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九娘起得不早不晚,她的“女儿”们也不能睡懒觉,除开就包住在她们家的寻欢客,大部分客人晚上来,早上也要起床离开去干“正经事”去,她们得侍奉送出门。

    起床之后,各司其职,也有仆妇丫环在洒扫,九娘须得安排全家的事务,又得筹划营生,计算赚了多少钱、如何才能赚得更多一些。除了这个职业稍有些特殊之外,九娘这个“主事人”与外面的店铺掌柜仿佛没有什么分别。

    她梳洗过了,先清点家中存酒菜蔬之类,安排采买,因端午将近,又要买端午应景的东西。五个姑娘要好好得打扮的,五彩缕要备上好的,再准备一些让她们送恩客。还有粽子,也要准备一些,还要往相好的家中送一点,以示没有忘记情郎们。

    还得给最受欢迎的女儿准备新衣,时新的样子又换了一种,今年的裙流行的颜色还与去年一样,但是尺寸却又流行更肥大的了,得新裁。女儿们去年穿旧的,可以褪下来给丫环们穿。

    又有,手上的女儿们少,还有一个叫她姨母的珍珠,虽然微有残疾,不过技艺不错,也得打扮好了……

    九娘打着算盘,一样一样算好了,从腰间取下钥匙,开自己的箱子取钱出来采买——有些东西可以记账、暂时赊欠,或一月或半年算清,有些却是需要现钱的。

    钱将数完,京兆的衙差到了!

    九娘全家都受到了惊吓!九娘急忙又多抓了一把钱好做应酬,才把箱子锁了。

    九娘道:“他们怎么会来?难道是哪个客人犯了事来捉拿的?”

    一旁她大女儿说:“不会吧?常来咱们家那几位,哪个像有这个胆的?如今京城地面上,太平多了!”

    小女儿道:“难道是来要好处的?”

    九娘道:“放屁!王大人在,哪个敢跟前几年那样干来?等我去看看!你们要看不对时,只管往京兆衙门喊冤去!”

    她们本不甚怕这些人的,京城别的不敢说,官儿一定是天下最多的,平常到她们家喝酒的人里,不但有丞相公子,连六部的人都有!有时候还能被召到一些高门府上歌舞助兴。区区衙役,好应付的。

    然而自从王云鹤到了之后,连妓-女的日子都好过了一些,敲诈勒索的流氓无赖被严惩了,衙役也都老实了。唯一的不便是自家不太好再养太多打手发狠,出了事被京兆拿走也是打个半死流放充军之类。连带的,衙役也就不好糊弄了。

    九娘脸上带着点淡笑,款款走上前去问衙差:“不知……”

    “你是季九娘?”

    “正是小妇人。”

    “走吧!京兆衙门走一趟!”

    季九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与京兆衙门能有什么官司?”

    “啰嗦!”差役们虽说不太勒索了,态度也没变好一点,拘了季九娘就走,留下她的女儿们开始着急起来:“娘啊,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前儿买的那个丫头是没给人钱么?”

    季九娘气得回头大骂:“放屁!不给钱她爹肯走吗?”

    小女儿见识最浅,开始哭了起来。季九娘道:“别拿新衣裳的袖子擦!新衣裳一过水就不鲜亮了!”

    衙差见状,骂道:“有完没完了?府里有话问你,又不是要杀你!你要犯了罪,咱们还有这么客气么?”

    季家全家这才镇定了下来,眼见衙差把人带走了。季家大女儿道:“这可怎么办?珍珠,你识得的官人多,央告他们一下去吧。”

    珍珠想了一下,道:“姐姐不如先叫个小幺儿去京兆府外候着,听听是什么事儿,才好知道要怎么央告。”

    “你怎么这么不痛快?”季家大女儿报怨了一句,还是叫了个小幺儿去,“在衙门外头悄悄的听着,别招了人的眼。”然后横了珍珠一眼。

    珍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个人也没心情吃饭,都坐在厅里等消息。

    …………

    季九娘一路还想打听,又给塞了点钱。衙差钱收了,没办事,很不耐烦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哪里来的这么啰嗦?你家孤老没被你烦死么?”

    季九娘不是个害怕抛头露面的女人,但进衙门,她也是怵的,快到了的时候,她的腿就迈不动了,被两个衙差架着拖了进去。

    季九娘踉踉跄跄地进了京兆衙门,心里还在安慰自己:没事儿,王大人不会无故陷人入官司的!见了他老人家,我必要诉冤的!

    哪知这群衙差押她去见的并不是王云鹤,也根本没带她到正堂,她就不干了:“哎,你们要干什么?救命啊!王大人!有人要在你衙门里害人啦!”全然没了迎客时的从容斯文。

    衙差好气又好笑,冲她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叫什么?害你用到现在?”

    季九娘也就喊了这一声,衙差话音一落,她就又是个斯文的妇人了。衙差心道:这卖身的女人太会装了,唱戏的一样!真是不可信!也不知道那个小祝大人要问她什么话,别叫她给哄了才好。

    祝缨已等了一会儿了,季九娘被带过来时,祝缨没有丝毫的异样。

    季九娘到了之后发现这是一所小厅,心道:这也不是大堂啊!在这儿要审什么?不是要我做证人?

    抬头一看,上面坐着一个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年,这就更奇怪了,要再多看两眼,张班头喝道:“你这婆娘,贼眼看什么呢?!”

    季九娘慌忙垂下眼睛,道:“妾身无状。实因无故被锁拿了来,不明就里,故而失态。”

    祝缨道:“九娘?”

    季九娘见祝缨还是去年,时间过得太久了,她一时没想起来,答道:“正是妾身。”

    直到祝缨问道:“你家里几个小娘子,都是何来历?”

    季九娘忙说:“回官人的话,妾身的女儿来历都是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册的!并无私藏人口!”

    祝缨道:“女儿明明白白,侄女呢?”

    “您问珍珠?她前两年才从别处来,也是在册的。怎么?她犯了什么事吗?她虽说是有些心眼儿,可断不至于犯案吧?”

    说着说着,季九娘的记忆复苏了,她大着胆子又看了祝缨一眼:“咦?您不是……”

    祝缨平静地鼓励她:“说下去。”

    “呃……”季九娘被噎住了。

    祝缨又问了珍珠的来历,季九娘心下狐疑,仍是答道:“是妾身年轻时的一个姓乔的姐妹,后来分开了,妾在京城,她在原籍。后来她收养了个女儿,叫桂香。前几年,妾的姐妹死了,桂香孤苦无依,说是经了些波折就来投奔妾了。妾见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在京城混口饭吃,也就留下了她。因桂香这名儿听着不雅致,就改做了珍珠。”

    祝缨道:“还有呢?”

    “没没、没了呀……”

    “官妓流转,这么容易的?”

    季九娘道:“只要想,总是有办法的。或有央告长官的,或有随着长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只要在册上,又不曾逃跑,换个地方也不算犯法。”

    祝缨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哟,这哪记得清?她总有二十来岁了。”

    张班头道:“你们对外,年年都是十六岁。一年能过十二个生日,月月有孤老贺寿礼。”

    季九娘瘪了瘪嘴:“官人,她说她二十了,我说,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说十六、七。她怎么了?还是……谁家父母找上门来了?可不是在我这儿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时候她就在册了!”

    祝缨道:“她的脚,怎么回事?”

    “哦哦,那个啊,刚来不久,在屋里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脚踩进了取暖的炭盆。哎哟,好好的一个人,就瘸了!”

    祝缨道:“你记得她伤的那只脚上可有什么印记么?”

    季九娘道:“这上哪儿记去?”

    祝缨吐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

    “腊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缨先不让她回家,而是让衙差再去把珍珠给带过来,又让请京兆府借两个婆子来。过不多时,两个婆子先到,珍珠后至。

    珍珠看着仍是娇小的一个人,冒充十六、七岁虽然勉强,但她别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倒也不会有人太计较这个。珍珠先行了礼,后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问她:“从哪里来?还有哪些家人?怎么想到京城来的?”之类,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想京城繁华,就来了。”

    祝缨又问她名字,珍珠道:“我们的名字,改与不改也就那个样子了。”

    “怎么想到改叫婵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声道:“不懂事的时候觉得好听。”

    祝缨道:“九娘有话就说。”

    季九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过婵娟?”

    珍珠道:“也没分别。”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缨又问她的脚,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儿。”

    季九娘心头起疑,她不看祝缨了,从祝缨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东西来,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来!珍珠却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祝缨道:“验看吧。”

    珍珠有点腼腆,仍是很乖顺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除去了鞋袜,露出一只残疾的脚来。脚的一侧被烙得变形,上面别说什么香疤、齿痕,连原样都不见了!像是有谁往一只白嫩的足上贴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软胶。但是祝缨却知道,如果戳一戳,这“粉色软胶”必是硌手的,弹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肤。

    什么痕迹都没了。

    婆子吸了口冷气,有点可怜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脚平静地放着,细看时又带点颤抖。祝缨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珍珠什么话也不说,显得很无辜。祝缨将王云鹤签完的那张脱籍文书放到她的面前,珍珠这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祝缨,她已认出了祝缨,只是没有想到祝缨叫她来是做这个的!祝缨又把文书给季九娘看了,说:“既然认她是侄女,你们就好聚好散。什么也别问、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给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却突然说:“我不走!”

    祝缨道:“你总要见一见你亲娘的。”

    珍珠看着祝缨说:“我亲娘早死了。大人,别听了别人的鬼话,白白浪费了好心肠!”

    祝缨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拼命否认,张班头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谁的奴婢家生子。见了你的亲娘,你们自己商量怎么过。”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请了来。

    珍珠听到“冯府的王妈妈”的时候,急了,说:“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婵娟!别叫人了!”

    祝缨把脱籍文书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乔莲香。”

    张班头摸着脑袋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很自觉地维持起了秩序,“你这小娘,把鞋袜穿好,老实回话。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袜,说:“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归我娘养着,我叫莲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说,你死了,我就一个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里。

    她临死前告诉我说‘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记得,自己的亲娘姓沈,是京城冯府的夫人,家里犯了罪被罚没的。要是路上没找到,又或天可怜见听说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说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亲。只是娘亲脾气不好,因为容貌毁了常好发火,规矩又极大,忍一忍就好,总不能比在贱籍更差,好歹是个归宿。’

    后来听说有个冯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说的那个冯家,有个盼头比没有强,我就来了。想远远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没几天,听说那个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气:“那个夫人,就是容毁……守贞……没等上去相认,就又听说什么、什么……义、义仆?我再、我再凑上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她诉说到一半,王婆子也来了。王婆子来时还不知道什么事,也是惴惴,一时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应该叫她过来,该是知会府里。却又不知道什么事会传唤到她。

    等见着了祝缨,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爷?!小娘子找着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个老婆子,就是一个年轻小娘子,那也不是冯府的小娘子啊!

    珍珠猛地转身看向她,迈了一步,又缩了回去,重新变得很平静。祝缨道:“是你的女儿找到了。”

    王婆子惊喜了一下,四下张望祝缨数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点无措,又有点畏缩。珍珠道:“大人,我说过了,我是莲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婵娟,如今叫做珍珠。”

    祝缨道:“你自己对她说。”

    珍珠往前走了一步,王婆子退了一步,将头别了开去,说:“姑爷,怕是姑爷弄错了。骨肉连心,这不是我的女儿。”

    祝缨道:“九娘啊!”

    季九娘肚里转了八百回主意了,听到叫她的名字,悚然一惊:“哎!”背上汗也出来了,看了祝缨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心里骂道:我就说陈大公子和那个姓冯的冒傻气!这么个狠角色,他们倒当人“单纯”!还想摆弄人呢!

    祝缨又说了一声:“九娘啊。”

    季九娘对珍珠道:“好孩子,你叫我一声阿姨,就听我一句劝,家里头哪个不想从良?你有这个机会,就算替桂香活着,成不成?当奴婢也比当官妓强啊!”

    珍珠也往后缩了一步。祝缨把脱籍文书给了她,说:“反正文书我已经弄来了,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以慢慢想。王妈妈,我给她脱籍了。我办案子,顺手,我不是你们冯家的奴才,没有向冯府禀告的道理。你们府上、你男人知道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张班头看了他一眼,说:“小祝大人。”

    祝缨道:“怎么?难道我还要上赶着阿谀一个冯府吗?他们家的事儿,干我屁事儿!我大理寺办不完的案子!你们京兆应付不尽的差使!龚案顺手,拨乱反正而已。”

    张班头看一看珍珠,再看一看王婆子,又看一看季九娘,说:“哎哟,那是,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又不是非得接着给哪家当奴才去。”

    王婆子对祝缨福了一福,道:“姑爷,您这么好心,给这小娘子脱了籍,她爱上哪儿,也不归我这老婆子管了。”

    祝缨道:“行,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筹划。九娘啊,别人我不管,珍珠已经脱籍了,她要走,你不许拦,将她行李细软还算给她。你们可以回去了,回去知道怎么说吗?”

    季九娘咽了口唾沫,道:“您放心。”

    “行,都散了吧。旁的事儿,你们都别管!”

    一气把三个女人都赶走了,她自己去向王云鹤辞行。

    …………

    王云鹤没监督她办案,只问一句:“办好了?”

    祝缨道:“算是吧。”

    “哦?”

    祝缨讲方才的事讲了,王云鹤将眉头一皱,道:“奇怪!你怎么不追问了?!”

    祝缨道:“追问出个什么结果呢?您不会舍不得一张脱籍文书和一个跛足的妓-女吧?”

    王云鹤严肃地道:“不对!”

    祝缨道:“您总叫我读书,那我也考一考您——七窍成而混沌死,是什么意思?”她把“死”字咬得很重。【1】

    王云鹤沉默了,道:“人命,大于天。”

    祝缨道:“下官告退。这就回去写结案。”

    王云鹤失笑,仿佛在没话找话:“会写公文了?”

    祝缨道:“天下公文哪样没个模子照着套呢?都是前人智慧,我可不敢觉得自己比前人强了。”

    王云鹤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点,笑容也轻快了一点,道:“胡说。”

    祝缨告辞出了京兆府,心情不好也不坏,回了大理寺去结案。大理寺也有出去办差的,她来来回回并未引起怀疑,写完了结案,拿去给郑熹看,郑熹道:“办好了?”

    祝缨道:“人都有自己的命,据我看,那个小娘子也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以后她过得怎么样,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郑熹道:“这么想就对了!老实读你的书去吧。”

    祝缨在大理寺熬到落衙,打算去生药铺子再撩闲去。才出了宫门就见张班头亲自在外面等着,说:“坏了!”

    祝缨道:“怎么就坏了?”

    张班头道:“我就说事儿不对嘛!就在刚才,那个王婆子投案来了!在衙门口,惊起了好大一群人!她说,当年,她没拿女儿换冯家小娘子!随冯夫人流放的一直就是夫人的亲生骨肉!起先找回来的那一个,就是后来死的那一个,根本不是冯家的小娘子。什么义仆,都是假的!”

    祝缨道:“什么?!!!她说了?!!!她什么意思啊?!!!”

    张班头道:“可说呢!这么一想也是,就算当豪门丫头,也比当官妓强呐!又是义仆之家,为主人家受罪的,怎么不得回去好好补偿?她硬是不讨回去!哪像个亲娘?”

    “她是失心疯了吗?”

    张班头道:“自己女儿死了,没指望了?迁怒主人家?所以胡说八道?您明明给了她一个女儿啊!难道是嫌珍珠的出身?”

    其实都不是,因是王婆子回了自己家,又与丈夫起了争执。她的丈夫起先是责怪她没有看好小娘子,后来冯府出殡了,这丈夫也就与主人家一个意思,不要再节外生枝,权当是死了。哪知王婆子不甘心,还要找,丈夫跟她讲不通道理,就用了天下丈夫的通用手法——打。

    这都没让王婆子回心转意,还是疯了一样的找。今天见到祝缨,更勾起她的念想,与丈夫争执时,就提到了祝缨。她丈夫说:“他们家恨夫人打了他父母,不会再帮忙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再说了,就算活着,也没用了!哪家公婆能容下仇人的闺女做儿媳?没用的!他父母知道了,必不许的!你别做梦了!小娘子私逃,也是不孝!亲娘都当她死了。你个婆子操的哪门子心?”

    王婆子无计可施,祝缨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来帮自己了,就跑到了京兆府门前投案来了,引来了好大一群人围观。

    王云鹤没想到这个婆子能疯到这样,急忙命人把王婆子带入,又命人去往冯府送信。张班头今天当差的时间到了,落衙后就不是他的班了,见状给祝缨通风报信来了,问道:“那咱们白天弄的那个事儿,怎么办?”

    祝缨道:“这婆子发的什么疯啊?!她还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只听了她在衙门口说的那些就过来了。大人将她收监,那就不是我能问的了。我说,不会牵连到今天,咱们吧?”

    祝缨道:“轮不到你我呢……”她喃喃地道,“陈大公子得发疯了。”

    此时正是落衙的时候,官员都出皇城回家,陈萌也落衙从皇城里出来,看到祝缨还打了个招呼。他被管氏收拾了一顿后又被父亲教训了一回,好像有点长进了。祝缨道:“大公子,令姨母府上,究竟怎么了?”

    陈萌还不知道:“什么?”

    祝缨道:“一个好消息。”

    “?”

    “我借着龚案,把那位义仆的女儿找到了。她说她不是,那人已经死了,她冒用了那人的身份,一路到了京城,叫珍珠。”

    陈萌被呛到了,咳嗽了一阵,道:“也……可以。我们出钱,给她置一份嫁妆,好好地发嫁。让她以后替那人尽孝。”

    “还有一个坏消息。”

    “嗯?”

    “就在刚才,王婆子到京兆府投案,说自己不是义仆,当年没拿女儿换令表妹。那花姐就不是冠群。这婆子成我岳母了。哦,前岳母。你得给我个说法了。”

    陈萌品了一下,脸上各种颜色转了一圈儿,飞快地说:“你且不要着急,我去寻家父!舅舅!啊!这个该死的娘们儿!”

    祝缨对张班头道:“舅舅,咱们去京兆府?”

    张班头腿都软了:“小祝大人,莫开这等玩笑。请……”

    两人到了京兆府,见有许多百姓还没散去,都在议论着刚才的事儿。张班头问了一下,说:“已经派人知会冯府,冯府的人还没来。”

    祝缨道:“丑闻啊!”她心里发了狠,这破烂婆子再出什么事儿,她都不管了!

    然后还得装成生气的样子去见王云鹤。

    …………

    王云鹤背着手,堂下跪着个王婆子,四下除了衙役无人围观。听说祝缨来了,他沉着脸道:“他还来干什么?”

    衙役出来就请祝缨:“小祝大人请回。我们大人办案,从来不受请托。”

    祝缨道:“我是苦主。”

    王云鹤只得让她进来,问道:“你是什么苦主?”

    祝缨道:“说来惭愧,下官两年前曾做个赘婿,后来妻子的亲舅舅找上门来,说,拙荆本该姓冯,是姓沈家的外甥女儿……”

    王云鹤“啊”了一声。

    祝缨苦笑道:“后来您也知道的,下官入狱,家父家母求上门,被冯府当成骗子给打了。这门亲不散也得散了。”

    王云鹤有点同情地看看她,又看看王婆子,王婆子道:“姑爷,您只管放心,等他们都到了,我自然都招出来!”

    王云鹤怒道:“你还能有隐情吗?!”

    王婆子低头不语,王云鹤气得真想把她先把个二十大板,但是一看她瘦骨伶仃的样子又怕把她打死了。只得耐着性子等着冯府派了个管事带着王婆子的丈夫过来,沈府也派了个管事来,陈萌自己倒是亲自来了。

    王婆子的丈夫就要揪打妻子,被王云鹤喝住了!

    王云鹤命王婆子:“从实招来!”

    王婆子道:“夫人不到,我不说。谁也别想知道真正的小娘子去了哪里!”

    王云鹤道:“怎么?你不是说……”

    王婆子仰起了脸,眼睛亮得吓人。王云鹤就派人去请冯夫人,冯夫人仍旧不来,冯大郎代表母亲过来了。王婆子依旧不说:“夫人不来,谁也别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哪怕我死了,日后翻出什么来可别怪我!”

    陈萌怒道:“我去请!”

    到了宵禁的时候,他“请”来了一个被拖得踉踉跄跄的冯夫人。

    冯夫人看到王婆子,冷声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我冯家白养你了!”

    王婆子道:“好夫人,高贵人,我的大善人,你没种过一粒米、没织过一寸布,吃的是我兄弟种的粮,穿的是我绣的衣,反是你养我了?卖身的皮肉钱养的我吗?!”

    冯夫人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王婆子的丈夫抢上前给了她一巴掌,王婆子口鼻出血,眼看丈夫被拉走,说:“你这个废物,除了打老婆、出卖亲生骨肉换主子不爱嚼的剩骨头还有别的本事吗?”

    再对王云鹤道:“夫人来了,我便说。那个畜生亲生骨肉都能拿来换名声,我不是畜生,畜牲都知道护犊子!夫人是当娘的人,我也是当娘的人!谁生孩子不是十月怀胎?就她辛苦难得?她还没我疼孩子呢!我生下孩子出月子没多久就去给小娘子当乳母。您不觉得奇怪么?掉包了,夫人怎么没认出自己的孩子?她从生下孩子就说体弱,听不得吵闹,孩子都是我带大的。

    他们叫我拿了亲生的来换,我没换,我说,我也要给孩子留个记号,就往他们烫的疤上咬了一口。再把我自己的孩子抱了回来,也烫上疤。他们就接了我的孩子走了。”

    她又对祝缨道:“我老婆子腌臜,您也甭在意,我也不是小娘子亲娘。他们找乳母,怕自己的孩子吃不饱,不许我喂自己的孩子。那孩子才满月,也没人管,病死了。那个畜生天天陪着主子东奔西跑,自家事也不晓得,我就在育婴堂拣了一个来。告诉他这是他孩子,刚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他没起疑。您接着找小娘子吧。”

    祝缨目瞪口呆,终于被一个人震惊了一回。

    冯夫人已经厥过去了,冯大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陈萌还算正常,说:“王大人,此事……”

    王云鹤道:“我自会秉公而断。”

    王婆子的丈夫双目赤红:“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王婆子仰天大笑:“你不如自己抹脖子去!你主子有今天,都是你、都是你!你表的什么忠心?当的什么狗?!狗通人性,你不通!你不通人性!”

    众人看向她时,只见她的胸口插了一把剪刀,鲜血从衣裳上洇了出来。

    结案

    王婆子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祝缨看着她染血的样子,往前踏了两步,王云鹤开口更快:“来人,给她看看伤。”

    陈萌道:“让她说清楚!”

    祝缨给衙役让开位置,对陈萌道:“你先让她能接着喘气儿吧!”

    王婆子眼看是活不成了,冯夫人又昏倒了,冯大郎想扶冯夫人,抢上一步,脸都皱了起来,索性缩回去要找王婆子问明白,班头已经报:“出气多、进气少,活不成啦。”

    他再看陈萌,陈萌居然在咬牙节齿之余没有暴怒,又看自家管家,管家正在命人把冯夫人扶起来:“大郎,夫人已经气晕了,得请回府去看郎中啊!”

    王婆子喉头科科作响,班头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王婆子却总说不出话来,又过一时,头一歪。班头一探鼻息,对王云鹤禀道:“大人,她死了。”

    陈萌吐出一口气,看管家仆人、王婆子的丈夫要扑上来踩两脚,大喝一声:“够了!还不嫌丢人吗?!”

    然后对王云鹤一拱手,道:“京兆,这婆子已然疯了。纵不疯,也死了。她说的话,死无对证。”陈萌很明白,必须咬死王婆子说的是假话,不然冯夫人岂不是难堪?得把“当年就是有义仆”这件事给做实了。一切还照旧。非但如此,珍珠说的也得是真的!

    他说:“然终归是对主家尽忠,我们把她领回去好好安葬。再有,那个珍珠,无论是真是假,我们愿出一分嫁妆。”

    冯大郎见陈萌说话,也跟着附和:“这件事儿,顶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大人,我也情愿破这一注财。”

    祝缨突然说:“那花姐呢?”

    所有人都看向她,祝缨说:“我那么大一个花姐呢?京兆,我花姐并没有死,是这位夫人给她发丧,说她死了的!我还在找人呢!现今说不是这夫人亲生的,她可没资格断我花姐的生死!还请大人作主,许我找回花姐,重入户籍。”

    花姐被找回来认祖归宗,按籍贯就是京城人氏,死了销户,也是归王云鹤管的。

    王云鹤并不知道冯府的那一串事儿,问道:“什么?”

    祝缨道:“花姐原本有丈夫的,丧夫无嗣,被宗族所逼,由婆母为她招赘了下官。后来……您也知道了。再后来,那位夫人逼嫁寡妇,花姐不从,就逃出了冯府。”

    王云鹤是知道世情的人,已然明了,他的心里不能骂冯夫人一句“贱人”,但也要说她一句“无知妇人”。对祝缨道:“寻到人时,落户便是。”

    陈萌暗骂祝缨多事,祝缨却是有自己的盘算,也是一丝不让。陈萌凭着仅存的理智,没有搬出亲爹来压王云鹤。只是苦苦哀求:“京兆,天子脚下,京兆治下出了这样的事,风言不语不妥,不如压下。且表妹已经殁了……”

    祝缨道:“你表妹殁了,与我花姐何干?花姐活得好好的。”

    “你!”

    祝缨看着他说:“我要花姐。”

    “现在说的是王婆子。别的事儿,咱们能回去商量吗?”陈萌苦口婆心,顾不得还在京兆大堂上,公然就说了私下的话。

    王云鹤道:“本府自有决断。”

    祝缨道:“京兆,下官多少与这件事有些牵连,还请京兆听我陈情。”

    王云鹤也点头。

    祝缨道:“凡断案,物证固然要紧,口供也不能不察。下官今天不但听了王妈妈的话,还听了珍珠的话。同一件事,要推断,下官能编出八个故事来,但市井小民可以这么做,朝廷公堂不能这么做。

    珍珠的履历是大理行文调的,与她说的合得上。花姐当年所谓认亲,脚上有疤,与王妈妈说的也合得上。这两件的口供、物证、人证,下官都见过,下官只为这两件做保。

    哪怕日后二人翻供,珍珠是自己放着好好的小娘子不做,她自己选的。花姐出逃,想必也不留恋那点富贵。对这二人,我不内疚也不亏欠。”

    王云鹤点点头。

    陈萌急了,还要说什么。王云鹤一摆手,道:“不必再言!”

    他能看出来疑点,但要细查,也只能凭心断。王云鹤暗中摸了摸良心,也觉得古往今来,有一个程婴也就足够了。

    飞快地下了判词,祝缨留神听着,这玩儿也是个模子往里套,一条一条的,只要主官照着模子填,就能写得很明白:一、王婆子疯癫,但是自首,还死了,尸体发还埋葬。

    二、珍珠既然是冒名的,又没有借身份行骗,又是残疾,所以给她脱籍、免于处罚。

    三、花姐无辜被牵连,又不曾主动行骗,且已逃走,许其还京入籍。

    判词上也写明了王云鹤采信王婆子的原因,除了祝缨说的原因,还有一点,“人命关天”,一般人是不会拿命来说谎的。如果有,以命讹人,那就不是常理可以推测的范围了,除非有铁证能够证明死者说谎,就还是听这以命为代价的申冤鼓声吧。

    冯大郎想说,要为冯夫人正个名,王云鹤的判词里又没有提到冯夫人,更没提当年的案子。他卡在中间手足无措。陈萌回过味儿来,对这个结果也只能勉强接受,看了祝缨一眼,又别开眼去。只有王婆子的丈夫当场大骂:“这个贱人!还埋什么埋?野狗吃了算了!”

    王云鹤见他果然“不通人性”心里也是厌恶的,他对王婆子也难说她做得对与不对,终究有一点慈悲之心,道:“既如此,抬去义庄埋了吧。”

    祝缨垂眼看了看王婆子的尸首,道:“京兆,下官再添一点钱,给她火化了,寻个庙庵之类的供奉着吧。这人夜里自杀的,怨气大,看着死不瞑目。还是以佛法消解一下的好。”

    王云鹤看了她一眼,祝缨腼腆地说:“下官幼年迫于生计,知道一些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王云鹤回忆一下她的来历,道:“那就拨给你。”

    祝缨道:“下官只出钱。尸首还是京兆府来收拾吧。”

    王云鹤轻松了一点,一点淡淡的哭笑不得涌了上来:“你怎么越来越淘气了?”

    祝缨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王云鹤道:“退堂!”

    祝缨道:“都宵禁了。还请京兆给开张条子才好行路。”

    王云鹤叹了口气,开始写条子,他得写好多张呢。

    祝缨这才对陈萌道:“大公子要真忧心,回去就求陈相,催着把龚案结了,越快越好。”

    陈萌冷冷地看着他,祝缨也回他个冷笑:“我见过陈相公,他对我并不以势相凌,我现在才说的。你们?我那么大一个花姐没了,她就是被逼得逃命的!我那么好一个干娘没了,你敢说她不是被逼死的?再有,令姨母对我父母做过什么,我还没开始落井下石呢!什么玩艺儿!”

    陈萌抿了抿唇,就要走开,祝缨道:“龚案没结,你们还在宣扬义仆,大理寺是把涉案的仆人也鸡犬不留,还是网开一面,二十年后再造一段义仆的佳话?你们仁义,你们美,当年的案断错了,当年的陛下也错了?”

    陈萌忍不住说:“陛下圣明,是龚逆为祸!”

    祝缨道:“傻子才会被人骗。陛下傻?差不多得了,再玩就要玩砸了!那位夫人,里子都塌了,如何撑得起外头的架子?”

    陈萌听进去了,对祝缨一礼,道:“多谢三郎指点。”

    祝缨摇摇头:“不恨我就不错了。”

    “怎么会呢?你只是对冠群死心眼儿。”

    祝缨道:“我不能叫她成为一个死人,我觉着快能找她回来了。大公子下回恐怕不会愿意好好跟我说话了,我与大公子相识一场,有些话还是觉得说了的好。”

    “请讲。”

    “家和万事兴,得看听谁的。别说你管不了长辈,一次两次的闯祸,看你面子别人能忍。再多?你好意思开口别人不好意思听。”

    陈萌本就对冯夫人有意见,现在看到她还瘫在椅子上,不由想:早送她静修就好了!

    冯大郎没计较,冯夫人装死,沈家居然就只有一个管家在场,现在只有他一个能做主,他心里苦得要死!他爹说得真对,外婆家这些亲戚,一个比一个上不得台面!还有这个姨母,不能再让她作下去了!

    陈萌当机立断,回去得跟舅舅、表弟好好谈一谈,得让冯夫人老实一点!别他娘的惯着这个傻娘们儿!

    他郑重对祝缨一拜,道:“多谢。”

    祝缨跳开了:“别!咱们以后别再有什么联系最好!我找我的大姐,找回来也不去与你们攀什么亲戚。你们也当没有我们就好了。说这么些,是谢你为我引荐同乡。”

    陈萌道:“为什么要尽快了结龚案?难道管氏还?”

    祝缨道:“大理寺里虽然有碎嘴子,郑大人还是有分寸的。不是因为这个,我不能明说,你跟陈相公说,他肯定能知道。”

    陈萌还想问,王云鹤已经开完了四份条子,一一晾干了墨迹,各人领了各人的那一份,各自还家。祝缨道:“下官先把烧埋钱留下。”要去跟京兆衙门兑烧埋钱,她身上现在带的零钱也多了,摸摸钱袋,身上的钱还够。

    陈萌等人匆匆离去,陈萌一回家就去向陈相公禀告。陈相公已知此事,阴着脸踱步。他这一晚还得照常见客,装得没事人一般,其实已里已经恼得狠了。陈萌回来,低声将事情说了,陈相公长叹一声:“不愧是王云鹤啊!”

    又训儿子:“你怎么又……”

    陈萌忙说:“儿想好了,等下就去见舅舅,陈说利害,姨母不能再居住在城内生事了,择一僻静别庄,静养去吧。”

    陈相公道:“还留着?”

    陈萌道:“她都到庄子上了……”

    陈相公点了点头,陈萌又说:“那个,祝三请爹进言,早日了结龚案。又说不是因为管氏再说出什么来。”

    陈相公想了一下,说:“你要是这么明白就好了。”

    “咦?”

    “王婆子都知道,要盖住香疤,就要在香疤上咬个牙印儿。这是让我咬牙印儿去呢!这个小子,你以后不要得罪他。”陈相看了儿子一眼,心道,要么就让他彻底翻不了身,要么就不要得罪。可惜你弄不过他,还是让他不要得罪人好。

    “是。”

    …………

    那一边,祝缨不知道自己在陈相心中评价这么高了,她兑完了钱,又额外拿出一点钱来给班头:“骨灰坛子弄个结实点儿的。”

    班头也神秘兮兮地道:“放心,不会让她逃出来的!”

    害!他信了祝缨的鬼话,以为真的是要镇压厉鬼的。

    王云鹤已然退堂,今天这个案子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他为官数十年,见过多少人伦惨案,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今天这个案子、这个婆子,又让他感慨了一下,他感慨的是祝缨。

    祝缨揣着条子,先不回家,她先去了杨仵作家里。敲了门,杨娘子低声道:“谁?”

    祝缨道:“我。”

    杨娘子开了门,吃了一惊:“三郎,出什么事了么?都宵禁了!快进来!”

    祝缨道:“找杨师傅有点事儿。”

    杨仵作也没睡,问道:“什么事?进屋说。”

    祝缨进了屋,接过杨娘子倒的茶喝了一口,说:“这茶喝着还行?我也喝不出好坏来,你们要觉得合口,我下回再带一点来。”

    杨娘子嗔道:“这么好的东西,你还客气什么?再客气,我们就不好意思伸手接啦。”

    说笑了两句,祝缨就问:“师傅,知道今天京兆的那个事儿不?”

    杨娘子本来拿了针线要去做的,闻言站住了,说:“可不是!那婆子是真个胆子大,哎哟,那个夫人呐!做人也忒狠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将人逼得那样,也不怕报应!”

    杨仵作道:“你叨叨什么呢?给三郎端饭来!”

    祝缨道:“饭就不用了,我还没回家呢,过来跟师傅说一下,婆子死了。我也在场。”

    “怎么回事?”老两口都惊呆了。

    祝缨道:“没盼头了。”

    杨娘子叹道:“是哩!本来还有个小主人可以指望,小主人也死了,可不就……”

    祝缨对杨仵作道:“她男人嫌她,不肯拖去葬,京兆好心,说到义庄去埋了。”

    杨仵作道:“哦,又有我的事啦!明天早起填尸格?”

    祝缨道:“我又添了点钱,让他们烧了,弄个好坛子,供到庙里去去怨气。来跟师傅说一声,明天去验尸填尸格的时候,自家也留意些,别惊了她。她死前有心事。这串佛珠是我请来的,您明天带上,看着跟尸首一块儿烧了装了。骨灰坛子留下下,我落衙后给找个庙送去。”

    杨仵作道:“知道了。你今晚怎么回家?”

    “京兆才断完案,给我写了条子,不怕宵禁。”

    杨娘子道:“那也仔细些,你家与我家不在一路上,别再到处走了。”

    “哎。”

    祝缨离了杨仵作家,又跑去了金螺寺。她翻墙进去,金螺寺的和尚已经睡了,只有佛前还供着长明灯。祝缨摸到了花姐的住处,轻轻敲门,里面花姐警觉地问:“谁?”

    “我,老三。”

    花姐点了灯,开了门:“三郎?”

    祝缨闪进门,反身插上门,听花姐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出什么事了?”

    “看来你不知道,你听我说。”祝缨拉花姐到床上坐下,将事情一一述说。最后说:“你如今身上再没有冯府的枷锁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了。”

    花姐听得呆若木鸡,掩口落泪:“这这这……我……我是孤儿?我,那我这是……”

    她脑子有点乱,哆嗦了好一阵儿,也不知道想没想明白,最后憋出一句:“那娘不是白死了?是我害了她!还有王妈妈,她……怎么……”

    祝缨道:“听我说!”

    花姐抽噎道:“你、你说。”

    祝缨道:“大姐,我是断案官,我的话,你信不信?”

    “当然是信的。”

    祝缨道:“什么都没有证据!你脚上的香疤,只能证明你脚上有香疤。当年在府城,咱们自己也说,别弄错了,对不对?这事儿,不是咱们弄出来的。干娘……咱们先放下。只说眼下!”

    “好。”

    “那位夫人的为人,你是明白的。”

    “对。”

    “我想,甭管怎么样,趁王大人松口了,咱们先把你的户籍落实了。你明天也不要去生药铺子了,算着我落衙的时候出门时带上行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花姐虽然心慌,但是知道祝缨不会害自己,道:“不是说,能光明正大地……”

    “你在和尚庙装僧人住这么久了,不妥。悟空的度牒也不要再用了,带上智兴的。听我的!外面的事儿,我再熟一点儿。”

    “好。”

    “再商量一件事儿。”

    “你说。”

    “你愿意当我的姐姐吗?”

    “三郎?”

    “你要愿意,我跟爹娘说,收你当女儿。你不总叫我娘干娘吗?好吗?”

    “你不必为我这么费心。”

    祝缨摇摇头:“这件事儿不是这么算的,咱们一道上的京,没道理拆开呀。”

    “娘……冯夫人和沈大人,面甜心苦的。你这么对上他们,不好。”

    祝缨道:“早就对上了!我可还记着干娘呢!就这么说定了!我带你回家!就是难为你,要担着个不清不楚的恶名,说跟我没名没份之类。”

    花姐想到祝缨是个女子,要被人逼迫娶妻可就遭了,不如自己去祝家,也好遮掩一二。于是点头道:“好。”

    祝缨道:“那我走了。”

    “这……”

    “不用送,我还翻墙出去。”

    祝缨于是翻墙跑回了家。

    ………………

    张仙姑和祝大还没睡,他们两个除了女儿的性别,别的是万事不愁。白天又出去看房子,街上就听到了京兆府门前的大新闻,两人脸都听绿了。就在街上议论两句,被旁人问:“怎么?你们知道这事?”

    两人赶紧搪塞几句跑回了家,回了家,张仙姑才说:“哎哟!快!去找三郎!”

    祝大道:“找她做甚?她听了必要去府衙的!去了干什么?这事本与咱们不相干的。别告诉她,等她回来再说。”

    “花儿姐……”

    “花姐都出殡啦!你还要往家引?”

    张仙姑心里不安,跑去西屋给于妙妙母子俩上香:“大娘子,不得了了!出大事儿啦!”

    晚饭都没心情做,祝缨天黑了也没回来,两口子也不知道祝缨去了哪里,又怕她去了京兆府多管闲事,想去找时,又宵禁了,两人才出坊门,迎头撞上巡夜的,张仙姑赶紧说:“吃多了,出来消食的,还没出坊呢!”

    被吓了回来,又不敢睡,只得在正房的廊下打个灯笼,夫妻俩搬着凳子坐着等,一晚上也不知道打死了多少蚊虫。

    等到祝缨敲门,两人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打门看是祝缨,张仙姑这回不打女儿了,紧张地说:“你……去哪儿了?”

    祝缨关上门跟她进了正房,说:“爹、娘,商量件事儿。”

    张仙姑说:“你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今天下午京兆府门前王婆子的事儿,你们知道了吧?”

    “呃……”

    祝缨歪头翻白眼,张仙姑道:“那什么,她就算是花姐的亲娘,你也别上火啊!花姐儿人不错,可是吧,这个王婆子……”

    祝缨道:“她死了。”

    “啥?”

    “她也不是花姐的娘。”

    张仙姑这下好奇了,也不担心了,问:“说说说说,怎么回事儿?”

    祝缨就将这一天的事都说了,祝大叹气道:“花姐这命,是好还是不好呢?她要是还在,倒是能正正经经过日子了。接咱家里来也成的。”

    张仙姑反而不说话了,她咬着指头想了一想,说:“是啊。花姐人好。就是这命……”

    祝大道:“再说了,来咱们家,知根知底的,正好跟老三搭伙。”

    张仙姑赞同地说:“是呢。知根知底。”

    祝缨道:“既然这样,咱们就跟她搭伙儿,我去找她,找到了,领回来。请了同僚、邻居们来摆一桌酒当见证,你们认她当女儿!把她的户落在咱们家!就这么定了!”

    祝大道:“是给你当媳妇儿!”

    张仙姑骂道:“丧良心的!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咋不说给阉人当老婆呢?!闺女就闺女!就这么搭伙了!以后她要有中意的人,我也当嫁闺女一样!”

    祝大道:“哎,你们俩……”

    祝缨道:“娘说的对。”

    祝大道:“你们再这样,就不要她过来了,免得咱们露了馅儿再连累她。”

    张仙姑又骂:“你个老东西懂什么?她有亲娘在天之灵保佑的!你别作死!再说了,没有人家大娘子和花姐,我们娘儿俩也不能去府城,更加救不了你。你这是在还命呢,你当是她欠你的?”

    祝大道:“罢罢,说不过你们!”又一想,好像也是的,就说,“那也得把人找到再说呀。”

    祝缨道:“人,我去找。我想吧,她听到信儿,至少会来给王婆子上炷香的。我去蹲点儿就成。”

    张仙姑道:“那个先不忙,你先过来,再写个牌儿。我去给你弄饭,饿了吧?”

    祝大说:“哎哟,真饿了。”

    “没问你!”

    祝缨问:“娘要写什么?”

    张仙姑给她拉到西屋,说:“再写个牌儿吧,那个王婆子叫什么?也跟你干娘旁边儿供着。”

    “?”

    祝大道:“你又要干什么?没头没脑的?你被魇着了?”

    “你懂个屁!”张仙姑大怒,“你被魇着了我都魇不着!老三,快写吧!”

    祝缨看了张仙姑一眼,说:“娘猜着了,我看八、九不离十。”

    张仙姑道:“可说呢。”

    祝大不明白,又问,张仙姑道:“晚上告诉你,做饭吃饭了!老三,快写吧。”祝缨道:“先备下,等找着了花姐,问她知不知道王妈妈姓什么,她男人姓王,是个王八玩艺儿!”

    祝缨做饭,张仙姑烧火,祝大说:“还是老三弄的饭好。”又被张仙姑骂一顿。

    直到吹灯睡了,祝大还记着刚才的事儿,问张仙姑:“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仙姑道:“不管怎么样,花姐是那王婆子救下来的,拜一拜也是应该的。你想,育婴堂,有几个能活得好好的?是她给了花姐一条命。我猜,老三就是这么想的。”

    祝大道:“你们娘俩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张仙姑道:“能瞒什么?你倒说说。”

    祝大想不出来,说:“早晚我能知道。”

    张仙姑心道:你那脑子?!!!哎,我要是跟个聪明点儿的人,我闺女一定比现在还好。不过现在就很好,给什么我都不换我的闺女!

    …………——

    祝缨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皇城,这个时候,昨天京兆府衙前的事儿还没传开。祝缨到了大理寺,只有太常的杨六郎消息十分灵通地过来又说了一阵儿。

    大理寺诸人听了,先是议论一回这王婆子做的事儿是对还是不对,依律该怎么判。议来议去的,鲍评事感慨:“这婆子背主啊,怕没有好下场了。”

    胡琏背着手踱过来,凉凉地道:“照这么说,冯家偷梁换柱是不是也‘背主’了?”

    鲍评事吓得一缩脖子,胡琏愁道:“他娘的!都什么破事儿?又是这破烂冯府,可别再扯出龚案什么事儿!”

    整个大理寺都无心八卦了,更加不想说冯夫人的经历之类了。龚案在他们手上有些时日了,他们不介意再拖一点,多抄一点家,但是像冯府这样的破烂事,他们真不想扯进来。

    好在陈相公解决了他们的担忧,一上朝,陈相公就上了本,说龚案历时太久,龚劼在牢里住得也太久了,还是赶紧把他办了,朝廷好干正事吧。

    皇帝问了郑熹,郑熹也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正在拟定最后的结论。皇帝就以为陈相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提出了一个合适的建议,于是应允,并让郑熹办快一点。

    郑熹赶紧答应了。散朝后,陈相公不经意与郑熹走了一段路,说:“龚逆,拖得太久了不好。朝廷已经空了许多位置,一气升了许多人,良莠不齐。”

    郑熹道:“下官明白。”

    等到他回到大理寺,分派了结案的任务下令各人准备,祝缨单独去见他,往他面前一跪,他才是正的“有点明白”了。

    郑熹听了祝缨复述的案情道:“你那位前妻——”

    祝缨道:“我让家父家母准备了,找着了她,就认做干女儿。毕竟同患难过。”

    “没了冯夫人,你们的婚事其实是做数的。”

    祝缨道:“原本就是做戏骗朱家村的人,当时的情形您知道的。我才多大?当姐姐的。一男一女放到一起,不能都是苟且吧?”

    郑熹笑道:“又没说你有别的心思,辩白的什么?想好怎么找了?”

    “嗯。我有点成算。”

    “成算可以有,龚逆的案子也不能耽误!”

    祝缨道:“那是当然,我辛苦种了一年的地,收庄稼的时候不能少了我那一份儿。”

    郑熹大笑!

    祝缨就颠儿颠儿地跑去办结案了。这一天,大理寺给理出了个大概,都交到了郑熹手上。郑熹给带回家去,再斟酌润色,哪怕熬夜,第二天也要交给皇帝。

    祝缨则心无挂碍,回家换了身短打抄了个斗笠,出去转了一圈儿,抱了个包袱找到了花姐。

    …………

    花姐穿着一身僧衣,戴个斗笠、背着个大袱,可见在金螺寺里又多了一点家当。

    祝缨对她示意:“跟上。”

    花姐低声问:“你怎么这样了?”

    祝缨道:“别说话。”

    七弯八拐,到了一处房子门前,这房子的墙头上长满了草,十分的荒凉,连邻居家的声音都比别处要弱一点。隐约听到有孩子说要去“鬼屋”玩,然后被家中大人按住了一通打:“不要命了?!”

    祝缨通开门,把花姐推了进去,又把锁挂上,跳进了院子里,两在在墙边摘下斗笠。祝缨说:“包袱里有件缁衣,你换上,就说这些日子你都是扮成尼姑的,生活是靠化缘。晚上就住在鬼屋里。别人不敢过来,你才能躲下来的。邻居有小孩子来,你把行李藏到厢房里,他们不知道。”

    一样一样都交代清楚了,让花姐背了下来。

    花姐问道:“这是哪里?”

    “我刚到京城的时候看房子,中人说这处便宜,我一看,这样还能不便宜么?就记住了这么地方。”

    花姐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仍是一笑,又说:“你吃了好些苦头才有的今天。我的事儿……”

    “不碍事儿!”

    “来,你进屋换衣服把细软带上,别叫人偷了,我带你再去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咱们就能回家了。”

    花姐依言换了衣服,祝缨把她的僧衣一卷带上:“跟我来。”

    花姐信任她,跟她到了义庄。

    义庄外头很荒凉,祝缨看四下无人,打开包袱把花姐的僧衣罩在了身上,低声道:“王妈妈就在这里了。我昨天已与杨师傅讲过了,他会安排王妈妈。坛子我也订好了。咱们去取了来,我就把你带回家。就说,我是在义庄蹲到你的。”

    花姐道:“好。”经这一夜,她已想明了一些事情,无论自己是不是孤儿,王妈妈确是救了自己一命的。育婴堂,她知道,固然积德行善,却不如有爹娘亲人照顾能活得好。好些医药不及时的孩子也就夭折了。

    她向前走去,在门口被祝缨“捉住”,一僧一尼在义庄门口对峙,一同领了骨灰,祝缨带她去了京兆府,先把户籍给上了。

    又是在天要黑的时候,王云鹤几乎要叹气,他想说,祝缨你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还是咽下了话。

    听花姐说了陈述,如何逃出冯府,栖身鬼屋。王云鹤冷不丁地问:“彼时你尚不知自己身世,为何要逃?”

    花姐道:“大人容禀,妾本是有丈夫的。先夫亡故,有婆母做主,为避族人逼勒、守住夫家家业,无可奈何招赘。幸而后夫守礼,说,没有热孝之中逼娶的,他待婆母如母,待妾如姐。不想夫人却又命妾再嫁,妾只得逃命。”

    王云鹤道:“罢了。再拖下去,又要给你开条子了!”命人带去给花姐还俗再登记入京兆的户籍册。

    祝缨不想延,带着花姐随办事的文书去填户籍,王云鹤将手背在身后,想了一下,回去写个奏本,请求朝廷要严格管理度牒。今天是个逃家的小娘子买度牒也就罢了,明天要是个江洋大盗呢?那可不妥!

    祝缨和花姐没有想到度牒能让王云鹤联想这许多,两个人捧着个骨灰坛子,给花姐办新户籍去了。祝缨想给花姐立在自家户上,就登记成自己的姐姐,现在祝家是她做主,这个还是能办得到的。放在自己户上,自己是个官儿,万一有人想不开动花姐,也得掂量担。

    花姐想的却是,得单立户!她一则不想占祝缨的便宜,二则还想学医,三则,单立户,也可为祝缨掩饰。不是姐姐,可以装妻子、未婚妻。祝缨实在是“不宜娶妻”的。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文书就照着祝缨的意思开始填表,祝缨说:“等一下,单立一户。”

    “咦?”文书狐疑地看着她。

    祝缨道:“我想岔了,得经过父母同意才好。到时候再改就是了。照她说的写。”

    生活

    花姐的户籍办得稍有点麻烦,她的姓氏是现想的。

    办户籍的文书问她:“姓甚名谁?”

    如果是落在祝缨的户上,姓祝就可以了。单立一户,跟姓祝的又没关系。她又不是冯家的人了,也不能跟着王婆婆姓王。紧急之下,她脱口了一个姓氏:“朱。”

    再说名字,文书倒是不着急叫她想名字了,女人么,名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按照排行填一个就行了,花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既然是单立户了,就写个“大娘”。

    从此,户籍上她就是朱大娘了。

    另一件让文书多看了她一眼的事儿是花姐没有恒产,也就没有个住址了。不过也没什么,穷人多得是,花姐是“育婴堂”的孤儿了,京兆尹开口说给她立户,那就立呗。

    花姐郑重收了自己的那一页纸,祝缨就掏了点钱给文书等人,文书道:“可不兴这样啊。”祝缨道:“那你就当喜钱行不?”文书笑着收下了,对祝缨说:“官人抱着什么?”祝缨抱着个骨灰罐子,怕吓着人,上头包了个包袱皮儿。

    她笑笑:“你猜?”

    文书也笑了:“我不猜。”

    两人说了两句,祝缨就说:“要宵禁了,我们得走了。”

    文书“哎哟”一声:“都这个时候了,是得走了!”

    祝缨抱着骨灰坛子,花姐揣着户籍文书,两人出了京兆府,花姐道:“我来抱着吧,你抱了一路了。”祝缨道:“不用。取了你的行李,咱们就回家。”

    花姐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一荡,大声说:“哎!”又让祝缨把僧袍给除下了,她穿着尼姑的缁衣,祝缨穿着僧袍,这样的搭裆挺惹人眼的。祝缨道:“不急,等取了行李再换下来也不迟,就是叫他们看着。回去以后,跟谁也别说你做过僧人的事,什么都别提,就说是我才找到你的。”

    她做事总是要留一手的,这样才能让许多人做证,是她穿着僧衣去逮着了一个尼姑,好坐实花姐之前的尼姑身份。

    两人取了行李,祝缨就把骨灰坛子给花姐抱了,自担了行李。出了巷口的时候恰逢着一个邻居出来泼洗菜水,看了他们吓了一跳:“怎么?又有谁要搬了来么?小师父,做的什么法事?”

    祝缨道:“还没,先来看看。”

    邻居道:“小师父,千万小心呐!这里的鬼,厉得很!也就这阵子不闹了。只怕一旦有人要住过来,又要闹了。阿弥陀佛!”

    祝缨道:“多谢提醒。”与花姐两个紧赶慢赶的抢在关坊门店前跑进了坊里才停下脚步。两人都喘着气,相视一笑,祝缨道:“好啦,可以慢慢地走了。”

    花姐到过祝缨现在的房子,也不用引路,她也跑得累了,慢慢地走着、四下看着,说:“这地方很好的,跟咱们以前住的地方有点儿像。”

    京城豪宅众多,与小县城全然不同。只有一些坊里,依稀有点小县城的影子。于妙妙在县城的院子跟这个有点像,不过比这里的都大些。

    祝缨道:“是有一点儿。”

    坊里此时还有人,大家都在坊里也不急着回家,这一僧、一尼的搭配有点奇怪,有人上前问:“师父,你们是哪里来的?”

    祝缨把斗笠一摘:“大娘,是我,我出去找我姐姐的。现找着了。”

    “哟!小祝官人!这是……”

    祝缨道:“我不是外头赴京任职的么?路上与姐姐走散了,现找着了。”

    大家都说恭喜。祝缨道:“我们得赶紧回家了,好叫爹娘知道欢喜。”

    街坊都催着快回去,也有看热闹的街坊、闲着的里正之类围随着二人,又有热心人说:“你们带着行李太重啦,我们来帮忙。”

    除了骨灰坛子不松手,旁的东西都被邻居们一抢,送到了祝家。

    张仙姑与祝大这天从落衙的点儿开始就担心,一气担心到宵禁的时候,张仙姑正在巷口张望,一看一群人到来,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街坊们有说“恭喜”的,有说“咋没听你们说起过还有个闺女的呢?”有说“祝大娘子,你看看这是谁?”也有说“张大娘,儿女双全啦。”

    张仙姑先是没听懂,再看闺女穿了个僧袍,大惊:“你怎么穿成这么个怪样子了?”

    花姐抱着个骨灰坛子往前一拜:“干娘。”

    张仙姑看着个尼姑,说了一句:“你谁啊?”

    祝缨把花姐的斗笠一摘,张仙姑先看着光头,又愣了一下,看到花姐的脸才一声尖叫:“我的天!头发呢?哎哟!快回家快回家!可算找着啦!”

    街坊们都笑着说:“瞧这高兴劲儿。”一道把行李给他们家送过去。祝大在门口,听着动静,说:“怎么了?怎么了?真找着啦?!”街坊们说:“怎么,老官儿?”祝大掩饰道:“没想到找着这么快呀,快回家吧。在门口像什么话?”

    祝缨站在门口说:“多谢诸位,过两天请大家吃酒,今天容我们自家先说说话。分别太久,爹娘话都说不利索啦。”张仙姑也跟几个相熟的邻居说:“过两天再带她跟大伙儿说话。”

    ……………………

    一家人关门进了院子,张仙姑拉着花姐的手一边打量一边说:“哎哟,花姐花姐啊!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来,先洗把脸,咱们先吃点儿东西!我早间才买的鱼!哎!你现在能吃不?”

    祝缨道:“大姐已还俗了。”

    张仙姑高兴:“那好!哎……衣裳……这儿没你的衣裳……先穿我的行不?新做的,预备端午穿的,我还没上身儿呢,过两天咱们再做新的,还有你这头发,我给你找个头巾……”

    祝大说:“你先叫她歇歇行不行?现在人都来了,你有多少话说不得?老三啊,东西都放下,你这一身,也不像话!”

    祝缨道:“那我们去换衣服。”

    拉着花姐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三两下把僧衣换了下来。那边张仙姑急匆匆翻出了自己的衣服,她与花姐的身量不同,这些日子她吃得好,年纪也到了,略有点发福,花姐则比她略高一些。好在做衣裳有放量,两下扯平,花姐穿着她的衣服倒也合身。

    花姐却有些推辞:“这不是家常衣裳,我在家不用穿这样的。干娘拿平常穿的给我就成。”

    张仙姑道:“害!要有那些个合体的,我还用做新的吗?我胖了,穿不了都扔了。”

    祝缨道:“你先穿,明天找裁缝给你们俩都做新的,快着些吧,还有正事儿呢。”

    张仙姑道:“我去给你们烧水、做饭。”跑去干活,又觉得晚饭准备得不够,要去坊里再买点现成的饼子。

    屋里,祝缨把骨灰坛子放到书桌上,花姐道:“我还没有拜见干爹。”

    祝缨道:“你先换衣服。”花姐没有换衣服,说:“干娘这衣裳,我还是不穿了吧,你有在家的穿的给我两件旧的先穿两天。别劝我,知道你们热心,既不把我当外人,以后都要过日子的,不兴这么弄。”

    祝缨就翻了一件自己的布袍子给她换下了缁衣,鞋子也没有新的,花姐道:“这个不碍的,我自己也能做。既还了俗,我这头发也得蓄起来了,正好在家把针线做起来。头发长出来了,再弄别的。只可惜去了不了生药铺子啦……”

    祝缨道:“咱先安顿下来,那些个都不急,总会有办法的。”

    一时出去,张仙姑饼子也买来了、饭也摆正房堂屋里了,祝大也转过神来,清清嗓子,说:“吃啥?先去上个香。”

    花姐有点茫然,张仙姑道:“是呢!应该的!”推花姐进了西屋,点了个灯,花姐看到许多牌位先吃一惊,就着灯光看时,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名字,眼圈儿就红了,转身要说话,张仙姑把灯放到供桌上,道:“来。”

    祝缨去把骨灰坛子也抱了过来,放在于妙妙牌位的旁边,说:“这也受一炷香火吧。明天我拿去报恩寺里,给点钱,叫他们给葬了。回来再弄个牌位。”

    花姐看着边的牌位是半新的,也有烟火熏燎的浅浅痕迹,知道不是新供,郑重拜了。祝缨又把坛子搬回自己的屋里,张仙姑道:“你拿的什么?”祝缨道:“好东西。别问,洗手吃饭。”

    花姐又拜了一回祝大,叫一声:“义父。”

    祝大捋着须,受了这一头,心里痛快了不少,说:“吃饭吧。吃完饭看怎么安排你。”

    祝缨道:“大姐已经落户了,自落一户。我预备着等休沐日,在家里请些见证,叫大家知道大姐回来了。爹娘认她做干女儿,也算有家了。”

    祝大刚坐下拿起筷子,闻言饭也不吃了,道:“什么?没落咱家?”

    张仙姑道:“也行!老三既然这么干,就有她的道理。”

    祝缨道:“我有安排。”

    祝大想问,被张仙姑桌子底下踩了一脚,闭嘴了。晚上吃完晚饭,花姐自然与祝缨住在一起,花姐先安放行李,她没有带铺盖,祝缨道:“没事儿,用我的。我这儿铺盖也多的。”

    又要筹划新铺盖、衣服、新床之类。花姐道:“那太破费啦。”点了个灯在书桌上,要开始写写算算,看要花多少钱,又要置办什么东西。祝缨道:“这是必得办的。我还打算把这三间厢房拿木板隔开,南一间我住、北一间你住,街坊邻居来串门儿,看咱们俩住在一间,不定得有什么风言风语,不好。”

    花姐道:“不怕的。”

    祝缨道:“那不行。过日子就要有过日子的样子。我还预备请一些同僚、里正之类,再有金大哥他们,一同来吃一席酒。将事情定下来,你就安心在这里蓄发。你想学医,咱们也有时间商量怎么学。”

    花姐道:“好。”

    两人这几天经历的事也挺多,很快同床睡了。祝缨睡得很快,花姐睡不着,她除了写的那些个铺盖、衣服之类的花销预备,又在盘算了一下自己还有的余钱,也算好了等会儿要给张仙姑多少钱算作食宿费。也不能白吃白住,琢磨着自己能帮张仙姑做多少家务之类。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起得都很早,祝缨给祝大抓了一把钱,让他去多买些早点。张仙姑就发现,祝缨今天的样子格外精神,说:“噫!你今天更好看了!花姐找回来了,美的吧?”

    祝缨笑道:“对啊!”

    那是花姐早起,自己不用梳妆,就给祝缨理整了一回,细节之处比祝缨、张仙姑更精致。连衣服、腰带的褶子都比别的好看。起身之后,她本来不管铺盖的,花姐抬手就给她叠好了。

    祝大买了饭来,花姐见张仙姑又另准备了吃食,问道:“大理寺没有会食?”祝大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张仙姑道:“她趁钱养家,你还想饿她怎地?老三正长个儿,容易饿,加一顿。”

    花姐就记下了。

    祝缨心情不错,抱着骨灰坛子揣着肉饼就出门,先去报恩寺,拿钱把骨灰坛子给寄存了,再去大理寺应卯。

    …………

    大理寺今天议论最多的是一件事:龚案结了,有一波审判以及最后一波抄家。京兆府门前那破烂义仆的事儿提的人就很少了。

    鲍评事小声说:“这回结案,还能再记一回功么?”

    胡琏道:“已记一回、升一回啦,少。你们还是老实一点,最后抄家不要出错才好。小祝,你可当心呐,放出去的短工、奴婢都要看清楚了,别再弄个沽名钓誉的‘义仆’出来。到时候再返回来看你的旧账就不好了。”

    祝缨道:“放心。我看仆人做甚?都是先点看了犯官家眷要紧人犯,再干别的。”

    大家对升官的事觉惋惜,但是抄家就能分一点钱,也是乐见其成的。有人开始说吃酒的事了,不明说发财,只直接说:“此案一结,咱们可以轻松一下了,怎么样?一处吃个酒?”

    祝缨就抢先说:“巧了,我家里有一件喜事,也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大家都问什么事。祝缨道:“我是外乡人,有个远房的姐姐一道上京,不幸失散了,昨天终于找到啦!”

    所有人都说恭喜。祝缨道:“她父母都死了,原本有丈夫婆婆的,不幸也亡故了,怕在家乡受欺负才上京的。不幸路上又失散了。家父家母被吓着了,说,不如收做义女,不能再叫她出事了。”

    大家都说是好事,这个热闹是一定要凑的。

    祝缨又说:“有一件事,见了她不许取笑——她上京之后为免麻烦,剃发为尼的,现才还的俗。”

    左主簿“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总听说你往尼庵里跑!原来是为了这个!怎么不早说?咱们也能帮你找一找,总比你京城熟!”

    祝缨笑道:“当时都忙呢。如今大案要结了,咱们正好聚一聚?”

    王司直道:“那得择个吉日。”

    祝缨道:“定了日子就请你们,就在我家,搭棚子,从外面叫酒菜,你们喜欢的哪家?”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十分热闹,直到郑熹等回来。

    郑熹连夜把龚逆结词整理了出来,朝上就向皇帝奏报了。皇帝下敕,经政事堂等处,正式昭告天下。现在文书还在政事堂,郑熹回来就让大理寺准备:“务必有始有终。”

    不多会儿,政事堂就签完了,还文书给大理寺,让会同禁军等做最后的执行。

    龚劼夫妇二人是死罪,其余同党或死、或流、或罢职,也有抄家的,也有罚钱的。龚劼最终被定了大罪十条、小罪五十六条,罗列的罪名十分壮观。按照惯例,龚劼的死刑执行的时候是“自尽”。

    地点就放在大理寺狱,应该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一同来监刑。皇帝偏偏让文武百官都在大理寺狱外站着,等着,等着里面二人自裁,验过尸首,抬出来。两列官员排成长长的队伍,几个狱吏抬着两具尸体从他们中间缓缓走这,慢慢送了出去,装进一口薄皮小棺里,也不知道葬到了哪里。

    在这之后,就是例行的抄家、罚没、处置余党了。

    祝缨又忙了好几天,才算把分配给自己的活计办完。这一回抄家依旧轮不到她来做账,她现在也做不了这么精细的账。然而外快又捞了不少,粗粗算了一下,除了补贴家用、改建房屋、置办衣物、请酒之类,还能再余一笔私房钱。

    她存私房钱是从小的习惯,又果断给自己多留了一笔钱。并且想,自家名下置一份薄产,再以花姐的名义也置一份产业。

    她先去寻了金良等熟人,向他们说了要认个姐姐请酒的事情。金良和金大娘子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金大娘子道:“三郎,我们固然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人,可这姐姐……没听说过呀!究竟怎么回事儿?没叫人给哄了吧?”

    金良倒是想明白:“哦!是她!可她的来历……不错,也确实不宜再做你妻子,认做姐姐,也是看顾了她。”

    祝缨正色道:“她是很好的人。她比我强时,我也是这个话,如今她落了难,我还是这个话。可没打过个十年再娶个什么名门千金的主意!”

    金良道:“成!你拿定主意就好。”回去才跟金大娘子说了花姐的来历。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说:“这样的来历、这样的波折,硬要说是患难夫妻也有些不妥,他能这样照顾人家,已算是有良心啦。”

    金良听妻子这么说自己兄弟又不乐意了,说:“他两个也是半路夫妻!跟你说过了,本来是个寡妇,要叫族人给吃了,三郎这才帮忙的。你怎么知道她心里不是想着原来的丈夫,并不乐意跟三郎呢?”

    金大娘子一想,点头道:“也是。过两天我先去看看,祝家大娘子可是个热心肠,不能叫她吃亏了。”

    祝缨又去找了木匠之类,拿木板把厢房给间开,两边都有门、装了锁,又打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妆台、一个盆架,又把布置做了调整。两间卧房就都满满当当的,两人共用中间一间做书写、诵读之用。

    祝大悄悄向张仙姑抱怨:“这是租的房子,这么花力气哩!”张仙姑道:“等赁着了新房子,都拆了带走,你怕它怎的?万一赁不到更合意的,咱们还住这里呢。”祝大才不说话了。

    张仙姑又去找祝缨商量:“那个王妈妈的牌儿,你该写啦。”又问花姐:“那个王妈妈叫啥名哩?”

    花姐道:“听她说过,娘家姓夏。”

    祝缨也就拖了个空白的牌位来写,张仙姑道:“幸亏我去年买得多!花姐,你来瞧瞧,写得还行不?花姐?”

    花姐看着这母女二人,尤其是祝缨,问道:“三郎……王妈妈……不!我真是育婴堂抱来的么?干娘?”

    她本没往这上面想的,祝缨说的她也没有怀疑。至于坊间传言就精彩了一点,甚至也有女人说,这王婆子为个抱来搪塞丈夫的孤儿做到这一步,实在不至于,保不齐是亲生的,但是没有证据。花姐就疑心上了,但是出于不给祝缨找麻烦的心理,也只能先烂在心里。

    给恩人立牌位是应该的,放在于妙妙一处供奉、还特意保留骨灰之类,就稍稍有点过了。以她对祝缨的了解,这姑娘心地不坏,但是所有的周到都是对“自己人”的,王妈妈离“自己人”还差了一点。除非……

    祝缨道:“别问她,她也不知道。我也不确定,没有证据的。连珍珠也是,都是自述。纵她不是亲生,对你也是恩同再造的,你拜一拜她也不为过。”

    花姐认真地看着祝缨,道:“三郎,我不聪明,但也知道些人理世情。”

    祝缨道:“我也很好奇,但是知道真相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会对王妈妈讲是不是已经找着你了,她自然也不会对我说你究竟是不是她亲生,我只想保住你行踪的秘密,她只想我继续找你,我与她从来没有互相坦诚过。”

    花姐低声道:“是啊,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要紧?生下我与抱养我,差别也不是很大的。养恩大过生恩。”

    于是将夏氏的牌位也给供上了。

    …………

    木工活做得挺快,做完的这一天,刚好是端午节,祝缨今年的端午也没有一个熟人的表妹出事,官也升了、端午节的赏赐也拿得多了些,一家人在一处煮粽子吃。

    张仙姑就不再拿自己那些鲜亮衣服给花姐,花姐裁了两身素色的衣裳,自己做了鞋子,又包着头巾。有邻居问起时,就说自己原是寡居的,不合穿鲜亮的衣衫。邻居们都扼腕:“好好的小娘子。”肚里还有一句话,改嫁也不算什么,可惜看起来是想青春守寡了。

    吃过粽子,祝缨就张罗请客的事情了,就在院子里,摆上四、五桌酒,请些同僚、朋友、里正等及家眷这样的头面人物,并左邻右舍张仙姑的朋友们。外面摆两张桌子,放些糖果之类,供街坊家小孩子自取,告诉大家,祝家小官人多了个寡姐。

    女眷们见花姐斯文有礼,待人接物也有分寸,听说针线也自己做,都说:“祝大娘子,你有个好女儿了。”

    金大娘子见了花姐,心道:怪可惜的,要不是身上还有那个官司来历,倒是三郎的贤内助。对花姐也热络起来。张仙姑见金大娘子也喜欢花姐,喜道:“大妹子,以后多多看顾我们花儿姐啊!她人好的!花姐,这金大娘子又热情又周到。”

    祝缨的同僚们也有带家眷来的,都劝张仙姑:“你们家三郎这般能干,不买个新房子吗?”大家都在龚案里发了一笔外财,据说祝缨这财发得尤其的多,买个新房怎么了?都掇撺。

    张仙姑为难地道:“还得跟她商议呢。先赁个好屋子住着,旁的,再看。好房子现在赁得起了,却又买不起。”

    女人们七嘴八舌,也有推荐,也有说,趁早换个大些的,还要买两个侍奉的人,否则是真的不像个仕途极好的官员的家。

    外面,所有人都不敢叫祝缨喝酒,只管敬祝大一回,很快把祝大喝高了,金良、甘泽帮祝缨把人扶到屋里放着,才回来接着喝。吃完了酒,祝缨又准备了些糕饼、糖果之类,给诸人带回家去,这才算给花姐把身份给砸实了。

    这些人里,只有金良之类跟着上京的才算知道花姐来历,其他人都只道是个立志守节的“寡姐”,心里记下有这么个人,也不怀疑了。

    送走了客人,祝缨雇了辆车,亲自提着一个大礼盒,拣上等的糕点之类装了一大盒子,又一大盒散装的糕点,往郑侯府上,给郑熹送礼。上等的给郑熹,管他吃不吃,散装的味儿也不差,请仆人们吃。

    她这头忙着,回到家里,花姐就劝她:“别这么张扬,叫那边府里知道了也不美。你虽仕途极好,沈大人也是高官,毁人容易捧人难,他要恼了立意与你作对,也是耽误了你的事儿。我也不委屈,这样就够啦。”

    祝缨道:“他?他先忙完他自己家的事儿再说吧。哎,咱们置点田吧。”

    花姐道:“你买就是了。”

    祝缨道:“我是说,咱们都买些,我如今也有点钱了,拿你的名义也买一些,我的名义也买一些,以备不测。”

    “不测?”

    “嗯。”

    “那好,我代你操持。”花姐就不拒绝了,只是咬定是代祝缨管理的。这也是许多官员常做的事儿,常见于经商。花姐比祝缨更熟这些套路,她先给祝缨写一张欠条,自己按了手印,然后才答应祝缨去买田。又教祝缨一些官宦人家的做法,比金大娘子又更高明一点。

    祝缨也就听着,其实,她抄家的时候,见识的比这个更多一些,都是看上头追的紧不紧。比如龚劼家,三个管家都有许多良田,也都让她给抄了。此外还有什么用当票躲抄家的。也都让她给抄完了。

    不过她们家底子薄,置个几十亩的薄田,抄家的人都嫌牙碜。她也就收了这个欠条。

    花姐道:“你预备怎么买?”

    “有老王啊!”

    祝缨又告诉了花姐王司直的事儿,说:“他快要休致了,我教他为儿孙置点田产,咱们就顺着他买。”

    花姐道:“这样也行。”又说,对休致的前辈,也顶好准备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送一送。

    祝缨就拿出钱来,请她代为操办。

    …………——

    龚案抄家的财物上缴完、大理寺也分润完,郑熹就给王司直又提了一提,散官上给他升到了将将可以领休致俸禄的品级,王司直也十分识趣,诸事料理妥当,便也写一封休致的奏疏递了上去。

    又等了小半月,他这奏疏才批了下来。王司直终于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向上官、同僚辞别。

    郑熹等人只说些场面话,什么辛苦了,回去颐养天年,祝他长寿之类。同僚们就很实在了,一色的:“恭喜恭喜。”

    王司直老泪纵横:“我来大理寺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今天呀!我那时候是什么?从八品的评事呀!多亏了郑大人提携,我才有今天啊!”又请大家去他家吃酒。

    大家也都答应了。

    祝缨比别人更早与王司直联络,她提了花姐准备好的礼物,先去王司直家拜访。王司直才把家里埋怨他“怎地不再接着做下去,还能再升呢!你的官运兴许就从七十岁开始”的老婆狠骂了一通,将家里给镇压了下去。

    收了礼物,气得不让别人陪,自己与祝缨说话。祝缨是为买田的事来的,一老一小两个合计了一回,王司直有两个儿子,得准备好两份产业,还有自己的棺材本儿,再给老妻一点傍身银子。

    “亏得遇着了龚案,最后能沾一点儿光,否则是真不够呀!”王司直感慨。

    他肯与祝缨一同商议买田的事,乃是觉得祝缨前途不差,不至于惦记上自己这点家底,想请她做个见证人,以免自己死后两个儿子争产闹得败家。祝缨答允道:“只要我在。”

    王司直将自己买的田契拿给祝缨看,又写了一张文字写明如何分配财产,盖上自己的印,按上手印,交祝缨保管。再三拜托,并且将自己新置的腰带送给了祝缨。

    祝缨出了王家,回去就与花姐商议,花姐道:“他既信任你,又送了礼物,你就收着。明天我就与干娘去找他寻过的中人问问,那中人为了应付他,必有准备,咱们看看他没买的那些个。”

    花姐有主意,像买房、买地不似旁的花销,没买的不一定是不好,还有可能是太好。譬如王司直准备买两块地,如果一块太大了,他就不会去买。又譬如,如果他的钱不足,有一块合适的地他也就买不下来。

    祝缨就将这些事情都交给花姐去操持,心道:等田地置下来,安排好了,可再安排一间城外的农舍了。咱们都有个退路,也能专心干事了。花姐学医的事儿,还是继续下去的好。药铺不收女弟子,就问问有什么医药好的尼庵之类,反正现在身份光明正大的。

    到了六月里,祝缨去吃了王司直休致的酒,又吃左主簿晋升司直的酒,大理寺复核旧案的事儿也收尾了。郑熹向皇帝报了复核的情况,重封了案卷,大理寺终于又回归了日常。

    祝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她一来就是复核旧案,那个时候郑熹也在办龚案,后来连龚案都让她参与了,更是忙。

    现在两件大事突然没了,她出奇地闲,难过得要命,不好说盼着有点什么事发生,只得每天上午打算盘,下午背书,仿佛是一个学生。

    长大

    脚下一盘艾蒿烧着,油灯点了三个灯芯儿,比一般的灯更亮一点,花姐和张仙姑就在灯下缝衣服,祝缨坐在桌子后面继续看书。祝大到邻居家里跟邻居家的男人吹牛乘凉去了,祝家安静了许多。

    祝缨现在就是读书,自打复核的事儿也结了之后,祝缨到现在已经读了好几个月的书了。大理寺日常里也不是没有事情干,陆续又有同僚被外派,或者分派了案子,只有她,闲得只有书读。

    祝缨本来要找外面裁缝给花姐做衣服,花姐要她买点夏布,自己裁剪缝制:“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连同鞋子之类也给做了。张仙姑也闲,就跟着一起做针线,她的手艺不太好,就做些纳鞋底之类的活计,做得也更慢一点。

    等祝大从外面回来,家里也要休息了,张仙姑嘱咐两人:“都早点儿睡。”

    花姐等到正房那里熄了灯,摇着扇子过来问:“三郎?睡着了吗?”

    因天热,两人隔间的门也都没关,把纱窗放下来通风透气。祝缨把帐子打开:“没有,有事?过来说。”

    花姐进了帐子里,把帐子掖好,问道:“你有心事么?我看你晚上总皱眉,写字也慢了些,是遇着不会的了?”

    祝缨道:“书倒不难,读书这事儿吧,它不对。”

    花姐奇道:“你不是最爱读书的么?”

    祝缨道:“我不是说读书不好,是说,郑大人什么正事儿都不叫我干,就叫我读书、学管账,这事儿不太对。”

    “为什么?”

    祝缨扳着指头说:“第一,大理寺不是读书的地方,是断案做官的,多少差使呢,只有我这么闲,光读书不领差使,心里不踏实。第二,纵使现在闲了,大家凑在一处闲聊,也没个读书的说法。第三,郑大人这个人吧……你说他是坏人,倒也不是,对我还挺好的。不过呢,他跟王京兆还不太一样。王京兆看个差不多的人都劝人好好过活、读书向善,又或者做个正经营生之类。郑大人呢,跟他没干系的,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更不会多管闲事指点你。现在他开始管我读书了,我心里发毛。悬在半空总觉得他憋着什么主意。”

    花姐道:“你为他做了这许多事,虽说坊间说你做人和气,手里软。据我看着,你为他盯着抄家这一件事没出纰漏就是极大的功劳了。他待你自与旁人不同。再者,管家管家,管的是什么?第一样就是钱粮,第二样是人事。叫你学算账,又叫你读书,这京城官场,你一个外来的,与人来往不知诗书是不行的,他是看重你的。既看重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拿这个人去填坑。唉,只有那等傻了要败家的主人家才胡乱耗费心腹、伤亲朋的心。”

    说着,花姐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待你,当无恶意。叫你读书,也是为你好的。我常听人说,你这明法科不如他们明经、进士,先天就比别人短了一截,是得好好读书。他兴许是要栽培你,日后叫你做臂膀呢,你可不要懈怠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你现在多学一点儿,也是多长一点本事,日后也好挪腾。”

    祝缨道:“道理我都懂,想不出他现在憋什么主意,我就难受。”

    花姐笑道:“早晚会显出来的。又不是他亲儿子,不会总叫你闲着的。他现在叫你读书,你就读,多好的机会呀,京城的书本、学问比咱们老家不知道强多少倍。他要是先叫你学本事,再好用你的本事呢?你要学不好,遇到难事儿,岂不是自己吃亏?”

    祝缨也就是跟她说说,道理都是懂的,郑熹肯定是有计划的,但是这种猜不出别人的计划又要被别人安排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不能跟别人说,同僚们不能讲,父母听了帮不上忙还要白白担心。跟花姐说了之后,心里轻快多了,笑道:“嗯!不但读书,他越不给我派差使,我越要好好练本事,嗯!趁没事,把家业也置起来。”

    花姐道:“正要对你说,我们看中了两块地,其中一块倒不是王司直买不起,他是嫌小,有二十亩。另一块大一些,四十亩。两块地又不相邻,中间隔一块水塘。”

    “有水塘怎么还是土薄呢?”

    花姐道:“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没有水,也不通灌溉的水渠,只有个小水沟通着。要用水的时候,那边人把口子一堵,一滴水也不肯流到这里来。纵肯,也没几滴的。不修渠,这地就好不起来。”

    “那行,就这里吧。”

    花姐道:“你也不问问价,也不问问怎么经营。”

    祝缨双手一摊,无赖地道:“我没种过地,不懂。”

    祝缨对种地这事不大懂,虽然也是乡下孩子,但她家是没有地的。日常见别人家干农活,略知道一些,至于辨析土地的好坏、潜力、安排生产等等,既无学习的需要也无学习的动力。只是“略知一二”的水平。以致抄家的时候,她都没有私扣田产揣进自己的腰包。

    种田,既苦又难。她现在的情况,学这个不划算。

    花姐叹道:“好吧,那我来。总比你强些。”她是个乡下土财主的管家媳妇儿,倒是学过。

    两个没睡,就在帐子里商议了一回,花姐说:“你给我的钱还多好些个,我都给你记着账。我看家里干爹干娘日常开销也不会记账,就都给记了。再有,你我名下的田,我打算都雇人耕种了,再弄几间茅屋。你要闷了想散心呢,也可以去那里,并不比同僚们差。正房给你留着,门房叫佃户住着,也好看房子。怎么样?”

    这可太周到了!祝缨道:“好。”

    花姐又说:“还有一件事,得你拿主意。这地虽然是看好了,价钱也讲定了,但有一件难事。你想,什么样的人才肯卖地呢?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过不下去的,离开本地永不回来的少之又少。这样的薄田,多半是过不下去的。要让他们等到秋天收了庄稼呢,兴许就缓过来了,这地就又不卖了。不让他们缓这一缓呢,又有一点不落忍。”

    祝缨问道:“那这个是为什么?”

    花姐道:“赌。儿子好赌,爹娘也没了办法。另一个是因为病,看病把钱都花完了,还借了高利贷,钱花了人没治好,又死了,又没钱办丧事。”

    祝缨道:“赌的那个,不要管它!该怎么着怎么着。看病的这个,一季收成够他还债不?”

    花姐摇摇头:“必是不够的。”

    “那好,咱们额外给他一季收成。现在地归我,秋天他来收,收完拿走。就算咱们肯缓,债主恐怕也是不肯的,拖下去,利滚利,他更惨。”

    花姐道:“好。买了地,再要在京城买个差不多的房子就买不起了。”

    “还是赁吧,本来我也打算往靠皇城的地方再搬一搬的。”

    花姐道:“也看了几处,等到休沐日你再亲自去看看?”

    “好。”

    ………………

    与花姐说了半宿的话,祝缨心里好受多了,第二天又轻轻松松地去大理寺了。

    到了大理寺,被左司直打趣:“哎,小祝,今天心情不错,怎么?有好事儿?”

    祝缨笑道:“白拿俸禄,在这儿读书学东西,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吗?”

    左司直摇头:“不对不对,你前阵子可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左司直道:“苏蜈蚣,又领差使去啦。你可得上点儿心啊!没看着他近来都没给你小鞋穿了么?人家得势了,不眼红你了,又忙,才没来踩你。上峰们是这样的,越是看重你,才越是使你。”

    祝缨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上峰,也有只叫你出力,就不给好处的。”

    “郑大人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

    左司直一拍大腿:“还是!对吧?”

    祝缨道:“他干什么去了?”

    左司直道:“苏蜈蚣?那个私铸铜钱的案子,知道吧?还是你复核出来的。又派他查去了。”

    “复核旧案的事不是已经结了么?郑大人都封卷了。”

    “封的是复核旧案这件事儿,可不是把这些案子都封了。派出去了。我在说你呢!”

    祝缨道:“老左,他如今是主簿,你又何必看着他呢?”

    左司直摇头道:“非也非也,账不是这么算的。他可比我年轻,以后必是想爬到我的头上的。小祝,你可要努力,要站得比他高,以后才能不被他踩,也好拉一把我们这些朋友啊!”

    祝缨道:“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我?”左司直笑了,“你怎么不说老王?一样的道理!我能现在做到司直,接着熬个资历,休致的时候有老王那样也就到头了。你不一样啊!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贫贱之交呐!你要有什么事要我们来搭把手的,也只管说!”

    “什么你啊,我们呀的,就是咱们。”

    “好!一言为定!”

    祝缨道:“一言为定。”

    她与左司直闲话完,郑熹又回来了,分了今天的活,今天祝缨又没啥活计。京城也很太平,各地的大案也不多,且已派人下去了。左司直等人又跟一群小评事、小吏一处摆龙门阵,祝缨就又被压着读书。

    她看着大理寺这闲适的样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去问左司直:“不对呀,怎么今年没有新人过来呢?老王都休致了,明法科也不补个人过来?”

    左司直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这个不是该问你么?你跟郑大人更熟一些呀!他老人家不补人过来,别人怎么好插嘴?再说了,谁告诉你今年有明法科考试了?”

    经左司直解释,祝缨才知道,明法科之类的考试并不是每年都有的。并且,大理寺缺员也可以从别处调或者从一些候补的官员中遴选。有的时候是吏部就给派过来了,有的时候是大理寺自己从文吏中选拔一些。

    祝缨表示受教,又向左司直打听了规则,老黄就过来了,说:“小祝大人,郑大人叫你过去。”

    祝缨问道:“什么事?”

    老黄道:“与京兆府有关的差使,可能叫你去那边一趟。”

    祝缨就去见了郑熹,郑熹道:“怎么样?还坐得住吗?”

    祝缨道:“有什么坐不住的?”

    郑熹笑道:“坐得住就好,别想着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样的好事,一人一辈子能遇到一回就算运气好啦。就算一年升一级,你现在才几岁?不到四十就能蹿到政事堂里了,你觉得可行吗?”

    祝缨也笑了:“那怕半道就得遇着劫道的了。”

    “厚积才能薄发,明白吗?”

    “是。”

    郑熹就打发祝缨去跟京兆府再借点档案之类,这种各部之间互相借别人家的档案是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尤其是涉及案件的,还是大理寺借的。祝缨倒不知道这事比较麻烦,她跟王云鹤打交道一向是比较容易的。

    去借了来交给郑熹,就又去接着读书。晚间回到家里,张仙姑、祝大、花姐都在门口等她,三人把她围进了家门,张仙姑就笑着说:“你猜猜,今天有什么好事?”

    祝缨道:“拣着钱啦?”

    张仙姑笑道:“比那个还好呢,咱家买地啦!!!”

    有了祝缨的话,花姐就跟张仙姑、祝大去买地,今天已经把订金付了,就等祝缨请半天假,一道把契书给签了。张仙姑多准备了两道荤菜,祝大沽了一壶好酒也没挨骂,张仙姑也跟着喝了好几盅。

    第二天,祝缨请了半天假,下午就去把契书给签了,往衙门备了案。不得不说,家里有了花姐之后,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

    签完契书,收好了自己那一份,花姐道:“天色还早,不如去看看赁的房子。”

    张仙姑愁道:“咱们现在的房子还有好几个月呢……”

    祝缨道:“先看看。”

    又去看了几处她们看过的房子,祝大极力推荐一个两进的院子,说:“这样方便,放个门房看门,还能跟着伺候出门帮忙捧个包袱,咱们在后一进住也不叫他进来,也不怕他干什么事。”

    张仙姑就不乐意:“钱不是你挣的,就不心疼!这么大个宅子,还要白添一张嘴,不行!”

    她看中一个与现在差不多的院子,觉得这样就很好,租金也更划算一点,还能省点钱,攒着好买房子。她到现在还对自己买到的薄田心中不忿:“我总要买二亩良田!”

    花姐则给祝缨提供了几个选择,她是觉得两进院子也无不可,不过祝缨才有一笔买田的大花销,且据她所知,官场上六品往上想再快升是不太可能的,祝缨恐怕会保持着这个收很长一段时间,住太大的宅子就不太划算。

    所以两进的院子她也有个备选,单个小院儿也有备选。

    祝缨最终觉得:“我看那个有门房的院子就不错。”

    这是一个原本小官置下的,靠南墙一排三间门房,中间一间是大门有房顶遮风挡雨,左一间住仆人,右一间放着杂物。其余布局与祝缨现在住的差不多,只是左右都是厢房,并没有厨房,正房又带一间小耳房。

    祝缨道:“怎么没厨房呢?”

    花姐道:“自个儿在这儿做官儿,也没有家眷,也不用这些个,买着吃就行。现谋了个外地的知县走了,这房子就放着收租。”

    祝缨道:“咱们也不用什么门子佣人,把一间门房改成厨房,这样大姐就不用跟我挤了。”

    祝大有些怏怏,张仙姑却很乐意:“好!”

    然而这处房子因为位置颇佳,单租一个月就得四贯钱,一年将近五十贯,如果是租整年,讲价可以打个折,整四十贯。比祝缨之前租的那个一年二十贯的,翻了一倍。如果祝缨不是抄家发了一笔小财,现在还真是舍不得租的。

    如果照着祝缨的规划,还要再请泥瓦匠过来整修,又要打一些家具,工匠钱、料钱又是一笔。算来这房子赁下来,头一个月还搬不进来,白付的租金,又要再多付一点房屋损坏的钱。

    几人算了一下这个费用,又觉得这个花费就有点大了。

    花姐道:“要不,我和干爹干娘再找找?就照你说的这样的房子找,也是这个格局。我想,在京城的人,总是自家开伙的多。”

    这一天,房子就没赁下来。

    祝缨也不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现在的房子才到期。她接着也就是按点去大理寺读书,间或与同僚们闲聊,再与杨六郎一起,中午蹲在台阶上,抱着个果子一边啃,一边听杨六郎说某个路过的大人的故事。

    祝缨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倒让她发现了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情况——大人物们的礼服都是非常重的。一个人,如果身上有重物,步态必有变化。但是如果是披挂了全套的礼服、配饰呢?这一套行头重的能有几十斤,步态不变化才有鬼!但是与穷人背着个大包袱又是不一样的。

    她就每天这么蹲着、琢磨着,也不知道郑熹到底想让她干嘛。她也不敢懈怠,唯恐哪天郑熹给她扔下个大雷下来。

    然而郑熹却好像忘了她是个下属,只把她当个小孩儿,除了让她读书就是让她跑腿,主要是跟京兆府打交道。间或让她跟各衙的人沟通一下,比如刑部,那位时尚书的公子就是周游的好友,曾一句话把祝缨扔去坐牢的那个。儿子浑蛋,但是时尚书好像不知道儿子害的就是祝缨,看到祝缨还说:“少年人,很有精神,要好好干呀。”

    还有一些是祝缨除夕当值的时候一同攒局的脸熟的人,打起交道都很方便。

    祝缨也借着这些便利,又往崇玄署去走了一回。

    到了崇玄署,又发现这里非常的忙碌,与她上次来的时候全然不同。她拉了个熟人,问道:“你们这儿怎么啦?是太子娶妻还要准备法事?”

    熟人一脸的菜色:“呸!真是那样倒好啦!咱们也能沾点光!是清查!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说,王京兆他没别的事儿忙了吗?怎么就管起我们卖度牒的事儿来了?也不想想,我们卖出去多少钱缴给国库?”

    因王云鹤一封奏疏,崇玄署也如同之前的大理寺一般,开始清查旧日的度牒之类,非常要命!王云鹤的意思,度牒收钱是应该的,因为僧尼道士不缴税,这对国家是不利的,所以度牒钱就算是一次性的买断赋税。但是!度牒不能给钱就卖,得是个正经的出家人。崇玄署不分好赖就卖度牒,不行!得有个门槛儿。先考试,考过了才许缴钱买。

    以往的那些,也要往回查,再查出些陈年旧案、无头公案呢?万一是个江洋大盗隐居呢?

    署玄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卖度牒的钱就整个朝廷一起花,出事儿就让他们自查。

    苦死了。

    “我们崇玄署才几个人啊啊嗷!哪干得过来啊?!!!”熟人已经三十来岁了,胡子都蓄了,嚎得像个傻小子。

    嚎完了,问祝缨:“你们大理寺有什么妙招吗?”

    祝缨同情地看着他,说:“堆人,没日没夜的干,干个两年,这不今年就封卷了。让你们自查就知足吧,总比御史台或者我们大理寺来查你们强。”

    熟人的脸更绿了:“你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看你,好久没见了,才知道你这儿有这个事儿,不过,我倒有个办法。”

    “你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祝缨道:“你先分分类,让各寺观自查嘛!再查那些游方的……”

    “游方的上哪儿查啊……”

    祝缨一摊手:“你先把大的寺庙,尤其是报恩寺之类查了,它们没纰漏,别的地方出纰漏不至于太难看嘛。譬如,我看看,京城的庵堂寺庙的档,你这儿有吗?”

    她借着给崇玄署分析功夫,把京城的庵堂的档又给过了一遍,与自己之前踩点的一对比,取中两家风评不错、不太差钱,还会舍粥赠药的尼庵,心道:花姐要接着学医,可往这两家去。

    也常有善信会往庵堂帮忙之类,一边帮忙一边学,也不打眼。

    告别了崇玄署,她回家就把这事儿跟花姐说了。花姐哭笑不得:“都快秋收了,现在哪有功夫管那个?你忘了?咱们家还有地呢!收租可不是到时候人家就交你手上了的!”

    又教祝缨怎么收租子,怎么分辨收成的好坏。花姐道:“佃户想多留一些,地主想多收一点。怎么取中,可是门大学问。一味做好人,自家要精穷了,一味盘剥也是伤阴德。”

    祝缨又学了一回土财主收租,只得暂把这尼庵的事略放一放。不过她转头却往这两个尼庵各舍了点香油钱。

    等到秋收之后,花姐上报:“咱们收的是新谷子,因是薄田,又是头一年,收的略少些。他们不用咱们的牛犁种子,就抽租就少,十亩收一石半的谷子,谷折米按七成算。明年就可多收一点,能再多收一半。”

    基本就是什一抽租稍多一点,明年也就是抽两成。比起别家算是很有良心了。花姐道:“三郎是官身,不用缴税,这是净得。”

    张仙姑乐呵呵地说:“要搁以前,这是一大注收成,如今倒不这样说了,还要觉得它不多。”

    祝缨道:“以后会有更多的。”

    这收上来的租子,祝缨也是放到那个相熟的米铺里存着。米铺老板精明,看她仕途不错,不趁着新米上市压价,还照着原价收了她家的。

    等到秋天的事儿忙完,祝缨要花姐去尼庵拜师学医。花姐道:“还有新房没定下来呢。再有,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也不知道那里师傅好不好相处。”

    祝缨笑道:“什么好不好相处?我已在那里舍了几次香油钱了,不好相处也得好相处。且你又很讨人喜欢,再没有不成的。”

    花姐嗔道:“胡说!走,看房子去。”

    她终于给祝缨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在与金家相邻的坊里,出了坊门,右拐就是金家那个坊了。单院儿,有门房三间,左边厨房、右边放杂物,有上房、左右厢房,也有个水井供洗浣。坊内也有甜水井。尽力杀价也只杀到三十五贯五百钱,对方就不肯再多让一文了。

    一家四口去看了房子,祝缨就先满意。张仙姑也说:“贵是贵了些,多饶三间房可以放东西哩!这头当厨房,那头就放些米粮,也省得总去兑。”

    祝缨还住西厢,花姐就住东厢,现在房子里的隔板也可以拆了过来用。祝缨本来想自己干的,她也会点木工,板子已经刨好了,她想把卧室与外面间隔开来,尤其是花姐的房间,还是隔一下更好。

    张仙姑道:“要单这一样,你干了也就干了,现在还要打床、打桌椅家什,必要找个木匠的。钱都花给他了,叫他干就是了。”

    这房里的家具破旧了,他们不想用,讲定了让中人拉走。除了花姐的一套家什是自家打的新的,祝家一家三口现在都用的旧房屋主人的家具,并不能带走,于是就要再打新床、新柜之类。祝缨通过熟人,找了个蕃匠木工带着两个徒弟。一个半月的功夫,不但打完了家具,还顺手把门窗、梁柱之类有破损不合适的地方都收拾了。祝缨连工带料又给了他十二贯,觉得十分划算。张仙姑却是肉痛良久:“果然说赁房子费钱……”

    然而也高兴,因为与金大娘子住得又更近了。十月末,祝大让祝缨照着皇历挑个吉日好动身搬迁,先把家具、行李搬了过来,最后是自家人拿个大箱子把牌位之类装了,随车带过来。

    花姐便说:“将娘和大郎的牌位供在正房不太相宜,还是放我房里吧。”将于妙妙母子与夏氏的牌位挪到自己的屋里,在卧房对面放一张供桌供上。供上果品,上了香,默祷一回。

    张仙姑也不跟她争,自家也摆好供桌,又上了一炷香:“咱们离皇帝家更近了一些呢!再过二年,买个更好的!买!不赁!今年过年,给你们供猪头!你们可一定要保佑老三平平安安的呀!”

    祝缨又恢复了自己独霸三间房,她也不烧香上供,先把东西归置了,这是一个南屋卧房,中间室厅,北屋书房的格局。铺好铺盖,往床上一躺,心道:花姐能拜师了。

    ………………

    十一月初,祝缨就带花姐去了两个尼庵看一看。花姐心中对一个名叫慈惠的庵堂很心动,祝缨就带她进去,与尼师打个招呼。尼师笑道:“小祝官人,你又来啦?”

    花姐心道:不管什么地方,小祝总是能有本领与人处得很好的,要是处不好,必是别人有错处。

    祝缨给尼师介绍了花姐,说:“这是家姐,寡居在家。听我说了尼师施医赠药普渡众生,也是心动,想随尼师修行一二。”

    花姐就上来行礼。尼师看她生得白净整洁,行动也有礼,更因祝缨已来打了两三个月的花胡哨,也就说:“阿弥陀佛!只要施主不嫌弃。”

    花姐忙说不敢,说自己也已识得些药材了。尼师就带她去认了些药材,发现她也识得六、七成,就说:“小祝官人,令姐这样很难得的。”女人识字的就不多,再让她知道医理认识药材就更少了。花姐识字,而且来尼庵求药的很多都是女人,也很合适。

    祝缨就又给尼师一份敬师礼,送她五匹青布,冬日无事,花姐就风雪无阻地到尼庵报到。冬季正是许多人生病、挨饿受冻的时候,花姐正可为尼庵添一人手,与街坊来相帮的妇人们一道做事,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唯有祝缨,依旧是读书,现在算盘暂时不打了,要跟账房学做账,间或跑腿。她想:我账学得差不多了,就该给我活计了吧?是不是让我查谁的账去呢?否则不应该叫我花这么长的时间学这个呀!

    然而郑熹仿佛将她的差使给忘了,到了过年,她还是这样。过完了年,依旧如此。

    又过一年,祝缨自觉现在看账已不是两眼一抹黑,郑熹还是没有给她派新差。祝缨几乎要怀疑大理寺司直就是拿着俸禄三五天跑一次腿其余时间就是读书的了。

    这一年过完了年,祝缨叹了口气:“新年了,我都十八了!”如果说有什么跟之前一样的话,就是这两年的除夕,她依旧被安排了值宿。除此之外,她都快要忘了刚入大理寺那一年是多么的忙碌了。她现在白天是大理寺的闲人,落衙之后是京城的闲人,满大街的乱蹿,京城地界都叫她摸熟了。郑熹现在如果让她去逮小偷,保管比做账还顺溜呢!

    花姐听了,给她一件斗篷:“快去金大嫂家吧。不是还说要借她家院子练一回武艺的么?”

    祝缨穿上斗篷,嘟囔一声:“哦。”

    到了金家,金良也在,两人抱拳一礼。祝缨道:“新年新气象,咱们俩还是一样。”

    就这两年,她的品阶也还是原样,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趴在那儿纹丝没动。金良也跟她差不离,职务上也没有新的晋升。她算是知道了王司直、左司直当年为什么那样的油滑。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日子的话,官又小,又没大事,又晋升无望,想不变成那样也难了。

    金良精神却不错,问道:“怎么?想生是非?”

    祝缨摇摇头:“那倒不是。我以前想着,自己能开个茶铺,就天天晒太阳,数钱就行了。现在比开茶铺又强些。只是不知道郑大人会什么时候给我扔个雷下来。”

    金良大笑:“不至于不至于,老侯爷家里是最厚道的。”

    祝缨想了一下,自己这两年到侯府,府里人待自己也还是跟之前差不离,也没有变冷淡。郑侯偶尔还让唐善跟她比个箭法,人家是专门练这个的,她是偷学的,总比人家差一点。郑侯就看她这样子挺开心,输了也给她点彩头。

    金良道:“我还跟老侯爷提过你哩。他老人家说,七郎自有安排。我就没说了。”

    “瞧吧,他准要一道雷劈我。我往常去府里请教的时候也问他,他什么都没说,一准儿给我憋一道大的!”

    金良大笑:“来吧,咱俩练练!”

    就在祝缨以为自己还要闲下去的时候,这年三月末,祝缨换了薄衫,与花姐一道出门,先顺路送花姐去慈惠庵,自己再去大理寺背她的倒霉韵书。

    因为郑熹说,她这两年书也背得差不多了,该学着作文章写诗了。让她先熟悉“韵”,同时让她向太常那里借点音律学的入门书背一背,因为无论是写骈文还是写诗都要有韵律。

    她,一个穷鬼,一个神棍,最熟悉韵律就是她娘跳大神唱的鬼调。会赌钱、会偷东西、会爬墙上树,从来没有诗情画意!

    而音律的书与她之前读过的书都不同,又是另一种规律。她只好先囫囵吞枣,再慢慢体会。

    又背了几页,郑熹等人回来了,再背两页,外面突然跑进一个禁军的人来,也是熟人,李校尉。他跑去见郑熹,不多会儿,郑熹就召了人去——京兆地面上发生命案了。

    这本该是归京兆管的,但是犯案的人有点特殊,是禁军的人,禁军想把人带回来,但是!京兆府不肯放人,且说苦主是京兆百姓,犯人除非是禁中的内官宫女,否则禁军犯了命案他们也得管。京兆的官员、军人多了,一个个都把犯人要走,京兆府还干不干了?

    但是,这个禁军的人有点特别,他品级比较高,五品了,五品官犯案,大理寺就能管。禁军这边就来找大理寺帮忙抢人、抢案子了。

    郑熹问道:“嫌犯是什么人?”

    “周游,周将军。”

    一旁冷云直撇嘴:“该!”冷云严格来说也是个纨绔,然而他自认不是纨绔,是个能人,周游才是。

    郑熹道:“别胡说!你去,不,还是算了。”他把这事儿让给裴清去干。冷云道:“为什么呀?”

    郑熹道:“你能对上王云鹤?”冷云缩了缩脖子,说:“我本来也不想管周游那个废物!”

    裴清道:“下官这便去。只是……不知要如何说呢?也不知道这案子究竟有多大。”

    郑熹道:“你去了先看,能争过来就争,争不过来也要一同办理此案。”

    裴清道:“好。”

    郑熹道:“等一下,多带几个人去。”

    一旁苏匡上前请命:“下官愿往。”

    郑熹道:“不用你。祝缨!”

    祝缨没想到会叫自己,她也不想管周游,她知道,即使周游真的杀了人,也不会被判死刑,这就没意思了。哪知郑熹点了她,她一根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你今年多大啦?”

    “十、十八啊。”

    “长大了,该干点正事了。 ”

    “不是……”

    “养你千日、用你一时。”

    合着你闲我这两年是让我去跟京兆府抢命案?!!!跟王云鹤抢命案?还是明摆着要包庇周游的命案?!你咋不上天?!!!

    祝缨忍气吞声:“是。”

    平衡

    苏匡眼巴巴地看着祝缨跟着裴清出去了,身边同僚们异样的眼光不是他难受的根源,依旧做着主簿、顶头上司如今又有重新重视自己心中的竞争对手的苗头才是。

    他坚持留到了最后,还想向郑熹争取一下,一桩比较大的案子,涉及到了禁军的将领、还要跟京兆府磨牙,再多添他一个人也不算多呀!

    郑熹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等他上前请求:“大人,下官也想为大理寺尽绵薄之力。”

    郑熹笑了:“又坐不住了?”

    苏匡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下官心中不安。”

    郑熹道:“那就学着让自己安静下来。”

    苏匡猜不透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偷偷看了郑熹一眼,踌躇着不知道接什么话好,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下官……”

    郑熹心中摇头,这个苏匡能力也是有一些的、也肯做事,但是太容易被他的那些小念头蒙眼。眼界既窄就容易看不清路,容易犯昏,这个毛病不改就容易出事。郑熹道:“不要画蛇添足。”

    苏匡心道,我去参与个案子,怎么就算画蛇添足了呢?

    郑熹道:“你也去读读书吧。”

    苏匡想到祝缨被按着读了两年书不由心头一凉:难道我也要耽误两年?

    再看郑熹,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苏匡心中惴惴,想到自己这两年的精神昂扬,心底是觉得祝缨这小子是完了,怕是要这么坐着冷板凳到死。如今要是换了他自己这样,他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躬身出来,心道:祝缨这小子,这是怎么翻的身呢?今天与裴少卿出去办案的本该是我呀!我又该如何……

    ……——

    这边苏匡重新估量祝缨,并不知道祝缨心里不爱管这个案子。以她对周游的了解,不能说这个人不会杀人,而是以他的出身、亡父的面子、一堆的叔伯,以及他的母亲、祖母这些情面,杀个把人,恐怕只是个暂时罢官、赔钱的下场。

    那就太没意思了!

    这容易让她想起甘泽表妹的事儿,明明就是被害、明明找到了凶手,按法来判,王云鹤都不会判罪犯死刑。

    那一个,她还能暗中做点小动作。周游如果真的有罪,她也不是不能操作,然而保周游的人更多,多到足以让她的小动作发挥不了作用。比如挨板子,周游不用挨,那这一条就没用。比如押解的路上,周游的家人、长辈完全可以安排许多人随行护送,他可能连枷都不用扛。

    偏偏这样的一个人,看郑熹的意思,还想回护一下。否则他不必同意禁军所请,反正周游的品级在那里,京兆府先过一遍筛子,让周游受点磋磨再交给大理寺,大理寺等着就是了!郑熹固然不会死保周游,然而在职权范围之内,他不介意给周游提供一点便利。

    祝缨认为自己这么猜是不会错的。

    而郑熹用自己,估计是想让自己先跟着看一下,评估一下这个案子的实际情况。或许还有一点考验自己的意思,一则考验查案的能力,二则考验自己如何对待周游。

    祝缨就更不开心了。

    她的不开心,还有一部分是跟自己生气——竟没有当场拒绝郑熹,并且跟郑熹直白地讲了自己上述的心态,表达一下不满。可恶!全因是当着大理寺的这些个同僚,不能太撅了上官的面子。

    那一边裴清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知道周游,这个人不好不坏的,麻烦的是这个傻子背后的那些人。一个一个的,为了显得自己情深义重,一起护着这么个小傻子,净添麻烦!要他说,就该让王云鹤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傻子,兴许能让他长进一些。然而禁军出面了,又不能完全不给面子。

    裴清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事儿不能全抢过来,得让京兆也掺和进来。反正最后还得刑部给复核一下,有时尚书保着周游呢。

    哼!

    他两个的表情不太好,随行的小吏们就更不敢说话了。禁军的李校尉陪着小心,小心地说:“咱们备了马。”

    裴清道:“禁军对自己人果然上心。”

    李校尉道:“我们大将军说,实在惭愧,本来不想管的。可是吧,是在花街……这就……说出去不好听。”

    屁,你们才不在乎好听不好听呢!祝缨暗骂,但是借着这个话头替裴清问:“老李,你知道详情么?先说说,也好跟京兆打擂台,不然我们两眼一抹黑的一头扎进去,再叫京兆府给撅了回来,我们失了面子事小,耽误了案子事大。”

    李校尉忙说:“这边请。说来也是简单,就是周将军昨天夜里不当值,今天他也该着休息的,他从宫里出来就去了相好的家。那个地方,您知道的,男人嘛,在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是不肯失了场面的,再有了一点酒,与人起了争执的时候就寸步不让。后来,被人拉开了,他还放了个狠话,让人家等着,要弄死人家。”

    裴清说:“呸!”

    李校尉道:“可不是,事情就坏在那张嘴上了!当天晚上,他就留宿娼家,哪知道那一位也留宿在那里,两人住了个斜对门儿。他在那边睡到日上三竿,搂着个小娘子还没醒,门就被人砸开了。那一位与他起争执的人连同陪宿的妓-女一起死在了屋里床上。”

    裴清道:“那也未必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男的脖子被砍了十几刀,头都快砍下来了,只有一点皮连着,女的被当胸捅了几下,半张脸都要被撕下来了。最要命的是,那刀……像是周将军的。”

    裴清皱眉道:“周游?他?”

    李校尉道:“是吧?您也觉得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吧?哪有杀完人还留下来睡觉的呢?且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何必?”

    祝缨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心大,可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呢?”

    裴清也点头,手法凶残不像,但是这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的样子,太像。

    李校尉想了一下,道:“他一个公子哥儿,手段不像,要说他指使豪奴干的,可能有点儿,亲自干,不像。没必要拿自己的刀不是?哎哟,马来了!快,牵过来!”

    祝缨看裴清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禁军的人目送他们一行人去京兆衙门,还有人小声对祝缨说:“小祝,拜托。”

    祝缨俯下身,问道:“你跟周游这么好了?”

    那人一摊手:“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可毕竟是禁军。”

    得,自己人的脸面,得维护,尤其是“军”这种地方。

    祝缨跟着裴清到了京兆衙门,远远的一行人就勒住了马,祝缨站在马蹬上眺望一回,坐回来怒望李校尉:“老李!你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哄了郑大人,骗了裴大人带着我们过来!”

    李校尉道:“怎么会是骗的呢?”

    祝缨不用裴清发话就先质问:“你老实交待,死的人是谁?!我呸了!我就说,怎么一个迟早要转大理寺过目的案子你们非得要我们来提前插手!苦主是南军的人吧?!”

    宫北城南,守卫皇宫的按地理算北军,守护京城的,按地理来说算南军,各自扎营的地方也是这么个方位。两军大致上穿的差不离,但是北军穿得更好些,装饰上也有些微的差异。这些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而金良算是南军的人,所以祝缨知道得又比一般人更清楚一点。她只这一看,就认出来围着京兆衙门闹说法的二、三十号军人,是南军的将束,而与他们对峙的几十号人,像是北军的人——他们倒是有些没穿号衣,但是有几个人祝缨瞧着脸熟啊!

    裴清也注视李校尉。李校尉苦哈哈地道:“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拣你清楚的说。”祝缨这会儿可不松口了。

    李校尉显然也是有点准备的,他说:“那一个,好像是南军那里的一个校尉。”

    裴清就看着祝缨跟李校尉掰扯:“一个校尉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李校尉道:“好吧,他本来是个校尉,但是身上也有个将军的散官。跟周游一样。小祝你看,双方都是官员,不涉京城百姓,得归你们大理寺管了吧?”落王云鹤手里,当官儿的都不会太好看,尤其还是风流轻狂之下的凶案。

    得要脸!

    他跳下马来,给裴清作揖,裴清道:“大庭广众之下,你着禁军服色,这样成何体统。唉,走吧。”

    来都来了,他怀疑郑熹已经猜到了什么。

    李校尉大喜过望:“请。”

    祝缨对他说:“老李,你怎么这么热心他?为他陪笑?”

    李校尉苦着脸:“大将军命我来,我能不来么?小祝,拜托拜托。”

    祝缨低声道:“那得看京兆府怎么想的。咱们要是弄了人回去,得出个儿戏的结论,京兆府必是不依的。”

    李校尉道:“先把人弄出来才好。”

    …………

    裴清已听了李校尉所说的案情,也没有全信,也觉得要与京兆府先碰个面才好。一行人来到衙前,只见衙役们正在努力隔开两伙军人,免得这群专职砍杀的人打起来。两边都还算克制,但火气也都涨了起来。

    祝缨往南军那边一看,果然没有金良,就这几十个人,如果有金良那才要奇怪了呢。她跟着裴清进了京兆府衙。

    小吏们吆喝着:“大理寺裴少卿到了!两下让开!”

    大理寺来人了,两边可都不怕,都鼓噪,要大理寺:“必要给咱们个公道!不许偏袒他们!”有南军的人认出了李校尉:“嘿!拉偏架的来了!”就又要拦。

    京兆衙门的人也有经验,喝道:“天子脚下,军人鼓噪,是要造反吗?”两边喧闹的声音才小了一点。

    祝缨跟着裴清走进了京兆府衙。

    与以往祝缨拿个条子过来协调案卷的时候不同,那时候时候祝缨甚至可以见到王云鹤,现在两个衙门正式的交涉,大理寺派出个少卿过来,京兆府也就出了个少尹来应对。

    京兆府的少尹有两位,是为襄助府尹处理事务的。今天出来的这位少尹祝缨也见过,也是个干练的人,叫做范绍基。两下见过面,祝缨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范绍基以前见祝缨的时候通常会微笑一下,点个头,有时候因王云鹤的面子再给两句鼓励。今天只略一颔首而已。

    范绍基与裴清互称表字,笑道:“子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必有因!”

    裴清道:“承德既知我意,何不行个方便?”

    范绍基摇摇头:“恐怕是不太方便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裴清就问范绍基案情:“总要报到大理寺的,你看外面,死者恐怕也不简单吧?”

    范绍基道:“既然总是要报过去的,你又何必急在此一时?”

    两人磨着牙,到了堂内,宾主坐下,就开始掰扯起案件管辖的问题了。范绍基说,案子里不但死了军官还死了妓-女,案发地点是京兆府,所以这个事儿,京兆衙是有权管的。裴清因知道郑熹的底线是共同审理,所以不慌不忙,说两边的品级都到五品了,尤其是嫌犯的品级是五品,大理寺能管得着。

    祝缨等人就在一边听着,祝缨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的听两个高官扯皮。两边僵持不下时,裴清道:“范兄,不如在下去拜见一下王京兆,如何?”

    范绍基道:“看来是我慢待裴兄了。”

    两边互不相让,裴清只得说了:“京兆府的案子也非止一个,犯法的官员也非止一个。为何就盯上了他不放?要行文,我大理寺自可移文来。又或者,要王京兆与我们郑大理协商?那岂不是显得我们无能了?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了陛下。”

    范绍基也诚恳地说:“正是为了陛下,京兆府必竭尽所能。”

    扯了半天,还是没结果。

    祝缨忽然说:“京兆府,能关得住五品官吗?”

    范绍基一挑眉,裴清喝道:“不懂规矩。”

    祝缨道:“正是因为规矩呢。少尹,大理寺能审官、扣押官员,您这儿就不太方便了吧?”

    就以她亲身经历的事来说,王婆子夏氏投案,冯、沈两家一开始都没有亲自到场,来的都是管家,陈萌那是意识到事情不对才过来的。所有故事里能拘官到案的青天,都得有相当强的手段才行,否则人家就是不来!所谓刑不上大夫,他们可以选择不到场。你可判,判完了,还得上报复核。

    杀人案,嫌犯就是死不开口,你能怎地?现在虽然你当场把人拿住了,但是他要走,你要硬拦,就失礼了。

    大理寺这里呢,五品以上官员犯事,必须得过他们的手,也能关押,也能问讯。勾到皇城里,也不算辱没了这些不法官员。如今不过是稍稍提前一步。

    范绍基皱眉看着祝缨,祝缨诚恳地说:“大理寺也不会私放人犯。除非陛下有旨。”

    范绍基犹豫了一下,他是知道王云鹤的计划的,王云鹤整顿京城之后,街面上干净了许多,但是王云鹤还是有些不满意京兆纨绔们的风气,在第一轮整完了过于张扬的京城权贵之后,王云鹤想继续整一整纨绔们的面貌。这群纨绔,在王云鹤才上任的时候老实了一段时间,这两年他们又憋不住了。人一旦权势财富高于他人,是很难自律地不去展示高人一等的,纨绔们的高人一等则通常通过作践人来展示。

    周游也算是撞枪口上了。他平常就有些不着四六,也是纨绔堆里的一号人物,还成了嫌犯,怎么也不可能轻飘飘就放过了他。

    范绍基说:“人在京兆府,除非陛下有旨,谁也不能放走人犯的。”

    裴清微微一笑:“恐怕不能够吧?你们能在明天早朝之前给周游定个杀人的罪过?如果不能,可就麻烦了。不对,不用明天,钟尚书、时尚书还有几位大人甚至是陛下,现在恐怕已经知道了。就算依法,也不是现在这样不是?”

    两个又扯一回皮,裴清觉得差不多了,再次求见王云鹤,这一回范绍基说:“稍等。”

    出去转了一下,就请来了王云鹤。

    两下见过礼,王云鹤是一脸的严肃,裴清也更加正经了,他转达了郑熹的意思。王云鹤则是咬定:“若皇城之内,不归京兆府管,出宫城、皇城之外,官民人等,京兆府怎能置之不理?”

    裴清则重申了大理寺不会私纵人犯,并且说:“大理寺自复核旧案以来,又接手龚劼逆案,办得如何您是看在眼里的。”

    王云鹤仍然皱眉。

    祝缨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言容禀。”

    王云鹤点点头,祝缨道:“本案所虑,乃是嫌犯不能收押问讯,问询审判不能公正。其实一个周游于京兆、大理都不算大事,只要说服周游的叔伯们略放放手就行了。”

    那确实,这些叔伯给他惯的,同样是犯了贱,亲爹能打他个半死,叔伯们都只是“可怜他自幼丧父,我们好好教导就是”,苦口婆心地训几句了事,完了还得给他擦屁股。

    范绍基怀疑地问:“你能说服他们?”

    祝缨道:“谁也不能管谁一辈子,这件事上让他们让步不就行了?”

    正说着,钟宜和姚侍郎还真的来了!姚侍郎乃是刑部的侍郎,与钟宜也是一路。

    王云鹤笑了:“很好。”

    两位见到王云鹤,又看了一下裴清,钟宜的目光还在祝缨身上停留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却也一晃而过。两人都想先把周游给捞出来。姚侍郎自不必说,钟宜也是前刑部尚书,两人都懂案件的管辖问题,反正,京兆府也定不了周游的罪,那他们把一个官员带走,有什么问题?姚侍郎道:“京兆府要问案,先让他回家,要问的时候随时上门问嘛。把人关京兆府里算怎么一回事?”

    至少,得先把人带过来见一见吧?

    王云鹤便命人把周游给带了过来,周游一见叔叔伯伯就委屈地大叫:“世叔!世伯!我冤枉啊!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听了个臭奴才的话就把我拿了来!”他在京兆府被当嫌犯关了好一阵儿,委屈大了!

    钟宜大惊:“你的脸怎么了?京兆!可不兴殴打官员啊!”

    王云鹤没好气地道:“是他在娼家与人争风吃醋互殴的!”

    钟宜闹了个大红脸。

    祝缨翻了个白眼,看着这叔慈侄孝的场景。周游说:“世叔,不怪我的!”钟宜和姚侍郎都还要训他:“都是因为你不谨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倒好,竟在凶案现场乱逛!”

    王云鹤道:“他是嫌犯。”

    “我不是!”

    祝缨就插个嘴,说:“王大人,还请将嫌犯移交大理寺吧。”

    周游怒瞪祝缨,祝缨这两年蹿个儿,个头虽不能与彪形大汉相比,也是个高挑的姑娘,比周游只矮不到两寸,甚至高于一些个头不那么高的男子,周游一时没认出来。他死盯着这个死矮子,怒道:“死矮子,你是什么东西?!”

    钟宜眉头皱了起来:“胡闹!”

    祝缨很诚实地说:“下官大理寺司直,祝缨。”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周游想了一下,从大理寺想到了郑熹,从郑熹想到了:“原来是你!你们是不是故意来看我出丑,要折磨我的?!”

    祝缨流利地两手一摊,顺溜地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然后对喝止周游的钟宜道:“尚书,您看,周将军连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您不能指望他能管住自己的腿吧?哪怕您亲自在他府里守着,恐怕也是守不住这么个青年将军的。他一旦出府,再有个意外就谁也说不好了。”

    钟宜皱起了眉头。

    祝缨道:“死的是南军的人,人家的袍泽正堵在外头呢。搁街上遇着,蒙上麻袋打一顿算轻的。抛尸荒野,说他是畏罪潜逃……”

    “呸!你放屁!我才不是凶手!”

    祝缨道:“周将军能遏制住亲自找到凶手的念头吗?如果不能,一个大活人他往外一跑,大把的意外等着他。”

    钟宜点点头,这个世侄是真的不太知道天高地厚的。

    裴清顺势说:“不如交给大理寺,一则人在皇城,外面是禁军,内里是大理寺的人,安全。二则,大理寺也会查明真相不是?当然了,案子发生在京兆辖内,京兆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如两家精诚合作。如果担心周将军的安危,可以常来探望嘛!龚逆在大理寺都好好地住了两年多呢。”

    “什么?坐牢?我才不要!”

    祝缨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还得防着真凶再对他动手,反污他个畏罪自杀。”

    钟宜与姚侍郎对望一眼,都说:“可以!我们回去请旨。”

    当下,由大理寺与禁军把人给押回了皇城。周游一路还要喊:“我又没杀人,凭什么关我到大理寺?我才不要被郑熹那个假正经的管着!”

    祝缨与裴清就由着他丢人,他一喊,南军心里还能平衡一点。祝缨又对南军抱拳:“王京兆本就会秉公而断,你们偏要与禁军对峙,弄得大家下不来台,大理寺不得不来参与一下。如今大理寺与京兆请旨共办此案,案子上达天听,你们总该放心了。”

    禁军脸上一喜,南军又狐疑起来。祝缨等人趁机把周游带走了,王云鹤也一同去面见皇帝。

    王云鹤心中是不痛快的,不过周游有人保驾他也是有预料的,能让他坐一回牢,也算是一种警示。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凶手找到。即使犯人不是周游,死的也是一个五品官,且死状凄惨。南军喊着:“剿匪平叛都没死的,死在这里,冤!”

    也确实。

    到了皇城,周游先给放在外面展览,王云鹤、钟宜等人与郑熹一同去见皇帝,出来就得了个协同办案的旨意。

    周游站在外面,开始还大声喊冤,后来喊累了,看到钟宜等人出来委屈得不行,眼圈儿都红了,硬是没哭。没想到钟宜对郑熹说:“万事拜托了!”姚侍郎也说:“我就不参与啦!”郑熹道:“说好了的,你刑部派两个人过来伺候着,免教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反而说不清楚了。”

    周游更害怕了:“你!”

    最终,姚侍郎还是派了两个刑部的人过来就住周游隔壁陪着,轮流到周游的囚室里跟他说话。周游住的待遇极好,是原来龚劼那间。

    祝缨心中不忿:这投胎投得好,连坐牢都跟别人不一样!

    …………

    郑熹比周游更会投胎,不但身份更高,脑子也更好,现在“坐牢都跟别人不一样”的那个正攥在他的手里。

    周游关牢里瞎嚎,先是不吃饭,郑熹也先不理他,而是对裴清和祝缨说:“这个案子,你们先盯着。”裴清就问他:“您不亲自过问吗?”

    郑熹两手一摊:“我去审他,他能跟我放赖,等我收拾完了他,时间也耽误了。陛下的原话,人也不能一直关着,限期破案。”

    裴清忙问:“多久?”

    “十五天。”

    “才能关他十五天?”

    郑熹道:“你还想关他多久?去吧。”

    祝缨道:“那我也不去了吧,他瞅着我就开始骂您。”

    郑熹咳嗽了一声:“那你先留一下,等下你去京兆府,与他们去看案发地。”

    “是。”

    一等裴清离开,祝缨看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开始跟郑熹放赖:“您为什么管他呀?就为禁军的面子?不会吧不会吧?等到陛下让您管了您再管嘛!”也好让他在王云鹤手里多担惊受怕几天。

    郑熹道:“他有个好岳母,好了,说说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祝缨道:“岳母?”

    郑熹道:“他的妻子是个宗女。”

    “那是岳父好。”

    “嗯,但是他岳母是我母亲的手帕交。”

    “他走什么狗屎运娶上好媳妇儿的?有您比着,还有岳母能看得上他?”祝缨十分不解的,“您怎么能坐看好姑娘掉他手里呢?有好媳妇还夜宿娼家?”

    郑熹道:“姚侍郎做的媒、钟尚书做的保、叶大将军证的婚、陛下赐的礼。他长得也平头正脸,两家门当户对,你说呢?”

    祝缨心说,我说他们瞎眼。

    郑熹道:“说说。”

    祝缨心说,不就是王京兆刚正不阿,你还得讲这些个人情么?我知道,你俩不是一样的人。

    她叹了口气:“王大人要是个酷吏就好了。”酷吏才不会这么容易妥协,就是欺负老实人王云鹤还守你们那个破法。

    “胡说八道!说正事!”

    祝缨道:“说不好,他鬼喊鬼叫的,跟真受了冤枉似的。李校尉说的那些个呢,好像他只是倒霉与人发生了争执,然后那个人死了。可是他脸上带伤,说是之前殴斗,可见不止是争执,不然也不能怀疑上他。至于是不是他杀的人,那个刀有点太明显了。不过,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就这么明显,反过来好拿这个来开脱自己。他的脾性,说是就要看看杀了人自己还没事儿,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向万事不操心,自有人为他效劳的。不过他养尊处优的,不太像能杀得了南军的练家子。归根究底,还是要看证据。”

    郑熹点点头,道:“还算有理。”有点怨气,但也还算就事论事。

    他说:“那你看去吧。”

    祝缨道:“那得给我几个人啊。”

    郑熹问道:“你要什么样的人?”

    祝缨道:“仵作咱们得有吧?还有几个跑腿、打听消息的也得有呐,要是再给我个同僚一道就更好啦。”

    郑熹笑骂:“你还敢点同僚?要谁?”

    祝缨道:“您看鲍评事成不?我跟他一年进来的,我是生背书的,我看他那会儿律条其实比我熟的。”

    郑熹道:“也好,就你们两个去吧。”

    祝缨于是把鲍评事也拉了过来,鲍评事就知道可能是祝缨的推荐了。因为苏匡想争这个没争上,鲍评事自认自己比苏匡还要差一点,无论是不是郑熹想到了自己,至少祝缨是支持的。

    他对祝缨一拱手,祝缨道:“那咱们走着?”

    两人从郑熹那里领了个令,又去找了大理寺自己的一个仵作田仵作,再带几个小吏,一同前往了京兆府打个招呼。

    京兆府里好些人现在看祝缨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连之前比较熟的班头都有点阴气怪气地说:“小祝大人,稀客、稀客。”

    祝缨一点也不脸红,说:“也没什么稀罕的,我才刚来过,你忘啦?”

    班头一噎,被她的不要脸震惊了!王大人以前那么照顾你,你就这么回报的?从京兆府抢案子?个王八犊子!

    祝缨没事人一样地求见王云鹤,班头说:“等着。”

    祝缨也就慢慢地等,她看班头这样子就知道,他们会让自己多等一会儿,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越狼狈、等越久,等会儿京兆府就得多给大理寺一点让步。

    就在鲍评事开始捶腿的时候,班头出来说:“王大人有请。”

    祝缨在进门的时候,绊了鲍评事一脚!成日作假的神棍手脚何等快,王云鹤一抬头就只看到鲍评事:“怎么回事?”

    鲍评事委屈极了:“许是下官的腿不经站。”

    王云鹤叹了口气,果然没有为难他们,许他们去看尸体,也让人带他们去看现场。班头极轻地哼了一声,王云鹤道:“你们呐,不许为难他,难道这件事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吗?”

    祝缨瞅了瞅鞋尖。

    班头的态度也没有变好多少,动作僵硬地:“请。”

    两具尸身还在京兆衙府的仵作房里,里面阴森森的,放了冰还挺凉的。杨仵作看到祝缨也是有点摇头叹气,说:“都在这里了,请看吧。”

    他与田仵作都是仵作,同行之间也是见过的,两人拱手,杨仵作说:“你先看,看完咱们再说。”又冷淡地问祝缨要不要也看一看。

    祝缨自是要看的,她的本事大多是杨仵作教的,一看之下,发现李校尉说的“脖子快被砍断了”一点也没夸张,甚至还略去了一些细节,比如,这脖子被砍的切口就像个被新手砍的破树桩似的,断茬砍得乱七八糟的。脸上也有点淤伤,估计是斗殴留下的,不过看起来比周游的轻。

    田仵作又看尸体的身上,杨仵作说:“女尸么……身上就不太好看了。稳婆看过了,都是伤!啧!这位将军,花样够多的,癖好也不大能见得人。”

    祝缨只看她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面目全非了,一头凌乱的黑发显得很年轻,发间要掉不掉地簪着一朵漂亮的绢花。身上的衣裙也是颜色鲜艳的,脚上一双绣花鞋。祝缨伸手量了一下鞋子的长度,杨仵作没拦着,祝缨趁机把人家鞋子扒了,在人家脚上捏了两下又看了看鞋底,顺手再给鞋子穿上了。

    她露出来的手臂上有伤痕,脖子上也有伤痕。揭开覆尸的白布,胸口被插了几刀,衣裳洇了一片,已然凝成暗红。

    杨仵作道:“就这么些啦。”

    祝缨又问证人,杨仵作道:“那可不归我管啦。京兆府可不扣押证人呐!”

    祝缨知道他现在不待见自己,也不辩解,对鲍评事道:“咱们走吧。”

    她想赶紧再去案发现场看一下,娼家迎来送往,本就人多眼杂,现在不定还剩不剩下什么线索了。再晚点,就怕什么都剩不下了。

    小孩

    出了京兆府又走一段,鲍评事就低声问祝缨:“小祝,你是不是开罪京兆府上下了?”

    他俩是同年,鲍评事年纪大祝缨不少,两人的官级差得不算特别大,他也会时常叫一声“小祝”,以示与众不同了。

    祝缨双手一摊,道:“这本是京兆府的案子。”

    鲍评事“哦”了一声,吸了口气,想说祝缨之前跑京兆府,明明跟人家都混得熟了,真是太可惜了,又忍住了。任务是郑熹派下来的,祝缨是不能拒绝的。如果直白地说了,倒像是背后说上司的坏话了。

    他想了一下,道:“郑大人性情也忒好了,那个周将军总是无事找事开罪他,他还要回护一二。”

    祝缨无所谓地道:“都是人情。”

    鲍评事道:“嗐!咱们就别想他们的那些个是是非非了,倒是你在京兆府的人情要怎么想个办法找补回来才好呢。”

    祝缨道:“京兆府又不傻,从他们兜里掏东西还指望他们谢咱们?就这么着吧,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看看案子有什么进展,我是怕没什么痕迹了。”

    鲍评事中肯地道:“王大人不为难你就不错了,底下的小鬼儿,难说。恐怕还是得靠咱们自己。”

    祝缨道:“尸体在他们那儿。”

    “可嫌犯在咱们这儿。”

    “嫌犯有可能不是真的,尸体却是实实在在的。”

    两人一道走一道合计,走到一半,祝缨道:“等一下。”她让随行的小吏先回大理寺,自己去与鲍评事换下了官衣,先往案发的娼家去探一探消息。

    …………———

    两人都换了时兴的春衫,慢慢悠悠地晃到了花街。花街的下午,已经开始张罗着迎客了,几乎看不出来这里在昨天夜里或是今天清晨才发生过命案。街也没有封,连发生命案的娼家也还在那里,人家还照常居住、生活,甚至准备迎客。

    祝缨与鲍评事往那儿探了探头,就有小厮殷勤地躬腰迎了上来:“二位官人,里面请!”

    这娼家的格局乃是进门一个院子,有些花木景致,不深却显得很深。往后,是一间开阔的大堂,摆着桌椅之类,中间空出一片铺着地毯的空地,应该是歌舞表演的地方。小厮正把他们往位置最好的一张桌子边上引。

    祝缨好奇地张望,说:“听说你们这儿——”

    小厮道:“您说的是哪一件呢?要说是那一件,那是确实有的。您瞧,那不还有两位杵那儿看着呢吗?”

    两人一看,大堂后门没关,透过后门看去,还真有两个挎刀的衙役。

    鲍评事心道,常听说婊-子无情,还真是!这才死了人,竟然还……

    他说:“怪瘆人的,你们还开得下去?”

    回答他的是一位半老徐娘,看着与季九娘一般的人物,娉娉袅袅地走过来:“这位官人,我们也是要吃饭的。还得按时往上头缴钱。女儿们吓坏了,我倒想叫她们歇歇,她们歇了,我到哪儿弄钱应付上头呢?”

    她本来应该也是一位风月场上的风云人物,从她的衣饰来看比季九娘似乎还要好一点点,现在也带了点焦虑的样子。

    祝缨往后退了两步,说:“别看我,我没钱。”

    把她给逗笑了,盈盈一拜。

    鲍评事怕祝缨年轻把持不住,上前问她姓名。她说:“妾贱名不足辱没清听,官人唤妾五娘就是了。小官人,到了这里是不能说没钱的。”

    祝缨叹了口气,说:“那好吧。钱是有的,但不多。”

    几句话的功夫,那两个衙役从大堂的后面绕过来:“什么人?!哟,小祝大人,你也是常客吗?小的们受命在这里候着,专看打探消息的人,得罪了。”

    鲍评事道:“大理寺办案!”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大理寺也到这里有案子要办?五娘?你们家还犯了别的案子?”

    五娘道:“可不敢胡说,我们家从来遵纪守法,何曾敢犯案呢?我们可是苦主!原来两位是大理寺的大人,看着面生,不知怎么称呼?”

    祝缨道:“我姓祝,他姓鲍,我们来看看。”然后对衙役说,“有旨,大理寺与京兆府同办此案,周游已押在大理寺狱里了。”

    两个衙役一大早就被派在这里守着现场了,并不知道还有这番变故,都惊讶了:“什么?”

    倒是五娘知道周游是个有些来历的人,心道:同人不同命,这位周将军的命是极好的了。

    祝缨道:“没有上头的话,我吃多了撑的过来。这不,来看看了。怎么样?”

    两个衙役说:“就那几间屋子相关,所以封了,旁处本来是要封的,她们说无处居住,这才叫她们暂住,哪知竟还想着做生意!”

    五娘趁势吩咐小厮上茶、让女儿们来摆果品、糕点款待“两位大人”。祝缨道:“你要挣钱,所以钱是顶要紧的,天塌下来你也不肯让的,再多的好话也抵不得一文钱。我是要破案的,所以案子是顶要紧的,给我再多旁的东西,也不能耽误了我的事。”

    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哪里敢耽误您呢?这也不是个小事儿,如何敢妄想能敷衍过去?南军几位军爷险些没拆了妾的家。北军又来,又呼喝要烧了我这贼窝。幸尔有两位差爷在,否则真是要逃到乡下去避难了,我们巴不得早日破案呢。不招待,又怕怠慢了您。”

    祝缨评估着她这个“家”,她就正经进过两家-妓-院,这是第二家,看着比季九娘那里更奢华一些。季九娘家似乎是以一种花街上的优雅幽静为特点,这里就应该是取的一个热闹隆重了,地方也更显宽敞一点。

    她说:“来吧,咱们从头说起?”

    五娘已看出两人里以她为主,亲自捧了茶上来,说:“这是冷少卿最爱的口味,您尝尝。”

    祝缨嘴角一抽,说:“这个案子,郑大理亲自过问。”

    五娘只管陪笑,又奉上了糕点,说:“您要让从头说起,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它起头的时候谁也没想过是这个结局,所以发生时谁也都不曾在意的。妾这家就在这里,您看,这儿、这儿、这儿……当时都是人,也有朋友在这里偶遇取笑的,也有结过怨的在这里斗气的,这样的事儿日日都有,所以周将军与那位马将军起口角的时候谁也没在意,都想着劝开了就好。”

    一边鲍评事也被一个妓-女奉了茶果,代祝缨问一声:“为什么吵的?后来呢?是为争风吃醋么?”

    “那倒不是,”五娘说,“是为抢位子。周将军是什么人物?岂能落在人后了?当时,场内没有比他官品更高的了,不幸另一位也是不吃亏的主儿。两人又各带了随从,彼此嘲笑起来说话就没了轻重。”

    鲍评事问:“说的什么。”

    “这……马将军嘲笑周将军是个快三十岁的毛孩子……”

    “噗!”祝缨笑了,这位马将军的嘴也真是的。

    五娘也无奈地笑了笑:“说他,在家里做不得主,必是有长辈镇着,不能写了条子把官妓招走,才偷偷过来偷嘴。与其在这里争位,不如回去吃奶,家里怕不是备着三五个奶娘给他从小喂到大。”

    鲍评事听得也笑了,又问:“周将军就动手了?”

    周游是什么人?郑熹那样的他还要自认是一时瑜亮,自己并不比人家差,别的人就更不要提了。

    五娘道:“先让他的小厮骂回去才动的手,说,马将军是个废物,胡子一把了还要过来蹭,也不见能招了人回家去。两边儿说不拢,就都打起来,还有起哄的呢。好容易劝开了,一人一边儿歇着了。”

    “各歇在哪里了?”鲍评事又问。

    五娘一指:“就在后面。周将军在左手边,马将军在右手边。”

    祝缨起身去看,从大堂往后就有一条小路,有几个小小的院落沿着小路排着,也点缀些假山花木小池塘之类。五娘一路介绍,五娘这里“女儿”倒有十来个,小院子只有五处,其中一处是五娘自住的,女儿们则是一个“姐姐”住正房,带几个“妹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在这个女人多的地方,专职的侍女反而是一种奢侈品。至于男仆们则是住在墙边一排矮房里。

    再看两人昨天宿的地方,是两处不错的院子,斜对着门,檐下都挂着漂亮的纱灯,现在门上都贴了京兆府的封条。

    祝缨想看时,衙役道:“小祝大人,我们并不敢擅自启封。”

    祝缨也不生气,她低头看了看脚下,此时天还没黑,京兆府不但把门给封了,边同这条小路的一段也拉根绳子一起封了。即使这样,也没保留下太多有用的痕迹,祝缨又绕着两个院子的外墙看了看,这小院竟还有小门。再往后,五娘的家也有后门。五娘解释道:“总有些娘子错听了旁人的话,找到这里来,这个么……就是为她们的官人准备的。”

    祝缨将五娘家看了一圈,再从后门返折,又看了马圈、旁的小院儿、旁边的假山池塘之类的地方,最后在案发的小院外面停住,问:“来过很多人吧?”

    五娘苦笑道:“光那两位带的随从就好几位,险些打起来,后又有旁的劝架的客人、妾也来劝架,早起出了事儿,又有来看热闹的、报官后又来了好些人。竟是数不过来了。”

    祝缨问道:“有多少人进出过院子?”

    五娘道:“那也是不少的!晚间进出伺候的、端茶递水的,他们的随从,又有早间出事拿人的。”

    “夜里关门吗?”

    五娘道:“要看客人的癖好了。那位马将军,倒是关着院门。”

    祝缨又问:“你这家里有多少人?”

    “呃,男女一共二十七口。”

    祝缨转回大堂,让五娘把人都带过来,照着册子上的人,一一地看过,让他们在自己面前走一个来回,然后依次站好。除了五娘,还有五娘的丈夫,另有他们在册的十二个“女儿”,一个儿子,厨房忙活的三个人,两个丫环,再有小厮杂役六个人。

    少的那一个“女儿”正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里呢。

    祝缨就问当时谁与受害者同住,谁又与周游同院。出来一个温婉柔顺的少女道:“妾名玲玲,侍奉周将军。”又点了几个少女,是与她一个院子里的,不过是住在厢房里。

    祝缨问她:“周游都干了什么。”

    玲玲道:“饮酒、听曲,与我们说笑,又……说了马将军几句,后来喝多了,就睡了。”

    “他夜里没有起来?”

    玲玲道:“他要妾陪饮,妾也喝多了。”

    问其他的少女,有的说有客人,根本顾不上周游,也有一个说昨天晚上不舒服,吃了药,睡得沉,是都不知道的。

    又问受害者,同寝的已然死了,厢房住的几个也都摇头说:“不知道。”

    祝缨又问:“死者,有什么癖好么?”

    五娘道:“哎,真是冤孽,他有什么癖好,还不是我们受着?好打人,好绑着,好烧红了的蜡油往身上滴……”

    再问有什么异常,全家上下都说没有,五娘道:“头半夜是热闹,后半夜都闹累了,睡得沉。”

    祝缨叹了一口气,对两个衙役说:“仔细看好这个地方,不许放别人进来。”

    五娘还要问:“我们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鲍评事喝道:“恁多话!”

    两人出了五娘家,鲍评事道:“好么,竟是滴水不漏。天不早了,回去?看看能不能问一问周将军吧。”

    祝缨道:“你还想审他?回家吧!明天一早再去看看裴少卿问出了什么来。”

    鲍评事道:“也对,我看裴少卿有点王京兆的模子,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两人约定第二天一早回大理寺再仔细参详,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鲍评事郑重地说:“蜈蚣想踩进来没有能够,多谢祝兄保我能参与此案。”

    祝缨道:“何必这样讲?周将军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你我见到他的狼狈样也不知是福是祸,现又与京兆府打擂台,上头又限期破案,我倒怕连累了你。”

    鲍评事慨然道:“富贵险中求!该谢祝兄给我机会。”

    两人辞别。祝缨左旋右转,甩掉了尾随的一个五娘家的小厮,又弯来绕去,到了一所房子的后门叩响了门环。

    里面一个声音问:“谁呀?”

    “找九娘的。”

    里面的人将后门拉开一条缝,祝缨一推,把门推开了。那已不记得她了,问道:“哎!你是谁呀?怎么能闯进来?好好的大门不走,你是贼么?!”

    有两个高壮的汉子卷着袖子过来要驱逐闹事的人,祝缨站稳了,说:“叫九娘来见我。”

    “你算哪根葱?就敢点名叫九娘?”

    “你去问问她,陈大公子是不是很久没来了?”

    “呸!陈大公子可不长你这样。”

    祝缨含笑立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开门的人先动了:“我去告诉九娘!”

    不一会儿,九娘就款款而来:“谁呀?前头正忙着呢……谁……你是?哎哟,小祝大人!”

    祝缨道:“真要我从正门进来问话?”

    九娘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什么案子与我家有关么?这两天就……不是吧?我这里可从不窝藏贼人呐!”

    祝缨道:“就几句话,站这儿说。”

    九娘忙把人都赶走,凑上前问:“小祝大人有什么要问的?”

    祝缨道:“五娘家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这……”

    “我为什么从后门来呢?就是给你留余地。”

    九娘道:“嗐!这条街上的,都差不离。她家比我们可要厉害得多啦!不过呢,人多,事儿也就杂,常有闹事的。周将军呢,看着气人吧,其实咱们这儿遇着他那样的,算运气好的了。他可不像能杀人的人。”

    祝缨道:“是不是他干的,我会查。我问你,马某,有没有仇人?这条街上有没有恨他的人?”周游……啧!他结了什么仇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那个马将军,癖好不大好,哪个姑娘也遭不住他。要说恨呀、怕的,有,可没有敢动手的吧?再说了,也打不过呀。哎哟,五娘一辈子好强,这回可真是遭了灾了。”

    祝缨问道:“五娘家,近来有什么事吗?招人嫉妒啦,与人纠纷啦,口角啦……”

    “那倒没有,都是些寻常事。”

    祝缨笑笑,道:“过两天我还来找你,你要是听到什么消息……”

    九娘都要哭了,上一回祝缨跟她打交道,直接把手头一个赚钱的珍珠给放了,还要她不许扣珍珠的行李,好大一注钱呢!再来,就要她出卖同行。虽然她和五娘的关系也不甚融洽,但是,还是不冒这个险了吧!

    祝缨道:“你怕什么?”

    “您往我这儿一站,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嗯?”

    “您不像到我们这儿玩儿的啊!”

    “我就不能是落难才子?”

    九娘道:“嗯……第一是钱,第二是权。什么才气、机灵,都要靠边站的。”

    祝缨失笑,转身拉开后门:“走了,不用送。”

    九娘赶紧唤来了打手:“这是大理寺的人,以后遇着了先别得罪!我怎么比五娘还倒霉呢?”

    …………——

    祝缨出了九娘家,天色已暗了下来,他抖抖衣服,大步往家里走,堪堪走到了坊门口,开始敲鼓了。鼓声一歇,就是宵禁的时候了。

    回到了家里,花姐正和张仙姑把饭往桌上摆,笑着说:“今天你该着去杨师傅家里的,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祝缨道:“这还算早?听,鼓都快停了。”

    张仙姑道:“你哪回不是踩着最后一声进坊门的?嗅嗅,你这身上什么怪味儿?”

    祝缨在花街泡了小半天,九娘、五娘都是香喷喷的,香味还不一样,杂染了许多香气,自己嗅了一下,说:“哦,可能是哪里不小心蹭上的吧。爹,吃饭了。”

    祝大正蹲在屋外墙根边儿上抱头,闷闷地说:“来了。”

    张仙姑骂道:“你不显摆、不抖擞就浑身难受!一身轻贱骨头,风一吹就想往天上飘哩!”

    祝缨看花姐,花姐低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办着什么案子?就在后半晌,有几个人来,说是周将军家的,请看顾他们家将军。我寻思着,你认识的周将军,是不是只有叫周游的那一个?又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并不敢收。”

    祝缨道:“这就对了。”

    “怎么?”

    “命案,他是嫌犯。在花街。死的也是个将军。京兆先拿人,禁军求了郑大人,大理寺接这个案子,叫我帮同裴少卿办理。”

    “啊!”

    “对呀,不收是对的。”

    张仙姑往祝大手里塞了一副筷子,说:“就是!什么狗屁将军!送个礼还鼻孔朝天呢!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花姐说看着不对,我想,咱们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万一你包庇了他,再一查你,你不经查呀!这个老东西就难过了。”

    祝大道:“放屁!我哪里为这个难过的?!”

    “那你为什么?”

    祝大道:“钱啊……咱家没钱了。”

    三个女人一齐哑然。祝缨心里算了一下账,她家的钱好像真的不太多了。在京城,什么都贵,以前一个小穷官还行,一旦升了官,交际的费用就上升了,不管是行头的花费还是人情往来开销都大了。如今房租一项每年就要近四十贯的开销。她的俸禄如果不买房不买地还凑合,偏又买了地,还计划买房。

    抄家时分的一点小金库如今还剩一点,也不够买个合适的房子的。

    她家,没啥钱了。如果不是抄家的时候占了便宜,如今的这个房子她都租不起。那点俸禄养家糊口租房子做衣服基本就是到手就没。

    就……有点玩脱了。

    祝缨清清喉咙,道:“钱的事儿,我想办法,别收外头的钱。”

    张仙姑道:“你听他的!谁说家里没钱的?他每回买菜都要扣一把钱呢!丢一回钱袋就能丢十几两银子!老东西,我看你要脸不要!”

    一场争执就此结束。

    吃完了饭,花姐就去找祝缨商议,如何开源节流。她说:“家里的事儿不该我做主的,不过我看着,你也不用太着急的。”

    祝缨道:“什么该不该的?没有你筹划,我们现在还焦头烂额呢。”

    花姐一笑,道:“其实,你手上已经有田了,新盖田舍的事儿我已筹划得差不多了,这就已经有一处产业了。家里不是没钱,是在京城里想太宽裕还有所不及。初做官的人,在你这个年纪、你这个品级,又没有宗族帮衬,一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能及你的。不要太逼着自己了。”

    祝缨道:“并没有。”

    花姐让她把染了香味的衣服给换下来,预备明天洗了,又说:“我知道干爹的意思,他是心里不安,总想有点积蓄好应付突变。不过,急中出错,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才好。”

    祝缨道:“嗯!哎,对了,要是我想弄个铺子,在京城得多少钱呢?”

    花姐吓了一跳:“你是要租?咱们不好自己经营,纵要经营,眼下也没那个力。买……它可比买房还要麻烦,还要贵的。太偏的,纵便宜一些,经营不起来,租金也上不去,白花钱放在那儿。繁华地方的,轮不到咱们买。要么是本地多少年的老字号,要么是背后有人。”

    祝缨叹道:“好吧,不想这个了。我原想,地在城外,又远,只是做个退步。不如在城里的熟悉,还好看顾。”

    花姐笑道:“慢慢来。我算着你的俸禄,眼下家里的花销是将将够了的,每月我给你再存一吊钱,一年一贯多,再有年节有你额外得的,多少也再存一点。干爹干娘年纪大了,恐怕要些养生或是汤药的花费,这一注钱要留下来的。”

    祝缨听花姐给她安排得妥妥贴贴,心说,他娘的,原来有个老婆这么好,我都想娶老婆了!

    她说:“好,都听你的。”

    花姐低声说:“那个周将军的事情,很难吗?”

    祝缨道:“上头还有裴少卿呢,裴少卿上头还有郑大人,他俩扛得住自然没我的事,扛不住,也不必我来扛了。”

    花姐道:“你总是有办法的,可也别太累着了,该歇的时候歇一歇才能走得更远些。”

    “我都歇了两年了。不累。”

    花姐笑笑,抱着衣服走了。

    祝缨挠挠脸,心道:是啊,是缺钱呢。没有钱就没有自己的房子,终究不是个事儿。又不能太抠索了,太抠索过得就太不值了。

    想了一阵儿钱,祝缨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祝大出去买了早饭回来,张仙姑和花姐要自己做,还能省些,祝大又说不用,仿佛昨天心疼家里没钱的人不是他一样。

    祝缨摇摇头,有了花姐之后她就不用天天带肉饼了,食物也总有些花样了。之前是馅饼,现在可以有卷饼,还有糕点。

    她吃得开心了,心情也就好了一些,脚步轻快地往皇城赶去,到了大理寺郑熹等人在朝上还没回来,她就先去了狱里。

    周游这会儿还没起来,陪他的刑部的人才刚起身,祝缨对他们摆了摆手,往里看了一眼就去找狱丞说话了。狱丞低声道:“里头那个,沉不住气,看着就不像是个能担事儿的人。”

    “难为你了没有?”

    “嗐!他,连刑部那俩,折腾得紧!又要这又要那,嫌不屋子不透气,还嫌气味不好!又要熏香,又要驱虫。又说吃得不香,必要吃家里的莲子羹。耶,那不是女人家吃的么?我看他就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祝缨心里就有了主意——就让周游在大理寺狱里多住几天又怎地?

    反正凶器是他的,他与死者斗殴且放了狠话,住龚劼的囚室,挺抬举这个纨绔的。

    她塞给狱丞一个卷饼,拍拍狱丞的肩膀,走了。

    等到郑熹下朝、分派了今天的事务,她依旧是听裴清的令参与周游案。她就与鲍评事先见裴清,请示今天怎么做。

    裴清就问她:“昨日如何?”

    祝缨道:“京兆府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我像叛徒。尸身倒是都看了,田仵作所说,与杨仵作填的尸格没有什么大差别。”

    裴清笑着摇头:“还有呢?”

    “与鲍评事去了案发地,京兆府封了那儿,不让我们看,我们没好与他们起冲突就先退出来了。又问了那家的人,都说没有异常。下官想,还是要请您出面,好叫下官等看一看现场。”

    裴清道:“唔,京兆府……王京兆不是小气的人呐。”

    祝缨道:“呃……那个,底下的人……”

    裴清道:“我知道了。”

    他去见了郑熹,向郑熹如此这般一说,郑熹道:“不错,子澄当与京兆讲明,此事不是我大理寺硬要夺他们的官司、占他们的便宜,他们也该明白南军、北军起争执,闹到御前也还是我的事。”

    裴清道:“你要等他们闹到御前,陛下发了话,就好了。如今小祝可怜,在那里混了这么些时日,现在要受点气。我等下去京兆府看看。”

    郑熹道:“老黄,把他叫过来。”

    裴清道:“瞧你,对个孩子不要太苛刻啦。”

    郑熹道:“我自有道理。”

    裴清就不在旁边看着,给祝缨留点脸。祝缨过来见郑熹,郑熹问:“在京兆府受气了?”

    祝缨道:“他们想拿我出气,我可没想接这个气,他们得憋着了。”

    郑熹嗤笑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怎么样?他们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添乱,就是拦着,尸首是看过了,现场封皮没揭,不让我去。哦,那家证人我也问过了,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隐藏其中。我还得仔细去看看。”

    郑熹道:“裴少卿会亲自过去,你有什么要求可对他讲,把你要看的都看了、要问的都问了。本来两处协同,就会有不和谐的事情,也不止因为你一人。”

    “是。”

    “昨天看的这些,我不信你没看出什么来。”

    祝缨道:“昨天回家,听说有个周将军家的往家里送了好些礼物,金银财帛都有。家里没要。我想……”

    “嗯?”

    “咱们把周游关到满格吧!不然这么着,他们还当我犯贱,钱不敢收还要把人放了。”

    郑熹拍案而笑:“哈哈哈哈,你啊!淘气!怎么?他无辜?”

    “他犯贱。嘴也贱,手也贱,脚更贱。要给他开罪,就先要证明人不是他杀的。即使刀是他的。哎,那把刀我还没看到呢。”

    “嗯哼!会让你看到的。”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没这个本事。不过还得看现场。今天我去狱里看了一下,就他的脾气,放他出来,他能把京兆衙门、大理寺、花街、南军全都拱了。得给他关起来,别叫他乱拱。”

    “怎么看出来不是他的?”

    祝缨道:“案发地是个小院儿,有前后门。前门与周游夜宿之处斜对门,人都喝醉了,没听到动静。前门来来回回许多人,痕迹都不好找了。不过,越近门口,我没有看到他的痕迹。再有小后门那里,只有几个娼家自己人走过。还有,那个娼家,我还得仔细查查。”

    郑熹道:“可以。记着,一共只有十五天,今天是第二天了。过几天再没进展,我就得给周游松一松了。”

    祝缨道:“您还是紧一紧吧,我说九成九不是他,可是这证据只有我能看得到,拿出去说,恐怕南军的人是不会相信。”

    “不是他,就要找到真凶。”

    祝缨道:“哎。犯案多半是个男子,至少犯人里有一个男子。如果是女子,必得一身好武艺,这样的人极少,我眼下还没发现。有几种可能,一是流贼,这就没办法了。二是种种有理由的。譬如在娼家,财色纠葛的面大,意气用事——就是周游那样的——也是有的。再有,马某的仇人,或者周游的仇人。五娘的仇人也未可知。还有,如果不是冲马某,而是冲那个妓-女,又是另一种,得把这三、四个人的过往都查清楚。还真得用着京兆府,他们人多。呃,可是……”

    郑熹道:“那些不用你去想,裴清会跟着去。我也会与京兆府好好说明白。”

    “您别,小孩儿打架,谁拖出家里大人来,就算谁输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干得赢他们。”

    郑熹没好气地道:“知道自己是小孩儿就行,去吧。”

    祝缨一吐舌头,道:“哎。”

    裴清等祝缨出来找他,说:“行了?”

    “嗯!”

    裴清也笑了,他刚才听到郑熹都笑了,心说:依旧是孩子心性啊。

    …………——

    裴清带着祝缨和鲍评事往京兆府去,还没到京兆府衙门前,裴清又看到一大堆人堆在那里,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南军、北军又围衙闹事了吧?

    除了这两家,他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敢闹上王云鹤的门前。

    然而这一次他猜错了,再走近一点,他就看到了,没有穿着号衣的军士,只有围成一圈围观的百姓,衙役也叹气,一边驱赶,一边劝那圈子中间空地中的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儿:“这位小娘子,王大人必会秉公而断的!难道还信不过王大人?”

    女孩儿吐字清晰:“我自是信得过王大人,我更知道嫌犯周游从京兆被人保走了,恐怕这世上,有比王大人更高的官儿,怕王大人被他们害了!我现领父亲的遗骸回去安葬,免得拖累了王大人。安葬好父亲,我再去宫前鸣冤去!我偏不信!陛下也是会偏袒凶手的人吗?!”

    查案

    王云鹤今天回来得晚了一点,他被皇帝留下来聊了一会儿天,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京兆府门前已经唱了一会儿大戏了。

    王云鹤一回来,场面京兆府的衙役顿时有了底气,女孩子还在哭诉,围观的人群也还没有散去。

    王云鹤微一皱眉,对这个女孩子道:“既知尔父尸骨未寒,所求者当是缉拿真凶,以告慰亡者,而非指一自己怀疑之人便要官府听命缉拿!尔有冤情可来陈述,尔有诉状便即呈上,还家等候,若无诉状,本府业已知悉案情,还家等候即可。”

    女孩子本是一股勇气,见了他之后气势就弱了一点,但仍是想要个“实话”。一旁张班头忍不住了,怒道:“大人自掌京兆以来,何曾办错过案子?你是要‘实话’,还是要辖制官府,听你的调遣?!!!”

    他搁这儿维持好一阵儿了,如果是以前,一通乱打,把人打散就算完了。王云鹤做了京兆尹之后,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还得讲点道理,下手还得温柔一点。维持秩序弄成了个“欲迎还拒”,围观的更多了,把他气得够呛。

    女孩子还要说什么,围观的人倒是觉得王云鹤态度可以,张班头说的也是道理。就有老人说:“小娘子,你既要向人家要个说法,又不信人家的,那还找人家做甚?”

    一齐把女孩子劝走,王云鹤对众一抱拳,道:“多谢各位父老信任。”有人就带头说:“因为大人是可信之人呐!”

    这时张班头等人再一劝,也就都散了。

    王云鹤转身回衙,脸就板了起来,这个案子得赶紧查明了!

    祝缨跟着裴清并没有在衙门口看热闹,裴清早就带他们从侧门进去等王云鹤了。

    王云鹤一回来,听说裴清在等他了,也不客套,先将京兆府的范绍基等人召来问了情况,接着就请大理寺来人会同协商。

    祝缨和鲍评事都跟着裴清到小花厅,宾主坐定,祝缨坐在裴清的下手第一个位子,看对面,有范绍基,还有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什么衙役之类的都没有,大理寺这边带来的小吏也都在外面候着。

    两个衙门的人先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下,王云鹤道:“陛下先已命京兆与大理同办此案,今日陛下有示下。我已与郑大理会晤,眼下案子是第一要务,先要查明案情,两家当同心协力才是。互相不可伤了和气。我知有心中不喜者,有欲争先者,无论有什么心思,都要给我憋住了!”

    裴清赞同道:“正是此意!我扣着嫌犯不让你审,你封着现场不让我看,有什么意思呢?互相绊着腿,到了期限案子没破,谁的脸上又好看了?”

    范绍基咳嗽一声,道:“既然话已说明,下面该从何处着手呢?”

    裴清先让王云鹤,王云鹤道:“先拢一下案情。”

    于是由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何京说了京兆府掌握的情况,他说:“男尸验明正身是南军校尉马某,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是禁军校尉周某的佩刀。女尸是娼家妓-女名唤莺莺,致命伤在胸口,亦是利器所伤,伤口与周某佩刀吻合。查,周某与马某前晚口角,放言要杀周某。次日,随从唤发现马某与妓-女死于室内。案发后清点过人数,娼家并无一人逃走。”

    王云鹤看过尸格,也知道这些情况,何京说这些是为了告诉裴清。裴清又听何京说了现场的情况,比如已经封了现场。男尸在地上,女尸是被绑在床柱上的,等等。

    裴清挑了挑眉,心道:这马某倒是会玩,这样的父亲倒有个那样敢闹府衙的女儿,不知该说此女是肖还是不肖了。

    等何京说完了,裴清看一眼祝缨,祝缨就说:“周某现在大理寺狱中,有刑部的人看着。唔,昨日下官与鲍评事往五娘家看了,不曾进入现场,只好问一问证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又蒙京兆许可,看了一眼尸体。侦知,马某在花街风评不好,常有凌虐之举,给钱倒还算大方。周某么,纨绔习性。其余细节,还请京兆俯允,许下官看看现场,再看看凶器,再看一回尸体。”

    何京道:“司直真是个直白的人。”

    祝缨道:“十五天,已经扣了一天了,今天眼瞅过一半儿,不直白不行呐。”

    王云鹤道:“可。先定出方案,再召他们办差轮番之人来吩咐。”

    裴清道:“京兆所言极是。”

    他们俩,连范绍基一块儿定了个计划,就是,两家各出一个仵作,再验一回尸,然后查看凶器。然后一起去案发现场再勘查一回,同时,还要再审问一下周游。范绍基道:“既然时间紧急,下官陪同裴少卿去现场即可,不如大人先去大理寺再审周游?”

    王云鹤道:“无妨。”

    于是召了双方的仵作、班头等,一边让人去花街清场,一边去仵作房看尸体。男尸还是那个样子,不同的是凶器也被取了来。裴清拿布托着这柄佩刀,这刀的刀身与刀鞘分开,见刀刃、刀柄上都是血迹,刀鞘却很干净。

    鲍评事低声对祝缨道:“嘿!可比寻常禁军的刀好多了。”

    裴清道:“是他的刀。”又比了一下男尸身上的伤口,从刀锋、刀刃的长度等看,也都合得上。女尸就不太合适他去扒了人家的衣服比划了,不过从外衫的破损处也能看出还是比较合适的。

    杨仵作一板一眼地说:“找了稳婆来比过了,伤口是合的。”田仵作看了他一眼,杨仵作点了点头。其实,他们私下背着人的时候,男仵作们也会悄悄验过。否则光凭稳婆的话,仵作也不敢信实了的。

    王云鹤问道:“如何?”

    裴清双手将刀放下,道:“我没有什么疑问了。你们呢?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妨碍了正事!”

    鲍评事道:“这也未必是个男人干的呀!十几刀,力气差不多的女人也可。既然是个凌虐的人,也许是仇杀呢……”他也是知道周游的,说周大公子指使恶奴打死人,他信,亲自动手,不太像的。

    裴清道:“不用你在这里猜!说你看到的,怀疑的。”

    鲍评事不太敢说话了,祝缨道:“除非马某坐着,否则应该是个男人,砍的是颈子,位置高。如果是女子,应该是个子很高的女子了。倒也不能完全排除。”

    众人都点头。

    何京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嫌疑最大的,除了周某,还有五娘家人。然而五娘家的人各有证人。”妓-女有嫖-客做证人,仆人忙了一夜,又与周、马等人的仆人杂居安歇,五娘一家三口看似人证不足,又是可以出入家中各处的,嫌疑也不算小,然而五娘夫妇年纪都大了没那个力气,他们的儿子坦然供称曾经进去过,是为的引路、帮忙准备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了。

    何京还提供了另一个之前五娘家没有告诉祝缨的细节:“前后门都是从里面扣上的。”

    裴清道:“既然是从里面扣上的,为何要怀疑周游?”

    何京道:“当日只有他与马某起过争执,他是唯一嫌犯,刀也是他的。”

    两人又就“这也太明显了”“也许就是利用了这样的心理”之类讨论了一番,最终还是那个话:没有更实在的证据,周游嫌疑最大,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他。

    何京心道:要是在以往,要不是周游,此案也就可以这么定了,大不了打他几顿,看这贼皮招不招。奈何奈何。

    王云鹤道:“倒也不可因为他素行不良就冤枉他杀人。去案发地点看一看吧。”

    祝缨却说:“京兆容禀。”

    王云鹤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祝缨又把女尸看了一看,女尸已然与前一日有了些许的改变,她看着女尸毁掉的脸,说:“是有个疑问——怎么能确定死了的就是莺莺?这脸还能认出人吗?谁认的尸?”

    张班头道:“五娘认的,怎么?她还能认不出来?”

    “凭什么认的?”

    张班头道:“这我哪知道?”

    王云鹤道:“不对,这个还是要问明白的。”何京也说:“要再审五娘。”

    祝缨道:“真的倒还罢了,假的是从哪儿来的?”

    …………——

    一行人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昨天到底没招到客人,只盼着赶紧结案,她把屋子再一打扫。兴许还能招到几个爱好猎奇的客人,补贴一下家用之类。她已然急得开始想,是不是要拿这个当个噱头?后来又想,还是不要了,还是找个和尚道士做个法事,把屋子重新装一装再开业吧……

    何京到来都够五娘喝一壶的,王云鹤一到,她也不免有点腿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有心情与她周旋的,到了便直接去看现场。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可仔细看,有什么疑问只管说。”他还记得祝缨当年为了曹氏案子走访的事儿。

    祝缨道:“是。”

    她这回是有准备的,要看什么、需要什么工具都先想好了。她先让人拿一架梯子,架到院墙上从高处观察一下整体,同时看看院墙有没有近其爬过的痕迹。接着才是执一根竹竿,又取了一轴红线,这才步入这个小院。

    小院与普通住家的小院子布置相仿,只是没有什么厨房、水井之类,其精致漂亮比祝缨现在租住的还要贵些。

    一年租金至少得五十贯。祝缨想。

    她一点一点地看着地面,幸尔这几天没有下雨,京兆府也守着没再让人进来,一些痕迹还没有被冲掉。祝缨小心地绕开了地上的痕迹、脚印,她不停地在地上画出浅浅的圈,圈住一个个的脚印。王云鹤留意看她画的这一串,看出是人的行动轨迹,他轻轻点头,道:“莫要踩了她圈的地方。”

    祝缨先不去正房,先去两厢。左右两边的厢房原本也住着人的,现在都被驱到别的院子里住了。两厢的陈设略陈旧一点,看得出原物也还不错,床上还有不及叠好的被子、妆台上有些凌乱,她拿竹竿拨一拨,发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问道:“东西是你们带走的?”

    外面五娘赶紧问她的女儿,王云鹤也问张班头:“可有人趁乱搜刮?”

    张班头赶紧说不敢,五娘那边妓-女见状也不敢撒谎,说:“是我们带走了的。”

    王云鹤就让她们核一下物品,看数目是不是合得上。

    妓-女们的房间里,祝缨看出了七、八种男人的脚印,但是没有马某也没有周游,且不属于这家中任何一个男子。

    两厢看完了,再慢慢一路圈到了正房。正房至今仍香气扑鼻,香气中又夹杂着一丝血腥味,浅淡,难闻。床柱下散着一串解开的红绳,床前一滩血,床前小几倒了,上面的一个瓷花瓶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又有一个矮几,上面好些奇怪的东西。

    这里的地面铺着水磨砖,血渗进了砖缝里。

    王云鹤看着这地砖,心中微有失望,他本希望祝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泥土的地面还容易些,这样的地砖,恐怕是难了。

    这会儿是个大白天,祝缨看了看门窗,问:“门窗当时是关着的吗?”

    五娘等人都说:“记不清了,当时一说死了人,都赶了过来。许是关着的?还撞了门?窗子就记不得了。”

    五娘的儿子说:“是关着的。窗子也是关着的。不然,从窗子就能看到了,不用拍门叫人。”

    王云鹤点头,问祝缨:“还能看出什么来?”

    祝缨拿红线把床周围一圈都圈了起来,蹲下来反复地看,说:“来了不少人,他们几个都到过。”她拿竿子指了五娘一家、两个妓-女,又说另还有八个男子的脚印,听得人一愣一愣的。五娘更是疑心:有多少人来过,我且不记得,他竟能看出来?她瞪大了眼睛,只看到水磨砖的地面上一片极浅的蒙蒙的仿佛有点鞋子形状的印子。

    祝缨已经觉得很满意了!这里的脚印比门口、院子里的少了许多了。当时,院门口围了几十号人,院子里得进了二、三十。屋里只有这几个人,算不错的了。

    祝缨又从这八个男子的脚印里,分辨出了五个衙役。张班头心道:怪不得敢这么狂,原来是真的有本事,平常见他老老实实向我请教,还道他是个雏儿,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鲍评事道:“要是当晚两边的客人,可就难找了。”又看妓-女们,要把她们带回去审问。

    五娘忙说:“马将军的事儿,谁敢在一旁听着、看着?嫌不瘆人么?马将军留宿的时候,她们接完客就去别处歇下了。”

    张班头又代上官们喝道:“你上回怎么不说明白?!非要问了才说?!”

    五娘道:“没问,不敢胡说。”

    王云鹤等人也都叹气了,只得记下,等会儿要再仔细地问一问。祝缨又慢慢地往后门走去,出了这房子,她就又能在地上画圈儿。一气画到了后面的小门那里,现在小门也被从外面封住了,不过门栓是在里面的。

    她这一遍算是看完了,重又回到屋子前,让鲍评事进门:“把门插上。”

    鲍评事搓搓胳膊:“干嘛?”

    祝缨道:“看看能不能从外面打开。”

    从外面开门、开窗的事儿是不太难的,一根铁丝或是一根簪子,有时候是一片铜片或者木片之类,都是可以的。

    张班头心道:这倒是可以的。

    这门合得挺严,门扇不是平正对齐,门沿上是有交错的,合起来的时候中间并不留缝隙,看得出木工不错。再看窗子,也是如此。祝缨评估了一下,忍住了在他们面前露出一手的打算,说:“出来吧。”

    张班头道:“积年老贼是能打开的。且也不必那样,一托门扇,从轴上卸下门板也是可以的。”

    王云鹤就让他去找人开门窗,对祝缨点点头,说:“这个记下来。”

    祝缨又去了小院的后门,这个她是有把握的,这个后门她之前看过了,门扇很松缝隙也宽,很容易就拿个簪子把门栓给拨开了。

    而进出后门的脚印就很少了,祝缨看出个四个人,一个是五娘的儿子绰号“小番”的,第二个是个女子的脚印,不属于眼前的任何一个女人,然后是两个衙役的,可能是巡逻或者贴封条的时候来过。

    祝缨又去看了周游住的地方,也就是玲玲的屋子,这里的脚印比马某死的地方,也就是莺莺的屋子要整齐得多,脚印也少一些。她认出了周游的脚印,这家伙同样没有到过后门,他甚至只有两排脚印通前门,一排进、一排出,根本没有反复。这里同样发现了娼家的一些脚印。

    看完了,祝缨就越发坚定了心里的怀疑,王云鹤一挥手,把五娘家都给封了。五娘真的哭了:“大人、大人,您这是要我们怎么活呀?求赐个容身的地方吧!”她还想别把这家全封了,跟之前那样封个案发的地点也行。

    王云鹤道:“带回去。”

    张班头道:“班房里有的是地方!”

    五娘傻眼了,万没想到还能到京兆府去走一遭。祝缨往裴清身边一凑,低声说:“大人,跟京兆说,把犯人分开关押,兴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裴清低声道:“你小子看出什么来了?”

    祝缨道:“没十足的把握不敢跟您讲,不过,回京兆府之后兴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裴清点点头对王云鹤说了,王云鹤道:“这是当然!”

    …………

    一行人往押着犯人往京兆府去,五娘理着袖子挡着脸,心里把凶手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哪个杀千刀的在她家杀人?!!!

    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又先不审他们,先把男男女女分开关押。自己又把两府查案的人都叫过来再合计一下案情。

    他先说:“不是周游?”

    范绍基大惊:“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云鹤注目祝缨,祝缨道:“周游进出玲玲的院子,只有一进一出两串脚印,除非他会飞。”

    范绍基吸了口凉气,何京问道:“你看得准吗?”

    裴清道:“不是他不是正好么?只要开脱了他,想来陛下也不必计较咱们十五日就破案,咱们就可从从容容破这个案子了。”

    好个屁哦,周游如果是冤枉的,那他还不得闹到京兆府的门上来?人是他们京兆府抓的呀!

    虽然当时王云鹤上朝去了,但是京兆府有这么个京兆尹底气十足,抓了周游一个现行啊!搁以往,大可以往周游身上一推,反正周游也抓不到真凶,就赖他就得了,反正他扛得住。现在不行,大理寺也来了。

    何京死盯着祝缨:“你看得准?”

    祝缨道:“连莺莺的院子里,也没他的脚印。”

    “那么多脚印,你看得准?”

    祝缨无奈地道:“我比你更想周游多蹲两天大狱。”

    王云鹤知道原委,右拳抵唇咳嗽了一声:“这个话就不要说了。”

    张班头心道,他要是与周游有仇,倒是能解释为什么要来抢案子了。

    王云鹤又问:“还看出什么来。”

    祝缨低声道:“有一个从来没有出现的女人,她的脚印出现在了莺莺的院子里。莺莺的院子里,没有莺莺的脚印。”

    王云鹤道:“你看得准?”

    祝缨道:“对。我……怀疑是李代桃僵,死的不是莺莺。仵作房里的那个,是平足。院子里的脚印,不是平足。还有那个小番,他也不对,他进门扛了重物,出门的时候是与一个女人一道,扶着那个女人。”

    裴清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一室的人也都惊讶了,个个交头接耳,京兆府的衙役们也顾不得生她的气了,是不敢置信的盯着她。杨仵作道:“平足?”

    祝缨道:“对,鞋子也不是尸体的,足底不同、走路姿势不同的人,磨损是不一样的。让女人们一个一个的去认尸体,问问她们,为什么说这是莺莺,或许就有答案了。”

    人们都在怀疑,王云鹤道:“审!”

    五娘先被提了过来,由何京来讯问。五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让她接待高官,她是能够,让她在京兆府里受审,心里还是怯的。

    她既不敢把事情推到周游身上,更是不能认这个事儿,只能喊冤。何京却不是什么慈祥和善的人,醒木一拍,就喝令:“先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完,再问话。五娘这二十棍打得虽疼却不算重,她还能有力气回话。看透何京不是什么良善人之后,五娘就老实说了:“莺莺真的死了啊!那身衣裳还是今年新做的呢!那朵绢花,时兴的样子,花了我五百钱呢!”

    祝缨在一旁听了,心说,他娘的,我明天就去学做绢花!

    何京押五娘去看尸体,让她仔细看了,五娘道:“就是她!不然这衣裳从哪里来的?”

    又让妓-女们辨认,也都说是莺莺,因为无论身形还是打扮都是这样的。裴清低声问祝缨:“真的么?”

    何京则是让女人们去看女尸的脚,最后是玲玲说:“这个不是莺莺的脚!倒、倒、倒像是燕燕的!”

    原来,因当年冯夫人的那个案子,她们娼家里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也私下除了鞋袜看自己的脚。燕燕的脚上有颗痣,还被她们拿来取笑,所以记得。实际上,燕燕的母亲也是个官妓,并不是中途发配的。燕燕的身形与莺莺十分相似。

    何京大怒,又拿了五娘来要打。

    五娘被打怕了,说:“燕燕已经死了呀!哪能想得到是死人呢?”

    “什么时候死的?”

    “就前两天。”

    “嗯?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五娘也郁闷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年轻轻的就死了,不是很常见的事儿么?还往京兆府里报过,把名字勾了呢!”

    “怎能如此轻忽?”

    五娘要不是挨了打,几乎要被气笑了,也只能忍气吞气,努力装出无事时候那般温柔款款的样子,说:“这原是常见的,年轻的姑娘留不住。在一处过几年,人老珠黄了,用坏了,要么去别的地儿,要么去坟地……”

    “尸首呢?”

    “拉出去埋了呀……”

    何京命把五娘押了下去,急回来禀报,此时天色已晚,灯光映得王云鹤的脸十分的难看,他说:“竟能如此!”

    又说:“让她们认,确认究竟是哪个!”然后又召集众人,要求所有人都要对今天的事儿保密。明天继续审理此理,务要确认死的是谁!

    众人拿了他开的条子,各自回家。出了京兆府,裴清拍拍祝缨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哈哈!”

    鲍评事与大理寺的吏们都说:“小祝大人,厉害厉害!”

    祝缨道:“可别这么说,不定是不是呢?纵然是,真凶也还没有出来。”

    鲍评事道:“小番像是。不如明天审他。”

    裴清道:“不得妄议!都各自还家,明天我要在大理寺里见到你们!回去谁都不许说出去。因为谁泄漏了案情坏了事,我要他好看!”

    所有人都答应了。

    裴清就把鲍评事和祝缨都带去了郑侯府见郑熹,把今天的事情连夜向郑熹汇报。

    祝缨站在旁也不抢话,等裴清说完了,郑熹说:“子澄辛苦了。三郎也要谦逊些,不可在京兆府里显出得意来。”又说鲍评事也很辛苦。

    鲍评事说:“全仗大人居中调度,裴少卿指挥有方,祝司直本领高强,下官不过随行而已。”

    郑熹道:“你也有功。”不拖后腿就很好,还能搭档出行,就不错。

    郑熹又问祝缨:“有把握吗?”

    祝缨道:“天亮就第三天,离十五天还早。不如把马某、周某的交游都摸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仇人的好。有备无患。”

    郑熹笑道:“又淘气上了。可以。子澄,明天我与王京兆也提一提,你也与他们少尹提一提,摸查一遍。如果死的不是莺莺,那个女子的行踪就很重要了,也要查出来!查到了她,不愁找不到真凶。双管齐下。”

    裴、祝、鲍三人都说:“大人英明。”

    郑熹道:“子澄与三郎,明日还与京兆周旋,”他指着鲍评事说,“你,悄悄去花街等各处也打听一下,有无莺莺状貌的女子。”

    鲍评事有点小激动,道:“是。”

    郑熹这才放他们走。

    …………——

    祝缨捏着条子,故意躲着巡夜人好试一试自己身手,一路不用展示条子就安全地到家了,内心十分得意。

    走近了自家院子忽地皱眉——祝家有客人!门口拴着几匹马!

    再走近一点,认出其中一匹是金良的马,她长吐一口气,上前拍门:“我回来啦!”

    金良亲自过来开门,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祝缨歪头往里看:“怎么?带着人给同袍找我要公道来了?”

    金良将她拉进门,道:“你知道就好!来,咱们好好聊一聊。”

    祝缨见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急倒是有一点急,说:“行。娘,你和大姐帮忙弄点茶来,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儿。”

    金良瞪她,祝缨笑道:“人已经死了,你还是想好怎么收场吧。”

    两人到了祝缨的屋子,当中一间待客的小客厅里,还有四个彪形大汉坐着,把一张小圆桌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急切地看着祝缨,带着审慎评估。金良给祝缨介绍,这些都是南军的兄弟。祝缨道:“知道,左边这两位昨天在京兆衙门前险些与禁军的人打起来,右边这一位,当时穿着便服。只有最后这一位没出现过。”

    金良道:“怎么样?我这小兄弟,有本事吧?”

    那位没出现过的站起来一抱拳道:“深夜叨扰了。我们是粗人,不会说话。金大说,郑侯府上不会包庇人。可是我们想,纵使大理心里不愿意,种种人情他乏于应付。我们不必大理寺明着判什么,只想知道个真相。侯府必不肯说,我们只好借着金大的面子,来求教小兄弟了。”

    祝缨接过张仙姑递过来的茶盘,顺手往桌上一放,把张仙姑推出去:“甭看了,去睡吧,不是什么大事儿。”把她关在了门外。

    回转身,金良已经把茶倒完了,还给了祝缨一杯,祝缨道:“艹,忘了吃晚饭了。案子限期十五天,还早呢,你们这么急干什么?就算想动私刑报复,周游还没出狱呢。金大哥,你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呐!”

    金良道:“我倒是想沉得住气,就怕兄弟们沉不住气。这个事儿,要一打头就交京兆或者大理也就罢了。禁军掺和进来,周游那些叔伯又要保,陛下拉偏架,这火气不就是上来了么?南军北军,一旦打起来,被人扣个帽子,谁都好不了!到时候……”

    金良是南军的人,还是郑侯的旧部,反正,不能出事。

    祝缨看着另外几个人,另几个人都说:“我们也要为老马讨个公道。”

    祝缨道:“那正巧,我有些关于马将军的事情要请教。”

    “只要能为老马申冤,你只管问!我们必答的!只要给老马一个交代,我们必有重谢!”

    祝缨道:“谢也不必了,我不必为此收礼。”

    他们都笑了,因为侦知了祝家没有收周家的礼,他们才来的,这个就不必告诉祝缨了。

    祝缨道:“马将军,是个十世修行的好人吗?”

    啥?

    金良道:“你别这个时候再问老本行的事儿啊。”

    祝缨横了他一眼,金良闭嘴了。那位差点率众斗殴的问:“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周游他爹的福荫太厚了!马将军如果不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功德怕是破不了周游的金身,反而要被他的福荫所制了。”

    金良问道:“怎么说?”

    祝缨道:“据我今日所见,九成九不是周游。现在两府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不能我一说两府就拿了我的话当真,必得拿到真凶才成!要缉拿真凶,就得把受害人身边的人、事、物过一遍筛子,马将军,经查么?”

    几个南军校尉一齐说:“老马是好人!”

    祝缨道:“打老婆吗?骂孩子吗?罚过手下吗?别告诉我‘男人都这样’,以上,都可以叫做为人暴戾、刻薄寡恩。还有,他死在娼家,这也可叫做私德不修。”

    她看着金良努力按住四个同袍,按下了葫芦起了瓢,笑了:“市井百姓可不爱听你们这个马将军多么有义气,他们就爱听曲折离奇。死在娼家,死前口角,这事就值得在人们的舌头上住俩月了。无论有什么话,你越辩白,他说得越起劲,越觉得你是在掩饰。最好的办法是冷着,让这件事过去。或者,用另一件更值得费唾沫的事掩了。现在,不但你们闹,他闺女也闹起来了。盖不下去的。”

    何况,从女尸以及风评上看,啧,这位马将军,内里未必就很好了。

    金良道:“别说风凉话了,快说怎么办吧!难道就这么放过周游?”

    祝缨问道:“你怎么比我还恨周游呢?”

    几个南军听了这一句都狐疑起来,祝缨道:“你们是想找到真凶,还是只想咬周游啊?”

    “真凶真的不是他?”

    “九成不是!你们还要把事情闹大吗?对老马可不利。对那个小娘子,更不利呀。她已经闹出来了。万一,周游一出来,他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那小娘子呢?一旦她父亲的名誉受损,她将来恐怕要更艰难了。”

    金良道:“那孩子的性子,执拗得很!老马是个好父亲,养这女儿可精细哩,也叫她读书,也叫她管家,老马……”

    祝缨道:“我会查到真凶的。甚至他们有些不便明说的证据,我也可以……你们要想好了,如果不是周游,你们要怎么收场?”

    几个南军道:“我们要真凶!只要有实证!至于周游!哼!他要是无辜的,我们给他陪罪就是!”

    金良忙说:“你们傻吗?!他不得蹬鼻子上脸吗?”

    南军一齐起身,对祝缨一抱拳:“我们信金大,金大为兄弟做的保,我们也就信兄弟。兄弟你,不要让让我们失望啊!”

    祝缨道:“这样吧,你们的义气我是佩服的。我查真凶,无论公布的是谁,我会把我的怀疑都会告诉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如果老马被查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尽力掩盖,掩盖不了,我帮你们想办法。实在盖不过去,别怪我就是了。”

    “多谢!”

    “不客气,看金大哥的面子。不然几位这样过来,我也是不会见的。请——”

    金良叹了口气,走在最后,问道:“老马……”

    “我看了女尸,身上的痕迹不太好。老马真没什么癖好吗?”

    金良道:“他娘子前两年走了,男人么,去娼家有了相好也没什么。”

    “嗯?”

    “哎……别跟你大嫂胡说啊!”金良低声道,“不至于是因为争风吃醋吧?”

    祝缨道:“那可说不好,你心里有个底吧。不见得是什么正人君子。”

    金良心头一沉,一抱拳,走了。

    寻常

    金良等人走后,祝大、张仙姑、花姐忽啦啦都拉开了房门跑了出来,就在中间那间门房里围住了祝缨:“又出什么事了?金兄弟怎么跟别人一伙来找你了?”“怎么这两天上门的人都这么瘆人呢?”“还是那个案子吗?”

    祝缨关好大门,拿顶门杠把门给顶好,就着张仙姑手里的油灯的光,看了看家人关切的脸,笑道:“还是那个案子,昨天那边来找、今天这边来找,咱们两边的东西都不接。”

    祝大有点庆幸地说:“你也不早说,周将军得罪的是金兄弟!嗐!”

    张仙姑道:“说了你能怎样?”

    祝大道:“那周家的东西就不该接,还得跟金兄弟说明白了。”

    “你可别跟人家表功了吧!那是你的功吗?”

    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了,花姐道:“同金校尉讲了,他还不觉得,他那些朋友怕要以为三郎在索赂了,还是不说的好。”

    张仙姑道:“对呀,这人情跟乡里一样的,卖好也得会卖呢。老三啊,那个姓周的也不是东西,不能叫他吃个教训啊?”

    祝缨道:“他的案子上达天听,不好动这个手脚的,关他几天叫他吃点苦头罢了。”

    一家人都很惋惜。

    张仙姑道:“只要跟咱们家没关系就成!睡觉睡觉!哎哟,老三,你还没吃晚饭吧?怎么回事啊?皇帝不差饿兵呢!你快回屋去,我这就把饭给你拿来,放蒸笼里呢。”

    花姐就去帮忙,一会儿祝缨把身上的官服换了身布袍子,那边饭也摆了下来,三个人看着她吃。祝缨抱着碗一边吃一边听他们念叨,什么花姐今天开始开方配药了,现在是郎中了。花姐道:“都是很常见的时气病,春夏之交换季的时候嘛。背几副方子,差不离的脉,稍作一点增减,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张仙姑就说这样是很了不起的:“你知道症候呀,不像我,就烧符灰的时候觉得可能是,就摘两片药草叶子搁里面混着煮。”花姐从来不知道张仙姑的符水里还有药,也觉得惊奇。张仙姑道:“就听老人家说一说嘛,什么金银花去热解毒的,我觉得是热症,就顺手加一点儿。光靠符水,那是不成的。”

    又因为连着两天家里来了两伙人,来头都不小,他们就又讨论起案情来。张仙姑说:“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往那个地方去,还斗气,能是什么好东西?”祝大道:“那也不一定,你瞧那个马将军,有那么多兄弟为他身后事操心,活着的时候一定是条讲义气的好汉。”花姐说:“周将军看着一个纨绔,不像会亲手杀人的。”

    祝大又问祝缨:“老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才两天,哪就看明白了?明天还得接着查呢。”

    张仙姑嫌祝大打扰祝缨吃饭,然后两个人又口角起来。花姐此时才慢慢适应了祝家的氛围,见祝缨四平八稳地吃着饭,一点也不为父母之间的激烈冲突所动,有点心疼祝缨:难为她还能吃得下去。

    他们闲聊,祝缨很快吃完了饭,张仙姑收拾碗筷喊祝大一块儿烧水去,祝大又说:“柴剩不多了,明天去市里叫人送一车来……”

    花姐留下来问祝缨:“这案子两边都不太好相与,我看他们,怎么有点儿冲你呢?”

    祝缨道:“他们冲郑大人、王大人的时候你没见着,人家直接搬出了陛下,厉害不厉害?”

    花姐点头道:“那咱们家这里已算是小阵仗啦,我懂啦,咱们还照旧过日子。不过,就怕他们冲不动那两位,却拿咱们来撒气。”

    祝缨道:“我已想好了。”

    “要家里做什么吗?”

    祝缨道:“两头的礼哪个也别接,真扛了雷,我找郑大人要好处去。”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话,你只当耳旁风吹过——郑大人待你恩重如山,可有些时候……”

    “也别跟他把实底全交了出去,对不对?”

    花姐笑笑:“你有的本来就少,你好歹给自己留一些儿。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

    祝缨第二天依旧是先去大理寺应卯。

    路过宫门的时候,禁军也忍不住跟她打听消息。祝缨也都说:“才第二天,没有什么眉目,真有大消息瞒也瞒不住,你们也就都知道了。”

    禁军们都说:“周将军不像是能下那样狠手的人。”

    祝缨奇道:“哪样的狠手?”

    禁军们低声说:“嗐!当时有人看到的么!有话传出来的。还有那个姓马的,据我们探听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祝缨又从禁军那里听到了一些马校尉的坏话,也与花街上说的一样,这人是有些坏毛病。同时的,好父亲当然是个好父亲,做丈夫也不算太差,老婆死了也没再续弦,然而能让家里过得滋润,捞钱也是少不了的。他不喝兵血,但是旁的就不好说了。

    祝缨心里自有盘算,只管听着。这件案子到现在,案子本身的结局也不是她能操控的,不管真凶是谁,也是快要露出来了。她在琢磨着,怎么从中动点旁的手脚。

    与禁军告别,到了大理寺又被左司直拉到一边问:“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道:“你不是昨夜当值的么?怎么现在还没回家?”

    左司直一腔的憋屈:“就问你这个案子怎么样了嘛!那个狗屁周将军!昨天夜里搅得大家伙儿也没睡好!”

    周游在大理寺里蹲大狱,除了不敢点唱小曲儿的过来,他是变着法儿的作了两天。嫌饭菜不好吃、嫌铺盖不香软,这都是小事儿,他还会嚎,又装病,装得还极像。亏得御医们医术颇佳,且有一老御医应付周游很有一手,半夜被叫过来一看就知道他装病了,起手就是与之前一样的法子整治他,说是普通的积郁,是周游的老毛病了,轻轻一剂药下去,周游药都没吃就好了。

    只苦了左司直,他值夜,跟着鞍前马后,还要被宫中出来的人传话训斥:“陛下问,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干的?!怎么能虐待人?”

    左司直恨不得把毕生所学之十八般酷刑都给周游上一遍,好展示给皇帝看看什么叫虐待。然而他不敢,还是忍气吞声,先守在皇城大门边上等郑熹进宫的时候小告一状,又守在大理寺等祝缨回来,跟这位同僚打听一下,再拜托一下:“凶手真就不能是他吗?!!!”

    祝缨道:“我也想是他,这样大家都清净。”

    “还真不是他?”左司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能多拖两天吗?”

    “老左?”

    “你听我说,就是查案,行,他是冤枉的。就不能是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嫁祸了吗?哦哦,不不不,是他太单纯了,被人嫁祸的!看谁跟他有仇,查他干了什么不法事。这等纨绔,嘿嘿!”

    说起这个左司直就有经验了,这种纨绔之家,想要维持他们的奢侈生活是需要大量的财富的。怎么,吃肉的有你,挨打的时候你想躲?你家里干的不法事,积累的财富你享用了,那也有你的一份儿!没听说这些逆案里,犯官的子女享了福还能不诛连的!

    左司直跟祝缨直咬耳朵,祝缨听了,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她还要说:“老左,你看看大理寺能出多少人跟咱们去查这个案子?翻是着力翻那马校尉的过往呀!你要是有周游的把柄,我给你报上去。就算不能昭告天下,至少让陛下知道,你看呢?”

    左司直抄着袖子,愁道:“那就不够让陛下生气了,陛下才不会为他一点点发财的事儿生气呢,他爹,死得惨啊!”想当年周游他爹那里拿命换了皇帝和一干朋友的平安,死撑到了郑侯来救驾的。听说,身上起下来的箭头有一大捧。

    祝缨道:“接着找,反正得找点儿什么出来。老左,你留个意啊,不行就找杨六打听。悄悄的啊。周游那样的人,消息漏出去,你先倒霉。”

    左司直道:“那还是算了吧。好晦气!你也留意着些,他出来了,怕要迁怒。我回家了。”

    祝缨目送他离开,鲍评事又凑了上来,他已听说了周游的一些事情,也有点发愁:“这个周将军有点不识好歹呀,哪怕是咱们证明了他的清白,只怕也要讨不着好了。人家又投的好胎,怎么办?”

    祝缨道:“先把眼前的差使应付过去呗。一会儿还得跟京兆府打擂台呢。”

    她说的打擂台不是去京兆府,而是王云鹤和范绍基到大理寺来提审周游。大理寺提审周游,刑部的姚侍郎还要尖着耳朵来听,王云鹤一到,先把刑部的人赶走了,原话是:“嫌犯何其多,刑部能为他们每个人撑腰,告诉嫌犯终能脱罪么?”

    他已知周游八成不是犯人,仍是这样讲,打的与祝缨、左司直一样的主意:你不是杀人犯,也不妨碍我把你查个底儿掉!

    王云鹤的本意是肃清京城风气,只要不是用非法的手段,怎么肃清,他倒不是很计较。查案嘛,把嫌犯查个清楚,没毛病!

    周游一见刑部的人走了,心里先没底了,他想骂郑熹,郑熹人家不过来,王云鹤来了。周游就说王云鹤白瞎了青天的美名,竟冤枉于他!王云鹤命人拿了张单子给他:“我自清廉,所以没收府上的贿赂。至于府上说的什么‘纵使你做错了什么,你也不会有事’我先记下了。你还是官身,我先不打你。说吧,你当晚做了什么。”

    周游靠山也不见了,对头也不在了,家里人行贿的把柄还在王云鹤手里,心里已经软了。可他实在无罪可招,因为人压根就不是他杀的,就算打死了他,他也招不出来。

    王云鹤是个有经验的人,将周游翻来覆去审了一整个早上,一口水也没给周游喝,周游三餐丰盛,早饭才吃完想方便,王云鹤也只当没听见。周游看着无赖,并不是街面上的真无赖,他也不好意思当堂便溺,脸都憋青了。从小打大招猫逗狗的破事说了一箩筐。

    到后来,连“我在五娘家真的没干什么,就送了玲玲一套头面!”都说了,再憋他半刻,他居然想起来这套头面是顺手从老婆妆匣里拿出来的。

    王云鹤也不能让他尿裤子,看看差不多了,才让他回牢房去,自己背着手出来了。

    郑熹、裴清带着祝缨和鲍评事都在隔壁等着,到了此时都有些佩服王云鹤,这位真不是迂腐之人呐!

    郑、裴二会都说:“佩服佩服。”

    王云鹤却苦着脸说:“惭愧惭愧,本不该如此。”

    郑熹请王云鹤去他那里细聊,裴清就招待范绍基,两处聊得都挺愉快。一则王云鹤经验丰富,以他自己的观察,周游过堂的表现确实不像是本案的凶手,并且他看过了周游的佩刀:“平日不用的东西,保养得倒好。可见周将军的武艺……”比较拉胯。

    二则王云鹤还是比较相信祝缨的判断,周游没有进出过莺莺的院子,除非他会飞。

    郑熹也心知肚明,他也接受了祝缨的说法,把周游放出去会乱拱。

    郑、王二人又彼此心知肚明,刚才在朝上的时候,很有默契地先不提周游是不是真凶,但是要说周游此人平素“不拘小节”,到花街嫖宿的时候也带着佩刀,还拿禁军的身份去放话要弄死人,实在是想放了他都不太好意思放。如果他是冤枉的,也只好等拿到真凶再放他。再说了,一个禁军、一个南军,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也都该受到教训了。

    现在二人又再次达成了共识,郑熹道:“人就在我这里看着,案子就有劳京兆了。说来,是晚辈偷懒啦。”

    王云鹤道:“大理谦虚了。大理不是看一个周游,是顶着刑部与礼部乃至陛下。”

    郑熹又说:“大理寺前几年才经过风波,如今这些连同我都是新人,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京兆海涵。”

    王云鹤道:“哪里哪里,岂有不周?譬如锥处囊中。总有让人心服口服的时候。”

    …………——

    王云鹤与郑熹这一番交流彼此都舒心,他与裴清等人一同去的京兆府,到了京兆府已到了午饭的时候了,王云鹤就招呼大理寺的人在京兆府里吃饭。

    京兆府的伙食竟不比大理寺差,这让祝缨对王云鹤又多了一些认识。大理寺有钱,是因为郑熹会捞钱。王云鹤还是比较清廉不盘剥的,可见一是会经营,二是经办的人抽成也少了。京兆府的风气确实更好些。

    王云鹤把大理寺的三个官儿一同邀到堂上吃饭,且对祝缨一如往日之亲切,夸她:“往日劝你读书,你真读书时,又恐你把一身本事丢了。你这本事是没落下,这很好。”

    祝缨道:“京兆的嘱咐,晚辈不敢不遵。蒙您不弃,晚辈一定再接再厉。”

    王云鹤点点头,还让给她再添菜,又跟裴清闲聊了几句。

    吃完了饭,才重召了相关人等再说案情。

    有他吃饭时的表现,京兆府都明确地知道了王云鹤的意思,不能再给人脸子看了。且祝缨这两天的表现也显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容易被宽容、接纳。再到下午的时候,大家对祝缨就好了许多。

    王云鹤与范绍基不能明说不是周游,但是话锋已经转到了“缉拿真凶”上来了。

    何京报:“昨夜又连夜审了五娘家的妓-女,今早又锁了几个嫖客,据他们所言脚上的表记,女尸确是燕燕,不是莺莺!”

    就凭这个,何京就觉得祝缨虽然年纪小,还是有点本事的。王云鹤今天审完了周游,回来也表现出周游不是真凶的意思,则与祝缨之前说周游不是真凶也合上了,何京对祝缨已有所改观。

    然而另有一个人却不服了起来。

    “替换?不能够啊!”杨仵作跳了起来,“生前伤和死后伤我还能分辨不出来?!”

    因为据五娘交代,燕燕在案发前就死了,并且是在京兆府勾销了的!今天早上,京兆府已查过了档案,确实是勾销了。因为官妓属于“官产”了,确实有一套比较严格的管理,当年祝缨查珍珠,就是这么查到的。其中之偷梁换柱不是没有,但是账面上的记录是必得有的。它关系到官府的收入!

    然而在场的全是在刑名上颇有经验的人,资历最浅的祝缨、鲍评事也都经历过了大理寺的案件复核、龚案等诸多案件。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可能,鲍评事道:“换人的时候,她就不能还是活着的?”

    杨仵作还沉浸在“被怀疑判断有误”的情绪里,是站在他旁边的张班头提醒:“是说,燕燕报了死,但是其实没死。”

    田仵作站他们俩旁边,也帮腔:“小人也看过了,确实是生前伤。”

    范绍基问道:“但是尸身的表记是明白的,是吗?”

    两个仵作都说:“以前也曾遇过造假,那些手段我们也略知一二。昨天说可能弄错了人,又仔细看了,是真的表记。”

    “记下,再审的时候再问明白!”王云鹤说。

    何京等人气个半死:“这群下流东西,嘴里没半句真话了!”

    王云鹤道:“你常年办案的能不知道?何曾有一问就招全了的?莫要焦躁。”

    何京脸上一红,又坐了回去,心里记下了一笔。

    王云鹤又说:“周某嫌疑不能全然排除,不是亲自动手,也可能是指使他人。当然,也不能就认定是他,也许是马某另有仇家。现要将这两家都查一查,看看他们有无可能结旁的仇家。”

    京兆府办事的人都松了口气,这个他们懂啊!就算是为了查凶案,顺藤摸瓜,咱们查到一点周某的“不法事”,那叫意外收获!他们也不担心大理寺那边,因为张班头、杨仵作越想越气,就这两天功夫两人结伴将介绍他们与祝缨认识的牢头给堵了!

    牢头算是知道原委的,嘴也不会为祝缨把门,就说了周游、时公子坑害过祝缨的事。杨仵作当时气就消了一些,说:“只为这个,跟咱们说一声就得,何必要亲自弄到大理寺去报复?”

    他们今天对祝缨的态度也好了一点。

    王云鹤分派完任务,衙门内把五娘家的人再过一次堂,衙门外京兆府查周游、大理寺查马某,要把五娘家在花街上有无对头的事也给查清,再有,还要查找莺莺的下落。

    清查也没有什么捷径,就是撒网,与祝缨当年查王府失窃案一样,只能靠笨功夫。祝缨那搜查痕迹的本事,在前三项上完全没用,在后一项上也只能满街乱蹿碰运气,看能不能碰上。

    衙役、吏们各领一事,带人撒网去了,官们且要审一审案。

    王云鹤京兆事多,要去处理,范绍基、裴清也不再亲自动手,他俩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聊案情,事情就交给何京、祝缨、鲍评事他们了。

    鲍评事就要审“小番”,小番是个绰号,说是五娘的儿子,却不与五娘的丈夫一个姓,因为他俩不是亲父子,小番姓钱,五娘的丈夫却姓赵。何京还是审五娘,祝缨就审五娘的丈夫。

    然后是妓-女、仆人、打手之类。五娘家那几个男仆,除了小厮,倒有几个打手。

    鲍评事在小番那里问到有用的情况有限,小番说:“小人在各处伺候,哪里要人就去哪里,什么杂活都做的。咱们家就是伺候人的,哪有什么‘少东家’的说法?连家父家母都要为官人们端茶递水哩。不止这两间院子,这家里,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何京这里倒有点进展,据五娘说,燕燕确实不是她亲眼看着断气的,她也没那个功夫,眼见燕燕是活不成了,再延医问药就不划算了,就让人把燕燕拖出去处理了。何京问她怎么处理的,五娘道:“让小番带两个人,一张席卷了,趁夜往外一送,自有人接了去。”

    “接的人是谁?怎么就肯接了尸首走?”

    “有的人收女尸配婚的,还有些钱拿。这样年轻的还贵些呢。”五娘说。

    “燕燕的尸首是谁买了?”

    五娘又说不知道,反正这事儿吧,她两头吃,一头是卖尸首的钱,小番跟人接头,拿了钱回来交给她。她这头报了燕燕病故,又花了若干银钱烧埋。不是何京手太辣,除了打就是打,她还不肯招。

    饶是何京审多了案子,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就这般无情么?”

    五娘道:“妾倒想有情,可连妾自己都是个物件儿,哪有情给人呢?”

    祝缨那儿审五娘的丈夫,也是先打二十板子。这男人年纪不小了,一看眼睛就非善类,以前是做打手的,现在上了年纪了打不动了,在街面上依旧有几分面子,与五娘凑成一对儿。

    他倒也懂规矩,挨完了打,就说:“官人要问什么,小人都明白,只是小人真的不知道。她们婊-子们的事儿,无非就是那些个。有想从良嫁人的,有想日后自己当娘的,有想蒙赦开脱的,也有想死的。小人只想过完这辈子,并不想生事。现摊上了官司,事已坏了一半,也没为别人瞒的道理。要问小人,要不是外人干的,这家里,就只有小番。”

    祝缨就问他为什么怀疑小番。这男人一笑:“嘿!那小子那眼神儿,藏不住!他瞧上莺莺了。”

    再问证据,他也没个证据。因为夜里是最忙的,且老马有那么点爱好,什么挣扎尖叫之类的声音都是“寻常”,把人赶走了、插上门,自己随意摆布妓-女,也是“寻常”。燕燕送出去的时候是有一口气还是已经断气无人在意,也是“寻常”。如果一时无法脱手,活埋了,也是“寻常”。

    再问妓-女们,也有说小番好像看上了莺莺的,也有说不知道的。她们在娼家,闲着时就会拿男仆也打个趣,那种话哪能当真呢?

    仵作们也又验了一回,这个女尸确实是“新鲜”的,因为有了燕燕这个人的存在,两个仵作又悄悄地、在别人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仔细验了一回女尸,道这女尸生前确实有重病。可能就是燕燕。

    这些审完,天也黑了,一天又过去了。

    裴清道:“不如连夜再审一审这个小番。”

    何京想偷跑,让大理寺的人现在回去,他们京兆府好夜审。便说:“他与莺莺似乎有染,不如等找到了莺莺,一鼓作气!”

    祝缨道:“如果他知道莺莺在哪里呢?不如先审他,不过一问。今天问不出来,明天再问。”

    两下争了几句,王云鹤已处理完了今天的公务,过来一问,就说:“有争执的功夫,早审完了。”

    一锤定音审小番。

    这小番长得还算周正,时而多话,时而沉默。打了二十板子他也挨了,一口咬定:“燕燕是我卖的,拿了钱来给娘。他们谁要买的我也不在意,只问给钱最多的!他们拿走了做什么,也不干我的事。省了咱家的棺木钱,燕燕也有个归宿,都挺好的。”

    祝缨问道:“燕燕和莺莺为什么这么像?”

    小番说:“就是照着一个模子找的,那能不像吗?”

    鲍评事道:“还有这事?”

    “您卖货,这一样快要缺了,不得备个差不离的?”

    五娘家比较大,虽然也讲究个“环肥燕瘦”各有特色,但是比较受欢迎的类型还是要常有的。燕燕还没病重的时候就因身体越来越差,不大能逢迎得来了,五娘就要提前物色替代的。不止是快要死了的,五娘家高档一些,燕燕即使健康,快过花期的时候五娘也得提前准备同类型接班的。

    祝缨也算开了眼界了,她知道,人有时候跟货也差不多,但人与货像得这么彻底的,还是头一回见着。

    几人交换了个眼色,祝缨问道:“你从莺莺院子从扶走的那个,是谁?”

    “小的干的活太多了,记不得了。”

    祝缨没说话,她是觉得这个小番是有问题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怀疑莺莺就是小番带走的,燕燕也是小番弄来的。老马那个衰人,死了也不冤。她并不直接挑明这件事,也不明着回护任何人——京兆府也不是吃素的。

    京兆府借口天色已晚,又把大理寺的人客客气气地送走。祝缨对裴清道:“他们今晚又要忙啦!我猜一定是审五娘!”

    裴清道:“我要是他们,一定要问五娘,是不是快要死了的人就算是死人,要处理掉了。”

    鲍评事道:“恐怕是的。货么……”

    祝缨道:“我问过姓赵的了,你猜对了。”

    三人感慨一回,各自归家。

    …………——

    又过五天,外面奔波的衙役、吏们的收获并不多,老马的“不法事”居然不多,周游那边事情多,但是都是些老百姓很无奈、气也只能白气、苦是真的苦、官场上看又不算很严重的“鸡毛蒜皮”。五娘的对头都是生意上的,没发现有胆子有本事杀老马的人。

    至于莺莺的下落,没有任何进展。身为一个官妓,莺莺能够自由活动的机会很有限,她喜欢去的地方也没有,她的熟人家也没有。又因她的几个熟客是有家室的,衙役上门,弄得人家家里又是一番夫妻争吵。

    京兆府果然是偷跑了,何京等人连夜再审,五娘不能再打了,不过已经被何京打怕了,夹棍上拿上来她就招了:“是有还剩一口气就弄出去的。也有骗出去,说放她走的。燕燕,兴许是后来又活了吧?小番确实把钱给了妾!账上都有!”

    账上是有钱的,京兆府又连夜再审小番。小番还是咬定了已经卖掉了。

    王云鹤又说不能打死这些“嫌犯”“证人”,眼下就只好先把莺莺找到,所可虑者,莺莺是不是还在京城内。

    何京道:“案发时是深夜,城门关着,她一个女子,又受马某磋磨行动不便,应该出不了城。纵出了,没有路引、没有户籍,也是难行。”

    祝缨道:“看踪迹,腿上也有些伤,行动是不大便利的。到现在,怕还没养好。我再亲自去找上一找。”

    王云鹤道:“多带上几个人,网撒得大一些,也能快些找到。”

    “不用,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她就换了便服,慢悠悠地去花街后巷那里逛去。先从后门去了九娘家,问九娘买卖尸体的情况。九娘苦得要死:“您都知道了,还问妾做甚呢?哎哎,不过妾可没干过那样的事,妾就是心不够狠生意才没有五娘家那样的盛况。”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莺莺要是找着了,会怎样啊?”

    祝缨道:“她要不是凶手……”

    “恐怕不能吧,咱们不动恩客……”

    “嗯?”

    “哎哟,就算想,也不敢呐!又不是她们私家。”九娘嘀咕了一声。

    祝缨又问:“你们这里,都请哪个郎中看病?”

    九娘猜到了什么,迟疑了:“呃……”

    祝缨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她终于吐了个地方,说:“有个地方各种伤、病,都对症。不过价钱有点高,不是有钱的请不起,没钱的就胡乱请了,路上请个谁都有可能。五娘家么……后街上有个药铺,也兼卖药,吴记就是了。”

    祝缨道:“有话一次说完。”

    “它家兼为一些小娘子治不好说的病,比如打个胎什么的。”

    祝缨点点头,说:“别说我来过。”

    “哎哟,不敢,妾从小胆子就小,违法的事不敢干。”

    祝缨道:“这么看,你倒是个宽和的人了?”

    “不敢说不敢说,在这儿打滚,从当别人的女儿到自己也有了女儿,谁敢说自己是好人?”

    “差不多就行。”

    “哎。”

    “你家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争执,可以来找我。”

    “哎!”九娘这一声就十分的真诚了。

    …………——

    祝缨照着九娘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吴记,吴记生意还不错,三、四个伙计在拣药、称药、配药,一个掌柜的在看账,一个老郎中摇头晃脑唱小曲儿。

    见她过来,有伙计迎上来道:“这位小官人,来错地方了吧?小店擅长妇科,另有配些伤药一类。”

    祝缨拇指指了指外面,道:“花街上常来照顾你们的生意?”

    “呃,是。”

    “伤药……有马某的功劳吗?才刚死的那个马校尉。”

    因这两天也有衙役来问话,吴记已然知道了在查案。

    她以询问马某的风评为由,吴记的人戒心就低了一些,讲了马某的一些事情。祝缨又问了常需要什么样的伤药,是烫伤、棒伤还是鞭伤之类,是钝器伤还是锐器伤。与这吴记聊了半天,套了些话,伤药对应的症候,燕燕身上也有,可见尸体仿得十分到位。

    又问常受马某之害的人都有哪些,吴记道:“倒有不少,不过有好几个都走啦,莺莺不就是么。”

    “他以前也弄过莺莺?”

    “可不是。”

    “可这马某也算是照顾你家生意了吧?”

    掌柜的笑了:“哎哟,这条街上,谁不照顾小店的生意呢?说不得,说不得。”

    “他还不是大宗?”

    吴记就不说话了,祝缨也不逼问,话又绕回了马某身上,又问他“多久照顾一回生意”,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与谁又发生了争执之类。

    掌柜的就都说了:“上一回还是五娘家小番来买的药,一到就说,老样子,我就知道是他了。”

    祝缨问完了自己想问的,又向讨了一些伤药,付了钱,提着药又转向另一条街。她在京城踩过点,这花街略踩走过一回就不来了,因为打小张仙姑就不乐意她到这些地方,后来有了珍珠的事儿,她就更不乐意跟花街有太多牵扯了。不过她还记得,有些私娼也在附近,那条街上背面是一条河,常有花船经过。依附花街而生的除这样的药铺,还有一些旁的行当。

    譬如一些年老色衰的、被赶出来的,又或者无处可去的,就在沿河边上的一些小院子里租住。有些有一点积蓄,就住在那里,为娼家洗衣、缝补,也有做些零工的。还有些有技艺的老妓,也租个略宽敞的屋子,在那里教授技艺,赚得倒还多些。

    她从这条街上走过,摸到了个街面上的小龙头,叫住他:“好悠闲!”

    那人一看:“哎哟,小祝大人!穆老还念叨您呢!”

    祝缨曾经的狱友老穆在外避了两年风头回来了,一朝回来却发现狱友成了官,当时祝缨正一边读书一边满街乱蹿,跟京兆府的关系正好,遇着了他就帮了他一个小忙,让他重在京城安顿了下来。老穆也不敢斗狠了,但又没别的营生手艺,就依旧干些收保护费的打手生意。不过因为大龙头都被清了,倒显出他也算个人物了。

    祝缨就问小龙头:“现在忙,闲了再找他。有事问你——近来这里有什么新人搬过来了么?女人。”

    小龙头道:“您要找女娘,该去九娘家呀,那里人衬您,别的都不配。”

    祝缨哭笑不得,骂道:“干正事呢,谁跟你胡扯?”

    小龙头道:“哎哟,有的。”将祝缨带到了一处小院前:“就这家吧。有个瘸子在这儿买了连着的两处院子,自住一处,另一处租了。瘸子住这儿,教弹琵琶。”说着一拍门,让里面的出来。

    里面一个长得黑乎乎的小丫头开了门,回头说:“娘子,有客。”又对小龙头说,钱她们按月交的。

    祝缨心中一动,看着一个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子,微跛着走了出来,对她一拜:“小祝大人。”

    珍珠!

    祝缨心中感慨,没想到珍珠还在这里,虽是情理之中,却也有些扼腕。她说:“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珍珠怔了一下,道:“妾,如今姓江。”

    “江娘子。”

    小龙头道:“有话问你呢,新来你这儿住的那个,是个什么人?”

    珍珠摇头道:“不知。我只认房钱。”

    祝缨看着那个小丫头问道:“是小番送过来的?”小丫头躲到珍珠身后去了。

    小龙头道:“害!干脆别问了!我带您去找!”

    说着,拽开了步子往隔壁去了!祝缨也要跟去,珍珠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看来是了。我也没想到一找就找到了你,这事儿牵连不到你。”

    “又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珍珠喃喃地道。

    祝缨道:“我也不想让她与这事儿有牵扯。是莺莺么?”

    珍珠不说话。

    祝缨道:“小江,我得知道真相才好想明白要怎么做。”

    珍珠听到“小江”两个字有点吃惊,仍然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这里讨生活罢了。小祝大人要审我,我也只知道这些。别人给我钱,我把房子给她住。”

    祝缨道:“好了,我不问你。你这里……”她看了一下,珍珠,哦,小江买了房,还两个院子,“看来九娘没扣你的私房。”

    小江笑了一下:“您放了话,她不敢。”

    祝缨道:“走了。”转身给她把门带上了,对小龙头说:“别叫人打扰了她。”

    小龙头正等着呢,挤眉弄眼地问:“您好这一口。”

    “放屁!她是良家妇女,少来调戏。”

    “哎。”

    两人到了租给房客的小院,发现这里拥挤得紧,也很杂乱,无论是正房还是厢房都被间成单间,每间都开了门当中一个天井,南墙的门房是一排灶台。院子里晒着各种衣物,都是乱七八糟的。

    小龙头直接推开了一间门,只见里面泥土地上摆着两张床,空着一张,另一张上躺着一个女子。祝缨走近了看她身形,与仵作房的女尸十分相似,低头一看地面,叹了口气:“莺莺。”

    床上的女子呻-吟了一声,半张着眼:“小番?水……”

    在她的背后,小江的声音响起来,说:“她伤得挺重,昨儿还发烧了。”

    祝缨道:“你不该跟过来的,房客见着了不好。”

    小江道:“也……没什么。一手交钱一手交房,骂两句难听的,也是我听惯了的。”她皱了皱眉,低头跺去了洁白的鞋子上沾的一点点灰土。小黑丫头说:“哎哟,脏了,我回去拿新鞋!”

    祝缨探了探莺莺的鼻息,对小龙头道:“去,雇辆车,把她带走。”

    方向

    小龙头雇车也给钱,但是给得比较随心所欲,有时候照价给,有时候多给,有时候不给。今天祝缨在场,小龙头知道祝缨场面事做得一向比较好,也就照实给了价。

    果然,他讲定价钱,帮忙把莺莺一条被子裹了装上车,祝缨就给了他钱。

    小龙头说:“哪能要您老的钱呢?”两个指头往外推,三个指头往里勾,终究还是接了这个钱,笑眯眯一看,还赚了点差价,乐呵呵地把人给送走了。回头对小江说:“这房子你收拾收拾,准备另租吧。你算是赚着啦,白饶这几天房租。”

    租房一般三月起,人都被官府带走了,眼看回不来了,房钱不退,继续租下一个,白得仨月房钱。小龙头对小江恭喜了一回。小江板着脸,对拿了鞋回来的小黑丫头说:“拿回去,一会儿过来给她把包袱收拾了,有人来找包袱就给他们。”

    小龙头也不生气,又多往小江身上瞄了两眼,笑嘻嘻地走了。

    小江抿紧了唇,鞋也没换,大步走了回去。

    小黑丫头把干净的鞋子揣进怀里,开始收拾屋子,很快就打包了两个大包,拖出来放到门口,进去把被子叠了锁进柜子里,反身把房门扣上。又扛着大包回小院儿,把包袱放到杂物间里。回头一看,小江已经换了新的衣服鞋袜,小黑丫头抱了换下来的去洗。

    ……——

    那一边,祝缨坐在车辕上,冷着个脸,车夫不敢搭话,飞快地把车赶到了京兆府门前。跳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官人,京兆府衙到了。”要去搬凳子给祝缨踩着下来。祝缨微一用力,跳下车来,对门上的李班头说:“叫几个人来,接人了!”

    李班头道:“什么人要您亲自送了来?”

    祝缨道:“你要不接,我可找别人了。”

    李班头还要与她纠缠两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阿也!人找到了吗?!”

    祝缨道:“八成是,找个人报给京兆和我们少卿。”

    李班头踢了两个衙役:“听着了吗?快去!”

    “拿个单架抬进去,再叫他们准备一间静室吧,人不太好。”

    “哎哎!”李班头答应着,亲自上前,“小祝大人,厉害了呀。”

    祝缨道:“碰巧罢了。”

    那边跑出来一堆人,七手八脚的,单架一时不凑手,索性拿了条长凳,把人放长凳上晃晃悠悠地抬了进去。祝缨抬腿跟着他们进了府衙,里面不少人闻讯来围观,李班头挺腰凹肚地:“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干正事儿去!”

    裴清正与范绍基下棋,听了消息之后缓缓落下一子,道:“承德,瞧瞧去?”

    范绍基道:“大理寺人才辈出呀。”

    裴清矜持地道:“小孩子嘛,腿脚利索罢了。”

    两人边走边问来禀报的衙役:“怎么找着的?”

    “不知道,小祝大人把人带回来的,看样子不大好,是抬进来的。叫找个郎中。”

    范绍基道:“那还不快去?!”

    等两人到了安放莺莺的房门外,何京已经然赶到了,拱手说:“二位大人,郎中已然去请了。”

    裴清拍拍祝缨的肩膀,大声表扬:“干得不错,不可骄傲。”

    “是。”

    两人站在门口往里看了看。这是个间单,从门口一眼就能看到底,一张小床,上面一个一动不动的人。裴清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祝缨道:“当日就有伤,是小番安置的她,后来小番被抓了,没什么人照顾她,就这样了。正在发烧,所以要找个郎中。”

    又一会儿,郎中来了,摸一把脉就说:“怎么到现在才瞧病?这般天气,还要捂着伤口!简直胡闹!”又是开汤药,又是开膏药,又要把伤口清洗了再重新裹伤。最后胆子还挺大地说李班头:“京兆府不是已经不动酷刑了吗?还对个小娘子动手?”

    李班头没好气地道:“你看那像是我们弄的吗?”

    “哦哦,下手这人可真是没个轻重啊,可别再叫他动手了。”这郎中不是吴记那样的药铺出来的,还以为是什么家庭纠纷。娘家、婆家抢人之类。

    李班头道:“他已经死了,您就放心吧。”

    把郎中给吓了一跳,憋着气去开方子了。

    裴清等人看一眼也都退了开去,让郎中不要多礼赶紧医治病人。

    何京跟着看了一眼,就低声吩咐:“去,提几个人来认一认,是不是莺莺。”

    裴、范二人本要离开又都停了一下,等到提来了五娘、玲玲等人,她们见了一口咬定:“就是莺莺。”五娘更是哭骂:“小贱人,你跑了,害得全家受苦!”何京一摆手,又把她们带走。次后两个强壮的衙役押着小番过来。

    李班头道:“你看看,这是谁?!”

    小番原本死气沉沉,站在门口第一眼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没有认出来,前行两步才看到身形便激动了起来。两个衙役死死压住了他。

    何京一摆手:“带走!”

    裴清和范绍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众人一同去见王云鹤,将找到莺莺、五娘等人辨认、小番的表现等都汇报了。

    王云鹤先对裴清说:“大理寺里果然有人才。”裴清谦逊了两句,道:“那咱们先审那个小番?至于莺莺,还是让她将养几天,能说话下地再问话吧。”

    莺莺还活着,就必然是关键人物,但情况不对,先养着也没什么。小番的反应显示他至少是有关联的,先审着更是正常。至于养几天、审几天,就听天由命了,反正出去搜寻“仇家”的人还没找够周、马二人的不法证据。而两府有个“找到莺莺”的进展,明天见皇帝的时候也算有个交待了。

    王云鹤是个世情通达的人,问祝缨:“就只找到她一个人?她的处境如何?”

    祝缨道:“在临河一处屋子里租了个单间儿,小番租的。”

    王云鹤又问:“随身还有什么东西?”

    祝缨道:“就一间简陋的屋子。”

    王云鹤道:“叫人去,把她的东西都搜罗了带来,许有物证。”

    裴清笑道:“还是京兆仔细。小祝,你到底是经验少,学着些。”心想,小祝不是这么不仔细的人,为何不把行李一同带了来?

    那边李班头向祝缨讨了地址,带了人去取东西不提,这边开始提审小番。

    由于何京是个老手,审讯的事就交给他来负责,祝缨、鲍评事陪同。裴清让祝缨:“多学着点儿。”

    何京老到之处在于,他敢打。先打一顿,然后再问。小番咬死了:“那是小人家,哪里都去得。也认得莺莺,见到她自然激动。”

    何京心里认定是他,只是苦无进一步的证据,他看了祝缨一眼,心道:你要是找到莺莺的时候顺便能从她那边找到一些物证就好啦!

    何京却也有另一个突破口:“燕燕呢?!”

    是的,莺莺活着,燕燕呢?燕燕还活着的时候就被绑到了床柱上!小番卖尸体的钱却交给了五娘!再有,房子还是小番租的呢!

    小番道:“的的不知道!小的确是卖了钱,把钱交给娘了!那一日,小的挂心莺莺,就借着准备东西潜了进去,并没有离开,后来,看到里面声音停了,实在担心就悄悄趴到窗户底下,往里一看,马将军已经死了。小的就走了进去,把莺莺救了出去,后来的事儿,小的就不知道了。”

    何京听这小番一回一个花样,就知道他这回恐怕也没有说实话,心道:你等着,看我怎么治你!

    他看了一眼祝缨和鲍评事,当时没有发作,只是让人把口供给记下来。又问小番,买尸体的人长的什么样子。小番说:“是个老头儿,给他儿子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是周围的口音。”

    再审下去,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

    何京真就又把他打了一顿,两条腿都打破了,小番只是咬牙死扛。鲍评事低声道:“参军,看来这贼嘴硬得很,打是打不服的,恐怕还要另寻他法。”何京也就住手,命人把小番押了下去,再拿供词上报。

    这一回的供词就比之前合理了许多。但是祝缨读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有王云鹤说:“不要再审了!”

    范绍基问道:“这又是为何?”

    王云鹤道:“一回给他一点儿消息,他的谎就要编圆了!”他下令,一是医治莺莺,从女人身上容易打开缺口,二是继续找铁证。

    裴清道:“燕燕……”

    祝缨道:“问过了五娘家的人,燕燕等死那阵儿身边也没个人,没人能证实他是尸体拿出去卖了,又或者是活人被他藏了起来。”

    王云鹤也不急,说:“继续查。”

    所有人心里几乎已经认定是小番做的了,他认不认倒也问题不大。偷梁换柱这事一旦做下,小番和莺莺就是现成的犯人了。只差他们自己的供词。然而正可借这个理由拖一拖,继续查老马和周游。

    两府的人各要再领一事时,李班头那里又从小江处取来了包袱。小江给莺莺把包袱准备好,是预备着莺莺案子了结后能用得上,没料到却被当成了物证被京兆府带走了。非但如此,李班头还带人把那一间屋子里外都搜了个干净,连半个铜板都没找到,也只得感叹一声:“这里是真的干净。”

    包袱拿到了京兆府,一样一样地摊开,里面有莺莺一身衣服,小番一身衣服,另只有一把碎银和几串铜钱。他们仔细地研究着这些,裴清对祝缨道:“仔细看,这回不要再漏下什么了。”

    祝缨答应一声,等别人把东西都搜过了,扒拉了一下装钱的袋子,算了一下钱数,说:“不对呀,他们就这么点东西?”

    何京道:“他得赔一具女尸的钱。”

    裴清摇摇头:“连替死鬼都准备好了,钱能不准备?路引能不准备?除非另有其人,否则该有别的准备的。还是再找一找妥当。”

    王云鹤道:“再查!查他赁的房子!查五娘家!”

    裴清对祝缨道:“你也去。这回一定要仔细。”又低声嘱咐:“先查,怎么往上报,再说。”

    祝缨苦笑。

    …………——

    此时已是后半晌了,众人兵分两路,祝缨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整个贴了封条,周围已开始热闹,只此一处一片死寂。揭了封条,祝缨与何京等人走了进去,先从大堂里开始搜起。祝缨道:“先莫乱踩乱翻。”

    衙役们道:“放心吧,明白的!”他们也学着祝缨之前的样子,尽量不碰东西,拿手杖一点一点地拨弄。

    鲍评事笑着摇头:“徒具其形。”他自有一番门道,仔细搜寻一番,从好几间房子的床底下的地砖下面找到了不少私房钱,又从一些妆台上找到了妓-女们与恩客的书信往来。其中不乏一些京中有名望的人物,又或者世家子弟。有文雅、有粗俗,看得众人挤眉弄眼。

    衙役们一样一样给登记了,都说:“这群婊-子倒是会藏。小祝大人说得对,莺莺带的钱是少了些。”

    祝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干脆去了五娘的院子,又将五娘的家底给翻了出来。小番住在五娘院子的厢房里,自己住三间,比起妓-女的房间,他这里竟显得十分的简朴。祝缨搜起小番来就没有那么犹豫了,她在小番的房里搜出了若干银钱,不多,又从床柱子里掏出两锭金子,这就比较多了。

    衙役们也有样学样,竟让他们从紧贴着抽屉的桌面底下又搜出一个纸袋,摸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男女的身份、路引之类!

    祝缨对张班头:“可以呀!”

    张班头得意地说漏了嘴:“可不是,背着婆娘藏私房钱那不得……”

    嗡,起哄起响了起来。

    众人满载而归。

    再次回到京兆府,一天又过去了。王云鹤对今天的收获十分满意,道:“看来是早有预谋。则偷窃周某佩刀嫁祸,也是早有谋划的了。”

    祝缨道:“本是为了脱身,何必牵扯周某?”

    范绍基笑道:“哪有天衣无缝的犯人?”

    王云鹤道:“待莺莺能够问话,再审。谁也不许去与小番讲话,将小番单独看押。”

    裴清出了京兆府,又是带着两个人去郑府。郑熹这几天一边要设法应付皇帝的垂问,一面要应对钟宜等人的催促,回到家还要给自己亲娘一个交待,见到裴清就问:“如何?”

    裴清笑道:“小祝立功,找到了莺莺。这小子可以,又故意漏了点给京兆的人拣便宜。”

    郑熹道:“还是不要托大。”

    祝缨老老实实地说:“是。”又说今天鲍评事在五娘家也翻到不少东西。鲍评事就说祝缨找到的更重要。

    互相吹捧一回,郑熹道:“没几天了,要快,要办成铁案。”

    祝缨道:“要证据也就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二人谁是主使。燕燕一条命,小番得抵命。马某的案子,即使他不招,也没什么。”

    郑熹道:“那只是捎带。要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祝缨平平板板地说:“如果凶手不是周游,只怕有许多人会有……”

    郑熹截口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祝缨不说话了。

    裴清道:“已查着一些周游的劣迹了,京兆府那边更重视查周游,这位周将军呐……”他有种深深的遗憾,周游有那样一个父亲,未免就让人对他多了一点期待,谁想子不类父。虎父犬子,连看客都觉得可惜。

    郑熹道:“知道了。再辛苦这几日。”

    他没有告诉这些人,他已与王云鹤有了默契,这件事儿,大家心里如今都有了底,凶手差不多就是小番了,也许还要加上一个莺莺。但是如何结案,让所有人心中服气,就是另一门艺术了。

    王云鹤要趁机再整顿京师风气,这个郑熹也赞成,从周游开刀,当然也可以。把周游的烂事翻一翻,亦可。然而马某也不是白璧无瑕,顶好在结案前做出一个“狗咬狗”、“谁都不是好东西”的物议出来。最后爆出来凶手是小番的时候,物议才不会说“拿个小番来顶周游的罪”,在心理上形成比较大的反差。

    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有所交待了。至于平级,主要是周游的亲朋,给他脱了罪,也就糊弄了大半。郑熹在心里挑挑拣拣,决定到时候扣下几件周游旁的劣案拿给他们看,当作是自己的人情。

    而马某那里,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同样要扣一点,这个就让祝缨去交给金良,也是全了南军的脸面。至于禁军,他也有法子对付。

    于是他吩咐道:“你们要不动声色地透出几件事情……”

    …………

    祝缨头天领了郑熹的吩咐,总觉得有心事。先是这花街的光鲜亮丽之下的各种污秽,又是临河小街的贫苦。她出身既卑且贫,早已看惯了世间的愁苦,然而自从做官以来,满眼是越来越温柔繁华,竟差点忘了世间之苦就在身边,忘了自己的来处。一时之间各种回忆又涌了回来。

    暗想:我怎么快要变成周游那样的人了?真当自己是无忧无虑能拿着钱读书玩耍的公子哥儿了?

    又想这案子。以她之见,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马二人也全不无辜,尤其是马,看莺莺的样子,也离身死不远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马某也不用为莺莺抵命。

    没一个好人,这案查完了,也不过是像甘泽的表妹曹氏一样,案情清楚了,人情却越发糊涂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别早,全家都还没起来,她饭也不吃了,说了一声就先跑了。张仙姑在后面追着:“你忙的什么呀?时辰还没到呢!这是他们大人们上朝,不是你的时辰!”

    祝缨早跑没影了!

    她堪堪赶在了王云鹤上朝之前,堵住了王云鹤。王云鹤一大早的正准备路上打个瞌睡,冷不丁被祝缨蹿了出来,把他给吓醒了。看清是祝缨,才说:“是你?怎么?有事吗?”

    祝缨内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请教。”

    王云鹤看看祝缨,像是有事不想当着别人问。看看时辰,快马加鞭还来得及,就说:“你说。”

    “那个案子。马、周二人……”

    王云鹤听个开头就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他对祝缨宽容,乃是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弄个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长大一点,就有现实告诉你,要和光同尘,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进去,因为一点良心竟然还在,还让你不能随波逐流,这就很痛苦了。越聪明的人,接触到的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后哪怕挣扎了出来,有些事情还要绞尽脑汁才能糊个差不多,从夹缝里掏出一点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说:“他们该有自己的报应,但不该是为自己没做过的事。”

    祝缨道:“只怕报应也……大人,总要依法而断,如果法是恶法呢?”

    “那就变法。”

    祝缨怔了一下,王云鹤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我该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来,招待三郎去吃早饭,吃完了再去大理寺。”

    祝缨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伙食,临走顺手拿油纸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带走,把京兆府内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只好说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啊!”仆人们则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是外人”吃饱喝足还顺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轻,吃得饱了精神也就回来了。祝缨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总要事实清楚了才好说下一篇,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说我是傻子好糊弄。我只管把事儿弄清楚,先看谁是凶手,再看你们断案的是人是鬼!怕你们不成?

    今天,她的任务依旧是跟着裴清办案子,时间已经非常紧了,皇帝那里已经开始倒计时,郑熹倒还是一派从容,裴清也轻松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时也看不惯周游这纨绔作派,他愿意配合郑熹的安排。

    那一边,王云鹤竟没有对衙役下禁口令,他们查的一些劣迹也同时被宣扬了出去。无论郑熹还是王云鹤,风评上虽有细微的差异,却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两人默契地操作下来,京城的风向两天内就渐渐地变了。

    早上还是同情马某的,晚上就说“没想到啊,那样的女儿竟有那样一个爹,他死不打紧,丢下家里人怎么过活呢?”

    头一天还说“打小没爹教的孩子,能长成那样就不错啦”,第二天就说“成日里呼朋引伴、眠花宿柳,与一群狐朋狗友不学好,也是该吃个教训,看能不能成个人!”

    祝缨也照着郑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马某的劣迹。反正这事儿跟她查真凶也不冲突不是?

    郑熹自己则将一页供词拿给母亲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游自诉“顺手从妆台上拿的”头面送给玲玲的事,把这位岳母大人气得当时差点顺不过气来。她本意是来问郑熹,怎么会有不好的话流出来的,郑熹道:“我已尽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后把供词给收了起来,就怕被这位阿姨把供词给抢去扯碎了。

    祝缨又去了一次五娘家,在那里耗了一整天,把五娘家重新翻了个底朝天。身边没了同僚、衙役们,她的心更静,竟让她在后院小池塘边的假山里发现了一间小屋子。这小屋子十分隐秘,上面一把铜锁,祝缨起手给它捅开了。

    点了盏油灯进去,却发现里面虽有点潮湿,却是有床、有桌、有椅、有妆匣、有被褥,墙上挂着几幅香艳的画儿,想来也是五娘家一处有情趣的地方。假山小室外的小路被打扫过了,里面地上的脚印十分的清晰,一个是小番的,另一个是燕燕的,另有一个是莺莺的。三人竟同时在这里出现过!并且脚印还不算太久。

    她在里面搜了一番,很满意地搜到了燕燕留下的痕迹。不错不错,她就是怀疑,既然燕燕起初没有死,必是要藏上一藏的,藏身之处在哪里?现在,她找到了。

    她将所有东西都仔细包好,吹了油灯,把小室依旧锁上,出了五娘家,飞奔到了大理寺。

    …………

    那一边,莺莺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人也清醒了。

    主审依然是何京。

    他先不问莺莺,而是把莺莺送回牢里关着,让衙役带着莺莺在五娘家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尤其嘱咐,要让她与小番“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不可走得太近,以免他们有什么暗号串通。

    接着便是审莺莺。

    莺莺仍然很虚弱,眼睛有点呆,听了何京问话,反应迟缓地苦笑了一下:“大人,妾这样子,您都看到了。马将军……马将军他做过什么,妾也隐瞒不得。妾也许是前生做恶,今生罚来受这般苦。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就是罪孽赎完了,下辈子也好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侥幸活了下来,有朝一日能脱籍,就苟延残喘着罢了。实不敢有非份之想。至于小番,妾实不曾与他合谋。”

    她实在太虚弱,夹棍一上,人就昏了,竟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何京命把人泼醒,道:“燕燕替你死了。”

    莺莺的脸上一片惨白,话也说不利索了:“她?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何京心头忽地一动,看到莺莺的表情,他又改了说辞,道:“你猜,我们怎么找到的你?”

    莺莺的脸色又是一变,何京心里猜着了七、八分。他吸取了教训,命把莺莺先带出去。一个老苍头过来带莺莺走,路上摇头叹息:“小娘子,你见过几个可信的男人?”

    莺莺心中一恸。

    何京接着提审小番。

    小番又改了一番说词道:“其实我是看着凶手的!凶手是个青面的鬼!长头发、青色衣裳!是个女鬼!我不敢说!是她!是她杀了马将军!我认得她,她是隔壁七姑家的阿乐!伺候马将军没几天,就死了!就死了!我就说,阿乐,别害我们,我们也是一般受害的!她倒放了我走!我就带着莺莺走了!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怕说出来她找我,我就没敢说!”

    何京被气笑了,他家里老母、妻子都拜佛,他也信点鬼神报应之说。然而案子审得多了,犯人口中的鬼神之说在他这里已经没什么信誉可言了。他有时候审案,自己也装神弄鬼来着。且祝缨从假山小室里搜出的东西,足以证明小番在编鬼故事。

    他又把小番打了顿,并恨京兆府不许用一些特色刑罚。

    打完了,先把搜来的路引摔到堂下:“若非早有预谋,怎会有这些东西?”

    小番道:“是想与莺莺私奔,可不曾想过谋害人命!”

    何京又扔一件,是祝缨从假山小室里搜到的绣着燕燕名字的手帕,上面还有点点血痕。小番的面皮终于动了一动,还说不知。何京再扔一件,却是与女尸头上相仿的绢花,这是燕燕原本配戴的。小番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何京最后又展示了半幅白绢裙子,这裙子上用眉笔写着祷词,乃是燕燕祈求这次能够逃出生天,并且发了宏愿,如果能够活命,一定吃长斋,并且为小番立长生牌位。

    便在这时,班头走了进来,说:“那女的,招了。”

    小番脸上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点不屑的冷笑。何京也不在意,道:“招什么了?”

    “这男的,案发那天,把她带到假山那里藏着,带了原本藏在那里的人走……”

    小番的唇抖了一下,嘶哑着声音道:“是我一个人干的。”

    何京轻蔑地笑了。

    衙役们一齐喝道:“从实招来。”

    小番舔了一下唇说:“姓马的总折磨人,我没撒谎,阿乐就是他折磨死的。娘却总说他出手大方,大方,嘿!他又看上了莺莺,燕燕快要死了,我就想,拿燕燕换了莺莺,我想好久了,都准备好了。周游?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不作大恶不过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罢了。反正,他杀人放火都有人保着,那就让他背锅么!”

    何京皱眉:“说你自己!”

    “那天,姓马的又来了,还跟姓周的打了起来,狗咬狗。当晚我就想,得动手了。姓周的喝醉了,我就去偷他的刀出来。姓马的正在发疯,没人敢靠近,更没留意我从后门过去。我杀了他,带走了莺莺。娘先前叫我处理了燕燕,我把她藏在假山那头的小屋里,后来你们都知道了。我杀了姓马的,把莺莺带去假山,换了燕燕,把她俩衣裳换了。”

    “燕燕是你杀的?”

    小番“嗯”了一声。

    何京拿了供状,让小番画了押,将供状拿去给王云鹤看。

    王云鹤道:“请大理同来过堂吧。”差不多了,十三天了,是时候给个结果了。鲍评事受命回去请郑熹,等郑熹的时候,何京还感慨燕燕:“竟是位知恩图报的女子,可惜了沦落风尘,一片真心错付给了豺狼。”

    郑熹那里也正等着消息,很快,他也便到了京兆府。

    两府高坐堂上,互相谦让一番并肩而坐,其余官员各在下面摆了椅子坐着,差役们两行排行。

    升堂了!

    先把小番提上来,命小番重新招供一遍。一回也是大同小异,只添了一个细节,交给五娘的钱,竟是燕燕的私房钱。五娘让他收拾燕燕的“身后事”,他私扣了一些,拿燕燕的私房钱当卖燕燕尸体的钱交给的五娘。

    郑熹道:“周游与你何冤何仇,竟要陷他于牢狱?”

    小番直勾勾看着郑熹,道:“你喜欢听狗叫吗?他喜欢听,听不到,就叫我学。嘿!这小畜牲,喜欢看人学畜牲!他上辈子准是个畜牲,这辈子畜牲皮脱了,骨子里还是畜牲。”

    王云鹤一拍醒木:“休得胡乱攀扯!女犯莺莺是否同谋?”

    小番摇摇头:“她不知道。”

    清了清嗓子,命把莺莺带上来。

    小番听到莺莺进来,人僵了一下,一路看着莺莺跪到了堂下。

    莺莺一直在隔壁候着,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跪下的时候才想清楚,她这是被人给诈了!小番根本没有出卖她,也不会出卖她,竟还有一个男人是可信的!

    她仰头看着上面这一排,或整肃、整儒雅、整干练、整俊俏的官员,想控诉他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终究是二十余年来的“认命”占了上风:“是我昏了头,看他拿燕燕替了我,竟以为自己能逃出那个地方。你们当我是共犯吧,死就死了吧,我是熬不到脱籍那一天了。”

    王云鹤声音低沉地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连同类都要戗害!”

    小番仰着脸说:“我连你们的同类也害了一个呢!”

    张班头当场翻脸,险些没有听令就要动手打他。

    王云鹤与郑熹对望一眼,都说:“肃静!”

    命二人画了押,王云鹤又要审给小番办路引假证的事儿,郑熹就去琢磨怎么上报这件事了。

    到第十四日上,两人就开始结案了。小番与燕燕同是贱籍,这回倒是叫他杀人偿命了。老马是小番所害,更是该斩。周游是无罪开释。

    五娘涉嫌买卖尸体,被王云鹤一笔勾了她执掌的权限,命另选“守法”之人掌管她原来的“女儿”们。莺莺是出逃,但是追索了回来。抄的这些妓-女的私房都归还了她们。

    另,在办案时又侦得马某、周游不法事若干。马某虽死,仅没收其非法侵占的财物发还苦主。王云鹤另起一本,专门弹劾周游,指他治家不严,使手下管家行不法事,侵夺民田,又有买卖官司等事,弹到必要把周游流放。直骂周游“不肖”。并且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是看周游这个缺德的样子,恐怕绝他父亲的血食。皇帝如果真的看重他,就该让他长进些,而不是护短。得给他个教训了!

    大理寺、京兆府两府都瞧周游不顺眼,两家下了力气去找周游的“不法事”。郑熹是个了解自己皇帝舅舅的人,悄悄给舅舅进言:“要念着他父亲的功劳,让他足衣丰食即可。北军是守护禁中的,这么散漫,带坏了风气,臣担心禁中的安全。这是拿他的时候抄的单子,您过目。连禁军的腰牌他都带去了娼家,这可不好呀!能偷佩刀就能偷腰牌,拿了腰牌的人会干什么,臣不敢想。”

    王云鹤则向皇帝进言:“南军、北军,太过和睦了不好。真起了冲突,有了嫌隙,也是不好的。现不如给他们一点事做,让他们都操练起来,免得再为了风月场上的冲突去围京兆府。”

    两个人都说到了皇帝很在意的事——自己的安全。

    皇帝于是又夺了周游的实职,让他“闭门思过”,把周游的管家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家眷都没为了奴婢。同时命南军、北军加紧操练,免得他们无事生事。一时之间,南、北二军哀号不断,什么意气之争都先放到一边,一边练,一边骂周游与马某。

    皇帝的面子算保住了,心情终究不美,对大理寺、京兆府两家不赏不罚,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祝缨重新回到大理寺,郑熹还是让她读书,一如往昔。她的心中只觉得可笑:周游身上还有荫爵,照常拿着俸禄,还有那么大个府邸住着。这不跟她这两年的日子一样么?读书,有钱拿,轻松极了!

    我累成条死狗把你从牢里捞出来,你好吃好喝好闯祸,弄了半天,咱俩一样?哦,不你品级还比我高!

    然而,她翻遍了律条都没有能够让周游受到更多惩罚的条目,一时气得坐在地上起不来。

    她想了一下,抱着律条去问郑熹:“大人,这些条目,能改么?”

    郑熹一看她指着八议的条目就笑了:“不要说胡话!这怎么能改呢?不要再想周游啦,他不过是癣疥之疾。你该学做诗了。”

    祝缨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垂下眼睑:“哦……”想起来了,郑熹一开始考她的时候,考的就是十恶、八议。

    郑熹笑着摇摇头:“要会容人。”

    “他也算人?”

    “嗯?”

    “哦……”祝缨心想,这什么破法?竟不能改?那要怎么办?!等周游造反吗?!

    她心里不忿,想了想,又想跑去问王云鹤。才走到京兆府,就见一群人从里面出来,叽叽喳喳——是五娘家的女儿们,她们被开释了。

    祝缨远远地看着她们,心道:这又算什么呢?

    一个女孩子说:“莺莺,你怎么啦?咱们雇个车吧,我的钱拿回来了。”

    祝缨招招手,找了几辆车,付了钱,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车夫粗糙的手掌中,祝缨猛然想:我这是付钱把她们送去哪儿了呀?!

    车夫一个劲儿地道谢,赶着车去接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与车夫说话,车夫往这边指了一下,她们都看过来,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声音十分好听。

    祝缨站着看了她们一阵儿,她们竟在车上撩开了帘子向她挥手。

    忽然,一个人走近了,祝缨警觉地看过去,竟是陈萌,他们许久未见了。

    陈萌道:“才看到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祝缨指着他腰间的白带,陈萌道:“就为这事,姨母死了。”

    上香

    冯夫人死了告诉她干嘛?

    祝缨瞅瞅陈萌,说:“节哀。”

    陈萌犹豫了一下,说:“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祝缨点点头。

    自从夏氏投案自尽,祝缨自认就与冯、沈、陈没有什么不得不有的联系了。实际也是如此,沈瑛本就极少联络,陈萌这个之前有些莫名其妙爱找她的人,也有很久没再搭理她了,连带的,在京城官场的“同乡”们,大部分也与祝缨疏远了。祝缨知道原因,也不去硬凑。冯大郎本来就是陈萌的跟班一样的角色,也是少见的。

    今天陈萌主动跟她说话,就很有意思了。看陈萌的表情,祝缨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陈萌一个能够讲出许多道理的人,此时开口竟吞吞吐吐的:“额,三郎啊,呃,那个……嗯,冠群,嗐,珍珠……唉,你们来上炷香吗?”

    祝缨道:“这话从何说起呢?您这意思,是叫我去给丧家添堵?”

    陈萌打了许多腹稿,开口时仍是艰难,不过既然开了口,他接下来的话也就变得利索了:“唉,那些话,也就只好哄哄冯大那个傻子。那个傻子,是必得信了那些话才能继续做人的。”

    祝缨皱眉要走,陈萌闪身拦了一下,道:“姨母这一生坎坷,她活着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可亲近。等到她死了,却又觉得悲凉了。我知她对你不起,又想说,不要给活人留遗憾。她活的时候,我盼这世上没有她,她才死,我就已经遗憾。珍珠……我后来去找时,九娘说她已经走了。我想……”

    “哪有什么珍珠?不是乔家的女孩子么?”

    陈萌道:“好,就算是乔家的女孩子。多少有一点缘份,到底怎么做,还是要看她自己的,不是么?”

    祝缨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陈萌道:“京城都说,你寻物找人别有一套,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找到别人找不到的,所以想拜托你找一找她。”

    祝缨道:“大公子,你真的有些奇怪,心思净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别人恨不得事儿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忘了才好。”

    陈萌摇摇头:“你没经过我的事,我也不要你懂我的心。只是我的一点傻念头罢了。说来在这些事情上头,你本是比我心更细的。珍珠还是你找回来的。”

    祝缨摆摆手,道:“我没那么多的心事,办完了也就过去了,谁还再倒回去琢磨呢。倒是大公子可真是叫人费解。”

    陈萌苦笑:“费解是吧?我自己也想不透呢。有时候想,要么叫我更聪明些,像那些聪明人一样,拿得起放得下。要么就让我更笨些,比如像冯大,像周游,什么都不懂才好。不上不下的,难受啊。罢了,不过这么一说,你要不愿意帮这个忙,原也不该强求,不过我找过你了,心里总给好过一点儿。这是我与冯府最后一点牵绊了,还是了结了的好。”

    你好过了,把事儿扔给我?祝缨翻了个白眼,站在街角发了一阵儿呆。跺跺脚,竟下定了决心又去找王云鹤了,她想问题个明白,王云鹤的“变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变?是能做到杀人偿命,还是怎的?

    …………——

    王云鹤挺忙的。

    京畿重地,多少事儿都压在他的身上。不想管时两眼一闭,就是权贵横行,想管,自然是怎么累怎么来。周游的事儿是横加在身上的,如今卸去了,他又重新整治起京城的纨绔子弟来。话一放出去,京城的风气果然好了不少。

    再有,京城的规划他也要修补一二。建都的日子长了,整座城市仿佛有了一点它自己的意志一般,开始像一株长出许多不符合设计的枝杈的树一样,王云鹤就像个提着大剪刀的园丁东一剪西一剪,要给它再修出个整齐的模样来。

    祝缨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此时王云鹤也没闲下来。两府合办了一次案子,祝缨又露了些本事,京兆府内原本与她玩笑热络的人虽不复之前的热情,倒也没再给她脸色看、视她如叛逆了,客客气气地请她等,还给她说了王云鹤正在忙并不是故意不见,又给她上茶水。只是这种客气里,多少带了一点点的距离感。

    祝缨耐着性子等王云鹤忙完了接见她。

    王云鹤的步子里还带着点紧张工作的余韵,见了她就笑道:“我就想,你还是要来的。”

    祝缨长揖为礼:“正是有事要请教。”

    “周游案?”

    “是,也不是。”

    “哦,坐,慢慢说。”

    王云鹤固然乐于提携后辈,也要后辈值得,祝缨是个一点就透,且颇有点“自强不息”味道的年轻人,王云鹤倒不歧视她不是进士科,仍是盼她能成为一个“君子”。

    两人坐下后,王云鹤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祝缨就先以“八议”的条科来问王云鹤,不想王云鹤也是与郑熹一样的意见:这是不能更改的。

    祝缨道:“为什么?像周游这样的人,他的劣迹非止一、二,难道竟不能制裁他吗?留着他,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结呀。”

    “我不是记那个仇,郑大理说,癣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癣疥,够让普通人家遭受灭顶之灾了。我实在不知道,那样一个东西,也值得回护吗?是因为他爹会死?他比人强在哪儿呢?”

    “不是回护周游。是回护礼。”

    “诶?”

    王云鹤叹了口气:“你学刑名是浪费了呀!来,我对你讲。你看刑的时候,不要只想着刑,刑之上是礼。礼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读《春秋》呀,只读刑律,刀笔吏之流,要读经,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辈这两年也读书,自认都记得一些,然而以礼,周游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说,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许多东西,拿来断案似乎判得也都对。但是周游案却让我觉得,自己以前没带脑子。”

    王云鹤含笑听着,说:“这就是刑和礼了。看来你是想过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过。是为了制度,为了秩序。礼法也会有疏忽之处,这就需要变,需要补,需要改。但主旨不能变。是要有序。”

    祝缨一向是个好学生,是老师都会喜欢的那一种,她的神情、姿态会告诉老师:我在听,您说得真好,请继续。

    王云鹤也就滔滔不绝了起来,他越讲越多,饭摆了上来,跟祝缨一块儿吃完了,仍然意犹未尽。祝缨以前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师傅这么耐心地给她讲课,她也不觉得睏累,两个人就一个讲、一个听,后来祝缨的问题多了,王云鹤也一一解答。

    祝缨尽量压下心中更大的疑团,不断地提问,从王云鹤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态度。也因为祝缨的提问,王云鹤渐从纲领讲到了一些细节。期间,仆人们再三来催促,王云鹤都意犹未尽,说:“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两人直说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会儿眼,不多会儿睁开眼又接着讲。匆匆擦一把脸,再扒两口饭,王云鹤觉得这样是很值得的!因为很少有一个后辈在这个年纪,能有这么敏锐的观察。

    祝缨听他讲了一夜的礼、刑之类,最后的结论:“就像是那塔,一层一层垒起来,又有榫卯,处处勾连。然而总归是想层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云鹤道:“你是明白的!总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游犯法,祝缨说:“说的是上等人与下等人,然而据我看,这就很奇怪,朝廷那么维护富人,朝廷的钱粮,都是一文钱一粒米的攒起来的。譬如一个县里,一个大户,他有一万钱,你叫他全交出来,也就是一万钱顶天了。有一千户百姓,一户交十文,也就一万钱了。是不是?”

    “不错!”王云鹤拍着坐榻赞叹,“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临民治事,却能看得很明白呀!!!这就要抑兼并。你还在学账吗?”

    “是。虽有账房,大理寺也有吏专管这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还是要懂一点才好。”

    王云鹤道:“不错!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沉缅其中。”

    他又讲了抑兼并,兼讲了一些治理上的问题,包括税、赋、役,政策、各级官吏等。他是一个在地方上颇有建树的官员,也是“爱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强。但是对祝缨来说,这些还是不够的。祝缨打小受的欺负,可不止是来自于豪强的,她觉得这整个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机会这样跟一个人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这样的讨论以请教居多,王云鹤无论是人生的阅历还是学识都高出她许多,这让她觉得有许多东西王云鹤说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一个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么信鬼神的,因为她学的那一套核心还是“骗”居多,剩下一小半儿是“蒙”,真“显灵”的事儿,她都当“凑巧”。她便说:“说授命于天,也太玄了。读史,总是觉得,他们是事后找补,先干了事儿,再拿天命当理由。”这个手段她是极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么要紧,那为什么不珍惜,让民活得那么苦?”

    王云鹤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让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变天啦。”

    “变来变去,还是吃苦种地,有的连地都种不上,干着更苦的差使。”

    “各司其职,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

    祝缨道:“可是燕燕,又有什么错呢?”

    王云鹤道:“你查明真凶,令行恶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经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妇人之仁。不要沉缅于一、二事,忧伤太甚不利于体。天下还有更多的冤案等着你去查明呢!”

    唉,可我就是个妇人呢。祝缨心想,那也不妨碍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云鹤又举了自己任职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劝学,又比如劝不要溺杀女婴之类。祝缨道:“这可真是太对了。我可见太过多无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聪慧的女子被埋没了,真是可惜!要使她们能够活下来,当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子呢?”

    王云鹤又让她细读《诗》中的“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说:“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一个家,要使女子当家,就是男子无用,已是衰败之兆啦!”

    祝缨道:“难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个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龚劼,难道就好?还不如交给个明白的女人呢。”

    王云鹤严肃地说:“世间君子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龚劼一个男人!牝鸡司晨,绝非幸事啊!从权则可,但绝不能习以为常。君臣、父子、夫妻,阴阳上下,不可颠倒。”

    “不是说,妻者,齐也?”

    王云鹤又给她讲夫妻伦理,总之,齐也不算错,但是职责有不同,且妻子荣辱系于丈夫。王云鹤再三叮嘱,如果遇到女主临朝这样的事,让祝缨一定不要头脑发热,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国家,那是不错的,但是让她治理国家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终要回归正规。

    休沐日这天夜里,王云鹤讲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周游这件事情上。说白了“周游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礼此法”,可以别处通融,礼法不可违。

    祝缨却想到了高阳王府的事,问道:“陛下呢?”

    王云鹤一笑而过:“你问得出这三个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后,王云鹤语重心长地说:“君子的秉性是圆融,而不是刚正,否则,对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调和阴阳’了。”

    祝缨仍抓住了一点问道:“如果宰相想改变这一切呢?”

    王云鹤道:“处置一个周游是可以的,改变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坏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绝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变法。”

    合着王云鹤不觉得八议有问题,但是周游过份了,他就要从别的地方削一削周游。

    连王云鹤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阴阳调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么?王大人的“变法”,也不过是“要先报告官府儿媳妇骂了公婆,然后打死儿媳妇就可以减罪或者免罪了”么?王大人无论怎么“变”,本心是不变的,还是要维护那个让祝缨既卑且贱的玩艺儿。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实意地想做好些,他关爱百姓,打击不法权贵,也愿意为减轻贫苦百姓的负担而做些什么,他甚至在维护女婴的生命。

    他敦促祝缨要奋发向上,为民请命,但是这个民里,仿佛不包括什么奴婢之类。然而,他对奴婢又是关爱的,认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则莺莺还得脱层皮,否则珍珠自述不是冯家女儿时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纸脱籍文书。可他又管着京城的官妓,也不见他反对权贵们携妓出游。

    我还抱什么希望?祝缨问自己。

    她对郑熹是没有这方面的期望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但是对王云鹤,还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让她对王云鹤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直到现在王云鹤将一切都给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块垒反而堵得更厉害了!王云鹤对她讲这些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地在教导她,想要启蒙一个有潜力成为“能臣”的年轻人。有了王云鹤这提纲挈领的指导,比她自己读个三年书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后,事情又好像没有往王云鹤希望的方向发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现在与他谈话的正是一个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连个户籍都没有,田无半亩地无一垄,还是个女人。既卑且贱。王云鹤每说一“有道理”的道理时,就不免刮上祝缨最在意、最无法改变的事情。所以王云鹤说的固然条理清晰、逻辑自洽,祝缨却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识的汪洋之际,脚一踩水,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又跳了起来——不能掉进去,会淹死。

    祝缨难过得更厉害。于法,她只想要一个“大家都一样”,于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门槛就是告诉她:你们不一样。

    她的眼睛看这世间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屡屡破案找到的线索一样。但是心却有点混沌,就像她看郑、王二人判案一般。现在王云鹤给她讲明白了,判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善恶要紧,善恶之上还有贵贱。

    她手上沾过血,大理寺呆久了,也会想,我是不是也做错了?现在看来,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该得的东西,去给别人该得的报应。咱们各干各的。

    王云鹤一番讲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这些年来的所学做了一个梳理。心道:待得闲时,须著一文,将这些写明才好。倘有后学因此有所进益,也不枉我读书理政多年终有这么一点心得了。果然教学相长!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缨在京兆府歇息。

    祝缨跳了起来:“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从被周游坑害入狱之后,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担心!”

    王云鹤道:“回去吧,我给你写条子。”

    …………——

    祝缨跑回家时已过了子时,家里一点灯光也没有,祝缨上前一摸门锁,没有锁,没人找她。推一推,顶门杠顶得严实,她只得翻身跃上了门房顶上,垫一垫脚再跳下来。

    推开西厢的房门点上灯,去院子里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还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声音先是惊醒了花姐,她披衣下床,手里拿了把剪刀,开门问道:“谁?!”

    “我!”

    “三郎?”

    然后是张仙姑和祝大,两个人都披衣趿鞋跑了出来,张仙姑揉着眼睛,说:“哎?不是在京兆府里跟王大人聊天么?怎么回来啦?”

    祝缨道:“娘怎么知道的?”

    “我去问张班头的。”

    张仙姑现在知道自己办了个傻事,官员的娘认了个班头当兄弟,这是不合适的。不过不妨碍她去张班头那儿打听消息,张班头别的消息可能不知道,这个是很知道的。张仙姑就很放心地回家了,一家三口放心地吃饭睡觉。得王大人高看一眼,多好呀。

    祝缨道:“明天还应卯呢,我就回来了。没事儿,睡吧。”她看了花姐一眼,心道,叫她今晚接着好好睡,明天早上等她吃完了饭再告诉她,晚上回来看她想怎么办。

    张仙姑还要烧水,祝缨已经打好了井水就擦了脸要回去睡觉了。张仙姑道:“哎哟,要死!怎么能凉水洗脚?有寒气的!”祝缨道:“烧热水要到什么时候?”花姐道:“不怕,我有办法。”

    她用稻草编了个窠子,里头放一壶热水,到现在还有点余温,本是准备半夜万一有需要时或饮用或是做别的用,现在就都拿来给祝缨泡了脚。

    收完了也到下半夜了,祝缨眼睛一闭一眼,就得去大理寺了。她闭着眼睛往嘴里塞包子,说:“冯夫人死了。”

    张仙姑和祝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哟”一声,起来,拍着巴掌跳了两步舞,祝缨睁一只眼看,他们跳的舞还是跳大神时的节拍。花姐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她跟冯夫人的相处称不上愉快,但是感觉得到冯夫人是尽力把认为最好的给她。可是要说悲恸,她也是没有,只是有些伤感。

    祝缨道:“你慢慢想想,要不要拜祭。我晚上回来你告诉我。”

    张仙姑和祝大停止了笑声,张仙姑道:“哎哟,是呢,到底相识一场。”

    花姐苦笑道:“我算什么呢就去拜祭?不叫人一顿孝棍打出来就不错了。”

    祝缨一边装包子一边说:“不急,你想想,不能叫这个事儿以后总烦着你。哎,我先去应卯了!你们今天……”

    张仙姑道:“你走吧,家里的事儿还用你管?”

    祝缨在一桩钦命的案子里出力不小,非但自己心情没有变好,连办案的补贴也没有,她手上依旧没有太多余钱。日常的花费虽有,还挺宽裕,真要办大事比如买田买房,又完全没用。攒着,不知攒到何年何月,好像还不如花掉算了!

    她出大门就骂了一句:“他娘的!”

    因搬了家,离皇城更近了,不太久的时间她就走到了皇城,跟禁军验身份。今天领头的是一开始一起抄家的鲍校尉,祝缨看到他的样子与以往不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鲍校尉一肚子苦水,又苦于在宫门口不能太失态,只能低声骂了周游的十八代祖宗:“他闲得蛋疼去嫖!完事儿拍拍屁股走了,把我们剩下来挨操!大将军就多余管他!叫他吃点苦头多好?”

    祝缨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过几天也就没事啦。”

    “这几天就很难了!”鲍校尉哼唧了一声,“为了出征或旁的,操练就操练。为他,算什么事儿?”

    “听说,南军也操练了。”

    “该!”

    祝缨道:“你找点膏药贴贴吧。”

    “已经贴上了,哎哟!”

    祝缨接回了腰牌,踱去了大理寺。

    ………………

    大理寺的大人们上朝去了,祝缨他们一群小鬼儿在一起说闲话。

    杨六郎又蹿了过来,说:“哎,三郎,听说你得了王京兆的青眼了?能受他教诲,难得的!”

    左司直等人都凑了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说说,说说。那可是个厉害的人物啊!你要发达啦!”

    祝缨哭笑不得:“说什么呢?为了周游案,请教了一下而已。”

    左司直道:“那个案子还有什么疑点么?”

    杨六郎的耳朵啪地一下竖了起来:“怎么?怎么?有内情?”

    祝缨道:“没有!我是想问,这结案……”

    “嗐!”大家都嘘了她一声,“还能怎么样?就算你跑断腿,他也不是凶手,虽有别的事儿,上头要开脱他,他就能脱身。别想啦,趁没有下一个周游,赶紧歇歇吧。”

    祝缨道:“还有什么大事?下头不报上来,就没咱们的事呀。说起来,苏匡怎么还没回来?”

    左司直横了她一眼:“你是属地毯的吗?不被踩两脚不舒服?踩也要美人玉足踩,被那个东西踩,很舒服么?”

    祝缨撇撇嘴,去翻书了。她要翻的是一些规章,譬如明法科的规定,以及关于官员的任命之类。明法科的内容,大理寺里就有。其他的也不难找,郑熹这人好读书,也存了一点常见的典籍,她悄悄去翻了来看。

    仔细把两件都读完了,整个人笑得抖了起来。无论是明法科对于考生的要求,还是官员任命的要求,都是“三代清白”或者“报父祖”、“做保”,却忘了一条——规定必须得男人才能考。写的是“民”、“XXX者”。

    笑死,默认“人”说的就是男人,却忘了女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手有脚有躯干,更重要的是——我还有脑子,没想到吧?

    她憋着气,把这两样放回原处,又找什么贡士、秀才等考试的条目,发现都没规定。仔细想想,职官志里也没说。坐到自己位子上的时候还是直乐。

    乐完了,郑熹也回来了。

    今天又是大理寺放松的一天,没什么大案子报上来,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有人闲聊、有人串门、有人琢磨自家私事,也有人趁闲研究刑律。祝缨则被郑熹给提溜了过去。

    郑熹先问:“去见京兆了?”

    “是。”

    “聊得很投机?”

    “也……不算?请教了一些事情。”

    “譬如?”

    “呃……”

    “周游案?还是放不下?”

    “额,冯夫人死了。刚好路过,就请教一些礼仪上的事,王大人谈兴来了,多说了一阵儿礼仪刑罚。”

    “嗯?”郑熹说,“哦,原来是这样。”他家里多少跟冯、沈两家以前是认识的,仿佛这两天听说府里往外走礼,原来是这个事儿。

    他说:“瞧,她这就走了。有些人呐,不用你刻意计较,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才好。”

    祝缨道:“哎。我早就不搭理她了,一个活死人,计较啥?是路上遇到陈大公子,他说了。”

    “他也不成器。你认真踏实些,以后未必就不如他了!”

    “他?怪他爹。”

    “狂妄!你还敢评论起丞相来了!”

    祝缨不接着说这个,又说:“我想请一天假,前几天办案子都没歇呢。”

    “你又要干什么?”别人请假,郑熹一般不问,但是祝缨他就要问一问。

    祝缨道:“冯夫人这不死了吗?大姐我已经找回来了,万一她念旧情想祭一祭呢,我陪着去。”

    “陈萌的面子这么大了?”

    “我是为大姐,别再有遗憾,送这一程以后不惦记,反正咱们不亏欠他们家的。”

    郑熹说了一句:“操心的命。”就准了假。还叮嘱祝缨,在外面不要口无遮拦的胡乱评论丞相。王京兆学问很好,且妙在经世实用,让你与他交往也是因为这个,他既然眼里看得到你,以后你多见他。有什么要和京兆府打交道的事都回你。云云。

    祝缨老实地答应了,在大理寺老老实实又看了一天的礼制的书,按时落衙回家。

    …………——

    回到家里,花姐已然想明白了:“我就远远地送她一程吧。虽说她未必想见我,我知道她走得安稳了也好。出了那样的事,想来她走得也不能安稳吧。都是可怜人。”

    祝缨道:“她对你也不好。”

    花姐道:“她自己觉得的好,未必就是真好,是见识不够。心地……”

    她终究说不全“心地好”这三个字。

    张仙姑听了半天,说:“那也行!我陪你去,单抡起来,我定打得赢她!”

    祝缨道:“我陪着去就行啦!假都请下来了!咱们也不去他们家,我已探得他们出殡的日子,到时候雇辆车,远远跟着看一眼就行了。”

    张仙姑说:“也好!”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多买一点盐回来,等他们回家的时候洒点盐驱邪。花姐就说去准备衣服,张仙姑道:“那你带弄点烧纸吧。”祝缨去雇车,约定连人带车包一天。

    这天晚上,祝缨敲了花姐的房门。花姐把要穿的素色衣服拿出来叠好,说:“我也不知道夏妈妈到底是不是,就为她穿了一年。今天这一身又要翻出来啦,夫人要嫌弃也没办法。”

    祝缨倚着卧房的门框道:“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小江,哦,就是珍珠,因为周游的案子我又遇到了她,她现改姓江了。你说……”

    “你想告诉她?”

    祝缨道:“陈萌。他告诉我冯夫人死了,又问我知不知道小江的下落,想让小江去祭一祭。”

    花姐道:“难道?”

    祝缨道:“我不问,我也不管,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现在当家的是冯大。”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要我想,她也不是不想认亲,只是太伤心又为难。告不告诉……就怕时日长了,心底总有件事儿。这是殡事,是了结。她要愿意,咱们就一同远远的看一眼,跟咱们一辆车,也不叫大公子他们知道。不愿意,就不是咱们的事儿,你也不欠他们,你说呢?”

    祝缨道:“行,我去找她。”

    她还没宵禁,又去了临河的小院。这回一敲门,小黑丫头看到她就认识了,叫了一声:“娘子,那个小官人又来啦。”

    小江也没让把她赶出去,祝缨也就进去了。

    小江的正屋里光线极好,四面墙糊得雪白,墙上挂一点佛偈,一边供个观音。地上抹得光滑水平,桌椅擦得快要冒光了。布幔,干净,一点绣纹也没有。祝缨的脚在门槛外迟疑了一下,小江说:“进来坐吧。”

    祝缨才在最靠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小黑丫头端了茶来,茶杯、托盘也是擦得亮晶晶的。一个青衣的中年妇人站在厨房门口,问:“要点心么?”

    小江说:“拿些来吧。”

    点心盘子上也看不到一点碎渣,糕点码得整整齐齐的,黄白红绿的颜色都有,十分好看。

    小江问:“还要拿什么人吗?”

    祝缨道:“有个人死了。”

    “嗯?”

    “那位夫人,就前两天。大公子找到我,我没说见着你了。”

    小江猛地站了起来,祝缨也站了起来,说:“不用赶,我自己会走。来是告诉你,陈大公子既然还惦记着,你自己也要有个主意,我今天来得也尴尬。你自己的事儿,既然过去了就别叫它总梗在心里。你总是要有个新开始的!”

    “我已经开始了,你们非得再拽我回去吗?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祝大人,请回吧。”

    祝缨把杯子放回原位,道:“好,我知道了。你要决定了就别犹豫。”

    “我犹豫什么?”

    祝缨不说话,沉默地走了,回到家,花姐一看就知道事儿没成,说:“怨我,不该多那个嘴。”

    祝缨道:“我也想去来着,我要不想,你总不能拿鞭子赶我去不是?”她本没这般好心,只是与王云鹤一番谈话下来,对小江心就莫名有一点点软而已。

    第二天,她和花姐乘车跟着冯家送殡的队伍,一路跟到了郊外墓园,看着入葬,花姐遥遥拜了一拜,烧了些纸钱。再站起来时,花姐如释重负:“好啦,也不知道是该怨还是该敬,总之,过去了。”

    祝缨扶她上车,陈萌骑马跑了过来,一看只有她们二人,又有一点失望,又有一点欣慰。对花姐道:“冠群……呃,你一向是个心善的人。近来过得好吗?”

    花姐道:“大公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现还好,三餐一眠,心里很安宁。以往阴差阳错,多承了许多的关照。”

    陈萌摆摆手:“那也是你为人好。唉,我该过去了。”他目视祝缨。

    祝缨送了他两步,说:“还找珍珠?”

    “终究是遗憾呐!”

    祝缨道:“这都多久了,早知道我那会儿就不手欠了。”

    陈萌讪讪地笑笑,说:“等这事儿了结,我请你喝酒。”

    “成。”

    祝缨毫不留恋地上车回城,车上,花姐道:“大公子这人,粘粘乎乎的。”

    “怪他爹。”祝缨说。

    “哦。”

    回去的路上,花姐心情似乎还可以,说:“一会儿我想去报恩寺。”

    祝缨道:“去,今天这车咱们包了。”

    不料才进城门,就被一个小黑丫头给拦住了。小黑丫头见着城外进来的就问:“看着小祝大人了吗?”祝缨把她叫住了:“哪有这样找人的?”小黑丫头咧嘴笑:“殡事都从这儿进出。”

    花姐问:“认识的?上来坐?”

    祝缨让小黑丫头上车,车夫问:“还去报恩寺不?”

    “去。”

    在车上,祝缨问小黑丫头:“你怎么来了?”

    “娘子叫我请您去说个话,还说,您别生气……”

    祝缨摸摸她的头:“好!”

    小黑丫头学了一肚子的话没派上用场,瞪大了眼睛。祝缨对花姐做了个口型,花姐点头,拿了些点心给小黑丫头吃。等车到了报恩寺,花姐道:“你结了钱,我一会儿自己走回去。这里的师傅我都认得。”

    祝缨结了钱,跟小黑丫头去见小江。

    ……——

    还是那间干净得令人发指的屋子,小江板着脸坐着,手里捏着一串数珠。

    祝缨到来时,她起身福了一福,很是柔弱地道歉:“昨天是妾无礼……”

    祝缨失笑:“昨天那样我都挨着了,今天就不用这样了,你还是昨天那样说话的好。我去看了,送走了。”

    小江直起身,小小地吸一口气,说:“她……”

    祝缨道:“要不放心,现在再去看看也还来得及赶得上关城门。”

    “我……”

    “等着!”

    祝缨出门赁了辆车,不用车夫,自己赶车带上小江,连小黑丫头带一篮子纸钱之类都塞进车里,又杀奔了郊外。她认得路,一会儿就奔到了,冯家人已经收完了场子,只有一个日常看坟的老苍头在这里。祝缨这回把车赶得近了些,对里面说:“要看看么?”

    小江一路颠簸,连人带篮子里的东西连同小黑丫头都滚到了一块儿,此时正七晕八素,什么伤感也没有了。听祝缨问,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祝缨飞快地把她头上的一片纸钱给摘了下来,咳嗽一声:“我拿凳子,你下来吧。”

    小江和小黑丫头把散落的东西收好,下车的时候祝缨扶也不扶,她只能摇摇晃晃地自己踩凳子下来,又瞪了祝缨一眼。抱着篮子,再去看那片被荒草包围的坟场的时候,她的神情又变得悲伤了起来。

    她在外面点着了香烛,祝缨给她把盆儿摆上,她一点一点地引着纸钱元宝慢慢地都烧完了。然后说:“我死了不要埋在这里,远一点,能看见就行。”

    祝缨当没听到,等她烧完了,说:“得回城了,关城门你没事儿,我明天要倒霉。”

    小江脸上似哭似笑,又有一点感激,说:“多谢。”默默地自己收拾篮子。小黑丫头说:“娘子,脏。”小江的手僵了一下,说:“不脏。”

    收拾好了,又被祝缨给塞进了车里,依旧是一路狂奔赶回了城里。到小江家的时候,鼓还没敲。小江道:“进来喝点茶吧,一路该累坏了。”

    祝缨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进去坐在了昨天坐的那个位子上。小江看她喝茶、吃点心,说:“我该感谢她吗?她曾想维护我,只是不曾想别人的娘也想维护自己的女儿。不谢她吗?这世上还有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只为多一点钱的。”

    祝缨低头喝茶,没接话,吃完一盘点子才说:“哪个女孩子都不该被那样对待。”

    小江笑笑,说:“玲玲她们说,你人很好,没看她们笑话,审完了案子还雇车给她们送回来,没叫她们一路上出丑。”

    祝缨有点噎,说:“我也没干什么好事。”

    小江道:“没干好事还能吃得香睡得稳?要我,该担心死了。”

    祝缨道:“咱们不一样,我以前刨一口吃一口,不想第二天,想也没用,遇事平事。你以前有牵挂。”

    “那是以前!”

    “对。”祝缨说,“你现在能牵挂自己,就很好。我得还车了。那边那些破事儿,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过,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儿以后要有什么事儿,你可以试着找一找我。我再有办法呢?走了,说不定明天还有事呢!”

    她走得不留恋,先还车,再去报恩寺看看,听说花姐已经走了,就赶在鼓点敲完之前回了家,看到花姐已然回来了,说一句:“没事了。”

    就安心睡觉,等着明天不知道哪位高官或者高官子弟又可能作夭,再惊动大理寺了。

    那一边,小江仔细地问了小黑丫头怎么找的人,慢慢地说:“哦。”

    小黑丫头问:“娘子,有什么不妥么?”

    “这世间是可恨的,但终究还是有几个不那么可恨的人。”小江眼眶微红,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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