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

    羁縻县的县令们下山不算小事,一路上早被人看到,刺史府已得到了消息。县令们在城外碰面的时候,刺史府就知道他们到了。

    祝缨派人去通知苏飞虎和林淼。苏飞虎今天跟儿子在番学里学些语言文字,他年纪不小、基础不好,学得慢,到现在说话好了一些,写字还差不少,正跟着识字课本死磕。祝缨北上的时候,他的功课就稀松,旷课的事时有发生,仇文也管不了他。祝缨回来了,他又乖乖上学了。

    一听妹妹到了,将笔一扔:“那我去了!”

    仇文无奈地道:“你将纸笔收起来。”

    苏飞虎摆摆手,道:“我不带它回家,放着,以后再说。”说着,皱了皱眉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妹妹在这个时候就显得非常的可爱了!

    苏飞虎一路飞奔到刺史府,在府前撞见苏鸣鸾等人,苏鸣鸾下马跑过来,兄妹拥抱:“大哥!”

    “小妹!”

    两人互相打量,苏鸣鸾指着苏飞虎腮边大笑,苏飞虎不明所以,苏鸣鸾取出面小铜镜给他照。苏飞虎道:“我就知道,这些东西跟我犯冲。”抬手要抹。苏鸣鸾拿手绢儿给他擦脸:“好啦。”说完,对着擦红的地方吹一吹。

    完工。

    门内,章别驾也同祝缨走了出来,章别驾对祝缨耳语一声:“恭喜。”

    祝缨道:“过奖啦。也不全是好事。”

    “我看火候到了。您一回来,他们就能齐聚,这是信任。”章别驾说。“质子”不算什么,五县除了苏鸣鸾,谁没一把儿子?就是苏鸣鸾,她只有一个女儿却有数不清的侄子。

    本人到来,意义就不一样了。

    两人几句交谈过,外面也收拾好了,林淼也过来了。他的官话强于苏飞虎,偶尔也做一些与山里有关的公务,只是不太多。

    一群人在门口寒暄,叫“义父”的,说“可算等到大人了”的,夹杂着四种语言——苏鸣鸾还抽空用官话问了章别驾好,又说感谢他照顾自己哥哥,大哥回去说了,说您人很好。

    章别驾心道:我也没怎么管他。

    苏喆、郎睿等人被从后衙带出,林风、金羽等人从番学里随后赶到,叫爹的喊娘的,一个捉一个,对着上下打量。苏喆比一比自己的身高:“阿妈!我快长得跟你一样高了。”

    苏鸣鸾看女儿踮脚尖就差跳起来的样子,撇撇嘴:“你还是再长长吧!”

    她们起了头,一伙人又在庭中看孩子长个儿了没有。

    章别驾抱着手要往一边让,祝缨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你躲什么呀?”

    章别驾摇了摇头,笑道:“你与他们说话,我只管看一看就好。”

    祝缨道:“你是别驾。”

    章别驾笑笑,耳语道:“羁縻么,马笼头也有紧的也有松的,您是高手,控得住,我差着些,别叫马跑了就是功劳。我连话都听不懂的。”

    “那就学,他们也学官话的。”

    “饶了我吧。”

    章别驾情知身为梧州别驾,也需要学一点山里的语言。祝缨也问过他要不要学,番学里有对照的音标教材。章别驾得知光眼前就有三种语言,他问知此情也是“眼前一黑”。

    祝缨道:“不开始,就永远不会。”

    “内三县就够我忙的啦!外五县,我会些问候语,稍知其情状、认识县令、会分族属就行了。”

    刺史府里管福禄、思城、南平三县称为“内三县”,其任外为“外五县”。

    他语言虽没学太多,“山里人”的难缠也是见识到了的,他并不求像祝缨那样能让人认“义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没办法,功夫下没到这么深。朝廷又不帮他打过去,他拿什么号令人家?

    祝缨与章别驾这边说了几句,那边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看看他们陪着站了很久,都有点不好意思。

    祝缨没有一点不耐烦,笑道:“怎么样?没养瘦吧?来,进来说话。”

    章别驾一边走一边道:“你们北上,我也担心的,孩子都还小。”

    郎锟铻看儿子没事儿了,更加要显大方:“男儿郎,就要四处闯荡长见识!小鹰从来不怕飞。”

    寒暄过后,章别驾也没有走开,仍是坐满了全场。松的笼头,也还是要拢一拢的。对面四种语言齐飞,祝缨也照顾到他会给他翻译几句,苏鸣鸾、郎锟铻也偶尔对他说几句官话,山雀有时候也飞几个不标准的官话音。章别驾都撑住了。

    等到他们说下个月会进山,又说什么“艺甘洞主”之类,章别驾就只说一句:“他畏惧威严搬离了边境,应当不是坏事。”

    苏鸣鸾等人带回来的山中的消息之一,就是艺甘洞主将他的大寨往更深的山里迁了。与“集市”所在地又拉开了一段距离。章别驾判断,是艺甘洞主“畏惧”了。以常识论,这属于一种“避让”,知道打不过,跑了。

    祝缨道:“我并没有想赶他走,他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他这一走,边上一空,我还有点不得劲儿呢。”

    路果道:“您就别为他担心了,他找他西卡亲家了嘛!”

    苏鸣鸾道:“他有西卡亲家,咱们更有世间的好女子。”

    路果与喜金都有些怏怏,艺甘洞主的领地最平坦的一片更多是与“别业”相邻。那块地方耕种、放牧都比较适合。算是山中的“熟地”。艺甘家许多年来也是这么经营的,一部分开垦出来的地方种谷子,另一部分放牧牛羊。又种一些麻类纺织。

    现在闪出一大片地方,别人很难拿到手,地方离“别业”更近。这算是消灭了索宁家的另一个后果。即便索宁家没了,艺甘洞主也没把女儿给他们两家中的任何一家,艺甘洞主带着全家跑了!

    他们派人联络的时候,未尝没有一点借势压人的味道,哪知对方根本不搭茬。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运气。”

    随口说一些家常,又说小鬼们都各有赏赐,五个小鬼又各述所得。其中,苏喆所得之刀与别人的不一样,郎睿是个实诚孩子,对郎锟铻道:“皇帝给了陛姐绸缎,阿姐的刀是阿翁给的。”

    祝缨道:“我也给你们绸缎。”

    “咦?”

    祝缨点点他的鼻子,道:“你们有的,她没有,我给。她有的,你们没有,我当然也会给啦。”几个男娃心还挺大的,竟都没人提。

    山雀岳父道:“大人一向公平,我们都知道的!一点东西多的少的,有的没有的,并不要紧。”

    祝缨道:“一回不要紧,两回不要紧,时间长了就要紧了。好与坏、公平与偏袒,都是一件事一件事做出来的。但凡我看到了,就得要它一样。要是我什么时候疏忽了,你们也要提醒我。与人相处就像种庄稼,种一季庄稼就只得一季的口粮,下一季想吃还得下地。”

    山雀岳父道:“大人道理明白!”

    既说到孩子了,祝缨就说苏喆和郎睿还小,这次可以跟父母先回家,下个月她进山再把人带回来。三个大点的就别回家了,回番学继续上课,出去几个月,先把功课补再说。又说给各家女眷也准备了东西,让他们都带走。

    五人都答应了。

    一时宴席也备好了,又在府里开宴,章别驾等刺史府官员都来陪一席。

    席间,复杂的话说不了,请喝酒的话章别驾听得特别清楚——祝缨不喝酒,头人们就灌他。苏鸣鸾唱起了劝酒歌,她起头,郎锟铻接着,然后是山雀岳、路果、喜金……

    苏飞虎要起身唱的时候,章别驾急眼了:“你唱一个试一试?!!!”

    苏飞虎和林淼在梧州城是比较闲的,闲极了也跟章别驾喝酒,唱了歌你不喝就是瞧不起我。章别驾吃过好几回亏,头天喝完了苏飞虎第二天还能睡,章别驾得代祝缨的班,头疼欲裂还得上工。

    众一阵大笑!

    苏飞虎道:“不唱就不唱!”他不对章别驾唱,改与王司功喝酒了。

    章别驾才放下心来,大的唱完了小的又对着他唱,一轮一轮没个完。

    章别驾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祝缨道:“大人,明天我请假。”

    祝缨笑道:“好。”

    章别驾心道:他们怎么不对你唱呢?

    祝缨心道:其实明天休沐。

    ……——

    宾主尽欢之后,五个县令都没有留在后衙,苏鸣鸾母女去哥哥家,山雀岳父去弟弟家,其他三人都去了驿馆。他们各有话要问自己的孩子,也要细问一下进京发生的事情等等。

    祝缨也不挽留,只嘱咐:“路上小心。”

    将几人送出刺史府,又派人护送章别驾等喝多了的人,自己任了今天值守的任务。

    她家就在刺史府里,有事发生时也方便处理。她今晚没有回卧房,而是睡在书房,这样离前衙也近些。

    花姐带着杜大姐将铺盖取来安放好,布置停之后又不走。祝缨对花姐道:“我没喝酒,这些事儿我自己也能干。”

    花姐道:“有事同你讲,番学里的事。”

    “哦,你说。”

    花姐道:“铃铛这孩子,你看着还行?吗”

    杜大姐也很关切在看着祝缨,她没说话,心里估摸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不能插上一两句的。

    祝缨道:“她很好呀。”

    “那……她能不能也读一下番学里别的课程?”

    祝缨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她想学。”

    祝缨的兴趣更大了一些:“时间安排得过来么?”

    花姐道:“还行,我让阿仁看了看时间,与铃铛对了一下科目,我这里稍调一下就行。阿仁已经将医学部的课程调好了,只要你同意,就能调。”

    祝缨笑道:“你又要巫仁做事啦。”

    花姐道:“她是愿意的。”

    “哦?”

    花姐道:“阿仁不是忙么?铃铛看阿仁既要学医,又要做事,就帮阿仁为王、孟二位整理一下笔记……”

    巫仁前所未有的忙,王芙蕖还没回来,巫仁自己学,还得给亲娘再抄一份笔记,孟娘子虽然家务渐交给儿子媳妇,春耕秋收时也得不时回去帮忙,这就是两份。铃铛看在眼里,就为巫仁承担了其中一份的活。

    从春耕开始到现在,抄了小半月了,巫仁也知道铃铛是个孤儿,投桃报李平时也照拂一二。这几天,巫仁正式接管了医学部的不少事务,但是她都不自己出面,而是将事情做好,交给花姐去宣布。

    铃铛求了花姐,问能不能让她多学一点。不用额外的师傅,她已经打听到了,番学的功课也分好几门,只要两张课程表上选择的科目合适,她完全可以学得过来。

    巫仁也不在意顺手调配一下时间,理由也给铃铛找好了:番学开学有一段日子了,教学过程中发现了一些问题,现在医学部这样调整更合适。

    祝缨道:“杜大姐,你带她过来。”

    杜大姐道:“哎,我这就带那个孩子过来,她可是个好孩子。”

    祝缨哭笑不得:“我像是欺负小姑娘的坏人吗?”

    杜大姐也笑了:“我去了。”

    胡师姐也说了一句:“铃铛确实好。”

    很快,铃铛就跟着杜大姐过来了,她有点紧张,杜大姐路上让她不要怕,她还小有担心。大人是好人,这个她知道,但是这个要求她个人认为很重要,与自己关切越密切,就不得不越紧张。

    到了书房,铃铛站到了书桌前面,先福一福礼。

    祝缨问道:“你还想学些别的?”

    “是。”

    祝缨又问:“现在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

    花姐道:“除了巫仁,就是她了。”巫仁语言文字没有丝毫障碍,年纪稍长理解力也更强些。能仅次于巫仁,可见是不错了。

    祝缨问道:“医学部的功课,学到哪里了?”

    花姐道:“人体已记得差不多了,草药已学会辨认五十三样……”

    祝缨道:“甘草习性如何?”

    铃铛微一怔,想了一下,道:“甘草不适宜本地生长……”

    祝缨又问了如果人被蛇咬了该如何处理。铃铛道:“先分辨有毒无毒……”

    又考了一些,祝缨笑道:“可以了。既然学有余力,你们又能安排好,那就行。”

    花姐道:“那仇博士那里,你得为这孩子说一句。番学里旁的学生大多有些来历,猛然加了一个她,得有个说法。”否则,巫仁都把课调好了,花姐自己就能宣布医学部改课程了,这个事儿她能做主。

    不好做主的是仇文管理的那一部分。那里头都是些什么人?铃铛以前可是索宁家的奴隶。一句“不是奴隶”了,就跟奴婢放良似的,名义上是百姓了,实际上还是还得再熬个几代人,等人忘了这一段。

    铃铛也紧张地看着祝缨,说:“大人,我能学好。学好了,您让我干什么,我都干。”

    祝缨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本子,问道:“要正经上学,他们都要再取个名字的,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可好?你小名还是叫铃铛。”

    花姐笑道:“那可太好了。”

    铃铛也高兴地说:“好!您已经给了一个姓,就请再给我一个名。”她以前只知道“某某家”是一个归属,“我是祝家的”就是自己成为了祝缨伞下之人,得到了庇护。下山这几个月,才弄明白与她理解的有些微的不同。给取个名字,就更亲近了一些。

    她心里喜欢这样。

    祝缨抬笔,在本子上面写了三个字,吹一吹,拿给了铃铛,说:“有新功课了,也得有个新本子记。课程调过来了,你就拿着这个去找仇文听课吧。认得这几个字吧?”

    “是,”铃铛接过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祝青君。”

    花姐与杜大姐、胡师姐都为铃铛高兴,花姐道:“这下可好了,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祝缨道:“都去安安稳稳地睡吧。铃铛要多学几门功课,以后家里给她多备一份文具。”

    铃铛捧着本子,认认真真给祝缨拜了三拜。

    祝缨道:“都去吧。”

    ……——

    花姐给番学又添了一个学生,另一面,苏鸣鸾也与女儿有了一番的长谈。

    苏鸣鸾先是仔细问了进京的事情,听说女儿自己要刀而祝缨没生气,便说:“咱们没看错你阿翁。你阿翁是你阿翁,皇帝是皇帝,朝廷里的其他人是朝廷里的其他人。别因你阿翁一个人,就信了山下的所有人!”

    苏喆鼻子一皱道:“阿妈,我知道的,他们,切!”

    苏鸣鸾一笑,又问了“西番”的事,苏喆拿了换的那个银杯给她看:“我小时候好像听说过西番,在北边,离咱们很远。”

    苏鸣鸾道:“对,但也不是全听不到。咱们离他们和离京城,还不定哪个更近呢,不过路更难走,都是山。他们要茶了?”

    “嗯,不过后来就不理人了,好像说是,太远了。”

    苏鸣鸾叹了口气,又将银杯看了一看,说:“是啊,要是近一些就好了,咱们的茶能换更多的东西。”

    “那么远,不跟山下换了?”

    苏鸣鸾笑了笑:“你又忘了我说的了?你阿翁是你阿翁,别人是别人,要是有一天你阿翁不在山下做官了,换了别的不好的人,咱们怎么办?叫他们捏着脖子?得有个后手。”

    “阿翁不在……”

    苏鸣鸾道:“山下的官儿,是要调的,跟咱们不一样,你课都听到哪里去了?”

    苏喆小脸有点呆:“阿翁,不是不一样的吗?”

    苏鸣鸾摸摸苏喆的脑袋:“不能只靠你阿翁,都靠他,万一呢?他要遇到了难处,你怎么办?不但帮不了他,还要给他添麻烦吗?”

    “那不能!”

    苏鸣鸾道:“你现在就要多学本领。你想不想去番学?”

    苏喆有她自己的顾虑:“阿妈,我要去了番学,与阿翁相处的时间就长了,能学到的东西就少了。要不去番学,与同学不熟,日后容易没帮手。自己没帮手不怕,就怕别人抱成团。”

    苏鸣鸾看着女儿,苏喆十二岁了,已有了一个少女的雏形。女儿没长傻,这让她十分的欣慰。

    她说:“那就去番学!”

    苏喆想到的,她早几年也想到了,甚至与祝缨商量过。思之再三,她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她们家与祝缨的关系是紧密的,有不明白的及时请教就行。番学里的人,不相处还是不行。

    “既然要去上学,就要去得彻底一点,你去住校!”苏鸣鸾说,“我都打听过了,女生跟医学部的一起住,那里是姑姑在管。”

    “姑姑不住那儿。”

    “那也差不多,不算离家。”

    “好。”

    第二天,苏鸣鸾就带着女儿找到了祝缨,挑明了要将女儿送到番学,同时住个校。

    祝缨道:“番学不能有仆人的。”

    苏鸣鸾道:“这是自然的,不带仆人,就她自己去。她也大了,我只留两个人在府里,可以吗?”年长侍女她给收回,但是年纪小的,还留在祝府。因为番学旬日一休,这一天希望苏喆还能住过来。到放大假的时候,再回山上。

    祝缨道:“可以呀。”

    她不由又想到了铃铛,铃铛比苏喆要小上一两岁,还是让铃铛再住一年,明年再说住校的事。

    郎锟铻等人还不知道有这个事,他也问了儿子及儿子的随从,知道上京一路皆好,都有祝缨安排照顾着。又听说朝廷里的人,对他们不是最重视,排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不少外族,稍有气闷。

    心道:以后只要不是义父带着,咱们就不再上什么京里去啦!看也看过了,不必受气。

    后衙的礼物也已分类打包好了,祝缨一样一样分赠各人,没过来的郎老封君、苏老封君等人也都有礼物。苏鸣鸾又让年长侍女等将行李收拾好,再托花姐看看苏喆需要带什么样的行李要带到番学里去住校。

    花姐就将这事交给了巫仁和铃铛,这两个是学生,比她更了解住校的事——虽然她们也是不住校的。

    苏鸣鸾、郎锟铻都夹带着儿女回家,相约四月里到别业再聚。

    他们离开梧州进山的次日,就是铃铛去番学上学的日子。

    这天早上,祝缨开完晨会,将仇文留下来说了一句:“有教无类。我把青君也交给你了,照旁的学生来待她就行。她初学,课程或有跟不上的,你看看她学得怎么样。”

    仇文对女孩子上学这事无可不可的,番学里好几个女学生了,不在乎刺史再送一个来。祝缨亲自教苏喆,他也能理解其中的意味。

    可是,祝……青君?

    山上带下来的,原索宁家的人?是也有深意吗?应该是吧,大人做事,一向靠谱的。

    仇文也就接了。

    安排完了祝青君,再处理一下公务,祝缨到后面来看祝炼的功课。

    祝炼先交了头一天的功课,然后跪了下来。

    祝缨问道:“怎么了?”

    祝炼道:“老师,请您给我也安排些事做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祝炼道:“人人都有事做,我也能做的。也不耽误读书的,每天只读书,然后就是吃、玩儿、睡,这几样都是享福。别人都不是我这样的。以前能说是年纪小,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能做事的。”

    充实

    祝缨伸出两指敲了敲桌面。

    她对祝炼是有期许的,至少得是个顾同。但是顾同在给她当学生前,人家已经在上了十几年的学了,正经的县学生。当时的福禄县学水平不怎么样,顾同却是实打实将识字、读书的底子都打下来的。找上门来的时候也将近二十岁了。

    祝炼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他认真读书没几年,十二、三岁的样子,能干什么?

    放到穷人家里,那是几乎什么活都能干了。放到祝缨这里,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承担事务的“学生”,也就是顾同当时差不多甚至更高一些的水平。就是她自己,当年已经进了大理寺,郑熹王云鹤还都让她接着读书学习。

    现在手上没有适合祝炼这个水平该做的事,或者说,他这个水平能做的事,有一大堆的人可以做。

    不必是他。

    复杂一些的事务,现在有赵振、巫仁等人在做了,赵苏、顾同在赵振之前,祝炼是赵振下一个梯队的。祝炼后一队才排着祝青君——祝青君字还没认全,怎么也得再上个三五年的学才能看出个好歹来。另有一个项渔,这孩子眼下主要还是混项家的产业,也得再看看。

    她说:“你能做什么?”

    这句话把祝炼给问住了。

    他仰起了头看着祝缨。

    他能做事太多了,端茶倒水、跟前跟后,捧纸研墨、跑腿,诸如此类。但是他知道,老师对他的要求不止这些。这些活计不用识字都能干,不必让他做这个学生。他也曾经主动干了,后来就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但是他心里总有一股不安,府里没有吃闲饭的。不说杜大姐、侯老叔这些人,单说学生如苏喆、郎睿,人家有亲生的爹娘。有爹娘的人,跟没爹娘的人不一样,是可以不干活,可以哭闹,可以撒娇的。有事爹娘给兜着,他没有。

    苏喆还收拾了行装,要去番学读书了。番学的学生年龄从大到小都有,限制没那么严。他呢?上学,番学是不适合的,但是官学的标准,他知道现在还达不到。

    这就又要说到他这些年学了什么,读书识字,但是老师没有给他从头到尾通讲过经史。考官学是无从谈起的,官学入学也有标准,他的出身不符合要求。

    与老师的另一位学生顾师兄一比,很自然地看出来自己跟人家全不一样。顾师兄已经做官走了,做官之前为老师做了许多的事情,他呢?

    再说府里住的另一个同龄人,项渔。不说项渔自家有产业,是财主,就说现在,项渔书也没全读完,已经被带着去糖坊里干事了,边学边干。

    最后一个是叫铃铛的小女孩儿,出身其实与他差不多,进来之后抢着杂事做,宛如一个小女仆。但是渐渐讨人喜欢,去了番学读书、在家里话也更多了,姓名都有了。

    只有他!与人都不同,全没一个归处,飘飘荡荡、空空落落。

    祝家人对他好,但他不想变成石头那样,只管享受着好而不回馈,那样不是相处之道。安心留下来的最好的办法就能做事,能与祝家紧紧联系起来。他不能再这么空着,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

    祝缨又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祝炼坚持说:“干点儿有用的事。老师叫我同阿渔两个跟三娘去糖坊,我也去了,却、却像个客人一样。我想像自家人一样做事,劈柴、挑水、推磨、喂马、抄写、查访、丈量,粗的细的、远的近的都行,只要是自家人一样。我、我与他们都不太一样。”

    祝缨道:“你就是自家人。我要你干的事,你得先学好了才行。”

    “自家人没有光吃不干的,我能边干边学,”祝炼决定再争取一次,他鼓起勇气说,“老师教苏喆、郎睿什么就教我什么,可是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头人的孩子,我不是。我好像应该与顾师兄一样,但我一天也只上半天的课,课也不满的,也没去学校,苏喆都要去番学了。我没有从头学过经史,那个我也可以自学的,已经读了一些了。就是书房里的这些书。”

    祝缨问道:“读过了?有什么心得?”

    祝炼精神一振:“老师每讲一篇,我就将那一篇前后也找出来看了。”

    祝缨道:“我知道你都读过了哪些,我问的是心得。”

    祝炼道:“就是,单看老师讲的那些是一个意思,要是通篇前后都看过了,味道好像就变了。”

    祝缨笑了:“那你喜欢哪一种味道?”

    “我喜欢老师讲的,可是一旦离了这个书房,大人们、书生们就不是这个味道。”

    祝缨点了点头,道:“会自己动脑子是件好事。想岔了就不好了。你与苏喆他们固然不同,与顾同也不太一样,他到我门下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大,你的路有另外的走法。

    既然坐不住,以后你早上读书,下午与赵振他们领同样的差使试试。你现在可以开始从头通读五经了,不必深研,看过就算,史书捎带着读,先串一遍。有不明白的地方,晚上可以来问我。”

    祝炼道:“是!”

    祝缨道:“将你上午读的书与下午所见所闻,做个对照,回来告诉我哪个味道是对的。”

    “是。”

    “去吧。”

    “是!”祝炼的心情变得非常的好。他领了一桩差使,心里踏实了一点。他觉得他这才是“自己人”了,不必提心吊胆心无所依,“攒些私房,万一被赶出去也能跑路”的想法也放下了。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这一天之后,祝炼也忙碌了起来,越忙越开心。早上起来,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一切。看侯五那儿护卫们操练,也跟着练一下。在书房里取了书读,每日读一到两篇,将不懂的地方记下来,想在进山之前能先将半部书给读顺了。能在苏喆回来之前,将整本书都顺一遍。

    再有闲裕,就还凑到侯五那里。别业护卫们的官话已能进行日常的对话,也仅止是日常对话,再重复一点的就也费劲。他就帮着教一点,对语音,再略教想识字的人认几个字,告诉他们歌词和课本单字的一一对应关系。

    午饭后就跟赵振他们一同跑出去,赵振跑去打听事还有人认得,他与项渔两个换上青衣小帽,四处乱蹿,既打探情况,回来又自己记录。

    祝炼觉得自己过得充实极了。

    …………

    祝缨将祝炼的反应看在眼里,也觉得新奇。她早知自己不会养孩子,凡事全凭自己的经历。不那么灵光的,她现在是不大敢碰了,祝炼、祝青君是聪明孩子,与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有一点不一样。反而是苏喆,似乎适应得更加好一些。明明祝炼、祝青君才与自己一样是苦孩子出身。

    挺神奇的。

    将手上的东西一收,祝缨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吃饭去了。”

    “是!”

    师生二人一同到张仙姑那里吃饭去了。

    祝缨踏进去一看,问道:“巫仁回家了?”

    张仙姑笑吟吟道:“那可是个好闺女,下厨帮忙去了。”

    祝青君提了个食盒进来,祝炼赶紧把她面前的一个凳子给拿开,蒋寡妇接了食盒,打开了往桌上摆菜。

    祝大道:“巧儿出门子办酒哩,明天是正日子,咱们去不?”

    祝缨道:“你们想去就去,别摆排场,那是人家成亲的大日子。你们要是全副披挂去了,抢了人家风头,那倒是谁成亲呢?就穿这一身儿就不错,到了礼一放,吃吃喝喝就回来。”

    祝大确乎有点想出风头的意思,也很想热闹热闹。有点怏怏,又很快做出了决定:“我就穿这身儿过去,去吃酒!”

    祝缨道:“那行。”

    杜大姐和巫仁又各提了一食盒过来,最后是赵寡妇抱了一桶米饭、林寡妇抱了一叠碗勺。

    主人家可以开饭了。

    祝缨挟起一筷子的萝卜丝,说:“刀工不错。”

    林寡妇还没走,笑着说:“这是巫小娘子的手艺。那边那道鱼上的花刀也是她打的,鱼也是小娘子做的。”

    巫仁左右看看,说:“学过一些。巧娘回家去了,说以前她常做这道菜,刚巧我会做。”

    祝缨笑笑,将萝卜丝塞到了嘴里了,顿了一下,说:“挺脆。”

    嚼嚼咽了,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快活起来。祝大等人纷纷举箸,也顿了一下,又弃萝卜而就鱼,尝了一口鱼,就又奔旁的菜去了。

    巫仁的刀工确实好,像是特意学过。就是这味道,仅强于杜大姐。能吃,但与其色香俱佳的卖相比起来,下回还是切好了让别人调味更好一些。

    祝缨不动声色,将一条鱼吃完了,说:“明天都谁去看巧儿?谁留守?”

    祝大道:“我同你娘去,谁与我们一同去?”

    林娘子不明就里,说:“我也同去,吃一场喜酒就回。走前我备下饭菜。”

    花姐道:“我与干爹干娘错开。”

    巫仁接了一句:“我与老师一道,也能在厨房帮忙。”

    祝大被酒呛到了,张仙姑用力打着他的背:“你多大的人了!”

    祝缨道:“别打了别打了,顺顺气就行了。”

    花姐在一旁哭笑不得。

    巫仁不明就里,心情也松快了起来,她算了一下,她的家人也该回来了。等到母亲回来之后,知道她已经能正式帮管医学部的事了,是不是会高兴一些?

    ……——

    王芙蕖回来的当天没有先去番学报到,她得先回家收拾一下家里。然后去刺史府看看能不能进去,好接女儿回家住。住在刺史府固然能够增加身价,但还是住回自己家里更舒心。接回了女儿,再问问这些日子的事情,最后跟老朋友孟娘子约个时间一起回去番学上学。

    哪知一家子才回来,就看了另一场热闹——福禄县的县丞赴任,去刺史府拜见刺史大人。

    杭勤先是跟同祝缨南下,中途返乡又是拜父母又是祭祖,然后就得动身上路了。比祝缨晚小半个月他就到了梧州。

    到底是年轻人,离得又不算特别的远,带着一个书僮一个健仆,主仆三人都全须全尾地到了梧州。

    在驿站稍一打听,就奔梧州城来了。一到梧州城,杭勤小吃了一惊:烟瘴之地,竟也有几分繁华气象了吗?

    他来的时间很巧,春耕的尾巴将将扫过梧州,人们开始进入了一个相对闲暇的时间。有像巧儿这样办婚礼的,也有累了半个月终于可以休息进城逛街的,更有田里忙完了,一家子里能够空出闲人进城帮工的……

    又有邻近的商人也有来进货、卖货的,外地口音的人都多了一些。

    更因这两年人口增加,房屋的密度也增加了。甚至城外也搭起了一小片的木棚,住着些在城里住不下的工人。

    一派生机。

    他一个县丞也没有自己的仪仗,就提前在驿馆翻出官服来换上了表示身份。他骑在马上,俩仆人拥簇着,三人到了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他们要是穿个便服,不一定会被拦住。往来客商太多,只要不是明显带着货物需要检查,便服的人守卫是抽查。一穿官服,守卫看着就起了疑——进出梧州城的官员他是肯定认得的,这个面生。

    “这位官人留步!”守卫将长枪一横,口里十分的客气。守卫的官话也是个半调子,动作是到位了。

    杭勤的书僮上前交涉:“这位是福禄县新任的县丞杭大人!”

    守卫没听太明白,问道:“什么大人?”他的同伴也持了长枪上前,两杆长枪一交叉,引了一些人围观看热闹。王芙蕖一家子也抱着手在一边看。

    书僮要生气,杭勤看明白了,他对书僮道:“你起开,我来说。”

    杭勤也不能一下就说明白,但是他取出了告身。守卫认得这个,赶紧收了枪道歉,杭勤也客气两句。双方这语言还是有点不通,王芙蕖推一推儿子巫义:“你官话不是行么?去!给他们说一说。”

    巫义被推了出来,仿佛一群排队的鸭子里突然蹿出一只大鹅,分外惹眼。他只好给双方“翻译”了一下。他的官话也带一点口音,但是比守卫强多了。有了他这么一蹿,杭勤终于跟守卫讲明白了。

    守卫赶紧放行,并且热心地说:“沿着街走,就能见到刺史府了。”

    杭勤又谢过巫义,他看巫义虽然一身布衣,但是说话斯文有理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开口便以“兄”称之。巫义连忙说:“不敢,大家快些去见刺史大人吧。”

    杭勤又请教一下“仁兄”的大名,问清了是“巫”之后,才打马去刺史府。

    他很快就见到了祝缨。

    祝缨见他上任带俩仆人,也没有女眷,先问家里、路上怎么样,又问有没有向鲁刺史辞行之类。杭勤一一回答,又说鲁刺史也捎了封信过来,将信双手呈上。

    祝缨接过了信,说:“你先认一认人。”让丁贵带着杭勤从章别驾认起,将府里的官员都认了个遍。

    第一个是章别驾,看到章别驾,杭勤才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上官”的样子。刺史大人看起来太年轻了,让他不时地就要忘掉双方身份的差距,噗噗地把心里话往外吐。一对上章别驾,这感觉就对味儿了,他突然就能谨慎起来了。

    章别驾嘱咐他:“年轻人,多看、多学。地方官一举一动关乎民生,不可轻举妄动啊。”

    杭勤受教。

    司马、长史二位都还在番学里跟字词死磕,暂时见不到。然后是司功等人,一个一个,和气得不得了。

    人都见完了,祝缨又留他在府里吃个午饭。今天巧儿婚礼,所以饭菜从外面的饭馆订了一些。席间,从章别驾开始,都对杭勤只说些客气话。唯祝缨说了一句正经的安排:“我将要动身去山里,你正好与我同行。”

    杭勤求之不得。

    他来之前特意求见了鲁刺史,知道福禄县是祝缨发迹的起点。没有人会比祝缨更熟那个地方了,有这么个人指点,可真是太好了。鲁刺史对他挑明了:“他是刺史,没有不愿意下面好的道理。你做事时,先想想这个。”

    杭勤受教,自己还琢磨着怎么能在刺史府多赖两天求教,听得要同行,大喜过望:“是!”

    不用求了!

    …………——

    此时离动身还有几天,祝缨安排了杭勤住到了驿馆里,每天过来将刺史府里存的福禄县的相关卷宗看一看。

    她自己则召来了项安,问道:“有数了么?”

    项安忙说:“只有一个约数。有些是个独家买卖,也没得比。有些干的人多,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得不好的,用人、用料、利润差别不小。”

    祝缨道:“那就上中下各取一例,要尽量摸透。”

    “是。”

    祝缨又问道:“想二郎吗?”

    项安道:“想是想的,不过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阿炼怎么样?”

    “用心,也卖力。”

    “他先留给你,与阿渔一样的使。”

    “是。”

    因有了福禄县的这件事,祝缨动身比计划的提早了几天,她也需要到福禄县办一些事情。且这一回,她不但带上了父母,将侯五也带上了。

    祝缨出行,商人们跟随的要多一些,苏飞虎忙跑过来说自己也要去,好看一看自己的寨子。林淼倒是不曾同行。

    一行人从阿苏线进山、从塔朗县出山,先要经过思城县、福禄县。

    思城县的关县令热心地迎接祝缨,他与张仙姑、祝大都熟,特意安排了祝缨巡视一下思城县春耕的情况。祝缨看他比之前胖了一点,打趣说:“日子过得不错。”

    关县令笑道:“您给打的底子好。”没了黄十二郎这样的大户,他这个县令做得确实比较滋润。甘蔗的利润他这里也占了不少,县里大户少,都要巴结他,思城县衙也有官坊,他逢年过节能拿出来的孝敬都比别人多。

    祝缨道:“要爱护百姓。”

    “那是,那是,从您手下走出来的,怎么敢坏您的名声呢?”

    祝缨笑笑,道:“好好干。”

    “是。”

    与他说完,祝缨跳下马来,与百姓交谈。思城县的百姓对祝缨十分坦诚,道:“日子发子些,就是有些年轻人在家呆不住了,还有些小媳妇也要往外做工。去年又有河东县过来的人,有些小偷小摸手脚不干净的!”

    关县令咳嗽了一声,祝缨道:“你不舒服啊?”

    关县令捂住了嘴巴,祝缨道:“我现在事多,腾不出手来,别叫我亲自来拿贼。”

    “下官已经派人捉拿了!已经派人捉拿了!哎哟,有些也是穷极饿毁了,偷瓜摘豆的,也不是恶人。”

    “那也不能纵容,抓了打一顿,他们依旧饿着,饿了,就还得觅食。不是在用工么?看看有合用的,给条生路。给碗饭吃,他就不作恶。你给路了,他还犯法,你再罚。”

    “是。”

    处置完思城县,祝缨终于又回到了福禄县。

    在这里,杭勤见识到了“刺史大人全家与百姓打成一片”的场面,入耳是叽叽喳喳、乱七八糟的方言,祝缨全家居然都会!他小声地询问丁贵:“丁小哥,大人不是福禄人吧?”

    丁贵道:“当然不是,可是咱们大人是有心呐!”

    杭勤心道:那我也赶紧学一学方言!

    县里父老以顾翁为首,会同童家兄弟,扑到祝缨马前痛哭:“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那个尚县令,将咱们祸害得惨呐!他荼毒百姓!鱼肉乡里!”“大人,您在这儿的时候攒下的家底儿,他给花了个精光啊!”

    接着就是所有百姓一起哭着说:“亏得大人为咱们做主,把他赶走了!”

    杭勤头皮一紧一紧的。

    祝缨一一将人扶起,又向他们介绍杭勤:“这是我从国子监里为你们带回来的新县丞,学问人,还是赵苏的同学。”

    赵苏他爹赵沣脸上也有了点光彩了,上来与杭勤寒暄,他的官话还行,杭勤称之为“世叔”。又说自己“自少”,初来乍到的,还要向世叔请教。

    场面很和谐。

    祝缨道:“你先交割,过一阵县令来了,你也好有话对他讲。”

    尚培基挥霍了一些县里的积蓄,建成的项目里废物不少,但也有几间屋子勉强还能用。祝缨对杭勤道:“这些还能用的,也别荒废了,你与过些时日与县令商议。”

    “是。”

    杭勤觉得,福禄县这个地方可能不太好管。还好,他是县丞,天塌下来还有个县令在前面顶着。甚好、甚好!

    祝缨也知道士绅难缠,特别叮嘱顾翁等人:“你们的孩子也在外为官,与他年纪相仿,互相体谅一下吧。”

    众人唯唯。

    祝缨在福禄稍事休息,看杭勤安顿了下来,又将项老娘叫过来,与她作了一次长谈。

    次日启程,往阿苏县去。

    苏鸣鸾祖孙三代,连同苏老封君都出来了,苏飞虎拜见母亲,母子见面,又是另一种欢喜。花姐这次也带了几个学生跟随着祝缨的队伍,凡路过之处,都摆个摊子给人看病。除了花姐,其他人的医术都还粗浅,只能给病人做个分类,帮着清洗创口、包扎,看病主要还是花姐。

    花姐竟是最忙碌的,动身离开的时候,苏鸣鸾往身后瞧瞧,对祝缨道:“以往可没这么多人送我,他们是为了姑姑。”

    祝缨道:“叫你送人去番学,没坑你吧?”

    苏鸣鸾笑道:“那是当然!”

    苏老封君留在家里,还想让儿子也多住几天,苏飞虎道:“我有差使呢,还往我那寨子里看看,等我不在州里了,阿妈想怎么看我都行。”

    苏老封君不舍地放儿子离开。

    路上带上路果,也在路果家的小寨里停一天,花姐也在那里看诊一天。再经过祝缨别业的范围内,花姐对祝缨讲,想“咱们的”寨子全都走一遍。

    祝缨道:“咱先去别业,好好规划一下。各县都有你的学生,别业只有一个青君,那可不公平呵。”

    花姐闻言,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打算的。”

    祝缨举目四望:“对啊,当然有打算。”

    花姐心下好奇,但是看周围人多,打算在别业安顿下来之后再询问祝缨细节。也好看看自己能不能多为她分担一些。

    调动

    “祝家庄”的灰白色石匾被雨水冲刷流淌,三个镌字的笔画下端拖出一道一道长痕,给这座还算新的别业增加了一点点岁月的味道。

    看到它,行人就都放下了心,可以安全地休息了。

    项乐穿了一身干净新衣,看到祝缨便不由自由地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大人。”

    祝缨道:“辛苦。”

    项乐谦虚地说:“是小人份内之事。”

    在他的身后是几个祝缨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个便是之前做了木匾的黄里正,他们都是最早一批搬到别业来居住的人。在他们的边上,有一个络腮胡子的男子有点面生,看身形正在壮年。几个人的衣服各式的都有,混杂几个族属,一片蓝黑花彩。

    祝缨目光扫过,项乐顺着看过去,解释道:“大人,他是旧年到别业来的。艺甘洞主搬走,他不是锦族的人,就留下了。”

    祝缨点点头:“好。回家再细说,让大家伙儿先安顿下来。”

    “是。”

    祝缨从南门入,沿街留意观察。别业的建筑又多了一些,与之相应的人口也多了不少。新居能看得出规划,没有乱搭乱建。路上她也见着不少熟面孔,有些是别业“旧人”,有些是她在旧索宁寨中见过的。

    凡认得出的,她都与这些人点个头、问个好,遇到印象深一点的,多问一句:“你不是某寨的某某么?你到别业这里来,你阿妈跟来了吗?”

    被她认出的人也乐呵呵地回答:“她不想离开家,说现在家里也有田了,在家也过的。我就自己来的。”

    祝缨道:“家里安稳就好。”

    说话一耽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祝缨抱一抱拳,向左右两边示意一下,加快了步伐。

    商人们寻找自己住惯了的客栈、商铺,祝家人、县令们则入住了别府,别庄的居民们也围观的围观、招徕生意的招徕生意,一切都还照旧。

    进了别府,各人住所相对固定,都忙着安放行李之类,祝缨对项乐道:“让他们忙吧,咱们聊聊。”

    祝大、张仙姑回了房,有别庄随从为他们将铺盖放好,两人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了。一口长气吐出腹中积累的灼热、吸入满腔清凉。

    张仙姑道:“怪不得以往听说贵人们喜欢‘避暑’,是得避一避。”

    祝大道:“啰嗦,这话你去年就说过了。”

    “我就说!”

    花姐张罗起了别府内外的事务,抽空安排祝青君:“你同她们看一下咱们捎带来的药箱,明天咱们开始义诊。”

    “是。”

    祝青君三蹦两跳就出了屋子,去叫她的同学们了。一群小女孩子,年纪比她略大两岁,个头也高一些。一个名字叫红锦的小姑娘问:“老师让清点的吗?”

    祝青君点头道:“是。”

    “那动手吧。”

    大家将携带来的药箱之类都集中起来,又清点剩下的药材。再盘出来在中途寨子里给病人看病时忘了收回来的几件用器。红锦道:“怎么办?回程要走塔朗线了。”

    她的妹妹说:“怕什么?派人去拿就是了。”

    祝青君道:“要不先记下来,都还有备用的,先不耽误现在用。这里有做买卖的,看谁来回跑,捎回来。”

    这个主意不错,红锦道:“那就这样,开始吧。”

    小姑娘们都累得够呛,收拾完了也不想动弹了。

    精神最好的就数祝缨了,她让家人、客人都去收拾安歇,自己与项乐等人开起了小会。

    ……——

    祝缨有半年没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人员再熟悉一遍。除了项乐、黄里正,眼前又多了六个帮手,有生有熟。

    项乐一一为祝缨介绍,黄里正现在不是里正了,他做了一个“管事”,这里的大家都是管事。黄里正识点字,也管记录、帮忙分发“粮饷”,以及带人协助建房之类。其余几个,也有管带队出城狩猎兼看护田地的,也有看守城池兼捕盗的。

    他们中大部分是山里各族的男丁,只有两个识字的“山外人”。除了黄里正,其他六个人里有五个姓祝的,另一个与黄里正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先前进山的,姓袁,他也是另一个识字的人,字还是项乐后教的。

    项乐道:“仓房在府内,由小人暂管。”

    祝缨留意到,说到仓房、粮饷的时候,守城的那个管事就撇一撇嘴。她含笑说:“粮饷么……”果然看到那人嘴又撇了一下。守城这管事她认识,是旧索宁家的一个猎户,本领不错。

    祝缨续道:“当然是要给的,轮班休息安排了吗?”

    “是。”

    祝缨将各人都问候到了,最后又说一遍辛苦:“明天就要开市了,大家辛苦一些,将各人手上的事办好,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她换了几种语言说完,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道:“项乐,你留一下。”

    项乐在“自信”与“不知道我哪里做得还欠缺”之间反复摇摆,又盼着祝缨说他都做得很好,又盼着祝缨指出他的不足。祝缨不是只挑剔,对亲近的人,指出不足之后她通常会给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常令人茅塞顿开。

    他等着向祝缨汇报。

    祝缨开口却是问他:“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夏天更凉快。”

    “冬天怕也更冷吧?”

    “以前在家里四处跑,冬冷夏热,别业好,不用风餐露宿。”项乐笑出两排白牙。

    祝缨也笑了,点一点头。

    项乐敛容,向祝缨汇别业的情况:“自从解救了旧索宁家的奴隶,别业的人口又添了三百八十七户。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又有新生儿若干,半年来老病死去二十一人。收租谷若干、麦若干、布若干。添羊若干、马若干、牛若干,都安排了放牧。啊!艺甘洞主更往西北方的山里迁徒,为防有诈,他空出来的地方小人先不敢占,只让牧人白天去放牧。

    又新建了房舍若干间、去岁今年开荒若干亩,别业又自建商铺若干、开设木匠坊等。又有铁匠到别业来定居,他的手艺称不上好,修补农具勉强可用。

    这是别业之内,别业之外各寨,去年末也缴了税赋。您共有大小寨子若干,人口数目各寨计数粗糙,只有一个约数,各寨田地若干,取其税赋共计若干。”

    项乐越报底气越足,最后脱口而出:“并吞之利太丰厚了!”

    说着,将账本递给了祝缨。祝缨翻了一翻,刚才项乐报的是各大项的总数,上面记的是密密麻麻的细目。再详细一些的一个本子记不完,另有一个屋子单放人口、土地的详细资料。

    此时的她,每年能够有的收益差不多有当年刚到的时候福禄县收益的六成了。

    确如项乐所言,并吞之利太丰厚了。如果没有这一出,仅凭一个别业慢慢发展,光人口就得攒到猴年马月去了。

    祝缨将账本一合,问道:“抽丁服役,都是怎么抽、怎么干的?”

    项乐道:“照朝廷的抽丁法,以半丁、成丁为限,老弱妇孺不抽取。照您的吩咐,先修小驿,以小驿为点,连起别业到各寨的道路。其次是水利。然后是各寨的围墙、守护之类。别业之内,常有百人,以作守门、巡逻、捕盗之用。”

    “已经有盗匪了。”

    “是。哪儿都有的,只好勤抓些。都不是大奸大恶,尚未有人命官司。”

    祝缨道:“识字的人还是不多,这可不太好,不识字,许多事就干不了,管事也只有两个半瞎。”

    项乐道:“别业的小学堂已经建好了,就是缺先生。老封翁来的时候,会到小庙里去坐一坐,给孩子们讲一讲识字课本。管事也缺人,现在也只好先这么用。”

    祝缨点点头:“我知道了。识字课本我又带了一些过来,让人都学起来,从各个寨子里抽人,每个寨子出几个年轻人过来。不要学太多的学问,学些简单的官话、文字、算术。不然呐,他们连账目都算不清。你抽税、抽丁、修路都干不好。至于先生,我来想办法。”

    “是。”

    “我还是住半个月,这件事情我亲自来盯。传讯的事也要再紧一紧,方便上情下达。”

    “是。”

    “要开始准备些砖石土木,我要用。”

    “是。不知是要做什么工程?小人好准备抽丁。”

    祝缨道:“不必太多,建工坊用。别业的工坊门类太少了,就算别业可以靠山外的商人互通有无。下面的寨子呢?自家还是得有,哪怕不那么好,也不能缺了。应急要用。”

    项乐道:“只怕一时寻不到那么多的工匠。毕竟是山里,山外的工匠不愿意进山。高价招募或能招募一二,想靠招募凑齐所需,恐怕不行。”

    “嗯,选老实肯干的,半个月后我带回下山去,不是有官坊么?放去当学徒,学个两年,学回来了让他自己主持一个工坊带徒弟,这就起来了。”

    项乐心道,这也是当初做糖坊的路子。答应道:“是。”

    “侯五我带来了,他说,同你商量了一下这里的守卫?”

    项乐脸上一红:“是,侯五叔是行家。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三脚猫。”

    “你们各有各的长处,他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因为受了伤才到我这里来的,不然你可见不着他。他是见过血的人。”

    项乐轻吸一口气,道:“以前还以为他是讲故事。”

    “接着说正事。”

    祝缨说一件事,项乐答应一件事。说了几件之后,项乐就从腰间袋子里也摸出纸笔来记了。

    这些事有一个大的框架可以对照——山下的治理,一个规划得顺手,一个理解得也很顺利。

    最后,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想不想家啊?”

    “男儿志在四方。”

    “可有人想你。”

    “呃……”

    祝缨道:“我过福禄见过令堂,她很挂念你。”

    项乐叹了口气,他还是有点想家的。

    祝缨道:“难为你在山里守这半年,也没能回家过年,她怎么能不担心呢?还有另一样,新年时候人,她到府里去拜年了,我回来听说,她在操心你们兄妹俩的亲事。”

    项乐嗔了一句:“真是的!”

    祝缨道:“你怎么想的?”

    “都行,”项乐说,“只要是个好女子。”

    “还是要想一想的,三娘那里我不好同她讲,你我倒可以谈一谈。婚姻大事,不要轻忽。娶妻呢,就得对人家好,当然,也得对你自己好。不只看眼前,也看个将来。”

    “大人?”

    祝缨道:“你们兄妹三人,现在又添了一个阿渔,我都看在眼里。做事的本领是尽有的,只要给机会,不比别人差。”

    “都是些小巧。听大人的吩咐。”

    祝缨摆了摆手:“小巧?你们在我身边,我给你们派了活计,你们第一要将领的差使办了,能‘大’到哪儿去?我都看在眼里。家里是想置田?一边做着买卖,积累家业,一边让子孙读书?好脱胎换骨是也不是?”

    项渔虽然还在糖坊里当“学徒”,但这个学徒与孤儿学徒工显然是不一样的。这孩子读书,还跟祝炼请教过功课——这个是苏喆告密的。看祝缨好说话,有时也捧着书问一问祝缨。两不耽误。

    项家买田、雇人开荒的事祝缨也知道。

    为摆脱出身,商人也会各出招数,最后都是想谋一个官身,这样家族就稳了。项家不过是其中一种。

    项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项乐道:“是,是一些念想,并不敢枉法。”

    祝缨道:“这个事咱们不剖析它。你们兄妹这些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品德也不坏,户籍上面不用你们操心,有我。”

    项乐露出一点笑来,低声道:“听先父说,当年祖上并不是商人。后来分家、遇灾,不得不做行商讨生活,得罪了一个缺德鬼,笔上动了一动。原本也不在意的,现在竟又有了些妄想。”

    “也不是妄想。说远了,讲回来。既然令堂要说你的婚事,你又不反对成亲,就回家商议一下。”

    项乐笑道:“是。我不会耽搁太久就回来。”他心里已经盘算了,他在别业之内也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如果妻子愿意,带到别业来安置也未尝不可。如果妻子不愿意到山上来,那就放到老家跟母亲居住。他不时回家探望。

    祝缨道:“人生大事,不能马虎,给你假,只管去说亲,能与姑娘见个面、处一处最好。人都是处出来的,不要成怨偶。现在懒得下功夫,以后都得补功课。”

    “是。”

    祝缨道:“这半个月你还得将手上的事办好,刚才说的,你都没忘吧?”

    项乐照着笔记将刚才的几件事重复了一下。祝缨道:“你去吧,这回下山,你与我同行吧。别庄这里,他们正好避暑,只要管事们理顺了,下个月我又来了。不必担心。好好将后宅理顺,这个可是很要紧的,想走得远,就要家宅安宁,不能马虎。”

    “是。”

    “定下了亲事,给我张帖子。”

    “是!”

    “去吧。”

    ……——

    项乐拿着刚才记事的小本子离开了,祝缨就翻看别府里的一些记档。整个别业里识字的人都不多,项乐一个人顶了许多事,不少记录都不如山下的细致,能做到这样已是尽力了。

    祝缨想了一下,带下山的别院护卫已都识了几百字了,识字歌都会背了,就用他们!先粗粗扫盲一遍!遇着有天赋的苗子再薅走,带到刺史府里、塞到番学里进修。这些人既不需要考科举,也不需要做学问家。能在别业用就行。

    她需要的是——实用!

    记档看完,再看仓库,仓库的钥匙对她而言就是个摆设,但是她还是走到仓库外面,让人找黄管事来,将仓库打开,看一看里面堆积的粮食、布匹、皮毛、药材……一类一类的放好。

    仓库外面有壮丁牵狗巡逻,四下散养了几个猫,三花、土猫、黑猫都有,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看到她,黑猫将身子扯成个弓形,抻了个懒腰,舔了舔舌头,又趴下了。

    祝缨对黄管事道:“大姐也养了一个猫,经它们可胖多了。”

    黄管事小心地说:“心宽体胖,心宽内体胖,这里捉老鼠的猫,哪比得上大人家里的猫?品种都不一样。”

    祝缨笑道:“也是随便聘来的。京城还有一条狗,没有带过来……”

    黄管事道:“小人养过四条狗,唉,死一条,难过一回,现在都不想再养了。那一天在街上看到个狗崽子,活似养过的第一条狗,没忍住,又抱家去了。”

    祝缨道:“狗崽子没主的?”

    “有,可谁也养活不了一窝崽子不是?拿了二斤肉骨头,换了来。”

    祝缨道:“有这样的好事?那我也去换几条。”

    黄管事指了指巡逻的狗:“大人要,还用换?就这些,过不多久一准儿就有小狗崽了。”

    祝缨道:“那可省骨头了。以前忙,猫啊狗的都不上心,现在得闲了,想养了。”

    “小人也是。”

    “你现在还好?”

    “是。”

    “以前的营生手艺,没撂下吧?”

    黄管事道:“那不能!大人现在要再做匾、打个家什,还是行的!”

    “你还留着带徒弟、建房子吧,小学堂你也参与了吧?”

    “是。”

    “走,看看去。”

    祝缨一路东拉西扯,全是闲话家常的样子,从猫狗到工匠手艺,再到小学堂,黄管事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祝缨将他这半年来的生活又掏出来了,知道他现在做不大动营生了,项乐也给他发一份管事的酬劳,这个酬劳与项乐报账的数目基本相符。

    黄管事还有两个木工的徒弟,都能做些简单的桌椅板凳之类的了。祝缨也顺便看了一眼这两个小学徒,两人一个穿蓝、一个穿黑,见到祝缨就叫:“大人!”

    祝缨道:“不错嘛,你们师傅说,你们两个都能自己干了?”

    蓝衫的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笑道:“会做好几样了!”

    黑衣的少年笑容没有他的师兄那么自然,带点腼腆地说:“就几样。”

    祝缨看他们体格不错,问道:“这样的体格,不爱舞刀弄枪,倒爱木工。”

    蓝衫少年道:“本来也想的,师傅也说,愿意去就去,不拦着。他们不讲理,我就不爱去了。”

    “哦?”

    黄管事道:“唉,祝兵他们。他们不识数,非要说少给了他们东西。可真是……”说起来就气!

    黄管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就算不识数,那一堆一堆的放在一起,大小长短一样的,怎么能说我短少了?就是觉得没能揩到油水嘛!这两个孩子,因为是小人的徒弟,就被取笑了。”

    祝缨都听了,道:“语言不通,又才共事,有误会是正常的。没误会才奇怪呢。”

    ……

    祝兵就是那个“领兵守城”的管事,他是旧索宁家寨子里的猎户,跟着祝缨姓了“祝”,原来的名字不好听,刚好会一点打斗的本事。投到别业这里来,遇到了侯五过来整顿别业的“防务”,又经过了项乐的考察,终于做到了守城的“管事”一职。

    祝缨与黄管事说完,看天也没有黑透,故意一转,与祝兵打了个照面。

    祝兵见到祝缨之后很激动,脸上的笑就没有止过:“主人!哦,大人!”

    祝缨也与他并行,两人边走边聊,祝缨问他什么时候到的,过得如何之类,祝兵也一一回答了。祝缨道:“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与我讲,找不到的时候,同项乐讲也好。有什么用的,也可以找黄管事嘛。”

    祝兵听到“黄管事”就冷哼,道:“他不是好人!”

    “怎么说?”

    祝兵道:“他拿府里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祝兵说,“有东西收进去、放出来,他都能占到便宜!”

    “节余”或者说“零碎”,比如收粮交粮或者发口粮补贴给祝兵这样的,地上洒的一些,就被黄管事收起来了。祝兵有点看不惯黄管事拿这些东西回家。

    祝缨点了点头,对他说:“且慢生气。这件事情我知道啦。”

    祝兵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祝缨看看天也快黑了,开始敲鼓了,城门也缓缓关上了,她回到了别府,准备参加晚宴。

    ……——

    县令们都打算在别业这里多住几天再回家,并不在意这一晚,晚宴并不谈正事。

    直到第二天开市,他们都在市集转了一圈,再齐聚别府。

    喜金向祝缨提出了一件事:“大人,艺甘家已经走了,咱们是不是再往里推一推?”说着,他做了个双手环抱外推的姿势。

    路果也说:“是啊!他可是索宁家的亲戚!他家奴隶也多、米粮也多!”

    计较

    “舅舅!”苏鸣鸾和郎锟铻二人同时叫出了声。

    山雀岳父双臂一抱,往身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热闹。他用余光瞥到了祝缨,想看祝缨又是个什么反应。

    祝缨没有出声,路果和喜金各看了自己的外甥一眼,又转回来带点期望地看着祝缨:“大人,这可是笔好买卖呀!”

    苏鸣鸾道:“不妥。”

    郎锟铻也说:“不好。”

    喜金转向郎锟铻:“哪里不好了?大家都得好处!你上次不是很痛快的吗?”

    郎锟铻的心思不好明说——位置不一样,两家本来就不接壤,喜金路果与艺甘家是紧邻的。针对艺甘家,喜金等人能分到土地,他们的地盘越打越大,实力越来越强,那他郎锟铻不就矮了吗?现在跟给祝缨搭把手对付索宁家时的玩法不一样了。

    路果也问外甥女:“你家得了许多寨子,却拦着别人吗?”

    苏鸣鸾并不是完全不想,半个索宁家解决了她一个巨大的难题——苏飞虎。现在那半个索宁家她还没消化完,玩法变了,她得设法直接管理这些地方,这是需要人力和时间的。要打也不是现在。

    她对路果道:“我不拦舅舅的好事,舅舅觉得现在同艺甘家见血是一件好事吗?”

    “怎么不好?”

    苏鸣鸾道:“就算你赢了,你能管好这一片地方吗?管不好,他们就会变成山匪、变成藏在草丛里的毒蛇,不时咬上一口。咱们才安稳下来,您不想接着过安稳日子?”

    郎锟铻马上跟进,说:“阿妹说得对!以往,咱们不怕打,现在当然也不怕,可不划算。”

    山雀岳父只管看着祝缨,祝缨也回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她也不愿意在此时与艺甘家动武。苏鸣鸾所说也是她所想的原因之一。

    祝缨问路果、喜金:“朝廷强大吗?”

    两人都点头,旧日的仇怨虽然还在但都按下来了,就是因为见识到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也见识到了皇城的威仪。现在对祝缨提议,也是想借一下祝缨的势、朝廷的力。

    祝缨道:“以朝廷的强大,也接受我对你们纳羁縻的提议,而不是再兴大军。是不是?”

    郎锟铻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祝缨道:“我的道理一直都摆在这里,索宁家如果肯合作,我也是会答应的。但是他贪婪,贪婪不好。你们与山雀(山雀听到叫他欠了欠身)都是年长者,对以前的事都还记得一些,以往常有官员拉一家、打一家,又或挑拨离间。我俗来没有这样做过。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苏鸣鸾放松地一笑,想起来当年阿苏家对一个福禄县令提议一起攻打塔朗家的旧事。

    路果和喜金的脸色都不好看,苏鸣鸾与郎锟铻更加放心,山雀岳父终于开口了:“大人说的对!咱们怎么能胡乱欺负人呢?又不是山匪!”

    苏鸣鸾马上说:“咱们当然不是山匪,要是将他们就要变成山匪,到时候寨子里就再没一个安生的日头可过了。”

    郎锟铻道:“他还跑去找他的西卡亲家了,咱们也不知道真要打过去等着咱们的会是什么。西卡家有金子,能买许多东西。”

    所有人都反对,路果和喜金只得悻悻地闭嘴。

    祝缨道:“我并不愿意动刀兵,你们各家的恩怨我也尽力的化解。我一向都是这么做的,还望两位能够明白。

    谁像索宁家那样挑衅我、向我提出过份的条件,我是万不能答应的。如果以后他们挑衅了你们两家,咱们都不会坐视,怎么样?咱们才是自家人。

    以后如果他愿意不计前嫌,大家还是照老样子,他与你们二位也是同族。和气生财嘛。”

    苏鸣鸾和郎锟铻又劝各自的舅舅,路果和喜金得到了一点台阶,嘟嘟囔囔地不再坚持了。喜金道:“那就听大人的吧。”路果跟着点点头。

    祝缨道:“其实,艺甘家肯定有不甘心的人,让艺甘洞主为咱们拢住他们,不放出来给咱们惹事,也挺好。”

    苏鸣鸾在心里记下了这一句,以为非常之妙:一把芝麻洒地了地上,一粒一粒的拣可费力了,扫起来拢成一堆,一把就攥起来了。

    山雀岳父道:“他是个胆小鬼,不值得咱们浪费时间。惹到了咱们,咱们再动手就是。大人,您可有半年没到集市里来了,瞧瞧去?”

    祝缨笑道:“好啊。”

    一行人起身,路果和喜金觉得没意思,不去,祝缨与其他三人一同出去看集市。

    ……——

    集市里很热闹,祝缨等人在这里转过一圈便罢。他们本非为了逛集市而来,不过往外一转,给路果和喜金一点时间化解尴尬的心情。

    走不多时,苏鸣鸾就指着一个卖银饰的摊子说,说:“看到这个我就想起哥哥来了,他要去他那寨子里看看,我得嘱咐他几句。义父,我找他去了。”

    祝缨道:“跟他好好说。”

    “哎。”

    祝缨也往那一片明晃晃的摊子看去,索宁家那一片地方上是有银矿的,她也分到了一些,银子可是个好东西啊!她拿起几支银簪看了看,每支做得都有相似之处又都不一样,顺手买了一匣子。给了摊主一张条子,上面有她的私印,填了数目。

    别业本身也会买进、卖出,也有钱款的积蓄。摊主拿着她的条子,就可以向别业兑换。

    摊主见她这笔买卖不小,给她挑了个很好看的木头盒子,上面带一个小铜锁扣,边往匣子里装簪子边说:“我这里的式样都是最好的,您买得多,这两样是送您的。”

    说着,又取了一块小花布,包了一对耳坠、一只戒指,都是银质,样子也很质朴。

    祝缨将戒指往手上一戴,耳坠往袖里一装,接了匣子问郎锟铻:“不带点儿回家?”

    郎锟铻道:“这个不好,我都是往远处买更好的。您也换个更好的买吧。”

    摊主敢怒不敢言。

    山雀岳父笑着摇头,拖他走了:“来来来,我告诉你,更好的也要,这样的也要……”

    几个人就此分开。

    祝缨揣着东西往别府里走,见到袁管事正在别府门前安排人洒扫之类。袁管事忙给她行礼,祝缨道:“你安排几个机灵的人,看看路果和喜金干什么了,别让他们闷坏了。”

    “是。”

    祝缨将一盒子长长短短的簪子拿到后院,到了一看,祝大又去庙里了,就将耳坠给了张仙姑,又给她挑了两根簪子留下。余下的往自己房里一扔,接着就叫来侯五:“老侯,你的活计来了!”

    侯五难得在祝家笑得谄媚:“嘿嘿,大人是要我带兵了?”

    祝缨笑道:“是啊,这个你在行。守城的祝兵你认识了吧?”

    “嗯,那小子是个好货!”

    祝缨道:“那你就带着他,将别业里的青壮训一训。”

    侯五搓了搓手,咳嗽一声,显出神气的样子来:“要说旁的,老侯我是不行,要说带兵,那是可以的!当年那些生瓜蛋子补了来,独我带的人死得最少!”

    祝缨道:“你能带多少人?”

    “一、二百不在话下!再多些我也带过,当年……”

    侯五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说了许多当年的事情。

    “那次我本来是带十人的,校尉顶盔贯甲站得太高,被人给射死了。我一看,这要是没人管,就要溃败了,乱军裹挟,我的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我就站了出来!说,大家不能乱!得给校尉报仇!弟兄们就稳住了!几百号人呢!我就带着他们还照原先的布置来干,我带得好,那一仗咱们大胜!

    当时将军答应我,给我升校尉……”本来升上去了,结果得罪了一个公子,给他又降了之类。

    祝缨问道:“你这个校尉干了多久?”

    “呃……半、半个月……”

    祝缨心道:那就是没干过。报功的结果半个月下不来,半个月侯五可能就是将军“从权”安排的暂代。危急时刻能顶上,倒也有些本领。他也立了功,报上之后就转正式了。

    综合表现,祝缨觉得几百号人是吹牛,但是一、两百人他应该有这个本领。

    侯五叹了口气:“就坏在这张嘴了。送上兵部的名单本来有我,就被抹掉了。”然后就一路往下滑,运气越来越糟糕。

    祝缨道:“你先练着。”

    “哎!不用三个月就能大变样!去年我那是没认真操练!”

    “已经显出不同来了。你现在认真起来,三个月我要看到成果。干的好了,然后再从各寨里抽丁轮训。”

    侯五两眼冒光:“那是、那是,那些小寨子也不能没人管不是!”

    “那你收拾收拾,去仓库挑一件自己喜欢的兵器。”

    “是!”

    侯五欢喜地走了。

    祝缨又低头整理“别业”的各项安排,土地、房屋等都有定制了,接下来是建各种工坊。此外就是“别业”管理。

    “管家”的式样得变一变,她决定照着山下衙门的设置来。其中“官吏”要通过考核选拔,包括下面小寨的管理,都得识点字,最低要求是能把识字课本给记熟了。

    这就要用到小学堂,她对胡师姐道:“胡娘子,将你的弟子们叫来吧。”

    “是。”

    所谓弟子,就是之前从别业里带下山的男女护卫,都会一些官话也识了一些字。祝缨给他们派了任务:“先把别府里的人教会。”

    别府里的护卫、仆人学习的条件并不好,官话更是糟糕。先给他们弄会了再说。不然祝大、张仙姑住在别府里,主要靠项乐、黄管事等人翻译,未免有些困难。

    当下排班,护卫轮值,不当值的时候就都学习。别业里的小孩也是,农忙之类的时节肯定不行,有闲暇也还得学。

    “管事”们暂时不撤换,等这批人里有出挑的露出来了,再替换。

    祝缨又检查了自己的收益,着手开始做收支预算之类。她要把“官吏”变成与山下衙门一样,领固定的薪俸。这样才能对他们有进一步的要求。否则像黄管事这样,自己还带俩学徒干木匠买卖,就没立场禁止他发“发饷”的时候揩一点油。

    人家也是要吃饭的。

    山里五县,对路果、喜金要多留意,祝缨打算同苏鸣鸾、郎锟铻再聊一聊。她不怕这些县令聪明,就怕有傻子。

    事情一桩一桩地办,祝缨在别业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晚上,祝缨又设宴为苏飞虎饯行。路果与喜金喝得不少,路果拉着外甥的手说:“你的运气是真的好啊!能拿到这么大一个寨子……”

    苏飞虎和苏鸣鸾都有点尴尬,苏飞虎没能继承父业,这也算运气好?

    山雀岳父低声对郎锟铻道:“看好你舅舅。”

    郎锟铻道:“放心,看着呢。”

    翁婿二人对望一眼,又斜眼看醉鬼出丑。

    很快苏飞虎也有些醉意,苏鸣鸾说:“明天哥哥还要赶路。”众人才散了。

    山雀岳父对女婿使了个眼色,郎锟铻点点头,跟着去了山雀岳父的房间。

    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动,郎锟铻道:“阿爸放心,舅舅就是嘴上说说,他只对奴隶有脾气。大人不动手时,他还要做一做梦,大人灭了索宁家之后,他老实得很。”

    山雀岳父道:“他就是没脑子!你别学他!”

    “怎么会呢?”

    山雀岳父还不放心,说:“就算你阿妈劝你帮忙,你也不要插手!两个傻子不懂!”

    “诶?”

    山雀岳父冷眼看了好一阵了,他觉得路果和喜金是傻子!

    他早就开始担心了!

    山雀岳父道:“这个别业,先是集市,再是建了个石头城,后是招了许多人,你忘了吗?咱们寨子里都有人跑到别府呢!别府与阿苏家分索宁家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办完。以前没有听说哪一家是这样快就亡了的。”郎锟铻也有些后怕。

    山雀岳父道:“你还是没懂!别府的人口越来越多、田地也越来越多!你看过人身上生的坏疮么?不管它,就会越烂越大!大人要是借着别府继续向外拳打脚踢,难保不会对咱们做什么。山下的官员并不是个个厉害的,我不怕别人,就怕大人。”

    郎锟铻惊出一身汗来:“不会吧?义父不是这样的人!”接着加了一句,“您说什么坏疮?”

    山雀岳父道:“人是好人,事不一定是好事。他不接着打,就不是坏疮。他先前归还这了那个石头,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今天说,旁人不惹他、他也不会动手,这个我是相信的。我也愿意他‘羁縻’不是‘吞并’。”

    郎锟铻道:“阿爸,你最后这话该放在开头说,害我担心这许久。”

    山雀岳父道:“看好你舅舅,别叫他干出蠢事来。他再这么蠢下去,我都不想忍他了!你那义父人是好,不是好欺负,什么话都敢跟他试试,真是不知死活!”

    “是是是。”

    ……——

    祝缨在别府住了整半个月才带人回去,祝大等人都留在别业里。花姐却带着祝青君等学生跟随祝缨下山——番学里她还有学生呢。

    经这半个月,春耕是彻底结束了,花姐也要继续授课了。

    项乐随祝缨下山,侯五、杜大姐则留在了山上。山上,别府的事交给张仙姑、杜大姐来办,杜大姐有些舍不得花姐,但也知道别府需要有人,特意叮嘱祝青君:“你跟着大娘,叫她别熬太晚。”

    祝银等人留在别府,与她同期选入别府的护卫则被祝缨带下山去。与她同行的还有从别业和各寨里挑选的二十名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

    下山之后,祝缨将护卫们交给胡师姐统管,给项乐放了假回家。再应付州里的事务,她走的这一段时间,州里情况一切正常,章别驾因没了苏飞虎,更觉得舒服一点——不用派人看着,生怕这位爱打猎的人物跑马踩了禾苗之类。

    祝缨特别点名留下了彭司工:“雕版怎么样了?”

    彭司工道:“就快得了,识字课本页数少,这个医书页数有些多,雕版也就多。恐怕得下个月了。”

    “不要为了赶工刻坏了才好,下个月我还等得。”

    “是。”

    “我等你的好消息。”

    彭司工肃立道:“必不辱命!”

    祝缨笑笑。

    又召来项安,问她各工坊的情况。

    项安拿出一本小册子,祝缨道:“准备一下,我这里有一些人,你带他们去各工坊,做学徒。放到番学边的那个小学堂里安置,安排阿渔和阿炼两个过去,教他们一点官话。以后白天在坊里学手艺,晚上到小学堂里接着学官话和写字。”

    项安道:“是。”

    祝缨最后叹了口气,问道:“二郎回家准备相亲了,你呢?”

    项安怔了一怔,不自觉地揉着衣角:“我不想嫁人!现在也没有好人肯入赘,且看着吧。大人,我在糖坊很好!对了,有个小丫头也很有灵气!”

    “哦?”

    项安心头微松,道:“叫阿金,糖坊里的小工。学得也快,人也伶俐。就是南平本地人,她家人口多,她是老大,今年十四了,下头五个弟妹。”

    “十四了……”

    项安忙说:“我同她爹娘聊过了。她爹与我订了契,不用怕一展眼就有主儿了。就算有,我也是排前头的。”

    “那她的将来,你安排好了吗?”

    项安道:“我要能好,她也就与我一般,她要自己寻着归宿了,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了。大人,我……”

    祝缨道:“想干就接着干,过一阵子,我还有旁的事要交给你。”

    “是!”项安答得很大声。

    祝缨笑着摆了摆手:“你顺便去看一下江腾,给我捎一句话。”

    项安忙问:“大人要捎什么话?”

    “问一问她,书稿准备好了没有。”

    “是。”

    ……——

    江腾的书稿就是之前让她准备的仵作手札,自从祝缨说了,她就开始留意,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又画了好些图画,都觉得不太满意。

    听项安一说,她心里有点慌,脸上还是一点不显:“我这就去回大人。”

    她有点憔悴,虽然雇了乳母带孩子,落衙后回家也不免被孩子干扰,两个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也越来越能哭闹了。这让她在家里很难做好校对修改的工作,最近几个月只能零零碎碎地修改。

    实在拖不过去,只得将最后一稿未誊抄的书稿先装好,硬着头皮拿到刺史府。

    一大早,她就背着袋子去开晨会。

    祝缨没点她的名,却说:“福禄县新任的县令今天应该到了,大伙儿要是没别的事儿,今晚给他接个风。”

    江腾心里叹了口气,今晚,就是白天的时候她还得给祝缨“交功课”。

    江腾面上恢复了一片冰冷,心中忐忑,抱着书袋等晨会结束到签押房去解释:“正、正在修改,未及誊抄。”

    祝缨道:“哦,那我不催,你自己紧着点儿,六月末能修好么?”

    “能的!”

    “那就好,紧着点儿。”

    “是。”

    她急急将书稿带回家,放到柜子里锁好,再收拾停当,告诉保姆今天会晚回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县令来了她也要一同吃席,但是能参与这样的宴会她很开心。祝缨的酒席一如概往,没有妓-女,酒是有的,丝竹管弦也是有的,这样就很好。

    江腾打量着新任的县令,猜度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戚明在官场上算年轻人,相貌不坏,暂时看不出什么不好来。祝缨一句话就让江腾觉得放心,祝缨对戚明道:“我向卢刺史求一个能干的人,卢刺史就荐了你。”

    江腾差点笑出声来:必是刺史大人挑选过了的。

    戚明也是这样想的,他很快回忆起了与祝缨之前见的一面,想起了押送箱子的差使。忙起身道:“多谢大人赏识。”

    “要记得卢公啊。”

    “卢公对下官多有关怀提点,自不敢忘。”

    “坐吧。”

    江腾不饮酒,但觉得眼前很是可乐,她笑了笑,目光与对面的花姐对了个正着,花姐也在笑,两人都笑了起来。

    祝缨对戚明还算放心,她没有亲自送戚明去福禄县,但是让丁贵“陪”戚明走。她自己则在五月里再去山中“探亲”。

    因为是“探亲”,祝缨这次没有带商人进山。这次进山走的是塔朗线,没有商人之后走得就快,三天功夫就到了别业。在别业住上半个月,主持工坊的修建等事务,半月一过再下山来。

    如此往复,直到七月末,她才下山就收到一份京城发来的紧急公文——政事堂、户部以丝毫不能商议的口吻告诉她,今年她辖内所有的税都要交足!包括宿麦的税。不但要□□,还要再征调她梧州的一部分库存,秋收后都装船北上。

    她与户部谈过条件,宿麦是五年,现在还有一部分地方仍在免税的范围内。现在没了。然后是糖税,本来也是谈过条件的,现在朝廷要临时加税,加抽一成。

    祝缨匆匆翻过,只见上面写了个原因——北地遇到旱灾了。

    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对丁贵道:“去把别驾请来。”

    诸侯

    皇城,政事堂。

    施鲲拿起一份公文看了看,提笔写了片小纸条夹进去,一件事就算完成了。另一边,王云鹤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二人的白发早已多过黑发,脸上也不见了笑容。书吏、小官们轻手轻脚地收发公文,多一句话也不敢问。

    施鲲又打开一件,吐出一口气,顺手将公文往桌上一扔,发出一声轻响。王云鹤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搁,问道:“怎么了?”

    施鲲道:“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这不,诉苦的又来了。”

    王云鹤微微一笑:“哪怕是省油的灯,它也得烧油。”

    施鲲自嘲地笑笑:“老了,反而沉不住气了。”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有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王云鹤问道:“又是谁?”

    施鲲道:“卞行。”

    王云鹤道:“他?他怕是真不太行。”

    施鲲抱怨一声:“他怎么取的这个名字?”

    玩笑话一语带过,施鲲鹤道:“第十四个了。”

    “第十五个。”王云鹤说。

    “那一个是谁?”施鲲看着王云鹤桌上摊开的另一份公文。

    王云鹤道:“祝缨。”

    施鲲道:“他一向不省油。”

    “已经够省的了,还要他照亮呢,怎么能不给灯油?”

    施鲲道:“莫提莫提,自从下令各州转运粮草,诉苦的都各有理由。倒像治下不是朝廷分派给他们代署,而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似的!死护食,让出一口来都要叫半天辛苦,叫朝廷记着他的好,给他犒赏。”

    王云鹤沉下脸来,低声道:“全听朝廷的令、年年粮草交足,也未见得全是好事。遇着收成不佳,凑齐了、超额交了,官员们的考核面上都好看了,这一丝一缕都是从百姓那里收来的。是拿民脂民膏换他们的前程似锦。”

    两人都沉默了,施鲲道:“先将各州的事都抿一抿,再作区处吧。”

    王云鹤道:“只怕麻烦比预料的要多。”

    “那也不得不管一管了,唉,本以为我能够安安稳稳休致的。”

    “你?”

    施鲲苦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哪怕再羡慕陈公,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逃了。眼下这些都是老毛病了,比起另一件大事,这还不算迫切。你我携手,共渡此关吧。”

    王云鹤道:“虽是老毛病,狠不下手来就怕积重难返。此事不能拖,得加紧了。”

    ……

    两人都是从地方上干上来的,自然知道地方官员的难处。朝廷考核官员,租赋不足是个大缺点。哪怕官员心里有百姓,也得掂量掂量不能回回都要减税。刺史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整个一州的官员。大家都是走仕途的,既要上报君王、下安黎民,也图自己一个朱紫加身、封妻荫子。

    所以稍轻一点的灾祸减产,只要能糊过去,地方官员通常会不报或者轻描淡写,然后将租赋收足,以向朝廷显示自己的能耐。有良心一些的官员,自己衙门里的少留一点,百姓不至于太困苦。不太在意的官员,还是照旧征收。

    风调雨顺的时候能够维持下去,下一年收成好了,有心的官员会将上一年的窟窿尽力填一填。没心的官员就把坑留给下任,一任叠一任,形成一个给前任填窟窿的官场传统。填窟窿第一要义,是在账面上看起来把窟窿填平了。库里?等有空吧。

    百姓日子能过得下去的时候,也没人会跑到京城告状说官府照旧收他们的税了。官员自己当然不会说,朝廷虽不时派员下去巡视,但是如果没有点本事也很难发现端倪。只要灾情不是大到瞒不下去,政事堂里就难知详情。王云鹤等人也只能靠自己的门生、旧属、故吏、亲友了解一部分情况。

    如此一来,一旦有灾变,后果就会被放大。报上来就说明地方上已经处理不了了。

    这是在官员还不坏的情况下,最坏的一种官员,他报个小灾,求朝廷免一部分的税赋,然后在自己的辖内还照收。这一部分就进了他们的腰包里了。甚至有遇到大灾也这么干的,再想朝廷申请赈灾,然后贪墨赈灾钱粮。

    朝廷里的老鬼们也不傻,为防这种情况,也不是报灾就马上免、马上赈,而是部分免除和暂免,可以记账,于是“逋租”就诞生了。

    ……

    施、王二人一见报灾就开始着手了。两人先是派干员到北地各州严查,这一回是要瞪起眼睛来,还真查出一些问题,比如有些地方账上有粮、库里没有。托近些年没有大灾的福,暂时没有促成大祸。

    二人先是奏请皇帝暂免了北地今年的部分租税,又下令调集仓储预备赈灾。以各地官员的虚账来说,王云鹤认为北地府库的存粮是有问题的,不能等下一个坏消息报上来再想,得提前防止缺粮。采取一程一程传递的方式,以中间仓调粮转至北地,再以南方的粮食填充中间仓。

    也就有了祝缨等人收到的措辞毫无回旋余地的公文。南方这些年年景不错,又渐推广了稻麦双季,粮食应该比较充足。

    然而,能做到刺史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刺史本人省油,刺史身边的人就会更加费灯油。

    政事堂接连收到了数州刺史诉苦的公文,他们没敢拒绝,但无一例外都说自己很困难。百姓本就不如北方富裕,宿麦才刚刚种,还欠着祝缨的麦种,这小王八蛋每年都催大家还债。

    他现在还有砂糖这样的厚利,朝廷是不是让他把大家的债给免一免?要不您把我调走,反正我是不想还他梧州这个债了。或者把他调走也行,让咱们喘口气。当然,下官肯定会尽力完成朝廷的嘱咐的。

    卞行的信与别人不同,他没提祝缨,但是提到了自己的辖区变小了,所以税要少。又,设新南府,也是一笔花费,实在是困难。当然,如果朝廷有需要,自己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一定是会交足的。

    祝缨当然不会提自己是个债主,她诉苦说自己已经提供出去几万石的麦种了。然后笔锋一转,认为北地这个问题有点严重。大灾之后,民间愈苦,就会产生兼并,一旦兼并,地主总有各种办法避税,朝廷、官府能够收税的土地变少,但是税赋总数不变,就都转到剩下的平民头上了。如此往复,恶性循环,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救灾她是绝不含糊的。不过梧州的情况朝廷也知道,底子薄、还得种甘蔗,所以拿不出太多来。今年多掏就多掏,明年就恢复以往,以后不能再多收了。

    所有人都拿“百姓”来说事,说自己辖下的“父老”十分不易,自己正在努力安抚。也有人说,希望朝廷能给这些做出了牺牲的百姓一些“说法”。

    看得出来这是要表功、是想讨要一些表彰或者晋升,并且其中还含着杀着。

    施鲲指着一堆的公文道:“这群‘诸侯’坏透了,向朝廷缴税是他们的本份,他们倒好,这是向朝廷要账。”

    王云鹤道:“让吏部将现有的空缺都整理出来,等着吧,他们一定会举荐人。施公莫气,点灯就得熬油。”

    施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推荐什么平日里选不上官的歪瓜劣枣来!老王,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哼!趁机要胁朝廷,他们想得美。”

    “施公……”

    施鲲摆了摆手:“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一个布衣,一朝释褐就想临土治民又或位居清要?做梦!先排着号吧。散官多得是!让想补官缺的都到吏部来过筛子!来年考核,我第一个考这些‘买官’的!这群鬼,拿本该交的税要好处来了,朝廷这不是缺粮要卖官!混蛋!”

    王云鹤一听,想得与自己差不多,于是说:“秋收也陆续要开始了,我料今冬他们进京必有说法。若真有干练之辈,倒也可用。不过,这些人是时候逐次挪挪地方了,不然就真要成‘诸侯’了。散官多了也不是好事,官多了当地租税就要减少了,不能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两位从鬼刺史位置上修炼出来的丞相达成了一致,露出一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施鲲道:“今天是你吧?”

    王云鹤道:“是我,单日是我、双日是你。”

    确认了值宿,施鲲道:“陛下什么时候再给咱们添两个人,好叫你我也松快松快?”

    王云鹤道:“添谁呢?”

    两人口里说的是“丞相”,心里想的却是“东宫。”

    施鲲原本以为自己能撑到太子登基,做一个两朝的丞相,安排好自己的儿孙,如果能推荐下一任丞相就更好了,再在新君没有厌弃之前休致。实在也是没想到皇帝这么能活,还让他赶上了诸王争储。一个头两个大。

    王云鹤也没想到皇帝那么能活,扳着指头数一数,古往今来也没几个皇帝能活到现在这位这个岁数的。他本以为,太子新君登基,头两年是要稳固、表现孝道。然后年轻人会追求自己的功绩,他就可以辅佐新君,干出一番事业来,将以前看到而不方便改革的地方改一改。

    现在倒好,干了一辈子的朝廷,太子没了,改革先放一放,还得先思量太子的事。别人能不管,他们不能不管!先太子薨逝良久,也是时候立新太子了,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可是皇帝不知怎么的,他就听不得这个。

    两人的笑容又消散了。

    …………——

    次日,依旧是忙碌。这一天没有“诸侯”们作妖,北地的“诸侯”知道惹了祸,近来老实得很。王云鹤、施鲲二人见了皇帝,将一份北地官员的名单递了上去,各有不同的惩罚。

    摊上了天灾算倒霉,叠上了人祸就要清算了。

    皇帝道:“怎会如此?我看他们去年还好好的,竟敢欺君么?吏部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政事堂也不管管?”

    王、施二人急忙请罪。

    皇帝又转了颜色,道:“你们两个日夜操劳国事,偶有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接下来可有对策?”

    施鲲忙说了周转调粮的事,王云鹤又提议:“借此机会,着户部会同清查各地粮草积蓄等。以往是对账,账面上有了、每年往京里缴了就算成了,他们各地府库里的粮草实物朝廷很难看到。如今看来是需要看一看的,看一看官员的贤愚。”

    皇帝手肘撑起,身子前倾,道:“卿此言甚妙!”又指着王云鹤递上来的名单,示意该处罚的处罚,罚完了,赶紧把空缺补上。

    施、王二人领命。

    皇帝又说:“这一回清点动静不小,户部要忙起来,新官递补吏部、礼部也闲不住。礼部是郑熹在管,他我倒放心。吏部不能没有个主事人,事情既繁,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不如派个年轻人。就姚臻吧。”

    施鲲心说:他?他有什么出挑的本事么?履历也不出彩。哦!他死了的爹是陛下旧人。

    王云鹤不动声色,对皇帝拜了一拜:“他正当年。”

    皇帝笑道:“那就这样了。”

    王云鹤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何事?”

    王云鹤道:“吏部尚且不能没有主事人,何况东宫?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士民议论事小,诸王不安事大。”

    皇帝的脸拉了下来,道:“他们怎么不安?等着伺候下一个主子?”

    皇帝这么说儿子,话就难听了,二相对望一眼,只能再拜。皇帝起身走了,留下两个丞相也是愕然。

    皇帝的火气不小,看谁都气咻咻的。

    罗元上前说了一句:“陛下。”

    “滚!”

    罗元真个在地上滚了一圈好逗皇帝开心。一旁宦官、宫女懂事的都不敢抬头,尽力将自己缩到一边,就怕被罗元看到。不太懂事的在尽力忍着笑,只觉得罗大监可真够伶俐的。

    皇帝更生气了,一脚踢了过去,罗元也不敢躲,挨实了这一脚,疼得眼前一黑。皇帝上了年纪,踢出一脚之后一个踉跄,人往一边栽去。蓝兴抢上前去救皇帝,一干宦官、宫女围上前去,两个小宦官结结实实垫在了皇帝倒向的地面。

    皇帝被众人扶起,惊魂未定,道:“打……”

    罗元年纪也不小了,吓得脸都白了,跪地叩头不止。蓝兴也上前为他求情:“陛下,看在他一向尽力。”

    皇帝方才饶了罗元,蓝兴招来了步辇,将皇帝送回殿内。蓝兴觑着皇帝的脸色,悄悄作了个手势,上新茶新果的上前,舞乐都被他摒退了。

    皇帝安静地坐着,也没有要欣赏舞乐的意思,坐了一会儿,蓝兴看着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小心地上前给将冷掉的茶换上去。

    皇帝接过茶,啜了一口,问道:“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春秋正盛。”

    皇帝难过地将茶扔回了案上,对蓝兴说:“咱们相处几十年啦,你是我的老家人,跟我说点实话吧。他们,是不是都想早日立东宫?”

    蓝兴躬身道:“陛下心里还念着先太子,谁的儿子谁想。”

    皇帝笑笑。

    于公,他当然知道要早立储君以安人心,也免得兄弟相争、闹得无法收场。于私,他并不想要一个随时能够取代自己的人。哪怕是他那个早逝的儿子,最好的一个儿子。

    眼下……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腿,蓝兴急忙上前,皇帝松开了后,蓝兴跪在一旁小心地为他揉捏。皇帝含糊地道:“可要一个孝顺仁义的人才好啊。”

    蓝兴不敢接话,手上愈发地谨慎了起来。

    过了一阵,皇帝动一动腿,蓝兴也顺势拿开了手,悄悄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跪得久了,蓝兴的腿有些发麻,他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后两个眼疾手快的小宦官急忙从后面扶住了他。借着衣摆的掩饰,蓝兴轻轻动了动脚。

    皇帝又发呆了,他仍然在犹豫。

    他知道立储的规矩,以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前的太子可太合适了,除此而外,目今最长者当是赵王。

    可是赵王被太子妃告发了!太子妃,他亲选的儿媳妇,说话做事一向都是有章法的。年纪轻轻守了寡,却仍然抚养儿子,也算是个合格的媳妇。皇孙虽幼,却是太子亲儿。

    赵王忌惮侄子是必然的!皇帝想。先太子,最好的儿子,有这个儿子在诸王无不安顺,包括赵王。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没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儿,诸王相争,仿佛没一个好人。鲁王跋扈、不敬兄长,赵王谋算亲侄,唐王收买官员,卫王流连山水、不务正业,周王、吴王醉酒互殴……

    一个一个,儿子们都成了恶人!

    皇帝一阵头疼,他已不求一个再开盛世的贤明太子了,要一个正常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人要求很高吗?

    蓝兴一直等到皇帝缓过神来,才蹒跚地上前,皇帝道:“累了就去歇着,年纪也不小啦,有事让他们干去。”

    “是。”

    ……

    这一晚是施鲲值宿,蓝兴出了皇城直奔回家。他的府邸占地颇大,从外面看不太出来奢华,内里该有的一样不缺。家里一堆仆人围了上来叫他:“阿翁。”有眼尖的看到他行动迟缓,故意大呼小叫:“您这是怎么了?”

    蓝兴摆了摆手,道:“都散了!”

    蓝德上前扶着他进房,小心地问:“爹,您这是……”

    蓝兴斜眼看着这个“儿子”,哼了一声:“你还舍得回来?在外面可逍遥快活?”

    “儿子不敢!爹还在宫里,儿子怎么敢歇着呢?儿子去庄子上了,将秋收了……”

    蓝兴叹了口气:“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是。”

    蓝兴与蓝德换了身衣服,除了颏下无须,俨然是两个士人。他们不骑马,乘一辆小车从后门出,由两个心腹家丁驾车,一路到了刘府。

    刘松年近来闭门谢客,却被他一张名帖敲开了门。

    蓝德心中奇怪,向来不见刘松年往蓝府送礼,怎么看起来两人像是熟人?

    蓝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啊?哦!”

    蓝兴慢慢地走到了一间小厅,只见刘松年正在煮茶。刘松年抬起眼睛:“有事?”

    蓝兴不等招呼,径自走到他的对面坐下了,刘松年没骂走他,而是给他也斟了一盏茶。蓝兴尝了一口,道:“王相公今天在家?”

    “怎么?你想找他?”

    “有点事。”

    “嗯?”

    蓝兴苦笑一声:“你们要再催陛下立储,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刘松年道:“他才不会听你这一句,听了,就不是他了!你也别想管得了朝臣请立东宫。”

    蓝兴道:“咱们都是陛下还在东宫时就在的人,你、我、龚劼哦,还有陈峦,死了的钟宜……”蓝德一口气报出了许多的名字,“咱们别说虚的了。都是为了那个位子,咱们也都见过了。现在是陛下不想。”

    “你还没想好怎么押宝?”

    蓝兴忙说:“那可轮不到我!眼下就这几位殿下了,你们就算请立东宫,还能是谁?不过也是旧着那个路数来请立。既然这样,到最后位子也还是落到那个人的头上,又何必急在一时?倒叫陛下现在为难?”

    刘松年眯起了眼,蓝兴冷笑道:“立了太子,你们想怎么着?是不是就能抛开陛下伺候新主子了?你们士人胸怀天下,我是阉人,眼界就这么大,你与陛下也是相知几十年,心疼心疼他吧!”

    刘松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蓝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吸吸鼻子,说:“朝上的事还不够相公们忙的么?是北地的灾情不紧,还是十月的刺史不多?你们把营盘扎牢了,谁来不都是一样么?我只要陛下安心。”

    刘松年点了点头:“看好宫里,不可让宵小有可趁之机。”

    蓝兴道:“这是自然!”他将杯子放回原处,对刘松年一礼,慢慢地又走了出去,留下刘松年在屋里发怔。

    半晌,刘松年骂了一句:“我就知道,这破京城讨厌!狗屁皇宫里麻烦多!”

    早知道就不该回来!依旧逍遥山水,何等自在!现在……

    “备车,去王家。”

    …………

    政事堂好像真的消停了,王云鹤和施鲲有一阵子没提立储的事了。

    皇帝却不消停了,说得好好的,要让礼部、吏部将选新官的事承担起来,却忽然改了主意。

    先是,调郑熹为京兆尹,接着,将裴清调出京去做了刺史。然后又将钟宜的弟弟调做了礼部尚书,最后,把周游重新调入了禁军。一番调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了十月,各地刺史开始进京,今年来的不是旧年人。吏部的新尚书姚臻忙得脚打后脑勺,王、施二人也不得清闲,皇帝召见刺史、别驾不提,他们二人也着意考核一些官员。

    往年他们也见各地刺史、别驾等,大部分是比较泛泛的,如今却拿出查私房钱一般的架式来。今年进京的刺史,有福了。

    章别驾额头冒汗,他此行携带了祝缨让他带来的一些文书,又有给王云鹤等人的信件。同时,今年梧州还有八个贡士。八人都是从各县里选拔出来的年轻人,通过考试考出来的,福禄县、南平县各三人,思城县两人。但是据章别驾一路观察,竟是福禄县的三人水平更高一些。

    此外,祝缨事先与他通了气,赵振等四人祝缨另外具本举荐。章别驾知道,这四个人这一次恐怕是稳了。梧州出粮了!

    而梧州上下的官员,哪怕不升官,也能记个不错的考评,为下一次升官做准备。

    章别驾本以为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光,哪知王云鹤像审贼一样的审他,先问田亩数,再问亩产量,然后问税率、库存。他都答了。

    王云鹤又问:“府库能支几年?”

    “五年!”章别驾自信地说。

    冷不丁的,王云鹤又问起了百姓生活,突然说:“不对,中间有人中饱私囊!如何一亩田多收了十斤?”

    章别驾吓了一大跳,跟王云鹤对了一回账,松了口气,道:“哦,那个不是衙里收的,是他们村里自发的,为的是备灾。官府有时候来不及,有时候一些小事他们也不上官府,就自己族内调剂了。”

    王云鹤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要仔细不要被人贪污了。”

    “是是是。”

    王云鹤放了他之后,章别驾还以为祝缨哪里得罪王云鹤了,心道: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后来与同僚相聚才发现,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又想北地有人倒霉,有些地方换了刺史,有些地方干脆一口气把主副官都换了。是有些不同寻常。

    章别驾思忖再三,带着礼单,来到了一座宅邸前。

    新官

    自冬至春,章别驾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与他相似的人,许多人都嗅到了气味,较之前年也更躁动了。

    一边在京城各家转着、与相熟的地方同僚聚会,章别驾终于又排上了王云鹤家的的队。这日,王府里来人请他次日过府一叙。章别驾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云鹤从皇城里回来,便在书房里接见他。

    章别驾对王云鹤的上次接见犹有余悸,但是丞相是必须得见的,不求丞相们对自己有多么地好,只求丞相们不会觉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云鹤面前,王云鹤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别驾坐下,僮仆上了茶,章别驾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还没等他开口,王云鹤就先问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贡士来。”

    “是。”章别驾忙欠了欠身。

    王云鹤又问:“你都熟吗?”

    章别驾哪里想得到丞相们对“诸侯”的评语?还道王云鹤是因为祝缨所以对梧州要特别地好一点,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云鹤问道:“孰优孰劣?”

    章别驾道:“都不错。梧州向来公正,凡取士,皆糊名考试,能考取出来的都是人才。于人才之中再选取实干之人。除了贡士,刺史所荐诸生,皆非无能之辈。”

    王云鹤一一细问,章别驾有心将事办成,又说:“羁縻县语言风俗尚且不通,南平、思城、福禄三县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禄县更佳。刺史在那里下了十余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长成,正是结果之时。”

    王云鹤脸皮抖了一下,道:“圣人之学学不好,读我写的只言片语也是不成的。”

    章别驾陪笑道:“是,并不敢落下,五经六艺也都习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过几任地方,下官看来,梧州与獠人杂居,骑射上头比一些地方的文弱书生强多了。”

    王云鹤道:“子璋信里说,他忙于羁縻事务之时州内庶务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云鹤道:“你干得不错。”

    “相公过奖了。”

    “梧州上下官员,你觉得如何?”

    章别驾一一细数各人姓名职位考核结语,都说干的不错,最后说:“还缺一个司仓,以前的吴司仓调走了。不过并不曾误事,司仓佐也恪尽职守。”

    “司户祁泰,其人如何?”

    “是个不善言辞只会干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为止了,王云鹤的神态、口气都松弛了下来,闲适地道:“这里不是政事堂,轻松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顺利,就是道上有点挤。”

    王云鹤笑道:“都上京嘛,你们赶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热闹,可有什么趣事不曾?”

    章别驾道:“为方言闹了不少笑话。”

    两人无拘无束地聊了一阵,章别驾看王云鹤神态随和,渐渐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时候已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自己应答得应该都不错。

    王云鹤确实觉得他还可以,将“章炯”两个字记在了一张纸上,接着见下一位访客。这一天王云鹤睡得不早也不晚,临睡前纸上已经写了六个名字。

    第二天,他将这张纸带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与施鲲碰个头。

    ……——

    施鲲前一天值宿宫中,回家前也要与王云鹤碰一下,告知临夜并无大事发生。

    王云鹤将自己写的纸条给施鲲看:“这几个人。”

    施鲲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章炯,是不是姚尚书才提过的那个章炯?”

    王云鹤点一点头:“是他。梧州别驾,是个实干之人。”

    施鲲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云鹤也笑了:“赶紧再派给他一个新别驾,梧州的长史、司马都不能顶用,为刺史之贰的只有别驾。送个新别驾过去,让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鲲道:“章炯给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云鹤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两人又将名单上的几个人也都议过。北地旱灾,两人警醒,由此审核出一些问题、罢免了一些官员,这些空缺都要有人顶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书之后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选官员填补空缺。姚臻新任,又赶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头烂额。丞相们不免要将知府及以上的官员的任免接过来,为这个新人分忧。

    前几日姚臻提到了还有章炯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资历也够,历年的考评也好。亲自考查之后,王云鹤决定今天同意。顺手还询问了章炯对祁泰的看法,因为祝缨特别要求,如果她调任需要带走祁泰和几个京城带出来的衙役。

    两人将名单敲定,知会姚臻之后,再一同奏报给皇帝。

    从梧州拿走一个用得顺手的别驾,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缨所举荐的赵振等人。因祝缨曾带四人进京,王云鹤见过四人,吏部很快发文往梧州,给了这四人官身,乃是各“诸侯”讨价还价里,最早被兑现的一批条件。

    驿路快马在寒风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书到达梧州时正值新年。

    ……——

    今年章别驾不在,祝缨坐镇刺史府。

    这个新年的气氛还算不错,朝廷要多征税,祝缨先出了告示,将情由与本地百姓说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税,然后再开始收取。

    税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来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麦的种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尔几个管不住嘴的说两句,并无更多的不满。

    祝缨打算灯节的时候让州里好好热闹热闹,同时也在琢磨盐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盐价,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

    盐铁官卖,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润丰厚,一个不慎百姓不能获益,却喂肥了蠹虫。若能有一个合适的法子将盐价一降,也能缓解一下百姓因加税而带来的不便。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应该能办成,也算她离开之前给梧州留的一点福利。

    她取出信笺,准备给几个刺史写信,询问一下情况。他们的辖区内有盐场,很巧的是,他们都从她这里拿过麦种。

    信才写了一半,小柳就来报:“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神情,按时间推算此时正是闲的时候,除非大事,否则谁也不会想在这前后办公。

    祝缨道:“拿来我看!”

    祝炼接过了公文,捧到案头,祝缨拆了公文一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王相公真是公道,赵振等人的告身下来了。

    此事稍有一点惊喜,几个都是实职,过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种。

    祝缨道:“来人在哪里?快,请来一见。小柳,把赵振他们四个叫来!”

    小柳道:“荆郎君他们在城内还好,赵郎君可是回家过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来!是好事!他们的告身下来了!”

    “是。”小柳笑着答道。他很高兴,大正月的听到好消息,谁都会开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跟着大人就是好,兴许也能像小吴哥那样……

    祝缨自己也高兴,她想在自己离任之前多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员。只恨不能让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荆生等家在南平县的人在一片喜庆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当值的衙差脸上都带着笑意。荆生是荆纲的族亲,家里知道规矩,早准备了许多的红包,一路发了进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缨,荆生一个头叩了下去:“晚生拜谢恩师。”

    祝缨上前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

    荆生仰起头来时,脸上已挂上了感激的泪水:“若非恩师提携,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样是小吴,他的榜样是顾同。本想着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听几年使唤再探一探口风,哪知祝缨不声不响给他办成了。

    荆生喜极而泣,连连顿首,祝缨都把不住他,荆生道:“恩师深恩厚德,学生没齿难忘!呜呜……”

    荆生呜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协助下站了起来,看祝缨一派平和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黄知机,去打了水来给他洗脸,荆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脸,同学汪生、方生也呜呜着进来,二人进来没看到他,见面就是一跪,也是叫一声:“恩师。”

    荆生瞪眼看着两位同学呜呜地感激涕零,觉得汪生说的“学生必恪尽职守,以恩师为榜样,不辱没了恩师的名声”以及方生说的“上报陛下、恩师,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说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汪、方二人这才发现荆生,不由耳朵发红。待二人也洗了脸,祝缨含笑道:“终于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三人又是一番感谢。荆生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赵振他……”

    “他家远,过两天也过来。到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嘱咐你们。”

    “是!”

    ……

    赵振到来时,荆生等人已各自回家准备庆祝了。赵振由父母、本族的长辈赵翁等人陪同。福禄县的人到州城来,总是觉得底气格外的足。

    他们到了门上递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赵翁与赵振的父母激动得话音里有点哆嗦,赵父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过来做事,咱们就常说,福气快到咱们家了,比别人虽晚了一点,好饭不怕晚,嗷呜……”

    赵母将脚从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开,后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摆挨着他的衣摆,一叠,又散开了。赵父忍痛忍得面目扭曲。

    祝缨一笑:“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赵父、赵母都开怀,儿子做了官,他们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来。

    祝缨对赵振道:“我请你们吃饭,还有荆、汪、方三位,大家伙儿一起,我正好有事嘱咐你们。”

    赵振响亮地答:“是!”然后又笑,“学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正想请教老师呢。”

    赵家一家人住在福禄会馆里,到得次日,祝缨在府中设宴,作陪的是府里的官员。排面给得足足的。

    祝缨给他们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庆祝几天,然后就要动身。几人要任职的地方比较远,都在北方,不像顾同,隔俩月就能捎封信过来请安问好,顺便捎带些东西。赵振等人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通信并不方便。

    祝缨特地叮嘱他们:“或与前些日子一些官员被罢有关,你们到了那里之后务必小心。你们干事的本事我是不怀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来也一样。去了先摸摸底再干。”

    “是。”

    四人都在祝缨手上干过些实务,虽不如顾同、赵苏那样的娴熟全面,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应付。

    祝缨又说:“到了之后务必心怀百姓。与上下要处好,对同僚要客气。且不要动歪心思。只要你们能将事做好,不会被埋没的。”

    得了这一声,四人都安了心。祝缨又赠他们盘缠,父老们亦各有赠,没出正月,四人就结伴离开。他们要一同北上,走过一段之后再分开。四人并不知道,吏部那里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没他们的好运气,须得到吏部走个过场、由吏部官员审核才能领到告身。

    祝缨也不知道,此时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举荐,要将章炯调离梧州。章炯的品级更高一些,手续也复杂一点,文书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将继任者选好,然后一同下文,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还很高兴,正在去别业的路上。她打算去别业探望一下父母,再回来主持春耕并等章炯回来。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从知道祝缨的计划之后,反对也无效,只得想着先在别业给祝缨“扒拉好窝”。因为项乐新婚,正在福禄县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别业,老两口觉得没有自家人看着别业不行,就没有下山来。

    与她同行的是别业随从。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随时关注着梧州的动向。

    ……——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县说不修路,也将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缨骑在马上,呵出一团白气。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苏线,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线,中路则是要过那道狭长的山谷。山谷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谷尽头已经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堡垒,或者说关卡。

    祝缨一行人到了关卡下面,祝银大声说:“大人来了,快开门!”

    关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来:“大人来了!”

    这是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点激动的笑,看着祝缨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卡上有约摸二十来人,他们都是侯五带出来的人,一见祝缨来,派了两个看门的,余下的都过来在祝缨面前站好队。

    祝缨向他们道了一声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问:“过年没领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轮到我打柴,就换上旧的。”

    祝缨又问他们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几天了?什么时候替换?还忙得过来吗?家里的活计有人干么?”

    领头的一个小胡子道:“回大人,我们这一班守一个月,还有五天就来人替换了。家里尽有人的!咱们吃大人饭,当然要先干大人的活!没有大人,哪里有我们的今天?”

    祝缨道:“也要顾家。”

    小胡子的官话不太好,听得一愣:“咱们是祝家的,顾家是哪家?”

    祝缨一笑:“对,你们是祝家的,不是别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点头:“嗯。”

    祝缨一路顺利地去探望过了父母,在别业小住了两天,将别业的春耕事务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时候自己走不开,别业春耕无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给她的惊喜——章炯升任安阳知府,朝廷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别驾。来人姓张,名运,名声不显,祝缨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朝廷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坏水,十分会给地方上添乱。

    突然

    祝缨将文书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更多的讯息。她轻轻地将这份文书放到一边,对小柳说:“发抄吧。”

    小柳接了文书,匆匆走了出去。祝缨对一旁的小黄说:“你跑一趟,把项安叫过来。”

    “是。”

    项安正在糖坊,身边一个项渔一个阿金,手里捧着小本子不时地在上面记些什么。听到祝缨叫人,项安不敢怠慢,对项渔和阿金说:“你们在这里,将刚才的数目仔细核对。”

    阿金惜字如金:“是。”

    项渔则好奇地问:“会是什么事呀?莫不是有好事?”

    项安横了他一眼:“管住你的嘴。”

    项渔缩了缩脖子,项安道:“要是我不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干完了活就自己吃饭去。”

    “哦。”

    项安匆匆赶回刺史府,路上,她轻声问小黄:“可是有什么事?”

    小黄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谁能猜得着呢?”想了一下,想说祝缨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转念一想,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小黄将剩下的话又给咽了。

    项安留意到了他表情的一点变化,追问了一句:“怎么?真的有事?”

    小黄脸上带点疑惑地道:“不像有事呀。”

    两个人也琢磨不出来,项安却因小黄这一点表情的变化,心里更加没底了。她家兄妹三人,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了,母亲的压力全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有人找她又不明说是什么事,她都不免要怀疑是母亲的说客。所有说客里,祝缨的意见是最不能够被忽视的。

    怀着忐忑的心,项安到了签押房,祝缨先让她坐下,问道:“二郎还在家里?”

    “是。”一说到自己的家人,项安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祝缨道:“大郎与二郎,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守家?”

    项安轻呼一口气:“大郎。打小就是这么分的,我与二郎更喜欢外出。”

    祝缨微笑:“这几年你也没什么机会外出,都困在糖坊了。”

    “糖坊不算外!”项安忙说,“有事做就不算困守。我愿意在外面做事。”

    祝缨点了点头,抽出一份文书来,按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项安疑惑地走上前去,捧起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

    祝缨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为我做了不少事,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的心愿我当然要尽一分力。”

    项家的心愿就是“身份”,祝缨给项安看的正是一份户籍文书,将项家的户籍给转了过来。做官要倒查三代,现在可以从项安这一代开始算了。

    项安捧着文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须臾之后,竟笑不出来了。该为家里高兴,可是自己怎么办?如果家里不是个商人的身份,她还能出来抛头露面吗?

    自福禄县起,乡绅们都愿意在“商”上谋取一分利益,但他们都要套个名目。譬如林八郎,就是以“游学散心”的名义去顾同那里。既守住了可以选官的便利身份,又能沾上工商的利润。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家让女人在外面主事的——除非她是个寡妇。反而是商人家,她出面做些事情更方便些。

    以前,身份是全家人担忧的事情,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本来母亲就想她早日成家,现在更有说头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她低头将户籍收好。定了定神,项安看到了祝缨,心思电转,项安捧着文书后退三步,郑重地拜下:“小女全家叩谢大人提携之恩。”

    祝缨道:“起来吧。”

    项安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求援的话说出口。等祝缨说一句:“将这消息告诉家里吧,再让你哥哥过来一趟,要尽快。”

    “是。”

    祝缨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项安心头一紧,忙说:“当年大人帮我们兄妹报了杀父之仇,我们便发誓要一直追随大人的。我的心意绝不会因为时事的变化而变!哪怕家里如今改了户籍,又或者多了几个钱。”

    项安心里闪过了许多人,朱大娘、大小江娘子、胡师姐、苏鸣鸾,她马上接着说:“我与二郎到大人身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这一纸文书。项家得有今日,都是大人的提携,我说出去的话也是做数的。家里有大哥,二哥也成家了,并没有后顾之忧。”

    祝缨问道:“要是我调离梧州了呢?”

    “也是一样的!糖坊本来就是大人赏给我们家的,大哥不在,还有阿渔呢!那小子虽然小,再有管事帮着,也能支应的。他的弟弟们也快长大了,都行的。”

    祝缨道:“总要同家里说一声的。”

    项安道:“大人……我……我不想回家……嫁人……户籍也改过来了。要结婚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不想做一个倚门眺望的人。”

    祝缨道:“你传讯回去,让项二过来,咱们聊一聊。”

    “是。”

    …………

    消息传到项家,家里又是一阵欢喜。项老娘等人一面说要谢祝缨,项大嫂又打点礼物,项二娘子扳着指头算,是到儿子辈还是到孙子辈就可以开始谋官职了。

    在她们的眼里,整个福禄县的“乡绅”人家都是很有盼头的。她们家这十年发迹,钱,不缺,地,买了不少,高低也得算个乡绅了。又搭上了刺史大人的线,怎么也得有点希望吧?

    自己这一代做不了官,做个封君封翁的,也行啊!

    项老娘则拉过了儿子,问道:“我也想上州城去,成不成?”

    项乐问道:“怎么不成?娘要做什么?”

    “为三娘,”项老娘说,“大人对咱们家有恩,你们两个说要跟着他,我也是点头了。三娘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姑娘家!年轻时还罢了,现在一年大似一年了,大人不得有个说法?”

    项乐吓了一大跳:“您要什么说法?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您怎么能将大人也拿出来说嘴?”

    项老娘道:“我可什么都没说!等我走了,你和你哥哥两个都自己有家了,她一个老姑娘锅冷灶冷的,那可不成!她只要有个归宿,报恩,咱接着报,不耽误!”

    项乐道:“那是咱们家的事,不该将大人也扯进来。大人仁善,不是为了叫人随便编排的。”

    项老娘道:“我就在家……好好,不说。那三娘……”

    项乐道:“这事还得看三娘。大人不好给人保媒。”

    “我就怕她心里有别的念头。”

    “咱们先去看她。”

    “给你大哥写信,告诉他这事。”

    “哎。”

    当晚,项乐写信给在京城的大哥,第二天他便带着母亲到了州城。他在刺史府里有屋子,但不将母亲带到府里,而是先安置在府外自家另置的房子里。项乐一边安置母亲,一面让人将妹妹叫回来。

    这一回来,家里又闹了一场大的。

    母子三人将仆人支开,先说户籍的事,此事并无异议。项老娘又旧事重提,女儿是得嫁人的:“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要是心里有了人,也告诉咱们。有什么是不能对亲娘说的?”

    项安也知道自己亲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不跟她废话,头发一扯,从针线笸箩里翻出把剪刀来,捋起长发就铰。

    项乐道:“你别!”

    兄妹两人都有点功夫,一番打半拉扯,项安一边头发剪成了个狗啃,左手挂彩。项乐从小臂到手背一道口子,呼呼冒血。

    两人各自翻找绷带、伤药,收拾好了伤口,项老娘眼中含泪:“真是冤孽啊!你可是咱们好好的人家的姑娘,没名没份的,这是要干什么?咱们辛苦这些年,眼看熬出来了,你究竟是为什么?”

    项安气得从脖子到脸都火得冒烟:“这也是亲娘该说出来的话么?清清白白的,要什么名份?你看看大嫂,大哥去京城,她守家,叫他俩掉个个儿,成是不成?再看看二嫂 ,二哥对二嫂好吧?她要出去做买卖,掌管家业,你们愿不愿意?

    有了人家,家里的事呢一样也不少干!弄了半天,还是说男人养的家。说家是女人在管,可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还得给人家交账。多吃两口就要说是馋媳妇、大肚皮,我可受不了这个!

    我如今自己管事,自己就能做得了主。谁个也刻薄不了我。”

    项乐沉默了一下,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娘老了,才想儿女都安稳。是想着你好,她不想你不好。”

    项安眼中流泪,嘴上依旧清楚,道:“爹刚走的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这才过了几年呢?就能忘了本了?当初年咱说的就是谁为爹报仇,咱就一直追随他。我是为着自己的忠义孝道,你们偏往歪的邪的去想,我有什么办法?”

    项老娘看着儿女都挂彩,只好叹气:“那我得见一见大人。”

    项安还是不愿意,项乐道:“也好。”他用受伤的手压下了妹妹,项安看着他手上的绷带,忍了。项安找了块帕子将头发包了,两人将袖子拉下,勉强盖住了伤口。一家子这才往刺史府去。

    ……

    到了刺史府,因张仙姑不在,项老娘只能先由胡大姐陪同。兄妹俩则先去签押房,路上又见里面的人进进出出,见了面都与他们兄妹打招呼,项乐笑问:“忙什么呢?”

    “去召几位县令过来,将春耕了,大人有事吩咐。二郎还不知道吧?咱们章别驾高升了,又有个新的别驾要来。”

    项乐忙说:“才知道,新别驾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有大人在,谁来都不怕的。”

    兄妹俩进了签押房,项乐也如项安一般谢过祝缨为项家解决了一件大事。祝缨道:“虚的先不说了,趁着方便,就给你们办了。现在一事要问你们——愿不愿意离开梧州?”

    项乐道:“我们愿为大人驱策!无论到哪里,这心是不会变的。”

    祝缨指了指项安,说:“她的事儿,不太好安排。令堂也来了?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项安忙说:“我也与哥哥一样。家里……”

    兄妹俩对望一眼,项乐道:“大人,三娘还小,不急着成亲。”

    祝缨道:“我知道了。令堂那里我会去说的。你们两个将手上的事情拢一拢,慢慢移出来。家里的事也交出去,咱们就快进京了。”

    两人精神都是一振:“是!”他们不向祝缨多问,但都猜祝缨要高升了。

    祝缨继续安排他们:“让大郎也回来吧,你们家里也不能没人照看。”

    “是。”

    祝缨看项家兄妹的样子,家里没少打架,项乐能说出那样的话,就是打出一个结果来了。只要兄妹俩打定了主意,她必然是支持这二人的。

    她马上就给兄妹俩另派了件任务:去别业里检查一下别业工坊,同时将一些物资带到山上。

    先是,她让项安会同赵振等人盘了梧州作坊,又将别业的一些年轻人带到山下学艺,就是为了在别业也建相应的工坊。之前以为自己会在章别驾之前调任,现在章别驾先走,新别驾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事情就要提前完成。

    这其中就包括了项家的户籍。

    兄妹俩没问缘由,领了命就开始准备。

    至于项老娘,祝缨在后衙的书房里见了她。项老娘的担心祝缨太明白了,甚至她的说辞都与张仙姑极为相似。

    祝缨拿捏着分寸,说:“二郎与三娘都是好孩子,既忠且孝,你们家的人我是很放心的。”

    项老娘道:“大人瞧得起他们,是他们的福气。”

    祝缨不等她再说项安的事情,又说:“在我这里的人,我都会安排的。”

    祝缨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的意思,项老娘定下神来,将以往种种都回忆了一遍,勉强不再说项安了。念叨着回了福禄县。

    项老娘一走,兄妹俩顿时浑身轻松,第二天就往别业里去了。

    祝缨也忙碌了起来,新别驾不知是何等人物,因自己今年也要调任,她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个别驾是来制衡她的。这本是朝廷设别驾的一个目的之所在。

    她将州内的事务又盘点一番,同时知会了五县县令,告知了将有新别驾的事情。自己也不再去别业,专一等着别驾的到来。

    到得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张运来了!

    ……

    张运四十来岁,看起来不像是个文臣倒有点武将的模样。他挺着一个将军肚,浓眉大眼,年轻时相貌应该不差,可惜现在有些年纪了,在南方的炎热之中,整个脑袋热得直冒油。

    张运也没有携带家眷,他带了六个仆人,其中包括了厨娘和长随两口子。

    祝缨与他一打照面,就知道此人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他的手白白胖胖的,没有茧子,肉看起来很软。

    张运也打量着祝缨,他对祝缨也早有耳闻——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刺史,年轻。

    到了一看,一点也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样子,不由心下大奇:人不可貌相!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真诚的微笑,祝缨道:“住处已经为别驾安排好了,别驾看看还有什么要添改的,告诉司仓佐他们就行。”

    张运一摆手:“差不多就行。”

    祝缨又设宴为张运洗尘,张运将席间两个女子看了两眼,也没吭气。张运远道而来,祝缨给了他几天的假,先安置下来,他也领了,也不急着问祝缨讨要差使。

    祝缨也沉住气,等过了一个休沐日,才带着张运熟悉梧州事务。出乎她的意料,张运第一次见面说的“差不多就行”,竟是这个人的真实写照。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句“差不多就行”。

    给他的公文他也看,让他做的事他也做,然而无论做什么都不求甚解,颇有一股“垂拱”的味道。

    祝缨心道:政事堂总算又干了一件好事。

    梧州地方,官员如果不励精图治,那么垂拱也是极好的,反正比瞎折腾强。

    祝缨也乐得张运不多事,到得四月初,眼见张运没有动静,便将刺史府的事务交给张运,号称自己要进山。

    张运已知祝缨会时常进山,便问祝缨:“大人,我不用进山的吧?”

    祝缨道:“都是羁縻县,你想进山,也要与他们商议一下才好。往日故事都在方志里了。”

    张运了然:“那我就不去了。”

    祝缨与他在城外道别,此行也有一些商人同行,但她并不深入别业。她走的是阿苏线,到了阿苏县,让商人自行去别业交易,她自己又悄悄地折返,在赵苏家里猫了几天,等着看张运的反应。看张运是故作不在意,她一离开就生事,还是真的“差不多就行”。

    住了半个月,张运没有什么动静,祝缨才放下心来。五月里,她才安心在别业呆了半个月,自别业之中又着重再选了十男十女。她自己进京要全换成别业出身的护卫,祝大和张仙姑住在别府也需要信得过的随从,现有的人手就有点紧。

    选好了人,祝缨又看了工坊。各色工坊已初具规模,至此,别业才算是有了一个让她比较放心的模样。

    祝缨满意地下山,项安、项乐也随行,三骑在队伍的中间,前有开路的、后有殿后的。三人有些日子没能这样一起行动了,祝缨有些感慨,她打算将项安、项乐与祁泰都带走。其实,别业里应该有一个项乐这样的人来主持,但是京城局势复杂,她更需要帮手。她也不能只依旧有限有几个人,架子搭起来之后,有祝大、张仙姑在,花姐也能支应,就得让别业里的其他人有机会出头。

    祝缨其实比较看好祝青君和巫仁,两人都是手上能干活,可惜祝青君还小,还得跟着花姐学东西。巫仁沉默,不爱与人交际,家人都在南平县。

    盘算着可用之心,祝缨十分遗憾,如果让她再任三年,别的不说,祝青君就能当半个帮手了。别业里也能再长出几个可用的人了。

    回到刺史府,张运依旧是:“大人如此勤勉,方有这般成就。如今梧州欣欣向荣,大人何必再如此操劳?差不多就行了。”

    祝缨微笑道:“习惯了,让我闲下来我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张运也不在意,让他干的事他也干,祝缨不在期间又有几件案子,他也都断了。祝缨回来一看,判得也还在理。只是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慵懒,如果他再按时病上一病,活脱脱就是一个丘知府了。

    两人相安无事,直到五月十八,一道雷又炸在了祝缨的头上——皇帝调她进京!不用等到十月了,现在就走。

    可靠

    梧州城哭声震天。

    祝缨要走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调令来得很突然,又要求她尽早回京。这样一纸调令并没有给祝缨“不动声色、徐徐安排”的条件,接到调令之后稍作思索,祝缨便开始了离任的准备。

    这是一项大工程,不清点不知道,她在梧州这些年着实做了不少事情,都要一一交代了。要交代清楚,就得告诉接手的人原因,让他们有所准备。

    她将府内官吏召集了过来开一个简短的小会:“突然调我回京,梧州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都打起精神来!无论谁过来接替,你们都要好生与新刺史相处。我与诸位相识一场,总要给你们安排好。”

    不消半天,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祝缨顾不得别人哭,她比别的离任官员还要多做一倍的事情——安家。她得赶着州里的官员迅速接手,这样才能腾出时间来安排父母家人。

    整个刺史府仿佛被敌人大军兵临城下,脚下的地仿佛是陷阱阵,平地就能跌一个跟头。最倒霉的还要数司户佐们,别人都有一个上司在前面戳着,他们的上司是祁泰,祝缨这次要一起带走的。祁泰还要给他们交代事宜。

    王司功出了自己的房门,没走两步就与同样转圈的李司法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对望一眼,又什么都没有讲。两人是一样的主意,跟着能折腾出花样的刺史,搭着这股清风升上去!他们也连着几年考评不错。

    现在好了,风刮走了!

    一旁的张运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更加地安静了。祝缨偏不让他清闲,将他带在身边。从司户的籍簿开始点起,一边给他解说一边道:“我动身之后,新刺史未来之前,梧州都要别驾操心。等新刺史到来之后,还要别驾襄助于他。此时别驾不可漫不经心。”

    张运只好说:“是。”

    越交割,张运越发现,自己之前那几个月不过只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层浮沫,水面之下现在才展现在他的面前。梧州,它根本不像是一个偏远的烟瘴之地!它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在不停地增长,它的存粮丰富,它的钱财堆积!

    祝缨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官员。

    张运打起精神来,将腰微微弯出了一点弧度,头也维持在了一个微微低垂的状态。他的双手也放到了身前,无论如何行动,身子都稍稍侧向祝缨。

    祝缨与他办着交割,顺口又叫人:“告知五县县令。”接着告诉张运:“务必要重视羁縻五县,以礼待之。切记!切记!”

    “是!”

    “我会再进山一趟,安抚一下。新刺史赴任之后,进不进山你们看着办,进山之前,最好经县令们同意。他们受敕封不过数载,不要惊着他们。”

    “是!”

    祝缨在刺史府里忙了三天,县令们快马赶到了。

    祝缨将五县县令都带到了自己书房。

    苏鸣鸾进了书房心里打了个突,左右一看,只见里面的家具还在,但是书架已经搬空了。坐下之后,最先开口的却是山雀岳父,他拱了拱手:“大人,您要走?”

    祝缨道:“我本以为还能多留些时日的,不想陛下有令,不得不遵从。我长话短说,接下来的话,你们都要记牢。”

    五人都打起了精神:“是。”

    祝缨道:“是我将你们扯到朝廷里来,从一开始,我就将你们当‘自己人’来待。对自己人,没有架上墙头抽梯子的道理。你们是羁縻县,与山外三县不同,自己能做许多主。京城你们也都去过了,你们的随从里也有人识得跟程。我将启程去京城,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奏本,小妹,我教过你怎么写。”

    “是!”苏鸣鸾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

    祝缨又说:“新刺史我亦不知,但无论如何,我给你们留了后路。他好相处,那是最好,也是我所期望的,大家依旧好好相处。他要不好相处,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必与他理论,只管与朝廷说话。”

    山雀岳父道:“大人去京城,做什么官呢?”

    祝缨道:“那要见过陛下之后才知道。所以,我将家人留在别业,以后还要你们多多照应。”说着,她起身团团一礼。

    五人面面相觑,忙也起来还礼。苏鸣鸾道:“义父,这是……”

    祝缨道:“他们年纪大了,大姐又是番学博士,如何走得开?等我到京城安顿下来,再做安排。别业那里,我也会安排好的。集市还照旧开。”

    苏鸣鸾缓缓地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不在的时候,山里人与山外人或有习俗不同起冲突的,你们一定要谨慎。咱们的约定,我都嘱咐给了张别驾,我会再留一封书信,到时候由他转交给新刺史。”

    郎锟铻问:“义父什么时候动身呢?”

    祝缨道:“陛下的意思,越早越好。安顿下来之后,我会给你们消息的,放心。”

    放心个屁!

    山雀岳父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却还要维持平和。祝缨又说:“我要离开了,也有些礼物要送给你们。”她给五家都准备了绸缎、金珠之类的礼物。

    苏鸣鸾道:“这些我都不要,小妹在义父这里住了好些年,有些认床。”

    祝缨道:“一些竹器,想要就拿走。”

    郎锟铻不明就里,但是也以儿子的名义讨要了一些家具。山雀岳父没话找话,就手要了书房里的书架。路果、喜金也是人云亦云,各搬走了一套案几。

    外五县交代完,又是内三县。三县的县令、县丞都是她安排的,祝缨也都让他们:“与新刺史好好相处。”

    她又特意与小江谈了一次。

    小江已知她要走,到了空荡荡的书房一看,花姐也在。

    祝缨让二人坐下,说:“在梧州,咱们算北边过来的同乡了。你们都有官职在身,不得擅离。我这次自己先回去,你们如果遇到了事,可以互相商量。”

    小江突然问道:“那博士住哪儿?”

    祝缨一走,刺史府就有新主人了。花姐再住在这里就不合适,张仙姑和祝大也不必说。

    祝缨道:“我走了,就是本地官员,自可在本地置产。过两天,置一处清净的院子。”

    小江点了点头。

    祝缨道:“你们是女子,如果新刺史疏远你们,也不算出格。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如果排挤你们,也不用惯着他。梧州有事,寄信给我,会馆的路会通着的。”

    小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祝缨又对花姐道:“我再往学校各处转一转,就进山与爹娘告别。”

    小江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二老不回京吗?他们有年纪了,梧州毕竟不如京城。”

    祝缨道:“不了。”

    小江道:“回京之后大人也能置业的!”她不敢认为祝缨是为了自己才在梧州置别业,也同样不认为祝缨是为了花姐将父母留下来的。

    官员在任上置产敛财是很常见的,祝缨这样的政绩,梧州上下就算知道了有别业,也没人叭叭这件事。百姓是不知道官员不能在本地置产,官员们一则受祝缨带来的实惠太多,二则也觉得祝缨干这事儿不值得拿出来说嘴。在羁縻县的山里弄个别业,甚至没有在内三县买一亩地。

    小江也只以为是普通的置业行为,那为区区一个别业就把爹娘和义姐留在烟瘴之地,道理是不通的。

    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将年迈的父母留在离京三千里外的南方,小江本能地担心了起来。

    离别在即,她顾不得许多,很快添了一句:“一家子骨肉互相照才好。”

    祝缨道:“京中情势不明,他们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了。我将他们留在这里,也是免得他们的涉险。你得闲时,也帮我照看一下可好?”

    小江严肃地说:“好!”

    安排完公事,祝缨又要安排自家事。先是府里的随从,丁贵等人她要带回京城,别业随从里也挑选出二十人随行。巧儿等人都是本人地,家在这里的,正好可以给花姐继续帮工。如此一来,花姐的新宅也有人手了。

    此外又有一个胡师姐,她是南方人,又是个姑娘家。祝缨自己知道没有什么事儿,又怕胡师姐另有安排。于是亲自问胡师姐的打算。

    胡师姐却反问祝缨:“大人要怎么安排三娘呢?”

    祝缨道:“她与二郎都是我的帮手。我知道,有些人会有些不好的猜想。不过,他们父亲过世,我说过要照拂项家,就将他们兄妹做子侄看待。三娘有她自己的想法,她那些念头,要嫁做人妇就不能自由。”

    胡师姐放了点心,道:“只要大人不嫌弃,我就与三娘同在大人身边。”

    然后是去别业,不料不知道是谁传错了话,城中人以为她现在就要走,一个个哭着拦在马前。

    祝缨坐在马上看得发懵:“这是做什么?我去山里巡视。”

    拦在最前面的是荆翁,此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猛地一听说祝缨是去山里,把眼泪一抹:“原来大人不是要离开咱们这儿。”

    祝缨下马,说:“不是现在,过两天。”

    荆翁腿一软,眼泪鼻涕突然又出现了:“大人怎么还要走啊?”

    祝缨好言安抚一番,荆翁还是哭成了个泪人儿。一群人呜呜咽咽,祝缨道:“我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再离开的。不会悄悄的走,过两天山里回来,我请大伙儿吃个饭。”

    荆翁哭得更凶了。

    ……——

    比荆翁哭得更凶的是张仙姑。

    她告诉自己,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哭,不然会让女儿担心。然而,当祝缨到了别府,开始安排别业事务的时候,她还是哭出了声。

    祝大抱着头,挨着根柱子蹲着,闷声不吭。

    祝缨道:“怎么都这样了?这不比咱们当年第一回上京时强多了?你们在这里平平安安的,我呢,带着几十号人护卫。”

    张仙姑一边给祝缨收拾衣服,一边说:“这都什么事儿啊!你身边一个知根知底的人都没有!”

    “谁说的?他们的根底我都知道。”

    “我说的是没人知道你的根底!”张仙姑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的,眼泪鼻涕沾了祝缨一肩膀,“我跟花儿姐不在你身边,你身上那事儿,谁给你遮掩?你道我是非得粘着你?不是怕你漏了痕迹,就说是我身上的事?花儿姐也是一样的心思,你却不带我们。”

    祝缨一长大,她就不放心祝缨离开自己。又怕祝缨月事来时被人看出来,即使家里有仆人了,祝缨的贴身衣物,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和花姐清洗的。祝缨长时间的出行,她和花姐必有一个要跟着,就怕到了日子。还能说是自己来事。

    祝缨失笑道:“我应付得来。”

    “哪有总烧衣裳的?”张仙姑恨恨地将一叠缝好的月事用物拍进祝缨怀里!

    祝缨抱起东西往箱子里一塞:“我烧得起,怕有人拿我旧衣物诅咒我,不行么?”

    上回独自北上正值冬天,顺手将用过的脏衣服往炭盆一丢。

    张仙姑道:“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祝缨听她念叨了许久,看张仙姑总也收拾不完,天也黑了,劝父母去休息。

    次日一早,张仙姑又给她收拾行李,祝缨早起将别业的管事们又召集了起来。项乐要随她北上,别业祝缨打算交给花姐,让侯五襄助守卫、杜大姐协助别府事宜。花姐本就有在本州行医的任务,每月必有些日子带着学生出外巡诊,也算方便。

    别业日常的事务,交给了领受月俸的“管事”来负责。他们每月向花姐汇报。

    祝缨看好巫仁,给花姐留了话,如果巫仁愿意,花姐也觉得合适的话,可以让巫仁到别业帮忙。

    一切安排妥当,祝缨提着几条小鱼,到谷仓附近转了一转。守仓人见了她,忙上来问好。这是一个从旧索宁寨子里出来的人,看到祝缨就先笑,又好奇地看了看祝缨手上的鱼。

    祝缨将鱼提了起来:“有小猫吗?”

    守仓人忙说:“有的!有的!”

    祝缨用小鱼聘了一只小狸花,满意地提着颈皮放到自己的臂弯里,抱去见张仙姑:“喏!就它了!”

    张仙姑茫然地问:“什么?家里有猫了,你又弄这个来干嘛?”

    “我要带走的,娘看怎么样?”

    张仙姑怔了一下:“也、也行。”

    别业里的人见惯了祝缨来了又走,以为她这次离开别业,也还如以前一般。张仙姑与祝大一路将祝缨送到了关卡,祝缨道:“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张仙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祝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

    祝缨再回山下,满城百姓都盯着她,从福禄县又跑过来上百号人。三县士绅会同一些年长者,齐聚刺史府。

    他们公推了“刺史姐夫”赵沣做代表,痛哭流涕:“大人走了,谁来看顾咱们呢?”

    祝缨又好言抚慰:“我的心依旧在梧州。你们都是士绅人家,轮到你们看顾这一方乡土了。”

    一旁顾翁与荆翁哭着哭着听出味儿来了,顾翁道:“我们也是有心的,就怕能力低微,还请大人不要忘了我们。”

    荆翁也说:“梧州父老心念大人,日后还请大人也施以援手啊!”

    他们是士绅不假,官员也会给他们几分薄面,对他们多加袒护。祝缨呢?她更喜欢查一查肥羊们有没有兼并。然而,除此之外,祝缨是真能干事。这些年给梧州堆出了多少年轻官员了?她还能给大家弄来钱!她自己也不敲诈勒索富户,等闲也不跟人翻脸、灭人满门。

    祝缨道:“这是自然。”

    士绅们稍稍放心。

    百姓哭得更惨,他们可太明白了,换一个官员过来,他们的日子取决于当官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下一个是什么样的,不好说,但九成九是不如祝缨的。

    整个梧州的百姓以孤儿给亲爹送殡的心,哭着把祝缨送出梧州城。

    祝缨一直微笑安抚,直到驿站,仍有百姓不肯离开。直到出了梧州地界,身后的人才渐渐散去。

    丁贵等人陪着哭得一塌糊涂,眼都哭肿了。丁贵哽咽地问:“大人,咱、咱们转、转水路,须、须得……”

    陆路转水路,要将行李移到船上。祝缨自己的行李不多,她的家当大部分都在别业了,自己就带了些书籍、铺盖之类。钱财也没带多少,土产倒带了一些。又有项家兄妹也带了仆人、用具之类,又有祝炼,他的那点小小家当也装了两只大箱子。祁泰、胡师姐等人也跟着搬家。

    拢起来行李不少,得另外找帮手干活。

    祝缨道:“不走水路,这回走陆路!”

    丁贵道:“是、是。”

    走陆路是因为这一条线上稍稍拐几个弯,可以前拐顾同、赵苏二人,后拐到老家。

    祝缨计划见一见陈峦,再拜祭一下于妙妙。至于自家的“祖坟”,也可以顺便上炷香。

    祁泰回京,与祁小娘子下回见面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祁小娘子知道父亲能够回京,应该也能放心了。

    祝缨在梧州处理事务耽搁了几日,路上比较紧,没有能在顾、赵二人的辖区内多转。但看百姓的神气,日子应该还过得下去,可见二人这官做得还行。

    她沿途不断与一些认识的刺史、别驾会面,交流一下原本不就多的感悟,如是月余,回到了家乡。

    直奔府城的陈府,递上名帖。

    ……——

    陈峦须发皆白,他已看到了邸报,却不想祝缨会来看他。

    门上报时,他站了起来:“快请。”

    祝缨一路引了不少陈府仆人的注目。到了陈峦面前,祝缨对他执子侄礼问好。陈峦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从容不迫,有大臣的样子了。”

    祝缨道:“多亏了您的指点。”

    “坐。”

    祝缨慢慢坐了下来,陈峦道:“京里不太平啊。”

    祝缨道:“陛下已经着手防范了吧。郑大人做了京兆,姚尚书是陛下信任的人,前两天开始就调禁军领。”

    “你呢?这次进京要领何职?”

    祝缨道:“不知道,没说。我估摸着应该也是陛下的安排,大概,觉得我也可信?”

    陈峦道:“什么可信?你只要可靠就可以了。”

    祝缨忙老老实实地说:“是。”

    陈峦道:“你在梧州做得很好,这些才是你立身的根本哟!进了京,也别迷花的眼。”

    “是。”

    陈峦道:“同我讲话,哪用这般?咱们就闲聊嘛。”又说祝缨给他送的糖很好,孩子们也喜欢。且说陈萌来信,与祝缨在京城见过面了等等。

    祝缨道:“前年京中见大郎,他才是真从容。”

    陈峦自嘲地笑笑:“不过是他老子给他打好了底子。他要与你一般出身,才没什么从容呢。你吃亏在出身了,我也起自寒微,越是贫寒越要沉得住气啊!偏偏寒士最容易冲动,寒士的机会少,看到了一点,就会忍不住伸手,容易看不到旁边的危险。”

    祝缨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听陈峦说了许多。最后陈峦道:“要可靠!什么是可靠?你看看王云鹤。朝廷有事,能想起来他,他出面,人都信服。这样,你就不用到处投机了。”

    “是。”

    两人又说了许多,临别时,祝缨取出两册书递给陈峦。

    陈峦笑道:“你著书了?也是,应该出文集。”

    祝缨道:“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东西,只会帮忙印些东西。这是两个女子写的。”

    少卿

    祝缨自陈府出来,紧赶着回了趟老家。家乡父老竟还记得有她这号人,只是多半不知道她的样貌。也有一些许多年前见过她的人,多半不敢明着说起她的往事,含糊说一句:“他小时候就看着他不是凡人。”在家关起门来时才会说心里话:“一个神汉家的儿子能有这样的出息,怕不是祖烟冒青烟了吧。”

    祝家“祖坟”确实冒青烟了,纸钱、祭品投进去,火盆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烟来。

    祝缨回到了朱家村,她对这里没有什么好感,仍是回来了。自家祖坟她也没什么感情,却在于妙妙的墓前多停了片刻,蹲在地上,将一本书慢慢地扯开,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烧了。

    于妙妙的嗣子伴着,祝缨对他也没什么好叮嘱的,离开之前取了花姐所著之书给他:“留个念想吧。这是大姐写的,家里有女孩儿,不妨叫她读一读这书。有好处。”

    对方蓄了老长的须,仍是恭敬地接了:“是。”

    祝缨不再看坟墓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朱家村——该进京了。

    回京走官道,仍要是要走到那条进京的大道上,最近的一个大驿还是在府城。祝缨又赶到了州城,再向陈峦道别。

    陈峦神色与上次微有不同,他这两天匆匆翻看了下两本书,将扉页上的名字都看了一回。上面除了写是祝缨印的,著者的名字看不出男女,但是祝缨写了序!陈峦何等人物,从序里仍是看出了些端倪。

    “朱紫”想必就是当年进京的那个“外甥女”了,而“江腾”他是全然不知的。但是序里祝缨又写明了是女冠,还是从京城南下的。两本书,一述生一述死,两个女子,一俗一道。

    陈峦对祝缨说:“那两本书我看过了,都是有益处的,你要还有多余,送给大郎两本,他会喜欢的。”

    祝缨道:“我有留给他的。”

    陈峦点一点头,说:“你一向沉得住气,到了京里,也要沉得住气才好。此时进京,福祸皆在一念之间。”

    “是。”

    陈峦又将陈萌向她托了一托:“观陛下近来动作,臣下难以预料,不过这个时候总是要调可靠可信之人进京。如果大郎万一进京,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好。”

    “有什么事不凑手,也可叫他去做。要是他不在京里,你就拿着这个,”说着,陈峦给了祝缨一张帖子,“到我家里去叫管事梁温去办。”

    祝缨郑重接了帖子,道:“多谢世伯,我必不会胡作非为。”

    陈峦笑道:“你胡作非为的还少了?拿去。”

    祝缨也笑着接了贴子,陈峦携手将她直送出了门,又看着她上马转过街口才转身回府。

    ……

    离开家乡之后,祝缨的行程就快了许多。

    一路上,仍有一些地方的官员与她是旧识。这其中又遇到了倒霉鬼汪生。汪生领了个实职,乃是一地的县丞。他一个南方人,官话带口音还是小事。最大的麻烦还不是口音,而是这里的官员都不是祝缨。

    汪生被点名打杂的时候,顶头的上司是祝缨,祝缨在梧州是何等样人?全州上下都听她的,纵有一点小心思,也都是被她攥得死死的,又能给下属给安排得好好的。汪生给她做事,也有与商人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是天天累成狗,却是干一分能看到一分成果。

    不幸的是,政事堂的考评:天下如祝缨者屈指可数。

    汪生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不是祝缨这样的人,他干事多了,县令就要刺他两句,防着他要“篡位”。还得考虑给上司、上司的上司孝敬。这种“孝敬”与梧州的士绅在一些节庆给祝缨送点比如生日礼物之类是不同的。送祝缨的礼物,可不怎么考虑,纯显一点亲近之情。步入了官场之后的“孝敬”,与完全是两种意思。

    汪生在梧州的时候,家里也是个乡绅,自以为比乡下泥腿子更懂官场。真正踏入了官场,没两个月就被砸了个头晕眼花。

    亏得祝缨路过,一看这货一脸的灰败,就知道他碰壁了。

    祝缨也不点破,设了宴,请了当地的知府吃饭,再邀了县令作陪,汪生灰溜溜敬陪末座。

    知府与县令知道祝缨,但是不知道祝缨进京之后要任何职,说话间带了一点试探的味道。

    祝缨微笑道:“陛下不说前,我可不能说。”

    二人都谨慎了起来,忙说:“不敢问禁中机密。”

    祝缨又让汪生代自己陪二人饮酒,说:“我饮酒会出事,就不给二位添麻烦了,让他代我喝吧。这孩子实在,一定不会逃席的。”

    拉三人一起吃了一回饭,此后汪生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一些。

    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波折了,她还经过了鲁刺史的地盘。鲁刺史又特意到驿馆与她相见,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又送鲁刺史两本书,鲁刺史也收了,说:“你自己也该出个文集才好。”

    祝缨道:“您是知道我的,本不是什么文士出身,那是我的短处,以己之短而敌人之长,徒增笑料。不如将精力放到自己的长项上去。我如此手忙脚乱,长项尚且干不完,再妄图其他,贪多嚼不烂。”

    鲁刺史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你今年三——”

    “三十二了。”

    鲁刺史有点惊骇地道:“才三十二吗?!那该着你手忙脚乱。你自己忙乱,皆因年轻,没养出自己可用的门生来。再过十年,你就能有许多人可用了。”

    祝缨无奈地道:“我出仕都快二十年了,至今有许多事仍要亲力亲为。”

    鲁刺史摇头道:“多少世家子,三十而仕都不算晚。你已是极罕见了。等到京里,少不得有人要与你亲近亲近,自家谨慎些。”

    祝缨郑重地向他一礼,谢他的提醒。

    鲁刺史又说:“宁可自己累些,也要栽培可信的人。急不得。”

    “是。”

    两人絮絮地又说了一些,鲁刺史道:“你早京城出身,多余的话我就不讲啦。”

    祝缨道:“我恨不能多领您一些教诲。”

    鲁刺史道:“我呀,教诲那些驽钝的还行,至于对你,我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米而已。你已任地方十年,我能告诉你的,你自己都已经历过了。你要不嫌我老子啰嗦,今年冬天我还要进京哩。”

    “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两人一笑而别。

    ……

    又行数日,就到了小吴的治下,此时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小吴得到消息,全家跑得灰头土脸到驿馆来见祝缨。老吴一见祝缨就跪,被祝缨扶了起来:“使不得。来,进来说。”

    宾主进了房里坐下,小吴并不敢坐,抢过丁贵手里的托盘给祝缨上茶水。丁贵道:“哥……”

    才吐了一个字就被小吴的眼刀杀灭了音。

    祝缨道:“你坐下,让他干吧。”

    小吴将茶水端过去,说:“我还是觉得跟在大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最舒服,您就让我舒服舒服吧。”

    上完了茶水才自己坐下了。

    祝缨问道:“你近来如何?”

    小吴强撑着说:“都还好。新到一地,难免手忙脚乱,还应付得来。”

    祝缨道:“北地才出了事,政事堂很生气。你可不要学他们,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小吴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笑道:“你不敢?那我还提醒你什么?”

    小吴坐不稳了,忙站了起来道:“大人现在说了,小人就不敢了。一定用心做事,他们的事,我也不掺和了。”

    祝缨道:“你才到这里几天呢,机灵劲儿收好了没有?”

    老吴忙也站了起来,道:“大人放心,我看着呢。”

    祝缨对小吴说一句:“聪明外露是最蠢的。”再顺势转过来与老吴话家长,老吴一点别的话没说,也不给小吴讨主意,也不为自己还在京城的女儿女婿说话。

    他带了一些本地特产来:“拿到了就该给大人送去的,可惜道儿太远了,没那个本事送过去。我才对这小子说,今年冬天该着大人进京了,到时候叫他侄儿跑一趟,带到京里孝敬大人……”

    祝缨也都笑纳了。她看这一家人比之前胖了一点,不像是吃大苦头的样子,就只叮嘱小吴做事是根本。老吴、小吴都乖乖地答应了。

    祝缨最后说:“若有什么事实在为难,就给我写信。”

    父子俩大喜过望,一齐说:“小事也不敢劳动大人,到咱们应付不了的时候,还请大人不要嫌我们麻烦。”

    祝缨道:“你们只要循规蹈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父子俩心头一松,恭恭敬敬地陪着祝缨在驿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恭恭敬敬地送祝缨送上官道。

    ……

    不几天,祝缨就看到京城高大的城墙。

    项大郎早几天得到了消息,出城五十里迎接。他已收到了家中书信,得知自家户籍已经改了过来,欣喜之余也忙了个四脚朝天。

    见到祝缨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

    项乐、项安看到大哥都非常的高兴,兄妹三人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项大郎仍是先拜见祝缨,然后才对弟弟妹妹点一点头。

    祝缨道:“进来说话吧,我也有事要同你讲。”

    几人进了驿馆,祝缨得一处独立的小院子,丁贵等人忙着安放行李,祝缨则与项大郎说话。

    项大郎先说了梧州会馆的情况,交了一本账。祝缨道:“我已不是梧州刺史啦。”

    项大郎大惊失色:“大人难道不管咱们了?”

    “委实有难处,也可以来找我。不过呀,你们要学会与新刺史相处了。”

    项大郎试探地说:“会馆的房子,还会接着赁给咱们的吧?小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梧州父老。如今蒙大人恩德,户籍已改过,小人也不自己经商了,是为了他们。”

    “你不管事了,会馆也要有个合适的人主持。不过这个呢,你们自己商议。”

    “是。”项大郎心思转得极快,又送上了一叠契书。

    祝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项大郎道:“大人原本的宅子置办得早,不衬大人如今的身份。小人斗胆,为大人置下了一处府邸。”

    祝缨皱眉道:“胡闹。我要它做什么?”

    “大人随从众多,原本的宅子也狭窄,住不下这许多人。这不是小人的孝敬,是大人的钱。项家原本不过小康,得了糖坊之后才起家。糖坊是大人所赐,小人不敢以为承了这份差使,这东西就全是小人的了,一直给大人记了一股。动的是那一注钱。还没花完呢。大人知道的,京城生活不易,处处都要用钱。大人离京好些年了,走动也要用钱。小人离家也有几年了,也打算回去一趟。这些,都要交付大人的。”

    说着,将契书交给项乐递上。

    祝缨道:“你这么干,自己还能落下多少?不用养家了?”

    项大郎笑道:“小人家有一点儿就够了。”

    项安道:“大人恕罪,这事我知道,梧州糖坊的钱我也算得分明。咱们在京中还有一注钱。”

    祝缨万没想到他们还能给自己这一大笔钱,她早打算好了,到京城就租个大宅子住。许多京官也都这么干的,要衬身份,宅子就得大,但大宅子不一定就能买到合适的,就不得不租。

    只要不是家就安在了京城,大家更愿意在老家置田宅。

    祝缨在梧州一座别业都置完了,再加上这次上京又携带了一些用以赠送的礼物,以为已经捞得足够了。以后再要用钱,到了京城自己再寻摸就是了。

    三兄妹都跪地请她收下,项大郎道:“大人待咱们的好,咱们都知道,京里贵人们怎么收礼的,小人也见识过。咱们待您不能比待他们更差。”

    “那我不是跟他们一样了?”

    “那不能一样,”项大郎说,“您护着咱们,他们不是。”

    祝缨道:“起来吧。”她将契书看了一看,除了宅子,项大郎还以她的名义给她置了两处铺子,又有百亩良田。大宅附仆人、田上带佃户。

    祝缨只留了宅子的地契,将另外两份交给项乐:“就这样吧。”宅子是她要住的,省了租金就省了,等到以后离开京城,再把宅子还给项家。

    项大郎还要说什么,祝缨竖起一根手指,项大郎只得闭口。

    祝缨道:“你们兄妹有些日子没见了,我就不妨碍你们了。”

    兄妹三人忙离开了祝缨的屋子。

    项乐就在厢房,三人进了他的屋子,项大郎又给他一张契书:“这是你们的。”项大郎自家在京城也置了一处小宅,留着给弟弟妹妹居住,以备他们有什么私事不方便在祝缨面前办时用。

    项乐笑道:“大哥想得这么周到。”

    项大郎冷笑道:“你们两个,还有阿渔那个小东西,都怎么看我的我心里明白着呢!一群小鬼儿,你们懂个屁!”

    那两个人由着他骂也不还口,等他骂完了才说起自家的事。兄妹三人很快商定,项乐、项安还是跟着祝缨当差,梧州会馆他们家也不能全撂开手去。

    项大郎道:“既不再是商户了,自己再出面管理会馆的商务就不合适了,得将会馆的事务交给别人管。好在你们还在京城,糖利很厚,叫管事代持一分生意。”

    项安道:“好,我也可以拿主意。”

    项大郎点点头,又问他们:“梧州他们几家怎么说的?”

    项乐问道:“大哥的意思是……”

    “大人不在梧州做刺史了,新刺史对会馆是个什么章程不好说。咱们不得有个防备?会馆是大人创制的,他要怎么安排,大家没有二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新刺史?咱们就是个房客,我们按时交房租,也愿意给新刺史一些孝敬。刺史要干预人事,那可不太行!”

    另两人一齐点头:“要不是大人,别人干事不如不干!”

    项大郎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怕梧州本地的士绅里有目光短浅之辈,为了争会馆一时的厚利,讨好新刺史,请新刺史做这个定夺。那简直是自掘坟墓!我侍奉大人安顿下来就启程回梧州,与梧州的父老们商议一下。”

    项安道:“糖坊干系许多人的生计,要是被一个无能的官员弄坏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挨饿。大哥的计较很对!”

    兄妹三人商议已定,项乐又托大哥照看一下自己的妻子。他北上没有带妻子,一是妻子的官话不太好,二是已有了身孕,路上不方便。

    项大郎道:“知道了,等孩子大一些,我会安排他们娘儿俩上京找你。一家子人,还是团圆的好。”

    兄妹三人碰了个头,项大郎次日奉祝缨进城。祝缨先不去他准备好的府邸,而是回到了自己先前的宅子。宅子里还是以前的样子,打扫得很干净,仆人房确实很拥挤,连门房里都住满了人。

    祝缨命人先将行李卸下,给皇帝投个本子,再去皇城找吏部、政事堂等处报个到,告知自己已经回来了。再派丁贵等人去投帖,无论郑侯府上还是王云鹤府上,乃至于左丞等人,只要是熟人,都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

    当晚,她就住在了宅子里。

    第二天她起得不太早,洗漱完毕,吃过了早饭。项大郎又请她去新府看看,祝缨道:“不急。”

    新府还带仆人的,门房、厨子、花匠、杂役等等人数还不少,则必有管事。又不知根底,且与自己带来的护卫、仆人必有些不搭的地方。如今可没有花姐为她打点家务了,所以入住之时就得亲自出手将府内规矩定好!

    害!难怪世人都想娶妻。

    项大郎还侍立在侧,宫里又传来旨意——皇帝宣她进宫。

    祝缨忙穿戴整齐,将随从留在皇城外面,自己去面圣。

    ……

    皇帝的变化不大,无非更老了一点。

    等祝缨舞拜毕,皇帝略说一句她一路辛苦,便说:“你在南方十年着实不易。现在回京了,想做什么呢?”

    祝缨毫不犹豫地道:“臣听陛下的安排。”

    皇帝低笑两声:“什么都听?”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臣出身贫寒,没有陛下,哪有臣今日?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不求建功立业,做一留名青史的名臣?”

    祝缨抬眼看向皇帝:“臣从来不挑活。”

    皇帝笑声大了一些:“当真不挑?”

    “当真不挑。”

    “你去鸿胪寺做少卿吧。”

    祝缨起身再拜:“臣遵旨。不过……陛下,这个得走中书门下吧?”

    皇帝拍着扶手笑道:“这个还用你操心吗?”

    祝缨又拜。

    皇帝语重心长地道:“驸马是个忠厚之人,你要用心襄助他。”

    “是。”

    屏风

    面圣的时间不算长,没多会儿祝缨就从殿内退了出来。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个鸿胪寺少卿的衔,但她现在还不能马上就去鸿胪寺,因为她还没有拿到上任的文书。

    祝缨便哪里都先不去,径自回家。

    这天不是休沐日,要紧的几个人都各有自己的职事,并不在家。祝缨且不忙着交际,她带上祝炼等人,先去看新府邸。

    这府邸位置不错,离皇城也更近一些。同坊里有几个数得上号的街坊,其中一个就是冼敬。

    项大郎给祝缨置办的府邸是照着四品的规格来的,与动辄占地十几亩、家中可以泛舟的豪邸固不能比,但也比祝缨自己盖的房子大了许多。

    三进大宅。前宅后院、仆人房间、马厩、仓房、库房、厨房之类布局规整,亭台楼阁俱全。马厩里已有两匹马,看着还不错。仓房里有米面,库房里也堆了一些丝绸、铜钱、当季不用的摆设。

    或许是看到祝缨自己盖的宅子是楼房的缘故,项大郎特意选后院带楼的楼局。内部的陈设他也给配齐了,仿着祝宅的样子,做些“古拙”的安排。又特意为祝缨布置一处大房书,连练功的宽敞前庭都有。

    项大郎没有料到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这次没有回京,他把这三人的房舍也都布置好了。更因祝宅里有秋千架,他于新府的花园里也架了一个。

    新府花园不在屋后而是位于府邸西侧,里面只有一个小池塘,但也精心盖了个临水的小榭。

    仆人房修在一侧,并不使主人、仆人杂居,以免混乱。

    这么大的府邸,仆人也是不能少的。

    看完了宅子,项大郎奉祝缨往堂上坐了,下面男一起、女一起,仆人都来磕头。项大郎拿着花名册给祝缨看:“男女一共十七口。人都在这里了,大人看他们哪个好,就留下哪个。”这些仆人里本来也有头儿,项大郎并不提自己之前给他们安排的职务。而是指其中一个男子说他识字、会算账。

    祝缨看过去,这人姓赵,叫赵吉,四十岁上下,衣着干净体面,看祝缨的眼神有些殷切。他的妻子是女仆的头儿,也略识几个字。

    他们又有一儿一女,一家子都在府里了。除了这一家四口,又有两个厨娘,带着两个打下手的烧火丫头,厨娘也是个离任的京官留下的。两个园丁,是师徒二人,老的五十岁了,小的才十五岁。府里花园不大,两人还应付得来,自买了府邸之后,花木都是二人在打理。

    此外又有两个门房。余下五人三男两女,就是各处房里洒扫、粗使的人了。项大郎知道祝家本来就有自己的心腹仆人,也不想去与侯五又或者杜大姐起冲突。

    祝缨道:“都是很好的人,但我不用这么多。”

    她从别业带出来二十个人,十男十女,都是跟着她姓祝的,在自己的府里这些人当然是靠前的。项大郎寻的这些人,看着都还可以,但如此一来一个府里,她一个主人家,加一个学生祝炼,俩人。一个祁泰寄居在她家,就算再添胡师姐一个“门客”,拢共配三十七个仆人?

    祁泰自己还有一个从梧州带回来的小厮,三十八个。

    过于奢侈了。

    堂下站的仆人们的心提了起来。做仆人,当然是主人门第越高越好,其次是主人家和气、人口简单。这里,“新贵”府邸,拢共四、五个主人,再好不过的地方了。看向祝缨的眼神个个可怜。

    项大郎上前问祝缨:“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先让厨娘做饭吧。园子看过了,园丁也留下。”十七个人,她就留了六个干活的。门房她也不打算用外人,指了随从内两个男丁暂时充任。

    项大郎答应一声,项安将其他人的身契拣了出来了,祝缨道:“余下的人你妥善安排吧。”

    项大郎道:“是!”他对这些人摆了摆手,赵吉等人眼中仍有留恋。

    项大郎扫了个眼风过去,他们才拖拖拉拉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祝缨又对项大郎,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我会忙一些。二郎、三娘我要留下来帮忙。”

    三兄妹忙说:“但凭大人吩咐。”

    祝缨道:“老宅须得安排一个人守着,告知搬迁的事。新宅也要收拾起来,你们帮同准备,我得设宴。就在这几日,我须宴请故旧同僚。他们也会有礼物送来。贴子,二郎与阿炼抄写,往来账目,三娘先管起来。”

    “是。”

    祝缨又对项大郎说:“会馆那里,你也要做好安排。那个,我就不细问了。”

    项大郎忙也答应了一声。等到厨房做好了几桌饭菜,祝缨一样一样尝过了,说:“差不多够用了。家常不用这么奢侈。”

    项大郎见她尚算满意,这才将钥匙等都留下,带着祝缨没要的仆人离开了。

    他一离开,祝缨就发了几道命令:“关门!”

    然后,将剩下的人粗粗一分,十男十女的护卫,在梧州的时候就有自己的头儿了。女子里是祝银,是个曾上跟随进京的利落女子。男子里是一个叫祝文的。叫他祝文是因为他识字比较快。

    接着,她亲自搜检全府,检查府内有无漏洞。再给护卫、仆人们排班,安排日夜看守警戒等事务。重申府内禁令。各人各安其职,内宅、外宅有别,不得引外人入府。

    又购置新锁,后宅现只有她和祝炼两处院落有人居住,用不了这许多屋子,将项大郎为祝大等人准备的房舍内的陈设之类一收,关窗锁门。

    祁泰、胡师姐住在前面客房,项安、项乐也在客院有自己的住处。项安带着她很喜欢的那个阿金,项乐也有自己的一个小厮。其余多的房子也都锁起来。

    借此将之前的锁钥都换了新的,项大郎交出来的钥匙便都没了用处。

    最后才是放在老宅的一部分行李搬取至新府。命丁贵四人分作两班在老宅先守着,但凡有人过来,便告知新府的位置。

    最后从旧宅里捎了个篮子出来,往里铺了块花布,将狸花猫往里一放,提着放到自己睡房里。

    ……——

    祝缨亲自安排,条理清晰,府里事务并不复杂,当天几个来回,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新府里,吃上厨娘李大娘母女做的晚饭了。

    李大娘原本也是给官宦人家做厨娘的,手艺虽比不上郑府,比巧儿强出八百个杜大姐。唯一的毛病就是略费食材,凡做饭,都要用好料,米要当年最新的,肉要当天现宰的,菜蔬要买生的时候就长得好看的。

    她们母女主要管祝缨、祝炼的吃食,顺便做祁泰、胡师姐的饭。护卫们另有一个大厨房,护卫们轮流值班做饭。

    吃完了饭,祝缨先不休息,带着祝炼、项乐继续写帖子。有些人的帖子,得她亲笔去写。祁泰闲来无事,便帮着项安清点祝缨的家产。

    除了从梧州带来的一部分,项大郎放在府里的也有不少,两人开始做账。

    祁泰也不担心自己的前程,祝缨让他一起回京,他连自己回京之后干什么都没问就收拾包袱跟过来了。现在也不见惊惶,只要一看祝缨还在上面坐着,他就什么也都懒得去想了。

    只是用略带一点遗憾的口吻对项安说:“要是巫家丫头在,咱们就能更省心啦。”

    祝缨道:“她得留着帮大姐,你莫打她的主意。”

    一家人正忙着,大门被拍响了——丁贵来了。

    丁贵才进新府,心道:这才像是个大人的样子呢!老宅太小啦!

    祝文引他到了祝缨的书房,丁贵上前先一礼,麻利地说:“大人,有郑侯府上、王相公府上、施相公府上、广宁王府上、永平公主府上……”

    他一口气报了许多家,他们都派人回了帖子,都是贵人,丁贵报名字都报麻木了。

    祝缨道:“告诉他们我搬家了么?”

    “都告知来人了。”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帖子拿来我看。”

    她没给永平公主府上送过帖子,这位公主的消息可谓灵通了。她依次将帖子看过,看永平公主的帖子时,见上面还写了骆晟的名字,却是公主携驸马请祝缨明天到公主府去赴宴,一起吃个晚饭。

    祝缨将所有帖子看完,对丁贵道:“明天你跑一趟公主府。”得回个帖子告诉公主,她会去。

    丁贵答应了,像要说话,又忍住了。祝缨问道:“还有事?”

    丁贵小声地问:“大人,小人和牛金他们三个,我们……就、就守老宅吗?什么时候到新府当差?”

    祝缨笑道:“套我的话呢?”

    丁贵忙说:“小人这点儿道行在大人眼里算什么?大人向来有计较,都比小人们周全。”

    祝缨道:“知道了就把差使办好,明天去送帖子时要有礼貌。”

    “是、是。”

    祝缨当场写了两张帖子,一张给了丁贵,让他明天送到公主府上,另一张给了祝文,让他送丁贵出门的时候顺便送到冼敬府上。冼府现在与她同坊而居,值得再多送一张帖子表示亲近。

    ……——

    次日,京城的大钟响起,祝缨猛地睁开了眼——这声音委实熟悉。

    她起身穿衣时,女仆祝红端了水进来。祝缨道:“放在那里吧,我自己来。”

    她全家都习惯自己动手,祝红也不觉有异,放下了之后说:“大人在哪里吃早饭?”

    祝缨道:“拿到这儿来吧。”

    “是。”

    一问一答之间,祝炼也起来过来给老师问早安。祝缨道:“你也早点吃,一会儿咱们还有得忙。”

    “是!”

    祝缨这一天的安排有几样,一是等朝廷给她的正式任命,二是继续巡视自己的新府,最后是准备礼物。到了晚间,她得再去公主府上。

    如果所料不差,今天上午,皇城里的人就都该知道她是鸿胪少卿了。

    因要等朝廷的消息,她不能四处乱跑,吃完早饭就先去冼敬府上拜访街坊。冼敬上朝去了,他的夫人在家,祝缨也求见夫人,只是要在冼府露一下脸。回来继续收拾自己的府邸,挨个儿把门锁又检查了一遍,再拔起身形、跃到楼顶,居高临下审视一回地形。

    午饭前,皇城里果然有人来传她的任命。

    少卿是从四品上,她现在的行头不太用换,稍作修整就要进皇城去。祝缨先给来人封了红包,来的是中书的官员,遇这种事就不客气地收了。

    到了皇城,重新备案了门籍,祝缨先去见皇帝。

    皇帝也没嫌她烦,将她一打量,给她赐了座。又笑着对屏风后面说:“喏,人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祝缨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架云母屏风后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人。从屏风的下缘看,似乎是几个女子。

    屏风被叩了两响,后面不闻人声,皇帝又笑了,对祝缨道:“你到了鸿胪寺可要好好地襄助驸马啊!”

    祝缨道:“臣岂敢懈怠?”

    皇帝比较高兴,又赐了祝缨一些绸缎、文具之类,才放祝缨离开。

    祝缨猜度,屏风后面的人可能就是永平公主。她也不点破,又转到政事堂去见王云鹤和施鲲领训。

    政事堂里不少人认得她,见她便笑着说:“恭喜。”

    祝缨也笑着说:“同喜同喜。”

    政事堂里王云鹤与施鲲前天就收到了祝缨的帖子,收到的时候天已不早了,两人当天的日程都排满了,又想祝缨身上没有任何紧要事务,就没有连夜加急叫她过去嘱咐任何事情。

    哪知昨天皇帝突然把祝缨给召进宫里来了,召见祝缨的时候丞相们并不知情。等他们知道了,就是皇帝写了张纸条告诉他们已经决定让祝缨做鸿胪寺少卿,催他们赶紧发文。

    两个丞相都不太高兴,祝缨是他们放到京外的,历练得不错。二人看祝缨,不免有一种看自己杰作的亲近之感。有感情就不想这“作品”在完工之前受到意外的损伤,给她挪个地方,到一个比较大的州去是二人有默契的想法。

    二人都是老人精,郑熹做了京兆,祝缨就算不回京,也已经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了。正好,北地这个鬼样子,把她扔过去,给一个上州,好好整顿一下。

    多好!

    可皇帝把人召回来了,丞相问,皇帝就说:“他在那里够久了,该回来了。”

    他们建议了给祝缨的新职位,皇帝说:“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呢?

    皇帝又不说。直到给他们写了张纸条。

    皇帝一张纸条,丞相就要给他擦屁股。祝缨早早跟政事堂讲好了条件,不能给她调成个光杆儿,一个帮手也没有,要调她,她就要带着祁泰等人一块儿走。政事堂不住要管祝缨的任命,还得给祁泰也鸿胪寺给安插了!这一调动静就大了。

    今天,祝缨就新模新样地到了他们的面前了。

    三人见礼毕,王云鹤让祝缨坐下,问道:“一路可好?”

    祝缨道:“还好,走的陆路。顺便回了趟老家,拜祭了一下先祖。”

    面圣的事情不能问得太直白,施鲲便说:“你是陛下亲自调回来的,不要辜负了圣恩。”

    祝缨忙答了一个“是”字。

    王云鹤本想嘱咐的,一想祝缨这些年干的事又将所有的嘱咐都咽了,只说了一些官样文章。

    祝缨也都应了下来。见丞相没说到细务,祝缨主要提起了祁泰:“相公,总不能叫我独个儿去鸿胪吧?”

    王云鹤没好气地说:“忘不了!不就那个祁泰么?!”

    祝缨挨了一句,笑容不改:“他寄住在我那里,没见着告身,那我就去吏部问一问了?”

    “去去去。”

    ……——

    祝缨以前没有见过姚臻,姚臻看着比实际的年龄年轻一点,但有一个大肚子,蓄美髯,很合传说中的大臣形象。

    祝缨向他见礼,姚臻笑吟吟地道:“祝少卿新任,真是恭喜呀!”

    “尚书客气了。”

    “坐。”

    祝缨谢了座儿,茶上来,两人寒暄几句。姚臻笑问:“少卿新任,不去鸿胪寺问事,到我吏部来是什么道理呀?”

    祝缨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是人的事。只要是人的事,都在尚书囊中。晚辈这就求到您了。”

    “什么事用一个求字呢?”

    “未识同僚。”祝缨说,她要向吏部借看鸿胪寺的人员履历卷宗。

    姚臻道:“原来如此,这倒容易。”

    祝缨忙向他道谢,又说了祁泰的事情。

    姚臻一挑眉:“少卿如此看重此人,想必是个能人了?”

    祝缨笑道:“是不是能人见仁见智,我用着顺手就是好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姚臻道:“这倒是了。”又说政事堂已下了文,吏部也给祁泰办好了手续,但是一时找不到祁泰的人了,正好遇到了祝缨,这事儿今天就能办妥。

    然后又派人将鸿胪寺的卷宗搬了来给祝缨看。

    祝缨看过了卷宗,向姚臻道谢,出皇城之后一头扎进了京兆府——此时还未落衙,她得先见了郑熹再去公主府。

    郑熹诧异地问:“祝缨?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超笑道:“想是等不及到府里拜见您?”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郑熹道:“请进来。”

    京兆府的布局没有大变,郑熹家眷不住在这里,后衙只作小憩之所。陆超陪同祝缨往里走,边走边说恭喜。祝缨道:“同喜同喜。”

    郑熹在后衙见祝缨,这次见面不同以往仓促相见。祝缨有了鸿胪寺的官职,此番回京就是长驻,郑熹将她仔仔细细从头看到脚,叹道:“可算是回来了。”

    祝缨道:“您这口气,说得像经过了千难万险似的。”

    郑熹笑道:“你总是这样,什么样难的事儿都像耳边吹阵风,浑不在意。”

    “在意也没用,反而弄得心情不好。有事办事,无事睡觉,多大点事儿?”

    郑熹道:“只有能干的人才有底气说这样的话,怪不得安仁公主特特地跑到家里来,要我嘱咐你好好帮一帮骆驸马。”

    祝缨诧异地道:“安仁公主吗?不是永平公主?”

    郑熹道:“原来还有她!”

    祝缨道:“旁的不知道,昨天居然收到了永平殿下的帖子,叫我今晚去她府上赴宴。”

    郑熹严肃地道:“陛下钟爱此女,许多人都巴不得与她交好,你要理会得清。”

    “殿下是我上司的妻子。”

    郑熹一笑:“小滑头!这样想就对了,陛下虽然钟爱这个女儿,朝廷大事,可也未必就是她一句话能够求来的。还是要陛下觉得可行。不要本末倒置,将前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带上。”

    “那不能够,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带上不就成流氓了么?”

    郑熹只觉得祝缨一回来自己心情就变好了,他虚指了祝缨几下,放下手来又问:“他们回来说你搬家了,家里怎么样了?忙得过来吗?”

    “就我一个人,已经搬完了。”

    “哦?”

    “家父年轻时受过伤,上了年纪之后病痛缠身,愈发地信神求道,看中梧州山中清净,执意在梧州山中静修,家母不得已留下来照顾他。如今家里只有我。”

    郑熹听到祝大就脑壳疼,这破神棍真真初心不改,毁了儿子婚姻之后还想修仙?真想问祝大有个好儿子,让他养尊处优二十年身体怎么反而养不好了,突然想起来,哦!祝大犯过案子,他受过刑。

    一时语塞。

    到外面宵禁的鼓声开始响起,郑熹道:“不是要去永平家么?该动身了。”

    祝缨掌心向上:“大人,给张条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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