道:“明年我不在这一天当值,你们想要也是没有的。”

    狱卒也都笑了。

    ………………

    祝缨这个除夕过得一点也不清苦,第二天天不亮就被声音吵醒了——有头有脸的官员勋贵宗室之类都要进宫朝贺了。她得赶紧悄悄地起来、悄悄地离开,然后回家开开心心地过年。

    把早饭也跟老黄、老关吃了,又与初一当值的那位才升了评事的同年交割完毕,老黄提着她清空了的食盒、瓦瓮之类给她送到了宫门口。说:“哎,新年来了!”

    祝缨道:“嗯,新年了!得有点新气象。”

    这会儿可不大好雇车了,外面各家都不是好惹的人,祝缨与老黄沿墙根溜走了,街上人极多,都是出来玩耍、拜年之类的。好些店铺虽然关了门,卖各色东西的小摊子也不少。祝缨接了食盒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我自己走。”

    她脑子好使,已然记得京城的道路,拣人少的小巷七拐八拐地拐回家,可比硬直通的大路快多了。

    祝大和张仙姑早准备好了一桌子好吃的等她回来,张仙姑还特意准备了一坛好酒。

    一看她来就说:“可算来了!饿坏了吧!来!”可怜哦,酒都不能喝的。

    祝大说:“不得去跟上官拜个年吗?”

    祝缨道:“他?这会儿正在宫里拜陛下呢,咱们且轮不到的。”

    张仙姑摆开了酒席,外面门又响了,却是一些同僚派人送了拜年的帖子来。张仙姑道:“咱们怎么办呢?”祝缨道:“你们打听祭灶祭祖,就没打听怎么过年?”

    打听了,准备什么吃食之类的都弄了,祝缨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让他们家派人帮着送,往侯府里那些的与他一样,他家一张帖也是投,两张帖也是投,都给我带去了。”

    张仙姑懊悔于自己没能提前准备,发狠道:“明年必要准备好了!也雇个小厮送帖儿。”

    祝缨道:“娘看咱们家,是能再容一个生人住进来的么?”

    那不能!平时在衙门里打交道还罢了,弄个满家乱蹿的小厮在家里?万一叫他窥破什么,岂不麻烦?

    连原本有这个心思弄个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觉了。

    张仙姑道:“那明年怎么办?总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缨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说这不是做官的人该干的事,祝缨道:“京城小官儿都这么干的,爹刚看的那个,他是我才认识的,家里小儿子,官儿才与我一般大的,其实他是个荫官,他爹是个四品,家里有的是仆人。除了他那样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这才作罢。

    张仙姑道:“来,吃饭、喝酒!哎哟,可怜哦,一年到头在外面不能喝酒。我陪你喝点儿。”

    一家三口一边喝酒一边吃席,祝缨就说了不买肥田买薄田的事儿,张仙姑一拍大腿:“是这个理儿呢!”又很可惜,“怎么到处都有欺负人的人呐!”

    祝大有点上头了,说:“没想到啊,大过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缨道:“往年赶上庙会也有席的。”

    张仙姑道:“那算什么席?比咱们家现在不如呢!”赶巧庙会有个大财主,给神棍帮闲们弄个四个碗,鸡、鱼、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这席面,县里等闲的财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邻居来拜年,他们也赶紧放下筷子出去给邻居拜年。回来再接着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缨去雇了辆车,让张仙姑坐着,里面放着些礼物,也串门拜年。以她现在的地位,同僚多数不富裕,也不讲究什么排场。她带父母认了同僚们的门儿,又吃年酒,自己也请酒。张仙姑与祝大虽土,却是会说吉祥话的神棍,正合适这个时节。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缨就得空出这一天来,跟同僚他们就去郑熹拜年了。不是他们不想更早,而是郑熹有几名尊贵的亲戚把前几天都给占满了。什么舅舅、本家、岳父家的,再来一天与品阶相同的人们聚,下属能在初六日见到他就算运气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礼,郑熹道:“你们过年,何必弄这些呢?你们过得好了,我看着就开心了。”

    大家都说他真是个好上峰,郑熹道:“今年还要诸位齐心协力。”

    所有人都大声答应了。

    郑熹又留饭,大家在郑府又吃了一席,席间不过说些趣话。王司直道:“听说了吗?我昨天和杨六吃酒,他说禁军出了点儿小事,不过被压下来了……”

    大家都问怎么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没事了。”

    “噫!不好说。你们当值的,没干这个事吧?”

    那不能够!祝缨心道,不干我事。

    一群人不过说一点此类小八卦,也不敢在郑府里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谢一谢郑熹,又都离开了。

    祝缨与他们不一样,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郑府再吃一席,这一席就是与郑府比较亲近的“门生故吏”了。他们与郑侯仆人都很熟悉,仆人们除了不与他们一同吃席,说笑时也没什么疏离之感。

    金良、唐善还跟祝缨开玩笑,说:“数你最小,不给我们磕个头?”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让人叫爹、三好叫人磕头,还有一项不知该排第几的就是开荤腔。侯府里吃年酒还是要略讲一点体面的,荤腔不大能开,大家不敢灌祝缨的酒,也不敢当他的爹,金良就开了第三个玩笑。

    祝缨真就推开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声起哄。一旁甘泽等人都拉住了,他们这时候就敢说金良了:“金大哥,这话没计较了,都是官儿,不妥当、不妥当!”金、唐二人本也是占上口头便宜,看她起来酒都吓醒了!甘泽等人到底是豪门家仆,他们有见识,说得对。就算丞相让官员当众跪他,都得担个轻狂。金良才几品?祝缨真要当众磕了,她也得担个谄媚、有失官体的罪名。

    祝缨道:“要是有谁硬要按着我的头,我非得跳起来打碎他的狗头不可。你们么……”

    她掌心向上:“压岁钱先给够,我就磕!”

    金良笑骂:“就你机灵!”

    这面的哄闹被上头听到了,郑侯派人来问怎么回事,甘泽等人都笑着回说:“金大哥和祝三郎开玩笑呢。”

    郑侯就把两人都叫来,说:“什么玩笑?”

    祝缨道:“小孩儿过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听到。”

    郑侯也不生气,说:“说笑话有什么意思?来,立鹄来!”

    好些人家忌讳过年动针线、剪刀等等,郑侯府上过年的娱乐里有一项比箭,又出彩头。郑侯问道:“你小子,能行么?”

    祝缨笑道:“那不能说不行。”

    郑侯道:“好,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祝缨看看郑熹,郑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别夸耀。”

    祝缨想了一下,说:“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时立了鹄,两人各射五箭,祝缨略落后一点,郑侯道:“也算不错了!”金良的日常就是干这个的,祝缨日常是抄家抓人,这门手艺除了天赋终究还得练习。郑侯道:“这手上的功夫别丢了呀!”

    祝缨道:“是。”

    金良道:“侯爷,他能左右开弓。”

    郑侯大喜:“是么?来,试一个我看看!”

    祝缨还真能,两手准头也差不离。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郑侯的旧人们多是行伍军功,都看她“一个毛孩子”有了些欣赏。连带的,把郑熹也看重了一些。

    郑侯对郡主道:“这小子好!就是不跟着七郎,哪怕从军也是能出人头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开弓算是有技艺的,说:“能干的人干什么都是好的。你别近撺掇着人家孩子改道儿,现在这样我看就很好。”

    一边唐善也是技痒,上前抱拳道:“侯爷,我也来一个。”

    郑侯乐呵呵地对祝缨道:“你猜,他会什么?”

    祝缨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来,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说了等于没有说!”

    唐善已经准备好了,他擅长的是连珠箭,祝缨微张了口,金良道:“怎么样?强中自有强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轮,又准备第二轮时,祝缨就留神观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凭手上功夫,其实也很考虑手臂乃至身体的协调,心也要稳才行。金良低声道:“看迷了?”

    祝缨道:“过两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别淘气!没听夫人说么?你要紧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儿,跟七郎走。我们这些,你打发时间,咱们能一处玩,我也是高兴的。练这个就没意思啦。你练得比我少,还能这样准,我服了行不行?”

    祝缨笑笑:“大过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闹了一阵,郑侯还是喜欢祝缨,上回给了弓箭,这回因过年,就抓了一把宫中铸的金钱给她。掂一掂,能换个几十贯铜钱。真是……有钱人呐!

    郡主也挺有钱的,就给了些铸得很漂亮的小金银锭子,装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个二十两,祝缨一算,把里面金银都折成铜钱也得有近百贯了。

    祝缨这算是满载而归,又想:他们家这样赏钱,家里得有多少钱赏呢?又想到郑熹这一波抄家,是她帮忙主持的,顿时释然。

    吃过了酒,郑熹把祝缨留了下来。

    祝缨猜测是问的禁军吃酒被抓,询问自己,不料郑熹开口就是:“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了。”

    祝缨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郑熹打量着她,缓缓地道:“又长大了一点,个头也高了一些。”

    “哎。”

    “从遇到你,你就是个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说,但有些事不说还是不行。叫你读书,读了吗?”

    “还在读。《左传》读完了。”

    “《论语》读了吗?”

    “私塾旁听时就背过了。”

    “懂意思吗?”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还能背吗?”

    “能的。”

    “君子三戒,下面一句是什么?”

    祝缨心说,问这干嘛?仍然答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郑熹点点头:“有人又对我说,你依旧往尼庵里跑,这样不好。”其实,这事儿知道的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钻,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郑熹说上了。郑熹越来越看重祝缨,就越对她没有走进士科扼腕,更不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个大坑!

    他说:“有相好的,接出来就是!放到尼庵里做甚?没担当!尼庵是个什么地方?除开几个大些的,整洁些,小的简直是私娼窠子了!你倒好,各个尼庵一通乱蹿!你品阶越高,越有御史盯着你!参你一本,好听么?听着就下流!还不如贪赃枉法!我就说说,你也不许贪赃枉法!”

    祝缨叹了口气:“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什么私娼窠子?不但有卖身的,还有拐卖人口的呢。不但尼庵,还有寺庙道观,还有窝藏强盗、杀人越货的呢。王京兆虽然整顿治安,这些东西咱们也不能不知道呀。有大案,他不还得报大理复核的?我敢打赌,报恩寺左殿靠东墙根供的罗汉像下供的那个赤金莲花冠,来路就不正。”

    说完,她翻了个白眼:“你们真是不懂的!有了案子,就抓人来打。要不打出真相,要不打出人命。活儿干得也太糙了!”

    郑熹笑了:“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谁查案不是‘五听’来的?什么莲花冠?不许再提了!悄悄记下就是了。”他心里着实喜欢起了祝缨。肯扎实学东西,做事有准备,聪明,却又在平日里不停地下水磨功夫。

    祝缨道:“那以后能不能不再提尼庵的事儿了?弄得我以后见到您就想尼姑就不好了。我正经当值供职没出纰漏,可叫这群小碎嘴心头淌血了吧?”

    她努力争取四处乱逛的权利!

    在这世上,各有各的道。高官显贵们等闲也不与这等地痞流氓打交道,多半是吩咐下人就去办了。下人办不顺了,自会扯虎皮当大旗,再去联络小官小吏,由张班头这样的,或是哪个熟人,联络了“道上的”如老马之流。

    祝缨觉得自己不能跟这些高官们似的,她又没有那么多的手下听令,还得自己下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踩点,以及与仵作、班头、龙头之流保持联系。

    郑熹道:“知道了!你以后也要更谨慎些。”

    “哎。那是一定的。”

    她想了一下,趁机提出了一建议:“既然您都大过年的说正经事了,我也说一件。”

    “什么?”

    “再抄家,遇着有雇来的短工,都发钱放了吧。这几天串门听他们说什么心软、好心,我头皮都发麻了!”

    “说你好,不好么?”

    祝缨摇摇头:“有人夸你是好人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好说话,日后有事要找你了。您厉害,不怕,还是您来当好人吧。行不行?一句话的事儿,旁人只能说咱们大理寺办事讲究。不像他们,吃相难看。”

    郑熹道:“行。”

    “那等回去了,我还提醒您啊。别忘了!”她想过了,自己抢个案子,不定跟哪个同僚起争执,让郑熹统一下令,这就方便多了。老马说情的那个青年的妹妹也就能顺利回家,同僚们也都不知道是从中做了手脚。

    祝缨开心于又办结了一件心事,现在满心就只有一件:元宵节怎么跟花姐一道说说话。

    开年

    元宵节总是热闹的,祝家一家三口盘算了好久,怎么也要好好的玩一玩。

    第一个是祝缨,她可有不少安排的,且京城元宵节的热闹绝非老家小县城能比,元宵三天都是没有宵禁的,她已打定主意,连玩三天。

    第二个是张仙姑,她奔波半辈子,也是难得有这样的闲暇时光又小有了些银钱,早与金大娘子约好了,一起看花灯去。

    最后才是祝大,他也自有去处,还想去道观看看徐道士,顺便在道观里上点香油钱。这神棍自己年轻时什么骗人的鬼话张口就来,上了年纪之后却虔诚了起来,第一块心病就是他们老祝家的兴旺发达,他闺女的官儿要越做越大,老祝家的香火一定得续下去。

    三人各有了去处。

    张仙姑以往还要担心女儿,现如今她连这个也不用担心了,咋还有人敢拐卖朝廷六品官儿吗?她痛快地说:“那成,都早点儿回来啊,一共三天呢!还有老三,你明天不还得上衙门去吗?!”

    祝缨道:“我记着呢。”

    “你回来得晚了,明天又要早起,才升了官儿就在上官面前打瞌睡,不好!”

    祝缨笑道:“知道了。”

    她亲自把张仙姑送到了金大娘子那里,张仙姑不担心她会被拐走,她反而担心起母亲的安全来了。见到她亲自来了,金大娘子就先夸一句:“好贴心的儿子!三郎放心,我与大嫂一道,我知道顶好玩的地方,绝不会有差池的。”

    金良也说:“有我护着呢。你呢?不一道来吗?我们几家凑一起了。祝大哥呢?”

    京城里的权贵富户们,在这一天也会护持家眷出门看灯,乃是用家丁仆人以步障将家眷围在里面,这样既安全,又不与外面人的拥挤挨蹭。次一等的就是自家人拿根布条或者绳子围起来,也是防止走失。

    金良也没到这种程度,就与几个邻居家合起来,把女眷、孩子围里头,各家仆人拿接的长布条把女眷围起来。金良等男人也就在旁边护持。

    当然也有些豪门子弟或者是大家女眷爱个热闹,不陪长辈自己溜出来单独玩,也都带着仆人。

    张仙姑道:“那个老东西早就钻去道观里啦!他才不关心家里呢!你也甭管老三啦,叫她自己猴儿去吧。”

    金良笑道:“那好。”又半真半假的戏言:“三郎,要是遇着个美貌的小娘子呢,别急着拐带回来。婚姻大事,金贵的。”

    张仙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说:“随他去吧!”

    金良心道,那可不太行啊,三郎主意一向坚定,要是看中个大家闺秀还罢了,万一看上个来路不正的,那可就坏了!前程要紧啊!他决定过一阵儿要跟祝缨好好聊一聊,祝缨眼看着前途甚好,多熬两年,娶个丞相的女儿也未必就不可以。如果不是早早有大人物看上,何妨再等几年?只要娶得一房好妻,就算到二十岁、三十岁再娶妻都不算晚!

    祝缨见张仙姑与金大娘子已经手挽手一处了,又确认了张仙姑身上带了零钱,把一件油衣塞给金良:“喏,等会儿要是下雪了,给我娘穿上。”

    金良笑骂:“这也要你操心吗?我们都带了,还带了伞呢。”

    祝缨对他扮个鬼脸,轻快地与他们告辞。

    …………

    祝缨与花姐约的地方就是生药铺子的巷子口,祝缨先跑去老马的茶铺,去取自己寄放的一包吃食。

    老马乐呵呵地说:“都给你在蒸笼上热着,我这就拿去。”

    转身拿了老荷叶包着的鸭腿、一碟子蒸熟的老火腿、一瓶茶、一小瓷罐的瓜子儿,都放到一个圆形的竹编小食盒里,最后又往里面放了两个果子,说:“哎,这季节果子难得,我可是下血本了的。”

    祝缨笑道:“知道啦,以后总光顾你生意!”

    “好啊!”

    老马没再问请托的事,祝缨也没有提,她提着小食盒到了约定的地方,咳嗽一声,就有一个人影从角落里出来,正是花姐。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花姐外面披着件罩衣,头上带着风帽,就看不出来她是个光头了,祝缨往她脚上看,花姐提着衣摆伸出一只脚左右摇了摇,笑道:“喏,我新做的鞋子。”

    一双淡青色的女鞋,绣了小小的两朵白色的梅花。祝缨也笑:“真好看!”

    两人凑在一作并肩而行,花姐见她腋下掖了把油伞道:“那个给我来拿吧,你手里提的什么?逛灯市还提着?”

    祝缨单手将食盒提了起来,道:“闻闻!没事儿,伞我拿得住,来!”她挟住了伞,一手提食盒一手揭开盖子:“这会儿已经上人了,各种卖吃食的摊子都要排队或者是抢位子,你先垫一垫。我就说,和尚庙不能长久住,人哪能不吃肉呢?!”

    花姐也笑了,伸手拿了一只鸭腿先递她嘴边:“来。”

    祝缨道:“我不饿,我在外面多少荤腥吃不得?这是给你的!你早些能从那里出来才好呢。”

    花姐也不强要她吃,鸭腿一放到自己的唇边,牙齿就像有了主意一样地咬了上去,脑子拦都拦不住。她哭笑不得,香香地啃了一条鸭腿。祝缨又说:“有茶。”茶略有点烫口,花姐就着茶又吃了点火腿。

    走出巷子时,满街的灯火,远处巨大的灯亮——他们堆了鳌山。花姐从祝缨胳膊底下抽出了伞,祝缨就提着食盒,打开罐子,两人一边走、一边嗑瓜子儿兼看灯。外人看来,也是一对小情侣的样子。

    街上各种灯都有,各色人也有,种种形状,有像动物的,有扎出场景的,还有走马灯之类。富贵人家前有开道、后有护持的,也有小孩子、小乞儿跟着这样的围障后面,等着里面的女眷插戴的首饰掉下来好拣拾。

    祝缨开心极了,有时跳起来指着远方:“那个灯好哎!”

    花姐道:“那怕得多放两天,你要想要,等后天看他们卖不卖。”

    “嗯!”

    祝缨也就是说说,也不是必得要那个灯,什么莲花灯、兔子灯、老虎灯的都看完了,又看走马灯。又猜谜,和花姐各猜到一盏灯就不再猜了,只在心里默想答案,等着公布,要是猜着了,她就奖励自己一颗瓜子嗑着,猜不着就记下谜面和谜底。

    到一半时又下起了雪,路上的人纷纷拉起帽子又或者撑起了伞,也有决定回家的。街上演杂耍的都还没有散,光着膀子耍长枪的越发的卖力,祝缨就往铜锣里扔了个银角子。

    直玩到子时,花姐道:“该回啦,我记得元宵你也没假,是不是?”

    祝缨假期并不算少,一年得有几十天,但是元宵并不比过年,放灯,不放假。祝缨叹了口气,花姐道:“明天还能玩呢。”

    祝缨道:“那吃碗元宵再走。”

    此时街上人依然不少,摊子的队倒没有那么长了,两人在一处小摊子上吃元宵。摊子没有雨篷,祝缨撑伞罩了自己这一张小桌,等着元宵端上来,遮住了,两个人一起吃。祝缨付了钱,有点郁闷地说:“时间也过得太快了。”

    花姐道:“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呢,吃吧,吃完走回去消食。”

    两人吃完了,很是不舍,终于还是相视一笑,花姐道:“明天我不定出不出来啦,你也该陪干娘逛逛才是。”

    “她有朋友,玩得可开心呢。你明天要出来,千万留意安全,宁愿穿僧衣呢!上元节丢人,是真的整个人都丢了的!好些的!”

    花姐笑道:“知道。”

    祝缨还是不放心,一路护送着,眼见她进了金螺寺才折返回家。

    回到家,门没锁,祝缨听里面有争吵声,也不敲门,拔下头上的簪子一拨,闪身进去。就听到张仙姑在骂祝大:“你怎么不把你的人也丢了呢?!”

    祝缨放心了,插上门,提着雨伞和盒食先放回自己屋里,那边声音停了一下,张仙姑尖声问:“谁?!”

    “好。”

    张仙姑放心了,又开始骂祝大:“你是闷头鳖吗?咋不放屁了?”

    祝缨放好东西,走到正房问:“怎么了?”

    张仙姑虽然在骂人,已经气得快要掉眼泪了:“问他!个老东西!就知道显摆!这下好了,钱袋丢了!”

    “别急,是常用的那个钱袋么?里头装了多少东西?”

    张仙姑气苦:“他那点子咱们娘儿俩都看不上的破家当、私房钱,买菜从我手里抠出去的钱,攒的!都带上了!上元节,到处是贼的日子,带身上!挤人堆里!没了!”

    祝大被骂得脸上挂不住:“那也不一定是被偷了,万一就是掉地上了呢?”

    张仙姑坐在地上拍着巴掌的骂:“你掉了跟叫人偷了,有什么分别?不都是没了么?哎哟哟,孩子挣点钱容易么?你倒好,一总扔出去了!我扔水里还打个水漂呢!”

    祝缨道:“停!爹,什么样的钱袋,多少钱?”

    祝大也没了当爹的神气,说:“就那个钱袋,我想,咱们家好容易走运了,得求神仙接着保佑,想捐点香油钱来。就……带了……”

    他带了二两金子,十几两银子,还有一百来钱。啪,全没了。

    祝大道:“明天一早我就去道观再找找,找不到我就守那里。”

    祝缨道:“大过节的,先别生气啦,找得回来就找,找不回来也没什么。”又从自己钱袋里摸出几两银子给祝大:“明天出去玩,收好了,开开心心的。”

    张仙姑爬起来:“不能给他!给他又不知道便宜了谁!”一面揪打祝大。

    一家人直闹到将近午时才睡下。

    …………

    祝缨刚躺下,听到院外有响动,敏捷地拉开门,不及再开院门,翻身上了院墙。看到地上一个鼓鼓的钱袋,巷口一个人影。她跳下来用脚尖把祝大那个钱袋挑起来抄在手里,飞身追了过去,恰追到一个背影。

    她说:“我瞧见你了。站住吧,别叫我误会是你偷的。”

    那人果然就背对着她站住了,祝缨道:“怎么回事儿?”

    那人还犹犹豫豫的不敢转身,祝缨三两步抢上去站在他的对面,就着月光看见他脸上带伤,问道:“是为你妹子的事儿?我既已答应了,就不会没个说法。咱们都打了照面了,你也就甭瞒着了,直说吧。我早上还赶时间去应卯呢。”她又晃了晃手里的钱袋。

    那人正是托了老马讲情,为救妹子的那个普通的青年。他脸上没什么特色,祝缨却记性极佳,她记人不止记脸,还记身材、步伐。那人低声道:“我遇上了,老翁拿出钱来舍了香油钱,露了财……”

    祝大这辈子就没见过大钱,也没掌过这么多的钱,那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带了钱。还没等小偷下手,他自己不小心把钱袋就落地上了,由此引发了几个小偷的混战。这一位就是在斗殴中取胜的人。

    “我抢了来,寻思着给府上送来……”

    祝缨直截了当地问:“你盯梢?还盯着我父母?”

    她知道这人远处观察过她,不过她不在意,那人看了她几天,不敢打扰之后也就退了。本以为他回去安心等着了,没想到来了这一出。祝缨很不开心。

    那人忙说:“不不不……不敢的。”

    祝缨将钱袋抛了抛,道:“这事儿,我记下了。”

    那人不敢说话。

    她从钱袋里取了几两银子给那人:“拿去看个郎中吧。”

    那人在月光下看着这张年轻俊俏的脸,白莹莹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没有一点温度的样子,好看是真的好看,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好像在这双眼里,自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死物。

    此时他不由想起来老马告诫他的话:“听他的话,老实等着,不要多生事端。那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要在道上混,迟早是被王京兆亲自带队缉拿的货!嘿,我看他能从王大人手上逃出生天。”

    他自认跑得也快,等着院子里灯都熄了、人都睡了,才把钱袋抛出来的,自以为做得很对,也没有痕迹——那这小官人是怎么追上来、又认出他来的?

    大雪的天,他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

    祝缨道:“拿着。大雪的天,你是怕人找不着你么?看在你妹子的面子上,这回饶了你。”

    “是……是。”

    祝缨道:“以后不要再多事。听说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也可以让老马转达。”

    “是……是。”

    祝缨把银子塞到他的手里,说:“这个当我谢你的。你妹子那里,只要严家的案子判了,就会有结果,去吧。外面怪冷的。”

    那人一时忘了恐惧,大喜:“谢小官人!”趴下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祝缨道:“快起来吧,明天记得看郎中。”

    提着银袋回家了。也不再叫门,依旧跳进院子里,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去应卯,张仙姑这一夜没睡好,天不夜就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祝缨做早饭。做到一半把勺子往锅里一扔,哭了起来:“这都叫什么事儿呀?”

    祝缨道:“怎么又哭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没!不干你事!来,快吃了好去应卯,别耽误了正事。”祝缨就在厨房吃了早饭,又拿小食盒装了些肉饼,张仙姑最拿手的就这个。祝缨道:“今天晚上跟金大嫂约好了吗?”

    张仙姑道:“没!还出去呢?!有多少钱丢呢?!”

    祝缨没说话,看看正房,祝大窝在里面也不出来。她出了门,走了两步把钱袋住雪里一扔,踢了两脚又挑起来。折了回来,将钱袋向张仙姑一亮:“哎哟,是不是这个?”

    张仙姑跳了起来:“哎哟,这是哪儿来的?我们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呢!”

    祝缨道:“可收好了吧。”

    她提着肉饼去大理寺了。

    ………………

    大理寺里新的欢乐还没散去,都说着昨天晚上怎么玩的。左主簿说:“报恩寺的灯好看。”王司直就说:“还是太虚观的手。”祝缨道:“我看鳌山好看。”

    胡琏就说:“你还是年轻,爱热闹,看着大个的就说好。说起来,还是西市那里的各样都有,还别致!”

    直说到郑熹等人从朝上下来,大理寺才悄悄安静了一点。

    郑熹又分派了任务,审案的审案,写卷宗的写卷宗,今天没有抄家的任务,大正月的,郑熹也不安排这样扫兴的活儿,这个时候正该是一片盛世景象,抄家不合适。

    祝缨以为自己会被调去审案,如果恰好是严家的案子也行,不想郑熹道:“你,看不懂账目可不行!要学点算学才好!”

    于是,同僚们有事干,祝缨就被按着带薪学算学。郑熹本来打算让她学账的,后来经过账房的评估,他们告诉郑熹,祝缨的数学基础极差!加减乘除只会最基本的,但是算账不是会四则运算就行了的。得狠狠地补!

    郑熹就很愤怒:怎么基础这么差,还不肯好好地学个六艺?非得走明法科呢?明法科出来,看大理寺这些天审的案子,也不止是破命案吧?

    祝缨就被郑熹给盯上了。

    同僚们乐见其成,王司直等人都笑话她:“哎哟,这下又当回学生啦!学不好要打手心的。”他们年纪大,又熟识,也就取笑得。

    出了郑熹的正堂,苏匡就说:“小祝已经升得够高的了,趁他当学生,也该让同僚们也立些功劳了。”

    左主簿看了他一眼,心说:傻冒!没看小祝给郑大人干了多少不能见人的事!换了你,郑大人能放心么?

    王司直心道:出了正月,抄家还得是他的差使,正月里他就把功劳让给别人也不亏呀!再说了,学点算学,接着抄家去,也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你现在叽歪,也是轮不到你的!我这司直就算休致了,也是轮不到你的!

    王、左二人对望一眼,立志给苏匡拖后腿。

    那边,祝缨就开始了带薪学算学的生涯。

    她学得也快,郑熹偶尔指点一二,但离现在就能做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让她学算学,一是为她多学点东西,二其实也是让她略避一避锋芒,正经差使也不会不派给她,也可散一散同僚们的嫉妒之意。

    她又有个主意,这算学、管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她就慢慢学着,也不止学管账。人生很长,算学还有旁的用处呢,什么土石方、天文之类。她恰巧因除夕与钦天监、工部等处的小官有一点点吃席的交情,也可以请教。

    郑熹见她能沉得下心来,对她又更欣赏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能有这么沉稳的。并不是所有吃过苦的孩子有了机会之后还能保持优良的品性,有些人少时寒微,一旦有了点出人头地的机会顿时就显出一种饿死鬼见食物的模样。他听金良讲过,行军的时候遇到天热缺水,如果找到水源,一定不能让士兵敞开了喝,要在碗里洒一把米糠或者草灰。否则,喝得太快是要出事的。

    祝缨这个样子,倒省得给碗里洒米糠了。倒是苏匡,真值得给饭碗里掺点砂子,好叫这小子吃相好看一点!

    背着手,郑熹踱步走开,继续研究给龚劼定多少条罪去了。

    郑熹并不知道,在祝缨的心里,或者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他给祝缨安排的这条路已经是非常的通畅了。他根本就不是给祝缨端凉水,而是给了她一碗甜蜜蜜的温水,并且说:“不够还有,但是不要喝太多,等下还有酒席。”

    祝缨毫无怨言,学得也很起劲。正月里学了半个月,休沐回家都带着功课。到了二月,又学了半个月,已经会用算盘打个一千九百二十七乘以三□□百二十九了。虽说她以前计划过开个小茶铺,偷学过一点算学又偷偷练习过一点算盘,这进步也是很惊人的。

    正在祝缨学得入迷的时候,新的活来了——郑熹让她别窝在大理寺了,继续抄家去吧!抄完了,就给她一本账房们算过的账本,让她拿去练珠算,测试一下她的学习成果。郑熹居然没有忘记下令:“凡非家生奴婢,皆开释。”

    祝缨只得放下算盘,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大理寺派出了更多的人,禁军的人少反而少了一些,祝缨估计得是郑熹跟大将有什么协议在内。光禄大夫严家偏巧不在她的单子上,账本也不在她的手上。

    她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当晚就去了老马的茶铺。老马乐呵呵拱手地道:“三郎,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接到人了吗?”

    老马道:“接到了,接到了。”又为兄妹俩说好话,“那小子就是没计较,不懂事儿,我就说你做事再没纰漏的,他非要跟着!你的本事,我能不知道么?他非得知道点厉害才肯老实。”

    祝缨道:“什么厉害?我又没将他怎么样。他倒是厉害,连我的家人都盯上了。老马,你好呀。”

    老马忙又跟着说好话:“再不敢,再不敢的,往后你说话,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祝缨笑笑,不说话。老马赶紧往后扬声道:“后头躲什么呢?还不出来磕头?”

    一时兄妹俩都出来,祝缨看他的妹子,也是个貌不惊人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粗手大脚却又很瘦。祝缨皱眉,在厨房还能瘦了,可见这些日子是受苦了。那个哥哥呢,也瘦了一些。祝缨道:“罢了。”又给了些钱,给老马,说:“呐,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吧?一日三餐,别饿着了。再往后,就凭你自己的本事糊口了吧。”

    兄妹俩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好心,尤其是那个哥哥,他还以为祝缨要追究下去了呢。

    祝缨摆摆手,不跟他们计较,却又点点老马说:“下不为例,再有,我只跟你算账。”说完,笑着走了。

    老马道:“起来吧,别干傻事。他要用着你时,叫干什么就干,不用你时别瞎琢磨。”

    那妹子说:“就怕报不了恩。”

    老马一声冷笑:“你有机会的!再说了,就算没有恩情,他找到你时,让你干什么你最好别讲价钱就去干。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叫你听话。”

    那妹子也算是在官宦家见过世面的,低声问道:“我看小官人不像恶人,怎么也……”

    老马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恶人呢?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儿,咱们算在他地盘里,自然不会对咱们怎么样。要是不在他画的圈里,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哥哥道:“有个圈儿讨生活,也不错。”

    老马骂了一句粗话,说:“你现在还在我的圈儿里,还不滚去烧火?”

    ……——

    祝缨将别人托付的事都干完了,这一夜睡得还挺好,祝大钱袋找回来之后,再出门依旧带着钱袋,却不敢随便摘下来了,他弄了根小细链子把钱袋捡在身上,气得张仙姑又跟他打了一架。

    又抄完一个家,可以回去继续带薪学算学了,挺高兴地哼着小调去了大理寺。

    还没到大理寺,就先被太常的杨六郎拦住了,问道:“小祝,跟你打听个事儿。”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杨六郎鬼鬼祟祟地说:“听说,太子妃的叔叔,也被牵连进来了?他是真的?”

    太子今年十八了,是该娶媳妇儿,虽还没有正式娶回来,但是上下都知道已经内定了一位名门闺秀,背后便有人不太讲究地称她为太子妃了。祝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杨六郎道:“我姑父回家说的。”

    杨六郎的姑父其实是个宦官,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虽是个宦官,却又在得势之后娶了个妻子,妻子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良家子。杨六郎是这位宦官夫人的娘家侄儿。所以,他有许多边角料的消息,那是相当灵通的。

    祝缨道:“仿佛听说过,不过,不至于抄家吧。”

    “哎哟,这下坏了!这人可真狠,就因为跟哥哥不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啧啧!”

    祝缨道:“别的事儿传一传也就罢了,这个事儿上你少说两句吧。”

    “我就是问你嘛!”

    祝缨道:“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反正,不会比龚逆罪更大。”

    “也是。哎,那谁啊?怎么跑这么快?老王?他怎么这么有冲劲儿啦?有狗追他吗?”

    飞快跑过来的居然是王司直!

    祝缨忙跑上前去拦他:“老王,怎么了?”

    王司直道:“不得了!又有人告发了!”

    “告发什么?”

    王司直道:“六郎也在啊?你先别在这儿打听啦,回太常吧,看日头,大人们该下朝回来了。”打发了杨六郎,王司直才对祝缨道:“龚逆的案子不都快结了么?竟有人想要立功!检举了龚妻管氏!”

    “她?”祝缨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她能干什么?”

    “犯官家眷,可以没入掖廷做奴婢,也有没为官奴婢的,又有各坊做苦力的,还有罚做官妓的。这你知道吧?”

    祝缨皱了皱眉:“是。”

    “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也有运气不好罚做官妓的。不过,要是有心地好的,哪怕没为奴婢呢?当年有个案子,就是龚逆告了他的朋友冯侍郎,冯侍郎连同岳父家都抄家流放。这个管氏,特特叮嘱,必要把冯侍郎的妻女罚做官妓!”

    祝缨也震惊了一下:“还有这一段曲折?不过……你怎么这么着急了呢?”

    “害!你不知道,这冯夫人与当今陈相公的元配妻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家大公子的亲姨母,曾经……哎哟,这话说不好听呀!得赶紧报郑大人定夺!”

    祝缨低声道:“那你跑什么?没叫他们知情的都闭上嘴?”

    “说了。”

    祝缨道:“你稳住,别对旁人说。我再去狱里,再叮嘱一回。”

    王司直抹了一把汗,道:“好。”

    管氏

    祝缨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跟冯、沈、陈再有这样的交集!

    真是活见鬼了!

    那个什么狗屁官儿,自己干了缺德的事儿,先向管氏表了一回功,现在又要向朝廷再表一回功?熬到现在才招,也是混账!她直觉得这件事情会有一些麻烦,这种直觉曾经帮了她很大的忙。

    她从来不插手同僚们办的案子,但是这一件让她撞上了。她与王司直略一商议,就转身往狱里走,才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响,回头看时王司直果然跌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她忙跑了回去。

    一只手臂环在王司直背后,一只手臂横在王司直身前让他好扶着起身。王司直用力站了起来,喘着粗气道:“老了,不中用了。小祝你去吧,我还能行。”

    祝缨道:“且慢。”

    “怎么?”

    眼前一旦有人需要照顾,祝缨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又迅速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下,如果此事与花姐无关,她也不会这么焦虑。对,事情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但不值当这样的!

    她说:“老王,你且站一站。”

    “我的腿脚还行……”

    “不是说你的腿,”祝缨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说,“大理寺狱又不是朱雀大街,现在也不是什么交班的时候,里面的人也不会乱跑,消息不会这么快散出去的。你且不要着急。你比我资历深,这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且是陈相的小姨子又不是他老婆女儿!纵难堪,也有限。只要悄悄地不声张,它就不是件大事。你把它当成一件大事,弄得人尽皆知反而是容易骑虎难下。”

    王司直回过味儿来,又擦了一把汗,也有些羞赧,道:“害!老了,脑子不够用啦。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唉……”他唉声叹气的,自己也想明白了,他原是旁观过许多事情的老官,旁观的时候、讲古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难免受了自己私心的影响。

    他讪讪地解释说:“我过年就七十了,要休致啦,可不能出差错呀。你说,郑大人那里,怎么回好呢?”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了,他只要再在散官上升一升,就有足够的俸禄安度晚年,如何能不紧张?

    祝缨道:“别嚷,悄悄把那一页供词给他看。供词带了么?谁跟你一道审的案?”

    王司直道:“你认识的鲍评事。”鲍评事是祝缨的那个一同分到大理寺的同年,开始做的录事,去年底大家晋升的时候他也升做了评事。祝缨道:“那好,还是我去狱里,你去找郑大人。悄着些。现在郑大人应当还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机会难得,这件事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急着跑了,祝缨一边走一边自省,刚才是有点冲动了,还有,杨六郎刚才也在,以杨六的好奇心,怕不是还要打听?有点头疼了。王司直近来在审案,告发的人应该也是个犯官,但愿这货下次过堂的时候别再嚷出来。

    那边王司直也回过味儿来,深悔自己也不够稳重。他清清喉咙、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又恢复了一个官场老人的从容。到了就见左主簿迎了上来:“老王,去哪儿了?有新闻!”

    王司直问道:“什么?这会儿又能出什么新鲜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么?”

    “太子妃家那个?”

    “什么太子妃?六礼没过,只是传说的‘内定’罢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悬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并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当明显了。

    案子办到现在,连大理寺办案的人都觉得只剩最后给龚劼一个结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杀一流,整个逆案一个月内就能结案了,没想到竟又出了这么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难道小祝说的大事是这个?那确实够头疼的了。

    不多会儿,郑熹就做出了决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给裴清负责,接着就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去了。冷云一向也不大爱管这些事儿,又被郑熹拉过去嘀咕了一阵儿,不多会儿,他就出来了,说:“放心吧。我去探探风声。”

    郑、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勋贵家子弟,不过郑熹爹娘更厉害一些,郑熹自己也更厉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着身份的事儿,派冷云去是很合适的,他也乐得做这些事儿。

    王司直这才得到机会抢上,郑熹问道:“你这么仓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双手捧了一页供词给郑熹,说着回来路上打的腹稿:“这事儿可大可小,既不敢隐瞒,也不能宣扬,还请大人定夺。”

    郑熹现在并不愁龚劼,而是琢磨着“太子妃”了,袁氏实在是郑熹没有想到的。再来什么冯夫人,在郑熹这里就算不得大事了,不过他有时候会称陈相是他的半个师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当不知道。

    他问:“可曾对人说起?”

    王司直苦着脸道:“不敢。”又把自己的处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缨的事说了。

    郑熹点点头:“他果然有长进了。”

    王司直松了一口气,心道,休致的俸禄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两句:“冯夫人还京的事儿,老人都知道一些,她们家出了一个义仆的事叫人感慨,也没什么大新闻。如今大理寺新来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们不当回事儿说出来。要叫他们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说出陈相公,这又是宣扬了,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郑熹耐心地听他说完,道:“君子本就不该议论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闲着没事儿也没钱耍,就耍耍嘴皮子。”

    郑熹道:“是么?”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郑熹这是什么意思,又不让他走,又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郑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让人拿了本书给王司直看。

    王司直书也不大看得进去,半晌,郑熹抬起头来,王司直赶紧放下书,顺着郑熹的目前望过去,只见祝缨走了进来。

    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一脸平静:“差不多了,只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问。”

    郑熹对王司直道:“好了,供词留下,你回去什么都不用讲,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气,将供词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赶紧休致,这个案子一结,我就写个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辞去,留下郑熹问祝缨:“还有什么事吗?”

    祝缨犹豫了一下,问道:“能把这个案子借给我用一下吗?”

    郑熹问道:“怎么?你还惦记着冯家对你父母无礼的事?可以记,但是最好不要用这件事情!这事说大不大,咱们按下去,告诉该知道的人一声就得。说小也不小,你要闹出去,就不小了。”

    祝缨是个孝子,为了捞巫蛊案的亲爹上天入地的,郑熹印象很深刻。借机报复前岳母再正常不过了。

    祝缨道:“不是为那个,那位夫人,啧!我要弄她也不在这个时候。他们家当年拿个义仆换了大姐,这事儿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个可怜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时候就很惦记那个人,然而不知怎么的,人家就是找不回来。大姐又不当家,能有什么办法?如今,我想借这机会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给办了。没了逆案的大旗,底下办可也未必认真。我保证行文做事不出纰漏,还请您成全。”

    她边说,边把一叠供状放到郑熹案前。

    郑熹一边翻一边说:“你总是操心太多。”

    祝缨道:“那您允了吗?”

    郑熹道:“唔。不许传扬开去,你打算怎么做?”

    “就说,为查龚案,与管氏有关。凡官妓,都是在册的,什么丢了找不到了,转去了哪里必有主官印鉴,哪怕是死了都得勾个账。”

    郑熹遥指着她,说:“借逆案生事,胆大包天。”

    祝缨道:“旁人借逆案是叫人家破人亡,我借一借,使人骨肉团聚,是拨乱反正。老天要是公正也想叫我替它操心操心,好叫它也歇一歇躲个懒。”

    郑熹笑骂:“愈发说得无法无天了!”他把案卷掷给了祝缨,“滚!”

    祝缨滚了,郑熹又说:“回来!陈萌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祝缨道:“您要让他知道?那我就如实讲。本不想告诉他。”

    郑熹道:“他们自家人知道,倒不碍事。去吧。”

    …………

    祝缨抱着案卷走了,她也不去提审什么管氏,龚劼不好审,管氏也是大理寺的鬼见愁。搁乡下县城大牢里,牢头就能进狱里的妇女生不如死,大理寺这个地方还是要点脸的,犯官、犯妇来了,一般不羞辱。

    但是管氏这个人由于出身的关系,一般男人对女人的羞辱,在她这儿完全没用。不但如此,她还反过来羞辱这些官员狱卒。

    祝缨倒是不怕她这个本事,但是进了大理寺,她也得守一点大理寺的规矩,也得要点脸,总不能指望她拿出神婆嫡传的骂街无赖本事,跟个前娼门出身的在牢里对骂吧?

    况且根本不用提审她。

    王司直在郑熹那里的功夫,祝缨已经在大理寺狱里走了一圈了。王司直审案的副手是鲍评事,祝缨的同年,两个人打个照面,互相问个好。

    祝缨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遇到老王,事情可大可小,我来看看用不用帮忙。”

    鲍评事道:“王司直当时走得急,只交代不许离开不许动,我就让犯官、狱卒等都在这里不要走动说话了。祝兄,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匆匆过来了?这难道是什么大事不成?那婆娘心够毒的。亏她想得出来!可总不至于为这个兴师动众吧?老王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我因为一些机缘知道一些事情,现在并不敢对鲍兄讲清楚。犯官……”

    低头一看,这犯官的嘴巴里已经被塞了个木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鲍评事道:“王司直下的令。”

    祝缨点了点头,对鲍评事道:“鲍兄从现在开始,只管看、听,不要说,先把事情烂在肚子里。”

    她先把犯官往地上一踹,再往犯官面前一蹲,十足的流氓样子,说:“你说,送到掖廷、罚作官妓,超过律条了吗?”

    犯官眼泪都落下来了。

    祝缨看着这个中年发福的小官,二十年过去了,这位仁兄才将将摸着从五品的边儿,本事也就这样了,祝缨摇摇头:“还是,又不是趁机霸占良家子,所以不管发到哪儿它都没出格,只能说管氏心肠狠。你呢,一件事,先卖给管氏,再卖给我们,卖两次?你觉得我会买账?你想减免罪责就得再招出点别的来。”

    她做个手势,命人拿了文具来:“来,写出来,你都干了什么,人送到哪里去了,谁拿人、谁接的头?令是怎么下的?哪一年的档?”

    直到逼着这个官儿把详情写清楚了,才又拿这一笔去见郑熹,讨得了郑熹的允诺。

    接着,她就以大理寺查案的名义去拟公文,想来这可比冯家找个奴婢要重要得多了。拟完了想找郑熹再签个字、盖个印,发现郑熹已经不在大理寺了。王司直、左主簿两个又凑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祝缨看了一眼左主簿,左主簿道:“还瞒我?”

    祝缨道:“我猜老王没告诉你。跟你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老王遇到的事儿不大,与它相比‘压下来不报’反而更严重些。”

    左主簿道:“得,明白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又得是阴私事了,谢天谢地,蜈蚣今天不在,不然呐,且等着他四下打探吧。”

    王司直则深为忧虑:“也不知道郑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祝缨道:“快了吧。”

    …………——

    郑熹这事儿办得确实挺快的,他不用经过别人,自己就去见了皇帝舅舅。

    皇帝一见他就问:“怎么?袁氏案有什么进展了么?”

    郑熹道:“已交给少卿裴清去办了,您知道的,裴清是个正直的人。”

    皇帝正为太子的婚事上火,道:“那你还来做什么?龚逆还没结案,你来我这里讨糖吃?”

    郑熹给了他一张纸,皇帝看完了,很不耐烦地道:“妇人……”

    郑熹道:“加到逆案里,也不能加她一点罪,公布出来却又有失体统了。”

    “嗯?哦,冯与陈是姻亲。”

    “联襟。”

    皇帝叹了一口气:“腌臜事呀!当初误听了龚逆……”

    郑熹道:“当初任用他的时候,他也做出实绩来了,只是后来恃宠而骄,失了君子之德。冯当年,嘿!固无反意,忠心也不甚坚定。且拨乱反正的是您,怎么开始自怨自艾来了?舅舅又不是美人,在我面前这样,我也不会哄您……”

    “呸!”皇帝骂道,“滚!”

    郑熹也滚了,皇帝又说:“回来。”

    郑熹也站住了,皇帝道:“召陈相公吧。你在外头等着,等他出来了,自己跟他表白,这事儿说出去也是碍观瞻。你们两个商议着,早早把它了结了。多少军国大事,围着女人的小心思转还得了?”

    “是。”

    郑熹在殿外值房等了一会儿,就见陈相进去,过不片刻又踉跄出来。出了大殿,拿着手绢擦了泪痕,一脸冷漠地拽开步子往前走。郑熹抄了个小道,假装与他偶遇。

    陈相对他点了点头,道:“七郎,有心。”

    “老师。经手的人都嘱咐过了,犯官,我预备给他流放三千里,打发得远远的。”

    陈相冷声道:“再叫他一路散播?”

    郑熹道:“我明白了。”

    陈相舒了一口气,道:“难为你了。逆案呐……”

    “您要不去看一看?我把人撤了,您想说什么、看什么、问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陈相犹豫了一下,道:“也好。”又让郑熹稍等,派人把儿子陈萌也叫了来。陈萌一头雾水,从父亲和郑熹的脸上都看不出东西来,只能老实地跟着一同去大理寺狱。

    三人到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小官们遥遥的围观。左主簿对祝缨道:“原来是这样,那我还是先不要知道了。那位,也是个狠角色呢。”

    祝缨道:“咱们各干各的吧,我还得盯着郑大人给我盖个印呢。”

    左主簿道:“那你还不快去?”王司直道:“看他们去狱里的,小鲍还在里面,我得跟去看一看,别坏了事儿。”

    祝缨挟着公文,与王司直一起到了大理寺狱,到了一看,郑熹正坐在堂上喝茶,陈相已然不见了,鲍评事等人都在下面站等着。郑熹道:“又干什么?”

    祝缨道:“公文,得您签字的。”

    “一刻也等不得!”

    祝缨道:“早办完早了一桩心事,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你又有什么正事了?”

    祝缨道:“陪家母去上香。”

    郑熹打开公文看了一下,忍不住给祝缨改了两个字,又圈了两句话:“这里用得不好!重写来!”

    祝缨只得又重新写了一个,郑熹这才签了,把写废的那一张揉一揉,撕了。狱卒连忙拣了碎纸扔了。王司直也同鲍评事站在一处,郑熹看到他们的样子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样子?”

    王司直心说:那是丞相哎!且还管着吏部呢……

    祝缨道:“那印……”

    “有我的花押,还愁盖不了印?”

    “以前都是立时就盖了的么……”祝缨嘀咕着收了公文,与鲍评事使了个眼色,鲍评事悄悄伸手指了一指女监,祝缨心道:去看管氏干嘛?陈相公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吧?这事儿在他这儿,算什么?什么官妓之类,人都回来了,还有毁容守贞、义仆相救这样的美谈,还理管氏做什么?这二年不见他们来见管氏,不至于为了这一件事过来吧?怪小家子气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这些人的这些破事,跟她没关系,她借机把人找到,花姐心里的愧疚也能轻一轻,王婆子也确实可怜,有个寄托也好,那个小姑娘更可怜,能脱身更佳。

    祝缨挟着公文,溜了。

    先去盖了印,又走了正式的驿路将文发了出去。逆案要查的事儿,一准儿快!她琢磨着,是死是活,至多一个月就能有个结果了。啧,冯家真是不做人!这都两年了!

    一想到冯家,她心情变差,把算盘打得稀烂,胡琏看不下去了,说:“你要心不静,就去面壁去!”

    祝缨悻悻地跑到一边,真的对着墙壁打起了坐来。胡琏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

    祝缨背对着他说:“哪家孩子到了新地方都是要老实几天的,过了三天,就得上房揭瓦了,大理寺的房顶没漏水,你们都得说我是个守规矩的好人。”

    胡琏笑得笔也拿不住了,将笔一扔,说:“就你促狭!”

    祝缨依旧背对着他,想着心事:我先不告诉花姐,免教她空欢喜一场。她又会挂念王婆子,我得空看那婆子两眼,看有没有要帮的,免得她太担心自己跑去看,叫人识破。

    又想自己要买田的事儿,京城周围大片的良田确实都被权贵们占了,边角料的薄地零零碎碎的多,要不就不要非得二十亩、三十亩的连成一片,五亩、十亩的买两份也行,谁说非得准一个藏身处的呢?

    打了一会儿坐,又奇怪:郑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

    郑大人已经在大理寺狱里喝了两杯茶了,底下人等要快要打盹了,陈相父子还没出来。

    他们先去看了那个犯官,声音很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犯官最后呜咽得很惨。

    接着,他们又要去女监看看管氏,郑熹问陈相:“要不要见一见龚逆?”

    陈相看了一眼这个“学生”,说是学生,并不正经拜师,也别说是什么门徒,郑熹是郡主的儿子,在宫里读书的时候他在宫里教书,就这么个师生关系。郑熹不把这事儿给他压下来而是报到皇帝那儿,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说:“不用了。唉,我只要见一见那个妇人,问几句话。”

    郑熹也就大开方便之门了,陈相带着陈萌进去了,郑熹也不旁听,就等着。

    陈萌经过刚才终于知道陈相为什么叫他来了,一进女监火气就越来越大。再见管氏,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身在牢狱之中一身布衣却很整洁,居然还有心情盘了个髻。他的火气就再也压不住了,不等父亲和管氏寒暄就说:“你就是龚逆庶妾?”

    陈相心中一声叹息,这个儿子,就绕不过当年那件事。他与管氏问了个好,管氏道:“陈相公?这是哪个?”

    “犬子。”

    “大公子?这一惊一乍的,可不像你的种。”

    陈萌的头顶都要冒烟了:“你说什么?!!!”

    陈相制止了他,缓缓地对管氏道:“夫人养尊处优十余年,该带着点体统陪龚兄走,不可使龚兄在九泉之下要为人耻笑,道是娼家女果然无礼。由娼家观之,龚兄确治家无方。”

    管氏的脸胀得通红,陈萌暗中称意,趁机追了一锤子,喝道:“你这毒妇,如何敢教唆墨吏□□淑女?”管氏皱眉:“什么玩意?淑女?”陈萌怒道:“你害完人居然忘记了?”

    管氏冷冷地看着他:“哦,她?我生在娼家,不是我选的,她罚做官妓,也不是她选的。扯平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做了妓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教唆?你们还用我教唆?是你们定下罚女人做官妓的规矩,不是我!你们抱着妓-女上床的时候,想过没有你们作践,妓-女本该是淑女吗?你敢立些个规矩,我就敢用它!她沈氏不是最讲规矩的吗?”

    陈萌气急败坏:“你这贱人!蛇蝎心肠!可惜我姨母与你这等下贱娼妇不同!她自毁容貌,贞孝洁烈!”

    管氏的声音尖利了起来:“毁容守贞?!!!哈哈哈哈!你是男人不是?毁容就毁了,守贞你也信?你们嫖女人,要好看、要有名、要出彩!单凭‘官眷’两个字,凭她是猪是狗,都有去嫖的!我能不知道?你能猜不到?”

    陈萌气道:“你!!!世上多的是怜惜的君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猪狗?!”

    “怜惜?”管氏笑得刻薄极了,“你口中的怜惜,就是任她做妓、被人作践,千人骑万人跨?!不过是任由你们作践你踩得痛快了给两句虚言罢了!我要是不是遇着真正的怜惜,我都要信了你这畜牲的话了。哈哈哈哈!”

    陈萌气个半死:“你?逆贼庶妾你也配?”

    “我自是配的!”管氏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现在说他以妾为妻,我的一品诰命是陛下画的敕、你爹签的名,我做了十五年了!陈相公,当年你们个个赞同,只这一条他要有罪,你们也都是帮凶!大公子,当年我敕封一品的时候,令堂给我敬酒排头一个,哈哈哈哈!她妹子千里做妓,她给我敬酒!好不好玩?你在外面,可别有流落的血亲呐!”

    陈萌都要吐血了,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贱人!”

    管氏道:“不错,我是娼家,是贱人,世上还有比娼家更贱的,官妓。官妓脱籍可比我难得多了。我脱籍容易呀,相公怜惜我,夫人宽容,我就从良了,从此是正经人家了。可惜夫人早亡,我们全家那么的难过,日子还要过下去,我要为相公、夫人撑起来。第一次见客,我很慌呀,有一个人,凤凰一样的光灿灿的,她说,卑贱如泥,脱不了肮脏习气,上不得台面。好啊,她高贵,让她带着那张脸入了贱籍,再上台面给我看!

    陈相公,姐夫心疼小姨子,不丢人。儿子沉不住气,跟外头偷来似的,你不如抱着他跳井!他跟他那姨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恶心人的臭样子!这个儿子废了,不如再生一个。你也不算很老么,肯为你生的人多得是……”

    陈萌道:“我先杀了你!”

    陈相公喝了一声:“大郎!”他看了管氏一眼,带着儿子走了。

    出了女监,到大堂上见到郑熹,郑熹装作没看到陈萌气咻咻的样子,一拱手,送走了陈相。

    陈相父子离开大理寺狱,陈萌见四下无人,低声道:“爹!这个毒妇、这个毒妇……”

    “你还不如一个毒妇。”陈相慢悠悠地说,“你姨母人也回来了,美名也有了,寻常人也不提及,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为什么?”陈萌冷静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陈相道:“为你。”

    “我?爹,若是为了咱家和亲戚家的名声,就该什么都不问,掐灭了就得了。”

    陈相看了儿子一眼,道:“你确实该来见见世面了,这样的犯人,什么时候都是不多见的。当大理寺是你开的?是陛下让我来的。”

    “陛下如何知道……大理寺?!那郑大理是您的学生,以前龚逆势大时便罢,如今这般,他就压下来又怎地?现在头一份儿的丞相,是您。”

    陈相轻笑一声:“你还知道龚劼‘势大’,就敢叫你爹学他?”

    “古往今来,凡能善终的丞相,无不是知道‘克制’两个字怎么写的。”陈相悠悠地说。

    “爹?”

    “他要没有这么大的势力,还不至于被陛下怀疑、被东宫厌恶呢。”

    “可……”

    陈相道:“陛下拔了龚劼一党,朝廷空了一半,你以为是给你爹腾地方吗?你怎么敢这么想?!你是什么东西,敢让陛下为你驱使?”

    陈萌悚然而惊!

    陈相道:“龚夫人是不是令你印象深刻?”

    “什么夫人?!”陈萌恨声骂了一句脏话,又老老实实地说,“像这样的毒妇也不多见。”

    陈相道:“看来你是记住她了,以后想起她,就想起我说的话——丞相,不可妄自尊大!为相,没有决断、没有尊严,就坐不稳。过于膨胀,就全家一起死!”

    “是!”

    “再下贱的人,瞧得起瞧不起,放不放在心上,都随你。闲得发慌了就去打坐,也别招猫逗狗非要再踩一脚下贱的人显威风!看不惯的,能掐了就别动舌头!你那个姨母,”陈相下了个冷酷的评语,“别样下贱。”

    陈萌想反驳,但是看看父亲的脸色,又想想今天这事儿的由来,也觉得姨母可真像个稻草人,远看有个人架子的模样,走近了拆了它都还不了手。

    陈相又是一声叹息:“这官制,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就不一样,变得无声无息,就说这大理寺,大理寺丞前朝七品、现在是六品啦。

    规矩是什么?体统又是什么?一个人,只会说规矩时,他就是个不能建功立业的废物了。一个家,守着死规矩,就是这个家已经没有人才了,再没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威慑别人了。国家,亦如此。朝廷,亦如此。

    你呢?口口声声贱人,却连个贱人都应付不来!只知道贞洁、淑女、大道理!离那些只知道捧你臭脚的人远点儿!本来就不聪明,越捧越傻!”

    行迹

    祝缨在胡琏那里打了半天坐也没人来催她干活。

    同僚们先是对郑熹与陈相去了大理寺狱里议论了一阵儿。等到陈相出来,郑熹又是一派从容地回来了,显然情况并不糟糕。一部分人认为,陈相过来可能是为了龚劼逆案,不是什么大事儿,并没有往王司直身上去想。

    只有王司直等人觉得是跟管氏有关。王司直又担心,郑熹这样轻松,别是把自己给卖了吧?!这个心思,他也不好对别人讲,只能暗自惴惴。

    除了王司直,旁人都很轻松。大理寺现在压力最大的案子给了裴清,龚劼逆案也进入尾声了,复核的事儿快结束了,打从去年后半年开始,大理寺的日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好,去年人人有好处,今年个个都有些余力。聊了一会儿,这群小官儿有了一个共识:现在时光正好!就算上峰担心“太子妃”花落谁家,也与自己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只管看热闹就是。

    略说两句太子纳妃于大家又有一番好处,就又开始说起了春暮夏初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众人说得心情大好,再看到祝缨打坐,也都对她说笑两句:“小祝,你怎么也学会淘气了?”

    被胡琏说一句:“他还用学?本来就会!”

    这个小官儿就又笑着跳开了:“小祝才不淘气呢,必是您老又逗他了。”

    胡琏作势要打,小官儿们一哄而散,又各自办理手上的案子去了。

    胡琏也说祝缨:“还不快起来?郑大人回来了!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啊,快起来快起来。”

    祝缨跳了起来,抖抖脚:“什么叫撒娇啊?合着僧道之流的功课就是早晚撒娇?”

    “我不跟你啰嗦,快点快点,你的算盘打起来,也好显得我这里忙碌。”

    祝缨道:“来了。”

    她打了一会儿坐,心绪已平,又重新看起了账本儿。她现在是练习普通的计算,这账本上是账房们已经算好了的,她再算一遍,看合不合得上人家算好的数字,如果合不上,是自己错在了哪里。

    她的同侪之内,只有王司直有心事。

    左主簿看着王司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拉了一把王司直的衣袖,两个人到了一边去。他两个交情也不深,就比跟祝缨早认识大半年而已。不过两个都是混迹官场的小官,因缘际会才有了这么一次升迁,左主簿与王司直就颇有一点“同病相怜”之感。

    左主簿道:“老王,我看你近来越来越不似以前了。”

    王司直苦笑道:“你也看出来啦?我也觉得不像我自己了。人呐,一旦有了盼头反而患得患失了起来。”

    左主簿知道他的心意,低声道:“要不,让小祝帮你问问去?我看郑大人对他与对旁人不同,堪称心腹。”

    王司直道:“心腹还差一点儿,但确实是大理寺内一员干将。”

    “老王,你这不挺明白的吗?怎么自己没计较了?你看,我的主意如何?我看小祝为人不坏,纵使不答应也不会把你的事儿四处传扬又或者私下拿来辖制你,你说呢?”

    王司直点头道:“也好。”

    两人于是去找祝缨,听到算盘声又有点迟疑,那边胡琏说:“你们快把这个乱神弄走吧。”左、王二人于是拉了祝缨,左主簿代王司直将事情说了。

    祝缨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年纪小没经过事。”

    左主簿道:“那不能够!这跟年纪大小没关系,只与人有关系。譬如这试探的活儿,我要支使别一个去,就是叫他跳坑。你不一样,你去了能出来。就像郑大人,要叫别一个在大理寺先不干活儿就学算学,那是让他坐冷板凳,叫你这么学就是栽培你。”

    祝缨道:“老左,你哄人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说得好顺耳。”

    左主簿正色道:“你还用人哄?”

    祝缨对王司直道:“老王,你也别急。据我看,只要是郑大人答应了的事儿,他是极少食言的。我可为你问去。又或者,现在不问,你只管静候,做事的时候留点事,不功不过就是你赚了。到时候郑大人要是忘了,咱们再设法提醒他。郑大人的信用还是有的。”

    左主簿连连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老王一辈子的事儿……”

    祝缨道:“那我去问。”

    王司直道:“拜托拜托。”

    祝缨道:“你们今天也不用等我,我明天再问。等我从郑大人那里出来之后不要找我问。成不成的,我会找你回话。”

    王司直道:“好。”

    祝缨这一天没再找郑熹,从宫里出来先不回家,绕道去花姐在的那个生药铺子。她在外面看了一阵儿,花姐戴着个单布僧帽在里面分拣着药材,仿佛一个学徒的模样。她等花姐离开了,铺子里要上板了,才踱了进去,要配点“点着了能驱蚊虫的药”。

    多嘴伙计才要说话,就被掌柜的止住了。掌柜的道:“如今要这东西的极多,本铺没有存货,小官人要,明天来拿,如何?包管好用。”

    祝缨点点头:“那行吧。哎,你们这儿怎么还有和尚?别是合谋烧点香灰拿来骗钱的吧?”

    忒无礼了!掌柜的心里骂了一句,仍然客气地说:“怎么会呢?小铺小本生意、童叟无欺。那是金螺寺的和尚,来学些药理的。”

    祝缨道:“行,那我明天来取。”

    他一走,多嘴伙计就问:“掌柜的,驱蚊采点艾蒿不就行了?”

    掌柜的骂道:“傻子!没见着吗?这种不调的货,又不差钱,嘴又欠,就得从他们身上赚钱!去,拿点艾蒿盘一盘,明天卖他个高价!”

    ………………

    祝缨从药铺出来又去了杨仵作那里,直呆到了要宵禁才匆匆跑回了家。家里,张仙姑正在搓艾蒿编起来,一边编一边骂祝大:“你好快的手脚。”

    祝大道:“还没到时候呢,再过半个月,才是艾蒿长得高的时候!你现在就去抢割!”

    却是这两个人依旧是原来的习气,自己去采艾蒿来用,祝缨道:“要是不够,我明天买些就是了。”

    张仙姑道:“又要赁好房子,又要置地,钱得省着点儿花!能自己做的,为什么要买?!”

    祝大道:“老三到了端午还发药材呢,她今年六品了,比去年还要多呢。你净做些无用功。”

    两人又拌一回嘴,祝缨道:“真要闲了,接着在城里看房子去呀。这才是大事呢!找个合适的房子,讲下一吊的价格来就够一夏的艾蒿了。”

    张仙姑道:“那我把手上的弄好,接着看房去。哎……现在看着了的房子,叫人等咱们到明年,人家也不能答应啊!跟他们说说,咱这房子早些退了搬走,剩下几个月的钱算还我们,成不?”

    祝缨道:“娘先找着合适的房子,咱们再商量。”

    “那成。”

    这天晚上,祝缨又陪着张仙姑、祝大合计了一下,城外的薄田如果没有连贯起来的,就分两批买两处也是可以的。张仙姑道:“那这样可买的就多了。”祝缨看他们俩兴致勃勃的样子,知道他们接下来又有事儿干了,不由一笑。

    这一夜,祝家平和了许多。

    次日,祝缨估摸着郑熹下朝来忙完了头一轮的事儿,抽了本账去找郑熹。郑熹一见她就笑了:“你又要出夭蛾子了,把那本破账放下吧,看着就像个挡箭牌。”

    祝缨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陈相那事儿不大。也说:“是正经事呢。”

    “哦?”

    祝缨道:“那个,昨天求的公文已经发出去了,有消息怎么也得一个月。有消息之前,您不会着急结案吧?我算过了,照常理还得近两个月才能结呢。”

    她是以协查逆案为由发的寻人公文,如果逆案都结了,还协查个屁?!

    “也就你敢这么问!有你这么对上官说话的吗?求完了,又来催,亲儿子都要挨打。”

    祝缨道:“既然您到现在还没打,那就告诉我呗。”

    郑熹好笑地说:“要是你的想法不能成,我就不会给你的傻念头用印了。”

    祝缨乐道:“谢大人成全,这事成了。”

    郑熹道:“且慢高兴,事情成与不成,要看人的造化。设若那人出了意外,你也不要过于自责。”

    祝缨吃惊地问:“我自责什么?又不是我坑的她?我认识她吗?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我又不欠她的!这事儿吧,我干了,就没有遗憾了。她结果怎么样反正我尽力了。难道您做的事,必要每件都成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郑熹笑骂道:“没志气!”

    祝缨不在意地说:“那我可记住了,您要办的事一定会办成。嘿嘿!”

    “嗯?还记我的小账?等着好取笑我?”

    “那可不一定!”

    郑熹骂道:“你还不滚去接着读书?”

    祝缨又滚了。她还记得这一天是去取驱蚊药的日子,到了一看,果然也是火绳艾蒿,掌柜的说:“小铺最好的驱蚊药。”盘的手艺比张仙姑强多了,但是它也不值一贯!

    祝缨道:“他们跟我说,就是艾蒿,很便宜的。你给我拿点艾蒿吧。”

    一旁花姐听了,忍着笑说:“师傅,我回去了。”

    祝缨跟掌柜的一番磨牙,还是给了掌柜的二百钱买了艾蒿回去,又被张仙姑说:“买贵了!”

    过了两天,不等她去找王司直,却见王司直与左主簿拦住了她,祝缨道:“你们两个怎么?”

    左主簿道:“出事了。”

    “老王?”

    王司直道:“不是我。还记得咱们说的那个告发的人么?死了!”

    “噫!”祝缨说,“那可有点小麻烦,怎么跟上头报呢?”

    左主簿道:“你不知道?”

    “啊?”

    王司直道:“判的流放,出京三十里,失足跌进河里,淹死了。喏,报信的人在那儿呢!”

    祝缨道:“这下倒好了,陈相公也省心了,郑大人也省心了。只可惜押送的人要吃苦头了。”

    王司直道:“也不一定是苦头,兴许还有甜头呢。这般长途押解,死个把人,不是常有的么?这是灭口。不知道我……”

    祝缨这才对王司直道:“我没有直接问,但是他说,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会做成。你且把心放宽,稳稳当当的,做事的时候别出了差错才好。想来老王你与犯官并不是一回事。那件事,遮掩尚且来不及,动了你,是遮掩呢?还是闹大?”

    王司直道:“好,好。”

    左主簿道:“哎哟,老王悠闲一辈子了,难得见他这么六神无主呢。现在好了,神魂归位了。”

    王司直笑骂:“你们两个促狭鬼!小祝年轻也还罢了,老左你……”

    “哎——不如你老!”

    几人谈笑一阵儿,又各忙各的去了,这一天,祝缨没打算盘,接着带人抄家去了。

    …………——

    等过了端午节,大理寺就收到了公文——祝缨要的人找到了,就在京城。

    祝缨拿着回复的公文,一页一页地研究,一共两页纸,写着一个姑娘短短的二十余年的经历。她没有查过冯夫人的行迹,但是从姑娘这里也可以窥出一二。

    这个叫婵娟的姑娘起初并不在京城,先是随着冯夫人被发到离京约摸六、七百里的一处交通要道,五年后,婵娟还没有夭折,又随冯夫人被转调到向西三、四百里的地方。又五年,冯夫人又被调走,而婵娟因为生病,因为怕她在路上死掉,所以她留在了当地,从此与冯夫人分开。

    再然后,婵娟先是被一个“母亲”收养,随了这位老妓的姓,改名乔桂香。五年后,养母死了,她就又换了一个地方,改回本名婵娟。接着又辗转几处,直到两年前,祝缨等人入京前不久,她竟回到了京城,并且再次改名——珍珠!

    祝缨将这两页纸仔仔细细读了三遍!

    珍珠现在的“姨母”竟是九娘!

    “这也太巧了吧?!!!”

    祝缨吐了口气,又认真地看了一回。惹得一旁王司直惊讶了:“小祝,你有难题?”

    以王司直对祝缨的了解,这小子记性极好,不太复杂的事儿,看一眼就能记住了,反复读了好些遍,难道是那些账房出了什么难题?不应该呀,不是公文的么?

    祝缨问道:“老王,问你个事儿。”

    “你说。”

    “一个人,总是改名字,是因为什么?”

    王司直想了一下,说:“要么是逃犯,要么是行骗。要么……唔,反正不是正常人。要么是奴婢?主人家给改的名字。”

    祝缨又问:“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儿。”

    “嗯?你今天是怎么了?”

    “人在十岁的时候,记事儿了吗?”

    “这不是废话么?十岁了还不记事儿,那不是傻子吗?到底什么事儿?”

    坏了!祝缨心说。回答王司直的却是:“十岁发了一场高烧之后不记事儿了,然后改了名儿的呢?”

    “倒是也有,不多。太巧了。没烧死也没烧傻。”

    祝缨道:“那就是烧得忘了吧。”说着,把手里的公文随便一扔,抻了个懒腰,问道:“龚逆的案子快结了,你预备怎么办呢?”

    王司直不再好奇祝缨的案子了,说:“我打算等龚逆的案子一结,看看怎么论功。再准备一备厚礼送到郑侯府上,然后就写个请休致的本。”他的这个本,一般也送不到皇帝手上,多半在政事堂或者吏部那里就办了。

    祝缨道:“能凑上五品,就能领半俸休致啦。可你这一份厚礼下去,老本儿就不剩多少了。不得置点田地房舍?”

    王司直道:“京城周围,能有多少地给咱们这样的人置办?”

    “没有良田还有薄地呢!”祝缨道,“也能产出,还不招人惦记。”

    王司直道:“妙啊!我怎么没想到?总想着买点良田,好叫儿孙免于饥寒,却也只有一点点田地。”

    祝缨道:“那你可开始寻摸啦,要帮忙的时候,也说一声。”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十分的伤感。

    王司直也感慨:“多亏到了大理寺又遇到了你们啊!”

    祝缨把王司直勾到去买房置地上面去了,她自己却顺手抄起公文又去找郑熹,向他汇报:“大人,上回那人,找着了。”

    郑熹也不在意,说:“好啦,有的人也不会再拦着我结案啦。”

    祝缨哭笑不得:“明明是袁案还没结,怎么又说到我了?”

    郑熹道:“袁案能有什么?太子妃的宝座都丢了,这案也就结了一半了。”

    祝缨心道:这姑娘有点惨了。但没说出口,反而将公文摇了摇说:“那我就去办这件事了?”

    郑熹道:“去吧。早早了结,多少正事忙不来呢?你既全了他们的体面,也该放手了。”

    祝缨道:“体面也得自己挣啊,我看那位夫人也没什么体面可言的。”

    “啧!给你三天,料理完这件事,回来给我接着认真读书!否则,这回的好事就没你了!”

    祝缨问道:“什么好事?先说说嘛!”

    “越发没上没下了。”

    祝缨老老实实垂手站着,道:“下官惶恐。”

    郑熹左右端详了她一下,道:“越看越不对劲儿!你还是没上没下吧。”

    祝缨也不绷着了,歪着头道:“这可是您说的。”

    “办你的事去吧。”

    “那我可出去了,这两天得算办案。”

    “滚。”

    ……——

    祝缨走出宫门的时候,被门口的禁军慰问了:“小祝大人,脸色这么不好,是病了么?要不要送?”

    祝缨道:“不该多吃那个包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禁军们笑着摇了摇头:“慢着些。”

    祝缨从宫里出来,先不回家,就穿着官衣先去了京兆府求见王云鹤。

    王云鹤听说她来了,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道:“他?请进来吧。”说着,起身正一正衣冠,问道:“是什么公务?”

    这个时间、这个人,大理寺还有些案子没清完,应该是公务的。

    衙役道:“没说,只说有件公务要同您说。”

    王云鹤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有请。”

    祝缨被一路请到了王云鹤的面前,极有礼貌地拜见王云鹤,王云鹤道:“坐。”

    祝缨谢了座儿,衙役奉上茶,祝缨也是啜了一口才拱手说:“京兆,大理寺办龚逆的案子,有一件小事,须得劳动京兆。”

    王云鹤严肃地问:“是什么事?”

    祝缨起身,将公文、两页回函都递给了他:“京兆请看。”

    王云鹤将两样都看完,眉头皱得很紧,道:“大理寺是什么意思?”

    祝缨说得正义凛然:“当然是依律而办。”她接着又有点低声下气地说:“那个,郑大人把这事儿交给下官了,下官想,当年既然是冤案且已昭雪,就该各归本位。这个人,该回她的家,见她的父母。只是,她如今是归您管的……”

    珍珠要脱籍,是需要王云鹤首肯才行的。哪怕大理寺行文,也得跟王云鹤打个招呼。王云鹤道:“可以。”顿了一顿,又指着几处说,“你留意。”

    祝缨苦笑道:“留意到了,所以下官没有先传唤她,而是来找您。无论这人是怎么想的,终归是畸零坎坷。下官想,先请您开脱了她去,再悄悄寻她安置了。让她余生也好少受侵扰、平静度日,您看……能不能先签了?咱们不说出去?这两张纸,上的事儿,咱们当没看到,成不成?”

    王云鹤看了她一眼,口气突然变得很诧异:“怎么,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昭告天下么?大理寺何时这么闲?京兆府可没有这么无聊!”

    脱籍,通常得写个自诉,王云鹤道:“这个也就免了吧,放一个人,也不必那么多的麻烦。”

    祝缨道:“她……跛足。”

    王云鹤轻叹一声,提笔给写了个理由“残疾”,因残疾,放一个官妓脱籍从良,理由相当的正当。也可尽量避免什么“义仆”,叫这姑娘以后不用被人一提起就说个“替主人家小娘子入贱籍”之类的话。可以“清白干净”地生活。

    祝缨捧着王云鹤盖了印的文书,道:“京兆……”

    王云鹤摆摆手,道:“司直忙去吧。司直日后不要忘了今日今时的心情。”

    “下官是说,向您借几个人,再借个地方使一使。”

    “啊?”

    祝缨舔舔唇:“那个,连大理寺的人,我也不用。京兆地面的事儿,还是您这儿方便不是?”

    听她腔调油滑了起来,王云鹤也轻松了一点,道:“要我行方便,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祝缨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吧?”

    王云鹤去书架上顺手抽了本书,翻了一页:“背两页我听听,就给你了。”

    祝缨背了两页书才从王云鹤手上讨到了几个人,京兆府的班头她认识了好几个,这回刚好是个熟人——张班头。

    祝缨与张班头也不客气,说:“咱们走着?”

    张班头笑道:“请。”

    离了王云鹤跟前,张班头就问祝缨:“您要兄弟们做什么?”

    祝缨想了一下,道:“你先去把九娘给我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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