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

    孟弘。

    这名字起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一点,像祝缨,一家三口以前都没个名字的,不但自己没有,祖宗八代名字都没传下来,当官之后她给现编的。

    孟弘能有个名字,祝缨就不会对他太忽视。

    她大步踏进了院里,赵振低声道:“请小吴大人帮同阿炼在那里待客了,老汪做陪客。”

    祝缨点点头,往祝宅的正堂里走去。正堂里,主座是空着的,小吴等人都与孟弘在下面对坐,茶已经续了两回了,小吴与孟弘已经渐渐没话说了。汪生等人的笑容也已经僵在脸上好久了,只有孟弘依旧不动声色,小吴还能自然地笑得出来与孟弘说着些京城的闲闻。

    一看到祝缨来了,连小吴都如蒙大赦一般地将脸上的笑容抹平,抢上来对祝缨道:“大人,这位是卫王府的孟大监。”

    祝缨顺着看过去,只见这个孟弘真真生得一副好相貌。他面白无须,由于无须,看起来更显年轻,仿佛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身形颀长、剑眉星目。与“赳赳丈夫”稍差那么一点点,却是个英俊的长相。这卖相拿出去与一些数得上号的内监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甚至有一点点的贵气,又有一丝斯文味道。

    听小吴叫他大监,他先说:“不敢。”再说:“下官拜见祝大人。”行礼一如普通的青年官员。

    祝缨还有半礼,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贵干?”

    趁着说话,她又将孟弘仔细再看了一回。孟弘没穿着官衣,但是帖子上自报家门是王府的内官,其品级现在与宫里的蓝德相当,俩官职现在都是从六品。蓝德是蓝兴的义子,这个孟弘么……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印象中宫里没哪个大监是姓孟的。

    王府不能自己去搜罗宦官,都是宫廷里分派的。品级之类都是统一的管理,虽然分到王府之后一应考语还是要参考王府好恶,但是品级是很实在的。有点像官员在中枢和外放,出了宫的宦官与外放的官员又稍有不同,其财路不像外放的官员那样广。

    孟弘近距离地打量着祝缨,他对这位刺史早有耳闻。祝缨进京之后,他曾远远地观察过祝缨,如今离得近了,更要好好地看一看。祝缨个头不高不矮,人略瘦,显得很精神。白皙的面皮,眼睛很亮却带点儿柔和的味道,整张脸上的线条都很温柔。人往那儿一站就显得很亲切,仿佛是一位久别的故友,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回到先前的亲密状态里。

    孟弘心道: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祝缨并没有让他现在就坐的意思,他的脸也没冷下来,而是客气地说:“下官冒昧,有一事相托。不敢诱使大人违法,于大人是举手之劳,于下官却是莫大的人情。”

    “哦?”祝缨听他这意思像是说他自己,做了个手势,让他到里面来坐。

    宾主重新坐定,荆生、祝炼等人都不敢再坐,都侍立在侧。

    换了新茶过来,祝缨才发现自家待客这茶也比别人家里寒碜了些——它没点心。

    好在孟弘也不挑剔,他说:“大人们进京都忙,下官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眼见新年将至,大人以后只有更忙,下官不得不赶了过来。”

    祝缨问道:“不知是什么事呢?”

    孟弘道:“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一个叫陆美的人?”

    祝缨道:“你们的年纪差得可不小。”

    孟弘微微放松了一点,道:“是,他是我表兄,年纪是差得大了些,却还是认识的。家母姓陆。”

    这话就说得稍有离奇了。陆美是流放到原南府的官员,流放得那么远,罪名不太小,他的亲戚做了宦官?

    祝缨点了点头。

    孟弘又说:“前番蒙大人恩典,许他回乡探亲,我与他见了一面。”

    祝缨又点了点头。一个王府宦官一个流放的犯官,是亲戚?有古怪。

    孟弘道:“我与他都是往事不堪提,他家中境况令人不忍。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有请大人回到梧州之后代为照看一二,就是深恩厚德了。”

    说着,奉上了一张礼单。赵振犹豫了一下,丁贵踏上前一步想接,祝缨却摆了摆手。

    孟弘道:“没有别的意思,是谢大人之前许他回乡探亲,骨肉能得团聚。”

    祝缨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念他原也是官员,又有孝心,才答允的。并不为这个。”

    孟弘道:“大人这样,令我心中难安。”

    “陆美在梧州时日已久,他要愿意,早就能落籍梧州了。我看他心气还有,多半还想起复。你们兄弟有这样的力气,不如使在京里。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了,他能起复,比你给我什么礼物都更能叫我高兴。”

    孟弘带来的礼物连门都没能进,都还在门外那大车上,卸车的时候就被宅子里拦住了,现在只好当面再送一次。

    两人一番推让,孟弘道:“起复之事不知何年何月,眼前的恩情是要还报的。”

    祝缨道:“他罢官流放你的官职也还没到头,力气得省着些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陆美没对你说么?梧州梅校尉营里没几个肚里有墨水的人,如今梅校尉信任他,文书信函多由他来承办,日子还过得下去。你要过意不去,等他升了,叫他自己来见我。”

    孟弘见事有不谐,只得礼貌告辞。

    祝缨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口,孟弘的随从们只说了一个:“这……”孟弘轻轻摇了摇头,随从不再说话。

    孟弘转身对祝缨长揖告辞,祝缨也说:“路上小心。”

    …………

    随从们一路你看我、我看你,不等回到卫王府,就有人凑上前来小声地问:“他没收,咱们就这样回去,会不会?”

    孟弘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从闭紧了嘴,心中暗叫晦气。

    孟弘的脸色直卫王府才稍缓了一点,礼物得拉进府里。府里有人看到他又将礼物带了回来,有不方便问的都小声嘀咕:“这是怎么了?”

    孟弘的眉头皱了一下。

    卫王府的晚宴还没散场,舞乐正欢,卫王与王妃在上面坐着,下面是些得二人喜欢的侧妃、王子之类。

    孟弘就站在外面,等卫王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朝他一扬下巴,孟弘才快步绕到了卫王的身侧。卫王问道:“如何?”

    孟弘道:“他没收。”

    卫王一挑眉,起身离席。孟弘跟着卫王往外走,路上,孟弘就说:“滑不溜手,偏又说得冠冕堂皇。”

    卫王道:“怎么说?”

    孟弘道:“让我与陆美将力气都用在起复上,陆美起复后亲自去找他。”

    卫王发出一声哂笑:“他是真将陆美当年你‘表兄’了?算了。他离得那么远,现在也用不着。有个引子,他能入京了再说。”

    孟弘道:“小人无能。”

    卫王道:“这么些人,哪能个个都准了的。别处都有什么事?”

    孟弘道:“有些人仿佛已有了想法。连唐王家都派了人四处拜访。王府文学戴瀛近来出入了好几家。鲁王的妹婿段婴也活跃得很,刘松年并不吃他那一套。英王往年与赵王并不如何亲密,如今却常常一处。丁源去拜访王相公和钟相公,都泪眼汪汪地出来,看样子没成。”

    卫王一声嗤笑:“还做梦当‘国舅’呢?”

    孟弘又汇报了一些事,卫王道:“你去吧。”

    “是。”

    孟弘退回自己的值房,他在王府里有自己独立的屋子,手下管着几十个宦官,也有自己的“养子”。回到房里,就有小儿子们过来伺候他更衣、给他上茶。孟弘在祝家喝了一肚子茶喝得反胃,看到茶就烦,儿子们察颜观色将茶撤了去。

    一个小儿子说:“爹,您今天辛苦了,我这就给您传饭去!”

    孟弘的饭食也不赖,他吃了几口,对另一个儿子说:“记下来,过年多备一张拜年的帖子,给祝家送过去。再备四色礼物,不轻不重就行。送的时候打听一下,祝刺史什么时候启程,从哪里走。”

    “是。”

    孟弘从袖子里又掏出来一个信封往桌上一扔:“标记了收好。”

    四个儿子面面相觑,两个识字的要上前,最小的那一个机灵地抢先一步拿了:“是。标记什么?”

    孟弘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陆美。”

    “是。”

    孟弘很快吃完了饭,赶去卫王面前伺候。冷风一吹,小宦官手里提着的灯笼不停地摇晃,光亮的范围也随之晃来晃去。孟弘拢着手,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是卫王府的宦官,当然是帮着卫王正位东宫最好。

    卫王非嫡非长非爱,是有点难,但是其他人也不怎么样!还是有机会的!

    可是要怎么做呢?做官的人,凡出头的必有过人之处,不会轻易就上了卫王这条船。眼下还是该将目光放到京官身上,尤其是禁军。外任官员倒是不必太急,但是得留个引子。孟弘又想了一下,陆美不太可能向祝缨说明实情。

    他亲娘可不是陆美的亲姑妈,同姓而已。

    陆美当年回乡不止是回家,还来寻了他,求情托请托到了他的面前。当时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表兄”。他母亲与陆美的父亲都出了五服了,他少年家贫,也没见着“舅家”怎么帮忙。一场大水,父母为了他能有条活路,将他送上了人牙子买人的船。

    同乡是很重要的关系,陆美是同乡,但同乡不必非得是陆美。一个王府的管事宦官之一,捞一个三千里外的犯官,费力,也犯不上。他跟吏部的人也没交情,为了陆美求卫王也没必要。

    但是拜帖他收下了,本来以为今天可以与祝缨套套交情,这张陆美的帖子也能拿出来当个佐证。哪知人家不接茬儿。

    果然,都是难搞的人!

    这些大臣!

    孟弘的心情很不美妙。走着走着,他突然灵光一现:要是别人都不如殿下好,不就行了?

    …………

    祝缨的心情倒还算不错。

    孟弘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人大概是疏忽了,远的不说,不久前她就来过京城。与现在许多刺史齐聚京城不同,那会儿她到京城还是比较显眼的。当时不找她,现在想起来了?

    小吴有一点不安的,他也在想要一个职位。他的心里乱得很,脑子里一会儿是京里的形势,一会儿想这个人是王府的“大监”,刚才是他在陪着说话的,孟弘说着对祝缨的感谢与卫王对祝缨的欣赏,他也跟着附和了两句。但是祝缨没接孟弘这个话茬。

    然后又想回自己的职位,又很怕祝缨答应了许多别人的请托,他的事情又要往后退一步。不是说祝缨说话不算数,而是如果有更多的人,哪怕只有两个,那就有个先后。他有点不自信,王府宦官出手的礼物,应该很多吧?万一有人会出更多呢?

    瞻前顾后,小吴魂不守舍。

    祝缨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小吴道:“没、没什么,没见过长这么好的阉人。”

    祝缨道:“能出头的多半长得出色。哪里都这样。你的心思现在不该放在他的身上,再练一练你的字去。”

    “是。”

    祝缨又将祝炼、荆生叫来谈话,询问孟弘当时说了什么。

    第二天,祝缨依旧是访客去,她又去了一回郑侯府。一大早她就到了,将郑侯与郑熹等人堵在家里。郑川跑出来迎接她:“三哥怎么来了?”

    祝缨道:“你要当我闲的也行。”

    郑川道:“那就一定有事啦!正好,阿姐今天也要回来一趟。”

    祝缨道:“那我赶上了。她还好吗?”

    “很好,就是忙,姐夫信任她,什么事儿都交给她了。”

    祝缨只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侯府已经吃完了早饭,郑侯与郑熹爷儿俩都在一处说话,等闺女回家。一见祝缨,郡主先说:“巧了,人齐了。”

    祝缨笑道:“我算是赶上了。”

    郑熹对一旁三个孩子说:“来,拜见你们三哥。二娘,你小时候的襁褓都是他给你准备的。”

    岳妙君生了两女一儿,最大的那个出生的时候祝缨还在福禄县当县令。现在她都长成个小小淑女了,祝缨也成了刺史。小姑娘长得端正,五官不如郑霖好看,但是礼数周全。她妹妹更像郑熹一点,最小的是个男孩子,看着也干净利落。

    同祝缨见了礼之后,三人都不多嘴,很安静地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岳妙君问祝缨:“可还忙?那天着了雪受凉了没?”

    郡主问怎么回事,岳夫人就说了祝缨下雪那天去了刘松年家的事:“我哥哥还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叔父面前有人这么从容的。他算是知道怎么叔父相处了。”

    郡主笑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碰巧了他老人家心情好。”

    郑侯道:“得了吧,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了?”

    说笑中,郑霖又回来了。她比出嫁的时候看着像是突然成熟了许多,瘦了一点点,容光焕发。回家之后说的话却有点官样文章的味道,向长辈们问好,又跟弟弟妹妹们说话。看到祝缨她也很高兴地叫了一声:“三哥。去年你没来,我想你今年一准会来的!”

    郑侯和郑熹父子俩没有摆谱训斥一些不该跑回娘家之类的话,反而比较关心郑霖新年怎么过,岳妙君又问姑爷今天干什么去了。

    郑霖道:“我正要说呢,被英王请去吃酒了,说是外番今年朝贺的使者携了商人。有商人带了异域女乐,邀他先睹为快。新年还不够看的?真是的。”

    祝缨道:“年前就是要忙一些的,各王府都这样。”

    郑熹道:“是么?”

    “您还不知道?如今在京里的人又多,彼此认识的人也多,就这京城里,您随便指个人,七弯八拐的总能找着些人情关系。”

    郑熹道:“蝇营狗苟。”

    郑霖道:“爹,您说谁呢?”

    “好好好,不说了,你们娘儿几个聊吧。三郎,看见了吧?女儿大了之后就不能乱说话了,会被嫌弃的。来,咱们去那边聊,将这里让给她们吧。”

    祝缨顺势与他去了书房,两人坐下,郑熹问道:“有人找到你了?”

    祝缨道:“不多,眼前就俩,以后不知道。这些人都有点儿意思,有话不直说,先要套交情。昨天来了个孟弘,今晚约给了戴瀛。”

    “卫王和唐王?你还应付不了?这就到我这里来了?”

    祝缨道:“您还不知道我?以前哪见过这阵仗呀?我能混着过到现在,全是因为别人瞧不起我。我就是一个虾米,现在泡水里看着像是长了一点罢了,害怕。”

    郑熹笑个不停:“那有这样自我贬损的?不用怕。”

    祝缨道:“不是自我贬损,是真的。以前真是个虾米,现在涨大了一点儿,也还不够大。一个外任的官员,下一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没底的。这个京城,要说市井,离开十年我也能拣得起来。朱门之内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也不能一直避着朱门走!”郑熹说,“朱门之内也不太难,你回来就知道了。”

    “回来?不是换个地方?”

    郑熹道:“还奔波?再不回来,这京城你就更生疏了!”

    “那也是接着熬资历。”

    “熬资历怎么了?谁不得熬?早熬一点儿对你有好处。”

    祝缨坦诚地说:“我怕回来之后我应付不来这乱局。京城就是个大磨盘。”

    郑熹道:“那你就做磨盘。不就是诸王吗?诸王,也得看大臣。陛下这几个儿子,也有凑热闹的,也不是人人都不好,你自己不要乱才能看清楚。”

    祝缨道:“那您——相中了谁?不会是皇孙吧?要准备什么?”

    郑熹也不说场面话,而是直言:“不是他。”

    “咦?”

    “他没用。如果有什么姓丁的人联络你,别理会。”

    祝缨道:“好。那别人呢?还是谁的话都不接?”她尽力问得仔细一点,就像她说的,底下的事儿她门儿清,再往上她之前从未接触过。经史是读了一大堆,想也知道除了记载下来的事件,又有多少谋划隐在阴影之中。

    比如尚培基,外人只会说是他老婆运气不好,仆人在梧州会馆撞到了刺史,然后拎了一串粽子出来,断送了他的仕途。没人知道祝缨早就讨厌他了,是故意去的梧州会馆,项大郎已隐讳地向她告了状。

    郑熹道:“接了之后你要怎么办?你还没回来,就听陛下的,陛下没表态,你就谁也不亲近,回来之后再说。你看好哪一个?”

    “我都不熟。”

    “不用熟。”

    “要说,皇孙最划算,可惜不能由着您安排。那就不划算了。”

    太子妃姓丁,但是眼前这个皇孙不是太子妃亲生的,皇孙亲娘出家做女道士去了。天子幼冲,对大臣来说算是好事。

    前提是“天子”。

    争位的时候如果手上握的牌是个小孩儿,还不算太差。如果这小孩儿身边的人不太灵光,那就趁早放弃吧,容易坏事。年纪小,是不可能与母亲隔绝的,握着皇孙的人是太子妃。郑熹已经为她顶过一回缸了。

    郑熹道:“看得还算明白。其他人呢?”

    “我离得远看不清,您要问我就只能说,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拢人的,又能拢到哪些人。”

    郑熹笑了:“私下的事能告诉你?能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现在打明牌的就是个大傻子!还是要回来,别再想着再任三年的事了!头胎是好的,当爹的得自己先过好了,才能保住这个头胎。”

    祝缨道:“好。”

    …………

    祝缨没能从郑熹口中问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还真看不出来郑熹在这件事中的立场。

    她下午又在京城里晃了一圈儿,往骆晟的府上去了一趟,谢他关照了苏喆他们。永平公主府前车水马龙,骆晟比在鸿胪寺还要忙。祝缨在这里就没有什么优待了,她递了帖子,眼见来的人太多,便从骆晟家离开了。

    到得晚间,戴瀛又来了。

    他也带了些礼物,没有孟弘那么夸张,祝缨同样没有收。

    戴瀛道:“您是朝廷大臣,我这样上门索要,是蛮横无礼。要是让殿下知道了,该说我的不是了!”

    “我最羡慕能读书的人了,”祝缨说,“我以前自己也没几本书,就说,以后我要是有钱了,一定不能吝啬。让愿意读书的人有书读,是我的心愿。”

    戴瀛一定不肯。

    祝缨道:“那您就把这些舍给哪处施粥的寺观吧。”

    戴瀛一阵叹息,又夸赞了祝缨几句,祝缨道:“惭愧,也不是为了别人,不过是想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儿罢了。”

    戴瀛拱手道:“大人真是我辈楷模。”

    聊了几句,戴瀛见也聊不下去了,拿了书,识趣告辞。

    年前,祝缨就只与这两位王府相关的人有了一点联络。转眼就到了除夕。

    祝缨有资格去宫里吃饭,吃完饭再回来守岁,次日一大早去朝贺。苏喆等人因在皇帝面前露了一个小脸,也有几个人关注。朝贺毕,祝缨就带着他们四处拜年,履行了带他们看更热闹的承诺。

    苏喆当天不想回四夷馆,几个小鬼也是一个意思,祝缨就将他们带回了自己家。安排郎睿等人与祝炼同住在张仙姑的屋子里,苏喆则住到花姐的屋子里去。

    苏喆好奇地道:“这里怎么这般小?”

    祝缨道:“我穷。”

    苏喆听了就笑了,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别业很大,府衙也不小,怎么看祝缨都不像是个穷人。苏喆道:“过年不是不能说不好的字眼吗?分明是节俭。”

    祝缨道:“你说是就是吧。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苏喆道:“这些天总有人问我,说识字歌之类的。阿翁,京城的人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识字歌也不知道?”

    祝缨道:“他们不是稀罕识字歌,是皇帝喜欢。回去给你们讲一课,楚王好细腰。陛下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你那课本,他现在怕是已经收了起来,不再看了。”

    “那……”

    “别跟他要回来,就让他收着,挺好。”

    “哦。那要是有人向我要呢?”

    “什么人?”

    “四夷馆里住的那些人。”

    “你手上又没有,实话告诉他们没有。这些人,过一阵儿也就会忘掉了,又会追逐陛下新的喜好去了。”

    “那咱们这不是白费力气了?”

    祝缨摸摸她的头:“怎么会是白费力气?我让许多人知道有这个课本了呀。”推广起来就容易得多了。朝廷下令推广这个识字课本可能性不大,一部分刺史能够稍微重视一点就行了。

    苏喆还有点不太理解,不过这不妨碍她将这件事记了下来,然后又高高兴兴地跟着祝缨拜年去了。

    祝缨新年必去的地方是郑侯府,毫不意外的,她在郑府见到了郑奕很不满意的舒炎、白庆志、柳昌,他们仨坐在一起,郑奕与温岳坐在他们的对面,两伙人都在郑熹的书房里,显得泾渭分明。

    正月

    祝缨站在门口便将书房收入眼底。

    郑熹还坐在他的位子上。

    郑奕和温岳脸上都带着点客气的假笑,舒、白、柳三人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还是不在意,表情比对面两个假脸真实许多。

    三人长得都不错,柳昌最好看,其他两个也都五官端正,舒炎还是个方脸。他们坐在郑熹的书房里,脸上透出的一点点开心是发自内心的。

    祝缨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三人,大概与当初的她一样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这样的虾米进了京,能够坐到郑熹的书房里,是该在安心中透着开心的。郑府此时比当年还要更显赫一点,因为在郑熹的手上这个家没有现出败落的迹象,这代表着它的积累又深厚了一层。

    祝缨毫不迟疑地跨了进去,对打帘子的小厮点点头。进去之后先对郑熹说:“大人在这儿躲酒呢。”

    郑熹道:“我又不是你!没人敢叫你喝!”

    “也没有人敢劝您的酒。”

    舒炎等三人好奇地看着“传说中的祝三”,与不能饮酒同样著名的面白无须。传说他得有三十岁了,看着像是二十多,也不摆出一州刺史的架子。从祝缨的身上丝毫看不出来一丁点儿“开疆拓土”的凶悍气概。

    郑奕起身道:“来!坐!”

    原本他是坐第一个温岳在他下手,第三张椅子是空的。温岳见他一动,忙也起身,依次往下挪。祝缨脚下一晃,已往第三张椅子里坐下了,说:“你俩在这儿罚什么站呢?”

    对面舒炎忙也站了起来让座。

    祝缨失笑:“这都怎么了?”

    郑熹道:“都坐。”才让诸人各归其位。

    小厮给祝缨上了茶,又摆些细点,检查了一下祝缨脚边的炭盆才退下。安置妥当,祝缨道:“外面那么热闹,你们都不出去,想是为了这三位了?我还不认识呢。”

    郑熹道:“舒炎、白庆志、柳昌。”他说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站起来叉手行一个礼。祝缨也不托大,也还半礼。

    郑熹道:“都是才俊,你们是他们的前辈,日后相见多多关照。”

    郑奕笑道:“都是才俊,只怕想‘关照’也没机会。他们一个个自己都能将事儿办啦,三郎不知道吧?他们可比咱们当年厉害多了。”

    郑熹道:“就说你自己,别带上他,他进京的时候才多大?”

    郑熹口气里夹着一丝丝的幽怨遗憾。祝缨之后,他再也没能拣着年纪这么小就能看出点苗头的人了。

    新来的这三个人里,舒炎与祝缨差不多大,他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出仕不算太晚,因无人引路也吃了点小亏,一番波折碰到了郑熹。

    白、柳二人年纪比他小不了多少,三人都蓄上了短须,显出一点斯文之外的精明之气来。

    祝缨道:“一提年纪就要取笑我了。”

    温岳道:“不敢不敢,你最能干。”

    “哎,别,还是取笑吧,这样才好托你给我照看一下家里。”

    温岳对郑奕道:“十三郎看他,是个精明人儿吧?他还小呢?那几个南边儿的孩子你们见着了没有?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几岁,管他叫——阿翁!”

    温岳一口气在众人面前说这么多的打趣话,真是活见鬼!郑奕也与他一唱一和地:“这就不懂了吧?这叫萝卜不大,长在辈上了。那就得认。”

    祝缨道:“今天就说我了吧?要这样我可走了,我把他们带了来,托金大嫂她们照看着,正担心活猴儿撒泼呢。”

    说着,作势要起来,郑熹道:“不用你操心,会有人看好他们的。”

    祝缨又坐了回去:“那我就放心了,一会儿再出去领他们见君侯,讨个压岁钱。”

    郑熹道:“他是喜欢小孩子的,尽管讨要。”

    祝缨道:“有个孩子想要把好刀。”

    “哪一个?”

    “您猜?”

    “话最多那个丫头?”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样?”

    郑熹道:“是苏鸣鸾的女儿吧?那倒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了,以后要继承家业的,软弱了不好。”然后又指指舒炎对祝缨说:“你们俩现在都任地方,想必能聊得投机。”

    祝缨就问舒炎是哪里人,在京城住在哪里之类。

    舒炎道:“晚辈是新丰县令。”

    祝缨微张了口:“那了不得。”

    舒炎有点苦笑地说:“未得京城便利,却又有种种京城之不利。也是很难。若非有尚书关照,恐怕也难干得下去。”

    祝缨道:“大人现坐在那里,可见以后是不会再难了。”

    郑奕道:“三郎这话说得对!呐!你们几位,可比以前顺利多了吧?”

    郑熹道:“莫夸我,从小你一夸我必有事找我的。”

    室内一阵的笑。

    郑奕道:“还真有事儿,等七郎闲下来我再说?”

    郑熹点了点头。

    初次会面,也谈不出什么正事来,郑熹只是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郑奕、温岳等人与舒炎三人生疏是在郑熹意料之外的,他选的人都是长得也不丑、能力也有、为人也不讨人厌的,双方不能和谐,必是有其他的缘故。

    听郑奕这话说的,是有点埋怨他栽培舒炎不管别人了?郑熹略显一点无奈地对祝缨使了个眼色。

    祝缨亲眼见着了这几个人的相处,打定了主意:这跟我有关系吗?

    她像是没看出来似的,依旧是闲谈。既不提自己估计在梧州呆不久,也不讲任何与公务相关的事务。只说一些自己刚到京城时的事,都亏府里帮忙才租上房子,白庆志、柳昌也附和说他们现在都还在京城租住。

    祝缨道:“京城房子贵,我那时候想去买鬼屋。”

    柳昌笑道:“那个……我们还是不太敢住的。还是先赁着吧。”

    舒炎说:“赁房住也累。赁来的房子没有全然合心意的。”

    白志庆道:“现在正是在用心做事的时候,倒也不觉得苦。”柳昌在一旁点头。

    白志庆在礼部当个员外郎,祝缨与礼部熟人聊天的时候,并没有听熟人提及这个人。柳昌在刑部当员外郎。梧州的刑案发到京城,刑部的签名上并没有柳昌。柳昌是三人看着最年轻的,不排除他升到刑部的时间晚。这样两个人,如果不是狠狠用力地搂钱,那是不大买得起房子的。看两人衣着,也不像是个豪富的样子。

    他们才说房子的事,郑奕就说:“你们太谦虚了!你们赁的地方可不简单呐!三郎不知道吧?他们那儿比你家离这边都近。一个是赁的休致还乡的袁少卿的府邸,另一个更了不得了,是调出京布防的文将军产业。过几年索性买下来,那才方便又合意呢。”

    温岳道:“这个安排好。”

    郑奕道:“对吧?住习惯了就把它成自己的,省得挪。”

    郑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招呼六人出去入席,边走边指着祝缨说:“你们有什么话自己说去,你们三个不要看他年轻,无论公私事务,他都能理会。走,咱们吃酒去。”

    郑奕对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轻轻摇了摇头。几人入席,苏喆已经跟郑霖在一起说话了,郎睿被郡主带在身边,其他三个少年正在同金彪比射箭,郑侯取出一副雕弓来当彩头。郑侯道:“整天啰嗦个没完,快来一道吃酒。”

    郑熹笑着坐到他身边,爷儿俩说起了话。郑奕凑到祝缨身边,问道:“如何?”

    祝缨道:“你也太明显了。我只知道,我要打人的时候绝不能叫人看出来我要打他。你这一股子酸醋味儿,够烧一百条糖醋鱼了。郑大人眼光一向可以,这三个人必有过人之处。要是你今天肯让他们多说几句,我还能多看出一点他们的道行来。你把话都抢光了。”

    祝缨一摊手,郑奕怪声道:“还怪我了?”

    “不然呢?我要是你,要么就不叫尚书看出来,要么就找他说明白了,问一问他对新人旧人是个什么意思。你们是兄弟,自家人,有什么是不能摊开了说的?顺便帮温大问一问。”

    “我本来就要去找七郎的。”

    “那不得了?”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祝缨与郑奕看去,是唐善来了。唐善依旧是在侯府里,比起出去的金良,在祝缨等人面前反而更有面子一点。金良至今没有熬到从五品,本来快要熬到了,皇帝调禁军的时候,顺手将他们也调了一回,生生将他的步子给打断了。做官最怕计划得好好的突然被打断。

    祝缨道:“说你怎么不下场。”

    唐善道:“我下场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那我陪你,金大哥,来!咱们一块儿。”

    府里知道旧事的人都一声叫好。

    祝缨、唐善、金良各展本领。祝缨先射第一箭,然后是金良,唐善最后。最后唐善第一,祝缨与金良相差倒不大。

    郑侯道:“三个都有彩头!”

    祝缨道:“给丫头换把刀吧。”

    郑侯看看苏喆,说:“她的另算!你的也不会少。”

    苏喆高高兴兴地也拿到了一柄刀,对郑侯说:“我拿绸缎与您换吧!”

    郡主等人都笑着说:“不用、不用。”

    此时再吃年酒,侯府里就没多少人会与祝缨开玩笑了,也笑,但说话间都透着一点敬。祝缨也不因此疏远他们,还是与甘泽、陆超他们说话,又看陆超的儿子。这小子已经在府里当差了,干着以前陆超的差事,现在还是在郑熹的跟前做事,而不是从小陪伴郑川。

    祝缨又去看苏喆等人,让金羽几个不许喝醉了:“谁醉了,都捆起来直到酒醒。”

    郑熹道:“你还说别人呢?”

    “我不喝呀。阿彪,你也别喝太多。大人,您说是吧?”

    郑熹道:“不错,身在禁军,更不能因酒误事了,你们看看温大,他就很好。”

    宴散过后,郑府也往外送客。这一天来的都不大需要主人家亲自送,郑川带着弟弟送行。祝缨要看五个孩子,随便一磨蹭就留到了最后。她对郑熹道:“您要有空与十三郎谈一谈吧。”

    郑熹道:“他这个年纪、这个品级,到了靠‘熬’的时候了。谁来也都是这样。将来他熬过了这一关、升走了,难道要我自己什么事都干?你别学他。”

    “好。”

    ……——

    祝缨从郑府离开,咂摸着这其中的味道。她还没到需要担心这种情况的时候,预先见识一下也不坏。

    郑熹则认为祝缨说得有道理,是时候跟郑奕聊一聊了。

    于是,郑奕还没找郑熹,郑熹就先将这位弟弟叫了过来。兄弟俩坐一张床上,靠着熏笼烤着火说话。郑熹道:“新年我都不用买醋了。”

    郑奕哼了一声:“拿我来比怨妇吗?”

    郑熹笑笑,说:“人要是提东西,东西放在地上,伸伸手就能往上提起来不少。要是本来就在手里,往上拎点儿也还行。如果本来的位置超过了胸腹,想将它再往上提一寸都吃力,要蓄力的。”

    郑奕嘟囔一声:“我不是向你讨要什么!那几个人一把年纪了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好嫉妒的?三郎才到府里的时候那么小,我现在也不嫉妒他。我是说你待我们不如以前亲密了!”

    郑熹笑着反问:“真的吗?”

    “哼唧。”

    “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要寻我,是什么事?”

    “我本来求个外任的,想先对你说一声。”

    郑熹道:“外任一任是好事,我现在只恨自己不曾外任,将来还未可知。但是你与温岳,现在不能离开。”

    “诶?”

    “就是蔺振,我也是不想他离开的。京中如此,咱们在京里的人手得足。到了这个时候,要耐心,等待时机才能一鸣惊人。伏下身子来,安静下来,嗯?”

    郑奕点头:“好。”

    郑熹道:“假也快过了,趁还不用应卯吃酒去吧。”

    郑奕被郑熹一番推心置腹,平和了许多。郑熹又将温岳叫去,与他一番开解。

    ……——

    郑奕的事情,祝缨对郑熹一提就罢,成不成的,她也不放在心上。与别人想的不一样,她并不很在乎“郑党”的团结。

    她还是接着交际,又将王云鹤、刘松年等人的家再跑一遍,冷侯府上也没落下。这回是拜年,顺路又看了一回鲁刺史和陈萌,陈萌又在府里设宴,吴刺史等人同样在座。

    特意与吏部的熟人们再吃一个饭,过完年,吏部照例还会有一批新官的任命。前一年的冬天,各地的刺史等进京向吏部反馈一下各州所属官员的情况,顺便评定一下他们的等第。由于刺史们到京有早有晚,各州官员评定的情况出来得也有早有晚。

    晚的那一批,其升降黜都要排到新年之后。

    祝缨就是瞅着这个机会,与吏部再勾兑一下。

    与吏部的人见完了面,祝缨又请梧州保送国子监的两个学生再吃一顿饭,与赵振等人凑齐一桌。席间,祝缨问他们:“项大在京城这些日子,你们生活也轻松不少吧?”

    张生道:“是。时有家乡土仪捎来,可解思乡之情。”

    范生道:“先有赵兄指点,后有项大郎照料,我们二人实在是幸福。”

    “不要太习惯了。将来为官一方,将别人为你做的事当做理所当然,那就要坏事了。别人不图回报?那你自己就得有点数。”祝缨说。

    两人忙离席表白自己:“并不敢。”

    祝缨道:“坐下,别一惊一乍的。他们两个的品性是可信的,将来遇到别人就未必可信了。你们家中长辈没有官身,我将你们送上这条路,当然要提醒你们。为什么说官宦子弟做官容易?有人教也是一条。没人告诉你哪里有坑,你就得自己去蹚。”

    “是。”

    连赵振他们也都听住了,一旁小吴更是恨不得将这些话都刻下来。

    祝缨又略提醒几句,接下来就不再说什么教训的话了,问起他们在国子监的同学,主要是一些保送生,明着问这些人在国子监的情况如何。

    一顿饭吃完,祝缨又给他们赠送了些文具之类,才让人将他们送回去。

    一等到假期结束,祝缨就联系上了岳桓,请求到国子监里去看一看。

    岳桓道:“这么些个刺史、别驾,就你对这些保送来的学生最上心!还怕我对他们不好?”

    祝缨道:“哪儿的话?我那儿不是还缺个县令么?不但缺县令,还缺县丞。想看看有没有合适做县丞的。”

    这个事儿岳桓是非常乐意的,他说:“明天早朝后,你同我来!”

    祝缨笑道:“好。”

    有岳桓带路,事情就简单多了。国子监里大部分人不太认识祝缨,看她一身红过来,还以为她是哪家祖荫过厚的公子哥儿。还有人说:“奇怪,没听说京里有哪家儿子惹了老子要被扔过来读书的吧?”

    “不能是宗室吧?”

    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岳桓道:“保送来的,多半不如考进来了。当然,比荫进来的一些顽劣之徒要好些。荫生里也有好的,父祖都是官员,懂一些。偏僻地方的更差一点,像赵苏那样能自己能考的,凤毛麟角。既是亲民官,还是要好一些的。否则百姓受苦。”

    祝缨道:“选个县丞,县令还是要从已经出仕的官员里选的。”

    “哦。那也行,是该有个主官带着。你看看,这些!”

    祝缨道:“额,向您打听个人。”

    “你心里有人选了?”

    “还没有,想看看。”

    祝缨心里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遇着尚培基这种人,祝缨也警惕了起来,不肯看着学问好就选定了。如果学问不好,又很难能够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案——鲁刺史的眼光、手腕都还是不错的。

    这个不错是指,他手里出来的人,都很好用。

    本来,她可以向卢刺史打听,卢刺史离她的地方更近,学生生长的环境与梧州更像。但是卢刺史去年已经来过了,今年没轮到进京。这一来一回就麻烦了。

    祝缨就向岳桓点菜,看一看鲁刺史保送来的两个学生是个什么样子。一看之下,觉得还算满意。又问岳桓讨了他们的课业本子来看,最后让将他们两个都叫过来面试一下。

    祝缨考试也与别人不同,她不提问,不明说是挑选,只是说自己以前是鲁刺史的手下,现在来看自己的学生,顺便看一看他们。然后就与他们闲聊,套一套家庭情况,看一看他们的身上有没有奢侈生活的痕迹。套一套有没有出仕的意愿,是想自己考,还是有机会就上之类。

    话锋一转,向他们讲了鲁刺史的厉害之处,由此引到自己当年办过的一些案子上。什么口上讲的大道理都是虚的,看他们在一个案子中对待弱者的态度、对待孤寡妇孺的安排、对待诸如商人、奴婢这样的身份人的评价,大概就能看出来这个人怎么样了。

    祝缨与他们聊了半天,定了其中一个叫杭勤的学生,他更年轻一点,今年只有二十岁。他亲戚也没有当官的,宗族也不大。

    祝缨看好了人,没对两人说什么,对岳桓使个眼色,岳桓就将二人打发走了。祝缨又意思意思地去与范生他们说了一回话,谢过岳桓,走了。

    这才去往吏部,与他们协商任命。

    尚培基被召回京中赋闲,福禄县的县丞就先预定了杭勤来顶着,不至于把县里的事耽误了。有了县丞,县令就不着急了,祝缨打算回程的时候与卢刺史碰个面,询问一下卢刺史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可以升做县令的人。既是卖刺史一个人情,也是容易打探此人的底细——顾同可还在卢的刺史手下当官呢。

    然后是小吴,他已混迹官场数年,每年的考评也都还过得去,品级、资历也都攒够了,祝缨于是推荐小吴做个县令。吏部的熟人夏郎中也给祝缨面子,拿出个本子来,说:“这些都有缺的。”

    祝缨问道:“这几州的刺史别驾,都是什么人?我得看看,别再是我得罪过的,我给人送出气筒,那我可不干!”

    夏郎中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仔细。”

    祝缨道:“那是。”

    她又从吏部这里看到了许多各州官员的概况,往心里记了一记,最后给小吴选了个不太远的上县,扔过去做个县丞。

    夏郎中道:“几道告身,要后天才能得。”

    “好饭不怕晚。”祝缨笑着说。

    祝缨心情不错,准备拿到告身之后,先打发小吴,再叫上杭勤去见鲁刺史。

    回到家里,小吴又迎了上来:“大人,上回那个孟大监又派人送了帖子来。”

    “说了什么事吗?”

    “说是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动身,请您千万告诉一声,有些事儿拜托。家里没敢收他的东西!”

    祝缨点了点头。

    …………

    孟弘再次送礼被拒,他也不恼。

    叫来了一个小儿子,问道:“话都传过去了?”

    这儿子说:“爹交待的事,儿子哪敢怠慢?已经找了我那个同乡,告诉他,有人听到了消息,先太子薨逝之后,赵王惊喜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叫赵王得势,以后太孙还有没有活路可就两说啦!”

    孟弘点了点头:“干得好,嘴严些,以后谁问你都说不知道!”

    “您放心。我没当着他的面儿说的,是……说悄悄话叫他听着的。”

    他的同乡就在太子妃身边当差。先太子死了,但是有儿子,孩子的生母出家做了女道士,太子妃就带着儿子生活。这孩子至少是个郡王,太子妃原本就是储君之妻,娘儿俩都用得上宫女宦官的,这两类人甚至比外戚与娘儿俩相处的时间都长。

    孟弘抛给他一只钱袋,道:“赏你了。”

    “儿子给爹办事,怎么还用拿爹的钱呢?”小宦官双手将钱袋捧在身前并不收回。

    孟弘一挑眉,小宦官就磕了个头:“谢爹的赏。”

    孟弘起身,向卫王的书房走去……

    伏线

    祝缨接过孟弘留下的帖子,上面还是以孟弘个人的名义送的,并不涉及到他的主子卫王。轻笑一声,祝缨对小吴道:“将帖子收了吧。丁贵呢?”

    小吴道:“他在那边帮着小柳收拾牲口,我去叫他过来?”

    “叫他到书房来。”

    “是!”

    小吴小跑着去叫了丁贵,两人路过前院墙角的大缸,小吴拐了个弯对丁贵说:“手洗洗,身上的土掸一掸,什么样子?”

    丁贵赶紧照做,紧张地问:“哥,什么事儿啊?要叫我。”

    小吴道:“我哪知道什么事?哪来那么多的话?快点儿。”

    两人跑到书房,祝缨正在看祝炼的功课,虽然在京城,祝炼的功夫出了假期就恢复了,祝缨现在安排他做一些算术之类的学习,同时开始读一点律法类的书籍。

    看到表兄弟俩过来了,祝缨对祝炼道:“你先把这一篇用心记下来。去吧。”

    “是。”

    祝炼捧着书回房去了,小吴与丁贵两个凑上前来,由小吴开口:“大人,阿贵来了。”

    祝缨道:“你们两个办个交割吧。小吴,你将手上的事情先交给阿贵,再抽空将梧州的事务仔细想想,有什么咱们动身前没交待好的,都写明了。”

    路途遥远,出这一趟差往返要小半年,祝缨离开梧州前已让随行的人将手上的事务都交待过一次了。但是对于小吴,她还是要再催一次。这是必须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每个人都有一点小绝活,非到最后不肯吐露。

    小吴心里有数,因为早就说过要让他离开梧州给谋个离京城近点的差使。他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又收住了笑,心里开始发慌。丁贵也有点高兴,但又很小心地看了小吴一眼,有点怕这个表哥不高兴。

    祝缨道:“都傻站着干什么呢?快着些,过两天就没功夫干这个了,还不快去?”

    小吴慌里慌张地答应了一声:“是!”

    拖着丁贵跑了。

    丁贵一边跑一边说:“哥,你慢点儿,怎么回事儿?你犯错了?”

    小吴道:“呸!你盼我点儿好的!来,我教你!”

    自打小吴升了之后,丁贵来到祝缨身边,表哥表弟的,小吴背地里教了丁贵不少小窍门,比对小黄他们都上心。什么府里人的喜好啦、家里的习惯啦、自己跟着祝缨的一些经历啦,特别是祝缨不喜欢手下人干出格的事之类,讲得比对小黄等人仔细许多。

    此时小吴自己心慌,又将当时讲过的话给重复了一回:“守大人的规矩,才能有前途,别总盯着眼前的仨瓜俩枣儿的,犯了忌讳叫大人动手收拾你,你才是完了。大人一向厚道,只要你不错格子,他一准儿待你很好。”

    丁贵道:“哥,你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去!我再告诉你点儿别的,凡人送来的帖子都要收好……”

    表兄弟俩叽叽喳喳去办交割,祝缨心里也重新规划一下自己接下来要回梧州办什么“交割”,或者说,怎么安排梧州。新刺史是她现在完全没把握能够安排的人,皇帝和政事堂只会问她的意见,但不会让她来做决定。所以趁着还有两年的时间,她得把梧州上下其他的事都安排好。

    有些事情她现在在京城就得做。梧州确实太远了,好在它远,也坏在它远。

    首先是官吏。

    梧州刺史府现在缺员、各县也缺官,刺史府里的不少官员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好几年了,如果下一任刺史想要以此为理由替换上他自己的人,就是个绝佳的借口。

    她需要在离开之前将缺员补齐,再将有可能被替换走的人提前换走。小吴现在空出来个司仓的位子,自己离开之后祁泰估计也不能在梧州刺史府混下去,她和祁泰这些年相处得也熟了,打算无论去哪儿,都要跟朝廷谈一谈,把人带走。

    此外还有女官,头一个是小江,这个得回去问一问她自己的意见。还有花姐,她是番学的,比小江安全一些。

    又有衙门里的一些吏员之类的缺位。

    长史、司马都是羁縻各族的人担任,这个也不用担心。章别驾自己就有打算,不用她太操心,也不宜太早告诉他自己可能调走。但是调整过的人事,必然与章别驾是熟识的,可以与新刺史形成平衡。

    刺史有能力,他们能配合,刺史蠢,他们也能制衡,能留下反应的时间。

    这些都是她有能力安排的,也都得跟朝廷这里报备。眼下只是送走了小吴,选定了杭勤,又为福禄县令划定了一个范围。等领告身的时候得跟吏部打个招呼,如果卢刺史愿意,两个刺史一个愿意给、一个愿意要,再行文给已经打好招呼的吏部,这事就成了。

    新的司仓、司户之类的空缺,也要跟吏部打招呼,这两年里陆续更换。一次换太多,不怕招眼,只怕走眼,还是两年里看准了再换为妙。

    所以现在的重点在吏部。

    什么卫王、什么孟弘,都先放一边吧。

    …………

    祝缨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等告身的这两天,她依旧是在京中交际。此时朝见已毕,祝缨就带着苏喆等人到处逛,带五人在京城逛完集市去慈惠庵,在天暗下来之前带他们到了岳桓的府上。

    岳家父子俩都还没落衙回来,府里岳桓的夫人亲自出来见她:“小祝大人是不是……要找……”

    她伸出手指往隔壁刘松年家的方向指了一指,祝缨笑道:“就是来寻岳先生的。一会儿有所求,还请夫人代为说情。”

    岳桓夫人道:“是什么事呢?他在外面的事,我妇道人家从来不过问,不知从何说起。”

    祝缨道:“求点儿课本。”

    岳桓夫人笑道:“这个还有求情吗?小祝大人你来张帖子,他就会送过去的。”

    祝缨道:“这回不一样,他们是番学的学生,先前是我与番学教授的一些语言文字,还没开始读经史。所以须得请教一下岳先生,学生该怎么教。还请夫人帮忙,千万拜托。”

    岳桓夫人虽很少与祝缨见面,但对她印象极佳,笑道:“太客气啦,这是好事,我也乐意的。”

    不多会儿岳桓从国子监回来了,国子监的学生得关起来上课,他倒是每天都回家。到了家里一看一屋子的高高低低,他将刚迈进门槛的右脚又撤了回来,整个人又回到了门槛外面:“这是什么?”

    祝缨与岳桓夫人等人都站起来迎接他,岳桓笑道:“是三郎啊?哎?这几位就是南边来的小客了吧?”

    “对。来,见过岳先生。”

    几个小鬼都换了京城流行的服饰,像模像样的行礼,岳桓为人师表以及教化之心都腾了起来,慈祥地说:“好、好!都请坐吧,夫人为我招待小友,三郎,稍等片刻。”

    他往后面去,很快换了一身便服出来,笑道:“你是越活越年轻了,以前是送个赵苏来,怎么?现在要他们也到京城读书?”

    祝缨道:“今天要说的就是读书的事,只是不是到京城,是想从您这儿再请些书回去给他们读。”

    “哦哦,要什么书?”

    祝缨道:“正要与您商量。您看,他们的语言尚可,经史还没认真读,得怎么读呢?以他们的年纪,阿发还好说,旁人都这么大了,再学蒙学的东西,就不太妥当了。”

    岳桓道:“不要怕,先背!我将五经各挑出一版注释最好,你带回去。至于史书,可以慢慢读。”

    “好。多谢。”

    岳桓兴致很高,先问郎睿:“几岁了?学了什么呀?”

    郎睿道:“六……七岁了,识字歌我已经都会唱了!”就是有些字还没记得特别清楚,这个他就不说了。

    考虑到他才学了不长的时间,岳桓还挺高兴,没问他会写多少字。

    照顾到苏喆是唯一的女孩子,岳桓也问了苏喆类似问题。

    苏喆道:“我比阿发大几岁,跟阿翁学功课早,所以比他多会一些。阿翁正在让我读荀子的《劝学》。”

    岳桓吃了一惊:“女孩子学说话就是有天赋,你的官话很好啊!”又对祝缨解释般地说,“我家里女儿就比儿子说话快。”

    祝缨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小妹确实用功,她学得不错。”

    “你是教她整本读的,还是单学这一篇的?整本为何读荀子呢?”

    “就先抽了这一篇。”

    “还是先读经,也不要抽散了学,要读整本。学有余力,再读一读其他。凡学问,学的要是一体,一鳞半爪、断章取义的,反而容易南辕北辙。学的糊涂,用的时候也会用错。”

    祝缨点头,听岳桓讲了许多的教导学生的门道。直到岳桓许诺:“我今天就把书单开出来。”

    祝缨才满意地说:“那就拜托啦!”

    岳桓还要留着吃饭,祝缨道:“好啊。”

    她没在岳桓面前提刘松年,对苏喆等人也没说刘松年。反而在席间提及:“我让番学里每年比赛那么几回,比骑射。”

    “这个好!有古风!”岳桓说,“可惜大郎箭术不甚了了。”

    祝缨道:“先生这话就不对了,‘必也射乎’。番学里也有手生的。”

    “对对。”岳桓笑着说。

    一餐饭吃得不错,岳桓家口味并不特别清淡,他们不是京城人,五个小鬼跟着又吃了另一地的菜色。几人都认为面食味道也不错,林风道:“我回去也尝尝这个。种的麦我还没吃过呢。”

    岳桓夫人道:“面粉很好吃的。”

    祝缨道:“他们习惯吃米。”

    头人家总有上等的精米吃,且早已总结出了许多好吃的做法。新来的麦?那是什么?寨子里收新麦之后用了煮粥蒸米饭的做法,口感硬不好吃,此后他就不吃麦了。

    岳桓夫人道:“那就可惜了,面食可有许多吃法,京城里就有不少。”

    于是又说到了饮食,祝缨道:“明天带他们出去吃。”

    小鬼们欢呼了起来。

    一餐饭吃得很尽兴,岳桓还担心祝缨遇到宵禁,祝缨道:“不怕,我有条子。”她在京城别的没有,就是这种犯夜禁的条子多得是。

    ……

    将苏喆等人送到四夷馆再回到家里,小吴与丁贵还没回来,却是小吴耍了个小心眼儿,怕在祝宅说事被小柳等人听到了,不好。以家里有事为名,带着表弟出去小声嘀咕了。

    小黄拉开了门,小柳又招呼了祝缨从梧州带来的随从去喂马。

    赵振就捧出一张帖子来:“大人,骆驸马府上送来帖子。”

    祝缨接过帖子一看:“骆晟?他派人送来的?”

    “是。”

    帖子上是骆晟亲笔写的字,很谦虚的用词,十分抱歉之前祝缨到他的时候怠慢了,请祝缨明天晚上到他家赴宴。

    祝缨心道:那是得去。

    “明天一早往他家回个帖子,就说我去。”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两人都得上朝,能够打个照面,帖子有来有回才是礼貌。

    第二天天蒙蒙亮,祝缨与陈萌等人都在皇城外面等着上朝的时候,骆晟挤了过来:“三郎。大郎也在啊?”

    陈萌与骆晟是熟人了,笑道:“看来是找三郎的。”

    骆晟道:“莫要取笑,确实是找他的。”

    陈萌以为是说的四夷馆的事,拉了旁人走开了,将这一小片地方让给他们。骆晟舒了口气,道:“三郎,看见帖子不曾?今晚可来否?”

    “看到了,早上出门已叫人往府上送回信了。”

    骆晟就很高兴地说:“那我就等着你啦。”

    祝缨完全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

    今天又是四处蹿的一天,带着小鬼先在坊里吃面食小吃,下午又去集市去吃。天黑前将人往四夷馆里一送,再去骆晟家赴宴。

    骆晟家两代尚主,骆晟一个老实孩子丝毫不影响家里的气派。俩公主,各有自己的府邸,骆晟贵为鸿胪寺卿本应该有自己的一府了,却是从一个公主府转到了另一个公主府。

    好在与永平公主夫妻关系还可以,他也不在外面置外宅。但是在公主府内,驸马相较于公主难免要被忽略。譬如驸马的客人,就要被排到后面。祝缨是给骆晟投帖,所以当时没挨着见骆晟,骆晟当时还得陪老婆接待客人。

    等到过了最忙的那一阵子,府里清点礼物、请柬,下面的人理清账目报上来,骆晟一看是她,礼物也不算差,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祝缨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她认真准备了一下,将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不寒碜也不跟人比金贵,带人到了永平公主府。

    门上的人听说她是来找驸马的,眼睛里稍稍透出一点惊讶。永平公主极得皇帝宠爱的关系,到这府里来的人多半是冲着永平公主的。

    除此之外,永平公主府倒是祝缨见过的最奢华的府邸,比起已经经营了几代的原本的代王府、现高阳王府,看着还要富丽堂皇一些。骆晟迎了出来,一面说:“请。”一面先举步,带祝缨去吃饭的地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非常熟练从容。

    边走边说:“上次三郎亲来我竟没能得见,真是该打了。”

    “客气客气,过年忙,谁这个时候都是这样,焦头烂额的。”

    两人边说边走,以祝缨的估计,这公主府比高阳王府还要大一些。好容易到了一处水榭,里面明晃晃点着许多蜡烛。席面摆上,水榭外面传来丝竹之声,祝缨循声看去,水面上的冰已经被除去,一艘船停在湖上面,船上灯火通明,有伎乐在那里演奏,声音飘来,别有一番意趣。

    祝缨道:“这样别致有趣。”

    “家母有一年嫌乐声吵,就让放在外面了。后来这里也就这样了。”

    祝缨道:“公主是懂的。”

    才说公主,就有一个穿金戴银的侍女带着几个小宦官过来,宦官手里还捧着食盒。进来一福:“驸马,殿下听说有驸马又客,又送来几样菜品。往宫里进的时候,陛下都说好。”

    祝缨又与骆晟一起道谢,侍女和宦官都有点好奇地看她,心道:驸马总算结交了个正经有用的人。

    侍女一看之下也不久留,又福一福,一行人原路返回了。

    骆晟又给祝缨让菜,祝缨品了品,确实好吃!吃完了还得夸一下公主孝顺,给皇帝送饭。

    骆晟道:“天下子女,莫不关心父母。对了,令堂没来吗?”

    “路途遥远,年纪也大了,能不动就不动。”

    骆晟颇有知己之感:“一老一小,最是熬人。”接下来他竟迟疑了一下。

    祝缨配合地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骆晟才略显羞涩地说:“听说,你那里有不错的灵芝?”

    他显然对“索贿”这件事十分的不熟练,脸有点红。

    祝缨道:“是,有赤芝和紫芝,每年品相好的也就那么一点点,尽着先进到宫里。其余就要略小一点,或没有那么好看。不过入药嘛,差别也不大,很适合长者和女子服用。长公主春秋日盛,得多用些。我那儿还有,您要不嫌弃,我明天叫人送来一些?”

    骆晟连忙说:“多谢多谢。”

    他舒了口气,看祝缨浑不在意的样子,又有点不太自在。他不是故意的,但是祝缨给皇帝进了灵芝,给他家的礼物里也有灵芝。他这边府里把灵芝送了一些给隔壁娘家安仁长公主府,长公主挺喜欢的,当时顺口一说:“打发个人去让他再拿一些来吧。”

    骆晟听她说得轻巧顿时头皮发麻,主动承揽了这项事务,说是自己正好有事找祝缨,一并就办了。

    祝缨看着这个老实人,也有点点觉得好笑,不过她不讲究这个。与瑛族等有关的事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再麻烦骆晟的,送礼就送礼了。

    她不再提灵芝的事,也没再有奇怪的眼神,更不打听公主府里、宫里的事,只与骆晟叙一叙旧——他们十年前为田罴的案子共事过。

    想起当年,骆晟也很高兴:“三郎还教过我些事。”

    “谈不上一个‘教’字。”

    “要的,要的,也有人告诉我一些事,没你这样仔细说实话的。”

    骆晟说着,渐渐将这事当成了真的。认真说起田罴案的时候,祝缨对他说实话,不敷衍。看来是曾被当个泥菩萨似的供奉敷衍过了。

    宾主尽欢,骆晟亲自将祝缨送出府。祝缨道:“留步。”

    骆晟道:“我再走几步,消消食。”

    祝缨一笑,踩着凳子上马,远远地看着一队灯笼火把过来。骆晟正要回府,也看到了:“咦?”

    祝缨又落回了地上:“要我避让吗?”

    骆晟又张望了一眼,道:“这人……”

    来的是他亲娘,安仁长公主,一个得王云鹤出手才能老实的人。祝缨做个手势,胡师姐就带着人将她的马之类牵远一点腾地方。

    安仁长公主的车直直地过来,她撩开帘子问:“前面是谁?”

    她的身后,又冒出个盛妆的脑袋:“管他呢!咱们只管……诶?”

    骆晟赶紧上前见他的母亲和姨母,车里另一位是安德长公主,他结婚的媒人。

    祝缨就更得再等一下了,安德长公主听说是祝缨之后,想了一下,道:“哦!我知道你!你是……”

    骆晟道:“就是他,梧州刺史。”他有点怕姨母口无遮拦,比如说个跟段家结仇之类的。

    安仁长公主道:“哦,你来啦?我记得以前你没来过呀。”

    安德长公主笑道:“我也没见过呀,怎么就只到阿姐这里呢?”

    其实不是安仁长公主的府邸,安仁长公主的府邸在隔壁,从永平公主的府邸过去。

    祝缨道:“当然是因为早年曾与鸿胪共过事,觉得鸿胪为人谦和踏实值得结交。前些年我总是奔波不得闲,今年可算能够如愿了。”总不能直说自己太穷出不起这份厚礼……

    安仁长公主的笑容变成了疑惑:“诶?”

    骆晟忙说:“十年前了,田罴的案子,陛下派我出京的那回,其实主办的是他。他一向精明强干。”

    “哦——”安仁长公主高兴了。

    安德长公主道:“咦?哪一回?”

    “就是一个官儿,出京叫仆人和妾给谋害了,仆人顶替他做官。他,”安仁长公主指着祝缨说,“以前见过那个人,路上一看,认出来了。”

    两个公主就在门前说话,说得永平公主都从府里出来了,祝缨道:“正月风仍大,殿下还是入内暖和些。下官就不奉陪了,听着自己干过的事怪不好意思的。”

    骆晟忙说:“对,你也早些回去,外面冷。”他很怕母亲当众跟祝缨要个灵芝什么的。也不是买不起,也不是不能要,就是此情此景说这一句怪不好意思的。

    …………

    祝缨从公主府回到家里,亲自拣了两枝好灵芝,吩咐小吴:“明天一早送到骆鸿胪的府上。”

    她自己第二天得去吏部领告身。

    早朝毕,吏部已将告身办好,一共两件,此外又有别的文书,上面的手续也都办好了。

    “多谢。”祝缨说。

    夏郎中道:“哎,你等等,福禄县令不弄了?司户不要了?”

    祝缨道:“你现在就能找到合适的?”

    夏郎中道:“那你可自己找啊!我这儿空着的人太多,上头也要查我的。我还指望你自己找着合适的人呢。”

    选派官吏是吏部的事情,长期缺官不补是吏部失职了。祝缨道:“我也不能现在就选定了。”

    “那我就随便挑一个填上了。”

    “别!这俩先糊上!司户的那个,这才调走,不急。你这儿弄了个人,路上病倒了,我还是用不上。梧州是荒芜了一些,人也不愿意去。你随手填个名字,也招埋怨。咱们这样,我过两天就动身了,路上要遇着合适的,我就发文给你。你帮我把人挪过来,如何?越往南,他要跑的路就越少,也越适应。绝不超过四月。”

    “四月啊……”

    祝缨一个长揖:“拜托——”

    “好吧。”

    祝缨道:“多谢。哎,有附近籍贯待选的官员又或者临近州县官员的履历么?借我看一下,拜托。”

    “也行,行文下去赴任快,选的时候留神,不能选本地人啊。”

    “你看梧州有几个等选官授职的?当然是外州的。不过我那儿是羁縻,也会零星夹杂一两个羁縻县的。”

    “那倒不碍事。随我来,我给你找,只能在这儿看。”

    “多谢。”

    剩下就是去通知小吴和杭勤了。

    一回到家,小吴就来汇报,他已经将灵芝送到了:“告诉他们了,这是驸马要的。您的帖子也递过去了。公主府就是规矩大哈,比侯府厉害多了。”

    祝缨道:“别琢磨那些了。拿着!”

    她将一应文书拍到了小吴肩上,小吴反手按住,抖着手接过了,抱着蹲地上打开来:“真的是!这是哪儿啊……”

    他不懂地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祝缨又给他一个信封:“仔细读一读,你的上司是谁、下属是谁、地方气候如何、物产如何,都在里面了。”

    小吴改蹲为跪,先磕头,再双手接了信封:“谢大人,大人深恩厚德,满门感激不尽。梧州的事项单子我已经写好了,我这就去取。”

    他返身取了写了的几页纸交了过来,祝缨道:“急什么?你还要同朝廷办交割呢。先回家报喜。”

    “是。”

    ……——

    祝缨打发丁贵也回去给他帮忙,她自己则带上小黄、胡师姐等人直奔国子监——找杭勤。

    杭勤正在抄写课业,听岳桓叫他,心下忐忑:难道是我旬考没考好?

    他焦虑地到了岳桓面前,岳桓却是一脸的微笑,先问他:“你上次言说无论何时都愿为朝廷效力,无论艰险、不管哪里,是真的吗?”

    “是!”

    岳桓道:“那你收拾收拾吧,学不用上了,你的告身下来了。”

    杭勤茫然地问:“告身?不给上学了?”

    岳桓道:“你这个呆子,被刺史看到了当心他不要你!”

    “怎么会呢?”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响起,杭勤循声望去,是上次那个自称是鲁大人故吏的刺史。

    祝缨问道:“福禄县丞,不干也得干了。”

    “福禄?”杭勤一个激灵,“福橘?糖?”

    “对。”

    岳桓看不下去了,喝一声:“你那是什么样子?还不拜见刺史大人?”

    杭勤如梦初醒,忙拜了下去。

    祝缨将他扶起,道:“请起。向你老师告个别,咱们去见一下鲁大人。”

    她给杭勤安排得明明白白,推辞?不做官?那是不可能的。都保送到国子监了,他就图个京城学习气氛好吗?还得去奔着出仕的。

    杭勤麻溜地跟着祝缨出了国子监,岳桓允许他暂住在国子监。祝缨将马也准备好了,与他并辔而行,道:“我不日南下,可以捎你一程,你先回家报个喜,再赶过来。”

    “是。”

    “巧了,你是鲁公选出来的学生,我是相信他的眼光的,你不要让我失望、让鲁公蒙羞。”

    “是是是。”

    说了一阵之后,杭勤回过神来,话也溜了:“前番大人到国子监,学生还在想像您这样的人物能有机会多请教就好了,不想竟、竟,实在是、实在是……请大人多提点。”

    “好说。到了,鲁公今天在家。”

    鲁刺史也准备要走了,京城水浑,什么唐王?论长当是赵王,从先太子算是皇孙。投唐王是投机,他又身在外任。还是早走的好!

    鲁刺史检查着要携带的书籍,门上来报:“大人,有客,是上次来的那个……”

    姓戴的?鲁刺史的脸拉了下来,等听说是祝缨,才稍稍缓了缓:“他?又有什么事?”

    “带了个年轻学生来,说是来拜见您,请您训示。”

    鲁刺史脚下一滑:“训示?他?请我?!”

    雷池

    人都到门口了,再说不见也不合适,鲁刺史清清嗓子:“请进来吧。”

    来人答应一声,急趋而出,身边的仆人问鲁刺史:“大人,这些箱子……”

    “放在那儿吧,还怕他看到不成?本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鲁刺史说,提了提领口,将下巴微扬了一点。

    杭勤再次陷入了手足无措之中,在国子监被好消息砸了个头晕眼花之后,路上小风一吹他清醒了一点,踏入这处“豪宅”才意识到这是要见鲁刺史了!

    他又有点懵了。

    如非必需,祝缨极少摆谱,都是以安静平和示人,杭勤感觉还不明显。鲁刺史则不然,他早过了五十岁,略发福,一张威严的脸,身材也加重了这种威仪感。连说话的腔调都能吊起人的心。杭勤上京前见过鲁刺史一面,那个劲儿现在还压在他的心上。

    祝缨一进书房就看到正在打包的箱子,道:“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你就说,得先过来,迟了就要再等不知道几年了。”

    鲁刺史用不太在乎的口吻道:“宦海浮沉,终有一别,也有重逢时。你也准备要动身了吧?”

    祝缨道:“是。”

    鲁刺史狐疑的目光往杭勤身上一扫,杭勤打了个激灵,赶紧低头站好。

    祝缨道:“这是杭勤。”

    “这名字……哦!”鲁刺史又扫一眼杭勤身上的书生袍。

    国子监没有给学生发一模一样的制服,但是“士子”的着装都有个大致的样式。鲁刺史将几样合在一起,很快想起来这是谁了。

    既然是自己治下的学生,祝缨将人再带过来,鲁刺史就要过问一下了。如果是学生犯了错,他也得稍稍维护一下的。

    鲁刺史道:“你带他来是有什么事么?”

    祝缨道:“向您报个喜。”

    “嗯?什么喜事是我不知道你先知道的?”鲁刺史口气并不责难,而是好奇。

    祝缨道:“福禄县的县令、县丞都缺了,不能一直不管。县令得选个有点经验的,县丞倒是可以以学生充任。巧了,梧州也有两个保送的学生在国子监,我往国子监看他们的时候,顺便一问。他正合适,就去同吏部协商,先给一个县丞。”

    鲁刺史“哦”了一声,又将杭勤再看一眼,杭勤有点抖,刚回来的一点机灵劲儿又没了。鲁刺史的卖相是官场里很有压迫感的那一种,严肃,沉穆,声音也略低沉一点。

    祝缨道:“怎么傻乎乎的?鲁公既然挑出了你送到国子监,就是看你有过人之处。出了家乡,这就是你最亲近的人,怎么反而说不出话了呢?不是鲁公选的你,我也不会想见你。”

    杭勤听她这么说,又恢复了一点机灵,忙上前给鲁刺史见礼。

    鲁刺史被塞了一嘴的人情,味道还不错,清清嗓子,杭勤头皮又是一麻。只听鲁刺史说:“祝刺史精明强干又待人和善,既看中你,你就是有可取之处,不必如此拘束。来,坐。”

    三人坐下,杭勤只敢坐一半椅子。

    仆人上了茶,鲁刺史看杭勤也敢小喝一口,再看祝缨,又想起来这人初见自己时的样子。心道:杭勤这样才是正常的年轻人嘛!

    不由对杭勤又慈祥了几分。

    话还是对祝缨说的:“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不声不响就将事情办了。什么时候都这样,可谓谨慎。”

    “您过奖了,不过是好面子,怕先宣扬了又办不成,要被人取笑。”

    鲁刺史笑道:“你岂有办不成的?”

    “办不成的我不说,您就不知道,还当我能干呢。”

    鲁刺史又笑:“每次办成了都要吓人。”

    取笑几句,鲁刺史也勉励一下杭勤,让他:“好好跟着祝刺史学,福禄县是祝刺史曾任过的地方,你到了一定要虚心求教,不可妄自尊大。”

    多啰嗦了好几句,杭勤也都老实记下了。

    鲁刺史对他说的话也就到这里了,接下来他主要是对祝缨说的:“我预备回去了,你呢?”

    “也快了。家里也在收拾行李了。还要同亲友辞行,如无意外,月底前动身,路上快些能赶得上春耕。”

    鲁刺史道:“是呀,不看着总不能放心。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

    “您有何指教?”

    “我观识字课本可以做蒙书来用,你那里还有多余的么?若有,再给我几本,我带去翻刻一些。”

    祝缨道:“还有一点,您要多少?”

    “我自留一本已经有了,你再给我两本做样子。”

    “好,明天回头我就让他们送过来。”

    鲁刺史道:“你在吏部那里还顺利?”

    “还好。往年熟人也调了几个走,万幸还有认识的人。大人呢?”

    鲁刺史:“只要不得罪狠了,不过分的要求吏部不会故意为难。”

    但是想要指定某人做某官,那就得看各人的本事了。

    鲁刺史做了许多年的地方官,与吏部交道也熟。祝缨祖宗八代没个显贵,估计得是因为陈相,这位祝缨的同乡,曾以丞相的身份兼领过一阵的吏部。看陈大公子与祝缨的相处,得有点穿针引线的作用。

    鲁刺史心里评估着,生出一点“后生可畏”的感慨。祝缨示好,他也就接了,给子孙结善缘也是好的。所以他才要“翻印”,因为识字课本上也印了祝缨的名字。鲁刺史准备翻印个几百本,自己再添个小序,把祝缨也写一写,夸两句,把自己的名字也添上。

    祝缨与杭勤在鲁刺史别院稍坐一阵,将杭勤给鲁刺史看了,再聊几句就告辞了:“我还要回去准备,回程的时候我捎他?”

    “你来、你来。”

    “我看您准备得比我快,路也比我近,回去也早,要不,您回去打发人往他家里说一声?他父母的封赠也一并下来了。”

    “好。”鲁刺史笑眯眯地答应了。

    祝缨于是带着杭勤告辞。

    ……

    出了别院,杭勤才彻底清醒过来,暗自后悔:我刚才没有好好说话,别是出丑了吧?

    他又有点患得患失了。

    祝缨却对他说:“走,先给你裁几身衣服,现在量体,走之前取了就行。”

    杭勤哪里知道做官的门道?他还以为上官给衣服是惯例呢。其实地方官还真有一点这个意思,但是应该是县令干这个事。公廨钱中的一部分就是由主官分配的。

    祝缨带他去量体。他品级低,并不像祝缨这样得准备好几套不同名目、款式的正式服装。县丞很简单的,先准备两套就得。

    量完体,祝缨道:“你的住处人多手杂,告身文书先放在我这里,走的时候再给你。”

    “是。”

    祝缨让他先回国子监,现在可以与同学们讲他的“好事”了。但是说:“不许酗酒,不许收受重礼,不许犯禁。从现在开始,你一言一行都要落到别人眼里考核了,运气好了被御史瞧上了也说不定。”

    杭勤忙说:“是。”

    “去吧。”

    “是。”

    杭勤回到国子监,所有的智慧都回笼了,悔得直跺脚!想起来了,这是大恩人呐!

    他是个保送生,而各州有保送生是因为祝缨上了一个奏本!别人不说,他们保送生提起来都是感激的。怎么见着真人自己就不会说话了呢?

    我怎么一见到贵人脑子就发懵呢?!

    杭勤先不跟同学说自己的好事,先在心里列出个一二三条,下次再见着祝大人,就一定要鞍前马后地跟着。人家这么年轻就做到刺史了,必有过人之处,得跟着学。福禄县既是刺史发迹之地,必然重视。虽是县丞,也不会寂寂无名。到了福禄县,也得好好干。

    于公于私,这样做都是上上之选。

    打定了主意,杭勤才开始跟同学们说话,他特意将梧州的两个同学张生、范生邀了来说话。

    张、范二人同是保送生,与杭勤也熟,连同杭勤的同乡那位姓邓的保送生,四个人坐到一边。

    张、范、邓都觉得奇怪,因为平常他们四个人是不会特意聚到一起的。两两同乡,四个之间不太熟。

    范生道:“杭兄相召,不知是何缘故?”

    杭勤有点小满足地说:“我将启程,要离开国子监了。”

    邓生吃惊地说:“你书读得好好的,怎么要走?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是……张兄、范兄知道的,刺史祝公到京来了。”

    “诶?你与大人是如何认识的?”范生问。

    杭勤道:“二位都是梧州人氏,难道不知道起先南府的典故?我们鲁刺史曾任过南方的刺史。”

    邓生道:“就是祝公上次与岳大人见你我时说的?”

    杭勤道:“对。本是来见张兄和范兄的,想起来鲁公,就将我们也唤去了。”

    “哦!”张、范两人恍然,但是问题还没回答呢。张生道:“这与你离开国子监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说,福禄县缺个县丞,让我过去。”

    邓生“咝”地一声,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范生的口气微微遗憾:“你的功课原就比我们强。既是大人说你行,你就行。”

    鲁刺史选人自有一套。名曰“保送”,鲁刺史也是经过挑选的,太笨的,家里再送礼也不能送到京城来给自己丢人现眼。鲁刺史现在任的地方,离京城不算太远,其学校比梧州那样的地方强不少。

    杭勤只是“不一定能”考上国子监,资质也不算差。范生说他功课好,倒也不全是恭维。

    张生也说:“咱们保送生里,你是头一个出仕的。恭喜恭喜,真是我辈楷模。”

    “因为你们是本地人,祝公再欣赏你们,也难让你们回原籍。”杭勤难掩喜悦地说。

    邓生有些失落,但不肯让人看出来,强打起精神说:“这么说,我又要换一个伴儿来,也不知道来的是谁。”

    “无论是谁,都是同乡。”范生说。

    他与张生都不是福禄县的人,但是都打算杭勤临行前再跟他约个饭,万一家里有急事不凑事,多个县丞多条路。

    杭勤道:“我这几天还能住在这里。也能够出去,有什么要捎带的,我都捎带来。”

    三生都说:“你忙你的正事,忙你的正事。”三生有点想与他拉关系,又有点不太想看到他的笑脸,一时左右为难。

    杭勤想的却是:我得跟这两位好好打听一下梧州的讯息!别到了地方不长眼,一张口就开罪祝公!

    …………

    学生们演着小小的勾心斗角,祝缨面前却是一派的和谐。

    她回到家里,吴家一家老小又来等着了!

    小吴拿着告身回家,老吴见识多些,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赶紧让全家收拾收拾,要去祝府道谢。

    小吴道:“这是个好地方?”

    老吴啐了他一口:“放什么屁?大人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人?就算是个艰难的地方,提携咱们家从被呼来呵去到有个官身,刀山油锅咱们也得为大人蹚!”

    “我又没说不蹚!”

    “哼!用不着蹚,那是个好地方,人好,地也好。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理寺有个评事就是那里的人。哎哟,那里的物产好!”

    “那您跟我一同去住住?”

    老吴同意了:“我是得看着你一阵儿。”

    小吴家里如今又多添了几个仆人,看着母亲、嫂子等人指挥着仆人忙得团团转,小吴问老吴:“爹,把侄儿给带上吧?哎,外甥就是还小,不然……”

    “你侄儿带上倒是行,你得有自己人干事。”老吴也有自己的想法,小吴现在已经不是芝麻了,是个绿豆,熬上个二、三十年,怎么也能混成颗黄豆吧?多少能给老大家的儿子出点力,弄成个芝麻,九品应该行吧?

    这样全家就脱出来了。

    再有余力,给外孙也拉起来。他们家就算彻底起来了。

    这么一想,更得跟祝大人面前好好表忠心了。

    他把女儿女婿也给拖了过来。

    小陶心里实在后悔,十年而已!当初看着小吴是吃苦去的三千里外烟瘴之地,现在一看,回到离京城不到一千里。接下来熬资历再熬十年能当县令了,就算熬二十年,做个县令也很划算了。

    光阴一去不回还,这样的前途也是小吴肯在十年前就去福禄县才能换来的。现在再表忠心,又是十年。他就又怵了。

    吴氏也有一点犹豫,一时也下不得狠心。

    两口子的笑容就有一点讪讪。

    那一边,丁贵也被小柳等人埋怨:“你还瞒着咱们呢?!还是不是兄弟了?”

    “他跟咱们小吴大人才是兄弟哩。”

    丁贵被挤兑得团团作揖,连声讨饶,场面十分的热闹。好说歹说,丁贵赔了无数的礼,又说:“我也是才知道的,真的,表哥前两天说我笨,要再教我些事儿。我还纳闷呢,我比你们也不差呀,怎么他就挑我的毛病。”

    “呸。”三人啐他。

    都是年轻人,过一阵儿又悻悻地和好了。表哥当官去了,你这表弟也要大人提携做官吗?我看大人不是这么偏心的人吧?

    四个闹作一团,那边祝缨对吴家人道:“当年我南下,也是老吴你肯捧场,让小吴跟着我走。”

    老吴又是一通马屁:“大人从来不亏待自己人,打从在大理寺起咱们就知道了的!”接着是训斥小吴,“就算做了官,离了大人眼前,也不能忘了大人的恩德。”

    场面十分感人。

    老吴表完忠心,祝缨又送了小吴两匹料子裁新官服,让他新模新样的去上任。从明天起,小吴就回家去打点行装,准备赴任的事务,不在她面前听差了。

    丁贵正式接手了小吴之前的一些活计,众人只能扼腕。

    祝缨让小黄帮同丁贵留在家里,将事务再理一理,自己带人去了王云鹤府上,催稿。

    …………

    王云鹤府上今天没有什么客人,这让祝缨有点诧异。

    这个时间,刺史们要陆续回去了,都要来辞行。

    王云鹤是出了名的能干,且不会傲慢无礼。刺史、别驾这样的人来拜访,他都会见。当天满额了,依次排下去,也都是要见一见的。门上也应该很热闹才对。

    见他得预约,但是祝缨能插队。

    队都不用插,就很奇怪了。

    门上管事笑着说:“刘老先生来了,相公特意将今天腾出来与他说话。二位有好些日子没能尽情谈禅了。”

    祝缨才明白原委,便说:“那我就不打扰了。请将名帖转呈相公。”

    赵振赶紧拿出帖子来,他有点小失望,还以为今天也能顺利进府的。

    祝缨道:“拿笔来。”

    荆生赶紧取出笔墨,门房又给添了点水进砚台。

    祝缨在帖子上写了几句,找王云鹤催稿。王云鹤答应给她的识字课本再写个序的,她要离开了,王云鹤得交稿子了!

    王家管事一旁捧着帖子等墨迹变干,一不小心瞅了一眼,死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催稿债催到了相公头上,也是有趣的。

    将帖子交给管事,祝缨便离开了。今晚她全都空出来了的,现在不如回家,什么都不干,就歇一歇好了。

    还没走多远,后面有人追了上来:“祝大人,请留步!”

    祝缨笼住马,回头一看,却是刘松年的仆人来了:“祝大人,王相公与我们家大人有请。”

    主人家几十年的交情,王家管事对刘松年也是熟悉的,知道这两位在一起,如果是放松一点也喜欢一些小插曲。譬如将这催稿的帖子拿过去,又值得两位老人家评说几句。眼看刘、王二人日渐紧绷,有点新鲜事活动活动也挺好。

    他拿了帖子到王云鹤书房外面,问一下里面是不是议大事不让人听,到了一看,两人正下棋抬杠,他就把帖子拿了进去。

    刘松年就大笑:“人走了吗?把他追回来了!哈哈哈哈!你催他的麦税,他就催你的稿子!有趣!”

    祝缨被拽了回去。

    重新回到了王家,祝缨熟门熟路去见两位老者。一进书房,刘松年也不故意为难她了,拽着她说:“快来快来,催老王的债!”

    祝缨笑道:“不敢不敢,明天再交也是可以的。”

    刘松年也笑道:“我在这里,就帮你催,今天,就今天。”

    王云鹤一笑,抽开抽届,从中拿出一张笺纸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刘松年发出失望的声音。

    王云鹤说刘松年:“你的呢?”

    刘松年道:“我现在写都成!”

    “写来。”

    刘松年文不加点,须臾写就。祝缨将两篇稿子一接,只见文风虽有不同,却写得简洁明了,并不堆砌词藻、满篇典故。与识字课本的主旨十分相合。

    祝缨向二人道谢,道:“原本这劲头已经过去了,有二位这两篇,会有更多人看重这本书的。嘿!又厚了两页!”

    拢共十几篇的识字课本,再加上序、跋、目录、封皮,说是书都寒碜,全加起来不到四十页的小册子。又多了两页,那是大大的增益啊。

    刘、王二人都笑了。

    王云鹤道:“劲头已经过去了?”

    祝缨道:“差不离吧。您还不知道京城?新鲜事儿一件接着一件的,后浪推前浪,这两天同我讲识字课本的人就只剩前几天的零头了。真上心的人不太多,也就前两天同裴少尹说话,他留了几本。又有鲁刺史……”

    “这人我怎么听得耳熟?”王云鹤问。

    祝缨道:“您没记错,就是他。年前遇着了,就去拜了个年。去国子监探望梧州学生的时候顺便又看了一下他那儿保送的学生,看着一个年轻人讨去当给福禄县当县丞了。”

    王云鹤微笑:“合用?”

    “我看行,”祝缨说,“是做县丞,不是县令。县令也有点愁人呢。”

    刘松年道:“尚培基不是已经滚蛋了?还有什么愁的?”

    “我不愁怎么弄走不好的人,我愁怎么弄来个合适的人。唔,我有个小心思,说出来您二位给掌掌眼?”

    “说吧。”王云鹤道。

    “我去吏部看了一下梧州、呃、原南府的官员履历之类,又借阅了往前二十年的,发现这些官员里,吏部分派官职,总数上北方人多,但是能留下来干到三年或者三年以上的,北方人占不到一半儿,底下干事的多半还是南方人。吏职几乎都是南方人,再有一些由吏累积升做小官的,就经年累月在南方人在干。

    北方人来,来了就想法子走,又或者死在路上,或者到任之后报疾病的不少。

    也不能全怪人家,它要是个好地方,朝廷也不能拿它流放犯人。

    也有人想干却囿于种种困境。北方到南方,第一是水土不服,第二就是语言不通……”

    刘松年道:“说结语。”

    “能不能增加一些南方士人做官的名额?”

    王云鹤的眉头皱了起来。

    祝缨道:“南方人不比北方人笨,给人家多一点机会。”

    刘松年直白地道:“朝廷制度,不可轻易更改。这一句话说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这里多了,那里就得减。北方人吃了你!这是抢权!你这是结党!”他最后五个字说得小小声的,好像怕给王云鹤听到了一样。

    “我还市恩呢!我悄悄安插人才叫结党营私,请朝廷斟酌是请朝廷收南人之心。我建言,朝廷拿大头,我跟着沾点光也不过分。”

    “南方的租赋也上来了,”祝缨接着说,“前税之上,宿麦也开始收税了。再有糖税,也是一笔。税赋多了,得给点儿赏吧?不要南人多于北人,只要朝廷多看一眼烟瘴之地。”

    王云鹤道:“不行,第一,按你说的。南方田赋还是不及北方多,只是稍有起色,还不稳。你得收获稳住了,才能说其他。

    第二,朝廷确实以租赋人口为基准,但是不仅考察这两样。

    如果有这两样就能有更多人做官,就像拿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那会有什么结果?士绅会盘剥百姓就为凑那个租赋!再换他一个出仕。这样的人出仕,会有什么结果?弄权,贪渎、专横!

    为税赋而妥协舍本逐末啦!

    你现在说的这个理由,只是你的推论假想。未必能安抚南人,却一定会结怨北人。

    第三,南人出仕之路并未断绝。数目也不稀少。你前番已经建言保送生了,先能学出来了再说南人不次于人。”

    祝缨道:“到了‘不得不’的时候,有些事就不是商量了。”

    王云鹤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为:“那不正好?年轻人里你是能想得长远的,这很好。但是凡国策,不能拔苗助长更不能想当然。

    利不百不变法,要等到瓜熟蒂落才行。你说南方?南到哪里?几个州?凭什么只有它们?

    这样选出来的南方人,并非才学过人,他们升职要怎么升?是不是要比北方能干的士子仕途还要好?北方人难道会满意?或者南方人只在南方做官?那不是国中之国了?这不是你要两个保送生这么简单。

    爵以赏功,职以授能。

    北重南轻由来已久,只要缘由还在就不能轻言变更。你变的是功名利禄!你要知道其中的分量。更要知道朝廷依赖的是谁!腹心,不是白说的。

    你只管尽你的职责本份,野有遗贤,你可举荐,选才大政,不可轻动!”

    祝缨道:“是我欠思量了。”

    王云鹤道:“还是年轻,有锐气,什么事恨不得第二天就办好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要有耐心。不要因为一个尚培基,弄得自己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完。还是要相信后来者。”

    “是。”

    王云鹤不同意,这事就很难通过了。就像刘松年说的,北方人能吃了她。但是朝廷是北重南轻,她要依赖的确是南方人……

    此路不通,只好在羁縻县上再下功夫了。

    祝缨认真地向二位检讨,说:“我是欠思量。我最烦有些人,嘴上说着大义,手上花着民脂民膏。百姓一看,我吃苦受累,换你脑满肠肥、金玉其外,你的大义,与我什么相干?哦,有相干,你一讲大义,我就要倒霉。

    那岂不要离心离德?到那个时候,物议一定是说‘不识大体,就算被为难死了,也得等着圣天子主持正义’。我对南方难免有些关爱,不忍到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想避免这样的事情。”

    王云鹤认真地听道,说:“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没到那个时候。”

    “是。保送生现在就是雷池了。”

    王云鹤点点头:“你明白就好。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事事都用急火。”

    “是。哪怕是煮饭,火一急,也就夹生了。”

    刘松年打了个哈欠,说:“说这么多烦心事,都睏了,走了。”

    回程

    王云鹤知道祝缨是个少年老成的人,既然说了不会冒进,王云鹤叮嘱之后也就暂将此事放下。

    祝缨则因没有一个有力的人支持,很快改变了计划。

    刘松年一说要走,祝缨马上致歉:“是我打扰了二位雅兴。”

    这个时候谁都不太容易。下面的小民每天考虑三餐不及思考大事,王云鹤等人身在漩涡之中,岂有不心累的?祝缨还记得王云鹤有一个改变现状的理想,但是到现在也没见他着手大改动,一看就是“时候未到”。

    跟刘松年在一起是王云鹤比较能够放松的时候了,还被自己给搅了。祝缨很自觉地要主动先离开,虽然现在离开二位可能也没心情继续玩耍了。

    王云鹤道:“这么小家子气干嘛?你吃过了吗?”

    “是。”

    “那再陪我吃一顿。”

    王云鹤命摆上宵夜,身为丞相,他的饮食还是不错的。没有王侯那般的奢侈华贵,材料新鲜、烹煮得宜。

    祝缨吃宵夜的时候不再出别的题目,谈一谈自己启程的日期,明年还是章别驾进京,自己得等到后年了。对刘、王二人说,到时候再带好吃的来看望他们。

    刘松年道:“别说嘴,后年东西带足!”

    “好。”

    王云鹤就在一边笑,他也是难得的轻松片刻。

    宵夜吃完,祝缨和刘松年都要告辞。明天大家都还得上朝,祝缨好点儿,再过几天就能回梧州了,不用跟皇帝天天早起。王云鹤更辛苦一些,他还得跟钟宜、施鲲在皇城里轮流值班。

    刘松年和祝缨知道他辛苦,看看差不多就都告辞回家了。

    刘松年的家近一点,祝缨家稍远一些,祝缨要送刘松年一程。刘松年道:“都什么时辰了?你送我、我送你,这一夜不干别的了。走吧你。”

    祝缨目送他在街角转过一道弯,仆从们手里火把的光亮也隐去了,才带催动马匹,住自己家去。此时各坊内还没完全安静下来,出了坊,大街上就没人了。

    此时只要有一张条子,就可以在大街上奔跑了,祝缨带人一路往家跑。没跑出多远,斜地里又冒出一队人来,也打着火把。

    祝缨勒住马,往那边看了一眼。橘色的火把之下,居然是一张见过的脸——卞行。

    卞行与她同年南下做刺史,今年她来了,卞行也来了。

    祝缨前年才反手坑了卞行一把,卞行心里小账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也知道祝缨难缠,进京之后两人王不见王。

    今天相见,实属意外。

    祝缨在马上拱一拱手,对后面说:“咱们让一让他,让他们先过。”

    卞行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在随从们的拥簇之下越走越近。祝缨将他脸上的表情也看清楚了——这老东西当着她的面儿给她冷笑。

    身后的人义愤填膺,祝缨脸色不变,她耐心地等卞行过去。她是往北直行,卞行是往东直行,两人走个交岔,很快就能错过去。

    卞行路过她的时候,不但冷笑,还冷哼了一声:“哼!”转过脸去又“呸”了一口!

    祝缨这边的别业随从大怒,都看向祝缨,等她一声令下就把这条老狗撕个粉碎!

    祝缨没招呼人,她对着卞行,将佩的长刀刷地抽出来一半。郑侯所赠的长刀保养得很好,半截刀身雪白锃亮,火把之下也显得寒气逼人。

    卞行一个倒噎,惊得当即打马狂奔!他的随从没有防备,整个队伍顿时乱了,追他追得稀里哗啦!

    祝缨这边有几个年轻人没沉住气,笑了出来,也不知道卞行听到了没有。

    ……——

    卞行没听着,但是逃回家之后回想起来仍是万分恼火。又觉得自己刚才落荒而逃是丢人了,狼狈的样子被随从看到了。他虎着脸一直不肯说话。

    一个小丫头有点讨好地上来才叫了一声:“大人……”

    “滚!”

    小丫头麻溜滚了。滚出去后对外面的人说:“还生气呢别去触霉头了。”一行人躲得远远的。

    开了口之后,卞行的话就多了起来:“黄口小儿!奸诈小人!人呢?刚才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随从们一个一个冒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挨他的骂。一边听,一边想:是你先跑的。

    卞行骂一回仆人,又转回来骂祝缨,说祝缨是混蛋、小人、背后中伤等等。

    这事儿是冤枉祝缨了。

    卞行背后没少说祝缨坏话,也有挑剔河东县之意,说习惯了,进京以后也没改口。祝缨倒没故意四处说卞行什么,一有机会也绝不会夸他,但是鲁刺史对卞行相当地不满。

    鲁刺史看冷云接他的任已经不高兴了,这又来了一个卞行!他在当地经营数年,到了京城之后就有渠道知道自己的“地盘”发生了什么。

    卞行南下本也不是为了造福百姓来的,干个差不多就得了。算了一算稻麦的产量,就认为可以用一部分的土地种甘蔗了。与祝缨不同的是,祝缨给新麦争取了几年的免税之后,在这几年里她自己是真的不怎么从这个麦子上刮钱的。也就收回点种子之类的费用。

    卞行则不然,五年之内,不用给朝廷,但是不能缺了刺史的。甘蔗糖税他要抽,宿麦还按照原耕地总数的总量来收,这个时候他就忘了自己允许分一部分土地种甘蔗了。

    鲁刺史的旧属仍有留在原地的,鲁刺史辗转知道了一些讯息,这让他在背后说了卞行的不少坏话。

    与卞行一比,祝缨就愈发的眉清目秀了起来。就更加觉得卞行不行。继续再说卞行坏话。

    卞行哪知道一个前前任的刺史看他不顺眼?反正他只要不顺了,就都把账给记祝缨头上了。这才有了今晚街上相遇时他的表现。祝缨也不知道他有这样复杂的经历,你对我不礼貌,那我也不用客气了。

    卞行白白被她吓了一场,第二天就告了个病,想借着有人探望的时候,将祝缨的恶形恶状给宣扬出去。

    哪知这会儿大家都忙,连病了三天,才有人来看他。卞行自是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将“卞刺史夜路遇祝缨,无礼儿拔刀惊大人”的故事讲了一番。

    以致次日祝缨上朝前在宫门口被裴清特意叫住了,问:“你与卞行遇到了?”

    “对呀,天天都上朝,不想看到他都不行。哎?他今天是不是没来?”

    裴清道:“我怎么听说,有一天夜里你路遇卞行,拔刀对他恐吓?他告病到现在还没好呢。”

    祝缨要说话,看到冼敬也走了过来,对她两个说:“少尹也知道这件事了?子璋,怎么回事呀?”

    祝缨还没回答,陈萌又冒了出来:“三郎……”

    不远处还有一些熟人都往她这儿看,鲁刺史的步子也越来越近。祝缨心说:就这?

    她说:“什么?他吓病了?真是罪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吧,在京城里看到人瞪着我,就心里发毛。只恨手边没个盾牌。早知道他先害怕,那我就不用怕了。”

    陈萌“噗”一声笑了出来,冼敬等人都说:“促狭。”本来不想打你的人也要手痒了。

    然而考虑到之前的恩怨,又都摇头散了,这事儿说不清楚。谁遇到过刺杀都得从此警惕,拔个刀而已,还没动手砍呢。

    要祝缨跟段家和解?不说她有没有这个度量,旁边还戳着一个郑家。段家不先跟祝缨低头,祝缨是绝无退让之理的。

    最后剩下一个鲁刺史,说:“做了就做了,还能反悔怎地?”

    “我冤枉。”祝缨说。

    亏得朝会马上就开始了,才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

    于祝缨,过几天就要离开了,混完这几天就走。

    亲友们都告别得差不多了,几亩薄田依旧托给了温岳,她又取出些钱来,托温岳再给买些田产,预备回京之后多些收入来源。两年后再回京,家里人口必然增加,日常开支也会增加,得预先多弄个进项。

    此外还有家宅,自家人口不多,护卫、仆人是真的多。她的品级也升了,建现在的房子的时候没想到自己这官升得有点快。六品小官的房子,住个四品,是有些不合适的。以刺史回京,品级最低也是个不升不降,朝廷会再给她配些“白直”。眼下的家里住不下。

    到时候得预先准备下,不买也得长租一个。长途带钱不方便,就暂用温岳处存的租子。

    用会馆的兑换途径也行,但是祝缨觉得如果交给项大郎干这个事,他恐怕得从中补贴一些给自己。一些小事就算了,大件如宅子田地,还是别这样比较好。

    自己都快要回来了,她也不再到处问人愿不愿意跟她南下了。到处再转一圈,最后往皇城各衙司走一趟,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公务要办,扫个尾。

    最后让项大郎派人来看宅子,齐活。

    她得尽早离开,路上跟卢刺史商议调人的事儿,然后发个紧急文书给吏部,争取能赶上这一波比较集中的任命调整。

    祝缨计划得好好的,先到政事堂。王云鹤和施鲲在,钟宜昨晚当值,今天上完朝就回家休息了。

    王云鹤与施鲲都打算她这次任期满了之后调她回来,施鲲道:“你这一走,今年冬天就不是你来了吧?”

    “是,是前年来过的别驾章炯。梧州羁縻,长史、司马乃是三族五家轮流担任,他们干不了上京这个差使,只有我与章炯轮流。”

    王云鹤道:“梧州八县,两种情形,如此混杂恐怕不好。你有心将羁縻化作编户,一时恐怕不能如愿。寻常刺史恐怕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还是要拆开来才好。”

    祝缨道:“那羁縻五县自成一个州么?刺史怎么弄?一个弄不好,要散架,一散架就要乱,到时候还能不能有现在的局面就不好说了。”

    “也还是轮流呢?”王云鹤问。

    施鲲道:“先不提这个,你离开后,有没有人选可以推荐?”

    祝缨没有报谁的名字,而是说:“一州刺史的任命,我不敢妄言。”这时她就不说刺史得有命到梧州了。到了刺史这一个级别的,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凑个人过去。朝廷不可能长期放任一州没有主官。

    “没让你定,问你看法。”

    祝缨道:“梧州这个品级它不方便调一些老辣的刺史过来。也就是从别驾、知府之中选。那我认识的真的不多,不好说。只有一条,这人别瞎折腾就行。别处折腾,百姓骂两句。梧州如果折腾得大了,怕出事。”

    王云鹤和施鲲还道她仍然对尚培基的事情耿耿于怀,都轻笑一声。

    施鲲道:“也对。”

    反正从四品这一级的官员里,也没什么人能比祝缨更能干了,萧规曹随就行。

    正事说完了,王云鹤才问:“我仿佛听说你路遇卞行了?”

    祝缨无奈地撇撇嘴:“早上已经有好些人问过我了。遇着了,他目露凶光。我是才是那个惊弓之鸟。”

    施鲲有点烦卞行,他是最怕麻烦的一个人,卞行弄这一出,事不大但烦心。这么些年还没看透么?脑子也没祝缨快,心也没祝缨狠,就还要撩!

    王云鹤道:“路上小心。”

    “是。”

    王云鹤道:“你直到今年随从才多了那么两个。心太大了也不好,不妨分一点心力在自己身上,置产业,招护卫。”

    施鲲也让祝缨注意安全,居住、出行都要有足够的护卫。

    祝缨道:“是。以后会小心的。”

    祝缨离了政事堂,接着到礼部,然后是吏部等处。六部九卿那里,也就宗正之类的地方她没去,段琳正在做太仆,她也没去太仆寺。倒是太常寺,以前段琳在的时候她不沾这儿,现在是冼敬,她去那里小坐了一阵。

    大理寺也是重头戏,一些熟人离开了,剩下的人就给新来的讲“小祝大人”。直到她离开皇城,老人还在给新人讲当年的好日子。什么过年的年货都不用自己买了,什么家里人都能跟着沾光之类。说完又骂一阵苏匡。

    祝缨特别与左丞多说了几句,问他:“你还留在这儿?如今郑大人都去礼部了,你要不换个地方?活动活动才好升一升。”

    左丞果断地道:“不换!”

    祝缨扼腕:“外头的缺多,各地官员并不是都满员的。在这儿跟人争太吃力,到地方上转一圈,兴许机会就来了呢?”

    “老了,走不动了。就这样吧。”他还以为祝缨要拉他南下,那这个是不太愿意的。他本来有心将儿子托给祝缨,但是一想到梧州太远,就又放弃了。

    京城传说,梧州是越来越富了,或许有人愿意去做个刺史,但是县令以下三千里求财?真是要人为财死了。

    祝缨道:“好吧。保重。”

    转了一圈,又到京中自己熟识的地方再转一转,然后通知项大郎,让他把项渔的行装收拾好。再派人到四夷馆,让小鬼们也准备行装。再提前去准备船只,一到吉日就出发。

    项大郎早就开始准备了。

    以前商人走远路就比较喜欢跟着官员的队伍,虽然需要孝敬一些,但是过关卡省税、路上也安全。现在是自己州的刺史,又一向好说话,项大郎就准备好了采买一些北方的物产,派人跟船押到南方贩卖。

    又省心、又有利润。

    连祝缨船上的东西,项大郎都给她准备好了。

    临行之前,祝缨还得跟皇帝约一次见面。见完了皇帝这一面,她就能走了。

    这一面比之前的都简单,皇帝不问她什么事情,泛泛地鼓励她到了梧州之后要继续好好干。

    祝缨也说着官样的文章,向皇帝表忠心,说自己一定不负圣恩。

    面圣毕,就没有别的什么事了,祝缨回来就宣布:“后天咱们就启程!赵振你去将杭勤接过来,明天我们一道为鲁公送行。”

    赵振与荆生去国子监,又有广宁王府送了礼物来。广宁王不大管事,王府里做主的是郑霖,她派了一个宦官、一个自己的侍女,两人带着一些随从过来。道是王妃有孕正在府里安胎,所以不能亲自过来,十分遗憾。

    礼物也是周到细致,郑霖没有挑选珍奇古玩之类,而是给张仙姑、祝大、花姐,一人准备了一箱子的东西。绸缎药材新式首饰都有,都是用得上的。

    祝缨道:“上覆殿下,不胜感激。”又给他们发了红包,再问几句郑霖夫妇身体之类。然后对侍女说:“有什么要用的南货,只管捎信来,我来寻找。不要客气才好。”

    侍女很高兴,福了一福:“是。”

    …………

    第二天,祝缨带着杭勤等人给鲁刺史送行。

    鲁刺史道:“明年咱们就见不着啦,后年还不知在何方,每年这个时候都是结交同道中人的时候,不要怕麻烦。”

    “是。”

    鲁刺史看了一眼杭勤,说:“你的家里,我会派人知会一声的。”

    杭勤忙道谢。

    又有鲁刺史的熟人之类来送行,祝缨又看到了唐王府的文学戴瀛,也同他点头示意。鲁刺史人都要走了,见到戴瀛就表现得很亲切,说:“下次我进京,咱们再叙。”

    陈萌也来给鲁刺史道别,他曾在鲁刺史手下做过知府,后升的刺史。他真的有个丞相爹,鲁刺史在他面前也摆不起谱来拿捏,两人相处倒还和谐。陈萌见着祝缨有点吃惊:“三郎?”

    祝缨笑道:“是我。”

    鲁、陈、祝三人站成了一个三角形,打量彼此,不由一笑。

    祝缨送走鲁刺史,接着就是自己走。吉日不在休沐日,给她送行的人也不少,郑熹这样自己能做主的就亲自来送:“回去好好保重,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呢。”

    祝缨能干,没事儿都能挑出事儿来,卞行一直“病”到了现在。想想就挺可乐的。

    温岳来不了,郑奕来了,拍着祝缨的肩膀说:“三郎,你只管放心,京里有我们呢。”

    大理寺里的前同事们都不得来,但是陈萌与吴刺史等同乡却来了。他们也是在这几天都要回去的,陈萌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喽!”

    祝缨道:“有缘必能再见,有心就有办法。”

    “那是自然!”陈萌说。

    一群人正说着话,又凑来另一拨人。陈萌好奇地问:“那是谁?找你的吗?”这个时间很多人都往回赶,再加上一些正常的出京的人,都在城外送别。陈萌有点吃不准。

    祝缨看了过去,说:“哦!是他!卫王家的宦者,他的表兄流放南府,现在梧州。”

    “卫王啊……”陈萌说。

    “家里的宦者。”祝缨强调了一下。

    孟弘打听到了祝缨什么时候离开,亲自送了一份礼物来。他到了先同祝缨问好,等到说了许多拜托的话之后,再与郑熹、陈萌等人见礼。借着祝缨又与别人拉到了关系,一切都那么的自然。

    陈萌道:“骨肉远离,确实令人伤感。”

    众人一番唏嘘,看看孟弘的卖相,又觉得他做个宦官有点可惜。

    最后是郑熹说:“走吧!莫要耽误了好时辰。”

    祝缨才扳鞍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她还是要通过水路回去,如果不是有紧急的公务赶路,水路是比陆路更好的选择。离开京城没多远,苏喆就从车里出来了:“我的马呢?”

    她与郎睿都被安排乘车,她要骑马,郎睿也坐不住了,也要骑马。出京之后一片大平原,道也极宽极平,这是在山里没有的条件。五个小鬼个个高兴,一定要在上船之前跑个过瘾。

    祝缨命人看好了他们,尤其是苏喆和郎睿,坠马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数日之后他们就上船了,还如来时一样的安排,小吴住的地方给了杭勤。杭勤要跟着她们再走数日,然后从水驿转陆驿,先回家探亲住几天,再到福禄县赴任。

    这个地方离京城比离福禄县近,从此地到梧州,还有不到两千里,不近,但也不能说特别的远了。

    看这几天杭勤骑马也行、上船也不太晕,精神不错,祝缨的心情也挺好。小伙子身体好,可以好好地支使了!

    祝缨心里毫不愧疚地给杭勤安排了许多事务,就等这小子到梧州来报到。她写了张纸,上面写着数件事情,包括清点仓储之类,都装到一个信封里。

    写完这些,下一个驿站也到了。小鬼们想下船,此时五人之外加上祝炼、项渔,凑足了七个人,在甲板上疯跑。

    驿站派了驿卒过来询问祝缨要不要下船,邸报文书之类送到船上还在放在陆上的院子里。又送补给上船。

    祝缨让胡师姐等人陪同小鬼们下船看热闹,自己先在船上看邸报。

    一打开,只见上面赫然是一行字——钟宜死了。

    祝缨将邸报逐项看过,钟宜的讣告之外,其余都是一些比较正常的调动。死掉一个丞相的后果,几天之内在邸报上还看不出来。下一个丞相是谁才是比较有看头的东西。

    钟宜今年七十多了,死也倒也不是特别意外。活到这个年纪,也算是高寿了。

    祝缨想了一下,先动手写了个信,盖了她的印,把这当作一个公文,再下船去驿站让他们发到京城。跟钟宜也算是脸熟,最好致奠、吊唁一下。至于人选,项大郎是不太合适的,在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就还算能拿得出手了。

    办好这件事,祝缨招呼几个小鬼上船:“别到处跑了,一会儿开船了谁落下就回不去喽!”

    勾兑

    祝缨打算见一下卢刺史,自从把顾同放到卢刺史手上,她还没见过这位呢。如果顺便能够再看顾同一下也不错。

    回程她不太着急赶路,从驿站将文书发到京中之后,她又让驿站给卢刺史那里送个信,询问卢刺史是在刺史府还是外面视察春耕了,是否方便见一面,她去卢刺史那也行,主要是替郑侯给卢刺史捎了封信过来。

    到了这里,驿站再给卢刺史送信就很快了,祝缨在驿站里暂住了五天,第六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祝缨正在看着林风和金羽两个摔跤,听到外面马嘶人语,仿佛是又有人住过来了。她也不以为意,这是一座大驿,往来的人不少。

    然而,不多会儿就有驿卒跑了过来:“大人,卢大人到了。”说着,将卢刺史的一张名帖递了过来。

    卢刺史此时正在驿站里安顿,他接到祝缨的书信之后就知道该着自己跑这一趟。他心思也细,想到了顾同,连夜派人把顾同叫到了刺史府,让他与自己一同出行。

    顾同听说是祝缨路过,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两人一同赶到了驿站。

    顾同耐着性子先去自己的房里,将行李一扔,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拢了下头,整整衣衫就出来等着卢刺史一道走,并不抢在卢刺史面前。

    卢刺史这边名帖送到,也不着急赶过去,然后祝缨过来了。

    祝缨让摔跤的学生停下来,快到中午了,一会儿就得吃午饭:“一会儿我要在那里不回来,你们就自己吃。”

    林风他们的答应声中,祝缨去找卢刺史了。

    卢刺史才换了一领新衣,听到报说祝缨来了,走到台阶下相迎。两个人都是正常的官员,所谓正常,就是穿得比周围的人都好一点儿,一眼就能认出来主次。卢刺史知道祝缨年轻,看到一个“脸嫰”的官员在几个随从的拥簇下走过来,也没觉得是认错了人。

    祝缨看卢刺史,这个刺史是一个正常的刺史,他的年龄就很正常。同一个官位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但是做到刺史这个位子上的,除非有特殊情况,一般得四十以上,五十多能混上个刺史都不算老。卢刺史就是这种正常的情况,他今年五十多了,在刺史任上已经做了几年,之前已经经历过一个州,现在是第二个。

    顾同跑了出来,对着卢刺史那边看了一眼,祝缨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她抢上一步,先拱个手:“卢公。”

    卢刺史惊讶地道:“竟然是真的!我看如此气度,就猜必是子璋,你这般年轻我又不敢认了。”说着,也拱了拱手。

    两人对上了身份,顾同也适时上前一步,长揖到底拜见老师。祝缨早就看到他了,他略瘦了一圈,人也黑了一点,脸上都是笑。祝缨道:“不错,很有精神。”

    卢刺史道:“名师高徒,子璋你是精明强干之人,学生也不差。”

    “您过奖啦了。他初来乍到,我还担心他手重手轻的没个准星呢。”祝缨说。

    “那不会,我看他很好,”卢刺史作了个请的手势,“我才到,屋内杂乱,见谅见谅。”

    一到屋里,里面一点也不乱,行李都放好了,卢刺史与祝缨一主一宾相对而坐,卢刺史也对顾同做了个手势,顾同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坐了下来。

    卢刺史先问了祝缨的辛劳,祝缨又说了抱歉打扰之意,然后取了郑侯的信来给他。卢刺史道一声谢,先不拆信,而是问郑侯身体。祝缨说:“老君侯仍然健旺,不过近来更爱与老友、孙辈等相处。”

    那就是有事都交给儿子了?卢刺史明了。他又问:“子璋可知钟相公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我亦不知,我启程之前他还好好的。前几天在驿站看到邸报,也吃了一惊。”

    卢刺史叹了口气:“钟相公,我以前见过的,那时他还在做刑部尚书。前年见他时精神还好,还以为今年能再见到的呢。”

    “日理万机,也是耗神。”

    卢刺史看了祝缨一眼,祝缨点点头,卢刺史道:“不说这个啦!咱们离京这么远,着急也没用,各司其职才是正理。”

    祝缨也表示赞同。卢刺史当面感谢祝缨,说种宿麦的事情上她帮了不少忙。

    祝缨道:“我有事相托的时候,您也仗义相助。何况又有府里做保,您不必如此客气的。对了,还有些东西。”

    要见卢刺史,她自己也有礼物相赠,郑侯那里也托人捎了条腰带给卢刺史。又是一番的礼让。卢刺史道:“本地的烧笋味道鲜美,子璋经过这里几次,未必尝到的都是正宗。我带了厨子来,现在正是春笋往外冒的时候。就在我这里设宴,子璋千万不要推辞。”

    祝缨笑道:“有美味我一定不会走的。”

    卢刺史的私家厨子本地菜做得比驿站好吃不少,祝缨北上南下跑了几趟了,这个驿站也经过几次,都没有这次的笋子好吃。除了笋,又有火腿、鲜鱼等菜色,在这个时节,又有鲜嫩的蔬菜。

    宾主尽兴,卢刺史夸了一回顾同:“年轻办事却老到。不瞒你说,我看他一个新人过来,也怕这才到任的年轻人心里揣着热炭团儿,火太旺把人给燎了。他能沉得住气,这就不错。”

    顾同道:“大人过奖了,下官也是跟着老师身边勉强学了一鳞半爪。”

    卢刺史道:“这是学到精华了,你老师教导你很仔细!这样的老师可很难得。有些老师,心也是好的,自己本事就不够,再心疼学生也没用。依旧是教不出来。”

    祝缨道:“您这么一说,我都要脸红啦!”

    “哈哈哈哈!”

    席间气氛非常的好,祝缨不饮酒,这是卢刺史事先问过顾同的,这让他非常遗憾。许多本来谈不好的事情,一上酒桌就容易谈成了,主要是因为喝足了!不喝酒的人,很难让人热络。

    卢刺史努力拿顾同说事,祝缨也会意,就说卢刺史也帮了她许多的帮,包括会馆的事情。说到会馆,卢刺史来精神了,道:“我看梧州会馆有极好的糖霜,他们说是梧州独有,可是真的?”

    “糖霜哪里都有,不过梧州确实做得更顺手些。您想要?”

    卢刺史道:“我一个人能吃多少?梧州的糖价确实令人高兴,能多一点就好了。”

    祝缨道:“正在建新坊,一年比一年多。糖这个东西,它得看甘蔗。”

    卢刺史道:“我这里还是能种一些的。”

    两人就甘蔗的事情又说了一通,有些是卢刺史之前问过顾同的,有些是顾同也不知道的——他已经离开梧州有一阵了,最新的情况他也不太清楚。

    祝缨听卢刺史的意思,也是想治下能多一些平价的砂糖,此外,他也不讳言地直接问:“子璋看我这里,合适种甘蔗吗?我这里人口也不少,放心,不与你那里争利,我先在自己州里贩卖。”

    都是老油子了,谁都知道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兜里的钱也有限,买了这个的就买不了那个的。卢刺史的意思,梧州糖的产量还供应不了这么多的地方,他就先在自己的州里也开设糖坊供应本州,不抢外地的市场。一时半会儿也排挤不了梧州的糖。

    祝缨却知道,卢刺史的地方比梧州更北一些,他要往北方贩卖比梧州能省去许多的路费,显然比梧州糖更方便打开销路。

    祝缨道:“我是信得过卢公的,但是卢公的后任么……”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后任是什么样的,卢刺史有点难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厚起脸皮来说:“也是为了百姓……”说着,搓了搓手。百姓吃着了平价的糖,他也是有利的,比如各种税,比如官办一个糖坊。这种事是心照不宣的“造福百姓,成就自己”。

    祝缨看火候差不多了,顺着他的话说:“您说的是,本就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吃得起好东西。梧州的田也要种粮,也不能都种了甘蔗,本来良田就少,产量一时也上不去。又何必霸占着不叫别人干呢?”

    卢刺史道:“子璋有贤臣之风。”

    “您过奖了。这样,只要您愿意,由会馆那儿带人过来开设糖坊。打您这儿招学徒,征赋纳税您照顾着点儿,怎么样?”

    卢刺史竖起手掌道:“那就说定了?”

    祝缨与他击了一掌:“一言为定。”

    卢刺史高兴地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祝缨道:“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旁的地方的事儿插嘴了犯忌讳,你我都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卢公的事,就是我的事。”

    “子璋的事,也是我的事!”

    祝缨道:“我正有一事相求。”

    卢刺史心一抖,暗道:来了!

    祝缨指着顾同道:“卢公知道他的老家,福禄县,我在那儿做过县令的。”

    “对,是个好地方,福橘很好吃啊!哎哎哎,我并没有连那个也要的意思。”

    “哈哈,”祝缨笑得肩膀抖了两下,“不是说橘子,是说福禄县。我调走了,那儿现在缺一县令。”

    “唉,你那里又更偏僻些,不少人是不愿意过去。”

    祝缨道:“这不就跟您商量了吗?您这儿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得一县令,您安置一个想安置的人。得是能干事的,跟他差不多就行。”

    顾同连着被指了两次,指一次,就得把筷子赶紧放下来,索性不动筷子了,抓起酒壶给卢刺史斟酒,等着被点第三次。一边倒酒一边说:“大人,千万怜惜福禄百姓。福禄那个地方,好日子没过几天呢。老师到任之前那个县令,咱们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常年不在县里,跑到府城养病……”

    卢刺史道:“好啦好啦,我想一想。”

    他是非常乐意的。

    哪个刺史没几个想安排的人呢?都是只恨官位不够多,自己人安排不下去,祝缨肯提供这样一个地方,卢刺史乐意之至。

    祝缨道:“多谢。福禄这个地方,我看它与别处不同,总想它越来越好。”

    “那是子璋你出京后第一次任的地方吧?也花费了不少力气,还吃了不少苦头?都一样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当时想,我要升走了就好了!真走了以后,提到那个名字,心里就不一样。”

    “是。可惜京城里信得过的人不愿来。您看中的人会不会嫌弃福禄偏远?强扭的瓜不甜。”

    “我这儿跟京城不一样,从京城到我这儿还不算太远,有人想一想咬咬牙也就来了。都到我这儿了,还在乎再往你那里走一程吗?只要踏入了名利场,就知道往上升有多么难得了。只要升一级,我看也是愿意的。”卢刺史不无试探地说。

    祝缨道:“这是不是就叫循序渐进了?”

    “哎~渐入佳境。”卢刺史说。

    祝缨受教,又夸卢刺史会说话,比自己有墨水,自己就想不到这么贴切的词儿,很是遗憾书读得少了。

    卢刺史道:“你这么年纪已是这么能干,词意练达切中肯綮。再文辞斐然,我们这把老骨头就没地方放啦!”

    顾同插言道:“您二位再自谦,我们就要无地自容了,给下官留一点情面吧。”

    祝缨道:“好,说回正事。卢公看中的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这儿定下来就行文给吏部,过几天人就到我那儿上任,你看如何?”

    卢刺史道:“好!”

    卢刺史手里握着几个人准备安排的人,想着祝缨说的话,就从中选了两个,都是北方人,都是卢刺史在任上发现的还可以的官员,目前两人都在刺史府里任职但又没有混成心腹。特别出彩的地方也没有,胜在本份肯干,也不随便抖机灵、干些挑唆之类的事情。

    卢刺史派人回去捎话,让二人押送一只箱子过来。他说:“我将人叫过来你过目,看中哪个就是哪个。”

    “好。”

    饭到这时就吃得差不多了,祝缨还要感谢卢刺史,卢刺史却知道是自己欠的人情更多一些,也是尽力地展现自己的友善。两人交换了名帖,又约了要经常通信。两地离得并不远,两州联动能解决不少事情。

    卢刺史想看郑侯的信,祝缨想跟顾同再私下说话,卢刺史打个哈欠,祝缨顺手推舟说:“已经打扰很久了,卢公一路舟车劳顿才到驿站,不打扰您午休了。”

    卢刺史道:“老了。顾同,代我送送你老师。”

    ……——

    顾同巴不得这一声,装模作样给祝缨送了回去。

    一到祝缨的住处,顾同先跪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祝缨道:“这是干什么?”

    “看到老师就激动了。”

    “起来,坐下来好好说话。哎,阿银呢?给我们弄点儿实在的吃喝来。”

    顾同笑道:“我就知道在您这儿舒服。”

    卢刺史的饭菜很不错,但是这种席就不是为了吃饭。顾同技艺不够,没能在间隙里抢着吃饱。祝缨倒是有这手艺,无奈那是当陪客时用的,一旦自己是主客,谈事情是最重要的。她能得到的最大优待就是能不饮酒。饭没吃上几口,菜也只尝了些新鲜!。

    可惜了一桌好菜。

    祝银很快端了一只大托盘:“拿来了,我说有几个正在长个儿的半大小子,怕他们饿着。”

    顾同好奇地问:“这位是?”

    祝缨道:“一会儿告诉你,先吃。”

    两人风卷残云,吃饱了之后才开始讲。顾同先说他的经历:“要是依着我自己,上手就干了。可我见过您是怎么干的,我忍住了!到了之后,我先闷声不吭,就看他们都是什么成色……”

    祝缨含笑听着,说:“能够知道实情,事情就成了一多半了。唯有知情,才能找到对的路。”

    “是!”顾同又说了一些自己在县里的情况,又向祝缨请教。

    祝缨道:“你现在是县丞,县令不会空缺太久的。得想好这个!上官也有许多种,万一来个不喜欢有人抢风头的,你就要应付他了。”

    “是。”

    这些说完,顾同又提供了一下卢刺史点的两个人的风评:“还行,就是也不特别出色,叫干的事也会干。年纪都不大。都是刺史府的属官。一个是司仓、一个是司兵。嗯……比咱们的那两位……略好?”

    祝缨有了点数,又叫随行的人来与顾同见个面。这里面也有顾同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认识的如祝炼、苏喆都同他相见,顾同也准备了些小礼物给他们:“卢大人叫我,来得太仓促了没带什么东西,这些随便拿着玩吧。”

    也不认识的,如祝银等人,她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顾同已经做官去了。顾同看到他们更高兴,说:“老师终于有配得上身份的随从了。以前随从也太少了!”

    祝银道:“咱们有二十个人!府里还有。”

    顾同更高兴了:“那就更好了!老师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要用心呀!”

    祝银道:“当然!”

    祝缨又取出一份礼物给顾同:“这是京中的新样,也别亏待了自己。”顾同也大大方方地收了,又问张仙姑等人的情况,问完了一拍脑门儿:“您还没回去呢,又哪里知道了?哎!我高兴得都糊涂了!”

    祝缨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

    被顾同一提,祝缨有一点点想家了。又过三天,这三天里祝缨和卢刺史几次见面,也说路上见闻,也说一些共同认识的人。卢刺史不但知道金良、唐善,还知道温岳,他与温岳的父亲还是旧识,直说温岳的父亲死得可惜。

    期间,两人也就钟宜之死讨论了一回,祝缨的意见是:“新补的丞相必是陛下信任的人。”卢刺史也持相同的意见。

    两人在驿站里消磨了三天,等到了卢刺史那儿叫来了两个候选人,二人带着一口尺长的小木箱子,天真地到了驿站,以为自己在执行一项了不得的秘密任务。

    到了驿站,卢刺史恰巧在“会客”,客人很年轻,正在与卢刺史说一些规划之类的事情,又是税,又是赋的。卢刺史顺口给客人介绍了一下:“这是戚明,这是伍成。”戚明是司户、伍成是司兵。

    然后又告诉二人,这是梧州刺史。梧州,一个渐渐浸出油水的地方!刺史居然这样年轻!两人有点小吃惊。因为他们的年纪也与祝缨相仿,且自认已经是比较成功的人了。

    祝缨很和气地与他们闲聊,状似无意。此时二人仍然带着天真的惊讶,隔挺远一个地方的刺史,打死两人也想不到祝缨想给他们其中一人当个上司。卢刺史在一旁看得直乐。

    不多会儿祝缨就选定了一个人,然后她就住口了,戚明恰如杭勤在国子监时一样,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个馅饼套住了。

    卢、祝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卢刺史道:“你们辛苦了,去休息吧。”

    二人告退,卢刺史问祝缨:“哪一个?”

    “戚明。”

    “好,那就他了!为什么选他?”

    祝缨道:“他更知道民生。”

    “这倒是,那就定了?”

    “定了。”

    两人一番协商,祝缨这儿给夏郎中那里去个消息,先定戚明做县令。卢刺史也向吏部行文,再要个人补戚明的缺。文书发出,卢刺史回房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小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卢刺史一笑,任由箱子敞开,他也不锁。

    此事敲定,祝缨马上就启程了——比预计的时间已经晚了一点。

    她没有带戚明上路,戚明得等拿到了吏部的任命做好交割才能赴任。

    离家越近,船上的小鬼们越兴奋,金羽已经计划好了回家也要跟哥哥吹一回牛了!他不但见到了皇帝,还在宫里吃过饭了呢!苏喆则是想着自己有许多话想同母亲讲,对了,还有书!

    她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到番学里去。去番学能结识新同学,可是这样一来府里就只有郎睿了。不住校显得特别,住校……

    苏喆有一点小小的为难。

    景物越来越熟悉,船上的人开始整理自己的包裹,清点自己给亲友伙伴带的小礼物等。祝缨也下令清点自己的东西,郑府等处的赠送有许多,此外还有自己采购的。

    她们还须再转一次驿站,从水路转到陆路。此时刺史府是章别驾在主持,贴心地派人在驿站里守候,带头的是苏飞虎,后面跟着王司功。苏飞虎一见面就叫:“义父。”苏喆过来跟他叫“舅舅”。

    祝缨也还如以往,留下丁贵、小黄带人装车慢行,自己则带着人先行赶回梧州城。

    一路上,春耕已进入了尾声,手快的已经种完了。祝缨看田间的情况,知道章别驾等人主持得不错。对前来迎接的王司功道:“一派欣欣向荣啊!”

    王司功道:“是。”

    他留意跟随祝缨的人,只见里面果然没有小吴,心道:到底是早早跟了大人的人,竟得了一个不错的地方。

    虽然是个县丞,可是离京城近啊!

    苏飞虎又是另一种样子,他的官话顺溜了不少。祝缨问他:“住着还习惯吗?”

    苏飞虎道:“我隔几天就出去打一回猎,还行。”

    “没踩着庄稼吧?”

    “那不能,那是要吃的。”

    祝缨笑道:“不错,就是这个样子。”

    两天功夫,祝缨就回到了刺史府。一路上,人又稠了一些,王司功低声道:“又多了一些男女来做工。”

    祝缨回头对赵振等人说:“你们的事又来了!”

    花姐等人接着消息,都在前衙迎接她。章别驾说着:“可算盼着您回来了。”这个“盼”字有点客气的意思,花姐就是真的“盼”了。

    盼着祝缨平安归来。

    她也是梧州官员,知道梧州的人事调动,小吴调走了是意料之中,死了一个钟宜,普通百姓没什么感觉,官员们不免惴惴。她又怕祝缨在京的时候赶上这个事。

    现在好了,人回来了!

    她忍住了冲动,等到祝缨安排了一下刺史府的事情,宣布晚上请大家吃饭,才跟着祝缨回到了后衙。

    摊牌

    刺史府后衙里的人像是一群被洒了一把小米的麻雀,早早就动静了起来。

    祝缨不但自己回来了,苏喆、郎睿也都是住在家里的,祝炼、项渔两个不在后院也要搬回来。麻雀们各围各的小米,张仙姑、祝大等人围着祝缨,苏喆、郎睿有自己的随从又有苏晴天等人,项渔、胡师姐有项安,祝炼也有侯五同他说话。

    苏喆等人又要拜见张仙姑和祝大,祝大问了一句:“小吴呢?”

    祝缨道:“他被选做县丞,到别的地方去了。”

    祝大有点怀念:“哎,他走了啊……”

    项安小声问项渔:“见着你爹了没有?”

    整个后衙都叽叽喳喳了起来。

    张仙姑最担心的无过于祝缨的安全,“露馅”是她几十年来最担心的事情。祝缨安全归来,这几个月的担心就暂时落地了,她说:“可算回来了!前头的人见完了?快,洗把脸,吃饭吧。”

    她眼角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皱纹。岁月如刀并不确切,刀锋的砍斫只能留下越来越细密的裂纹,岁月的痕迹更深,它又像是抹墙的腻刀,将深深的皱纹之外统统抹平,又像添了一点劣质的油,让深痕之外泛出一点光滑,像被人握在手里盘包了浆的文玩。

    她脸上的欣喜却是鲜活的,祝缨道:“哎!”

    祝大道:“你叫她洗脸,还拉着她说话哩!”

    厨下烧火的赵寡妇也提来了热水,杜大姐张罗着兑水。铃铛见状,去厨下取了点热水,预备花姐回房后用。

    祝缨看向祝大,他穿着宽大的道袍,头发在顶心挽起了一个髻,一根长长的银簪从发髻间穿过,阳光下反射着光。

    祝缨道:“丁贵他们还在后面,我从京城带回来些东西,这两天就到。”

    张仙姑道:“你就甭管那些了,现在又没到,以前不也都是这样安排的吗?我们又不急着要东西。你快去洗脸。都忙去吧,饭呢?”

    赵寡妇提着铁壶出来了:“就快得了,都在厨房里,怕凉了,放在蒸笼里。饭摆在哪儿?”

    祝缨道:“各吃各的吧。”等休息好了再聚餐。

    赵寡妇提着铁壶快步走回厨房对巧儿等人传话。

    祝缨的目光又扫过各色人等,人人都带笑。她又问了留在府里的别业随从:“在山下过得还好吗?”

    她们都笑道:“好极了。”

    祝缨道:“那便好,你们胡师傅回来了,有事找她去。”

    女护卫们也笑嘻嘻地向胡师姐问好。

    各归各位,麻雀们各聚一团,张仙姑和花姐就跟到了祝缨的卧房。张仙姑将床上叠好的一套衣服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将其中的内衫、中衣抱了起来,放到屏风后的凳子上。人就站在屏风外面说:“你可算回来了,你这一走啊,我的心呐……”

    祝缨道:“我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放的?”

    祝仙姑压低了声音:“少给我装!你不知道我担心什么吗?唉……就怕你露馅儿。花儿姐是怎么知道你身份的?还不是你自己个儿不晓事?你上京,没露事儿吧?”

    花姐在一旁道:“干娘,您看小祝这么平安地回来了,就是没事儿,她能应付得了。”

    祝缨道:“对,应付得了。我走这几个月,没什么事吧?”

    花姐道:“都很好,章别驾也应付得来。对了,福禄县的尚培基被调走了。章别驾先收到的消息,派了祁先生帮同彭司士去福禄县帮忙封存府库。这个,没事儿吧?”

    “嗯,没事。还有呢?”

    花姐道:“新年过得很好的,咱们在城里过的。去年你北上之后,到了山里开市的日子,章别驾没进去,是司马和长史两个带着商人进山的。我也陪干爹、干娘一同进山。章别驾还劝来着,干爹说想山里,非要去,才去了的。”

    “苏飞虎?在驿站见面的时候他没说这个,只说时常打猎,我还担心他踩坏庄稼又怕他闷出病来。”

    花姐道:“他还好的,进山了才说了实话,他还想他那个寨子,又抽空回去看了几眼。喜欢得不行。”

    祝缨道:“小妹分给他寨子这事是干对了。你们呢?”

    花姐道:“我寻思,既然是治病医人,就该山下也医、山里也医,也跟着进山了。她们别的还不行,帮忙煮药之类还是做得的。”

    “都带进去了?”

    “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没带山下的学生进山。进山的时候,就给孟娘子她们先放个假。让巫仁到番学里留守,巫仁很能干的。”

    “哦。那挺好的。”祝缨说。花姐的意思就是,虽然大家知道山里有别业,商人也都见过了,但是都是当一处别业,是“私产”。不过能见到祝家庄的人是越少越好。

    说话间她已经洗完了开始穿衣服,花姐取了梳子等物。

    很快,祝缨就收拾好了,张仙姑拖她到自己房里吃饭去,祝缨道:“阿炼那儿的饭菜怎么样?”

    林寡妇道:“已经给他送过去了。”

    祝缨估摸着为了迎接自己的回归,家里人应该已经忙了好几天了。刚才卧室里一尘不染,她现在穿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丝绸不经大力揉搓,不耐曝晒,在南方要保存,又得放点樟脑。久存之后取出来一股味道。衣服上没有怪味,又熏了点香,是提前取出处理过的。

    她说:“大伙儿都辛苦啦,都去吃饭吧。今天没别的事儿,等丁贵回来了再忙。”

    林寡妇等人都说:“是。”

    ……——

    终于,祝缨一家人可以一起吃个饭了。此时却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家四口围着桌子一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第一个是蒋寡妇,她是张仙姑院子里的仆人,又涨了工钱,自认不能把主人家撂下了自己去吃饭。她自觉地留下来,对林娘子说:“你们先去吃,吃完了来替我,给我留点儿。”林娘子道:“知道。”

    第二个是杜大姐,她自认虽然是个女管家,但是也不能不管主人家。她也陪着。

    第三个是铃铛。花姐坐下了之后对祝缨说:“她还想搬到番学里去住着,我想,那备学放假了怎么办?就让她放假还是住原来的屋子,你看?”

    祝缨点了点头:“很好。”她看了下铃铛,铃铛在家里还穿着从山上卷下来的衣服,她又长高了一点,袖管、裤腿用布又仔细地缝上了一截延长。衣服肩膀那里就显得有点紧了。

    祝缨说:“她这衣服小了。”

    铃铛说:“娘子们给做了,新的我出门穿,在家还穿旧的,穿坏了不心疼。”

    祝缨道:“也行。”铃铛说的是山下官话,已经很顺溜了,祝缨认为她至少在语文方面的功课是不错的。

    她吃饭快,很快吃完了,铃铛帮着蒋寡妇收拾碗碟、桌子,杜大姐又去沏了茶来。

    祝缨道:“你们都去吃饭吧,我跟娘说说话。”

    她们才都退了下去,林娘子又提了一食盒的零食糕点送过来,在桌子上摆了。张仙姑道:“你吃完了吗?”

    林娘子道:“吃过了。”

    祝缨拿起一块点心道:“点心还有多少?有多的,就给各房都送一些,如果不够分,索性就哪一房都不要送。”

    “尽有的,我与巧儿做了许多。”

    “那你们去给各房分一分,分完你们也歇着,不必过来了,我们一家人很久没见,说说体己话。”

    林娘子道:“是。”

    终于,只剩下一家四口了。张仙姑和祝大就催着祝缨:“说说,说说,怎么样?”

    祝缨道:“京城家里一切都好,金大嫂他们还托我给你们问好。我又托了温大在京城给我再买些田。”

    买田这事儿老两口喜欢,都说好。

    祝缨又问他们梧州的事。

    张仙姑道:“也都好。哎,那个江娘子,抱回来一对双,两个小闺女,说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了。”

    祝大道:“咋想的?也不抱个儿子,以后咋顶门立户……”

    祝缨看了他一眼,祝大不吭气了。

    花姐轻声道:“她打外头抱来了,不是梧州的育婴堂。她与小丫一人一个,又说,小丫不是她的丫头,认了小丫做妹妹。”

    户籍嘛……在梧州改户籍还是很容易的。

    祝缨问道:“孩子是什么来历?”

    “没说。”

    张仙姑道:“不知道最好,这样以后也没人找过来啦。倒你们俩……”

    “什么?”

    “你都三十了!不能没个后呀!你这,身边儿一堆人的,也不得个闲。我跟你爹商议,要不……就算自己不生,咱从小抱一个来,就说外面有人给你生的。一生出来就抱来,从小养着,不叫他知道是抱养的,以后也是一样。”张仙姑压低了声音。

    祝缨道:“别瞎琢磨。”她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还没死,但是别人看自己财产中的每一文钱,都像他要收入袋中的“遗产”似的。

    突然之间,祝缨就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不喜欢太子了。谁能喜欢一个会把自己的财产变成遗产的人啊?!就好像是说,“有了他你就可以去死了”一样。

    那不得把家业攥到我咽气前的最后一刻?!活着的时候谁也不给!这样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听话到最后一刻。

    祝大道:“你可不能不讲理啊!”

    祝缨冷静地说:“抱别人的来充当自己的,必会有人告诉他原委,到时候想找亲生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候你要怎么办?不许他搭理亲生父母?那不好吧?要是与他亲生父母相处,怎么处?我图什么呀?

    次一等的受人挑唆,怨恨你害得他骨肉分离。你壮年的时候他还不能如何,等你老了虐待你,你受得了啊?看热闹的人还要说一句这是夺了别人孩子的报应。

    都是养别人家的孩子,何必给他们养子的身份?不如就给学生的身份。天地君亲师。学生背叛老师,也是要受人唾弃的。且学生可以有很多,可以优中选优,这样我也放心。”

    张仙姑道:“别把人想那么坏。”

    “你敢赌?还是以前没见过翻眼不认人的?”

    张仙姑叹了口气,道:“我们活着还能跟你就伴儿,我们要是死了,你可……”

    祝大也说:“外姓人靠不住啊!”

    花姐一直沉默,此时说:“干娘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小祝也说了,学生是不错的。干爹,您要担心男学生靠不住会霸占家产,我这儿还有女学生的。”

    张仙姑和祝大沉默了一阵,勉强振奋了一点:“那学生,也得好好选啊……”张仙姑又说花姐:“花儿姐,你也只要学生啊?”

    花姐微笑道:“朱家已经有后嗣了,我与娘对朱家也算有交待了。我自己么,还是想照着自己的心意过。”

    祝大道:“你们这是拿子孙后代来换官儿做啊。”

    祝缨道:“那换不换呢?先说好了,换了,眼前什么都没有,别想着抱着庄子养子孙后代。就跳大神,做官,还是多生儿子一家子一起病饿而死?”

    祝大怏怏地道:“那换完了,就该下一笔买卖了。有什么能换个子孙满堂的?”

    祝缨看这件事跟他们还有得磨,只好抛出一个杀手锏:“不出意外我明年底就要回京了,你们心里有个数。”

    “啥?”祝大的声音大了一点,张仙姑掐了他一把,祝大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山里咱们家庄子不就白瞎了?”

    祝缨道:“怎么这么说呢?别业不还是在那里吗?”

    “咱都要走了!”

    祝缨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下来,道:“官员不得在所辖之地置产。现在不过仗着在山里,又是羁縻,离京城又远,含糊着罢了。认真算起来,这个别业未必合法。从梧州卸任,这庄子反而能过明路了。”

    这也是她没有坚持非要再干一任的原因。她都不是梧州刺史了,还不兴在梧州置个山中别业?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老两口,祝大道:“那……现在还是不能声张,是吧?”

    张仙姑埋怨道:“你个老不死的,都是你,坐在放赖非得叫个‘祝家庄’!晚两年你能死啊?闷声发财你知不知道?非得弄得人都知道那个叫祝家庄!”

    祝大被她说得脖子愈发往下缩,腰愈发弓,嘟囔道:“我这是为了咱们家!”

    祝缨道:“就叫祝家庄也不碍事。把州里的事务处置一下,咱们还进山。那是咱们家,得好好收拾。娘也别怪爹,这事儿有弊也有利。”

    如果给别业起个雅致一点的名字,可能外人会一时迷惑,但是别业里的“自己人”也会困惑。把“祝”字的招牌给“自己人”记牢,是利大于弊的。你不起名,别人就要管那里叫“石头城”了。

    祝大添了一句:“就是。”

    祝缨关切地问祝大:“爹喜欢山里吗?”

    “喜欢呀!”

    “喜欢那个庙吗?”

    “喜欢!我跟你娘啊,我们进山里,要说房子大些自在些,没事儿干也难受!庙好啊!我还去给人看求签、解签的摊子哩……”祝大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他进京之后跟张仙姑两个就不再沾跳大神这类事儿了,虽然也爱拜个神,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之前飘泊无依操持贱业。现在不一样了,庙是他们家的!他当自己是这个庙的东家,那就无所谓了。坑蒙拐骗这一行干了半辈子,还是很怀念的。

    别业里那个四不像的庙成了祝大最喜欢的地方,他不但在那里帮人拜神。有时又将城里一些没处去的孤儿吆喝到了庙里,闲着无事教他们识字。

    祝缨听着诧异:“爹怎么想着教他们认字的?”

    祝大得意地道:“他们连签都不会记,怎么行?”

    张仙姑道:“他老了眼花,写不来字儿,叫人给他写,那孩子说不会。他要显摆,给那孩子教写字,越教人越多。”

    祝缨道:“那很好!”

    祝大得到了闺女的肯定,愈发得意:“是吧?!你爹还不赖吧?!”他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不用自己哄的孩子。太亲近是不太敢了,一群小孩儿围着他转,他是很快乐的。

    祝缨道:“那庙就是给您建的。”

    “哎!这才是我孩子!”

    张仙姑翻他一个大白眼!问祝缨:“那咱们走了,这庄子咋办?”

    祝缨道:“是我走,你们不必离开。”

    “那不行!要不,咱们都别走了。咱们现在也不愁吃穿了,这个官儿做得提心吊胆的。你就别做了,咱们跟那些大人似的,叫什么来的?哦,休致。回来往山里一躲,好好儿过日子。”

    祝大道:“不做官啊……”

    花姐有点紧张地看着祝缨,祝缨道:“凭什么呀?我都走到这一步了!回京接着干是我该得的!你们看家,不用怕。我要露馅儿了,就再回来。到那时候再说‘躲’。”

    张仙姑着急得不行,祝大还在犹豫,问道:“你能逃得出来呀?别跟刚进京似的,进了大狱……”张仙姑听不得这个话,马上就说:“这官儿咱不做了!”不做官一切迎刃而解,也能专心过日子,也能不怕人了,还能生个自己的孩子。

    祝缨道:“能有现在这些,就是因为我还做着这个官。一旦不做,就又要打回原形了,我这些年不是白忙了吗?”

    张仙姑焦虑地道:“这可怎么办?”

    花姐终于问出了一句:“你拿什么叫我们放心呢?”

    祝缨道:“我会安排好你们的。这不还有两年吗?今年我也不用进京,明年才回。这两年,我会好好经营别业的。我做官这些年,可也结了些仇家,一旦不做这个官,怎么与他们周旋?”

    这事是老两口没想过的,张仙姑道:“惹不起躲得起,进山就不碍着外面别人的事了,怎么还不依不饶呢?”

    祝缨笑了:“这些人凭什么放过我?两个村子争地争水还能人头打成狗脑子,我现在有的不比一个村子的水、地多得多?夷三族、诛九族的事儿他们都干得出来。”

    “早知道……”张仙姑说。

    早知今日,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祝缨对张仙姑却又说出来另一番话:“千金难买早知道,咱们这些年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吗?起码我现在不用担心明天饿肚子、受风寒病死了。”

    要说“荣华富贵”张仙姑还不太在乎,一说忍饥挨饿以及重病,她想了一下,说:“只好熬着了。”

    “咱们一直就这么过来的,别想那些个了。咱们就这么点儿本事,且顾自己吧。”祝缨说。

    …………

    回家原本是件高兴的事情,与父母聊过之后,好像他们都不太高兴。

    祝缨也不想扫他们的兴,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的。家里的许多事需要父母的配合,不说清楚了,他们心里没数,万一会错了意就麻烦了。

    祝缨将他们留在房里,准备去书房,看一些文书、邸报之类。张仙姑对花姐频使眼色,花姐点点头,跟在祝缨的身后到了书房。

    书房昨天打扫过了,现在没人当值,两人走了进去。祝缨道:“怎么了?”

    花姐道:“干爹干娘,心心念念……”

    “打住,谁不想呢?可不行。我今天就是要与他们摊牌,现在要我生孩子养孩子?疯了吗?我那么多的事要做!”

    “好,那就不说那个,也没想劝你,我会留意干爹干娘的。你回京是要找你的秩序吗?要怎么做?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祝缨道:“不,不必为了我的事耽误你,我自有办法应付。咱们从今往后,得学会分开。别人家不也是父母家人在原籍,自己外出做官的吗?他们行,我也行。

    至于秩序,王相公倒提醒我了。”

    “什么?”

    “跟他聊了几次,也向他提了一些事。他说,不要臆测空想。我这一路想了很多,他说得对,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动手干事原本就是我的长项,结果我一时失神居然想着自己枯坐悟道!什么秩序之类,都做着吧!咱们也已经在做了!譬如你和小江她们的官职,譬如,我在梧州做的一切。还有山里……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做,怎么干能把麻烦解决了,就怎么干!

    干出点名堂了,再回头看看自己干了什么,这里面有什么秩序。不干、空说,那不还是跳大神算命嘴上功夫么?”

    花姐被她说得笑了:“你又刻薄了。”

    祝缨道:“是吧?还得能干得出来、行得下去。做道德文章本就不是我的长项,这玩艺儿也不是干事的首选。还是得手上硬才行。”

    “对!”

    布置

    想要手上硬,人就不能闲。

    花姐近水楼台,是刺史府里第一个在晚宴前单独找上祝缨的官员。她们俩先是说了一些私事,接着,祝缨就仔细问了一下花姐近期梧州的细务。

    花姐虽然人在番学,也为祝缨留意着各方动向。在张仙姑那儿才说了几句正事,就被扯偏带远了,现在两人可以仔细地说一说了。

    祝缨问了别业、糖坊、番学以及梧州城内的一些事情,又问了一下身边这些人在这几个月里的表现。再多,以花姐的活动范围,就不可能知道得更仔细了。

    花姐也一一答了,且说:“项乐在别业好些日子没能回家了,他年都没能回家过,这可不太好。”

    祝缨道:“想着了,春耕也完了,我也要到别业去住半个月才好。再将他替下来,好好放一个假,他家里也想他了。”

    花姐道:“那别业交给谁来管呢?”

    祝缨道:“人还是少了点儿,对吧?我先去了那里再说。”像别业这样的产业,交给自家人打理是最放心的,她现在眼前就这仨人。所以她想的是,让父母渐渐移居山中别业。然后将别业里的那个学校收拾起来。医学生有一个规定的任务:如果地方上有需要,博士就得带着医学生给地方上看诊。

    山里也是梧州,花姐也应该时常去山里的。这样就又有一个比较信任的人可以过去照应了。

    项乐、项安说是为了报恩才到她的身边,但是恩情这个东西也是会消耗的,不能拿人往死里使。总放山上也不合适,先替下来,让他安排好家里,才能再谈“以后”。

    花姐道:“也是。你好些日子没进山了,是得将这些事务拣起来。”

    祝缨道:“别说我了,你呢?书写好了?”

    花姐道:“你可不能笑话我,是整理出稿子来了。也亏得巫仁帮忙。”

    “你说她两回了,果然很能干?”

    “确实,”花姐说着笑了起来,“你看那位孟娘子,那么一个要强的人物,偏偏相中了她做独生子的媳妇,可不是因为与她娘相熟。”

    祝缨来了兴趣:“那是为的什么?”

    花姐轻声道:“好强寡妇挑儿媳妇,只要这婆婆是个聪明人,就不会挑个软弱可欺的儿媳妇预备拿捏。就算看着温婉,内里也须得能干。”

    祝缨不吭气了,听花姐介绍巫仁。

    巫仁这姑娘,除了跟算命的犯冲,没别的毛病。天下的老师都有一个习惯,喜欢从学生里薅几个干活的,学生越能干,老师给她派的活就越多。花姐是番学的老师,也毫不意外地薅到了巫仁。

    开始是给照顾着番学里的同学的种种事务,让花姐能腾出手来准备她的著作。一上手,花姐就试出来巫仁的轻重了,自从有了巫仁,花姐手上做事流畅多了!好用就要接着用,花姐渐渐将番学里的一些其他的事务也交给巫仁来办。

    做杂事的过程中,花姐又发现了巫仁于统筹、计划、预算、收支等方面很有天赋。番学里的医学部就多了一位“学生总管”。到了年底,与仇文对账的底稿都是巫仁在办的,花姐只是做了个初审。

    新年里番学的预算分配,医学部所需种种之类,也都是巫仁先做了个方案拿给花姐过目的。

    “比我强。”花姐说。

    祝缨道:“怎么可能?”

    花姐道:“就是强嘛!她也年轻,学得也快。我当年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算账、派事可没她这么利落。要硬说哪条不好,就是人太腼腆了。场面上的人一多,她就说不出话来,脸都红了。但是能干事呀!”

    “好好,你都夸了她了,那就是好的了。过两天我见她一面,方便么?”

    “当然。”

    祝缨道:“那你将那书稿拿过来我瞧瞧,咱们再拢一下,就交给印坊,先印一些你们番学里用。”

    “哎!”

    花姐高兴地离开,书房外面看到项渔一个小脑袋嗖地缩了回去,她宽容地笑笑。项渔这孩子有点顽皮,但知道轻重,何必苛责?

    她不知道的是,项渔标着她离开了书房,赶紧跑去跟他姑姑项安报信:“现在书房没别人,姑你要回事儿赶紧去!”

    项安往侄子的脑袋上拍了下:“乖。”走了两步又来倒回来对他说:“你呀,没事儿别冲大人那儿探头探脑的。不好。”

    项渔道:“我是为了你哎!”

    项安道:“谢谢啦~”预备回来再跟这小子说一下,谁都不喜欢被别人特意盯着。

    ……——

    项安第二个到了书房。

    祝缨道:“坐。”

    项安先将账本拿出来放到祝缨的桌上,再小心地坐下,她所说的事比起花姐所言就要少许多,主要是向祝缨汇报一下糖坊的事务。糖坊之外,能挂点儿边的还有两样:一、开荒,二、小女学徒。

    祝缨道:“详细说说。”

    项安道:“糖坊越开越大,用工越多。又不能侵占农田,就只好开点荒地了。趁现在先动手,梧州的平地不多,山坡上开新田太费力,不太划算。我就想,招募些人手来开荒。”

    梧州气候炎热潮湿,杂草、树木长得快,平地开荒已然比较麻烦了,境内又多山,动手晚了,平坦处的荒地被人抢光了,就麻烦了。

    “要是没有那么多的甘蔗田,就只好往外地采进,甘蔗沉重,运费不低,成本增加,利润就要减少。”项安算账很明白,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本地将荒地给开出来!

    祝缨要保粮田,那她新开荒地,种什么就没关系了吧?

    祝缨笑道:“很好。还有呢?”

    还有就是小女学徒了,项安有一个隐秘的心思,她是女管事,得有“自己人”,想多栽培一下小女学徒们。招工的时候更多的向女性倾斜,恐怕会有点反对的声音,她需要刺史发话。这样她就能用祝缨的名头来干这件事了。

    但是她给出的理由却是:“育婴堂里又有几个丫头长到十二岁了,我看街上也还有些穷人家的女孩儿,能干,肯知苦,又聪明,忙一天也挣不上两文钱,咱们正缺人,她们又听话肯干……”

    理由给了许多,再扯一个“体恤穷人、怜惜孤儿”的大旗,项安觉得祝缨会同意。为显示自己并没有私心,她还提了一个建议,不止项家糖坊,官坊也可以招收育婴堂的学徒工。

    祝缨先问她:“这些学徒里,你看着有能干的了?”

    “是。”

    “放到官坊,算什么?”祝缨笑问。

    官坊里的工人,身份上是匠人,就像之前的唐师傅等人一样,名册捏在长官的手里。祝缨要人,冷云转手就把唐师傅送给祝缨了。育婴堂的孩子一旦进了官坊,接下来就不好说了。

    项安忙道:“是我想岔了,官坊依旧还是原样?那样利润就又……”

    祝缨已知其意,道:“眼下有干得不错的学徒工吗?”

    “有的,正因干得不错,我才想要依旧这么招的。”

    “那就接着干。”

    “是。”

    祝缨又问她:“梧州别的作坊产业,你知道多少?”

    项安道:“只稍知道一点儿,还是糖坊更熟一些。纸坊那里也知道一点儿。旁的就只有在家的时候,贩卖相关货物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不敢说懂。”

    祝缨道:“我知道了。除了糖坊,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诶?”

    祝缨道:“你办事仔细周到,也肯动脑筋。糖坊是我交给你打点的,你自己呢?如果没有糖坊,你想干什么?”

    项安惊了一下,瞬间以为祝缨要将糖坊从她手中拿走交给别人。旋即镇静,官糖坊是衙门的,项家糖坊也有她的一份,交给别人管虽然是很遗憾,但也……那刚才又许招女工是什么意思呢?

    项安低声道:“大人要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吧,要我想,也是想不出来的。”父亲没死的时候,她的想法是要成为一个大富商,然后置田产。现在,这个成就已经达成了,接下来就没有了。

    祝缨道:“可以去想一想。你们都是能干的人,理当有别的事可干才是。”

    项安动了动唇,脸上细微的表情也变了好几变,有点苦。别的事?什么事呢?她一个商人家的姑娘,能干到现在已经不错了。总不能做官吧?别说是她了,就是项乐,也不行。他们家是商人。

    她鼓起勇气问道:“大人是想赶我走吗?还是……我……我娘说了什么?”

    “令堂怎么了?”祝缨问。

    坏了,说漏嘴了,项安后悔。新年的时候,母亲和嫂子上州城来拜会过老封君,期间说到了一点她的亲事之类。她还以为刚才在后面,老封君已经将这事儿给讲了。现在一看,好像还没讲?

    项安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想嫁人。”

    项老娘现在最闹心的就是一儿一女的婚事,长子不用管了,次子、次女有点高不成低不就,成了项老娘的两块心病。项乐还好些,让人捎个话给他,他就说:“家里给相看,是个贤良女子就行。”

    项安就更麻烦了,知道的说是报恩,不知道的看她这么干,活像别人家那等能干的妾。因有一门离不开的手艺,主人家不肯让她走,就纳作了妾留在家里。她现在给祝缨干活,就有点这样的意思。

    要真是这样,项家也认了。那是刺史,不是乡下土财主。项老娘还特意跟县里读过书的人打听过了,梧州刺史从四品,朝廷的规定,刺史大人可以有四个“媵”,媵“视正八品”,比刺史府里的某些官吏的位置还要高些。

    那还真是件好事!

    项老娘这么想的,就跟闺女这么讲了。哪知项安根本没这个意思,她跟祝缨相处这么些年,一点暧昧也没有!她正一头扎进糖坊里,亲娘给她连“品级”都打听完了。项安一听,整个人羞得通红——气的。

    她借口不放心糖坊,跑回梧州城了,项老娘紧跟着就追了过来。项老娘也不敢跟人闹,而是借着拜年的名义,试探地跟张仙姑提一提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得开始说个婆家了。

    张仙姑自己也有一个“年纪也不小了”的女儿,十分理解项老娘,说:“你要有了好女婿,只管去成亲,我还有礼送她哩。”

    项老娘什么都没探问出来,只好回去又将女儿好好一问,项安只好以“我这辈子不离娘家”为由来搪塞。项老娘皱着眉头回去了。

    项安是真怕自己亲娘在这个事上干出尴尬事来。

    祝缨听了祝缨的话,道:“哦,那正好,接着干活去吧。你顺便呢,将梧州现有的各作坊都摸一摸底。再看看梧州的商人都干什么营行,这个事儿我叫赵振他们帮你,他们听你的安排。”

    “这……他们能听我的吗?”

    “不听也得听。”

    “是!”

    “知道要查问什么事吗?”

    “请大人示下。”

    祝缨道:“各种作坊一共有多少,各是干什么用的,一间也不要漏下!用工、用料、规模、成本、成品。行商贩卖什么、从哪里进货,倒卖的人又常跑哪些路线……”祝缨报了个数,她要再彻底地将整个梧州的“工”、“商”给摸透了。

    项安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赶紧从腰间也解开一个小袋子,掏出纸笔来记。这个起初是福禄县的时候江舟她们养成的习惯,后来项安等人也都学会了。尤其是在祝缨面前,祝缨可能随口就会说一些令她们茅塞顿开的话,教一些别人不会教的知识,她们就赶紧记笔记。

    都记好了,项安心道:大人并不鄙视商人与工人,真是个好人。

    獠人、穷人、女人、商人、工人、奴隶……所有这些别人提起来就会带些轻蔑口气的人,祝缨统统没有欺负过。相反,她对这些人都很好。

    项安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她飞快地记着关键的字词,记好了,又问祝缨还有别的吩咐没有,如果没有她这就去办了。

    祝缨道:“后天再开始吧,给赵振他们一点儿时间休息。”

    项安道:“不必事事都让他们几个去跑,我先安排几个机灵的丫头小子转一转,这里头还有一些事儿,都是行内的人才知道的,他们就算去了,人家与他不熟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祝缨道:“那行,你去安排吧。”

    “是!”

    ……——

    项安之后是侯五。

    祝缨见是他,笑道:“我还想晚上再与你聊一聊呢。”

    侯五道:“我就几句话,别到晚上喝了酒就说不顺溜了。”

    他要回的是这期间府里的一些事,他这几个月也跟着进山去了。之前祝缨是不怎么带他进别业的,他之前的伤腿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地限制了他的活动。所以这次进山之后看到“祝家庄”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山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个“别业”了?

    “小人行伍出身,到了别业一看,大人还有些地方……那我就说了?”侯五背后说话诚实犀利,当面说话却有分寸。

    祝缨道:“你说。”

    侯五道:“有几样,您这别业建得不错,就是这路差了点儿。这次进山走的是塔郎线,路上补给全是靠寨子,万一他们将路一掐,您的别业就被阻在山里了,内外不通。还有那道山谷,多么好的地方啊!易守难攻,建个城门关隘,将门一关!这一路就妥了。”

    祝缨听他说的这些,好像是教她造一个据险而守的城池一样,四面都是敌国。他又挑剔塔郎的路不好,喜金家的路更差!

    但是表扬了别业周围的一些“小驿”,即路上的小补给屋,认为这个不错,方便管理别业的范围。

    祝缨道:“我这就是个别业,为他们集市交易圈了块场子,避河水才迁到高处。”

    侯五一怔,不好意思地说:“老毛病犯了,看着这个地势就,害!我想说,您就弄个别业也没什么,谁不置点家业呢?您忙了这么些年,也得顾一下自己了。您又不盘剥百姓,也不喝兵血!就是任上置个庄子又怎么样呢?就算在山下弄个庄子,谁也不能说什么。现在弄到山里,有点不上不下了。给您缴个租子都费劲!哪一天升了回京,卖都不好出手。”

    侯五既觉得自己是个男仆上的头儿,就将自己对标了别人家的大管家而不是个护卫的头儿了。算账写字之类他是不行,胜在年纪大,见得多,他觉得祝缨这份产业有点鸡肋。

    山里土地不那么肥沃,还交通不方便,还容易被獠人包围攻击,侯五以一个老军的眼光来看,这地方不咋地。

    有点愁。

    这么大一个地方,要放在山外,那可真是一份可以传之子孙的产业啊!

    侯五扼腕。

    祝缨笑道:“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有人教过我,不要买上等肥田。你道为什么?上等田,谁都喜欢,招人抢。”

    侯五道:“现在谁能抢您的?啊,我不是教您那什么……”

    祝缨笑笑:“我知道。京城已托人买田了。”

    侯五也笑了:“那就太好啦!”

    他又说了护卫的事,除了山下刺史府里留守的护卫,他去别业里也看了别业的护卫。

    又说:“小人多嘴,给项二说了些,他那弄的那些个,不大像样,那哪是个看家守城的样子啊?兵带得稀烂,手里的棍棒跟要饭的似的,长短不一的!搁前头老侯爷跟前,一天得挨三顿军棍!”

    祝缨道:“看他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你只管指出来。要怕他不高兴,你先说给我。”

    “哎!”侯五有点得意了。

    接下来他能说的就没什么了,满意地离开了。

    再接下来,就是章别驾等人了。

    章别驾是个能干的人,此时他实际管理的只是福禄、南平、思城三县,因而并不吃力。两人见面,祝缨道:“辛苦。”

    “大人才是辛苦。”

    寒暄过了,章别驾开始细说这段时间的一些事情。譬如梧州继续涌入人流,管理上要当心一些。人口一旦流动,来的可不都是良民,甚至贼人的比例会比别的地方更高一些。章别驾请求:“往来商人、雇工,须得仔细严查,他们也不能到处乱住,以方便搜查,防止作奸犯科!这两年,咱们日子好过了些,贼也多拿了许多,以外地流入的居多。”

    祝缨道:“也好。”这个是真的,不逼到了份儿上,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那流动的人口,都是什么成份?穷苦到活不下去的,对,肯定有。为了多挣点儿的,那也是不少。此外就是一些闻着味儿过来的人。

    章别驾道:“经过大人前两年的整顿,梧州凶案已少了许多,一年也出不了一个。自从外来的人多了,已有了殴斗重伤、害命未果的了。”

    “抓到了吗?”

    “是。案卷在李司法那里了。”

    祝缨道:“原来如此。”只要不告到她面前的大案,她几乎不亲自办案了,她负责本州案件的把关。

    章别驾又说了一些,都与梧州近来制糖业的兴盛引起的问题有关。一个是人,一个是财。

    “又有人见他人开设糖坊致富,他也眼热要开,空耗家财,致使沦为贫民。”章别驾说着,摇了摇头。他建议,得刺史府出一道令,让干不好的别瞎掺和!都老实种地去。

    祝缨想了一下,道:“可以下令,谁要弃田经商建坊,都给把户籍给改过来。想挣钱是吧?那就直接归入工匠一类。我倒看重工匠呢。”

    章别驾也是笑了:“大人说得是。”

    工匠与农夫都累、都惨,但是农夫的成色要高一些,一说起来“百姓”多指农夫,工匠就挨不上号了。祝缨确实是对工匠非常好的主官,别人就不一样了。一朝成为工匠,子孙难脱身。

    祝缨叹了一口气:“糖是重利,种田也确实辛苦,可是田不能不种!他们的田也不能胡乱卖!这么卖下去,不就又是兼并了吗?”

    一兼并,那就完蛋了!没见着哪个朝廷能把兼并给管好了的!

    祝缨道:“亏得有你!”

    “大人过奖啦。”

    两人又说一阵,章别驾问小吴走后,司仓怎么办。祝缨道:“先叫司仓佐将架子撑起来。咱们再看看,你有什么相中的合适人选么?咱们可以给吏部说一声。”

    章别驾其实遇到了与祝缨同样的问题,他家世代做官,亲朋故旧也都是北方人。不是朝廷指派,北方人没几个愿意过来的。

    “再过两年,梧州糖的名声传播开来,就会好一些吧。”章别驾毫不避讳地说。糖是一种厚利的东西,名声传出去,就冲着这个钱,就会有一些人愿意来了。

    祝缨道:“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呿!”她小时候对官员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后来进京郑熹也没少吃她的孝敬,抄家的收入私藏下的,郑熹拿了最大的一份。也就到近些年,官做得大了、遇到的官员多了,才遇着了几个是真爱民之心的官员,这印象才好了一些。

    章别驾道:“是啊……”

    两人感慨一番,又交换了一点意见。章别驾告辞。

    接着,又有刺史府的人挨着个儿都要趁着祝缨第二天开早会之前,要将自己的事先提前汇报完。

    直到晚宴准备好了,事情才回完。其中李司功汇报的恶性案件还真多了几件,又抓着了两个外地的逃犯。也不是故意抓的,就是巧了,这人跑到梧州来,没忍住,又犯案了。江舟抓的人,发现不对,这人不像是新手。

    祝缨道:“怪不得司功给她又记了一功呢。”

    …………

    晚宴之后,一夜无话。

    次日,祝缨就开始正式办公了。

    她先让几个司仓佐将小吴的工作给接过去干了,有事直接向她或者章别驾汇报。又命发文给福禄县,让他们准备好迎接新的县令和县丞。

    散会后,另派人去福禄县,叫林八郎过来。

    两天

    林八郎此时还在福禄县,一派人一刻不停的赶路他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到达州城。祝缨派了个衙差过去之后,就暂时将他放到一边,又派人去叫了苏飞虎等人过来。

    苏飞虎不知何事,他在阿苏家的寨子里也不管事了,到了刺史府也管不了什么事。突然叫他来,他有点意外。他的身后是林淼,林淼的情况比他略好一点,林淼是弟弟,打一开始就没争得过哥哥,给哥哥当了好长时间的助手。此外又有仇文,他已将番学的事汇报过了,也猜不到叫他过来是干什么。

    祝缨等三人都到齐了,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让他们各自派人回寨子里传话,告知自己已经回来了。春耕也将完成,四月初她就会带商队进山。

    说完安排,她又表扬了苏飞虎和林淼:“你们两个携队入山,做得不错。章别驾不离番山中情形,他也避嫌,不做那些惹人生疑的事情。猛然间没个人领着,商人也不得劲儿,你们能想到,这很好。”

    苏飞虎有点不好意思,他起初是因为闲,又惦记着自己在山里的那个新寨子,微露其意之后,家里人都支持,苏鸣鸾表露出高兴的意思。林淼就坦然得多,他这个长史不能白干!他跟哥哥不一样,哥哥的县令是世袭的,他的长史不是,得趁着这三年干出点什么来,这样退下来之后才好有更多的筹码。

    仇文更纯,他就不想回山里,回去捎信跟狼兄等人一说,齐活。

    祝缨又说,让他们捎信的时候告诉苏鸣鸾和郎锟铻一句,要顺便通知到喜金和路果两家。

    三人一领命,各自回去安排。

    祝缨也不慌,又将小江和江舟两个人叫了过来。二人都是刺史府的官吏,过来很方便,祝缨桌上放着李司法递过来的卷宗,是江舟发现逃犯的那个案子。

    从两人步入签押房,祝缨就在观察她们了。小江虽然被称为“小江”,实则与花姐同龄,都比祝缨大着好几岁,二人都年近四旬,脸上有了一点岁月的痕迹。二人到来,先见过礼。

    祝缨指指桌子上的卷宗,问江舟:“怎么看出来是个逃犯的?”

    “看着不像,”江舟说,“他从头到尾都好像经过官司的样子。有些事儿,没经过的人不知道。再好的衙门,寻常百姓也是畏惧的,他像是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对他似的。”

    起了疑心再要查,可就方便多了。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了她们一些这几个月来案件的情况,询问梧州城里治安之类。

    小江道:“多了些。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人多了,各色人等也就多了。并不是梧州变差了。眼下也还应付得来,城里各人也都开始小心。”

    祝缨道:“不错。”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盒子:“来,给孩子的见面礼。”

    小江和江舟没有推辞,上前取了盒子,一入手就觉得沉甸甸的,两人福了福,代孩子谢过了祝缨。小江说:“还小,会哭闹,等好一些了就带来给大人请安。”

    祝缨道:“不急,你们都来应卯了,孩子谁照顾?”

    “雇了两个乳母。”小江说。

    祝缨心中飞快地算了一下,以这两个人的俸禄,再雇乳母,还俩,再养两个孩子,她们就很难再存下太多的钱了。

    她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既然被你们养了,就是她们的缘份到了。以后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以过来请假,但不能频繁,不能耽误正事。”

    “是。”

    祝缨摆了摆手,二人退下。

    祝缨又批一回积压的文书,继而草拟了一份公文,严令禁止侵占农田建糖坊,凡新占用地,须经官府批准,否则必须恢复原状,再加惩罚。再行文各县,须得保障耕地,现有耕地不得改作他途。

    这些办完,也到了午饭时间了。

    午饭之后,祝缨小憩片刻,先不给学生们上课,让他们休息一天,明天再开课。此举正合几个学生的心意,苏喆趁机向祝缨提出:“阿翁,我想请几天假。”

    “想家了?”

    郎睿也跟着举手:“阿翁,我也……”

    祝炼没想请假,但是两个同学都请假了,他也觉得不太有意思让老师单为他上课。刺史是非常忙的。

    祝缨道:“今天先休息吧,已经派人去知会你们的父母了。回家也等他们派人来接。”

    两人欢呼一声,祝缨对祝炼道:“也放你一天假,与阿渔一同去玩吧。你这个年纪,该有些玩耍的时间。”

    祝炼乖巧地答应了。

    三人各有得玩,祝缨回房换了衣服,谁也不带,从后门悄悄地出来,到了街上溜达。

    ……——

    她的步子很闲适,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此时梧州城内街上行人多了许多人,有些能看出外地的模样来。

    起初,没人认出她。以前她也会在街上走,做了刺史之后,上街走动的次数就少了一些。重新走在街上,她越走越舒服,身边没有随从、没有护卫,只有她自己,又好像回到了以前。她更喜欢这样的状态,唯有这样,才能让心里踏实起来。

    走走停停,在一处屋子的外墙根下停了下来,墙根底下坐了个瞎老婆子,正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说他瞎,是因为祝缨记得这个人,她跟这人见过面、给过老婆子糖吃,后来,老婆子凡看到她,没有不给她行礼的。

    祝缨看了看老婆子身边的一根歪歪扭扭的手杖,将衣摆掖到腰间,跟老婆子蹲到了一块儿。

    老婆子感觉到了身边有人,将一双失神的眼睛扭了过来。祝缨看到她一双浑浊的眼睛颜色也变得与年轻人更不一样了。

    老婆子很瘦,声音也虚弱:“谁啊?”

    祝缨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老婆子没动静,祝缨说:“我。”

    “我听着有点儿耳熟。”

    祝缨道:“那我再多说两句您听听?”

    “大人?”老婆子就势就要跪。

    祝缨就手将她提了起来让她坐好:“您过七十岁了,不用行这大礼。坐下咱们聊聊吧。他们见着我,一认出来,就没意思了。您也看不见我,就当自己个儿做梦,同我说说心里话吧。”

    老婆子咧咧嘴:“就算看见了,也会说心里话的,跟您说心里话有用,咱们就会说。要是说出了心里实话倒要挨打,咱才不说哩。”

    祝缨也笑:“您这眼睛?”

    “老了,坏掉了。”老婆子说。

    祝缨道:“您瘦了,是生病了吗?”她没问为什么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这老婆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分出人来专门照顾她,都得干活糊口。

    老婆子说:“没、没有,就是……”

    说话间,她的肚子发出了一点咕噜声。祝缨从袋子里掏出一支棒糖来,剥去了糖纸,递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将上面那一球甜甜的糖送到她的唇边:“糖,尝尝。”

    老婆子含住了甜,抽抽鼻子,声音有点涩:“对不住,是嘴馋了。”

    “叫您饿着了,是我的不是。”

    “不是……”

    祝缨道:“您先垫垫,一会儿我请您吃饭。”

    老婆子低声道:“不是您的不是,是老婆子没这福气……”她仍然含地着糖吮吸,口音愈发含糊,想不吃,唇舌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放不开。

    祝缨道:“咱不急,慢慢吃,我那儿还好。”

    老婆子的牙齿已不剩多少了,也不能很快嚼碎下肚,十分的焦急。好容易将糖块化掉了一些。赶紧发声:“大人,您不用管我,我……”

    祝缨道:“家里没米了?为什么呀?是有人为难你们家?还是家里谁吃酒赌钱?”

    老婆子急忙说:“没有没有!本来日子过得去,又添了两张嘴要养活,我的眼睛又不争气。”

    她家里人口不少,本来她还能靠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但正是因为这个,又要熬夜做,家里也烧不起灯油,就用一些土办法,眼睛都熏坏了。这是一个长年累月的过程,从年轻做到年老,视力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什么都看不到了。年轻时日子苦,底子亏了,到老了眼睛一瞎,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亏得有大人,税也轻,家里还能多些米,才能有老废物一口吃的。不然早饿死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感慨。

    又说她媳妇和大孙女到糖坊去做工,也能有一份收入。但是年初媳妇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下添了两张嘴,产妇本人还耽误了暂时不能上工。

    “一个瞎老婆子,一天有一碗饭就行了。也做不了活计,不活动,吃得就少。熬得住。我要再年轻几岁,瞎着也能学会做饭。”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没顾到。”

    祝缨对一个沿途卖糕饼的小贩,道:“你的米糕怎么卖的?”

    小贩不太敢认,往前凑了几步发现是她,忙上前一跪:“大人?两文钱一个!这是实价了,买的人多,比之前略涨了一点,您要买得多,三文给您拿俩。”

    祝缨道:“你来把阿婆扶起来,咱们找个茶铺坐一坐,钱我算给你。”

    她找了个茶铺,让掌柜的拿一碗糖水来,再买米糕,请老婆婆吃饭,又把米糕钱算给了小贩。小贩接过了钱,又向她推销:“这两样是有馅儿的,大人,您再买点儿?”

    祝缨又买另两样,给老婆子一并摆上了,说:“慢慢吃,快了会积食。一会儿我叫人给您送回家去。别家也别急,跟家里说,有难处,我来想办法。”

    老婆子吃了两块米糕就停了手,胡乱抹着眼泪:“哎,哎。”

    祝缨又拿出一把钱来,放到她的手里:“这个你拿好。”又让给她再包一些米糕,转眼看到胡师姐带着两个护卫抢钱似的跑过来,她的身后不远,是几个按着帽子狂奔的衙役,他们终于得到消息了。

    祝缨就派了衙役将老婆子连吃的连钱送回家,自己对胡师姐笑笑。胡师姐也不生气,说:“您还逛吗?”

    祝缨四下一看,理直气壮地,说:“逛!”

    人群里一声喝采!

    有外地商贩很是吃惊,小声问身边本地人:“这真是刺史大人?”生人想见刺史,无非两途,其一,你有相当的身份,其二,你送相当厚的礼。哪有刺史往大街上溜达的?

    本地人道:“没瞧见那个家伙还收钱的吗?咱们刺史,从来都是这样的!”

    祝缨接着逛,接着被小贩围堵。也有人拦着她诉说家庭困难,也有人求她给“评评理”。祝缨有些日子没这样直接管事了,有人求她,她也不拒绝,而是先问:“你们里正给评了吗?怎么说的?找到县里吗?县里有这样的事是怎么断的?”

    她又不傻!生民可怜,但是小民也有自己的狡猾,扯虎皮当大旗的事也不是没有。她之所以上街受欢迎,而不是被当成冤大头,是因为她买东西也砍价。故而小贩给她报实价。

    直到快要宵禁了,她才回到刺史府。

    …………——

    回府之后,张仙姑问她:“外头有什么急事么?前头火烧眉毛地来找你,胡娘子急得跑了出去,半天没见你回来。”

    祝缨道:“街上遇到个老阿婆,她没饭吃,我请她吃米糕了。”

    张仙姑道:“她儿女呢?哎哟,没个儿女,到老了都……”

    “哦,她儿孙都有的,就是穷,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祝缨慢慢说了老婆子家的事儿。

    张仙姑道:“穷人日子苦。”

    一旁蒋寡妇说:“咱们梧州有了大人,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这还能活下来呢。阿婆那么大一家人,有儿有孙的,谁都不能吃闲饭。搁往年,要不老的饿死,要不小的溺了,要不老的小的一块儿死。”

    她这是实话,张仙姑也是哑口无言,这家里,谁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不食人间烟火,更残的事情他们都见过,甚至经历过。

    是的,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希望谁会杀掉自己的亲人呢?

    现在不用死了,就是一起再继续苦着。

    张仙姑道:“噫!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老的,也没得福享。”

    穷人家的老人是没有“颐养天年”的说法的,重活干不了也得给儿孙看孩子,劳力下地的时候他们得在家做饭。劳力吃干的,他们吃稀的,如果是个老婆子,就更是这样了。

    祝缨道:“也不能太苦了。我想办法吧。”

    “诶?”

    祝缨道:“明天叫他们查一查户籍,凡在册的,年过七十而有残疾的老人,每月发点柴米吧。”不过数目得想好,不能太少,但绝不能太多。将将够吃,子孙有心呢,再添补一点,能吃饱,子孙无心,也不能抢走老人太多的口粮,抢了,老人饿死了,以后就没得拿了。他得让老人活着。

    张仙姑双手合什:“这个好!哎,不会花你太多钱吧?”

    “从衙门开销里出,每月,得老人亲自到这儿来领。得活人才能领。行了,都甭围着了,吃饭吧。”

    一家人吃完了饭,祝缨请花姐到书房里说话。

    问花姐:“巫仁现在还上着学吗?”

    “对。”

    “我明天去番学,要是她确实能干,你印书的事儿,就交给她吧。”

    “她?当然是好。”

    “那就行。”

    花姐道:“明天你去番学的时候留意,仇文或许要劝你一劝。”

    “诶?”

    花姐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史可以逛街,但不能不带人。”

    “他怎么知道的?他今天不是在番学里吗?我给阿发放了假,他不用到府进里来。”

    “你被人认出来,多大一件事儿?街上人一传二传的,要不传到番学的时候快宵禁了,他现在就该站在你面前了。”

    祝缨道:“前呼后拥的,能看到什么?我知道,官儿越大,独行越危险,可是我总是觉得,京中贵人不接触百姓,居于深宫之中犹如高居九天之上,太危险了!一朝折断天梯,从此仙凡不相通。凡人可以没有神仙,神仙不能没有凡人供奉。我的处境,比宫中贵人还要危险,更不能自命不凡,脚不沾地。”

    花姐道:“我又没要管你!你自家小心就是。”

    “哎!”

    …………

    次日,祝缨晨会之后将章别驾、祁泰等几人留了下来。专议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柴米的事情,她的意思,无论性别,只要有这么个人,活过了七十岁,又实有残疾,一个月补贴五十斤,一天划不到二斤米。

    章别驾对州里的情况有点数,并没有反对,且说:“可谓大同矣!”说话的时候是有一点拍马屁的心思在内的,说完了,心底竟真的涌了一丝丝少年时的纯真追求。做官就该做成这样,章别驾想。

    他甚至添了一句:“不如每月再给二两盐?”

    祝缨道:“给糖吧,盐咱们手里没有,糖是有的。她要拿来换点别的,随她。司户,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你有数吗?”

    祁泰道:“您不是要七十以上的残疾吗?怎么又以要七十以上的人了?那可就多了!”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数目并不很多,乘以五十的话每月就是一笔不算小的开支了。但是,如果是家人完全不能养活的残疾老人,数目就又会变少了。

    祝缨道:“那还得有个说法,什么样的算残疾。”

    三人又说了一阵,主要是祝缨和章别驾商议。瞎一只眼的不算,得两只眼,缺了左手的只给一半,缺了右手的给八成,两只手都没了的,给全部。瘫痪了的,给八成。

    祝缨道:“双手都没了的老人,恐怕活不到七十岁。”

    章别驾道:“想到的就列上。”

    “行。”

    等议完了,祁泰道:“那我就等您弄出个数目来好做账了。”

    “行。”

    这个简单,发令给南平、福禄、思城三县,让他们一级一级地统计一下,然后再派人去交叉核实,以防熟人作弊骗取补贴。

    文书发下之后,祝缨把赵振等人唤了过来:“休息过了,开始干活吧!”将他们支使给了项安。

    荆生、方生、汪生稍感异样,以为听从一个女子的安排,还是个商人,略觉不妥。赵振倒是适应得不错,从福禄县开始,祝缨身边就有一些女子比较活跃。他说:“大人安排的,必有缘故。”

    项安一看他们的表情,顿时明了,这样的目光她已经看得太多了。她先不争辩,而是说:“咱们都是为大人办事。只因我更熟,才指派人牵个头。一些行内的事,只有行内人才知道,几位不知前因就过去问,人家是不会说的。我叫人先去转转,问出些事来,再报给几几位梳理之后呈给大人。”

    四人听她这样讲,都觉得有道理,赵振道:“成,你说怎么办吧!”

    项安将作坊、商人等分成几部分,使他们四个各自整理一部分内容。四人看她分派清楚,也都领了活计,决意要将事做好!

    赵振忙了一天,要回去休息的时候,却在路上远远地看到几个人狂奔进城,一头朝刺史府扎过去。

    这是干什么呢?赵振心下犯嘀咕。

    如果他再往前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个熟人——林八郎。

    ……——

    祝缨的差役昨天到了福禄县,林翁听说是找八郎的,也不敢耽搁,天一亮就自己跟着回了老家。

    林翁埋怨儿子不开窍好久了,眼见别人家都有官儿了,这孩子就是不开窍!林翁急得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活人难道还要殉了死人不成?!你看看这个家,这点子田,够你们兄弟吃的吗?你自己不争点气,以后要带着老婆孩子给人当奴婢换口饭吃吗?还是想给谁当上门女婿?我还要脸呢!”

    现在祝缨又找林八郎,林翁说什么都要跟儿子一起去!

    他一刻也等不得,抓着林八郎就赶到了刺史府。

    林翁陪着笑,祝缨却看向林八郎。

    林八郎脸上有些难堪。

    这孩子有点惨,好好一个县学生,被姐夫牵连了。祝缨打算把他派到卢刺史那里,开糖坊。林家的家产一分,林八郎手上分不到几亩地,得给他一个出路。

    祝缨道:“你错过了上一回,现在还有另一个机会。你可愿意以游学为名去主持一个新的糖坊?”

    林翁吃了一惊,忙说:“大人!小人家是良民呐……”

    “带个仆人,让仆人出面。这个事儿,我得交给一个放心的人去办。要是商人,我反而不叫他去了,正因不是,才好以学生的身份与那边衙门说话。”祝缨说。

    这件事还有一个好处,卢刺史那边有个顾同,让他们同学对接,顾同也能添一分体面。林八郎与卢刺史中间没有隔着一个死了的姐姐。如果卢刺史欣赏林八郎,林八郎有万一的机会出仕。

    退一万步,主持一个糖坊,再不贪,也能补贴家用。

    林八郎心头一动!同学们都有前程了,他当然看在眼里。现在这一步台阶极妙,一个刺史已经将台阶铺到了这个地步。

    林翁听完了一迭声地催促。

    林八郎深吸一口气,道:“学生愿意。”

    他郑重跪下,拜了两拜。

    活人

    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祝缨还是耐心多与林家父子多聊了几句。他们长得很像,但若论心迹,简直不像是父子。

    林翁一听祝缨给林八郎安排了这么一条出路,整张脸都开始发光了。他的心里马上转起了主意,祝缨看着他的表情不像那么回事,嘱咐林八郎:“先做好手上的事,心思不要用在别处了。”

    林八郎老实答应了。

    祝缨接下来才说了一番鼓励的话,没提顾同,也没提别的,但是让林八郎记得凡事要问一问卢刺史的意思。“就算是他指派了人,你也不要就不管卢刺史了。”

    “是。”

    祝缨道:“去休息吧,回家收拾收拾就启程。”

    “是。”

    祝缨将父子二人打发走,看看天,也到了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转到后面,径往张仙姑的小院里去。一家人居住得久了,习惯也渐渐地有了一些变化,祝缨很少单独吃,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她就跟张仙姑一块儿吃。

    苏喆、郎睿有时也过来,今天,她们都在这里了。连带的,祝炼也被祝缨叫了过来。

    还没坐下来,祝缨就看到花姐身边吃饭的又多了一个——巫仁。

    巫仁看到了祝缨,往花姐身后缩了一下,低下了头,匆忙行了个礼。

    花姐道:“春耕他们家里忙,王娘子也请了假,她因要帮我就提前回来了。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值当烧灶生火,我就带她过来了。”

    祝缨点点头,问道:“家里没有旁人陪伴?”

    花姐笑道:“晚上就跟我就个伴儿,住我那儿。”

    “行。你安排。”祝缨说。

    张仙姑笑道:“那就一起吃饭吧。来,再不吃菜都凉了。”

    一家子入了席,祝缨不在席里说扫兴的话,但是跟张仙姑还有祝大说了给梧州的残疾老人发米的事。张仙姑喜道:“这才是做官该干的事呢!咱们行善积德,不造那等刮透地皮丧良心的孽。”

    巫仁听了,心里默算,一人一月五十斤,一个不活动的老人,只吃这些米恐怕不太够。要是有点钱的人家,再有点青菜豆腐之类搭着,他一天不用吃那么多的粮食,菜蔬少、肉食几乎没有,粮食吃得就多。不吃不吃的,一天也得一斤多粮才能算饱。

    那不如拿米卖了换些粗粮,无论是豆子还是旁的,都行。这样才能挤出一点点米,换点油盐。菜么,自家田里随便种一点。好歹,这样的老人不会成为家里的纯粹负担了,不至于拖累全家。

    刺史大人是真懂,掐得准。

    坐下了,她挨着花姐坐,她的旁边是铃铛。铃铛坐得不太扎实,她刚过来的时候是跟胡师姐或者杜大姐她们一起吃饭的,后来花姐看她可人疼,在自己小院里独自吃饭的时候就让她跟杜大姐都上桌一起吃饭。次后又带她到张仙姑这儿吃饭,杜大姐还要绷一个女管家的样子,铃铛就以花姐学生的身份上桌坐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没赶她下桌,她才坐住了。

    祝缨饭桌上也不考察她们的功课——花姐已然告知,铃铛很有些天赋——说完给老人发粮的事,又跟父母说,接下来几天还是会更忙一点。

    张仙姑道:“也是,你才回来,起先那些事儿是得收拾一下了。”

    祝大又问福禄县的事情:“县令县丞啥时到哩?不能没个管事儿的人吧?前天听他们说……”

    “谁说的?”

    “会馆那儿。”

    祝大好溜达,闲不坐,前衙、大街没有他不去的地方,现在最喜欢的是福禄会馆。他会福禄方言,与祝缨一样对福禄县的感情也颇深。到了那里,人家送他礼他不敢收,请他喝茶吃点聊天,他是非常乐意的。

    一边喝茶一边聊,福禄人就关心这个了。祝缨道:“快到了。县丞先到,县令后到,想看看呐?”

    “我还在你那屏风后头看一眼就成。”

    “行啊。”

    一顿饭有说有笑的,张仙姑说祝炼吃饭吃得少了:“半大小子正是吃得多的时候,在我这儿还能饿着你了?来!”让把面前的一盘大肘子挪给祝炼。

    祝缨道:“我的呢?”

    祝大把自己面前的红烧肉推给了她,感慨说:“老了,吃不动了。”

    他们边吃边笑,祝缨顺便问问铃铛住得还习惯不。铃铛认真地点头,笑道:“很好。还能上学。”

    花姐道:“学得很好,已经能给我打下手了。”

    巫仁是个年轻姑娘,也不太熟,祝缨就不跟她多搭话。

    巫仁也安静地吃饭,张仙姑看她腼腆,也不撩她。

    巫仁这一餐饭吃得很舒服。

    快吃完的时候,祝缨问道:“巧儿今天不在吗?”

    张仙姑道:“巧儿娘今天过来了。”

    祝缨停下筷子,问道:“接她回家了?”

    “你知道了?”

    祝缨道:“她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挣点儿零花补贴嫁妆的。”

    因为是后院里的事,巧儿家也不会专程向她汇报。她给家里立了规矩,巧儿这事,经杜大姐报给花姐和张仙姑,也就决定了。

    张仙姑道:“还真是舍不得哩,不过春耕过了,才得闲一阵儿,正好办喜事。她走的时候还问我,成完亲还能不能回来接着干。我也答应了,成不成?”

    “您都答应了,哪有不成的?”祝缨说。能来接着帮佣是好事,巧儿依旧有收入,巧儿的手艺在祝家也确实算不错。

    祝缨还说:“明天得叫小柳去问一问什么时候,给她爹放个假,好回家张罗。她要来请林娘子去家里帮忙,又或者请家里相熟的去吃喜酒,家里的活计收拾好,也只管去。”

    一旁侍立的蒋寡妇等人也面露喜色,杜大姐道:“那咱们分两班,轮流去吃席,将喜钱吃回来。家里也一顿饭不是现做,我提醒林娘子先将府里的饭菜预备好,到时候咱们上笼热一热就行。”

    祝缨点一点头。

    吃完了饭,她先去了书房,然后让人去请了花姐带巫仁到书房来商议一下书稿的事。

    …………

    彼时巫仁正在烛下给花姐的那个书稿以及付印的事项做最后的检查。

    祝缨回来就跟花姐说了印书的事,这两天巫仁就帮着花姐干这个事。一共多少页,成本多少,印多少本。雕版是很贵的,印得多、成本均摊下来每本的价就低。再来是打听到的纸张的价格之类。虽然说是交给外面去印,也有刺史府管着,她还是自己做了个预案,留着给花姐核对。

    花姐在灯下找绦子,祝缨常用的一把腰扇十几年了,坏了不少零件,总是修修补补的。天气热了,翻出来准备用的时候想起来去年点缀的绦子坏了已经扔掉了,寻思给祝缨再配一条新的。

    小柳不敢入内,在二门外叫了一声。此时内宅二门上也放了门房,用的是别业带下来的的女护卫。她们也排了个班,两人一班。听到声音传话过去,花姐对巫仁道:“那咱们过去吧。”

    巫仁跟着花姐到了书房,有一点小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花姐挨近了一点。花姐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巫仁想行礼的时候,手却攥在了花姐的时候。她一缩手,花姐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花姐也想明白了,于是故意也跟祝缨行一行礼,巫仁慢半拍跟着行礼。

    祝缨笑道:“坐。”

    两人坐下了,祝缨也不多客气,而是问花姐:“书稿定了?”

    “是。”

    巫仁赶紧将书稿拿了出来,奉到桌上,祝缨将书稿翻了一翻,说:“我对医药懂得不多,你们校对无误,明天就可拿去开始雕版了。”

    她看书很快,看上面一些医术的用词没有错字,便不再挑剔。花姐行医已经十多年了,在妇科上面,比一般的大夫强太多,便是宫中御医,恐怕也不如她明白。

    她将稿子留下,看了一眼巫仁,问道:“都在忙春耕的事,倒耽误你家了。”

    巫仁道:“回大人,还应付得来。我也请了几天假回去的。”

    祝缨问道:“家里有多少人帮忙?”巫家的家产可能她比巫仁还要清楚一些,一个常在花姐身边的人,她是不可能不去查一查的。

    巫仁道:“自家四口,家里丫环也可帮忙做饭,田产不多,有两家佃户,忙时再雇短工……”

    祝缨认真听了,又问:“一年收获有多少?”

    巫仁道:“收账的事儿我管得不多……”

    祝缨与她一问一答,更清楚一点梧州这样小小富户的情况。

    王家自己有点地,大部分时间不用他们自己下地干太多的活,平时由巫义或巫大去田里看一看,督促一下。春耕、秋收这样的时节,巫家人也需要搭把手,不做重活也得统筹一下,连家里雇的丫头仆人都得跟着帮忙备饭。

    祝缨道:“那也辛苦。”说着,她看了一眼花姐。花姐在朱家村也是富户了,生活与巫仁现在差不多,忙的时候自己也得帮些忙,还得算个账什么的。

    花姐道:“是,有了她,省了我许多的事。”

    巫仁只不作声。

    祝缨又问巫仁:“学过记账?”

    “是。”

    祝缨先不考她,而是说:“还想接着给你老师帮忙吗?”

    “是。”这一回巫仁回答得语气非常坚定,带上了一点热切。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祝缨一眼。

    四目相对,巫仁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无法从祝缨的眼里看出一丁点儿的情绪来,又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两人就怔怔地互看。

    祝缨道:“一直帮下去?”

    “嗯!”巫仁想大声说话,说出来的音量自己也不知道大还是小,于是又辅以用力点头。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老师说你样样都使得,账也交给你管了一些。明天你再过来见见祁司户,让他指点你一下账目。合格了,医学部的账目你就管起来。”

    “是!”这回巫仁的声音大了一些。

    祝缨对二人点点头,花姐就带着巫仁离开了。

    巫仁的心扑扑直跳,心道:我这是走出第一步了吗?

    她有自己的思量,自己结婚困难,也确实容易成为弟弟的家庭负担,那不如走另一条路!眼前就有现成的榜样。而她的榜样也就俩,刚好落到了番学,就在番学老实表现!如果能走跟老师一样的路,也不错。

    她的想法早跟家里人说过了,家里人虽不很热衷,但也不反对。

    这一次是王芙蕖提出来的。

    王芙蕖看着花姐很喜欢女儿,又见女儿帮着花姐做的事还没完,就跟家里商量,让女儿留下来帮着花姐。说起来是田里的事重要,但是花姐现在干的好像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如果干成了,女儿可能会因此有点别的机遇。索性家里其他人累一点,女儿反正是跟着一个女师傅,安全。

    王芙蕖愁的就是女儿的“归宿”,她口里说着“不信缘份一直不来”心里已经打退堂鼓了。这万一女儿一直遇不到一个八字能合得上的丈夫,后半生怎么办?靠兄弟靠侄子?王芙蕖不放心。

    番学沾点儿官,花姐就是个官,往这上头凑一凑,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为女儿找合适的婆家也是累,多担点儿家里的活让巫仁往别的上头使使劲也是累。都是累,都是为了闺女有个好结果。都一样。

    所以王芙蕖是请了整个农忙时间全部的假,巫仁一头一尾都在学里,只在中间最忙的几天不放心家里回去了几天。现在王芙蕖还没回来,她先回城了,花姐就将她带了过来。

    现在是有祝缨发了话的,她算见着了一点点曙光。

    巫仁心道:大人不是那等惹人厌的墓志官儿,那些个完蛋玩艺儿一个个活得跟块墓志似的,往上头刻什么就一辈子都是那么个破样子了,哪怕盗墓贼给它刨坟刨出来踩碎成了石头渣子,拼起来还是原模原样的痴心不改。上头刻的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人是活人,也愿意活人,我只管尽我的力,成与不成,我不悔了!这样的机会要是把握不住,才要真的把后悔两个字刻到墓碑上了!

    …………

    “这样的机会要是把握不住,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林翁在福禄会馆里来回踱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催促着。就差提着林八郎的耳朵往里灌了。

    之前祝缨栽培县学生的时候,林八郎“一意孤行”,让他错失了一个成为老封翁的机会。为此,林翁数次催促林八郎主动到刺史府去表达悔意,尽力排队求个官。他越是这样,林八郎越是不肯。

    这次有了机会,林八郎也答应了,林翁的精神又回来了:“上回的官儿,算了算了,不提那个。个升官暂时没了,钱财上头有些弥补也是好的,你这次带着人过去,我把家里的张管事给你,他是个懂行的人,也会看账,也会做账……”

    “还未成行,大人的事还没办成,您就先想着往自己家里扒拉好处,我照您说的,怎么对得起大人?当年对姐夫也是……”

    “住口!”林翁扬起了手。

    林八郎梗着脖子说:“咱要没拿姐夫家的东西,他犯了那样的大罪,死了活该!我不心疼他!他不冤!再来一次我还是帮着大人查他!可他的东西咱拿了,也没还给姐姐,我没脸拿着帮大人做事的功劳再去做官。姐姐还走了,越发没意思了。”

    林翁抚着胸口,苦口婆心:“对你讲了多少次了,那是你爹贪吗?那不是为了你们吗?你们弟兄八个!把我一把老骨头拆了卖,也不能叫你们个个还能这么过活!你姐夫?我全家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哪里对不起他了?他犯了那样的大罪,家产咱不拿也全充公了!在咱们手上,还能帮衬你姐姐外甥。别提你姐姐,我没那样的闺女!”

    说到女儿他就来气,想起来女儿是亲生的骂多了容易骂到自己,才对儿子仔细讲道理:“你爹求了大人,好容易给她保住了儿女,还叫她有些田吃租,她呢?她没把你爹坑死!不孝女!”

    林八郎听他爹说得越来越心惊,心道:幸亏我没做官,我要做官了,他还不定要我怎么样贪赃枉法呢!

    这一次又确实是机会,父亲说的道理他都懂,他也知道一旦分家之后生计困难,但那是在为大人办好事情之后!不做官、不积极回应祝缨给的机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担心自己的家人。

    林八郎脾气也上来了,道:“您要再支使我损公肥私,我明天就跟大人辞了这个差使。要我接差使,你用惯了的仆人,我一个也不带!”

    林翁被噎住了,想闹,又觉丢脸,想打骂,又深知儿子的脾气,只得说:“好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等你老了,有了八个儿子,再想想我!”

    林八郎也赌气:“必不像您这样的!饭没煮好,先偷米,什么样的人家能容得下这样的厨子?”

    父子俩怄了一夜的气,第二天还是早早起来回家收拾去了。林八郎说到做到,林翁说的会做账的张管事他就真的没带,而是另外选了自己平时看好的几个人,再重新启程,先去刺史府再见一次祝缨,听一听教训。父亲在旁,他有很多请教的话说不出口。

    这里父子斗法,那里,祝缨安排完一天的事务,又将祁泰、花姐、彭司工留下。

    彭司工要接的任务就是将花姐的书稿安排下去付印。

    他问道:“不知大人要印多少?”

    “先雕版,印出五本样书来,核对无误再印一百本。”

    彭司士道:“那正好,印坊正在印识字课本,雕版师傅正闲着,再没活计干,他们不吵着要到外地趁钱,下官也要心疼给他们的工钱了。”

    祝缨笑道:“以后且有他们的活干呢。去安排吧。”

    “是。”彭司士答应了,临走前不忘再恭喜花姐一声。花姐脸上红红的,也跟他道一声谢。

    彭司士走后,祁泰话就多了:“大人,印书不用我做什么吧?拨钱也是司仓的事儿,现在小吴不在了,还有司仓佐呢。难道是核算成本?”

    “成本已经有人算出来了,不用你算,你来核查一下她算得对不对。”

    花姐拿出单子来给祁泰看,祁泰扫了一眼,这个账非常的简单,心算即可。道:“还行,挺仔细的。”

    祝缨道:“胡师傅,劳驾,把巫仁叫过来吧。先生,给你一个学生,一会儿你考一考她,试试她的本事。”

    祁泰惊讶地问道:“还有我的事儿?”

    “对。”

    一时,巫仁摸不着头脑地被带到了签押房,看到祁泰,她紧张了一下,心道:这是要做甚?

    花姐对她微笑,说道:“是一些账目上的事情要问你。”

    巫仁也不开口,躬一躬身,微微低下头。

    祝缨道:“你的账目做得不错。这是祁先生,我让他考一考你,你可愿意?”

    巫仁点了点头。

    祝缨道:“开始吧。”

    她和花姐就听着,花姐也懂一些记账之类,但是知道得不深。祝缨就不一样了,她懂得比花姐深得多,当年郑熹专门找人教过她。就听祁泰考巫仁先考算术,再问账记的一些知识。巫仁是上过学,但是学得不太深,梧州这地方,一个女孩子,也学不到多么高深的内容。

    不过祝缨从中可以听得出,巫仁很有条理。

    等祁泰考完,她又问了巫仁一些问题。譬如,已知,番学有女学生若干,眼下又有若干病人要医治,要如何安排。

    巫仁问道:“先看病人的情况,住在哪里、活动方便不方便……”

    祝缨又考了几道筹划事务方面的问题,对巫仁比较满意。然后问祁泰:“先生看,她要从现在跟您进修一下,您愿意吗?”

    巫仁心里紧张得要命,脸上却只是微红,人也还牢牢站着。

    祁泰想了一下,又看一看花姐,说:“也行。”

    巫仁小声地问:“那,番学那里的功课,小女子还能继续学吗?”

    花姐道:“当然能。”

    巫仁舒了一口气,娘和孟姨上了年纪,学得稍慢,笔记不快,比不得那些官话、文字渐渐熟悉的小女生,为她们耽误课程恐怕是不能的,还是她盯着帮记一下笔记之类更好。自己的事业和母亲的学业之间,她难以取舍,幸好,不用取舍。

    祝缨道:“今天番学没放假吧?”

    花姐说一声:“哎哟!阿仁,咱们快走!”

    祝缨目送她离开,才问了祁泰一个问题:“她,比小吴怎么样?”

    祁泰也认真地说:“那些个弯弯绕绕的事儿我不懂,要说学东西比小吴强,账目安排上头,更强。您不会想叫她接小吴的班吧?我还以为是叫她帮大娘子呢。”

    “当然是先帮着大姐。司仓?我可没说啊。”

    她要用的人,得可靠,也得有能力。可不可靠的,一时半会儿不太确定。但不能长年累月考验完了很可靠,末了一问,能力不足。于她而言,筛选能力,现在反而是一件比考验忠诚更简单的事情。

    巫仁都送到眼前了,就她了。铃铛同理。

    祁泰道:“大人,要没别的事,我就回我屋了。”

    “去吧。”

    ……

    这一天,林八郎又是赶到了傍晚进了城,当天晚上住在会馆,第二天一早求见。

    林八郎预先写好了小抄,整理了一些问题。见上面之后脑子一空,忍不住拿出小抄。

    祝缨道:“你拿过来我看看吧。”

    林八郎红着脸,将小抄拿给了祝缨。上面除了“糖坊安排”、“卢刺史”、“当地会馆”的问题之外,最后一条赫然写着“父”。

    祝缨先一一给他解答:“你不必马上动身,我先安排你到官坊里看一看,再给你一套图纸,这一套图纸你只能自己拿着。动身之前,我会给你一张名帖,你拿着去见卢刺史。当地会馆今年轮值的人你也知道,先住到那里。你是游学的学生,不是商人,记住了?”

    “是。”

    祝缨最后问他:“林翁可好?”

    林八郎道:“家父……”要说的话太多,他卡壳了。

    祝缨慢慢地问:“他有点急切,是吗?”

    林八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学生、学生……”子不言父过,当着一地长官的面,绝不能说自己父亲的坏话!更不能问刺史,你当年为什么护着我爹,给了我姐夫一些家产?这不狗咬吕洞宾么?但是,好处林翁是真的拿到了的!

    他只好拐着弯儿,说自己父亲确实“急切”,害!“急切”这个词都是人家大人想出来的,要不怎么人家是大人呢?

    又说:“父母都盼子女强,子女好了,也能孝敬爹娘,就是……”

    祝缨笑道:“你去了卢刺史那里,问那边的会馆,那儿有有一个老同学。”

    “诶?”

    “顾同。”

    顾同同学,翻墙逃家赖到县衙,死乞白赖给县令当学生,为此跟祖父对着杠……

    林八郎道:“是。”他本来没打算见顾同的,眼下忽然改了主意。

    祝缨道:“小柳,你带他去见项安。”

    “是。”

    林八郎在糖坊里观摩制糖的时候,丁贵等人押着大批的货物从驿站赶到了!祝缨让他将东西交到后面,让张仙姑、花姐收起来。

    她做了点“指示”:分成三份,一部分到四月里带到山上,一部分留在山下府里,最后一部分是给府里各官吏的,章别驾得到最大一份,各县的县令们也都有。最后批出一分,给巧儿添个妆。

    后衙忙了三天才勉强办完。

    此时,山里五县的县令也到了。

    他们分两路,苏鸣鸾与路果、郎锟铻与山雀及喜金,接到消息之后,他们就分别下山而来。两路人互相没通知,在梧州城外碰了面,都暗骂对方一声:奸诈鬼!偷偷跑出来见大人/义父,死马屁精。

    五个“马屁精”互相说道:“大人/义父可算回来了!看来咱们想到一起了!”

    苏鸣鸾还跟郎锟铻说儿女经:“男人也会挂念孩子吗?”

    郎锟铻道:“我儿年纪小。”

    “孩子眨眼就长大了。”

    “是啊!”

    “哈哈。”

    “哈哈哈哈。”

    苏鸣鸾心道:我的女儿可长大不少了!

    郎锟铻心道:阿发就能多在义父面前养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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