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祝缨从京兆府出来之后稍作修整便带人往永平公主府去。

    永平公主府占地颇广,皇帝为了女儿操碎了心,于规划之外又迁了数十家民宅,为公主营造了这庞大的宅邸。以致许多人都怀疑,若非旁边不远就是安仁公主府,皇帝能再多拆出一片地方来。

    不但地方大,其内也极尽奢华。

    祝缨上次来的时候未能入正堂,不曾得见更多的壮丽。今番不同,她是永平公主以夫妇二人的名义正式邀请来的。天虽然是晚的,自府门往内灯火通明,公主府的气派尽入眼中。只这一晚上的照明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负担得起的。

    反正祝缨负担不起。她将新府许多院子给锁了,就是为了节省些维护的费用。在她的身后,项安、项乐、祝炼、胡师姐都瞪大了眼睛!他们虽见过皇城的高大巍峨,对皇城之内没有任何的了解。

    一见公主府,便被震慑住了。

    先来两队穿戴整齐的家仆,执灯相迎。再往内,又有穿绢绸的管事模样的男子过来,询问四人的身份,另有席面安排他们。次后是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一脸慈祥,身后四个年轻女娘,身上的首饰随便拿出一件都是项大郎会特意让人捎回家给母亲妻子妹妹的品相。

    他们都还只是府中的仆人,顶多算是个普通的管事。

    几人都有点点晕。

    祝炼见过的大世面最多,此时也摒息凝神——公主比丞相家还厉害啊!阿婆在家的穿戴都没有她们这么晃眼。

    祝缨独将祝炼留在身边带着,连胡师姐也都交给公主府的人招待去了。

    师徒二人再往里走,才来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三、四十岁年纪,灯光之下略显年轻些,也是个美男子,白面长须、身形颀长,步仪从容。上前先问个礼:“可是祝少卿来了?下官是公主家令史胤。”

    祝缨也还礼:“原来是承文先生。”

    史胤心中微讶,旋即恢复了平静:“正是在下,今日忝作陪客。殿下与驸马已经等候少卿多时了,请——”

    到得堂前,又有几名近侍过来,却是永平公主自宫中带出的内侍宦官了。他也是个中年,没须,一眼就能看出根脚。祝缨也向他称呼一声:“王大监。”

    这宦官倒没什么惊讶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那可不敢当,大人抬举老奴了。请。”

    再进去才算到了正堂。

    永平公主上面坐着,骆晟坐在她的旁边。室内被无数灯烛映得亮如白昼,祝缨迈进门槛,只扫一眼就发现今天只有自己一个客人。

    她先上前去拜见公主,公主是君,休说她现在是穿红,就是穿紫,该行礼也得行礼。永平公主是个美人,岁月对她也格外的宽厚,算来她比祝缨还要大几岁,但看起来好像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很是温和,她整个人极为舒展,但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却绝不是瘫在位子上。

    永平公主也在打量祝缨,她听到祝缨的名字很多次了,一直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直到祝缨与骆晟产生了更多的交集。

    祝缨应该已经三十多岁了,却还没有蓄须,白净面皮,不算很高,但是身材修长匀称,五官很柔和,一脸的温和单纯。乍一看可以冒充个二十出头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仔细一看,却又觉得不太简单。祝缨的眼神初见时一片平静清澈,细看一眼,让永平公主又有一种熟悉之感。

    永平公主平素不怎么干政,身为公主却总能见着这个帝国最精华的那一部分人、事、物,隐隐觉得祝缨这股劲有点像一个见过的的人。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永平公主笑笑,声音不紧不慢的,吐字却很清楚:“少卿一路辛苦,我与驸马都等着少卿回来呢。”

    祝缨连说不敢,又与骆晟见礼。骆晟见到祝缨倒很高兴,邀她入座,又问:“这个就是子璋的学生了吧?”

    祝炼有点僵硬地行礼,永平公主也好奇了起来:“这是哪家儿郎?”

    祝缨笑道:“臣在梧州时收的学生,姓祝。”

    “好巧。”永平公主说,又给祝炼赐座。

    师生二人入席之后,上面的夫妇二人并不谈正事,舞乐声起、侍女、内侍鱼贯而入摆上各种珍馐。

    先由史胤举杯,为宾主暖场。

    永平公主笑问:“老师不饮酒,学生能饮不?”

    祝缨道:“臣饮酒必生事端,故不敢饮。他渐长大了,少饮几杯却是无妨的。”

    永平公主并不强让祝缨饮酒,给祝缨上的是茶,宾主相处颇为舒服。史胤这个陪客感觉也不错,祝缨竟然知道他,言谈之间还提到了他当年写过的文章。

    永平公主又问起祝缨当年田罴的案子,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祝缨又复述了一回,顺便夸了骆晟办事“稳妥”。

    骆晟道:“子璋过奖了,我不过看你们办案而已。”

    祝缨道:“没有您,案子不会办得那么顺利的。”

    史胤又从中调和:“驸马素来可靠,少卿又是一时俊彦,有二位在,鸿胪寺必能上下通达。”

    永平公主也加了一句:“以后驸马在鸿胪寺,还要少卿多多用心。”

    祝缨道:“敢不从命。”

    永平公主显出高兴的样子来,酒馔又换了一席。祝炼这一席上六个盘子只各尝了两口,他自认跟着老师也算吃过好的了,这六盘菜只尝出来鸡、鱼、肉,剩下的竟不知道是些什么,只知道好吃,还想再吃。席面被撤下了,又换了新的一种!

    这一只烤羊,厨子将肉切开,每席分一盘,自己拿着小刀切了吃。

    又是没吃多少,又撤了下去。

    酒倒是一直满着,祝炼代祝缨陪公主、驸马喝了一杯。酒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祝家只有祝大每天饮酒,其余人只在节日自家关起门来喝两盅,节日喝的都是好酒。印象中,这样好的味道他也只喝过两次。

    公主家,真是厉害啊……

    酒过三巡,又有一个头戴纱帽的人过来说:“殿下,西府那里听说殿下宴请少卿,送了酒食过来。”

    却是安仁公主听说儿子儿媳妇请客,又送了一大菜——整只清炖的小牛。

    次后又有种种甜品,时已入夏,又有冰品、鲜果等等。

    祝炼咬着一颗樱桃,听骆晟问祝缨:“子璋什么时候到鸿胪寺来报到?”

    祝缨道:“我才回京,新搬了家,这几天收拾好了就过去。以后就劳大人多多指教了。”

    骆晟道:“你行的,你行的,我哪里教得了你?”

    祝缨诚恳地道:“下官对鸿胪就只知道个四夷馆,必得大人指点的。今天有些晚了,到鸿胪寺前,下官还想再来向大人请教,不知大人近几日哪一天方便?”

    骆晟道:“哪天都行呀!”

    祝缨道:“大人还有公务呢。”

    永平公主想了一下,说:“少卿什么时候家里安顿好了,驸马什么时候去少卿家走走也好。少卿,要帮忙吗?”

    祝缨道:“多谢殿下,下官尽早将家里布置妥当,便请大人过府一叙。”

    永平公主与骆晟都含笑点头。

    宾主尽欢。

    骆晟要亲自送祝缨出府去,史胤请示永平公主:“殿下,已是宵禁时候了,是否用府里的车送少卿回家?”

    这话是有缘故的,一般人犯了夜禁高低得抓进牢里关两天醒醒脑子。官员能开到条子,可以在宵禁之后走夜路。但是也有一种人,什么时候狂奔都没关系。他/她们或是在车上挂一令牌,远远看着就知其来历。或是身上携带,夜遇巡查一验即知。

    这类人的数目极少,其中就包括了永平公主。

    永平公主微怔,道:“使得。”

    祝缨没说自己有条子,就势谢过了她。那一边,项乐等人也吃完了饭,小跑着过来站到祝缨身后。

    一行人回到新府,祝缨又给送她回家的人包了红包,关门休息不提。

    ……——

    次日,祝缨也不去鸿胪寺报到。收到任命之后,官员一般都有一定的准备时间,具体时长视职位不等。

    祝缨府里已初步安置妥当,她多留几天为的是拾遗补缺,趁自己得闲发现问题好马上解决。此外还要交际一下,今天是一定要去京兆府、郑侯府上的!

    祝缨掐着点儿,算准了郑熹从皇城出来就在道上堵他!

    郑熹骑马从皇城出来,走到一半就勒住了马头,瞪着街边的祝缨。个不要脸的,一身青衫、面白无须,搁那儿装年轻书生呢!

    祝缨一笑,拨转马头过来与他并行,郑熹的随从都认得她,也都笑嘻嘻地让开了路。郑熹瞥了她一眼,道:“你没正事干了吗?你那新差使,黏得胶手,你还有心情呢?”

    祝缨诚恳地道:“这不请教您来了吗?”

    “我又没掌过鸿胪。”

    祝缨道:“可您晓得事儿啊!顶头上司我都不熟,您得帮我。”

    祝缨吃亏在出身极低,京中高门深宅之内的种种并不是在官场上混上二十年就能了解的。哪怕是皇城内的六部九寺,她也不敢说自己就能看透了。她熟的是绯衣及以下。紫衣者她已不能尽知,又何况京中权贵之间的盘根错节?

    有些事,譬如,她能知道永平公主是安仁公主的儿媳妇,但是史胤的一些概况,还是昨天郑熹现告诉她的。这些事,对郑熹等人来说都是日常接触到的,对祝缨而言,她与这些人并不相交。

    祝缨对郑熹道:“您先把京兆的事务安排完,今天给我半个时辰就行。我这两眼一抹黑呢。”

    郑熹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祝缨笑道:“安仁殿下还将儿子托给老夫人呢,您不得帮老夫人圆了这个人情?我要不晓事,办不好事,您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呀?”

    郑熹作势要打她,祝缨也不怕他,还对他翻白眼。郑熹骂道:“小狐狸!”

    祝缨浑不在意,不紧不慢地与他并行。郑熹问几句祝缨新家如何之类,京兆府便到了。郑熹还是那个习惯,每天要开个晨会安排一天的事务。

    祝缨识趣地到一旁候着,然而京兆府依旧有她的熟人,或悄悄拱手、或点头致意,动作小小地与她招呼,她也含笑点头,又往后退了一点。

    等郑熹安排完,祝缨便随他到了后衙。郑熹的家眷不在这里,却也布置出休息的地方。两人在小园中坐下,对着一池碧叶,甘泽亲自过来上茶。郑熹看了一眼祝炼,道:“你刚入京的时候与他也差不多大。”

    祝缨道:“不知不觉这些年过去了,猛然调到鸿胪竟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长进一般,什么都跟当年一样是生的。当年我只要看大理寺这一点地方,做好一个评事,事情很简单。如今放眼一望,还怪吓人的。”

    郑熹道:“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祝缨道:“别计较那么多么……”

    郑熹哭笑不得,道:“还想知道什么?”

    祝缨不客气地说:“我先不去鸿胪,摸摸底再说。我与骆鸿胪的交情不比您,也与冷大人有些不同。过两天想再见他一次,多少问一问情形。他毕竟身处其中。但是如何做事,恐怕得靠我自己。据我所知,鸿胪拢共两件大事,请客、吊丧。”

    “噗——”郑熹一口茶噗了出来。

    祝缨无辜地道:“难道不是?”

    郑熹一面擦嘴一面点头。

    祝缨道:“再没那么泾渭分明的地方了,两件差使,两个少卿。另一个偏偏是沈瑛。”

    郑熹笑了。

    祝缨又说:“怎么分工啊?愁。请客,事涉外番,那里头什么商人冒充之类的都有,鸿胪寺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只拣有国书的送到陛下面前,没国书的、随行的却也都好好待着。这里面有厚利。不定连着谁。”

    郑熹一点头。

    祝缨道:“再说吊丧,本是件极好的差使,五品以上的丧事都用得着鸿胪。我偏偏不熟这里面的门道。两件都是厚利,两件都牵扯着贵人。您再不给我指点指点,我一头扎进去非得出事儿不可。您说了安仁殿下,我昨天见了永平殿下,二位生来顺遂,人生快意,恐怕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她们要的恐怕是立竿见影就能看到的好事。”

    郑熹不置可否。

    祝缨道:“陛下调您做京兆,姚尚书掌吏部,钟尚书掌礼部,禁军连年调换,驸马又管鸿胪。他老人家只要天下太平。”

    郑熹笑了,十分舒展的,不带一点戏谑,道:“你看明白了。”

    “看明白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郑熹道:“想知道什么?”

    “那咱们先从鸿胪家开始?”

    “好。”

    两人“闲聊”了一整天,午饭都是在京兆府里吃的。

    ……——

    祝缨泡在京兆府里请教郑熹,她对两位公主的评价不能说高,另一个地方,永平公主对她的评价却是相当不错的。

    公主不用上朝,永平公主也不想在家被兄弟们堵着,她跑到了隔壁安仁公主家,婆媳俩一起泛舟说话。

    安仁公主问永平公主:“昨天见着那个少卿了,怎么样?”

    永平公主笑道:“满室美姬,目不斜视,又不饮酒,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失态的癖好。想来与段家的那段恩怨并不怪他。”

    安仁公主也比较满意:“那是郑家的事。咱们不管那个,只要他不胡作非为,将我儿带坏就好。眼前也看不透陛下要做什么,只好自己打算啦!”

    永平公主眉头微皱:“大娘的亲事,三郎家里又透出意思来了。”

    安仁公主有一点点的烦躁,道:“她才九岁,那些个又看不出前程。”

    “大娘”是永平公主的长女,“三郎”却指的是永平公主的三哥。永平公主素得皇帝宠爱,她的兄弟们不免有些亲上做亲的意思。这种联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但是在此时此刻,却又显得格外的目的明确。

    永平公主与驸马共有两子一女,算起来够三门亲事的。多头下注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女儿却只有一个。

    安仁公主自言自语地道:“不能当未来的皇后,何必现在结亲?”

    永平公主道:“要是大哥还在就好了。”

    “唉……他的儿子,年纪倒是合适的。”

    婆媳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幽怨:好好的太子,怎么就死了呢?

    安仁公主道:“我儿如今有了个得力的帮手,他若得势,你我皆安。我听人说,祝缨一向运气好,能旺身边的人!从郑七开始,连冷家那个小子都露了脸。”

    永平公主缓缓地点了点头。

    ……——

    祝缨猜着了一点公主们的心思,安仁公主特意找到了郑侯家、永平公主又请她吃饭,摆明了给骆晟做脸。

    她也没敢耽搁,先在家里摆酒请客,又为项大郎饯行。

    项大郎此番南下,如无意外短期内是不会再回京的,因此将许多置办的物事都要带走。祝缨又让他捎了一匣子的家书回去。

    接着,祝缨就再次递帖子求见骆晟。

    永平公主也没有打发骆晟去祝缨家,祝缨仍是进了公主府,到骆晟的书房里与他见面。这一次到公主府门前,与上一回情形大为不同。

    上一次,灯火通明的热闹全是由公主府的铺张来的,这一次,喧闹是由无数的客人带来的。公主府里又在宴客,祝缨在门外的一辆车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孟弘。

    祝缨不动声色,帖子一递,公主府门上的人认得她,忙说:“少卿来了?请!”

    祝缨便得与骆晟单独见面了。

    祝缨在书房外间等了一阵,骆晟才走进来,来便接过小厮递的湿巾子擦汗,口里说:“子璋久等了。”

    祝缨欠身道:“下官才到。”

    两人坐下,骆晟道:“说好了我去你那里的,你今天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为公事。哪有让您到下官家的道理?”

    骆晟精神一振:“你只管说。”

    祝缨连日打听,肚里已有了主意,这个破鸿胪寺,从外面看还是郑熹说得准,黏得胶手。它不像当年大理寺,从上到下都被清理了,是从头开始。也不像福禄县,祝缨自己说了算,逮着小吏一顿暴打重新招人。

    祝缨现在是既不能全换人,也不能上来就立威——上面有个骆晟,既不比郑熹,也不像冷云,旁边还有一个沈瑛,这位仁兄二十年来没能寸进,也不知道现在得是个什么鬼性子。

    下面两项大活,一个典客一个司仪,想必是早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了。

    因此,她只试探地问骆晟:“不知鸿胪寺如今是怎么做事的?”

    骆晟道:“就还照着以前的例来。”

    祝缨沉默了,这位是真的“垂拱”。

    祝缨又说:“下官有几个用得顺手的人。”

    这个骆晟很懂,说:“你只管带过来。”

    祝缨又问沈瑛,骆晟压根儿就不知道祝缨和沈瑛之前的前尘往事,说:“他是个方正守礼之人。”

    整个鸿胪寺,在骆晟眼里没坏人,小小的偷奸耍滑是有的,但那也是人之常情。祝缨看着这个好命人,心道,算了。

    她对骆晟道:“下官明天就去报到,还有一个祁泰,也带过去,让他帮我。”

    “这个可以。”

    “明日开始,下官先将鸿胪寺的旧档理一理,理顺旧档就开始做事。明天下官会给大人一份章程,还请大人审阅批示。”

    “好!”

    祝缨礼貌地从永平公主府告辞而出,天已黑透。

    鸿胪

    骆晟是个实在人,祝缨离开之前他又要安排人把祝缨送回去,祝缨忙说:“不敢再劳烦府里了,今天下官是有准备的。”

    骆晟没问她有了什么准备,嘱咐她路上小心。祝缨又让骆晟不必远送,两人在门口道别,引来许多人的目光。骆晟与祝缨都不在意,祝缨道:“大人府上客多,请回吧。”

    骆晟道:“好。”

    祝缨翻身上马,不给别人叫住她的机会,带着人扬长而去。

    出了永平公主府,外面已经宵禁了。路上的人很少,祝缨一行人很顺利地回到了府里。才扣响门环,门就打开了,祝文迎了上来:“大人,有位冼大人来拜访。”

    祝缨问道:“人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

    “在大堂那里,祁亲家与咱们家阿炼与项二郎作陪,刚来一会儿。”

    祝缨快步走了过去,冼敬正在同祝炼说话,闲问几句怎么没见到祝大和张仙姑之类的话。项乐道:“老封翁染疾不便挪动,大人不敢耽误公事,老封君只得留下来照顾。”

    祝缨走了进去说:“太常!”

    项乐与祝炼忙站了起来,祁泰看到救星一般,起身对祝缨拱手为礼。

    冼敬看到是她,从容起身:“促狭!”

    祝缨笑笑,她与冼敬算熟人了,如此称呼官职有点生疏,面对面从她口里说出来又带了点戏谑,改口称之为“冼公”。

    两人坐下,冼敬道:“你这里倒也住得,还算衬你。”

    祝缨道:“衬不衬的也就是它了,哪里还有功夫另觅住处再搬一次家?我与冼公是必要做个长久的邻居了,该着我去府上拜会的,因我这几日抽不开身,倒累冼公先过来了。”

    冼敬皱眉道:“我来正为你这个‘抽不开身’,可是有人急着催你?”

    “倒还没有人开口。冼公这么说,想是有缘故的?”

    冼敬道:“这个事儿别人不好同你讲,我只好舍下脸来说一说了。别人再急,你不能急,更不好急着下手。你虽素来有主见,但鸿胪的事又杂又乱,且无甚权柄,不是个很好的地方。”

    祝缨道:“料到了。”

    冼敬道:“不止于此。鸿胪寺这个地方,若要说它不要紧也不尽然,它干系□□颜面。要生事,又能惹出个大把柄来。要说它重要呢?又全是些琐碎争执的事务。单说四夷排序一事就闹出过无数麻烦,你可别什么都没问就一头扎了进去。又有司仪署的事务,比典客还要麻烦些。”

    “还请冼公指教。”

    冼敬认真地说:“司仪署可是对内!这些丧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早年老师与我说起,都惋惜你不能多读几年书就早早出仕了。

    你这些年一是大理寺二是地方,都做得不错,然而鸿胪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你先前那两处的经验,在这里不能说全部无用,也得是从新开始。这里要讲一个‘礼’,这是你以前没有专攻过的。”

    祝缨赞同地点头。与外番打交道要展示□□风采,礼仪是其一、文采是其二。丧葬也是“礼”的一个极重要的部分,凡事牵扯到“礼”就常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这方面确实不是自己的长项。

    冼敬又说:“听我一句,先别上去就动手,先把礼仪补上了再说。又有,五品以上官员是要有祭文的,怎么安排?陛下面前数得着的人,自会安排学士们写,差一些的没有安排,就要鸿胪寺自己去跑关节。你与文士一向不怎么相交。哪怕有刘先生,你总不能事事都找他!”

    祝缨道:“还有沈少卿呢。”

    冼敬道:“就算他弄来了文稿,你也不能不上心。鸿胪寺有典客、司仪二署,你二人一人分管一个倒也妥帖,却也不是千真万确的,出了岔子,谁问你是管哪一项的?你难道不是鸿胪少卿?还是要担责的。

    一个不巧几家同时有事,为免麻烦,两个少卿有时也会分头致祭的。此外司衙内外的种种麻烦,我不说你也知道。”

    祝缨道:“我原也打算先看看旧档、熟悉一下人事再做打算的。”

    冼敬道:“唉,那便好。如今我在太常、你在鸿胪,竟不如先前那样畅快。好歹,那些账目看得见,现在这些功夫哟……”

    祝缨道:“朝廷既然有六部九寺,想必各有各的用处。”

    冼敬容色一整,道:“这是自然!陛下调你回京不是无心之举,鸿胪寺之典客署,连通各番,你懂吗?”

    祝缨知道这句话才是今晚冼敬绕路许多之后真正想说的,忙坐正了,道:“想来调我过去,也是因为梧州羁縻的事办得还行,与各族相处免了兵祸。”

    冼敬认真地一点头,起身道:“天儿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祝缨亲自将他送了出去,冼敬道:“明早同去?”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明早还能再缓缓,明天须得办些杂事。后天就能与大人同行了。”

    冼敬笑道:“以后我路上就不寂寞了。”

    “彼此彼此。”

    ……

    祝缨回到府里,神色未变,虽不知冼敬此来是不是王云鹤授意,却是一片好心的提醒,且都说到了点子上。

    他说得含蓄,祝缨听得明白。就差直说祝缨出身不清贵,与鸿胪寺天生不对症候了。骆晟做这个鸿胪寺卿其实是对症候的,出身高贵,无论是司仪还是典客都镇得住场面。将祝缨与骆晟一对比,就看得出祝缨的缺陷了。

    比起祝缨,连沈瑛都更合适这里!

    冼敬又告诉了祝缨,无论面上看怎么不合适,她都得把鸿胪给看好了。因为这里面有皇帝的意思,帮驸马只是顺带,主要还是看好鸿胪寺。新旧交替之时,不能在外务上出纰漏,不能在外番面前丢脸,还要给朝廷做脸。在这方面,骆晟的身份作用就不太大了,需要有人能控场。

    这一点祝缨自己也看出来了,郑熹也点过了。

    郑、冼二人的看法与自己一致,祝缨认为自己的判断几乎可以说没有问题。

    将事看透,祝缨愈发从容了。她看了看一直装大型摆件的祁泰,道:“明天你与我同去皇城。”

    祁泰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他以前是皇城内一小吏,被扫地出门的,现在摇身一变,以从七品的鸿胪寺主簿的身份又回去了!

    饶是与祝缨已经很熟悉,可以放松对话了,脸上依旧木木呆呆,感激的漂亮话也说不出来。他有点懵,心中五味杂陈。

    祝缨又对项乐道:“明天你知会丁贵他们一声,叫他们在家里等着。”

    项乐笑道:“是。”

    祝缨道:“都散了吧,阿炼,随我过来。”

    祝炼小步跟着祝缨到了后面书房,烛已点上,负责书房的是祝晶、祝宝姐弟俩。两人又多点了两支蜡烛,才退到一边。

    祝缨先问祝炼:“还记得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吗?”

    “是。陈涉世家。”

    祝缨对祝炼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正式读两年书了。”

    祝炼微讶:“老师,我以前也是读书的。”

    祝缨摇摇头:“那不一样。你从今开始,要开始读《五经》。先前不让你读,是怕你年纪小,读那个读坏了。现在你可以开始读它们了。”

    祝炼忙问:“学生驽钝,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祝缨道:“你才到家里时就叫你读它,有什么用?读到尊卑贵贱、夷夏大防,你打算怎么想?现在已经识字了,也明白些道理了,又做过一些事,心志还算坚定,现在你可以去读这些书了。”

    祝炼心里突然暖了起来。他想说什么,祝缨摆了摆手:“这两天可以随意玩耍,过两天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去处。休息去吧。”

    “是……是……”祝炼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下。

    “去吧。”

    祝炼爬了起来,又是一揖,退出了书房。走到屋外觉得脸上一阵痒,眼泪和清水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而不自知。祝炼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大步回到了自己房里。

    ……——

    祝缨第二天没去早朝。

    吃过早饭,留祝炼等人看家,祝缨带着祁泰、胡师姐等几人出门。先到皇城,拿着祁泰的告身办了门籍,然后才带着他去鸿胪寺,时间算得正好,骆晟刚从朝上下来。

    骆晟看到祝缨不由一喜:“子璋,可算把你盼来了!”

    祝缨忙与他见礼。

    骆晟很热情,对沈瑛道:“光华,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少卿祝缨祝子璋了。怎么样?少年俊杰吧?”

    沈瑛字光华,正是另一位鸿胪寺的少卿,也是陈萌的舅舅,还是当年给郑熹当过副使的那位沈大人。

    沈瑛面皮抽了一下,勉强地说:“是。”

    骆晟又给祝缨介绍沈瑛:“这位是沈少卿,单名一个瑛字。你们二位以后必能处得来的。”

    他语气诚恳,盖因无论祝缨还是沈瑛,与他处得都还可以,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二位好人也能相处得很好。鸿胪寺将来必是一团和气。

    祝缨面不改色,对沈瑛一礼,沈瑛也不失礼,还了一礼。

    骆晟道:“来,进来说。”

    祝缨对祁泰道:“跟上。”

    骆晟扫了祁泰一眼,边走边问:“这位是?”

    “祁泰。”

    “哦,祁主簿。”

    “正是。”

    祁泰进了生地方、见了生人,一声都不吭,又变成了个活哑巴。两人说到他了,他才对骆晟、沈瑛二人行了一礼。仍然跟着祝缨往前走,直到进了骆晟堂内,骆晟怀疑祝缨接下来是不是讲什么事儿的时候要用到他。

    当时叙座,上头一个骆晟,下头祝、沈分坐两边,祁泰自发地往祝缨下手坐下,依旧不吭气。

    骆晟道:“先前缺了一位少卿,我们好忙,乱七八糟的,如今子璋来了,我们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呃,鸿胪寺两署,二位各看一署,如何?”

    祝缨与沈瑛都说:“但凭大人安排。”

    骆晟的分派也毫不意外,祝缨管典客署、沈瑛管司仪署。二人也都无异议。祝缨却发现沈瑛的表情不太自然,骆晟也特意地多看了沈瑛一眼,他没看出来沈瑛的不自在。

    骆晟又问祝缨:“子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祝缨道:“下官新来,听二位的。”

    骆晟心下奇怪,又看了祁泰一眼,仍是说:“那好吧,来人,叫他们都来,拜见一下祝少卿。”

    一个书吏跑了出去,很快便将鸿胪寺大小官吏叫了过来。按制,鸿胪寺该有一个正卿、两个少卿、两个丞、一个主簿、两个録事。典客署有一令、二丞、十五个掌客。司仪署一令、一丞。

    这是官员。又有吏,吏也分几种名目,分管各类事物,人数不等。

    典客令从七品、司仪令是正八品,一望便知鸿胪寺的重点是哪一个。骆晟多看沈瑛一眼也是为的这个。沈瑛出身又高,年纪又大,让他管一个不太重要的署,却将另一个品级更高、人员更多的署给更年轻的祝缨,骆晟也知道这个分配不太平衡。

    但是思之再三,骆晟还是觉得应该这样分。非止皇帝对他说过:“给你调个能与番邦、诸獠打交道的人来。”他自己也觉得祝缨更合适些。沈瑛出身不错,又是文官路子,管个丧葬得心应手一些。与五品以上官员之家打交道,出身官宦世家的沈瑛显然更熟悉内情。且鸿胪寺上一位少卿在的时候,与沈瑛的分工就是如此。

    为此,他头一天还跟沈瑛谈过心。说这件事,时候,沈瑛话比平时少了很多,但也勉强同意了。

    今天一看,沈瑛果然是个大度的人。骆晟笑得很真诚:“以后务要通力协作!王、阮二位,以后若有事,可报与祝少卿知道。”

    鸿胪寺的两个丞,一姓王、一姓阮,祝缨到公主府的时候特意问过人员,现在终于将脸对上了。两人都是三十来岁,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相映成趣。祝缨还知道,鸿胪寺的庶务是他二人在干。

    二丞上前行礼,祝缨还了半礼,道:“以后还要诸位多多相助。”

    骆晟也不负期望,说出了之前与祝缨商量好的事儿:“正好,对了,还缺几个人,子璋看有什么合适的伶俐人,开出单子来,让老阮给补入。”

    白瘦的阮丞忙答应了。

    祝缨也对阮丞含笑点头,人事他管得多一点,王丞钱粮上管得多一些。

    骆晟又说:“两位少卿虽各管一署,但大家都是鸿胪寺的人。有事时,不拘哪一位问,都不可搪塞。”

    众官吏听了都老实答应了。

    骆晟认为自己该干的都干完了,眼下什么事也都没有,便说:“子璋,你们先安顿下来,过一时我为你接风。”

    祝缨道:“好。”

    骆晟说一句:“你们那你去吧,我就不打扰了。”众人识趣离开。祝缨被王、阮二位及典客署众人拥簇去她的屋子里。祁泰可怜兮兮地也跟着过去了。

    王丞前引,将祝缨带到附近一处屋子,到了门前伸出一只手作势道:“少卿,就是这里了。”

    祝缨踏进去一看,这里与当年冷云那个屋子差不多,各式家具齐全。她看到有几个架子是空的,王丞忙说:“那是预备大人有什么喜爱的物件要摆放的。”

    祝缨一点头。

    她在这里就是上座,其余人按着品级在下面左右坐着。祁泰被典客令让到前面,他俩品级相当,但是祁泰是主簿,掌印。

    阮丞抢先说:“方才骆大人有言,还缺几个人。不知少卿有什么合适人选?”说着,他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两个人。在祝缨到来之前,他已经安排了两个人了。听骆晟的意思,祝缨另有想法,阮丞只得重新请示。

    祝缨道:“我一会儿同你讲。”

    阮丞眼见木已成舟,对那二人使个眼色。他又顺口对祁泰道:“祁主簿也是新来,一会儿我带你去你的地方。”

    王丞又对祝缨介绍了鸿胪寺的待遇之类,祝缨听得有趣,这王丞管事也杂,但是与阮丞一样都没有对她介绍一下鸿胪寺的事务,只管就人事、会食少卿有几个菜上打转,怪有意思的。

    等他们说完,祝缨道:“有劳。二位将鸿胪寺旧档准备一下,我要看一看。”

    王、阮二人对望一眼,答应一声。典客令姓柯,与祝缨算是半个熟人,祝缨还给他送过礼物。此时他是心里最有底的,张口便是:“回大人,典客署官员共计若干人,吏若干人,尚缺掌客二人,吏三人。又,四夷馆不在宫中,四夷馆差役人等今日大人俱不尚见。不知大人何时得闲,下官为大人安排。”

    又报如今番国三、四十,有接壤的、有重译的,典客署里有翻译三十二人,其中如西番那样的大番,会设数名翻译备用,一些小番只有一名。

    数字比骆晟告诉祝缨的更加清楚,骆晟对本寺官员还算知道,吏员的情况就不明白了。反正有下面的人来做。

    祝缨听完三人的话,不置可否,仍是和气地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于是,阮丞就要带祁泰走,祝缨问了一句:“他的屋子在哪里?”

    王丞忙说:“主簿掌印,不敢离大人们太远。”

    祝缨一点头,众人这才散去,阮丞临行前试探地问:“大人这里,今日先叫他们两个伺候着?”

    祝缨指着一个年轻人道:“留他就行。”

    阮丞只得留下一个人,与其他人一道走了。

    留下的那个年轻人敏捷地上前,请示道:“小人乔三,听大人吩咐。大人要去看旧档么?”

    祝缨含笑看了他一眼:“不急,你去给我找个篮子来。”

    “诶?”

    “要大些,这么大。铺上细草垫。就放到我房里。”

    “呃,是。”

    祝缨笑笑,乔三忙说:“是。”

    终于清净了,祝缨叹了口气,鸿胪寺确实不好应付。别说上下官吏人等,骆晟也不是个傀儡。她的步子却很稳,节奏丝毫不乱,缓缓向沈瑛那里走去。

    没到沈瑛处她又停了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王、阮二人正在沈瑛门前站着客气,互相谦让之后,两人先后走了进去。

    懒散

    一个衙司,但凡能再多腾出一点空间来,正职与副职办公的地方都不会挨得太近,副职与副职之间同样也不会挨得太近。他们之间也不会离得太远,总在一种若即若离的位置上。恰如他们之间的关系。

    祝缨与骆晟、沈瑛之间也是如此,因此祝缨看到王、阮二人时住脚还算及时,她流畅地转了个弯,走出了鸿胪寺。

    一路上不断有官吏驻足向她行礼,她也微笑点头,只对起初二个遇到的人说:“你们有事只管忙去,不必管我,我看一看、认认路。”

    她知道底下人最讨厌的就是一点儿实惠不给偏好到处乱蹿、害底下人紧张还要严阵以待迎接的上司。她才来,手上既无财权又不握着各人的升迁,到处乱蹿只会惹人厌。因此她慢慢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重新欣赏起皇城的风景来了。

    皇城布局还是那个样子,一旦地砖之类的有所损坏,没多久就会换上新的,想看岁月破败那也是没有的。皇城里的人来来去去,穿朱紫的年纪大些、穿青绿的年轻些。穿朱紫的行动从容,穿青绿的步履匆匆。

    祝缨的余光瞄到不远处有向个人,直觉告诉她,他们在看她。

    估计也是在指指点点吧。

    想当年,她与左、王等人以及杨六郎就是在皇城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官员们,他们给她讲一些官员的来历。她则观察着各人的步态、推测着他们的情况,头天晚上是不是给老婆打了,年轻时是不是落下病根之类。

    当时这三人未必全是纯良,真心比如今这些高贵同僚们还是要多一些的。他们也未必尽知京城贵人的秘闻,却还是与她分享。犹记当年,他们说沈家不过是二、三流挂车尾,算不得京中豪门。

    老王早就过世了,杨六郎与左丞前几天到她家吃饭,看着头发也白了不少,二人却都还没有穿上绯衣。

    她现在是鸿胪少卿了,行动也算有人看着,倒不适合特意跑到大理寺去找左丞。大理寺也换上了新的正卿、少卿,没得给左丞添麻烦。

    祝缨在外面站了一阵,复又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室内虽然有几个架子是空的,除此之外的陈设却都有。案上还放了本簿册子,揭开一看,却是写着鸿胪寺的一些职司、概况之类。

    祝缨坐在案前,将纸笔铺开,一边看,一边在上面写一点批注。册子快翻完的时候,派去找篮子的小吏乔三回来了。抱了一个新篮子,里面垫了个草垫子,大小也与祝缨说得差不多。

    祝缨微笑道:“难为你能找得着。”

    乔三陪笑道:“大人吩咐的,小人只有尽力去做的。”他四下张望,将篮子放到离祝缨不远的一张椅子上。

    祝缨起身,将篮子打量了一下,说:“还不错。”

    乔三又陪一笑:“大人还去看旧档吗?”

    祝缨拎起篮子来打量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道:“那就去看一看吧。”

    “大人这边请。”

    鸿胪寺也有存档案的地方,也有个吏目在守着。赶着上来行了礼,然后殷勤地问:“不知大人想看什么?”

    祝缨打量了一下这里,问道:“旧档都在这里了吗?”

    “是。都在这里了。”

    存放案卷的地方可比大理寺小多了,更加不如梧州存放籍薄之处。但是自本朝以来,鸿胪寺的所有案卷就都在这里了。五品以上,即“朱紫贵”的人,本就是极少的。算上外番,拢共也没多少。两间房,一间放本朝丧葬旧卷,一间放外番册封、来宾、风俗等。再外一间就是吏目的值房。

    祝缨道:“外番卷宗取来我看一下。”

    “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国的?外番卷宗,有多有少。离得近的大邦,文字记述的多些。离得远的就少些。又有些番邦没有文字,只有些许口述。”

    祝缨道:“那便从多的开始。”

    “是。”

    最多的就是西番,祝缨看吏目从第一个架子上抱出一堆的旧档来,拿到一边登记一下。祝缨信步入内,看那一排一排的架子上,各番按照次序排放。

    扫视完,吏目也登记完了册数,乔三将旧档掸去灰尘,好好地抱了起来。

    祝缨道:“回去吧。”

    “是。”

    二人走回祝缨的房间,在廊上看到王、阮二人低声说着些什么往另一处走。

    …………

    王、阮二人心情都不太美妙,他们俩有点嫌弃沈瑛。朝廷选官,挑人,长得但凡差点儿的,仕途就容易被打折扣。鸿胪寺就更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了,与外番交接,又要出席葬礼这样的场合,长得太丑不行。除非有背景。

    王、阮二人并非美男子,三十来岁做到鸿胪寺丞,出身上有一点点的优势,能力上也比同侪不差。

    二人出自祝缨并不熟悉的京城豪门。祝缨对豪门的认知,还是在大理寺的时候打下的底子。豪门,就是办案子的时候凡涉及到他们需要特别小心的。王、阮两家都榜上有名。除此之外,豪门秘辛她就不怎么知道了。

    王家与王云鹤除了都姓王,其余没有半文钱的关系。这个王,是开国元勋的后裔,但是王丞离嫡枝血脉已经比较远了。阮就更有意思了,是高祖皇后娘家的姓氏。

    二人有这样的来历,看沈瑛的时候与一般下属看上官就不太一样。

    他们二人对祝缨也带着点儿糊弄,应付完了祝缨,他们去见沈瑛,告知了祝缨要安排吏员等事。没想到沈瑛不置可否,阮丞直呼晦气。

    王丞道:“他要能顶事,何至于此?哼!只看这新来的吧。”

    阮丞道:“他倒沉得住气。”

    “如何沉不住气?你没听家里说过么?当年他在大理寺的时候,能干得很。你且等着,小的不跟老的争一争,老的不把小的压一压,不算完!”

    “那是当年郑京兆掌大理,他是郑的人。现在咱们这位命好的神仙可不是郑七那般的人物。”

    王丞道:“他还要安插人进来呢,奇怪,还是驸马先提的。”

    阮丞道:“先看看再说。”

    这二人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祝缨与沈瑛的一段旧怨,却凭经验,以为沈、祝二人必有一争。他二人虽也不是一条心,却不愿意上司们一条心。沈老而祝少,沈权轻而祝权重,他们理所当然地往沈瑛一边稍稍站一站。

    二人小声嘀咕着,王丞先看到了祝缨,侧肘了一下阮丞。阮丞抬起头来,也看到了祝缨。两人同时住口,遥遥拱一拱手。祝缨微微点头,带着乔三回房去继续看旧档了。

    看一会儿旧档就到了会食的时候。

    骆晟也好心,与沈、祝二人都在他那里吃饭。鸿胪寺的伙食也不错,祝缨面前摆了一桌子,滋味也佳。品了一品,比在永平公主府吃得也差不太多。祝缨脸上平静,对面沈瑛一脸的兴味索然。

    骆晟很友善地问祝缨:“如何?”

    祝缨道:“很好。”

    骆晟又对祝缨说:“有什么不合意的,只管跟他们说。”

    祝缨道:“好。”

    骆晟席间也不谈公事,沈瑛沉默不说话,祝缨倒与骆晟搭了几句话。骆晟眼里,鸿胪寺也没什么事好做,他实不知道母亲催他要干出一番事来还能从哪里着手。看祝缨,与他聊起南北菜色的差异之类,心道:祝子璋是个能干的人,他既不着急,可见现在这样就不错。

    也就心安理得地与祝缨聊起天了,说起糖来,头疼自家儿子吃糖之后就不肯吃饭,牙齿坏掉了又疼。

    祝缨道:“乳牙坏了倒不太妨事,会换牙的。换牙之后小心些便好。”

    骆晟很认真地记了下来。

    吃完了饭要午休。纵使孔子不喜昼寝,入夏之后中午不休息一下实在没精神。祝缨的寝具没有带过来,她也就不睡,接着看旧档。

    午休之后,阮丞到了祝缨这里,很客气地询问祝缨:“大人早间说有几个合用的人,未知都是谁,要安排在何处?”

    祝缨道:“哦!都是京城人氏,随我去了梧州,用得顺手了。”

    阮丞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祝缨也笑:“各有各的好处,但也不好就忘了。”

    名单她是有准备的,很快将丁贵四人的名字报了上去。典客署归她管,她就将丁贵、小柳两个放到典客署去当差。预备明天再对典客令讲,将其中一人放到四夷馆去。小黄她打算放到身边,与乔三一同在自己房里打杂。还有一个牛金,扔给祁泰。

    阮丞都记下了,心道:祁主簿不是他带来的么?仿佛也是信不过的样子?

    他退了出去。

    阮丞才走,王丞又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吏目,捧着些东西进来。

    见面先小小请罪:“早间人多口杂,有些事儿不好同大人讲,只好将一些琐事搪塞。这是大人的。”

    祝缨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吏目将手里捧的东西奉上,王丞给祝缨解释:“大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都传说,大人在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人人富足。咱们鸿胪寺如今也算小康。”

    少卿除了朝廷账面上发的东西,譬如过节时应景的衣料等等,各衙司也各凭本事有补贴。整体最好的是当年的大理寺,祝缨是真肯给下面的人发钱。鸿胪寺也不差,他们对下面的人或许没那么体贴周到。但是总能从胡商番邦海客那里弄些尖货,孝敬正卿、少卿的也是少不了的。

    又有公廨钱之类,看吃的,鸿胪寺也不穷。

    鸿胪寺也按月发补贴,祝缨到任时不是月初,王丞给她的却是整一个月的份。王丞留意,等着祝缨点评。

    祝缨不置一词,只说他辛苦。

    直到落衙,整个鸿胪寺都是风平浪静。

    …………

    祝缨落衙回家,丁贵等人正翘首以盼。老远地迎上来,为她牵马。

    祝缨道:“行了,以后这些事儿不用你们干了。”

    丁贵心知她对己等必有安排,仍是作点惊惶的样子说:“大人不要我们了吗?”

    祝缨看出来他在作戏,也不接话,径走到小厅里才说:“明天一早,你们过来等信儿。有人带你们去皇城。”

    丁贵等人大喜,又拜谢,祝缨道:“都给我好好地干!谁要犯了事,我也不饶他的!”

    丁贵笑着说:“小人们可不敢给大人丢脸!”

    小黄道:“不丢脸可不成,要给大人做脸。”

    祝缨道:“都老实些!我现腾不出手来,你们先当几天哑巴,什么事都别沾,给我混日子去,知道吗?”

    四人一齐答应:“是!”

    “行了,一起吃顿饭吧。”

    祝缨与祁泰、祝炼等人一桌,丁贵等四人一桌,一家人吃了一顿饭。祝缨问祝炼今天出去玩了没有之类,祝炼笑道:“我出去看了一看,比旧年也没多大变化。”祝缨道:“出门带钱了吗?”

    “带了五百钱。”

    祝缨不再说话。

    第二天,她正式上朝,冼敬说话算数,早早动身过来找她。看祝缨妆束停当,道:“不错不错!新气象!”

    祝缨笑道:“新瓶装旧酒。”

    冼敬笑道:“那可也未必。”

    两人一路闲聊,冼敬问道:“鸿胪寺如何?”

    祝缨道:“还没品出味儿来,卷宗却是少了许多。”

    冼敬道:“人呢?”

    祝缨道:“什么时候与人相处都是不容易的,我一向是拿真心换真心的。谁对我好,我也对谁好。谁对我不好,我也先对他好一点。”

    冼敬道:“沈瑛也是这样?”

    祝缨道:“对谁都样。不过事情在我这里过去了,在他那儿仿佛还没有过去。”

    冼敬道:“是喽!他这个人,立不住,又想显出城府来,又小家子气。不伦不类。”

    “初见他的时候,他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造化弄人。”

    冼敬撇一撇嘴,很有点刘松年味道地说:“造化才没那个闲功夫弄他呢,他出生的时候‘造化’就没管他,给他生了那么副脑子。”

    对此,祝缨不予置评。

    二人到了皇城便遇到了更多的熟人,有郑熹、有段琳、有骆晟、有窦朋,王云鹤出现得略晚一点。有认得祝缨的,都说:“回来了?”

    祝缨将胡师姐等人介绍给陆超等人,自己再与郑熹等人说话。对段琳也保持了最低的礼貌,又从人堆里找到沈瑛。

    等到排队进去的时候,她就往沈瑛身后一站,沈瑛只觉得背上像被针扎了一样。祝缨这样他又挑不出毛病来。

    好在鸿胪寺现在没什么事儿,骆晟垂拱,祝缨新到,跟着糊了一个早朝,别人留下来说话,他们仨就回鸿胪寺。骆晟也不开早会,回去之后就各玩各的。阮丞将丁贵等人登记到了鸿胪寺名下,拿去给祝缨签个名,再对骆晟说一声,接着报个备,四人就正式入了鸿胪寺了。

    祝缨让乔三到自己家去,把四人带过来办手续——四人算鸿胪寺的吏目,都可进出皇城了。

    四人喜不自胜。进皇城当差,算是吏目里的优差了。

    四人没有一个能够压得住上翘的嘴角,跟着乔三进了皇城,办手续,进鸿胪寺里被引着拜见阮丞。骆晟、沈瑛两个他们都见不着,吏目而已,骆、沈也不在乎。

    等办完了手续,被阮丞打量了好一阵,才得被阮丞带去见祝缨。

    四人一见祝缨便激动地叫一声:“大人。”

    祝缨对阮丞道一声辛苦,说:“就照咱们说的来吧。乔三,你去把典客令请来。”

    乔三忙去请典客令,典客令是祝缨的直属下属,比阮丞要殷勤一些。看着地上四个新人,心里有了一点数。站着听吩咐,阮丞笑道:“你不是说缺人么?现在给你补几个。”

    将丁贵、小柳分给了典客令,祝缨又对牛金说:“一会儿你自去找祁主簿。”

    小黄眼巴巴地看着祝缨,祝缨道:“一会儿你们同乔三认认人,你就家去把我的猫抱过来。”

    小黄嘴巴快要咧到耳根了,嘿!他跟着大人呢!

    阮丞心道:养猫?这是不打算争了?若说不争,倒也不错……

    他便不再管这几个人,都让乔三带着认一认人,乔三也很在意地看着这几个人,他觉得这向个人看着都还机灵,尤其那个丁贵,满身都是消息机关的样子。与鸿胪史里的吏目、长官们见面,都挺圆滑自如的。

    乔三有点警惕。

    哪知认完了人,典客令就把丁贵、小柳带走,接着,丁贵就被打发去了四夷馆了。

    午饭后,小黄又离了皇城,下午提了一只狸花猫进来。拿几块布往篮子里一铺,在篮子前放了两个碗,一个碗里放水,一个碗里放了些小鱼干。

    从此,祝缨就在房里看卷宗,她的话也极少,一天能说上十句都算她遇着了感兴趣的事。她也不找人聊天,也不到处走,有什么伺候跑腿的事儿小黄就给干了。

    小黄、小柳、牛金三个也老老实实,他们三个话还多一点,祁主簿简直像是个哑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闲着没事儿就在那儿解算术题。

    连祝缨养的猫,都懒得要死,趴在窝里有睡不完的觉。

    如此这般,直到暮夏,祝少卿仿佛带了一群懒猫到鸿胪寺养老来了!

    阮丞与王丞嘀咕了许久也看不出端倪,他们忍了很久,忍到祝缨把诸外番的档都看完了,以为她要有所动作了,她又去番看与司仪署有关的文档。

    沈瑛的心提了一提,但看祝缨仍然是什么都没做,心下也是疑惑。暗道:难道是因为出身寒微,少年时太辛苦,现在要开始享受生活了?

    他们都不知道,丁贵已经从四夷馆里择了个通译,从第十天起,每晚就悄悄地把人带到祝府去了。祝缨另给通译算钱,付他教授西番语的学费。西番语比奇霞语细致一些,西番有自己的文字,据说是现在西番王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创制的。祝缨还要再学一点书写,全仗着记性好生啃。

    外面看来,祝缨每天拿着少卿的俸禄应卯、养猫,与鸿胪寺的气质十分相衬。却勾得一个人很不满意。

    安仁公主满心希望儿子能再露个脸,哪知求来了一个能干的少卿,没见着他应验!说好的旺身边的人呢?说好的旺主官呢?

    安仁公主不满意了,将骆晟叫了去,催他快点干事。

    隐形

    骆晟打小懂事听话,全不似一个常见的纨绔子弟,是安仁公主生平最为得意的事情之一。自骆晟成婚之后,安仁公主就很少将儿子叫过去一通训了——毕竟儿子已经有了主儿了,当娘的不好跟永平公主抢人。

    现在安仁公主是实在忍不住了。

    骆晟被叫娘家的时候一肚子的担心,还以为家里怎么了。及见安仁公主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询问母亲有什么吩咐。

    安仁公主一句话就将他给问懵了:“你那鸿胪寺,近来就不干点儿什么正事吗?”

    骆晟茫然地反问:“是又死了谁找到您这儿说项,还是哪里的外番又有新鲜物件了吗?”

    哪知安仁公主生气地说:“谁管这些个了?”

    骆晟就更不明白了。

    安仁公主只好点明了:“你新来的少卿不是挺能干的么?怎么这些日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有他跟没他还有什么区别?我看着他年轻,以前也勤勉,怎么现在与那些老鬼一样不戳不动呢?”

    骆晟忙说:“如今这样就很好。”

    安仁公主道:“好个屁!要还是原样,你做这个正卿有什么意味?有你没你都一样!别转头叫人给你拿下来了。”

    骆晟吃了一惊:“没听陛下说过呀。”

    安仁没好气地道:“等他说了就晚了,真是的!郑家七郎怎么回事?答应得我好好的,要点一点他的。”

    骆晟微皱眉道:“阿娘,这些事儿您别过问了,我来办吧。”

    “我不问能行么?我不问,你这儿还有下文么?”

    骆晟不吱声,安安静静听安仁公主发完牢骚,又说了一点:“阿娘莫急,我会过问的。”之类的话,安仁公主才放他离开。

    骆晟离了安仁公主府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他回家没同妻子说,也没打算马上找祝缨询问。他压根就不觉得安仁公主说的是个好主意。鸿胪寺这样挺好的,他也看不出来能从哪里再找出些事来干。

    与其无中生有、无事生非,不如安静呆着。此时京中乱七八糟的,他看不太明白,又何必强出头呢?

    骆晟打算先拖着,安仁公主再能说得上话,朝廷大事也很难就听一个长公主的调度。顶多自己挨点骂,为人上司,也该为下属扛一点责任。就这样吧。

    第二天,骆晟在皇城外面看到祝缨还如前些日子那般揣着猫,一副放松的姿态与冼敬说些闲话。近了一听,两人在说他们坊里某家酒楼的菜是否好吃。骆晟听了一笑,就势问了一句:“真的好吃吗?”

    冼敬道:“我们觉得都还行。”

    他们又认真讨论了一回吃食,直到开始列队上朝。骆晟心道:这样多好,何必再多生事端?

    上朝,鸿胪寺依旧无本要奏,皇帝问一句:“还有事吗?”

    骆晟等人也不答腔,这个早朝又被他们仨混过去了。回到鸿胪寺,也没晨会,三人还是照自己的习惯闲的闲、玩的玩、看旧档的看旧档。

    窗外阵阵蝉鸣,骆晟也不嫌它们烦。沈瑛不喜欢这些聒噪的声音,就有小吏在外粘蝉。祝缨带过来四个吏,都没有往司仪署放,牛金与小柳两个眼巴巴地看着司仪署的人粘蝉。于是低声密谋:“我亲眼见到的,他们粘了下来拿到厨下用油一炸,洒上细盐,可好吃。咱们也粘去……”

    他们又叫上了祁泰身边的牛金,三个也跑到祝缨这边把蝉粘一粘。又怕祝缨说他们淘气,先将一只蝉的翅膀揪去一半,扔给狸花猫玩,又跑了出去。

    不多会儿,祝缨窗外的蝉鸣声也少了。

    ……——

    祝缨看了,一笑置之。她翻旧档也翻出些门道来,这点时间并不够她将京中各家的勾连了解透彻,却能看出些鸿胪寺的一些手法。

    司仪署管吊丧,祭文的好坏、丧礼风光与否是明面上的,回来他们还得写个档归档,跟政事堂、皇帝说一声。回奏的学问也很大,譬如,顺带提一笔死去之人的功劳,再写其遗属的可怜情状,就有可能为他本没有官职的子孙争取一个官身。

    写臣去吊唁,某官之子,悲伤过度因而失态。这是一种写法。什么都不写,又是另一种写法。写诸子于父灵前争爵争产,又是另一种写法。

    就看鸿胪寺想怎么干了。

    典客署的内情要更复杂,不是所有的外番都有使者长驻京城,但有部分外番的商人会长住。典客署的档里,这两类人的身份都有标注,但是“商人”中也有一些与外番联系紧密的。甚至就是某些外番贵族的买卖。通过他们向外番释放一些信号,也是鸿胪寺会做的事情。

    祝缨往前翻了几十年,发现三十年前的旧档里有写几句“因某胡商言为某番办某事”,近十年反而不提了,就写了“告知某番某事”。

    她不知道安仁公主已经在催促骆晟,而骆晟将事情给扛下来了,却也与安仁公主有一点心灵相通。她正打算办一点小事。

    落衙后,祝缨回到家里,项安迎了上来,道:“大人,梧州来人了。”

    祝缨笑道:“是吗?这么快?我算着怎么也得半个月后才能到的。”

    梧州来的也是祝缨的熟人,却是那位王翁的女儿、女婿,小两口是梧州同乡们公议的接替项大郎的人选。三县为这人选争了好一阵,连着两家都是福禄县的人,思城、南平两县不免有点小话,福禄县又让出了其他处会馆,才将京城这一处拿在手里。

    与她们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苏佳茗。她是外五县推出来一同上京的人,她没有穿本族的服色而是换上了梧州常见的衣衫,俨然是个南方的娘子。她是苏鸣鸾的侄女辈,之前在番学里读书,今年有十五岁了。有苏鸣鸾的一层关系在,苏佳茗这一辈的都管祝缨叫“阿翁”。

    三人见到祝缨都面露亲切之色。

    祝缨道:“你们来得倒早。”

    王娘子道:“老封翁与朱博士都有书信,故而路上不敢耽搁。”

    祝缨问苏佳茗:“你呢?你不接着读书,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苏佳茗笑道:“读书出来也是为了做事,我现在开始做事,也是使得的。姑姑说,上一次京开开眼有好处,时候长了不知道京城的事儿,人容易变傻。让我为小妹来看一看。”

    一旁祝银收了信,祝缨又问他们怎么居住。王娘子是以陪丈夫到京城游学的名义住在同乡会馆,苏佳茗就听祝缨的安排。

    祝缨道:“小妹交代你用什么名义了吗?”她俩说的小妹一个指苏鸣鸾,一个指苏喆。

    苏佳茗笑嘻嘻地道:“姑姑说,用县里的名义路上省事、到了麻烦,宁愿路上麻烦一点。”

    祝缨道:“也好。”

    她留三人吃了饭,饭后派项安将王娘子夫妇送回会馆,苏佳茗则先在她的府里住下。祝银带人整理出一处客房,安排苏佳茗与她的四个随从住下。

    当晚,祝缨先拆看信件。

    家书里,祝大和张仙姑都写不来小楷,一张纸写个二、三十字,写了厚厚的一叠。先说祝缨让项大郎捎的书信他们已经收到了,知道祝缨有了新府住,也能放心一些。张仙姑写“老房子没住几天,可惜了,要卖房子,把老屋里的两树照顾好”。

    祝缨摸了摸下巴,老宅卧房前种的两株花树长了十几年,如今已枝繁叶茂,确实有些不舍。老屋她没打算卖,先放在那里吧,什么时候凑手,试着将树移到别业去也好。

    再往下看,写着他们都住在别业里,夏天也不下山,准备到了秋天下山逛逛,过年还是打算在山上过。又说了他们在别业里的生活,别业里的人又多了一点。管事也渐渐能上手了,可惜听人背后嘀咕,这几个人干事比项乐差一点。

    祝大又写“咱家库里好些钱粮,都给你看着呢”、“你信里写的话我都记下了”。祝缨让项大郎给捎的信里,写的是让祝大记下,是他身体不好不方便挪动才留在梧州的。祝缨已经不是梧州的刺史了,所以置个别业。

    看完了这个,再看花姐写的。花姐写得很仔细,认为别业的“官制”还算稳固,巫仁已经确定要给花姐打下手了,祝青君的学业进步也很快。她对山下新刺史的描述有点一言难尽,“刺史新到,晨会渐不召集女官女吏议事。饮宴时又召女伎。”

    新刺史暂时没有对州里的庶务发表什么意见,不时召几个官员说话,又翻看旧档之类。

    祝缨越看越觉得这封信上写事情熟悉。

    小江也给祝缨写了短信,信里隐讳的提到了新刺史是个有想法的人,新刺史带了心腹上任,到了之后就给俩心腹安插进州府里了。

    再看苏鸣鸾的信,这封信祝缨读得不快,它是用注音写的,以文字的音标去拼写奇霞语的发音。细读一下十分有趣,新刺史到梧州外五县都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提前到刺史府里等着。新刺史却让幕僚与苏飞虎等人接触,苏飞虎没听出来,林淼听懂了——新刺史要个场面,希望外五县“主动”下山表示欢迎。

    作个戏。

    苏鸣鸾说,她们也配合演了一场戏。新刺史看着仪表堂堂,然而为人臭气熏天。没有给人当爹的命,得了到处给人当爹的病。

    得知“义父”的事情之后,言语之中对认义子义女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苏鸣鸾最后直白地写道:他轻视我们獠人,尤其轻视我这个女人。

    苏鸣鸾她们一向不喜欢别人叫她们“獠人”,现在居然在信里写了这个称呼,可见问题是有些严重了。

    郎锟铻他们也写了信,用音标拼写自己的语言他们是很溜的。告状的内容与苏鸣鸾大同小异。山雀岳的信写得稍有点不同,他直接问了:这个刺史与大人你很不一样,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区别对待一下?

    祝缨笑笑,且不写回信,而是将苏佳茗叫了过来:“你见过新刺史了吗?”

    苏佳茗道:“我们动身前他就到了,好大官威!与阿翁全不一样!”

    “详细说说。”

    苏佳茗说的与苏鸣鸾大同小异,信上不便写太多,嘴巴就能说出许多坏话来了。“小妹也不住他那府里了,他又多派人看守番学,说是防着学生与官学生打架,怯!还说要将男学生与女学生分开,什么男女大妨,好讨厌的!”

    祝缨又问了她一些内容,苏佳茗都答了上来。祝缨道:“你想上京,是不是自己也愿意过来的?在学里呆得不舒服?”

    苏佳茗吞吞吐吐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祝缨道:“知道了。小妹还让你做什么?”

    “叫我听阿翁的。”

    祝缨道:“行。正好有事要给你做。”

    苏佳茗高兴了:“是什么事?我一定做好!”

    祝缨道:“不急,你先要去梧州会馆,带着你的人,做生意。你是南方人,贩运北货,专收西方、北方的货物。不要刻意打听,我给你一张单子,你遇着这些族属的商人,都留意一下。尤其要留意他们有谁到处乱蹿,过份活跃的。”

    苏佳茗一一记下。

    祝缨又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帖:“万一遇到危险,拿着这个,随便找个京兆府的官差,或往县衙、京兆府里去避一避。”

    苏佳茗忙将帖子拿到手里,说:“是。”

    “去休息吧。”

    “哎!阿翁,那要是我探听到了消息,怎么告诉您?直接过来吗?”她看祝缨吩咐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故而有此一问。

    祝缨道:“你有消息就与祝银联系。实在紧急,也可直接上门。”

    “是!”

    苏佳茗高高兴兴地离开。

    祝缨先不休息,她提笔写回信。

    先是给家里人,告知自己一切都好,不必挂念,家里牵心的事情自己会留意的。又说猫变胖了一点,成天睡觉。新上司也挺好相处的,总之一切都好。给花姐的信里就多了叮嘱:不行就回别业。

    她自己做过刺史,知道一个刺史能干出什么事来。花姐她们的品级太低了,掰腕子掰不过。且梧州不能由自己的家人生出事端。一旦有事,花姐可以与梧州的士绅们联手,尤其可以问一问苏鸣鸾的意见。

    给小江的回信写,过一阵子把她的书也献给朝廷。

    这是祝缨的打算,对朝廷而言,图书种类的增加也是一种“盛世昌明”的象征。

    给苏鸣鸾的信就写得不客气了:我教了你十几年,你难道会没有办法?

    给山雀岳父等人的回信就是:应该的。

    写好了信,看还有点时间,又将祝炼叫来,询问他在岳家读书的情况。祝缨把送到了岳桓家里去读书,岳家人待祝炼还不错。又检查了祝炼的笔记和功课,才让祝炼去休息。

    她自己又翻出来西番语的本子,温习了一遍,才得休息。

    …………

    祝缨一番动作,外人自是不知。苏佳茗一个年轻姑娘,个头也不高,换上男装之后更不起眼了。京城没人认识她,只当她是南方的商人。自从有了梧州会馆,陆续有些地方的人也学会了,各设会馆。除了游历的学子,会馆招待更多的就是商人了。

    北方人看南方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南方人看北方人也差不多,距离越远的越分不清。苏佳茗在东、西两市直混到中秋,给祝缨交了三次答卷。丁贵也给祝缨又寻到了另一位通译当老师,学另一种胡语。

    中秋时,京城大部分人都换上了夹衣,居住在此的胡商也都收夏衫收起。东、西两市午后才开,他们也都不着急。起床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准备。

    这天早上,有数名胡商家里才早出炊烟,门便被叩响。打开门来,却都是面生的年轻人,向家里递帖子。

    打开帖子一看,却是以典客署的名义请他们去“吃茶”。典客署时常也会询问一下胡商的动向,邀大人吃茶也不算太奇怪,地方又设在四夷馆,除了时间有点紧,就定在今天中午,眼瞅就到时候了,倒没什么可疑之处。

    胡商们知道自己这身份是有瑕疵的,他们只是扯着使者的大旗占着税上的便宜。实则有些人即便跟着使团来的,使者都回去了,他们还在。

    于是都老老实实地按时到了四夷馆。

    四夷馆门口,他们见着了一个典客丞,典客丞的脸色很奇怪,像是有人拿刀顶着他的腰眼似的。仔细一看,他身后可也没人。此时,众胡商也发现了一些问题——他们这些人长相虽不尽相同,有黑红脸庞的、有高鼻深目的,身份却都有点相似。皆是与各自邦内有些联系、偶尔也传递些消息的人。

    猫认识猫、狗认识狗,闻着味儿也知道彼此是干什么。

    典客丞一一将他们引到一处馆舍,这里很宽敞,里面一个穿红衣的年轻官员含笑而立,臂弯上放着一只懒懒的狸猫,看起来舒适极了。

    典客丞上前介绍:“这位是祝少卿。”

    胡商们忙来见礼。

    祝缨道:“客气了,请坐。”

    坐下,斟茶,谁都知道不是为了喝茶。胡商们正想找个话头,祝缨已先开口了,先夸众人官话说得不错:“亏得我还要准备通译呢。”

    典客丞陪笑,他刚才被祝缨堵在了四夷馆,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祝缨征用了地方、招了“客人”来。

    祝缨已与胡商搭上了话,她对高鼻深目的一个胡商说:“官话如此甚好,想是在京城已住了少年头了吧?”

    胡商心领神会,这是一个常用的勒索手法。住得时日长,就不是所谓“使团”了。他正要说些“孝敬”的话,祝缨又询问了一个黑红脸庞的人。她好像对这些商人十分的熟悉,也知道他们的买卖是什么。

    又问他们的生意如何,甚至说得出在皇城里闻到的某种香料,据说是某位商人的买卖。那商人忙说:“我这里还有的,想请您鉴赏。”

    祝缨道:“我对这个并不懂。”

    “都说宝剑赠英雄,名香正要给知道香的人。您分辨得出,就是与您有缘。”胡商以为自己领会到了意思。

    高鼻深目的商人拍马也不逊于人,道:“托大人们的照顾,生活过得很好,比在家乡好许多。”

    祝缨道:“都是陛下的圣德所致。”

    众胡商一齐说是。

    祝缨道:“既然诸位觉得我说得有道理,那咱们以后就只谢陛下,不必再多夸别人了。”

    她笑着扫视众人,胡商被她如水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震,背上冒出点汗来。祝缨摸了一把猫,又说:“我再说明白一点,诸位如果求财,就认真求。如果做了多余的事情,恐怕于人于己都不太好。人呢,都有个喜欢不喜欢的,但是品评贵人,不是商人的职责。”

    胡商们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也会背后说一说几个皇子,也有些人会为某王说几句好话。只是不知道这位少卿是怎么知道的。

    祝缨点到即止,剩下的时间就只是喝茶了。

    典客丞更是像个小媳妇,他悄悄瞪了一眼那只睡得五迷三道的狸猫一眼,心道:你倒舒服!

    胡商们都无心喝茶,祝缨很快便将他们也放生了。

    于是京城中连某胡人、某番邦认为某某王待人谦和有礼、夷狄也觉得某殿下好,这样的话也消失了。

    整个鸿胪寺,就像隐形了一般。

    第二天,祝缨下朝回来在房间里坐定,打开一本书看不两页,便见典客令与两个典客丞相偕而来。

    祝缨笑笑:“坐。”

    典客令小心地坐下,又更加小心地询问祝缨:“已入秋了,今年正旦保不齐再有外番来贺,不知大人有何章程要下官提前预备?这两年,总有番邦来进贡的。冬天来、春天走,大人来的时候是初夏,所以没遇到。”

    “发点钱吧。”

    “啊?”

    “鸿胪寺虽不穷,我瞧着,只有几位上官更丰润些。这不太好。做事的是下面的人,不能叫人寒心。”

    鸿胪寺的账主要归王丞管,王丞本人也不太精于经营之道,细务是他手下的书吏在做。但是典客署又有一点不同,他有自己的另一个在鸿胪寺外的地盘——四夷馆,人数也多,有自己的小金库。祝缨不动鸿胪寺的,但是想从典客署、四夷馆开始经营。首先,四夷馆是需要拨款的,它肯定有自己的小金库。祝缨一算一个准。

    典客令仿佛听到了高高悬起的板子落和到自己身上的声音,啪一声,有点疼,但终于是落下来了。祝缨也不与他废话,只有一句:“今天的事儿,哪儿说哪儿了,不往上。小黄,把祁主簿请过来。”

    整顿

    典客令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上司说“给底下人发点儿好处”的时候,执行的人还是他,怎么发,看他。上司的每一道命令,都可以变成执行事“公私两便”的理由。譬如发东西,他可以从中抽成、报花账。花了一百报二百,多出来的一百就从账面上很正常地消失了。可以用来填旧窟窿,也可以用揣进自己的腰包里。

    上司说“叫个人来查账”,事情就完全变了!

    典客令虽不似骆、王、阮那样有家世做靠山,也是个能留在鸿胪寺内的人物。祝缨要查他的账,无论本心如何,喊来了祁泰,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对他柯某人产生了不信任。是在“夺权”。

    已经要让一步的典客令在看到小黄去叫祁泰的时候,又上前了一步,道:“此事典客署也做得。祁主簿又身负重任,不好离开,下官明日便将账目奉上、钱帛备好,送来给大人过目。”

    祝缨道:“他不过掌印,勾检稽失。你的事才是鸿胪寺的大事呢。让他干。”

    典客令一肚子的闷火又不敢发出来,他看了一眼祝缨,只见祝缨仍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可这人下手是真的狠!不声不响,突袭了四夷馆,再接典客署。下一步……

    典客令一时难以抉择,连典客丞看他的目光都没留意。

    祁泰却很快过来了。

    到了鸿胪寺,祁泰怎么都不得劲儿,他不擅与人交际,整天缩在自己的屋子里。祝缨终于叫他了!

    祁泰脸上带一点点笑,这点笑落到典客令和典客丞的眼里就变了味道,三人齐齐在心里骂一声:走狗!

    祝缨道:“你们几人盘一盘账目吧。”

    祁泰是个直肠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典客令。

    眼见无可挽回,典客令只得悻悻地说:“主簿随我来。”

    祝缨道:“拿到这儿来。”

    典客令磨了磨牙,勉强道:“是。”

    他转身走了,步子越走越疾,回到他自己理事的屋子里,险些被门槛绊到,回身踢了门槛一脚,骂了一句脏话。见他这样,屋子里当差的书吏也不敢上赶着奉承了,上了茶就退到了一边。

    典客令心中着实恼火,茶杯也摔了。摔完了还得找账本,找着了往袖里一塞,又取了一本唤了个吏目拿着。

    这吏目正是日常为他做账的人,双手接过了,眼中带点疑问地看着他:“大人。”

    典客令道:“随我来!机灵点儿。”

    二人到了祝缨房里,典客令道:“这是狄高明,典客署的账目是他在做。祁主簿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他。”

    祝少卿在大理寺比沈少卿还不管事,狄高明来的时候没想到是要查他的账。猛听得典客令将自己给卖了,心说:柯大人可真是个菩萨,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机灵是什么机灵?!

    狄高明又手将个账目又递了出去。

    祁泰此时也从容了,他不急着接,而是看了一眼祝缨。祝缨只含笑看着典客令,典客令只得又从袖子里再摸出一本账来。

    祝缨笑笑,没对祁泰指示,祁泰也心安心得没动。典客令有些急了:“的的只有这些了!”

    祝缨将封皮掀开又合上:“送到我手上的,我认,让它在我手上翻篇。没有送到我手上的,以后你们自己扛。”

    典客令还在犹豫,典客丞熬不住了,他小声说:“四夷馆因要接待四方来宾,还有些收支,今日来时不知大人要盘账没有带来,下官这就回去取。”

    祝缨点点头,对祁泰道:“开始吧。”

    狄高明虽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他张惶地看了典客令一眼。眼前这些人都是官,不提少卿,便是典客令等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幸他就是那个凡人。

    他为典客令可做过不少事,勉强算“心腹”,心腹,就是平时跟着也沾些好处,但要干脏活的。一旦有事,心腹必然要先遭殃。

    狄高明真心希望祝缨说话算数,能够翻篇。但是典客令却说:“就只有这些了。”

    屁!你手里还有一本呢!狄高明心里暗骂,又不敢出声。

    祝缨道:“好,你说,我就信,那就开始吧。”

    祁泰开始翻账,典客令心里也在翻一本无形的小账:那小子姓柳是吧?还有一个叫丁贵的仿佛在四夷馆?当起坐探来了!不叫你们吃点儿苦头,还道鸿胪寺都是傻子了呢!

    鸿胪寺的账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对完的,到会食时,一本账还没看完。到得下午,典客丞又拿了一本账来。

    祁泰忙活了一天也没能对完,但是他挑出了几样毛病,又折了几页虚账出来。祝缨拿起账本,抬手将这几页给摘了。对小黄道:“将这个送给柯典客。”

    小黄走后,祁泰正要说话。祝缨抬起笔来:“无妨,数我都记着,我写给你。不碍着你合最后的总数。”

    小黄走后没几时,典客令就跟着小黄又回来了。

    见了祝缨,他便又奉上了一本账簿:“大人恕罪,下官怕误了大人的事情,方才回去又找了找,这里,还有一个。”

    祝缨道:“所有漏掉的,都在这儿了?”

    典客令忙说:“是。”

    祝缨道:“有劳。”小黄又接了这一本,交到一旁祁泰的桌上,祝缨招呼典客令坐下:“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忙去吧,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发这个钱。”

    典客令道:“以往也发一些的。咱们自有一些收益,发的是两份儿。他们司仪署也有一分,大人别看他们的看着清贫,其实也有。”

    祝缨听说一些公开的秘密,等他说完了,才说:“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典客署比司仪署又要强些。以前都怎么发的?”

    “按品级,”典客令说,“大人当年在大理寺的时候,各处都羡慕大理寺呢。下官进鸿胪的时候,还听些老人讲过当年。”

    祝缨笑道:“各衙寺本就有这样的习惯,也不是我首创的。”

    “大人是做得最好的。”典客令小拍了一记马屁。

    祝缨道:“不过是要配合着开源。都是小事,做与不做看着差别不大,却能看出来做事的人用不用心。咱们已经在皇城之内了,做出来的事不会被埋没的。”

    典客令小声应和,又问:“鸿胪寺,也要开源?”

    要来新上司,多少都会设法打听一下的,他对祝缨的旧事也知道一点。但祝缨一旦管事,他的权柄就要收缩,收益不知是什么样,损失却近在眼前。典客令心里是有些抵触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先看看账目,账上有的,库里也有,对吗?”

    典客令口气稍稍坏了一点:“这是咱们典客署自己的账,还是很实在的。”

    祝缨一笑:“来吧,看看各级都怎么发。”她扯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典客署各级官吏的补贴与福利,问典客令是否有误。

    典客令无奈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祝缨道:“改一下。”她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单子的毛病了,发钱还好,发物的问题就大了。负责分发的人,譬如典客令,今天家里缺了香,明天就说全体都发香,一些吏目家里根本不用这些东西。里面再来点花账、回扣,小金库他们都要再扒一层皮。

    祝缨将内容删了几项,又增加了几项,再添上一些钱,给各种钱又加些新名目。譬如皇帝大寿,鸿胪寺高兴,发钱散福。

    列完了单子,她又命将两个典客丞叫来,告知此事。典客丞脸上一苦,这小金库是他们攒下来的,被新上司做了人情。非但如此,祝缨还指定了小柳、丁贵“协同办理分发事宜”。

    典客令皮笑肉不笑地:“他们两个……”

    祝缨道:“让他们俩办去,咱们还有正事呢。”

    典客令只得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祝缨道:“两件,你们三人今天回家各自琢磨琢磨,明天我要看到你们的想法。第一,正旦有番邦来贺要如何接待,又有什么要紧事项。第二,咱们怎么开源。”

    “诶?”

    祝缨摸了一把猫,漫不经心地说:“花了你们攒的私房钱,不补点儿长久的进项,你们出了这个门儿就要骂了吧?”

    “不敢不敢!”三人赌咒发誓,“大人如此体恤下官,下官感激不尽,岂有腹诽之理?”实则心想:我在你面前也肚里骂你呢。

    听到“开源”却又是精神一振,传说里,祝少卿“年轻的时候”是一把理财的好手。

    祝缨道:“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是。”

    …………

    此后数日,祝缨又与这三人议了两次事,都是落衙后三人相约到祝府去。

    祝府的样子与他们之前见过的豪宅相比堪称俭朴,然而祝府的仆人却都年轻而精干,个头不高,却个个精神十足。

    到了祝缨的书房一看,挂着几幅字,都不是前人的字画,都是现世活人的作品。新人新作与府内的陈设,显出了少卿还在“发家”的路上。三人却要在心里嘀咕:他做了这些年的官,难道就只有这样的家底?莫不是故意装的。

    及看清字画落款,集齐了二十年来所有丞相的笔墨,又一面墙挂了刘松年画的一轴墨竹。方觉出比挂前人字画更显出书房主人的份量。

    祝缨却很随和,她按住一旁要往砚台上伸爪的狸花猫,对三人道:“来了?坐。”

    典客令等三人此来未尝没有一些试探之意,由典客令先发言:“下官等思之再三,正事耽误不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趁现在。”

    祝缨一点头,典客令又接着说了他们的方案。一是将“小金库”的用法给定了下来,三人便着意议定各人可分得的补贴财物上,给这位少卿拿最大的一份。二是开源,就是再盘点铺子、货栈取租嘛!三是接待外番使者的事,还是四夷馆办,这个要向上头申请经费。

    中规中矩。

    祝缨道:“四平八稳,极好。”

    典客令也笑道:“早就想将事情理一理了,只是没有遇到明白人指点,幸而大人来了。”

    祝缨道:“世间事,难得糊涂。大事做到,小事不妨随意。外番来使之后咱们就要不得闲了,趁还没几个人来,先将咱们的家务事办妥。第一,将旧账盘清,陈年烂账,我来给它抹平。”其中不乏一些他们借着鸿胪寺的势力,参与的番邦货物的交易勾当与收受的一些好处。

    典客令等三人一齐感谢。

    祝缨又说:“眼见入冬,一年的考核又要开始了。只咱们自己写个本子往吏部报备有什么意思?管好了典客署,我才好向陛下讲。”

    典客丞忙出声问:“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的目光变得很冷,扫向三人,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道:“你今天在四夷馆是梦游吗?无论是不是外番来使,讲究的都是一个太平盛世,第一就是要太平。纵容胡人番客妄加议论,成什么体统?我把话放在这儿!鸿胪寺,你们自己私下有什么主意我不管,胡客、番商,四夷使节,不许他们与皇子有任何勾连!”

    外使都住四夷馆,也是为了方便招待,也是为了方便监视。待遇好是好,该有的警惕本也不差。外使出门,或明或暗都会有人跟随。苏鸣鸾她们来的时候,祝缨也是陪同的人之一。

    三人齐声答应。

    祝缨道:“这话我只说一次,谁乱来,我就活埋了他。”

    典客令此时却是坦坦荡荡地:“大人这话就小瞧咱们了,谁个指望这些番使有所作为不成?”

    祝缨道:“如此最好。尽早把章程理出来,在考核递上去之前,做出点样子来。知道什么样子吗?”

    典客令不敢托大,虚心请教:“还请大人明示。”

    “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祝缨说,“为陛下分忧,不如让陛下无忧。”

    她将狸花猫抱了起来,道:“瞧瞧它,它不舒服了,我给它梳毛,它能觉出来舒服。为什么觉得舒服?因为它先不舒服了!它感觉得到!”

    话有点绕,三人想了一下,才将猫与皇帝联系了起来。三人对望一眼,心道:对哦,是陛下调他来了!

    将诸般心事收起,老老实实办祝缨交待的事。典客署面上还是老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开源之事也不是很急,他们又将与胡商相关的产业重新梳理报给祝缨。祝缨又从中做了调整,整个典客署作为一体,删繁就简、条理清晰。典客署该拿的增加了,胡商付出的反而减少了。

    祝缨以“巡视四夷馆以备使节”的名义,将典客署诸人集中到四夷馆。

    馆门一闭,开始发补贴。这个小金库只发给祝缨及典客署诸官吏,祝缨在上面坐着,典客令三人相陪,丁贵、小柳二人帮同发放。

    唱一个名,发一份,祝缨看着下面吏目们与丁贵、小柳二人的神态动作,似无疏离他二人的意思。凡这样的地方,对这种“上司的心腹”是又恨又怕的,很容易被疏远。祝缨特意让这二人参与了发放好处的活计,便是为了削减这份隔阂。

    待发完了,众人一齐道谢,祝缨道:“先小人后君子,话说明白了,以后才能好好相处。我就说几句,第一,只要我在,接下来的好处只有更多。”

    下面一阵喝彩。

    “第二,拿了好处也别炫耀,闷声发财。揭出去了,对谁都没好处。”

    下面一阵哄笑:“是。”大家看着这位抱着狸花猫的年轻上司,都觉得祝缨真是好极了!这么懂事、为大家着想、又温和不生事还会养猫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第三,要听话。”

    “是。咱们当然听大人的。”

    祝缨道:“咱们都安安静静的,别生出事来。番使来了之后,更不能出事。外松内紧,自己要心里有数。不许吃里扒外,出了这个门,都是外人,不许任何人将手伸到番使身上!也不要让番使、胡商把舌头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将手伸到不该伸的去处。自己的口风也要紧,典客署的事,不许有一个字外泄。”

    祝缨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拿了好处,众官吏也都答应了。天朝上国,自有一番底气在,无论是芝麻绿豆的官儿,又或是升斗小民,于勾连外国兴趣实在不大。

    祝缨最后说:“不生事,一辈子拿着现在的俸禄,细水长流。生事,或有人重金贿赂,抵得你一生所得,有命接也要有命使、能给子孙传得下去。话,我只说一次。犯了我的规矩,上天入地,我也要拿他归案。你们自己应付不了的事,来报给我,我来扛。”

    众人心中一凛,都说:“是。”

    祝缨又笑了道:“好啦,该说的都说完了,开门,干活吧。”

    典客署也更加安静了。

    …………——

    冬至祭天,祝缨等人又跟着皇帝往郊外去了一趟。

    待从郊外回来,鸿胪寺便到了考评各人一年表现的时候了。典客令拟好了单子先拿给祝缨,祝缨看了一看,见上面的等第都在中等或往上,提笔将等第都抹了,每人原本的考评都再往上提了一提。实在不宜给更高评等的,都将结语再添写几句好话。

    典客令道:“这……大、大人,恐怕不妥吧……”

    照流程,得是二署报给二丞,二丞核准之后再拿给少卿,然后给正卿签字,再交吏部存档。典客令拿这个给祝缨看,也是有私心,将自己置于祝缨之下。阮丞如有异议,就要跟祝缨对上了。

    但是直接拿给阮丞,典客令就理亏了。

    祝缨道:“你再誊一份原稿给他,这一份我留下了。”

    典客令忙指着上面祝缨涂改过的部分,问:“那……”

    祝缨道:“他还能自己定了不成?”

    典客令不由道:“下官等得遇大人,福气不小。”

    “我遇到诸位,福气也不小。拿去给他吧。”

    阮丞只略改动了一两个人,又将这个拿给祝缨去看。祝缨将司仪署的名单退回:“这些人我见得少,不便议论,拿给沈大人看。”

    又将典客署的考评重新改过。阮丞面前便这样的单子,同是鸿胪寺,两署一高一低,两相对比,反显出司仪署的等第低了。知道的说是祝缨护着自己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阮丞在给司仪署小鞋穿。

    阮丞踌躇了。

    本能

    阮丞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释然了——我操这个心干什么?将实话一说,随你们打架去!

    他将手上的文书考评拢一拢,没做任何的掩饰就去找沈瑛了。

    沈瑛平日也不忙,鸿胪寺是个好地方,上司无为而治,要办的事大多是面子活。之前还要防范一下祝缨,这些日子看祝缨也安静了下来,虽与记忆中那个有些沉默阴郁的少年有所不同,依旧是很安静,也不生事。

    沈瑛的心也就飞到了如何使自家更上一层楼上。这很难。当年一步慢、步步慢,没有马上下手认下祝缨。后又因自家的一些事情与姐夫产生了些分歧,没有得到姐夫的助力,以蹉跎至今。

    眼下倒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立储。每逢新旧交替,一批人就能借机起家又有一批人因之倒霉。昔年沈家就在这件事情上吃了个大亏,如今“一饮一啄”。

    明天去庙里算一卦吧。沈瑛想。

    阮丞在门外没有马上进去,书吏进门小声通报了一声,沈瑛才回过神来:“进来吧。”

    阮丞进门之后先是客气几句,便说:“今年本处的考核已出。”说着将那一份草稿递给了沈瑛。

    沈瑛接过之后没有马上打开,先问:“给驸马和祝少卿看过了吗?”

    阮丞一本正经地回道:“先给祝少卿看的,等您看过了,再送给驸马。”

    给上司看公文的顺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按上司的品级或排序从高到低,另一种是从低到高。如果把骆晟放到最后,就是说沈瑛的排序在祝缨之前。这一点让沈瑛得到了一丝安慰。

    但是打开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沈瑛慢慢地翻看着公文,上面有祝缨更改过的痕迹。从阮丞之前的底搞来看,两署官吏还算均衡。祝缨一改,明眼一看就是抬整个典客署。

    沈瑛问阮丞:“典客署办了什么大事又或是立了什么大功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阮丞也不知道,他说:“都在上面写了。”

    沈瑛道:“随手一改,你就认了?你的职责是什么?”

    阮丞道:“下官已草拟了底稿给上官看,上官要改,下官就接了。这就是下官的职责。”

    沈瑛安静地看着阮丞,阮丞丝毫不惧。沈瑛深吸一口气,提笔也在上面涂涂写写,他心中带气,仍是保持了冷静。如果祝缨只给典客署一两个人改考评他也忍了。祝缨大笔一挥,给典客署集体抬高考评,未免过份!

    沈瑛将司仪署诸人的考评等第也都提了,提完,将底稿往前一推:“送交驸马审阅吧。”

    阮丞丝毫不慌,从容不迫地接了沈瑛也改过的底稿,甚至没有誊抄就拿去给骆晟了。

    骆晟因阮丞的出身对他一向和气,阮氏既是高祖皇后娘家,此后数代免不得与皇室、勋贵联姻,阮丞跟骆晟算关系稍稍复杂一些的姻亲。

    阮丞将公文交给骆晟,不等骆晟发问,便一五一十地将如何给祝缨看、祝缨如何改,如何给沈瑛看、沈瑛又如何说都讲了,然后说:“等您定夺。”

    骆晟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听阮丞说话时觉得这事有趣可笑:“沈少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

    话到一半,他就看到了这份改得乱七八糟的底稿。阮丞道:“委实不知该如何对您讲,您一看,就全明白了。”

    骆晟皱眉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先前不是好好的么?”祝、沈二人关系不见亲密,但祝缨对沈瑛一向有礼,沈瑛也没有找祝缨的麻烦。怎么突然就在人事上面起了冲突?

    骆晟问阮丞:“没见什么起什么冲突吧?”

    “没有。”阮丞说。

    骆晟皱眉,将底搞扣下来了,对阮丞道:“先放在我这里,我与他们谈一谈。”

    阮丞一身轻松地告辞,骆晟命人先将祝缨请了来,要与祝缨聊一聊。

    祝缨将狸花猫往篮子里一放,拿过拂尘将身前上的猫毛拂去,小黄接过拂尘,为她拂后身。收拾妥当,祝缨便只身到骆晟那里。

    跨过门槛就看到骆晟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说:“子璋?来,坐。”

    祝缨与他到一边对坐,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二字休要再提起,”骆晟说,“确是有事想请教。”

    “不敢,大人请讲。”

    骆晟将一盏茶往祝缨面前推了一推,才说:“阮丞才到我这里来,给我看了一下今年的考评。”

    “哦?”

    “我在鸿胪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底下人这么的出类拔萃,能在你这样的能人这里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祝缨笑道:“大人是问原因?”

    骆晟点点头:“你一改,沈光华也与你一样的改,我要拿着这个报上去,就算过了吏部,政事堂想起来多看一眼也是不能够过的。”

    祝缨看骆晟不是个纯傻的纨绔,便也放心地说:“司仪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说典客署,值得。”

    “愿闻其详。”

    祝缨双掌相对一高一低:“各处各有职司,什么样是‘称职’各人心里称量的标准不一,在最高与最低中间,都不能算渎职。但高与低,还是有区别的。譬如典客署,管待好吃喝,也算称职。将其他都看到眼里,也是称职。”

    “其他?”

    祝缨点一点头:“吃喝之外,他们还有些别的事。”

    “你再说仔细些。”

    祝缨面露犹疑之色,如此明显的表现,骆晟很自然地说:“出君之口、入我之耳。”

    祝缨便将胡商、番客之事说了:“谁好的、谁不好的,说轻一些是犯口舌,说重一些就是离间骨肉。诸王皇子,本不该被人胡乱议论。这只是一些身份含糊的客商。又近正旦,典客署已准备好了接待使节的相关事宜,接下来不令使节生事还要典客署用心。不该给些奖励吗?”

    骆晟恍然,微微张了口:“还有这么个说法?我……”

    祝缨微笑道:“煌煌□□,无惧四夷,即使小邦不安份,也是癣疥之疾。但咱们是鸿胪寺,哪怕对朝廷不算大事,咱们也要上一上心,鸿胪寺就是干这个的。下头的人做了事,也只好有点表示了。”

    骆晟道:“我明白了。每次与子璋议事,都获益匪浅。”

    “大人过奖了。”

    “那可不是!唉……”骆晟想说没什么人教他这个,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没趣,改口道,“这件事就先这样了。”

    “好。”

    骆晟犹豫了一下,又问:“东宫之事……”

    祝缨摇了摇头:“正因看不明白,鸿胪寺才不要参与。您想,番邦的一些个闲言碎语,能撼动陛下与朝廷的决心吗?既不能,又何必让他们给咱们惹事?”

    骆晟喃喃地道:“只怕躲不过。”

    祝缨道:“为何要躲?事情来了再应付就是。”

    骆晟摇了摇头,他说的是他们家,并不是鸿胪寺。祝缨的话说得有理,他总觉得不能照搬到他们家的情况上。

    祝缨猜出来他的意思,却不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一个字,只说:“尽人事、听天命。您要不放心,咱们就让典客署多加留意。随时应变。”

    骆晟道:“我也只是个鸿胪,也只好如此了。”

    祝缨道:“您要是‘只是’,叫我怎么接话呢?陛下可是将鸿胪交给了您。”

    骆晟一笑:“你的前途不可限量的。”

    祝缨道:“进了皇城的人都是有前途的。前途就像爬山,越往上,能熬下来的人越少。我只做好眼下。”

    骆晟道:“共勉吧。沈瑛那里,我去讲。”

    祝缨道:“那这结果?”

    “依你。”

    祝缨道:“要是吏部有异议,还是您去说吧。”

    骆晟道:“放心。”

    ……

    骆晟与祝缨聊完,为防沈瑛也有特殊的原因,他没有向沈瑛下令,而是将沈瑛请过来询问缘由。

    沈瑛道:“鸿胪寺有丞、有主簿、有二署,不能厚此薄彼。”

    骆晟道:“典客署做事有功,我心中有数,司仪署你须与我个解释。”

    沈瑛有些惊讶:“驸马是要典客署做些什么吗?”

    骆晟自不能将“揣度圣意”的内容对沈瑛说,沈瑛不是蠢人,但在这上头终究差一些,没看到最后一步。他与骆晟争执,骆晟心里认定祝缨说得对,却又不对他讲实情合盘托出。沈瑛争论未果,倒叫阮丞看了一回好戏。

    骆晟叫来阮丞,对他说:“司仪署里也好一个都不改,你斟酌着改两、三个报来。”

    阮丞笑道:“是。”

    过不几天,骆晟便将官员之考核报吏部。骆晟将鸿胪寺的单子报上之后,吏部并无异议。姚臻特意将鸿胪寺的单子拿了过来,他对鸿胪寺的事务也不熟悉,只看是骆晟批了,就都能通过。

    鸿胪寺上下看着这个结果,司仪、典客二署之间隐隐有了一点隔阂,对两位少卿孰强孰弱心中自有一番估量。

    总是往祝缨面前蹭的人变多了,狸花猫的食水总是满的。

    骆晟悬着半颗心,及看到没有被驳回,便认为祝缨猜得有理。他并不知道,姚臻倒有一半是看在他的面上。

    十一月末,宫中又降下旨意来。皇帝以“恤老臣”为由,将早朝的频率和规模削减了。首先是取消了日常的早朝,平日只有政事堂、六部九卿、京兆等少数的高官到御前去回事,其余人等都不必去皇帝面前,皇帝不肯见。每十日,才来一次早朝,祝缨这样的十天才能到皇帝面前一次。

    普通官员想见皇帝,几乎是不可能了。在以前,他们在十日一次的大朝上还有少量的机会发个言。现在他们只有在像正旦这样的大朝会上才能出现,通常这样的场合,也不太有人会不长眼出来扫兴。

    坊间不免有皇帝怠政的猜测。

    这落在骆晟的眼里,又有一种“子璋说得有理,陛下眼下不想生事”的想法。

    家中安仁公主催促、永平公主询问,他都坚定地说:“我看得明白,现在就要这样。”

    气得安仁公主不再找他,又一次找到了郑熹门上。安仁公主上次去找郡主,托郡主给郑熹带话。却要没有见到自己想看的一种“鸿胪寺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便以为郑熹不听亲娘的话,宛如她自己那个三十多岁才想起来要跟亲娘闹别扭的儿子。

    这天休沐日,安仁公主便以看望姐妹为由登门,说不两句话就说要见郑熹。

    郑熹不明所以,还以为这位姨母是在京城又要作什么夭。郑熹接管京兆之后,很是收拾了一批横行之人。安仁公主有些特殊,他不怕安仁公主,但是有点怕安仁公主跑到他家闹事——她闹过。

    想了一下近来安仁公主家的家奴没有明显犯法,所以自己没有抓过她的人。郑熹嘀咕:这是要干什么?

    到了跟前,安仁公主先问:“累不累?”

    郑熹警惕地问:“您要干什么?”这位公主曾经托他动用京兆的力量给公主府的出行驱百姓。郑熹当时没答应,安仁公主跑到他家跟郡主好哭了一场。

    安仁公主道:“心疼你不行吗?整天不知道忙些什么。该管的又不管。”

    “您何出此言呢?”

    安仁公主憋不住话,直接点名了祝缨:“他在鸿胪寺怎么还一动不动的?我只来找你,别叫我亲自找上他!”

    郑熹脸皮一抽:“他已经很用心了。”

    “用什么心了?”

    郑熹道:“用心克制自己不要惹事,免得陛下不痛快。”

    安仁公主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郑熹道:“陛下连早朝都减了。”

    安仁公主道:“你小子要是骗我,我饶不了你。”

    郑熹无奈地笑道:“我怎么敢?”

    安仁公主道:“还有你不敢的事吗?上次还抓了我的人!我还说,你做了京兆,大家能够恣意些了呢。”

    “我也以为我管着京兆,您能帮衬我呢。”

    姨甥俩谁也不让谁,安仁公主戳了戳的他的脑门:“好小子,就你嘴利。”没再逼郑熹,而是说:“好吧,这回先这样。唉,我家那个,没你这么多心眼儿,你多照看照看他。”

    郑熹笑道:“我与他一向谈得来,这个不用您说。我看他面上,也会孝敬您的。”

    安仁公主哭笑不得:“挤兑我是不是?”

    郡主等人又打圆场,方将此事圆了过去,把安仁公主给送走。

    安仁公主跑这一场,郑熹也不打算让祝缨知道。

    郡主问他:“难道要催促三郎?”

    郑熹道:“曾与祝缨谈过一次,三郎说得有道理。”

    “咦?”

    郑熹笑笑,没有过多的解释。

    彼时,郑熹询问了祝缨的打算,祝缨告诉他:“我相信陛下的本能。”

    郑熹当时是一声戏谑的轻笑。

    祝缨却很认真地说:“这话我只对您讲,出了门我也不认。咱们写奏本里,说什么圣明烛照,拍的马屁都是虚的。要我说实话,咱们这位陛下,古往今来的君王里算中上。”

    “好大胆子,敢议论陛下了。”

    祝缨笑笑:“人与人相处,怎么可能没个评价呢?单说陛下,所有这些人里,只有他做过皇子。他坐了四十年江山,他的本能,比咱们瞎猜要准。”

    郡主还要问,郑熹道:“我提携过的这些人里,只有他看着像样一些啊……”

    ……——

    与此同时,“像样一些”的这个人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孟弘坐在祝缨的对面,轻声说:“鸿胪寺可不像您说的那样与世无争啊,沈少卿可是进了赵王府了。”

    正事

    祝缨看了孟弘一眼,这位年轻的宦者比起前年变化不大,还是那副好看的样子。或许更有城府了一点,不过不多。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但她从没把沈瑛当成自己的对手,沈瑛的手也没伸进典客署,祝缨自然也不会对孟弘的话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她说:“哦?是吗?我与沈光华互不统属,他的公务我也不管,我的公务他也不管的。”

    孟弘道:“只怕不是公务。”

    祝缨道:“别人的家事就更不好多嘴了。若是卫王关心兄长,不如直接去问沈光华。”

    孟弘脸上客气的笑有点挂不住,祝缨面色如常。

    今天,孟弘又是以陆美的名义过来找祝缨的。祝缨回到梧州就找陆美问过了,她当时的表情很严肃,开口便是质问:“怜你骨肉分离才许你回乡,你不但晚归还擅自离乡逃走,你可知罪?”

    陆美还要狡辩说自己没有,祝缨就报上了孟弘的名字。陆美只得如实招了,他跟孟弘关系很远,但是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云云。两人往日无没有什么恩情,近日孟弘也没给他任何的许诺。

    祝缨问清始末,就说这一次先寄下了,将陆美给放了。

    现在看孟弘只说陆美,但又没有实际为陆美做什么事,便知此人是为了自己、最终可能也是为了同郑家搭上关系。

    这就没意思了,如果孟弘认真为陆美办成这件事,祝缨或许会高看他一眼。孟弘现在只拿陆美当个话头,祝缨就更加不想与孟弘有任何深交了。

    孟弘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人,却看不出来祝缨的想法。他也知道,对这样的人不能逼迫得太紧。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祝缨的想法不可能没有一点儿的变化。这样的人总要有点城府,不会自己一说,他马上就变脸。

    孟弘与祝缨又周旋两句便告辞了。

    祝缨对他依旧客气,亲自将他送到门口。这让孟弘觉得今天这一趟没有白跑。

    祝缨压根没把他当一回事,回到书房之后,她就叫来了项乐,让他明天去一趟梧州会馆,让他们准备一下接待客人。

    项乐问道:“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祝缨道:“梧州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快到京城了。”

    项乐懊恼于自己没有马上想到,赶紧说:“是。三娘那儿的铺子也准备好了,以阿金的名义办的。”

    项安户籍一改,也不好以自己的名义出头,就置了一处小铺,让她的“学徒”阿金做个明面上的小掌柜,贩卖一些南货。如此一来财源没断,又不会被人拿到把柄。

    祝缨道:“也好。再知会他们一声,随行的商人里若有外五县的人,让佳茗去见他们一面。”

    “是。”

    “从明天开始,你与三娘两个各带几个人在京城里留意消息。再往茶铺里去一趟,问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流言。接下来不但有刺史进京,还有番使来朝。事儿又多又杂,别再弄得措手不及。”

    老马死了,茶铺还在,可惜祝缨已不能经常过去了,就让府里的人不时去看一看。茶铺想要将买卖长久做下去,也需要有人看顾,两下的关系就又续上了。

    安排完事务,祝缨又温习番语功课抱一抱佛脚才去安睡。

    次日到了鸿胪寺,她也没有去找沈瑛询问赵王的事。人各有志,京城之中像沈瑛这样的人并不罕见,从龙之功,无论在哪个年代里都是顶尖的功劳,没有人能够拒绝。为此针对沈瑛很没意思。

    她今天也不用上朝了,比以往晚起了片刻,到鸿胪寺的时候沈瑛也来了,骆晟还没从朝上下来。祝缨对正在扒拉着炭盆的小黄说:“一会儿请典客令过来一趟。”

    “是。”

    典客令正在哼小曲儿,他近来过得很轻松,祝缨出手之后,典客署的各种庶务比之前流畅得多,一些以往他觉得不得劲儿却不知道怎么弄的事,经祝缨一梳理竟都解决了。往年的大事——外番来使,今年看着准备工作也比之前顺利。

    祝缨一叫,他就跑了过来。殷勤地问:“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番使快到了,盯紧他们,胡商不能乱说话,番使也不行。”

    “是。”典客令答应着,心道,这话少卿已经说了几遍了,今天又重复,可见此事要紧。

    祝缨又说:“无论是谁,只要进了典客署,都要来报给我知道。无论是谁!”

    典客令生怕自己理解错了,问道:“这个谁是——”

    祝缨道:“所有人。上至天子、下至奴婢,包括鸿胪寺的自己人。切记!”

    典客令觉着味儿不对,但仍是答应了。

    祝缨道:“快过年了,典客署的小账要给全鸿胪寺的人准备年礼。”

    典客令笑道:“这个却是忘不了的,以往也是以咱们典客署的名义给各位大人孝敬的。”

    祝缨一点头:“到底是老人,做得周到。”

    典客令道:“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配得上大人这么疼我们呢?咱们在大人手下,想是往年积德的福报了。”

    祝缨道:“你天天说这个话,我不干点儿什么就觉得对不起你了。”

    典客令笑道:“不敢不敢。”

    说话间骆晟从朝上回来了,他们又出去迎接,骆晟道:“今日无事。”一天又平静地过去了。

    过不数日便有刺史陆续进京,同时也有几个小邦的使节也来了。这就是祝缨的职责了,她便对骆晟说:“四夷馆又有新客了,以后我每日抽空去看看。”

    骆晟也很重视,对祝缨道:“千万安排好宿处,莫要他们再打起来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件事,四夷馆那个地方虽然在京兆地面,京兆府倒不好管理。以往每逢番使进驻,都有禁军协助维持。现在也该再请禁军动一动了。”

    骆晟道:“使得。”

    祝缨道:“那让典客令写个文,您批一下,咱们拿去请示陛下?”

    “好。”

    这是常例,典客令很快扒了一篇公文出来,骆晟签了。但是请示皇帝的时候是骆晟出面,等皇帝点头了,再将这份公文拿给禁军。禁军也照例给他们先期批了两百人去四夷馆。

    祝缨又对骆晟说:“这两百人名为禁军,眼下却是为鸿胪寺办事的,不可慢待了他们,不如每人每日给些补贴。”

    骆晟以前没干过这事儿,问道:“还要这样?”

    祝缨道:“都是干事,您体恤他们,他们也更尽心些。本来睁一眼、闭一眼的事也能为咱们看着。要是不管他们,他们也就不管咱们了,只要番使不打起来,凭番使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他们只当没看到,落后出了事还是咱们担责。”

    骆晟道:“我在鸿胪这些年,竟没想到这个。”

    祝缨道:“都是细枝末节,之前也不必在意,不过最近局势不太好。您想,之前北地有旱情,难道只有咱们收成不好?要旱也是旱一片,番邦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只怕他们会生事。”

    骆晟原是猜她说的诸王争储,需要一些外番的舆论风评,要避免使节无诸王产生纠葛。听到北地旱情,又惊讶了一下:“我在鸿胪,怎么没听说过?”

    “凡事等到了鸿胪,就是结果已经显现出来的时候了。如今不过是预防万一。”

    骆晟道:“说得是。”

    于是祝缨写公文,骆晟签字,让王丞又拨了一笔款子来给禁军。祝缨带着款项,捎着典客令,二人去到禁军里求见,协调禁军守卫四夷馆的事宜。

    ……——

    祝缨先去见禁军的大将军,原先的叶大将军已经得了司仪署的招待,现在的大将军姓阮,与阮丞是同族。阮大将军比起之前的叶大将军资历上差了一些,但却是今上登基之后提拔的一批新人之一,算是皇帝一手栽培起来的。

    年过六旬终于得到了禁军大将军这个极重要的位子。

    祝缨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阮大将军道:“这样的事也劳少卿跑一趟吗?”

    祝缨道:“禁军拱卫圣驾,怎么能不重视呢?”

    将公文阮大将军,阮大将军验了,又发兵符,派张校尉带两百人去四夷馆。

    张校尉与祝缨不太熟,但是祝缨见过他,张校尉在禁军里也有些年头了,三十来岁,他刚入禁军的时候正是祝缨准备从大理寺去福禄县的时候,因此只有数面之缘。

    二人先点兵,祝缨与张校尉、典客令骑马,兵士等都在后面步行。禁军士卒卖相都不错,祝缨赞道:“如此威武,看着令人放心。”

    张校尉道:“拱卫陛下,怎么能够懈怠呢?”

    祝缨道:“让诸位去四夷馆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只因四夷馆是国家的事务,不合借用旁处,才要劳烦的。鸿胪寺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特备了些薄礼犒劳诸位。”

    张校尉客气的笑变得实在了些:“少卿以往在大理寺的时候咱们就听说过了,您是个实在人。大家都是为陛下效力,少卿这样也太客气了。”

    祝缨道:“实在与客气,听着不对味儿,这两个词儿你挑一个。”

    “实在。”

    祝缨道:“这就对了。这样,每位每餐加一份肉菜,从现在到明年三月,每月再加三百酒钱。不到三月回宫里去,钱也给到三月。酒钱我给,但不能喝酒误事。谁误了事,我就要同阮大将军讲。从我这里离开了,随你们怎么喝。”

    张校尉乐了:“好嘞!”

    典客署另有一份好处给张校尉,二百禁军从上到下都喜笑颜开。祝缨道:“接下来就拜托了,使节的事可大可小,万一出了岔子,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

    张校尉道:“你放心!”

    祝缨将他请到一边去商议,如何给禁军排班轮值,以及要如何盯好四夷馆的使者。若使者还带了商人,要怎么与京兆府办交接。

    商人不住四夷馆,在胡商居住之处就归京兆府了。祝缨答应这个事由她与京兆府办交涉。

    张校尉道:“就这么讲定了!”

    祝缨一笑,道:“好。”

    ……——

    此时,四夷馆已到了几个使者,其邦稍小,祝缨没来得及学会他们的语言,带着通译与他们交谈,询问他们来路是否顺利,又询问他们沿途情况,遇到过哪些州县,对官员有什么印象之类。

    使者们语言也不通,但是说的都是好话。

    祝缨好奇地问:“贵邦以往不常来,或三年、或五年方来一次,但是前年、去年、今年或有国书,或有使者。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听说太子死了,想探听一下。虽然不知道换了新太子会有什么改变。然而身为小国,大国的一举一动都够他们一惊一乍了。

    使者是个长须的中年人,脸有点平,他说:“当然是钦慕□□上邦。”

    祝缨道:“原来如此,那贵邦不如选派子弟到京城来读书。”

    “诶?”

    祝缨道:“贵使好好想一想,哪里有子弟到京城来学习再将典籍带回家乡有用呢?京师多的是各邦贵胄子弟。”

    使者道:“我听说他们也有派人来学的,我们也可以吗?”

    祝缨道:“你做得了主吗?”

    使者有些踌躇,祝缨道:“回去之后不妨请示一下。”

    使者点了点头。

    又过几日,下了一场大雪,又有一邦在风雪之中入京,这一次来的人份量颇重,是西番的使节。

    如果说梧州各族的排名是在末尾的话,西番的排名得在前三,最近更是与北地胡人争第一。祝缨带着几个小鬼上京的那一次,打架的就是他们两家。

    西番这次来的使者也不一般,来者通报说是西番的王子。祝缨因自己新学的西番语,恐正式的场合理解有误,特意带上了通译。经过翻译,得知王子是意译,是个真的王子,他本人就是西番王的小儿子,名字叫昆达赤。

    小王子只是比他兄弟的年纪小,人已经二十来岁了,黑红的面庞,长相粗犷,高大魁梧,很符合传说里的“骇人的番人”的形象。祝缨却不觉得他粗笨愚蠢。这人动作干净利落,他每一动作,随行之人的脸上都不见担忧之色,不像个无能纨绔出门随行老仆苦大仇深的样子。如果要类比,他可能比冷云更让人放心。

    大雪天,他穿一身皮袍,腰间佩着弯刀。骑一匹黑色的马,马是西番种,不很高,却很粗壮。在王子的身后是上百人的队伍,没有看到商人模样的人——没有货物。

    昆达赤也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官员,心道:又是一个柔弱的人,一个男人倒像个女娘。

    他没有当面评论别人的相貌,而是请祝缨代为通报,他带来了国书。

    西番有文字,他们的国书以自己的文字书就。国书要面圣的时候由他亲自呈上,现在也还不能给祝缨。不过鸿胪寺会提前与他们沟通一下国书的内容,以免正式觐见的时候出纰漏。

    祝缨道:“好说,先请住下。”

    昆达赤道:“我住哪里?”

    祝缨道:“还是原来的地方。”

    昆达赤笑道:“这回不会有人要与我换屋子吧?”

    祝缨也笑:“他们还没来呢。请。”

    一行人到了四夷馆,昆达赤看到了外面的禁军,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禁军被他这一笑,毛得握紧了手里的手枪。祝缨又说了一句:“请。”

    将昆达赤引到了他的住处,祝缨又说:“还请贵使先在这里安心住下,且莫走动。”

    昆达赤不客气地说:“你们不爱叫人乱跑,我是知道的。我来可是做使者,不是做囚徒的哩。”

    祝缨道:“贵使不是还要递呈国书么?我去奏与陛下,陛下要见贵使的时候贵使不在这里,我们寻不到人就耽误事了。”

    昆达赤道:“好吧。我就先不出门了,还有一件事,你要答我。”

    “何事?”

    “你们有太子了吗?我还有带给太子的礼物呢!”

    祝缨道:“立储是国家大事,东宫有主之后会告知贵邦,不会忘记的。王子不必着急。”

    “就是还没有了?”

    祝缨道:“贵邦接到国书时就知道了。咦?贵使这么关心东宫的事,是不是这国书里就写了贵邦已立储君?贵使因而触景生情了?我这就奏与陛下。贵使稍等!”

    她说话一直柔和有礼,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与当年骆晟的模样有得一比。昆达赤肚里骂了一百遍:傻瓜小白脸。

    祝缨出了四夷馆就对张校尉说:“盯死这个昆达赤!”

    ……——

    西番使者的事情她往上报了,皇帝也对见使者有兴趣,但是在那之前昆达赤还得学一下面圣的礼仪。

    祝缨没提两人对话里“东宫”的部分,国书里也没有相关的内容,她跟昆达赤提这个话题,纯粹是两个人互相恶心。因为祝缨知道,西番也没有立储。

    西番名为藩属,实则强大的时候也会犯边,两家时打时和。目前经过一番边境上的交流,西番还是认自己是藩属,如果西番立储,是会报给朝廷、要朝廷册封的。昆达赤也是王子,西番立储跟他也有关系。

    昆达赤恶心过她一回,她反手给这个小子恶心了回去,昆达赤倒也认真在四夷馆里学一点面圣的步骤。

    祝缨心安理得地昧下了关于“东宫”的言论,以为尽在掌握中。

    过了两天,昆达赤学得差不多了,正逢一次大朝会,昆达赤就被安排在这个时候面圣。于百官面前,外番使者拜见天子,皇帝的面子也全了。

    昆达赤看着粗犷,朝会上却没有出夭蛾子,动作也不故意装无知。他递了国书,说了自己父亲的要求:请求榷场的配额再增加一点。

    皇帝道:“待诸卿议来,尔且在馆舍住下。”

    昆达赤躬一躬身,退到了一步。

    蓝兴上前,拖长了调子:“无事退朝——”

    祝缨盯着昆达赤,见他没有出格的举动,听蓝兴这一句话,就打算一会儿再“陪同”昆达赤出去,将他交给典客令“护送”去四夷馆。

    哪知人群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臣有本要奏。”

    人群一阵嗡嗡,官员具本,如果是公务通常要先提交经过层层筛选。突发的事件也有,很少。眼前这个人显然是没有提前知会别人的。

    皇帝问道:“何事?”

    这人上前跪奏:“先太子薨逝数年,东宫不可久悬!臣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臣不知为何自执政以下,无人再提此事!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对国家不利吗?”

    昆达赤低声问通译:“这说的什么?”

    他语言不通,得以带一个通译来陪同上朝。通译八百辈子能到朝上来一次,本就紧张,听到这个话题,吓得有点发昏了,脑子没转,结结巴巴地就直接翻译了:“请、请立太子。”

    昆达赤“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祝缨。这个人几天来对自己围追堵截,想来与此有关。若非语言不通,他高低得整两句热闹的。

    直臣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鸦雀无声。

    君臣心中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人,只有昆达赤这个“外人”还能有心情上下观望。今天他觐见是一件大事,站位靠前,方便他看到了皇帝阴沉的面容。皇子们则与皇帝截然相反,他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其中的期待之情昆达赤非常理解。

    大臣们也有沉得住气的,也有沉不住气的,沉不住气的好像是有点开心。昆达赤又找到了祝缨,只见她面不改色,看了一眼立在正中的那个官员,又转正了脑袋,好像这个人说的不是立太子,而是午饭照旧。

    其中最为可笑的是站在皇帝身边的一个不公不母的家伙,他看着像是比所有人都急,一张白脸上的褶子全都挤出来了。他站得很正常,昆达赤硬是能从他身上看出一股子猴子着急抓耳挠腮的味儿来。

    只静了一瞬,殿内的喘气声便陡然放大,跪在中间捧着笏板的人跪得像块石头,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

    王云鹤与施鲲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深吸一口气,出列站到一边。在朝上,丞相被点名指出了错误,也须得有个形式上的表示,接下来如何端看皇帝如何表态。他们是最早向皇帝进言要再立储君的人,但是皇帝一直拖着不肯答应,此时并不想为皇帝担这个事,将手一揣,他们将这早就该解决的问题还给了皇帝。

    只有礼部尚书站了出来喝斥道:“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原来,这人是礼部的一个郎中,从五品,刚刚够得上今天来早朝。皇帝对立太子的事情的抗拒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礼部尚书万没想到这货能给自己捅这么大一个篓子。正有番使哎,皇帝正高兴呢,给他兜头浇一盆冰水?你怎么想的?

    他不喝斥还好,跪着的人将脖子一梗,又特意将他给点了名:“尚书为礼部,难道不知道国家要立储的道理?我之前已写了三封奏疏,都石沉大海。你这么做,是有什么图谋吗?”

    礼部尚书当然应该早立东宫,羞怒之下喝了对方的名字:“夏龙时!你放肆!”

    夏龙时道:“放肆就放肆吧,东宫久悬的危害,衮衮诸公都不知道,也只好由着我放肆了。”

    礼部侍郎温言劝道:“你且退下,立储之事岂是你一言建议就能仓促决定?”

    夏龙时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自先太子薨逝至今有几年了?这也能算得上仓促吗?这些年,君臣都不考虑这件事的吗?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勉强回过神来,紧紧握着桌上一方镇纸,用力砸了砸御案,众臣都看了过去,皇帝缓缓地道:“太子薨逝,朕甚痛心,卿且退下,容朕慢慢想来。”

    夏龙时道:“天子无私事!先太子薨逝,天下同悲,圣天子抚育万民,非止此一子。”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寸步不让。

    皇帝血气直往上涌,蓝兴担忧地抢前一步:“陛下。”又焦急地往下使眼色。下面,王、施二人正在一旁“等候发落”,其他人没一个说话的。他又看向郑熹,郑熹捧着笏板恭恭敬敬地站着。

    不愧是做过礼部尚书的人,仪态真是没得挑。众臣上朝不能直视天颜,皇帝高坐,下面君臣微微低头,他们要是不抬眼,根本看不到上面人的眼色。蓝兴真真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几个皇子更绝,兴奋、紧张之中低着头眼睛偷偷上瞥,一个一个像是在翻白眼。

    只有一个昆达赤站在人堆里很显眼,可这有什么用?

    蓝兴只得又小声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喘着气说:“丞相留下,退……”他顿了一顿,看到了昆达赤,“鸿胪,伴王子回馆。退朝!”

    众臣参差不齐地躬身。

    此处是大朝会的地方,皇帝与重臣开小会不在这里,皇帝与王、施二人往后走。

    祝缨几步赶到骆晟身边,路过夏龙时,这位仁兄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路过他的人多数投以钦佩的目光。到了骆晟身边,这位驸马还没缓过神儿来,问祝缨:“这可如何是好?”

    祝缨道:“先把西番使节送回四夷馆吧,这回可止不住人议论了。”

    骆晟苦笑道:“千防万防……”

    祝缨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话,两人闭了嘴,去找昆达赤。昆达赤在通译的陪同下正朝他们走过来,祝缨通过通译对昆达赤道:“这位是鸿胪寺卿,也是陛下的驸马。”

    昆达赤评估了一下骆晟,心道:他们这里做儿,是看长相的吗?

    骆晟也撑声面,扯了一句:“奉旨宴请王子。”

    这也不算扯谎,“招待”番使是他的职责,谁说请吃饭不是招待呢?

    昆达赤与他们边走边说:“你们是要立太子了吗?会是谁呢?”

    通译这会儿又不敢翻译了,骆晟听不懂,祝缨听了个大概也装听不懂。昆达赤又笑了一声,惹得一些大臣回头看他。

    昆达赤还要套个话,蓝兴又跑了回来:“京兆!”

    他又把郑熹、六部尚书等数人叫了回去,这番举动让许多人心思活动,觉得立储之事大概有希望了!

    与此同时,几个皇子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发现自己和兄弟们都笑得非常的不自然。他们各寻借口,都不想马上离开。有说要看望生母的,也有指某大臣说事的,还有干脆是要往史馆借书。

    骆晟只想直紧把昆达赤送回驿馆,并不与他们一处。骆晟对沈瑛道:“光华坐镇鸿胪寺,我与子璋去去就回。不要轻举妄动!”

    沈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好。”

    不是!皇帝让你去四夷馆,没让我去啊!祝缨看向骆晟,骆晟道:“咱们走吧。”

    祝缨差点被他气着,还要说:“好。”

    …………

    出了大殿昆达赤就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提立储的事情,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到了四夷馆,昆达赤却对骆晟说:“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我也吃不下。我想出去逛一逛,总不能不行吧?”

    骆晟无法拒绝,命典客令选派几个人陪同他出去,自己又带着祝缨回皇城去。

    路上,骆晟低声问:“陛下会不会再发脾气?”

    祝缨道:“不敢猜。”

    骆晟叹了一口气:“那个人是叫夏龙时么?名字不错,就怕……”

    祝缨道:“与其在这里猜,不如快些回去。”

    两人重回皇城,发现早朝的许多人都没有走。鸿胪寺里还坐了一个陈王,号称说是来找妹夫的。祝缨道:“你们聊。”抽身出来。

    她不看好陈王,以前不知道,官做得久了,尤其是到了现在,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赵王的面儿大。再往外踱几步,却见沈瑛正在房里踱步。

    祝缨轻轻摇了摇头,又往向走去,走不多久,又便见一群人押着一个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走去。她快步走了过去,隐隐看到被押的那个是夏龙时,他的冠没在头上,一个人抱着他的冠跟在后面。

    各处都有人望着这一行人指指点点,祝缨也不敢离开鸿胪寺太远,只得叫了小黄:“你去看看老黄。”

    小黄心领神会:“哎。那……我就说,看着大理寺要审人,担心他,问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吃晚饭了?”

    祝缨笑了一声:“去吧。”

    小黄一道烟地跑了,祝缨的目光望向大殿,但是层层宫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直等到天黑,宫里也没传出新消息,陈王只好离开。骆晟心下难安,对祝缨道:“子璋,到我那里坐坐?”

    “固所愿也。”

    两人又往宫墙看了一眼,才结伴离开。

    …………

    皇帝与几个大臣已经僵持了很久了。

    皇帝一直沉默,大臣们也跟他耗着,反正大家都比皇帝年轻,体力上也熬得过。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问礼部尚书:“那个人叫夏龙时?”

    “是。”

    “拿下,审他!问问是谁叫他这么说的!”

    蓝兴跑出去传了话,大理寺来人将依旧跪着的夏龙时“请”走。

    大家又沉默了。

    皇帝沉着脸,问道:“怎么都不说话?要你们何用?”

    王云鹤与施鲲思及夏龙时,心道:难道我还不如一郎中?

    王云鹤踏上一步,道:“不知陛下要说何事?若是夏龙时,他没有大罪,只有小过。他突然上本,是不太妥当,然而身为士人,他该说这个话。”

    施鲲也说:“臣等之前亦进言,东宫当早定。”

    蓝兴急得咋了声嘴。

    皇帝道:“你们这样置大郎于何地?”

    下面大臣跪了一地,却没有人附和他,皇帝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皇帝低声道:“我的这些儿子啊——”

    王云鹤道:“陛下将先太子教得很好,臣请陛下再用心教出一个太子来。”

    皇帝点名了郑熹:“七郎,你也这样想吗?”

    郑熹道:“臣与先太子君臣一场,不敢或忘。然而如今早定东宫,对先太子遗孤也是好的。是他,早早教导,不是他,早安其心,免得小人借他生事,也是保全了先太子的血脉。除此而外,臣再无他念,唯皇帝是听。”

    皇帝闭了闭眼睛,又依次看向诸臣。大臣们如芒在背,却都挺住了。皇帝直直地看向钟、姚二人:“我一向信任你们。”

    二人忙跪下道:“臣如今正是不负陛下信任。”

    皇帝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疲惫,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众人或有躲避却没有人退让。皇帝抬一抬手,蓝兴忙上前掺住他,皇帝没说话,慢慢地回到后宫。

    他累了。

    皇帝走后,蓝德跑来说:“陛下说乏了,请各位先回动。”

    大臣们的目光只稍稍交汇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动。蓝德只好冲最熟悉的郑熹说:“京兆,您怎么也这样了?”

    郑熹一向待他和善,此时却说:“我是京兆,此时当然要为陛下为朝廷考虑。”

    王云鹤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王云鹤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把这件事解决了。之前蓝兴找过他,能够看得出来这个宦官头子对皇帝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但是这样的情意并不足以动摇王云鹤的原则立场。

    让王云鹤暂时没有催促皇帝的原因是,皇帝当时已经在闹别扭了,而朝廷当时有不少大事要处理。要是跟今天这样似的僵持,朝廷的日常运转还能暂时维持,军国大事就得停摆。

    现在北地的灾也赈了,各地的粮也盘了。他尚算清闲。

    又因北地旱情,恐怕胡人也会受影响。以王云鹤对胡人的了解,虽有共主,各部在一些事情上却是各自为政的。天灾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容易南下掠夺的时候。

    这事讲道理没用,人饿了就要找吃的,就容易抢。也就是说,有一件大的麻烦快来了。

    王云鹤正在考虑,于两桩大事之间,把立太子的事给办下来。

    巧了,夏龙时站了出来,王云鹤要抓住这个机会,解决最大的危机。

    施鲲的想法也差不多,再不立下太子,京城非得乱了不可,诸王手足相残就在眼前了。他们手足相残没关系,拖累大臣们不得不分立阵营,事情就大了。

    其他人的思想没有他们这么高大,甚至有人下了注却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希望拖一拖。但夏龙时提出来了,更多的人不免反省:我确实不如夏龙时的胆气。

    且再这么争下去,必有人要倒霉,自己身陷漩涡,也未必能够毫发无伤。

    还是立个太子吧!不然心里不安。定下来了,我也好转向。

    几人从早等到晚,到要掌灯了,依然不退。

    皇帝在后宫本是想休息的,睡了个午觉起来,听说大臣们事也不干了,守在那儿等他。皇帝没搭理,直到晚膳用完,皇帝又命蓝兴去看。

    蓝兴回说:“他们都还没走。”

    皇帝冷冷地道:“愿意熬就熬着!”

    气呼呼地要睡觉,睡觉也睡不安稳。他年纪不小了,临幸后宫少了一些,但总是需要后宫陪伴的。皇帝道:“召……”

    开口又闭上了,诸王的母亲多半在后宫的高级妃嫔,今天又出这样的事,由子而及母,他又不想见她们了。

    皇帝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了,问一句:“他们呢?”

    蓝兴小心地道:“还在。”

    皇帝道:“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蓝兴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皇帝还是低估了这些大臣们。皇帝只有一个,大臣却有一群,昨夜,王、施二位轮流去政事堂“值宿”,各部尚书等也“值班”。他们在皇城里有寝室,各衙司有自己的食堂,他们换着班的熬皇帝。

    皇帝熬了两天没上朝。

    第三天傍晚,永平公主来看亲爹了。

    ……——

    永平公主眼圈儿红红的,见着皇帝就拿帕子沾眼下的泪。

    皇帝道:“怎么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了吗?!”

    永平公主道:“心疼阿爹,呜呜。”

    皇帝虚弱地笑笑:“没事儿。”

    “我都听说了,”永平公主给皇帝端了碗参汤,“阿爹,您是天子,让大臣这样等着,写下来不好看。他们也太过分了,居然不退一步,非得这个样子。”

    皇帝一噎。

    永平公主又说:“能有什么大事呢?不能好好说一说吗?”

    皇帝突然问道:“你这些兄弟,哪个好些?”

    永平公主抽抽噎噎地道:“都很好,近来大家走动都很频繁,他们也越来越活泼了,大家说说笑笑的。”

    皇帝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你呀……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哟……”

    “阿爹?”永平公主又要哭了。

    皇帝道:“莫怕莫怕,就快好了。备辇。”

    蓝兴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黑了,还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道:“难道要把他们都扣在宫里?”

    蓝兴哪敢用步辇?天气冷,皇帝年纪还大了。他去传了辆宫车,将皇帝与火盆都塞了进去,一同到了前殿。

    此时大臣们已经熬得眼圈发黑。

    一见皇帝过来,几人忙站正了。

    皇帝往御座上一坐,道:“说吧。”

    王云鹤先说:“东宫久悬,人心难安,诸王纵是心好的,臣也担心有小人投机。诸王之中,无一人有威严可压制他人,是祸乱之根。岂不闻齐桓之祸?”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怕儿子夺了他的权,但是齐桓公的下场他也是不想的!

    施鲲趁机说:“陛下爱子之心,请分一些与诸王。”

    皇帝颓丧地道:“如此,你们倒是说说,我的这些儿子里,哪个有威严啊?”

    窦尚书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太子是这么立的,下个储君也这么立。”

    皇帝道:“那就是赵王了?”

    王云鹤道:“臣等唯知礼。”

    皇帝道:“那个夏龙时,审出来了吗?”

    几人轮番熬皇帝,抽空也处理写政务,这个事情还是知道的。大理寺审了一回,夏龙时很配合,问什么说什么,他并没有想隐瞒。“供词”也拿到了,现取了拿给皇帝看。

    夏龙时当时说:“再痛心,就能拖好几年?京中群魔乱舞,都能当看不见吗?这几年,风气愈发的坏了,你们忍得,我不能忍!还有更多的人,也未必愿意过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天子当心怀天下,岂能因自己一时好恶,致令天下士民寝食难安?我等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做谄臣,曲意逢迎!”

    皇帝又被气了个够呛。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过一阵才说:“你们今晚就在宫里歇下吧,这几天也熬得够了。明日丞相来,拟旨。”

    有了皇帝放话,大臣们不用“委屈”了,宫中有饮食送出,他们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一早,皇帝倒也没有食言,第一道旨意是册封先太子的儿子为承义郡王。第二道旨意才是册赵王为太子。

    两道旨意刷出,王云鹤与施鲲顿时安心,二人喜道:“恭喜陛下!”

    皇帝道:“开始准备吧。不可靡费。”

    “是。”

    准备册立皇太子的仪式需要不短的时间,东宫修葺也需要时间。但是太子也不能久居宫外,于是又将宫中一处宫室指给赵王,即新太子一家做临时的居所,只能东宫重新完毕,一应服饰、车驾等等准备妥当,即行大典。

    估摸着准备好了也要到明年了。

    无论如何,天下人的心都因此安定了下来。

    品茶

    册立太子的诏书已下,尚有许多事务要准备,鸿胪寺也要跟着忙,皇帝仍然没有恢复之前的早朝频率。祝缨仍然是十天见一次皇帝,皇帝也没有什么事要额外叮嘱鸿胪寺的。祝缨也就照着之前与骆晟说过的,每天应个卯,再去四夷馆看一看。

    祝缨等到骆晟从朝上回来,掐着点儿出门与他碰个头,沈瑛也在这个时候出来跟上司见面。祝缨瞥了一眼沈瑛,这人虽然极力地克制,脸上仍然透着一股子的兴奋劲。沈瑛一向是以涵养自居的,平素也有些养气功夫在身。一般时候看不大出来,现在祝缨看着他,只觉得他面皮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像张开了大口正在放声高歌一样。

    骆晟心情还好,他的家里虽然为着自己儿女与皇室、诸王再次联姻的事情在犹犹豫豫,现在却省了他头疼押宝。比较起来,早点立个太子更省力。

    他特意对祝缨说:“子璋要往四夷馆去,不要忘了知会各国使节这件大事。”

    祝缨道:“好。”

    骆晟又说:“还有使者拜见太子的礼仪,也须得准备了。”

    祝缨道:“那要与礼部协商了,得从他们那儿讨几个人来。册封大典的日子定了吗?要是定了,连那个也要教一教。要是没定,这回就先教正旦朝贺之仪。他们要是派了新使者过来祝贺册封,再教那一个。”

    骆晟道:“钦天监在选日子了。”

    祝缨道:“那就先与礼部协商朝贺的礼仪。典礼的礼仪恐怕还有得争。”

    “也好。”

    他二人说得热火朝天,末了,骆晟给了沈瑛一句:“光华看呢?”

    沈瑛不自觉地浮现成出一抹笑来,道:“驸马安排得极妥。接下来番使必会很多,又要知会各番邦册立太子事,使节会越来越多。司仪署近来事少,大家都是鸿胪寺的同僚,使节多时,帮一帮忙也是责无旁贷。”

    纯真如骆晟,脸上也出现了瞬间的空白。祝缨不动声色,看着骆晟,直到这位驸马很快清醒过来,问她:“现在使节多吗?”

    祝缨道:“现在还应付得来,要帮手时我是不会客气的。”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骆晟胡说说了一句。

    祝缨道:“那下官就去四夷馆了?”

    骆晟道:“会食你回来吗?”

    祝缨道:“说不准,我叫小黄喊他们别备了,我就去四夷馆吃了。”

    “呃,好,路上小心。”

    祝缨微笑着目送骆晟回他自己的房间,又对沈瑛一点头,沈瑛也大度和气地对她一点头,表情里充满了包容。祝缨回房,招过小黄让他去通知小厨房,接着又提笔写了个公文给礼部,请他们那里安排协助使节朝见礼仪的事情。拿着公文去给骆晟看。

    骆晟提笔在上面签了自己名字,伸头往外看了两眼,说:“沈光华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典客署的事一直是你管。你什么时候要人,咱们再说。”以骆晟之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常忽略一些小官小吏的生计福利,却也知道沈瑛方才是有争权的嫌疑。

    祝缨笑道:“他大概是因为东宫的事情高兴。沈氏一向循礼守法,赵王在陛下诸子中居长,赵王得立,他这是高兴得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了。”

    骆晟觉得这话有点怪,低声道:“可别得意忘形才好。”

    祝缨不参与他对沈瑛的评价,拿了公文,跑了趟礼部。礼部正忙着,钟尚书在指指点点地骂人。册立太子的礼仪他们要参与的,皇帝说不要奢靡,那这个排场是不是要比先太子的时候减一点呢?如果减了,现在的太子会不会不高兴呢?

    正愁着,祝缨来了。少卿亲自过来,钟尚书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勉强收了公文。

    祝缨将一切看在眼里,道:“知道您这儿忙,难抽出人手,只略给我一两个人就好。先说朝贺礼,册立大典的事儿咱们等定了日子再讲。人,我那儿尽快给您还回来,您看可还行?”

    钟尚书道:“我这儿眼下……”

    “今天是有些突兀了,或明天或后天,我再来领人,如何?”

    钟尚书道:“现在使节到齐了么?若是没齐,再等三、不,五、七天如何?七天后,我给你两个人。现在又是内侍局又是将作监的,都要有人联络。”

    祝缨想了下,使节来的确实还不到十个,便说:“使得,七日后下官再来。”

    她将文书留下,再回房捞起正在晒太阳的狸花猫,施施然走出了皇城。

    四夷馆离皇城不远不近,不多会儿就到了。昆达赤却不在四夷馆,一个掌固迎上前来道:“这位西番王子打从前几天起,就每天出去转悠,今天又出去了,说是要逛集市。”

    祝缨问道:“现在还没开市,他要去哪里?”

    “说是前天听路上的人讲,各坊里也有些商铺,他来了兴致就去了。对了,他换了一身衣裳。”

    这几天大臣们熬皇帝,祝缨没轮上这项差使,也没死盯着宫里。她每日都要到四夷馆来看一看,以防在这个时节出点什么差错。昆达赤在这京城人心不安的几天里倒很悠闲,东、西市,寺庙道观,四处游走,连太学他都探头探脑了半天。

    今天更是换下了西番的衣服,穿上了京城时新的式样,又跑出去了。大冷的天,他也不怕冻着了!

    祝缨道:“知道了。”

    她进四夷馆,又问候了一下各国的使节,并且通知他们:“陛下已下诏,册赵王为储君。”

    使节们对赵王了解不深,但却都露出笑容来说道喜。祝缨笑道:“是啊,国家又有了储君,真是普天同庆。”

    使节们又询问何时可以见到皇帝、太子,祝缨笑容可掬:“就快了,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请先在馆舍中休养。太子正在搬迁,等你们休息好了,就能见到陛下和太子了。”

    使节们又向她打听新太子的喜好。

    祝缨哪儿能知道得这么仔细呢?祝缨道:“太子温文尔雅,喜好么,下官就不好揣度啦。”

    使者们于是各有想法。

    祝缨嘱咐典客丞好生招待,从四夷馆回到了家里。

    ……——

    祝缨回家先换下了官服,换了一身月白的锦袍,披上了斗篷,抱着猫,坐在车里,说:“走。”

    四夷馆对各邦使节在京城的行动都有监视,祝缨与京兆府又是老交情了。盯梢的事儿除了鸿胪、禁军,她又向郑熹那里讨了人情,整个京兆府都帮她盯着。路上找了个差役一问,差役见她就笑:“祝大人?您问那个番子?今天换了身儿衣服,往那边坊里去了。”

    昆达赤的长相异与中原人氏,盯梢起来并不难。祝缨很快就找到了他,他正在一间铺子卖茶叶的铺子里,通译手忙脚乱地翻译,掌柜的一直摇头。昆达赤穿着皮袍,却不像周围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他领口微松,好像不怕冷似的。

    祝缨跨了进去,只听掌柜的说:“你们说的那个茶砖,如何与我这里上等的团茶相比?”

    祝缨进门遮挡了一片光线,掌柜的下意识抬眼看到了祝缨。京城的生意人,一见衣服就知来历,祝缨这身衣服还是郑侯家给凑的。掌柜的腰微躬:“这位官人,来品茶么?”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又对昆达赤道:“王子叫我好找。”

    掌柜的吓了一跳,斜看了昆达赤一眼,心道:这也是王子?蛮不讲理的样子还真像个“贵人”。

    昆达赤道:“你找我有事吗?”

    祝缨点了点头:“当然。王子一直催问的事情有眉目了,你若是在馆里,现在就能知道了,”说着,顺手挑了几饼茶,“包起来,送到四夷馆,鸿胪寺结账。”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小黄道:“这位是祝少卿,谁个还赖你的钱不成?”

    掌柜了小心地问了一句:“是当年的小祝大人吗?”

    祝缨笑道:“现在也还不大。”

    掌柜的忙作长揖,祝缨道:“咱们就甭在这儿客气啦,现在可信我了?”

    “是是是,呃,不敢不敢。”

    祝缨道:“送到四夷馆。”

    “是。”

    祝缨对上昆达赤好奇又带着点评估的目光,道:“茶饼与茶砖有些不同,我各挑了一样,王子回去尝一尝就知道了。请。”

    两人出了茶叶铺子,昆达赤也不骑马,祝缨也就不坐车,两人慢慢往四夷馆走着。路上的行人脸上带点高兴劲儿,祝缨道:“王子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

    昆达赤心道:难道要夸耀什么□□京城的富足?

    祝缨下一句却是说道:“不是要说夸耀京师,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件好事——陛下颁诏,册立太子了。”

    通译将话一转,昆达赤先是因心事被戳中一惊,又听有了太子更是一奇。问道:“这么快就有太子了?”

    祝缨道:“王子的礼物能够留下了。”

    昆达赤道:“那我可以少带一些东西回去了。”

    祝缨道:“京城这么大,王子连日游览,回去的行李怎么会少?”

    昆达赤撇一撇嘴,他的眼角微微往身侧、身后一瞟,还没开口,祝缨又说:“陛下颁布赐之外,王子只管采买,有人为王子搬运。王子是贵客,我们是要招待好的。既要招待,怎么能不知道客人的行踪呢?”

    昆达赤是想讥讽两句祝缨派人跟踪他的,还没开口又被祝缨说中了心中所想。嘴还没张,话就让祝缨全给说了。

    昆达赤道:“你们想得真是多啊。”

    祝缨道:“多一想想,比怠慢了客人好。王子,咱们回去品品茶?这茶,贵有贵的好处,便宜有便宜的优点。王子当时看中的那一饼,味清,价高,选择是嫩芽,与茶砖不同,茶砖用大叶……”

    昆达赤塞了两耳朵茶叶,道:“你知道得真不少。”

    祝缨微笑道:“我不懂茶。略知道一些,不多,一般喝不出味儿来。以前在南方住过,那儿产茶,哦,前年贵邦的使者还拿了银碗换了些茶砖……”

    昆达赤身后一个老者忽然“啊”了一声,对昆达赤说:“他是同那个女孩子一起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他以为祝缨听不懂,也胡乱点一点头。

    昆达赤道:“那就回去喝茶吧!”

    他加快脚步,发现祝缨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并没有被他甩下。他有点好奇,放慢了一点脚步,祝缨也没有越到他的面前去,好像不知道他不停变幻步速似的。

    回到四夷馆,宾主在昆达赤的住处坐下,祝缨除去斗篷,昆达赤才发现她还抱着只猫。仆役们将茶拿了上来,开始煮茶。

    祝缨道:“尝尝。”

    昆达赤道:“没什么味儿,要兑上奶来煮才好。”

    “乳酪是有的。”祝缨说。四夷馆会根据各邦习惯的饮食来调整配给,昆达赤这儿用奶茶她是知道的。

    昆达赤喝奶茶就不是只有奶茶,还上了大盘的肉食之类佐餐。他不喜欢菜蔬,但是对果品很有兴趣,吃水果喜欢就着糖,奶茶里又要放盐。

    祝缨也像昆达赤一样拿小刀切了肉来吃,又切了一小块肉喂猫。狸花猫看了一眼她切的小块肉,嗅嗅鼻子,将脑袋靠在大银盘子的一边,不动了。

    祝缨将它盯着的那一块肉切了一点给它,这猫嘴比她刁,选了最好的一块地方。

    昆达赤见她面无异色,一起喝了一碗奶茶。祝缨也明白了为什么昆达赤喜欢喝重味的茶,又嫌弃味清的茶饼贵而不惠。

    刚才的老者是副使,对昆达赤说了更详细的内容,两人咬着耳朵。昆达赤听完,大大方方地问祝缨:“你不是官员么?为什么之前几个有茶的小孩子说你是他们长辈?”

    祝缨道:“我日常就喝她们家的茶。”

    昆达赤问道:“他们是你的孩子吗?他们的茶,不用你们朝廷的同意就可以卖,对吧?”

    祝缨道:“王子都打听过了,还要问我吗?”

    昆达赤道:“可惜离我们远。”

    祝缨道:“我也听说,中间隔着山。不过好像有路通。”

    昆达赤的眼睛眨了眨,道:“我是为了增加榷场数量来的。我们想要更多的茶,也会拿皮毛、马匹来换。但是遇到了要立太子,好像会耽误我的事?”

    “不会误事的。”

    昆达赤又问:“你们会答应吗?”

    祝缨道:“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但我会为王子转达的。”

    昆达赤道:“好吧,我们的马都是良种。我会送给新太子两匹,他还有几个兄弟?我也给他们一人一匹”

    “七个。”

    昆达赤道:“拿上来。”四个仆人各托一个大盒子上来,昆达赤道:“这是送给你的,这几天多谢了。”

    祝缨婉拒了:“是我职责所在,王子此来行李不多,礼物就不必给我了。我可以为王子转交给永平公主。”

    昆达赤道:“是那个人的妻子吗?”

    祝缨点了点头,昆达赤若有所思,对仆从摆摆手,仆从退下了。

    昆达赤再次明确了希望将配额能够增加一半。祝缨见他最在意的就是此事,便说:“王子是担心办不成事回去受到不该有的责怪吗?王子还有兄弟吧?看王子的样子,他们想必也是一时豪杰。”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昆达赤心头一震。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玩的。他做使者,也有自己想来看一看的原因,也有被兄长坑了的原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国之主的家里更是如此。他算能干的,当然也为自己的兄长所忌惮,于是坑了他过来朝贺兼谈榷场的事情。

    朝廷与西番两家亦敌亦友,突然要增加配额本来就不太容易谈得下来。既要谈下来,又不能丢脸地求人,还不能吃亏,少赚就是亏,这个要求本身就很为难人。昆达赤在西番不是管这个的,相反,他一直以勇武示人。派他过来就是不安好心。

    昆达赤私下没少骂他哥,但亲爹点头了,还来还是得来。

    本以为在四夷馆里,周围都是生人,他们说西番语也没人知道,只要通译不在就可以大声密谋。他们不知道的是,四夷馆都攥在祝缨的手里了,祝缨已经安排了一个通译装成普通的仆役,将他们的密谋听了去。

    虽然不是时时紧随,架不住对方没有防备,还是听到了几句关键的词句,不妨碍祝缨由此推测出全貌。

    如今祝缨点破了,昆达赤又想她几次提前出声说破自己的心事,一时有些忌惮她。昆达赤眼睛紧盯着狸花猫,左打量、右打量,这一人一猫神神叨叨的!难道他是个祭司?

    祝缨又说:“我国皇子也是各有所长,都是很好的人。太子是陛下存世的儿子里最年长的,所以做了太子,这是朝廷的规矩。先立正室的儿子,再从儿子里选最年长的。谁如果不合这两条,想要朝廷册封,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昆达赤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狸花猫喵了两声,祝缨又切了一块它选中的肉给它,自己将奶茶一饮而尽:“胡人明天就到,他们的馆舍安排在那头,想要亲近可以让掌固为王子引路。明天我还会过来的。”

    渐进

    祝缨在四夷馆吃的午饭,昆达赤心里有事没吃下去多少,她连人带猫吃得不错。吃过饭后她也没有回鸿胪寺,反而留在了四夷馆里。

    典客令还在皇城里,现在整个四夷馆里就只有典客丞的官职比较大,由他陪同祝缨在四夷馆里巡视。典客丞心情有些复杂,一则祝缨不是个苛刻的人,指出不足之后通常会给出个解决的办法,她会教你。二则祝缨是个很能干的人,一般人干的活计在她的眼里都有瑕疵。将第二条配合着第一条去看,让人既敬且畏。连私设小金库这种事,祝缨干起来都比他们高效。

    典客丞每天都思绪起伏忽上忽下。

    祝缨看一眼他的样子,道:“走吧,咱们看看胡使的住处。”

    典客丞道:“是。”

    祝缨一边看,一边询问一些事项:“通译安排了吗?厨子呢?是会做胡人饮食的厨子吗?知会禁军了吗?”

    能与西番一较高下的就是胡使了,其他小国的使节即使起争执,打架的规模也不会太大。

    典客丞一一回答,报了胡人的餐饮标准,每餐每人多少肉食之类,又,胡人来了多少,等等。祝缨道:“固然重视胡使,旁的使节也不能冷落了。罢了,过一时我再同他们聊一聊吧。”

    “是。”

    祝缨又将各掌客、吏目等召集过来,重新划分一下职责。再请张校尉过来。

    等人聚齐了,祝缨先请张校尉坐,张校尉不敢托大:“下官甲胄在身,还是先站着吧。”

    祝缨命典客丞取了纸笔来:“我说,你记。这几个人,单管西番的事务……”

    鸿胪寺也与别处一样,官吏人数并不满员。先前使者少的时候,几个人负责一个使团,如今使者多了,就要重新分工。像西番这样的大邦,有专人负责,一些小邦就一个人负责两三个,乃至更多。这样就将四夷馆的人分成了若干的小组。

    每组以一个掌客打头,每个掌客下管若干吏目、通译、杂役包括厨子等:“都只管自己的事,不用过问其他人。”

    她念几个人的名字,典客丞就写下这几个人。不必特别指定谁是头儿,这些人里,只有掌客是官身,必然是他打头。写完一张纸,祝缨道:“另起一张,这几个人管胡人……”

    写好一张,就由一个掌客拿着,几个人凑一团,这就是一个组了。

    等都分派好了,祝缨道:“互相认一认人,直到使节离开,这一份事都由这一份人来做。”

    除了写在单子上的,尚留有数人没有差使,祝缨对典客丞道:“这些人留给你居中协调。”

    典客丞道:“是。”

    张校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祝缨指着下面的人对他说:“校尉看一看,除开馆舍守卫,给他们每组配一伍的士卒待命以备不测。你那里还要向阮大将军要人吗?”

    张校尉收起看戏的心,心里估算了一下,他的算学不太好,就学着祝缨刚才理事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说:“几个大番要是打起来,盯着的人就得多了。一伍恐怕不够,我也要有居中协调的人哩。”

    说跟没说一样,祝缨问道:“那再加一百?”

    张校尉道:“那差不多了。”

    祝缨道:“如此,明天一早还请校尉早些到宫门外面,我与校尉同去见阮大将军,将人领了回来,才好安排。”

    张校尉道:“我也去?”

    祝缨道:“我也不知道禁军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万一有与你脾气不合的,未免别扭。”

    张校尉闻言大喜,道:“那敢情好!不过……”他凑过去低声说,“我不好同大将军讲,那个,就一百人,没我现在带的多,是不是……”

    祝缨道:“禁军中你的后辈里,可有看好的人?”

    “有个小校。”

    祝缨道:“我知道了,那今天还是要劳烦校尉了,明早咱们再碰面。”

    张校尉道:“好!”

    祝缨道:“散了吧,今天先各自接手自己那一分事,明天与禁军认一认,协同办差。”

    下面齐声称是。

    祝缨单独留下典客丞,说:“接下来人多事杂,又有东宫的事情,我或不能时刻得闲。有急事,你自寻我去,小黄你也是认识的,我家在哪里你也是知道的。若寻不到我,事态又急,说不得,找骆大人去。沈光华一向不管这一摊子事,若因不懂下错了令反而不美,找他之前你要想好要他做什么,不能光有一句请示。”

    典客丞忙答应下了。

    祝缨看看日已偏西,带人离开了四夷馆,径往永平公主府去。

    ……

    永平公主府与之前来的时候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依旧热闹,辉煌却减了几分。这位公主的府邸少不了来撞木钟的人,讨情与讨情还不太一样。前几天还是朱紫盈门,又有诸王家来,今天门上只有几个青绿杂了两个红。

    骆晟与她熟,不时带她到府里来,永平公主也不讨厌她。公主府上的人因而与祝缨也熟了,府里见着她就请她进门,门上的管事笑道:“史家令现在已经回家去了。大人来,怎么也带礼了?岂不见外?”

    祝缨指了指那几个大盒子说:“哎,你要看到了它们,那就是见外了。咱们只管说话,不管它,才是不见外。”

    管事也笑了。

    来得次数多了,便没有太多层的通报,只由管事带到里面,再由一个宅内的宦官往里通报,很快,祝缨就被骆晟的心腹仆人请了进去。

    骆晟才回家,衣服还没换,祝缨也不是被领到他的书房,而是在去一所小厅。在那里,与他们夫妇二人见了面。

    骆晟一见祝缨就很高兴地招手:“子璋,来,坐。”

    永平公主见祝缨还要行礼,说:“弄那个麻烦的事做什么?”

    祝缨对公主叉手为礼,一带而过,才到骆晟的下手坐下了。先对骆晟说:“才从四夷馆回来,西番的昆达赤王子今天又出去逛了,我去寻他的时候他正在外面茶叶铺子里转悠。”

    骆晟道:“他们离不开茶。”

    祝缨点点头:“我就买了几饼请他都尝尝,又同他吃了午饭。他有些许薄礼奉与公主,我都给带过来了。”

    永平公主惊讶地说:“给我的?”

    祝缨委婉地道:“官员私下收受番邦财物不妥。殿下倒没有这么多的忌讳,我就把东西给带过来了。”

    说着,命人把礼物拿了上来。昆达赤送给祝缨的礼物还算不错,在祝缨婉拒并且说要给永平公主的礼物的时候,他就知机拿几样更贵重的替换了其中一部分。因此祝缨带过来的礼物在永平公主眼里都不显寒碜,各色工艺精美得与常人印象中的“蛮夷”完全不衬的金银器,宝石,织罽。祝缨做官,上司总能过得更肥衬一点。

    永平公主道:“他倒有心,可惜我也管不了什么朝政大事。你们做事,我倒白得这些。”

    祝缨道:“殿下岂会缺了这个?不过看个新鲜。对了,他还有些礼物要额外送给太子并几位殿下,是马匹。大人,明天还须奏与陛下。”

    祝缨不能每天见到皇帝,所以必须骆晟来说这件事。

    骆晟与永平公主对望一眼,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祝缨道:“说是国礼之外的。不在乎他怎么说,是您要对陛下怎么说。”

    夫妇二人都认真了起来,永平公主道:“还要请教少卿。”她很客气,因为之前她担心父亲要去见皇帝的时候,祝缨给她支过招。

    彼时,担心父亲是真,担忧己身也是真。永平公主看得出皇帝不太想提立储的事,但她既要为子女日后考虑,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她身在局中,看不出来哪个兄弟的赢面大,与先太子一比,这些都不怎么样,因此犹豫不决,这个也好、那个也行的。更兼各人都明里暗里的许诺,也有人游说“岂不闻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王虽如此,若得殿下助力,必不能忘了殿下”之类。

    永平公主与骆晟毕竟是夫妻,骆晟相信祝缨之为人处事,提议问一问祝缨。永平公主别的不知,虽然安仁公主说过祝缨几句不好,但是自从祝缨到了鸿胪寺,骆晟肉眼可见的轻松了。永平公主就决定试探地问一问,以骆晟的名义请祝缨过来商议使节的事情。

    永平公主在自己家里、与丈夫在一起说话,刚好来了客人,三个人就聊上了。当时皇帝正被大臣们车轮战,永平公主借骆晟说“番外朝见”的事,引到探望父亲上。又故意说去了就不免要提到新太子的事,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问祝缨:“外面说他们哪个好?少卿看呢?怎么样说,才能叫阿爹别再气上加气?”

    公主不知道,神棍的看家本领就是“说话模糊,却要听的人觉得句句都准”以及“其实没干什么,看起来像出了大力”。

    祝缨教了她那些话:“殿下何必提哪一位兄弟好?陛下的儿子们都是极好的,哪位殿下都不简单。”最后索性点明了:“您是担心陛下,陛下也只是想见您。父女之间天性亲近,哪怕一言不发,您进去,陪陛下坐一阵儿,再出来。陛下心情好了,就是您的功劳。”

    永平公主也不笨,见了皇帝,出来,硬扛皇帝的事儿有大臣们,她还是个体贴的女儿,毫发无伤。皇帝又从宫中赐出饮食来,待她比以前更好了。赵王那里虽然没说什么,离开王府搬到宫里的时候又特意将府中一些珍玩以“外藩之物不宜带入宫”为由送给了她。

    现在,夫妇二人愿意听祝缨的话。

    祝缨道:“大人只要说,是‘于献陛下之外’又准备了一些礼物给‘陛下之子’。”老头儿现在心情恐怕不会太好,得把他放到顶前面,不是“三句不离陛下”,而是“每句起头都得有陛下”。涉及东宫的时候,更要如此。

    骆晟表示受教。

    祝缨又说了要增禁军到四夷馆的事,骆晟道:“包在我身上了。”

    祝缨道:“您答应得这么痛快,我就要再给您派一件差使了。”

    永平公主笑道:“只管派。”

    祝缨道:“咱们与礼部还有事,为外使见太子的礼仪。钟尚书答应,六天后给人,设若议出来的礼两宫又觉不妥,白忙了不说,返工重来岂不耽误事?事先问过两宫的想法才好与礼部打官司。再来,咱们得预先看一看东宫的布局才好办事。”

    骆晟道:“好!”

    祝缨今天要办的事都办完了,也不赖在公主府,就说明天她也有事,起身告辞。永平公主道:“少卿且慢。”

    命人拿出一个剔红的匣子来,道:“少卿累日奔波,为驸马办了许多难事,可要好生补一补。一些药材,你拿去先用。”

    祝缨没打开看就先说:“太贵重了。”

    永平公主道:“用得着的时候才算贵重,我这儿还有,你拿去。便自己不用,令尊令堂也用得上。他们还好吗?”

    祝缨道:“家父还在南方养病。南方潮湿,但是暖一些,倒还住得。路太远了,不敢让二老轻易挪动。”

    永平公主与骆晟都叹息一回,又表示理解。祝缨三十多了,父母的年纪想必也不小了,万一死路上,祝缨就得丁忧了,这个时候丁忧,亏。他们哪里知道,事实并不是他们想的这样。

    永平公主道:“等痊愈了,还是接回来的好。”

    “是。”

    ……

    公主府里的人很有点尊敬地看着祝缨带着礼物朝去居然带了回头礼!

    祝缨也不向他们多解释,她是骆晟的下属,怎么着都算正常的。

    回家之后,项乐已经回来了,他与项安累日探听京中消息,每晚必要汇报,祝缨让他们一起吃饭,边吃边聊。顺手打开剔红盒子,里面有人参有首乌,隐约成人形。确实贵重。

    将盒子一盖,祝缨说:“今日如何?”

    项乐道:“一波平一波起。”

    项安道:“为着立储的熙熙攘攘过去了,又开始为着东宫蝇营狗苟了。这些贵人们,也怪没意思的。”

    祝缨一笑:“明天你们去买些茶饼,送到老马茶铺去,就说我请客。”

    “是。”

    祝缨又问祝炼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祝炼上学之后比之前活泼了一点。边吃边听项安说话,听到问他,忙说:“学里也私下说呢,又说不知道侯府里是怎么想的。看不透。又说不知道给东宫的贺礼要怎么准备。老师,这个还有什么难处吗?侯府不像穷人家呀。”

    祝缨道:“他们哪里是拿不出来钱?是怕给得多了,又怕给得少了。他们说话,你只管听着。”

    “嗯,他们问我,我就说我是外乡人,才来京城的,什么都不懂。”

    祝缨笑道:“吃饭吧。”说着,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祝银。祝府的仆人是很容易辨认的,他们总在腰间带一个招文袋,里面放着纸笔之类。这是江舟一直维持的一个习惯,见祝缨说话,只要觉得有道理就给记下来。起初是记些查案、验尸之类的窍门,后来就什么都记一点。

    她这么干,小江也习惯偶尔记一下,刺史府随从、丁贵等人也受此影响,后来被祝银等人看到了,也学着记。手速跟不上,当时记几个字晚上自己再回忆一下,觉得为人处事有所收获。祝缨也纵容她们,凡她们要记,她还会将一些做事的技巧、常识之类再重复说一遍。没有说过收徒弟,实则有教授之谊。

    祝银现在记的就是“要是有人问我这事,我也学阿炼这样说”,因为祝缨明显表示出对祝炼回答的认可。

    祝缨吃饭一向不慢,因有项家兄妹与祝炼,她放慢了一点速度,看他们吃得差不多才喝掉最后一口汤,让祝银他们也去吃饭。

    …………

    次日一早,一切顺利。

    祝缨到了皇城就看到张校尉正在与禁军的袍泽们聊天,看到了她,张校尉笑出两排白牙:“少卿,这里。”

    祝缨走了过去,说:“走,咱们去等一下骆大人。要添人,也要同他说一声才好。”

    两人并肩去了鸿胪寺,到了一看,沈瑛已经在了,看到张校尉,沈瑛吃了一惊:“这位是?”

    祝缨道:“禁军校尉,襄助四夷馆防务的,等大人回来有事商议。”

    沈瑛便问何事。

    张校尉道:“要添几个人。”

    沈瑛关切地问:“可是有什么事?要我们鸿胪寺做什么吗?”

    张校尉道:“禁军自理会得。”

    话不投机,祝缨打一个圆场,给沈瑛送了茶饼,又问张校尉要不要一起喝茶。张校尉道:“我早起不喝茶,等着就好。”

    沈瑛见状,无聊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张校尉才对祝缨说:“还是西番的奶茶更香。”

    祝缨道:“是,那个喝着有劲儿。”

    两人就四夷馆各番邦的特色食物讨论了一番,张校尉伸手偷偷摸了一把狸花猫,被猫一爪子在手背上扯出几道血痕。

    祝缨按着狸花猫往后拖了拖,道:“它不爱动。”

    张校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对不爱动的猫颇为无语。

    骆晟依旧是早朝里充数的那一个,不过今天他有话说。皇帝见女婿也能说话了,耐心地等他说完,事情虽然不让他很喜欢,但说话的人说的都是他能听的。便说:“添人的事你与禁军商议。番邦又有什么礼物?几匹马也要特意报一回?叫他们各自收了就是。”

    又说东宫想去看就去看,至于见太子这件事,皇帝也勉强地说:“他也不能违礼逾制。”

    太子还能怎么逾制?这话又把丞相的心惊了一下。

    骆晟是个老实人,认真地说:“与东宫协调,正是为了不违礼。”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也生不起气来,生生把这句话给认下了。

    骆晟于是心情很好地从朝上下来,回到鸿胪寺,对沈瑛说一句:“光华也在啊?子璋,这是?”

    “张校尉,四夷馆防务是他在操心。”

    “哦!那咱们去找阮大将军吧。”

    说着,骆晟带着祝、张二人去找阮大将军。祝缨没有忘记张校尉说的,头一天跟骆晟打好了招呼,到时候由骆晟对阮大将军先道谢,再要人。要个一百来人,又要了个张校尉说的肖校尉。然后骆晟就将安排的事交给了祝缨。祝缨也还是照着之前的法子来。

    肖校尉本是张校尉的后辈小校,两人也处得来,骆、祝二人将他们两个留下点名,他们也不抱怨二人轻视他们。张校尉道:“二位且忙正事去,我二人将兵点齐,在西门外等候二位。”

    骆晟又带着祝缨去见太子。

    东宫还没修葺完,太子一家居住在一处新拨的宫室里略显局促。一家人,除了太子之外,太子妃的册封诏书还没下来,更不要说太子的几个妾了。太子有几个孺人,此外还有三子两女。

    这位太子比他的哥哥先太子小一岁,但是他的子女运却比先太子好不少。他的嫡长子今年已经十六了,次子十四岁,三子才十岁。长女庶出,比长子还要大一点,已然出嫁,现在在宫里的只有一个小女儿,今年七岁了。

    再加上伺候他们的人,一处宫室塞得满满当当。亏得儿子还没娶妻,否则怕是住不下。

    祝缨心道:那这儿可没地方养马了。

    骆晟自觉有义务带好自己这个下属,正要出安抚祝缨见了太子不必紧张,一看过去,人家压根就没紧张,骆晟不知怎地就笑了一下。

    这样也好,见太子之后回事还是得看他。骆晟想,我并不很熟四夷馆的细务。

    骆晟也以为自己做了这些年的鸿胪是很懂的,祝缨一上手,他才发现自己懂了个寂寞。来见太子,他也就带着会干事的人来了。

    一来客人,整个宫殿的人就都知道了,好些人在窗户后面、柱子后面、墙后面偷看。也有胆子大的,指指点点,悄声说笑。

    太子的正殿没有乱人,他也没有端坐在上面等骆晟拜见,而是亲切地走了几步要迎接。祝缨扫了一眼,认为他有心事,还是现在上去说一句:“我观阁下眉间有黑气。”起码能骗个二十贯钱的那种烦恼。

    太子确有心事,初当太子,心情是好得不得了。没高兴两天,就发现父亲在压抑自己。这个太子当的,父亲不愿意多见他,种种待遇又要比大哥减一分。做藩王的时候,待遇差点就差点,反正是个王,反正不如大哥,应该的。不知道为什么,做了太子之后,父亲要刻薄自己就突然心惊了。

    寝食难安。

    太子对妹妹妹夫是有好感的,妹夫老实,多少年了不惹事生非,长得也顺眼。妹妹虽然得到父亲的偏爱,但也不跋扈,偶尔令人嫉妒,但太子认为自己是兄长,应该大度一些。更兼听说妹妹看望了父亲之后,太子之位就定下来了。

    太子对永平公主多少有些偏爱。

    一见骆晟,太子就说:“你可是稀客!”扶住了不让骆晟行礼,“这是祝子璋么?”

    他见过祝缨,也有印象,一语说中,见骆晟与祝缨都微笑说是。太子心道:都说这是个能干人,养气功夫倒真不错,不卑不亢。

    祝缨又拜见他,这回太子就不扶实了,而是做个虚扶的手势,说:“不必拘礼。”祝缨此时礼都行完了。

    骆晟顺势说:“今天来寻二郎的事,与他有些干系,还是让他说吧。”

    太子也不算惊讶,点了点头:“里面说。”

    三人坐下了,祝缨先不开口,而是目视骆晟,由骆晟先说个大概,她再来补充。太子道:“我怎么好私下收礼?”

    骆晟道:“已经报给陛下了。”

    早朝没太子,皇帝让他在家老实准备典礼,他不知道朝上的事。

    太子稍稍安心,问道:“那个王子又是什么个情形?”

    这就由祝缨来解释了,祝缨将几件事都给太子解说完。太子轻声道:“我哪有什么想法?总不会叫我越过大哥去。”

    骆晟与祝缨对望一眼,骆晟张张口,说一句:“大哥。”又闭了嘴。

    太子重新振作起来:“当然是听陛下的。”

    祝缨道:“既然陛下也准了,殿下又何必不管呢?东宫正在修葺,鸿胪寺也要去看一看尺寸,安排站位。请殿下派个人,过几日与鸿胪寺同去看一下。”

    太子摆了摆手,道:“不看了不看了。听陛下的。”

    骆晟对祝缨使眼色,祝缨道:“殿下就算对自己不上心,何妨派员去看一看?大典当日,殿下是躲不过的。怎么能不知道方位呢?”

    太子道:“我又哪里有什么‘官员’?总不能派宦官吧?到时候又要挑剔了。”

    说出“挑剔”两个字时,他的心情已经不好了。原王府的属官进不了宫,也不能全体转移成新东宫詹事府的人员,皇帝好像忘了一样,这几天也没提詹事府的事。他现在的境况比当年的先太子还要差一点,连个正经商议的人都没有。

    骆晟轻轻叫了一声:“子璋。”

    太子闻言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祝缨。

    祝缨叹了口气:“您自己派宦者当然容易招话,要是请陛下也指派一位宦者呢?派谁都行,客客气气地请来。至亲父子,向父亲撒娇也是彩衣娱亲。”

    “这……只恐陛下要说没有担当了。”

    祝缨心说,你爹还活着,你想担什么?天下吗?

    只恨不能只顾皇帝不顾太子,太子受委屈,一旦记仇,秋后算账谁也扛不住。太子还是不够谨慎,说的话已有“怨望”之嫌,太子越这么说,她就越得给圆回来。

    祝缨愈发语气温柔:“儿子依靠父亲并没有错。您新搬回宫里居住,万事重新开始,不依靠陛下又要依靠谁?总不好等陛下先开口。”

    骆晟适时添了一句:“我看行。”

    太子道:“让我想想。”

    行吧,祝缨不想再说了,对骆晟使一个眼色,两人从太子处出来。往东宫略看一眼,再与张、肖汇合。骆晟就不管了,由祝缨与他们去四夷馆。一切还依之前的安排,祝缨召来了之前分好的组,每个掌客都给配了相应的士卒。

    余下的士卒由张、肖轮番率领坐镇。肖校尉起初想赶紧整顿行伍,又怕半天时间不够,心下焦急,催着张校尉:“胡人就要来了,这点时间哪里够?大哥怎么还不急?”

    张校尉道:“不妨事,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一看,一切井井有条,只要将人往里一填,依葫芦画瓢就行。肖校尉不由吃惊。

    胡使也在这天下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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