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

    “笃笃笃笃……”

    木鱼声伴着诵经声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到了巫仁的耳中,她在这个尼庵里已经住了两天了。除了尼姑们起床比她还早,吃的只有素食,没别的毛病。

    这是梧州在册的尼庵,正经的佛门,她住得还算安心。

    照了照镜子,检查了一下发式,里面映出一个蓝布包头的年轻姑娘的样子来。巫仁现在住的是尼庵出租的房子里比较简陋的那一种,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配个衣柜,她带的行李也简单,几件衣服,一梳一镜,预付了尼庵食宿费之后还剩的一点钱。

    屋子里悄无声息,让这里显得愈发的空旷。巫仁照完镜子,又往床上一躺,继续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尼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过来敲门:“檀越,在么?该用晚饭了。”

    敲了数声,声音渐大,巫仁扶着脑袋坐了起来。天色已昏,她慢腾腾地拉开房门。小尼姑看到她出现,如释重负地说:“要我把饭拿过来吗?”

    “哦,多谢。”

    小尼姑拿篮子装了饭送过来时,看到巫仁坐在桌前,小尼姑将篮子放到桌上,摸了油灯点上了,说:“您吃完了把碗筷放到门外就成。”又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郎中,尼庵不远处就有一个郎中,偶尔也过来帮信众瞧个病,医术还是可以的。

    巫仁听到“医”字就皱眉,说:“不用了,我睡迷了,醒醒盹就好。”

    小尼姑也不久留,跑去做晚课了。

    巫仁慢吞吞地吃着饭,一份菜粥,一个咸蛋,再加一碟米糕。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巫仁将碗筷收好,都放到篮子里搁到门前,然后将门一关。回房又睡了过去。

    她几乎睡了两天两夜,天刚亮就再也睡不着了,伴着尼庵里的诵经声爬了起来。自己打了水洗漱完,又去吃了早饭,回房点一点剩的钱,寻思:接下来怎么过?

    如果不是神棍骗子吃了官司,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家亲娘也被骗钱了。三舅母饱受各路骗子青睐,家里吃饭的时候聊起都要说一句“糊涂”,哪知自己的亲娘也上了这个当!还是说为了她。

    为了她!巫仁用力攥紧一把钱,心说:有用了么?

    哗啦啦将钱又放回钱袋里,她暂时不想回家。

    巫仁突然觉得这屋子又小又黑闷得烦人,她走了出去,反手将门一扣,在不大的尼庵里走着散心。大殿的早课散了,菩萨面前只有一个小尼姑看香烛,认出了她就拿起木鱼又“笃笃”地敲起来给她伴奏。

    巫仁仰面看着菩萨,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安稳度日,行不行?

    菩萨垂目,安静如常。

    我真是傻了,菩萨什么时候回过人话?

    巫仁退出大殿,很快走到了一株大树下面。树上系满了红布条。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故事,在这树上系一根红布,舍下香油钱,心愿就能实现。钱给得多,布条就大,许的愿就更灵。树枝上很快就一绺一条的都是红布条了。

    巫仁仰着脸,在树荫下挪动脚步转着小圈,想着这里面有多少似自己这般的烦心人。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挂着的红布落到了她的额头上,红底上带了些黑色痕迹。偶尔有几个识字的人又在红布上写了些悄悄话,盼着菩萨能第一个看到她的心愿,早早地实现。

    巫仁抬起手,将这个不速之客拿开,忽然,她的手停住了:字迹略熟,是她亲娘王氏的手笔!

    王氏识一些字,但是写得不好,每个字都像支起拳架子一样,字形十分的霸道。这条红布也是诸多祈愿里大的那一款。

    难道娘还来过这里?除了骗子,她还进正经尼庵了?她到底给这些人送了多少钱了?!

    巫仁有点生气,将红布扯住,见上面写满了心愿,也不知道菩萨有没有耐性看完。第一要家业兴旺,第二求巫义早日开枝散业,第三求巫仁能够有个好归宿,第四求家人康健。

    巫仁的目光凝在最后一条上:信女求来世不投女胎,不受穿耳之痛、生育之苦。

    落款:王芙蕖

    蕖字笔繁,写得比其他两个字更大一点。

    顷刻之间,巫仁喉头发硬,整个心腹像凝固成了一团面团,她的嘴里发酸,眼睛鼻子一阵难过,脑子嗡嗡的。她慢慢地松开了手,红布又沉沉地挂在树枝上,树枝微微地摇晃。

    巫仁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望,巨树红布整个儿将她笼罩了。挑了几个带黑斑的红布条理了看一看,也有写的,也有画的。求子、求姻缘、求父母康健,求……

    你们都如愿了吗?

    巫仁拨腿就跑,几步蹿出了这一片红绿鲜艳的阴影。迎面遇到两个争吵的尼姑,一个说:“你记错了。”另一个说:“并没有。”两人看到她就住了嘴,念一声佛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刚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

    她再往前走,又遇到了给她送饭的小尼姑,小尼姑脸上有点沮丧,巫仁多看了她一眼,小尼姑就说:“檀越。”

    “怎么了?”

    小尼姑道:“师傅骂我来,说我字写错了。”

    巫仁问道:“什么字?”

    小尼姑看她的样子十分简朴,不像是个识字的人,勉强地说:“一篇账。”

    巫仁既没心情多理会,小尼姑也不指望巫仁,两人很快又分开。巫仁午饭也不想吃了,回房又觉得逼仄,坐立难安,出来又遇到了小尼姑。穷极无聊,她到了小尼姑那里,帮小尼姑看一看是什么字错了。

    小尼姑也死马当活马医,小声说:“别叫师傅知道。”将一本账拿给她看,这是一本不知道陈了多少年的旧账,上头写的是一些善信施舍的东西,小尼姑拿这个做抄写练习。师傅非说她抄错了让改。巫仁看了一眼,道:“这是一个字的两种写法。都没错。”

    小尼姑放心了,有点高兴才绽出一点笑容要说话,又听隔壁两个尼姑继续口角,屋子的墙壁薄,隐隐透过来一句“对不上账”。

    小尼姑悄悄指一指门,巫仁踮着脚尖从门里溜了出去。从小尼姑所在绕着墙往前一溜就是大殿左侧的夹道,她顺着夹道往前走,打算到尼庵外面散一散心再回来。还没走到前殿,大殿里的木鱼又响了起来,巫仁回头一看,菩萨的头被遮住了,门框只框出了菩萨的大半个躯体,菩萨像前的供桌和功德箱正在门框的正中央。

    不能应验的心愿岂不也是对不上的账?有人与菩萨算过账么?

    捏住耳垂,巫仁的脑子里晃过了一条红布。

    她沉默地往前走,走到山门就觉得累,往石阶上一坐。太阳不错,石阶被照得暖暖的。几日来的种种,沸水一样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开了锅。

    一个黑影罩在了她的面前,巫仁抬起眼睛,脸色不好地看着这个人。皮肤微黑长相平平的一个女子,稍有点眼熟。原来是她啊!

    江舟看着这个清秀的姑娘,姑娘现给她演了个从不高兴到微笑的变脸,吃了一惊:“这位娘子,你……”

    巫仁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嗯,我坐着歇歇脚,庵里今天没什么香客,你要上香就赶紧去,尼师正闲。”

    “娘子原来是从庵里出来的?可知庵里有没有孤身的女子在这里?”

    巫仁歪头看着她,眨了眨眼,江舟自动说:“哦!我是衙门的,找个人。”说着亮了腰牌。

    巫仁仔细看了这片不大的牌子,问:“什么人?”

    江舟将手搭起来比了一下:“一个年轻的小娘子,二十上下,白净,这么高,说长得挺好看的。哦,姓巫。”

    巫仁微一惊,江舟问道:“娘子知道?哎,你……”二十上下,白净,这么高,也有点俊,就是不知道姓什么。不会吧?

    巫仁道:“我去拿包袱。”

    江舟接了这差使有两天了,一直在到处跑。她急得不行,就怕个孤身姑娘出了意外,现在好容易看到了,就紧跟着巫仁身后说:“你就是巫大娘?还好你住庵里。”

    巫仁到了房里,拿了东西,对尼师道:“我有事先回去一趟,屋子劳烦给我留到房钱算完。”

    尼师宣了一声佛号。

    ……

    江舟边走边看巫仁,这小娘子看着斯斯文文的,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小脾气也真可以。不过她不评价,将人一交她这趟差使就算完成了。

    她紧紧盯着巫仁,也不劝说,只说:“天气热了,别在太阳底下坐着,会中暑。”

    巫仁看她一眼,问道:“娘子也懂医?”

    “一点儿。”江舟拇指食指比了个手势,两指之间只有半寸,以示自己懂得就是一点点。

    巫仁唇角微微翘了一点,江舟伸出手来:“天不早了,包袱给我,我给你背着。”

    包袱我都拿了到手,你总不能再跑了吧?

    巫仁走了一阵儿就不大跟得上江舟的步子了,江舟只得放慢了步子,说:“我扶你?”

    巫仁摇了摇头,她能走,只是走得不快,也不用人扶。两人从尼庵一路走到了番学,没进刺史府。番学还没散学,江舟对门上说:“劳烦同朱博士说一声,江舟同巫家大娘来见她。”

    守门人道:“稍等。您二位到里面来坐。”

    不多会儿,花姐和孟、王二人都赶到了门上,王芙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薅起女儿上下左右地打量。江舟见状,将包袱往长凳上一放,对花姐说:“在城北那个尼庵里找到的巫大娘,她在那儿付了房钱,清修了几天。”

    花姐道:“有劳。”

    王芙蕖脸色铁青,听说是城北那个尼庵又剜了女儿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孟氏低声道:“你这孩子!要吃斋也跟家里说一声。”又向花姐道谢。

    花姐道:“人回来就好。大娘看着是精神了一些。”

    巫仁微微低头。

    花姐又问王芙蕖:“明天要不要请一天假?娘儿俩在家好好聚一聚?都莫急。”

    王芙蕖勉强笑笑,说:“那我就先请一天假。”

    孟氏又说一会儿同路走,她雇了车,顺路将母女俩捎回去。王芙蕖推辞了,孟氏道:“跟我客气什么?难道你要走回家?”王芙蕖才同意了。

    巫仁等她们将话都说完了,突然问花姐:“博士,还收学生吗?”

    这句话从孟、王老姐妹俩耳边滑过,没入两人的脑子。

    花姐说:“大娘的意思是?”

    王芙蕖才拽住了巫仁的胳膊:“你干嘛?”

    “要是还收我就来学。娘能学,我也能学。”花姐这里还要收学医的女学生的事情城里不少人都知道,然而符合条件的人并不多,还有几个人本来动念了,一听是在番学里的,又动摇了。

    巫仁在尼庵外面晒了半天太阳,就晒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花姐有点意外,她是更想巫信一点儿。那小姑娘年纪小,能从头开始学。巫仁看着文静,又识字,本来是很好的,但是年纪稍长,正在婚姻的节骨眼儿上,花姐也理解巫家父母的想法,就不去打扰。

    巫仁自已提出来了,花姐道:“从头学可是要花功夫的。”

    巫仁道:“您要先考考我也成。”

    花姐道:“那你们先回家报个平安,真要愿意,明天一同来。”

    王芙蕖道:“是。”巫仁跟着母亲对花姐施了一礼,孟氏赶紧去雇了辆车,将母女俩捎回巫家。

    ……——

    巫家人见到母女俩回来了,巫义道:“饭快好了,吃饭吧。”

    王芙蕖将家里的帮工支开,又让小女儿巫信去房里拿个顶针来。就剩四口人之后,王芙蕖说:“她跑姑子庙去了!你要当姑子啊?你爹娘丢了你的脸了么?你一声不吭就去姑子庙?”

    巫仁她爹巫大也说:“你怎么这么胡来?”

    巫义道:“你们别埋怨阿姐,大家心里都不好。那,阴差阳错,谁也不想的。”

    “不用她想,爹娘会办好的,她等着当新娘子就成了。”王芙蕖说。

    “那是我想当就当得了的么?爹还想当大财主呢,不也没当成?顺有顺的过法,不顺有不顺的过法。我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不结婚了又怎样。你们没得费那个钱!”

    “结不了婚没个家以后老了怎么办?”

    “我看菩萨收钱不办事,是有心赖掉我这笔买卖了。再整天神神叨叨的,日子都没法过了,我怕活不到老的那一天了。”巫仁说,将王芙蕖气得翻白眼。

    巫大对妻子道:“这是闺女,你来管。”

    巫仁道:“我想好了,去番学学医。”

    “以后当郎中啊?能糊得上口吗?我跟你孟姨,我们是有家有业了。朱博士本来就是官家人,你呢?学出来当帮闲?你怎么这么有主意呢?谁教的你?你哪个朋友?邻街的赵丫头吗?我非得去她家问问她……”

    巫义听母亲越说越不客气,忙说:“阿姐要学就去,番学还收人么?有件事做,比闷在家里强。技多不压身。”

    巫仁看了他一眼,巫义道:“没事儿。你就在家住着!”

    王芙蕖道:“你是这样说,以后你娶了媳妇,就不是这样了!我和你爹百年之后……”

    巫仁道:“考个女官呗。听说各地都有女差,正经的官。我看梧州衙门也有,前阵子还招人考试,他们总会有缺人的时候,我先学着。趁识字的人少,我能混个差当。”

    “咦?”巫大发出了一个音节,“对啊,女的也能当官当差了……”

    王芙蕖想了一下,这又比只嫁男人可靠!衙门里有官员,叫这“气”一压,再转了命格呢?她也说:“对啊——还有这条路呢?”

    官员是极不易做的,现在梧州拢共几个女官?但是巫仁识字,选个女吏应该不难。万一,万一最后这八字真的不行,也有个糊口的差使,再有个兄弟巫义,也就不怕被欺负。

    一家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巫仁就跟着母亲两个人一同去了番学。

    花姐带着铃铛,四个人在门口遇着了。花姐道:“商量好了?”

    王芙蕖道:“哎,就叫她跟着凑合听听,您看看成不成?要是不成,您再赶她走。”

    花姐道:“用心学没有不成的,请进吧。”

    番学的学生参差不齐,铃铛年纪小官话经过几天也还是个半调子,认得一点字,又写得比较难看。孟、王年纪大了,学得慢。还有几个各族的姑娘,看着不笨,也遇到了铃铛一样的语言问题,都是一边学医一边学语言。

    只第一天,学得最流利的就变成了巫仁。

    花姐给了巫仁一本识字课本,她先接了,趁花姐出去的时候将课本翻了一翻,字她都认识,于是放开。拿出几张纸来,先抄王芙蕖的课业本子。医学类的她没学过,学习都是老师上头写,学生下面抄。往前无数年,学生都是这么学的。

    抄了没几页,花姐身后跟了个女役扛着个木头人进来,木人身上都是点点线线。巫仁看了一眼木头果体,将王芙蕖的课业本子还给她,翻出一张大纸,开始照着木头画小人。

    花姐开始讲经络、穴位之类,学生就是记、背。铃铛一面背着每一个词顺着学官话,一面瞥了一眼新来的“巫大娘”。巫仁的手很稳,很快勾完了一个人形,照着花姐说的:“自脐而下三指……”

    画上点,标上“元关”。

    花姐沿着经络讲穴位,一天只讲一条线。巫仁很快将图画完,顺手将画完的给了王芙蕖。王芙蕖的纸上才画了个嚣张的柴禾人,拿了女儿画的,小心地将自己的纸收了起来。巫仁又低头给自已画了一张,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将画好的第二张给了孟氏。

    花姐眼看着她一气画了四张,连铃铛也给了一份,最后一份才留了下来自己用。走下来看她画的图,点线都准。花姐很是欣喜:“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巫仁微微点了一下头。

    花姐看她的书写流利,字体结构亦好,显然不止是“识字”,便说:“以往上课的稿子我这里有,你可慢慢抄录,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过一阵儿咱们也要义诊,遇有妇科的病人就更是咱们的事了……”

    “好。”巫仁说。

    花姐又去看铃铛等人,巫仁就坐在位子上抄笔记。一天下来,花姐问道:“怎么样?”

    “还行。”巫仁说。

    花姐道:“明天还来吗?”

    “来。”

    ……——

    巫仁进了番学学医之后,花姐事事都觉得省心。

    番学分发纸笔、检查笔记、考查功课等等,巫仁因为有一个亲娘一个孟姨,俩人都学得慢,巫仁就给她们安排。顺手将其他几个同学也给“调理”了一下,学生分几成几拔,谁的什么功课好、什么功课差,她都给记成了一张表,再没出过错。

    孟氏自已就是能主持家业的寡妇,王芙蕖也是个利落人,却全不如巫仁有条理。

    花姐近来在加紧整理自已的笔记,她起先想的是等自已老了,将经验结集传给学生,人生也算圆满。祝缨要印书,她不得不将手上现在有的给凑一凑。巫仁的到来让她从学校里解脱了出来,除了上个课,别的事几乎不费心,只管书稿。

    巫仁还会算账,番学医学的账目给她算得清清楚楚,与仇文算账时一文钱也不差。

    花姐乐得回家对祝缨说:“拣到宝了!”

    祝缨心情也不错,道:“看来咱们都很顺利。”已稍稍适应了山下的男女被她安顿了下来,女子先让胡师姐给带着,男子就交给侯五。前后院的就都有了正式的护卫的人手。她将后衙的花园也利用起来,在那里收拾出了几间房子,女子就住在那里,男子则跟同侯五住在前院。

    花姐道:“房子能住人了吗?”

    祝缨道:“对。”

    花姐道:“哎哟,又要算账了。要是巫大娘能帮我就好啦。”

    祝缨道:“有些事也不能交给外人,赵苏要过来了。他家里的意思,年纪也不小了,给他娶个妻一同赴任去。咱们少不得也要备一份礼物。”

    “说的哪家的姑娘?”

    “那边递过来的信是这么说,到底是谁还没讲。”

    “那我先将礼物备下。”

    “福禄县令也快到了。”

    “哎哟!”

    “嗯,终于有人来了。”

    两人闲说几句,花姐又问祝缨再要几本识字课本。

    祝缨道:“不是给你过了?番学里一人一本,你又说巫大娘识字。”

    “她是认得字的,前天路过育婴堂想给那里也捎几本。”

    “那里啊……有人教吗?”

    花姐道:“张六就识字,叫他顺手教了吧。”

    “行。不过要等几天新书印出来才行。书我给了项安她们几本,学徒识点儿字对她有好处。”

    “那也还剩。拢共印了一百本,抛开番学、项安那儿、府里留的,你还应该有十本。”

    祝缨道:“送京城了。有好东西得随时显摆,不然离得远容易被忘了。”

    花姐恍然:“原来如此!那我等新的了。”

    祝缨对她做了个手势:“你的新书,可快着些啊。”

    “嗯。”花姐寻思了一下,可以请巫仁帮忙抄录整理。一本手稿总会有许多修改、更正的地方,涂改太多到最后就有些不清楚了。重新整理一遍,她再审一下稿,最后付印会比较好。

    发现巫仁的好处之后,花姐也想与她商量一下问诊的安排。这两件事有时候需要让巫仁到家里来商议,这需要同府里说一声。

    祝缨道:“既是忙正事,你带她来就行。也跟娘说一声,娘也见过她的。”

    “好。”

    祝缨没有见巫仁,花姐的事情她知道即可,并不插手。新任的福禄县令尚培基正在驿站里住着,明天就要过来拜见她了。

    …………

    尚培基有点小小地激动,一路颠簸,他总算到梧州了!

    看到那块写着“梧州”字样的界碑的时候,他差点想坐在界碑上不动了,这一路太不容易了!

    他是北方人,四月里到南方,将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出最清爽的夏衫穿在了身上仍是不住地出汗。更惨的是语言,语言不通为难着所有的南下官员。

    还好,驿丞的官话说得还能听,尚培基与驿丞简单地交流了一下之后,得到了休息的地方,驿丞则将消息传回了梧州城。

    祝缨派人通知了莫县令与福禄县的童立等人。莫县令是福禄县之前的主事者,童立等人现在看守福禄县,尚培基如果要接手福禄县,得跟他们打交道。

    尚培基没想到自已已经惊动了刺史,第二天赶到梧州城的时候还怕自已来得突然,未必能见到刺史本人。他先到刺史府投帖,做好了让他回去等候的准备,不想门上很热情地说:“原来是尚大人!请稍待,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尚培基很顺利地被带到了签押房,正式见到了“传说中的祝刺史”。

    见面之前,尚培基对祝缨有着许多的臆测。这人太能搞事了,尚培基的心里,这得是一个气势逼人的上官。到了一见却是一个看着比自已还年轻的文弱年轻人,如果不是确认自己到的是真的刺史府,这人又没有须,他甚至怀疑是有人骗他。

    祝缨道:“尚县令?”

    尚培基行了个漂亮的礼,祝缨看他,三十上下,一张国字脸,一部漂亮的短须。这与履历合得上了。

    尚培基不但是个“新任县令”还是个官场上的新人,他考的进士科,所以这年纪就比祝缨考明法科刚做官的时候大上许多——翻了个番还要往上蹿,他今年三十一。在进士科绝不算老。

    祝缨道:“请坐。”

    尚培基坐了下来,拱手道:“下官初来乍到,有不周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好说,好说。”

    祝缨与他闲谈几句,询问一点路上辛苦之类,又问他:“可带了家眷来?”

    “未曾,岳母疼爱女儿,不令远行,留在京城了。”

    “哦。令岳是?”祝缨从他的父祖三代的履历上也没看出有什么出彩的,都是“良民”,没有官职。

    尚培基无奈地道:“她家原在外任,才回的京城,说来大人或许不知。不过内子的堂伯是现任的工部侍郎。”

    祝缨道:“你这岳家可有些来历,你当努力。”工部的蔡侍郎也不是个凡人,他爹是皇帝在做太子时候的东宫属官。

    “是。”

    祝缨又说:“请别驾他们过来。”丁贵去请人的时候,祝缨又告诉尚培基先认一认府里的人,以后有往来方便一些。

    很快,章炯等人都来了。

    尚培基在苏飞虎、林淼身上多看了两眼,又与章炯叙话。两人都是进士出身,能聊得更多,先叙各是哪一年的,又谈到一些主考官之类。祝缨很有耐心地听着,章炯率先结束了与尚培基的对话。

    祝缨道:“以后相处下来就知道为人了。来,认一认,这是莫县令,福禄县之前是他代掌。”

    尚培基又与莫县令见礼,莫县令道:“尚令赶上好时候啦!刺史大人亲手将福禄县打造成如今的繁华模样,我接手的时候就没再费力去想平逋租之类,如今福禄县府库充盈,你是好运气呀!”

    尚培基也听说了会接前任的烂摊子,但是想祝缨往朝廷报的都是喜讯,当不至于差太多,于是也含笑听了。

    祝缨又留他用饭,第二天,派了个王司功将尚培基送出城去。

    …………

    尚培基带着几个仆人,在官道上行得并不快。他看了看沿途的庄稼,觉得自已判断得不错,梧州的情况不至于太差。

    他想做主官,这样免于掣肘,岳父家找来找去能安置他的也就是这里了。远,但是祝缨收拾过了。蔡侍郎有一个理论:祝缨这小子出身寒微,大家都说他能干,能干不能干的姑且不论,这一路高升的运气是真不错!跟他沾边的人几乎都升了!

    让侄女婿过来再蹭一波,妥。

    尚培基南下之前得到了一些叮嘱,见祝缨的时候也比较礼貌,看祝缨也是个正经人。梧州,偏僻之地都有点繁华的样子了,街上百姓虽不像京城富足,但都透着一股生机。

    尚培基还算满意。

    他一路到了福禄县,童立等人也恭敬地迎他进城,请他进衙,给他交代一应事务。尚培基也粗粗地看看档案、再查查仓库,真如莫县令所言,府库充盈。

    尚培基心道:好!如此正可大展拳脚了!

    他也拜会县中父老,再去县学,又召集县衙官吏人等问事,最后新看了市集的识字碑,顺口问了几个小贩识不识字之类。

    福禄县的百姓对县令总有一点亲切的意思,给他唱了一段。

    尚培基心道:祝刺史倒没有谎报政绩,确实干了许多实事哩。

    接着,他就觉出不对味儿来了。福禄县的商贾之势太盛。做事都要讲个钱,讲个利,这让尚培基不是很喜欢。他先问“会馆”,县里的士绅们告诉他其中的利润,连同乡要借住也得付钱,随行捎带书信、货物也要付钱。还有勾兑钱币之类。

    样样不离钱。

    县里的女子也很猖狂,已经超出泼辣了!贫苦人家妇女抛头露面也就罢了,什么样人家的妇女都能骂两句丈夫。有女差就罢了,这是为了男女大妨,但是男女差役一处吃饭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尚培基先下令,明申“大妨”,听说是祝缨在的时候就这规矩,他说:“刺史大人初掌福禄时,一切草创,县衙物资不丰,不得不如此。如今府库充盈,不必勉强在一处。”

    又出了个告示,申明了伦理纲常。再召来士绅,让他们要“淳厚”,给同乡人搭把手再收钱,这不就坏了风俗么?

    最后,他给祝缨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写知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但是现在事都办差不多了,您得收敛一点儿,正一正规矩,免得朝廷里有人拿这些事攻击您。

    信送到南平县,没找着祝缨。此时已入五月,祝缨这儿吃完了粽子,带着全家进山避暑去了!

    尚培基等了几天没等到回信,又去打听了一下,发现刺史大人居然进山了!

    这怎么了得?

    尚培基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要去见他!”

    童立看着他这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劝道:“大人,梧州是羁縻,刺史大人要时常巡视各族都在情理之中啊。且咱们又不熟山路,不如等大人回来,您再去州里见他老人家。”

    尚培基焦虑地等了半个月,祝缨从山里回来了。山中别业情况不错,她将父母留在那里,项乐在那里陪同。

    回到刺史府就撞到尚培基堵门。

    祝缨客气地请他进府,尚培基脸色不太好,因为他又发现了另一件事:重用女官就算了,还聚集了许多女工。

    祝缨问道:“尚县令有事?”

    尚培基脸颊抽动了一下,道:“不知大人收到了下官的信不曾?”

    祝缨道:“尚县令关心我。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孔子还赞管仲呢。”又将之前自已关于危墙的解释说了一遍。

    尚培基十分不赞同,他定了定神,道:“原来大人是这样想的。是下官孟浪了。”

    “何必过谦?县令说的也都有道理。”

    有道理你就是不听,是吧?

    尚培基客客气气地告辞,回到了福禄县开始奋笔疾书,给蔡侍郎写了一封长信。将祝缨种种情况都写了,再给祝缨一个评论:好弄险!

    放心

    “拜见义父。”

    赵苏理起新裁的青袍拜倒在刺史府后衙的书房里。

    经过了国子监的考试,再过吏部一道选拔,他得了一个县令的职务。朝廷对官员一向优容,新任命的官员可以有一定数目的假期,视其任职地与原籍天数不等,允许官员在限定的期限内办理私人事务,诸如探亲之类。然后赴任。

    赵苏要办的事很多,打从吏部领到了告身就忙得不可开交。先是跟在京城的师长、同学告辞,又要拜会一下郑侯府等处,告知自己要离开了。着重告诉郑侯府,他要去赴任了,以后义父的讯息如果来得慢些绝非故意怠慢。

    吏部给他派了一个下县的县令,品级不高,到了地方能自己做主,这里面必是有义父的情面。

    赵苏离京城更加不敢耽误,一路疾行,第一站就是梧州的州城。这里以前是南府的府城,赵苏年轻的时候曾到过几次。一些记忆中的地方都改变了,此间变化与福禄县一样,无不显出一股“变得更好”的气象。

    怀着“若将来我的治下也能这般脱胎换骨就好了”的想法,赵苏到了刺史府,此时他还未曾还家,没有看到福禄县的情况。

    府里已知他要回来,早早就准备好了,此时已是五月中,南方已经炎热难耐了。赵苏在京城住了几年,对家乡的气候稍有不适,从入府到书房,才换上的新衣就已透了点湿意。

    侯五在前面引路,赵苏还与他闲聊了两句,问他身体。侯五道:“可比以前舒坦多啦!”

    赵苏状似无意地说:“府里人比以前多了,也更有规矩了。”

    侯五道:“哎,大人面前别提,还不是那个白眼狼!”

    赵苏脸一沉:“哪个?”

    侯五低声把石头的事说了,赵苏道:“原来如此。你也休气,他是自己作死。”

    两人搭了几句话就到了祝缨的面前。

    祝缨看赵苏,比去年又多添了一点意气风发,笑道:“不错。”

    赵苏拜完了义父才说:“托义父的福。”

    祝缨道:“还得你自己有本事。”让他起来,又让人把苏喆、郎睿、祝炼带了过来。

    苏喆得管他叫舅舅,但已不怎么记得还有这么个表舅了。一旁郎睿更是茫然。赵苏对这三个人颇有耐心,跟苏喆小提了两句阿苏家寨子里的事,对郎睿更是和气,问一下郎锟铻现在还光着膀子不。对祝炼的话就更多一点,祝炼身边少了个人他也没问,只问祝炼功课读到哪里了。

    苏喆问道:“阿舅为什么不问我的功课呢?”

    赵苏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你的功课,我问你阿妈就知道啦。”

    苏喆对他扮了个鬼脸,赵苏也不说她不稳重,两个人颇有一点默契。

    赵苏又问张仙姑和祝大,祝缨道:“他们有年纪了,我送他们进山避暑了。”

    赵苏道:“要说山里的好处,避暑算一样。儿也要回乡探亲,正可拜见阿翁阿婆,只是不知二老是在——”

    祝缨道:“别业里,过几天回来还赶得及给你送行。”

    赵苏道:“原该我去请安,怎敢劳动长辈?”

    “你那假期,还是省着点用吧。回家有你忙的。”

    赵苏是福禄县几十年来第一个正经授了一县主官的人,在刺史府住不多久就向祝缨告辞回家省家。祝缨让他顺便把苏喆给捎去同行,赵苏有喜事,或许还有亲事,苏喆得跟着去。

    ……

    赵苏风风光光地回到了福禄县,又与顾同等人不同。顾同从来就是整个儿的福禄子弟,赵苏以前只能算半个,如今倒在父老的笑脸相迎之中找到了一些少年时想要的“尊重”。只是这份尊重现在仿佛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将苏喆先交给母亲,赵娘子揽着侄孙女,又看儿子,眼中饱含热情。其中之关切,也抚平了一些赵苏童年时的遗憾。他爹赵沣更是高兴,先放了一长串的鞭炮,又祭祖,又是要摆宴席。

    赵苏也不拒绝,在自己的家乡,热闹一点也是无妨的。

    赵娘子带着苏喆去热闹,又絮叨着要安排一下自己的儿子跟嫂子、侄女见个面什么的。赵苏道:“祭完祖,我也想给舅舅上炷香。”时至今日,他也不去想什么舅舅对他好是有什么企图之类,幼年时舅舅确是给了他许多的关爱。

    赵沣又问:“拜见过你义父了吗?”

    赵苏道:“小妹就是我带回来的。”

    赵沣一拍脑门:“哦,对对对!”他乐疯了!又跟儿子说,县里的士绅们要请吃饭,又要叮嘱赵苏临走前得再跟义父请教,还说要给赵苏成亲的事。

    赵苏别的先不问,看母亲带走了苏喆,才问父亲:“爹说我的亲事?要说哪家?难道已经定下来了?”

    赵沣道:“我们请教过你义父,他说如鱼饮水。你呢?怎么想?”

    赵苏道:“爹娘怎么想?”

    赵沣道:“你娘还想你娶寨子里的姑娘,说也有下山进番学的。我看你还是娶个同乡的好。你说呢?”

    赵苏道:“我想求娶祁先生家的小娘子。”

    赵沣扶了扶下巴:“什么?祁……”祁泰,一个……不知道怎么说好的人。他的女儿倒像是个利落的姑娘,可是这爹实在是不太行,纯是运气好撞到了刺史大人的手里给带起来做的官。有什么用?

    赵苏道:“我在京城这些看年看得多了。士人娶妻不过是两样,要么是原籍乡亲,稳固根基。要么就是京城高门,图个前程。咱家处南蛮之地,年貌相当的淑女难寻。我又别无长处,求娶名门淑女一步登天也是难上加难。凭婚姻成事只怕不能如愿的,不如将婚姻看简单些,只讲婚配,不从婚姻中求前程。学义父,踏踏实实自己出力。我还有义父,也不急着寻什么靠山。”

    婚事他早就在想了,在京城也见多了。联姻这事儿,双方都有所图,他个官场新丁,娶什么老婆就代表走近什么圈子,马虎不得。他一个三千里外的蛮荒小子,人家图他什么?要么岳家脑子不好使,要么岳家人不好使。不如自己寻一个踏实一些的老婆,好好干一番实绩。赵家情况又稍有特殊,从赵苏开始做官,能结亲的“官宦人家”没结交几个。赵苏以为,求娶祁家小娘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沣道:“咱福禄也有淑女。以前不好说,现在可不一定喽!现也有几家官宦人家,你如今也是一县之令,不至于辱没了人家小娘子。与姻亲家互为援手,也是不错的。”

    赵苏仍是摇头:“还是读书识字的好。她是京城人氏,官话也好。且与义父家相熟。”

    赵沣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义父会为你安排亲事的。要是他做媒,必会更佳。”

    赵苏笑笑:“他老人家自己还没定下来呢。”

    赵沣拗不过做官的儿子,道:“你想好了咱们就去提亲。要能请得你义父做媒,那就再好不过啦!”

    父子俩嘀嘀咕咕,赵娘子又与苏喆说话。赵娘子很欣喜于娘家侄孙女也得到重视,也问一问苏喆都学了些什么。苏喆道:“阿翁才带我去山里种地了。”

    赵娘子大惊:“什么?你?种什么地?!!!不是要学本事的吗?怎么让你种地了?”

    苏喆却不觉得辛苦,笑道:“姑婆莫急,阿翁说我得知道种地的人是什么样的以后才不会变傻。”

    祝缨带她们几个连同项渔到山上别业住一小半月,种地是真的种,不是图新鲜做样子。几个小鬼被累得倒头就睡,项渔这货还被项安嘲笑过睡到流口水。就是累。

    别人不知道,苏喆隐约抓到了一点什么。

    赵娘子道:“哎,你生来也不是为了种地了!我得跟你阿翁说说去……”

    两下都叽叽喳喳,赵沣父子俩先商议完了,跟赵娘子说了他们的决定。赵娘子是早想让儿子娶山里姑娘的,因为好相处。现听说要娶祁小娘子,她是有些不乐意。赵沣道:“是为了我儿将来。”赵苏又说:“她与义父家里都熟,在福禄也住过,知道福禄的情状,与娶福禄淑女相差不大。”

    赵娘子道:“我再想想。”私下却问苏喆,这个祁小娘子怎么样。苏喆人小鬼大,姑婆一问,她就有了点小小的猜测。她与祁小娘子打的交道不算多,但是张仙姑说祁小娘子是个“顾家的人”,花姐等人也说祁小娘子“稳当”。

    苏喆小声说:“舅舅又不傻……”她与这个舅舅感情不深,却有自己的感知。

    赵娘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道:“他是不傻。”终于同意求娶祁泰的女儿。

    一家子正为着婚事动脑筋,顾翁却派人送了张帖子来,邀赵家父子一聚。

    …………

    赵沣父子俩衣饰光鲜,赴了顾翁的局。

    赵苏到了县城,还未投帖给尚培基,先被顾翁请到了自家。到了一看,这人也未免太全了!

    祝缨到福禄县不久就将全县数得上号的乡绅人家都赶到了县城居住,她升任之后掌管福禄县的关、莫二人手段不如她,陆续有人返乡居住。好歹是经过了祝缨的手,至今县城里的乡绅数目仍是不小。

    今天这场面,赶上祝缨下令来开会了。

    本地的士绅一向与他这个“獠女之子”有隔阂,也没这么客气,人虽多,赵苏也不以为是因为自己要做官了。他虽然也是县令了,但不管本地,且县里也有好几个同学都有了官身,父老乡亲必不是为官职对他礼貌至此。一定另有原因!

    赵苏提高了警惕,很礼貌地让了顾翁上座,再请赵沣坐自己的上首,然后自己坐下,最后请问顾翁今天是个什么意思。

    顾翁道:“大郎,见过咱们的新县令了吗?”

    “还没有,我是先回家探亲的,见过父母长辈之后才好拜见县令。否则岂不是……咳咳。新县令好相处吗?”

    顾翁道:“这个说来话就长了!别看这位新县令到了没两个月,他干的那些个事呀!哎,令尊也是知道的。”

    赵沣道:“咳咳,是,这位县令有些不识时务了。”

    赵苏虚心请教:“他怎么了?”

    顾翁先起了个头:“管得忒宽!”

    赵沣跟了一句:“派头忒大!”

    接着,一些乡绅长辈就打开了话匣子,诉说了尚培基的种种“恶形恶状”。赵苏耐心听完,先问:“这些都对义父讲过了吗?”

    顾翁道:“倒是想,又……”

    他欲言又止,赵苏会意接上:“又觉得新县令干的这些个事儿挑不出什么明面儿上的毛病来。”

    顾翁道:“那也不能说是没毛病吧?”

    赵苏问道:“那诸位的意思是?”

    顾翁问道:“年轻一辈里你最能干,最早入京,官儿又最大,如今我们请你来商议个主意——这事儿好不好同刺史大人讲一讲?”

    赵翁道:“咱们商议好几天了……”

    顾翁瞪了他一眼,赵翁收声。打从跟尚培基打照面,他们就不太得劲儿,这个县令的架子摆得忒大忒假。没用半个月,大家就更觉出味儿不对了。明面上,尚培基还真没什么毛病。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经过祝缨再经尚培基那就大不一样了。

    赵苏道:“我背井闻乡这么些年,家里的事情也都不知道,诸位长辈要是再不同我讲,我也不敢胡乱开口拿主意的。”

    顾翁只得含糊地说:“他也忒过份了!讲什么礼乐、大妨也就罢了,怎么还管头管脚的?”

    尚培基刚说要一点“礼乐”“大妨”的时候,他们是很开心的,对,是得有点儿规矩。可是尚培基这个规矩它管得也忒多了!不但管泥腿子管冒失婆娘,没几天还要管起他们了!

    林翁老了许多,说话也带着股颓丧的味儿:“起初还道他与刺史大人一样,召咱们咱们也都到了县衙,哪知吩咐下来的全不是一样的事儿。他连播种季节都分不清!话也不会讲。”

    尚培基官话极佳,不会方言,就要士绅们学习官话。他们的官话明明已经很好了!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话匣子一打开,人人都说尚培基之不好。顾翁才夸完“礼法”,就说了一句:“讲礼法也得叫人活吧?哦,不许雇女工?人怎么活呀?作坊都要关啦!告诉他作坊人不够,他又要征发!征发的什么?”

    官府超量超期的征发是全国普遍的事儿,但是祝缨讲规矩地干了十年,本地征发一向守规。尚培基一来就给添了这一项。作坊没了女工不够?那就来男工。

    可是有些工种男工就不合适,有些人家男人他就养不好家。悄悄赌钱的至今还有,不赌钱的也有拿了工钱都喝光了的。这样的人家,老婆孩子饿肚子了,族里也不能眼看着人饿死。在坐的士绅在本地都有宗族,平日里也得干点人事。干人事是要花钱的。本来,家里有个女工,她能填饱肚子,族里也省事儿。尚培基一多事,大家都麻烦。

    其次是效率,有些活计男女还是有些差别的,女子体力稍弱,精细活计的效率更高,更重要的是“她工钱便宜啊!”

    王翁说:“照他讲的,一月要多支出三成!”

    “对!何止工钱?他还问我田里都种的什么,不许我种甘蔗了!我……我也没有不种粮啊!”

    “还有会馆!咱们交的租金难道不是给县衙?他收钱就行了,还管着咱们经营了?又管不好!这个不许收钱,那个不许收钱,我拿什么给他算租金?”轮值主持福禄会馆的人也不满。

    “哦,还有糖坊,他也要管!还要咱多缴糖!这是要干什么?”

    总之,就是乱搞。而福禄乡绅们不想多掏钱给他!

    然后大家的意见是:“要不,咱们一道向刺史大人陈情?”

    赵苏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缓缓地说:“诸位长辈,难道就只会向义父告状吗?”

    这话顾翁就不爱听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苏道:“些许小事,咱们自己就办了,何必劳烦义父?”

    “京里来的,只怕不好应付呀。”

    “诸位想一想,这是新县令,不是义父!世上比义父能耐的人,我在京城也没见着几个,诸位何必先自己泄气?不说为他老人家分忧,事事求义父,也显得咱们无能。些许小事,咱们先应付了,遇到大事再求他老人家不迟。”

    赵沣道:“能行么?”

    王翁也说:“就咱们?县令一发怒,披枷带镣。可不敢盼着像刺史大人那么和气。”

    赵苏笑道:“害怕了?诸位长辈,义父在此十年,难道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政绩官阶么?诸位身着锦衣,见官不跪,是从哪里来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恍然大悟!

    对哦!

    祝缨刚到福县的时候,他们名为士绅,实则是“乡绅”土财主,如今却真有一些人是实实在在的官员亲族,是名实皆有的“士绅”了。普通乡绅,写字面上都是“民”,管你有没有钱,身份上就是普通人。打你就打你了。“士绅”是有身份的人,打你一巴掌,那都得有个说法。

    除了眼前的赵苏品阶最高,他是个县令,祝缨还弄了十几个学生,人人都有官身。从县丞到县尉不等!

    顾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道:“还是刺史大人好啊!给官、给钱、给出路。待咱们还谦和有礼!父母爱子女,就为他计长远!大人是为我们计了长远!以后也不用怕这些作威作福的官了。”

    雷家父子是挨过祝缨收拾的,一比尚培基,对祝缨的一点点芥蒂也飞了:“祝公是严父,治下百姓犯了错会受教训,却也是真心爱护。亲爹对儿子再严厉,也为儿子置家产。半路跑过来的野爹,还想夺大家的饭碗?姓尚的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

    各人发了一通的牢骚,都问赵苏:“你年轻,又见过世面,此事当如何是好?”

    “笃笃”门板被敲响,顾翁警惕地问:“谁?”

    “老翁,童县尉来了……”

    堂内众人交换了眼色,顾翁道:“快请!”

    童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进了先团团一揖,顾翁道:“快坐。”

    童立坐下先骂了一句脏话,又说道:“新来这是个什么不通人性的玩艺儿啊?”

    “怎么?”

    “他还要同诸位聊一聊呢,说什么商贾之事容易破坏风俗,还要管呢。您各位,家里橘子那什么的,别自个儿卖了。”

    诸人大怒:“什么?我们又没耽误了种粮!”

    “甘蔗要是种得太多的,趁早自己改种粮食啊!他要查旧账了,凡五年前粮坊没开的时候种粮的地,如今还得种粮!对了,粮,加征一成的税。”

    “啊?”

    童立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加这一成的税是为了给衙门补贴的:“说,还要预备下些工程的款子。你们有些不用纳税的,也有要纳的,早些想办法吧。”

    说完又看到了赵苏,两人又是一番礼让。童立道:“郎君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咱们正愁怎么同大人讲呢……”

    赵苏又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童立沉吟道:“他语言不通,又好摆个谱,还道咱们都不识字。说话做事也不大避人。”整个县衙,人人识字,作文章差了点儿,识个千把两千字还是行的。端茶递水的差役常能瞄两眼。

    童立又附赠了赵苏一个消息:“一头瞧不起獠人,一头又要再弄一个‘教化异族’当心别叫他算计了。”

    压在心底的恶感被激了起来,赵苏道:“多谢。”

    一群人凑到了一起,叽叽喳喳。赵苏道:“项家那里,我去讲。”

    顾翁道:“咱们这些人,必要同进退,不信治不了他!才来几天呢?”

    赵苏道:“那就小童哥盯着县衙,我去联络项大郎,请他主持在京城的会馆少出糖!各位长辈都回乡居住,互通讯息。顾翁还在县城,他要干什么,您几位就去见他。阿苏县那里,也是我去讲……”

    赵苏这里安排妥了,顾翁等人的任务就是给尚培基添堵,看他怎么动官员亲族。阿苏县等处让赵苏联络,不搭理尚培基。京城少出糖,货主问,就是尚培基不给卖了。把糖坊都逼得关门了,甘蔗也不让种了。你问工人?都逃亡了。

    他还编了个歌谣“名上实下,赔光根基”,往到处传唱,连京城的会馆也得给它传过去!

    然后就是耗着尚培基,你说话,咱们就是听不懂。要不您学一下方言?

    下令,就拖着,磨!哎!出工不出力。不能让他滚蛋,也得让他变成个聋瞎,什么事儿都干不成。

    这些,不但在等着京城回信的尚培基不知道,连祝缨也是不知道的。因为福禄县里没人跟她讲这个!大家伙儿觉得自己也都应付得了,用不着跟她讲。

    主意已定,赵苏传信给苏鸣鸾,接着就跟爹娘去梧州城了——他还想娶媳妇儿呢。

    ……——

    盲婚哑嫁,虽不全是如此,也有一半儿是真实的。

    赵苏与祁家父女俩以前还算熟,不算全瞎,他也是有备而来,准备了厚礼。自家先登祁泰的门,聊上一聊,差不多了再同祝缨讲,以免有个“借势压人”之嫌。

    祁泰也没个岳父的架子,祁家大小事务原本是由祁小娘子一手操持的,连她自己的嫁妆都是自己个儿攒的。眼看年纪不小了,她有一些不安。原本攒了一笔钱,打算带着父亲辞工回京过日子,祝大人给她爹弄了个官儿做!身份一变,婚事的计划也就变了。

    好在她这嫁妆是没个对象就先攒了,倒不必愁换个身份相当的丈夫。

    祁泰是万没想到赵苏会想当他女婿的,一时呆立当场:“啊?你怎么想着娶她的呢?”

    祁小娘子在内室听得跺脚,这是什么爹啊?

    不过祁泰很快拍板:“行。”

    这就答应了?这是什么爹啊?

    祁泰账也清,赵苏现在是官了,女儿一结婚就是命妇。赵家家境殷实,他们同赵苏也处过几年,看着行。赵苏还是祝缨的义子,对义父也一直恭敬,有什么事儿大人会主持公道的。择婿,那还看什么?

    行了,就他了!

    两家将这门婚事告知了祝缨,男家媒人是祝缨,女家媒人是花姐,保婚的是顾翁,做证的拉上章别驾。

    张仙姑又要给祁小娘子添妆,府里热热闹闹的。赵苏却在书房里当地一跪:“义父,儿擅作主张,想往京城会馆传个消息……”

    “哦?”

    赵苏原原本本将尚县令如何施为讲了,接着又说了自己的应对之策,末了,道:“是儿的一点浅见,要是错了,请义父责罚。”

    祝缨道:“你这样去赴任,我就能放心了。”

    挤兑

    赵苏露出一个微笑来。

    对付尚培基,他用了一些手段,有些确是有点不太光明正大,得到了祝缨的肯定,赵苏也放了心。

    赵苏抓紧时间请教一下做官的窍门,再聪明的人,对规则不熟悉也会吃亏。祝缨对赵苏却是放心,赵苏这人打一开始脑子就是够用的。

    祝缨又问他从吏部那里拿到了多少情报,再告诉他吏部、户部的消息未必是准的,还要收拾前任的烂摊子之类。又告诉赵苏:“十里不同俗,不要将福禄经的见的当做是寻常。我南下之前,也是一心想做事,装了几车的农具,到了福禄能用的没几样。到了先看当地是个什么样子再下手。”

    赵苏将这些一一记下。更是仔细询问县令与上级之间的相处,如何保持一个客气的距离之类。

    两人聊天,也没人来打扰他们。赵沣夫妇二人到了梧州城之后,刺史府的官员又为祁家做脸,赵娘子的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也散了,她在这里又见到了侄子苏飞虎与侄孙等人,心情越来越好了。

    祁泰是个万事操心也操不到点子上的人,结果张仙姑等人就接过了为祁家操持的事情,张仙姑一动,叽喳的人就多了。连带花姐也忙了起来,祝家不住给赵苏准备了结婚的贺礼,还要给祁小娘子再添一份妆奁。

    赵苏既要探亲又要成亲还要在期限内赴任,行程颇紧,祁小娘子心中忐忑。她对自己的婚事是担忧的,祁泰纵有心也不大能操持得体。原以为准备好了,一旦要办一场婚礼,却发现自己之前十年好像什么都没准备一样!

    本以为存了些嫁妆的,事到临头才发现缺得还有很多。譬如真正殷实人家不止是陪送些新衣被子一点首饰之类,大宗是田产、是陪嫁的奴婢。田产几乎无从谈起,只有京中二亩薄田。家里仆人还是当年顾家荐来的。再来是客人,看在祝缨的面子上,刺史府应该有不少人参与,但是请柬得祁家自己准备吧?

    祁小娘子自己拟了客人的单子,再准备请柬,让父亲写请柬。还要办采买等事,忙了个不可开交。

    别人家的新娘子在这个时候都开始紧张害羞,祁小娘子只在听赵家来提亲时有机会羞了那么一下,接着就忙上了。

    田产是不想了祁小娘子又将家产分两份,一份留给祁泰在刺史府里生活,这一份就托给了花姐。另一份才是自己的嫁妆。家里的女仆她不想带走,不然祁泰身边就没人了,这样她自己婚礼上就没有仆人了,还要现雇人。

    忙乱之中,还是刺史府里出手为她解了困。

    花姐将她叫到自己房里,递给了她一只匣子。祁小娘子道:“大娘子已给了添妆了。”

    花姐道:“这是小祝让我转交的。你拿着。”

    祁小娘子大方接了,花姐道:“还有一件事,虽是你的家事,不过咱们相处这么久了,我就多说一句,你得有个伴儿同行。”

    祁小娘子道:“可是我爹……”

    花姐道:“他在府里总有人照应。赵家虽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你是嫁到人家去的,得有个说心里话的人。”

    祁小娘子这才下定决心安排自己之前的丫环。这丫环原是顾家的路子来的,也是福禄的,赵家也是福禄人。赵苏这次赴任的地方走不算太远,赵苏的仆人们也都是福禄人,丫环没多犹豫,也情愿与祁小娘子同行。

    祁小娘子攒齐了伴儿,才打开匣子。这匣子拿到手里轻飘飘的,打开一看,里面也只有一张纸,乃是一纸地契,陪嫁的田地祝缨给她准备好了。地方不在京城,这块地离项家的新买的土地比较近。

    两人的八字找了巫仁认识的那位尼师合了一下,日子很快就确定了。刺史府里,花姐相帮女家摆酒。赵苏借了驿馆,男家住在那里,正日子从驿馆出发迎亲,接到了新娘子之后不是回驿馆,而是回福禄。

    祝缨作为男家的媒人,也得跟着一道回福禄。

    他们的婚礼在福禄县城里举办,赵家摆起了流水席。赵苏若无其事地给尚培基还送了一张请柬,尚培基也到了。

    赵沣笑着迎上去:“县令大人,多谢多谢。”

    尚培基乐于参与这样士绅家的场合,也拱手:“恭喜恭喜。”还很诚心地对赵苏道了喜,殷殷叮嘱赵苏,祝赵苏前程似锦。

    赵苏两颊泛着点粉红:“多谢。”

    尚培基喜欢同赵苏说话,因为赵苏的官话极佳,而福禄县其他人的官话并不好。起初,县里的人见到他都憋着劲儿地讲官话,略熟一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飞快地讲起了本地方言,他是半句也听不懂。

    这不,顾翁就来了,还没开席,顾翁就满面通红,喝醉了一样,对着他开口叽叽咕咕一串。看围人的表情,好像是说得好话,尚培基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的。然后是赵翁,他开口两句还有点样子:“我与他家是连宗的……”几个字的功夫,发音从“类官话”就滑到了方言。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外面,喜乐的声音更大了起来!

    整个赵宅人都乐呵呵地往外瞧,尚培基也看了过去,见外面十分的热闹,可是此时不是新娘子进门的吉时呀!

    童立上前道:“大人,您得出去见一见这一位,不然不礼貌。”

    尚培基道:“刺史大人不是已经在后堂了吗?难道是祁司户亲自送亲?”

    “那倒不是,这一位您是绕不开去的。”

    尚培基十分疑惑,在童立的引导之下往外走,只见赵沣、赵娘子正与一个男装的丽人交谈。这是在搞什么鬼?!

    这位俏丽佳人居然还穿着官服!她的身边还有许多穿着男装的女子!这不对劲!

    童立道:“这一位就是阿苏县的苏县令了!”

    苏鸣鸾恭喜完了,正在问赵娘子:“听说义父来了,我得去拜见呀。”

    赵沣低声给她介绍:“这位是本县的尚县令。”一旁童立告诉他这是阿苏县令。

    苏鸣鸾对尚培基一拱手,笑道:“表兄成婚,多谢您来捧场。”

    她从进门说的就是奇霞语,尚培基噎了一下,只能从她的表情、动作上猜测她说了什么。也还了一礼:“恭喜恭喜。”

    整个婚礼,尚培基都晕晕乎乎的。十句里面能有一、两句他能听得懂的,还得是士绅们好心特意给他讲“官话”。尚培基心道:本地之文教还是要加紧!刺史大人不过开了一个头,能否维持得住,还要看我等后来人!

    一心里筹划着许多的大事,酒也没吃多少,却见许多本地士绅又都围着祝缨。祝缨隔着人也看到了尚培基,她远远地也对尚培基点头,又对周围的人说了句话,就又多了两个乡绅过来找尚培基说话。

    尚培基一时百感交集:刺史是能吏,然囿于出身,可以为器而用,终不可使之主持大局啊!可惜……我若想一展抱负,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祝缨知道尚培基必然是对自己有一点意见的,有就有呗。她依旧与赵沣、苏鸣鸾等人谈笑,又看着小吴蹿上蹿下的不太像话,这小子在别人的婚礼上竟有了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祝缨将他叫到了一边:“你干嘛呢?”

    小吴道:“嘿嘿,赵小郎君成亲了,下官也高兴!小郎君又娶新妇,又做了一县主官,全由自己做主,多大的喜事呀。”

    “羡慕?”

    “是、是有点儿。那、那个……”

    祝缨笑了笑,没说话。小吴总带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这人跟祁泰还不太一样,也是时候让他离开自己了。小吴这样子,让他做个县令恐非好事,做个县丞之类的副职倒也还能应付。

    小吴颠儿颠儿地跟在她的身后,可没在婚礼上蹦跶了。

    赵苏成婚之后,祝缨又回到了梧州城,五月过半,赵苏得赶去赴,祝缨也得再次进山,将父母继续送回山里避暑。到八月左右再将父母接回,到那时梧州城也变得宜居了。

    这次再进山里,就没有收到尚培基规劝的信件了。

    尚培基正忙着整顿他的福禄县,他先是下令,县里的土地不许违规种甘蔗。想种甘蔗可以,你新开荒地,但是不可以抛荒原有的耕地,不能因为甘蔗而荒废。

    县中士绅口中唯唯,却又无不盼望着外面的消息——京城,也该知道了吧?

    ……——

    项大郎在京城有一阵子了,会馆的业务越来越多。这一天,他先算了一下会馆的款子,再算一算自家的盈余,寻思又可置一块地了。他有弟弟妹妹,还有儿子,得为带个家族打算。商人是没有前途的,这年月再有钱也做不了吕不韦,还是多买些地实在!

    项大郎还有一点点小小的野心:项渔也住进刺史府了,以大人对人之宽厚,但凡项渔能有点出息,大人也不会亏待了他。

    得买地!尽早将身份由商转为农、为士。

    项大郎一气想到了两代之后,回过神来时已抱着梧州转递过来的书信发呆良久。他忙将这捎带一分物件分发了,以前赵苏的包裹多些,现在赵苏赴任了,主要是几个在京城的商人、学生的东西。

    这一回有一个寄件人比较特别——福禄县令尚培基。

    项大郎不敢怠慢,亲自将东西送到了蔡侍郎的府上。侍郎府的门房还算客气,虽没让他进去,也请他喝了杯茶。

    项大郎从侍郎府转回会馆,又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的面孔:“你怎么来了?”

    来人也是福禄县的人,项大郎认识,但他现在应该是在福禄。来人道:“有急信!”

    项大郎拆信一看,命人将来人带下去休息:“你且住两天,再捎信回去。”

    信是福禄县士绅寄来的,项大郎将信仔细读了,以为可行。他当晚即下令:“接下来暂缓接砂糖的单子。”

    管事吃惊:“好好的买卖,如何不做?”

    项大郎道:“那也是别人许咱们做呐!新来的那位县令大人,闹得咱们的糖坊开不下去啦!备车,我要去见蓝大人。”

    “蓝大人”是蓝德,项大郎的身份此时还见不到蓝兴,蓝德在宫外的小宅子项大郎还是能敲开门的。

    两人一阵嘀咕,蓝德怀疑道:“我不信,梧州刺史是什么人?能让个虾米翻了天?”

    项大郎道:“翻天不至于,坏事是真的。您不知道……”

    蓝德道:“供宫里的,不能少!哎你……”

    项大郎道:“实话与大人讲,他这是杀鸡取卵。鸡杀了,哪来的蛋吃?纵我们愿意苦一些,也得叫人知道我们的难处。”他塞给了蓝德一包金银。

    蓝德想了一下,道:“倒也不难。”

    两人又是一阵嘀咕,项大郎起身告辞。

    …………

    蔡侍郎收到了侄女婿的家书,尚培基这回不是用私信夹带的路子送信,他是用的会馆的渠道。会馆每年固定来回跑几趟,尚培基刚到福禄的时候,县里巴巴地告诉了他这条线,他就从善如流地送了一批东西回京。

    随信又送了岳家、同年、朋友们一些东西,其中既有本地土产的橘子、糖塔之类,也有一些钱帛。

    蔡侍郎看了他的礼物矜持一笑,袖了他的信件回书房看去了。一看之下大不由皱眉:“狂生啊……”

    蔡侍郎连夜让人去兄弟家问:侄女婿有没有捎信回来说胡话?

    因时辰晚了,裴少尹主持的京兆府这二年又严了些,回信的人没来得及回来。第二天一早,蔡侍郎上早朝前什么消息都还没接到。他也没放在心上,福禄实在太远了,越远的地方就越不重要。

    蔡侍郎回到家里,弟弟家也带了信来,说是并没有讲什么。

    蔡侍郎还不放心,亲自往弟弟家去了一趟,仔细询问尚培基家书都说了什么。尚培基给妻子写的信没有这么直白,然而字里行间仍然将福禄县的事情当做一种蛮夷猎奇来讲,透着点儿新奇不屑与要治理好福禄县、将之变成标杆的决心。

    “刺史能在此建功立业,我如何不能?”尚培基如是写道。

    蔡娘子十分担心丈夫,问堂伯:“他……怎么了?”

    “没什么,年轻人有些志气是好事。不过也要写信告诉他,让他要沉住气。”蔡侍郎说。

    蔡娘子也看不出这信里有什么不对来,以为堂伯只是关心自家人,笑道:“是。”

    蔡侍郎回家就写了封长信,告诫侄女婿:不要妄下结论,你不过是一个生手,不要对上司指手划脚,这样对你不好。口无遮拦没关系,对上司口无遮拦就犯忌讳。总之,做官你闲得发慌顶撞上司,你想谁给你收拾烂摊子呢?老实趴着,看看情况再动嘴。别再头脑发热冲到长官面前说长官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了。知道朝廷为什么提倡直言极谏吗?因为这么干的人少!大臣们很少这么干,是因为他们傻吗?面刺前辈之过,这样没礼貌的晚辈还配治理百姓吗?

    只等明天发出,让这个新官上任的侄女婿老实一点,一切大吉。年轻人嘛,有冲劲,教导一下就好了。

    怀着这样的心,蔡侍郎并不慌张,第二天照样上朝。

    站完了班,蔡侍郎要回部里,却被钟宜叫住了:“我仿佛记得你家招了一个姓尚的女婿?”

    蔡侍郎忙管这位比自己只大了五岁的丞相叫了一声:“世叔。”钟宜是皇帝登基前的旧人,与蔡侍郎的父亲算是早年同僚,蔡侍郎就他做这个世叔。

    听钟宜说一个“尚”字,蔡侍郎心想,没那么巧吧?

    偏偏就这么巧!钟宜本来也不在意什么福禄县,但是施、王二位对梧州颇有兴趣。不动刀兵又圈了几个羁縻县,也是很显眼的。故而与之有关的事情,钟宜也跟着多留了一点心。

    蔡侍郎道:“是,看尚培基忠厚,故而族弟将女儿许配给他。”

    钟宜微一皱眉:“忠厚?我听到的怎么不是这样?”

    蔡侍郎忙问:“怎么?”

    钟宜伸手往外指指点点:“怎么宫里都有人传说,尚培基胡作非为,妄称权威?”

    蔡侍郎一惊:“怎么会?”

    钟宜见他好像真不知情,道:“赶紧让他老些,别胡闹!”

    “是。世叔,到底怎么了?”

    钟宜道:“宫监们都在传,他弄得整个福禄县民不聊生。他是你荐过去的,出了事你是要连坐的。”

    蔡侍郎连声应道:“是是是。他就是还没脱书生习气,万事将书里写的都当了真。”

    这话钟宜就不爱听了,他说:“书里写的错了吗?什么书生习气?我看是书没读透!”

    蔡侍郎挨了一通训,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命家人速速将自己的信件交给会馆带回去。他在皇城熬了一天,晚间回府,却看到他写的信还好好地放在书桌上。蔡侍郎怒道:“这是什么?”

    管家躬身上前,道:“回大人,会馆那里说,近来都没有南下的商队,又不敢留您的书信怕万一弄丢了。何时有人南下,再来咱们府里求信带走。”

    蔡侍郎道:“可是做怪!这又是为的什么?”

    管家哈着腰、低着头,闻言,稍稍抬头瞥了他一眼:“说是……福禄县令说,县里商贾之风太盛!有意整顿,商人们害怕,且不敢贩运货物了。”

    “他们又不违法,怕的什么?”

    管家赔笑道:“凡长官一声令,底下人必然矫枉过正,怕的岂止是一位长官呢?”

    蔡侍郎有点焦躁,道:“简直荒唐!你再去一趟,拿我的手书给他们,叫他们只管照旧。”

    “是。”

    …………

    从京城到福禄拢共两千七百里,一般人打个来回也得三个多月,这还是在没有生病、天气不好、道路毁坏、途中发生其他意外的情况下。

    蔡侍郎的信发出之后,尚培基收到消息也得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后了。在此期间,梧州会馆先是搪塞,说是不敢再发商队,想要听听风。来回磨了五天,才勉强接了这件差使。

    既然是商队,就不比专业的信差,载货走得就慢。

    眼见得梧州会馆出的糖一天比一天少,“名上实下,赔光基业”也传得大半个京城连同皇城内都知道了。尚培基一个字的回信还没来得及带回来,蔡娘子人在京城就听到了自己丈夫的新名声。

    蔡娘子年不过二十,知书达理、颇知世故,情知此事不妙,忙去求蔡侍郎帮忙。

    蔡侍郎道:“你忙得什么?上蹿下跳,生恐别人不知道?如今谁知道他尚培基是谁?倒是跳出来表白自己才会叫人记住哩!我已修书一封与他,叫他不要生事。只要事情冷下来,这一任了结,再给他调个地方就是。”

    蔡娘子忧心忡忡:“那么远的地方,坏话怎么就这么快传到了京城了呢?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作怪?”

    蔡侍郎道:“妇道人家,不要多事!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家好生呆着。”

    蔡娘子不敢接话,仍是觉得有问题,她不敢同伯父顶嘴,离了侍郎府就说:“让会馆的人到家里来一趟!”主事项大郎是福禄县人,她的丈夫正是福禄县令,不将人叫过来仔细问问,她不安心。

    蔡侍郎一面觉得侄女多事,一面却又修书一封,直接给了祝缨。祝缨是梧州刺史,福禄县有什么事当然要托到她的头上。蔡侍郎在信中极为客气,托祝缨代为“教导”一下尚培基这个“年轻人”。

    梧州会馆将这一封信传得就快了,这封信发得晚,却比尚培基早收到了三天。

    祝缨展信一看,问丁贵:“这个‘名上实下,赔光基业’我怎么没听说过?梧州有这个说法吗?”

    丁贵躬身道:“有的!不过都是外面街上胡传的,不值当让您老听着的。”

    祝缨道:“是这样吗?叫上司仓,咱们去福禄。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赔光基业的。”

    “可是……您就快要启程了,司户、司仓都在督促今年的秋税……”

    祝缨道:“唔,那就派司户佐、司仓佐去福禄查一下府库吧。”

    “是。”

    …………

    尚培基为今秋的粮食正急得一头汗,其他县据说都已经送到州城了,就他这儿收得慢。不是他不想,也不是百姓不想,是他的仓库坏了一些,没地方放了。

    正在着急时,刺史府派了人来查他的账!

    尚培基大怒:“我不过比别人晚两日,又未到期限,为何如此逼勒?”他这几个月处处不顺,不免疑神疑鬼,觉得有人与他作对。

    刺史府出来的人比他还要横一点:“咱们不查您今年的粮草,是问一下往年的。刺史大人收到一封信,说您把基业都赔光了,只好派咱们来看一看。”

    尚培基怒道:“难道是怀疑我贪墨吗?”

    “物议如此。”

    童立等人假意相劝:“大人,给他看看又何妨?咱们的账清清楚楚。”

    账是清楚的,但是查的不是单纯的账目,而是“基业”。一盘之下,莫县令走前还留了不少的库藏,尚培基几个月给花出去一半,这就不对了。一任三年,你头一年就花了库藏的一半,到第三年就真的要倒欠了啊!

    司户佐与司仓佐二人抱着清点的结果离开,第三天,刺史府派人来催促今年的秋粮,并且下令:县令不必来了,派县丞押解过来即可。

    并且送了尚培基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字:垂拱。

    抵达

    祝缨的字纸经由正式的公文途径送到尚培基面前,来送信的是刺史府的差役,尚培基一肚子的火,将纸张边缘握皱了还得对来者说:“上覆刺史大人,大人的训示,我收到了。”

    差役答应了一声:“是。”又站在当地稍等了片刻,预备如果尚培基如果有什么补充的话好给捎回去。哪知尚培基就这一句,见他不走,尚培基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差役道:“那小人就告退了。”

    尚培基低下头又认真地看着这张只有两个字的纸,越看越气,心道:不见就不见!他怎么想起来查账的?谁向他告的状吗?是县衙里的什么人吗?哼!查账又如何?我又不曾贪赃枉法!

    差役步出大堂,半道被一个人拦住了:“小王哥。”

    “童大人!”

    “不敢不敢,”童立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找了间空屋子,有县衙的差役来上了茶点,王差役喝了半壶茶水,童立才说:“刺史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不曾?”

    王差役说:“那倒没有,您要打听什么自家押粮到州城去不就得了?你就自己领这个差,有什么话亲自去对大人讲,有什么要问的,你是大人手下的老人儿,也能问个一两句不是?”

    童立道:“我这不是不知道大人是个什么意思么?”

    王差役笑嘻嘻地:“他老人家的心思咱们哪能猜得到呢?反正咱们只要跟着大人走,总也吃不了亏。”

    童立道:“那是、那是。”他有点愁,主意是赵苏出的,完事儿赵苏当官走了,刺史府派人来查账,账还合得上。这就有点尴尬了。再让这个棒槌县令接着作,三年一过,他滚蛋了,家底掏空,大家怎么过?他们可都是本地人!

    童立客气地将王差役送走,又塞了个红包,转过来找尚培基想领送粮的差使。尚培基早将只有两个字的纸张往抽屉一放,重新审视他的计划了。看到他来,尚培基道:“有事?”

    童立道:“刺史府来人已经送走了,下官来请示大人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尚培基道:“秋收已过,正可抽丁服役。”

    童立小心地问:“您要抽丁做什么?”

    “水利、道路做得还算不错,小修即可,这个县城未免狭窄了些,应该扩一扩了。”

    童立大惊:“大人,县城是有定制的,扩建得奏请朝廷批准!再说,又快种麦了,庄稼不能耽误呀。”

    “哦!宿麦……”尚培基一拍脑门,他对南方农时不熟,忙得忘了这事。又低声抱怨:“一个一个,都不省心!你是本地人?”

    童立道:“是。”

    尚培基道:“坐。”

    童立很警惕,陪着小心坐下了,尚培基命人给他上茶,然后亲切地说:“你在县衙里多久啦?”

    “总有十年了,因熬了这么些年还算谨慎,故而得补了个微末小官,与大人这般前程似锦的贵人是没法比的。”

    尚培基心情好了一点,心中感慨,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显出自己听进去了却又有点愁绪的样子,开口却是问:“衙中诸人你可熟识?”

    “共事多年,说不熟是假的,说熟,也不能说了如指掌。人心隔肚皮。”

    “是啊!”尚培基赞叹一声,“面上唯唯诺诺,背后含沙射影的小人太多!”

    童立读书不多,“含沙射影”这个词他有点生,“小人”是听得懂的,心里骂一句尚培基“你是大,大草包”,跟着含糊地点头。

    尚培基话锋一转,又问:“我到福禄几个月,看这所有人里,唯有你最可靠。这话我只问你,据你看这县衙之中,可有心存二意之人呢?”

    童立惊讶地看了这位县令一眼,道:“大人何出此言?什么敢人心有二意?”

    “那是你,不是别人。”尚培基说。

    “那不能吧?大家伙都傻呵呵的,没什么操心事。”童立说。

    尚培基摇摇头,看一眼童立,别有深意地说:“刺史大人为什么突然派人来查账?查账我是不怕的,每一笔我都有用处。府库积存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要做事用的吗?否则岂不是守财奴?我自认对上下官吏并不刻薄,如何……唉……”

    起初,尚培基的想法很简单,所谓上行下效,他下令,底下人执行,工程一完,出了成果大家都受表彰。这几个月下来,处处不顺。直到祝缨查账,才觉得有人不听话,完全不是当下属该有的样子。是得把衙门里整顿一下,才好完全他自己的宏大规划了。

    在他的心里,既然府库充盈,就该着手在福禄建一个合于礼教的乐土。

    看着他说到动情处几乎要落泪,童立的心仿佛被雷劈了,心说:您还委屈上了?一到任就点仓储,点完了就开始挥霍。您的账当然还算清楚啦,有家底儿给您败,您还不用上蹿下跳的盘剥嘛!

    他比尚培基还会演,尚培基还要哭不哭的,他先哭了:“您可太不容易了呀!给上下的好处一点也没少!”

    两人对着流泪,童立道:“我愿为大人押粮到州城去。吴司仓是我原先的上司,我必将这个差使办好。”

    “辛苦你啦。”

    “大人客气。”

    童立抹着眼泪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值房先灌一壶水,接着翻一个白眼,抓起衣襟来扇了扇风,心说:得赶紧去给大人报信,这样的货色也配在福禄?

    ……——

    童立赶到梧往城的那一天,祝缨正在家里收拾自己的行装。今年轮到她去京城,张仙姑还想跟着一道去,祝缨还是不答应。

    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了,能少跑一趟是一趟。花姐身上有官职,也都不能成行。这让张仙姑十分的焦虑,三千里路,带一群人朝夕相处,要是被识破了可怎么办?

    如果花姐能跟着去,她还不太担心,有个遮掩。一个亲信的人也没有,张仙姑就不肯答应了。

    祝缨道:“你们还有事呢,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你和爹的衣裳都做好了。”

    “我要什么衣裳?”张仙姑胡乱抓一把衣服往一旁一塞,“咦?这是什么衣服?”

    “道袍。别业里那个道观快好了,你们试试衣裳,再到别业里去也不至于无聊了。”

    避暑的时候,虽然山上凉爽,住得久了别业里的人也都认识了,实在是无聊。总不能天天逛街,然后没话找话吧?二人也不好园圃,也不会舞文弄墨,年纪大了也不想爬山,没有太多的娱乐。巧了,别业里的人除了开荒种地、做点交易,也没别的事儿好干了。

    别业里汇聚了各种身份来来历的人,既没有一个共同的节日,也没有一个共同的习俗。这样是不行的。没一点相同处,将来出变故就容易树倒猢狲散,得一点一点地捏出来一个“共同”。祝缨就先规范语言文字,再筹划要建个道观,也不全搬了山下道观的形制,但是要有那么一个地方,平时能聚一聚、逢年过节开个庙会之类。

    祝大又好个热闹,也喜欢被人围着。跳什么大神呢?搁那儿解个签、听人讲个故事,他自己也能吹牛,就挺好的。有余力再教教小孩认字,识字歌祝大还是认识的。

    张仙姑道:“那倒也是。可你这一趟怎么办?”

    祝缨道:“我自有办法,说出来就不灵了。”

    花姐不知道祝缨有什么办法,仍是帮腔道:“干娘,小祝干事什么时候没把握了?这么些年了,您还信不过她?”

    张仙姑道:“也是哈。”

    祝缨将衣服抱到她怀里:“行啦,去换。今年过年我未必能回来,大姐她们陪你在这里过年。”

    “那你……”

    “我把小吴他们几个也带上,都是自己人,能应付得了。”

    祝缨这次计划把小吴也带上,是准备顺手给他谋个外地的县丞之类的差使。梧州司仓也不必着急马上就补一个人来,几个司仓佐还是能够顶一顶的。

    张仙姑道:“我就想,咱家在京里的那些地……”

    “我自与温大郎算去。”

    “哎哎。”

    “我带上胡娘子她们几个,行了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缨笑笑,出去先把小吴叫过来,让他也收拾行李。小吴道:“大人要带我同行?!好嘞!”

    “趁有船,将你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小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您要赶我走?”

    “总跟在我身边能有什么出息?翅子上的羽毛干了,就得自己飞啦。梧州太远,老吴他们也想你。公文你也会写一些了,衙门里的事务你也差不多知道了,是时候自己去积攒资历了。”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天下哪有比大人身边更好的地方呢?”

    “在我身边,花账都不敢狠做,还好?”祝缨嘲笑道。

    “小人一定不敢再犯了!”

    祝缨道:“别摆那个脸子了,你随我上京城才好与吏部说话。不然,就你弄的那点子私房,还想通吏部的门路选个合意的地方?你好好地干,将来更有出息了,于大家都益。”

    小吴心里也是有一点点活动的,在祝缨身边是能跟着飞,但是长官自己都生活简朴,你也别想享受。让他自己去活动跑官,还真是得狠出一回血,不如再搭一回便车。他哭了一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爬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那大人以后也千万别忘了我。”

    “收拾行李去,你这回带走多少,我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小吴道:“绝没有贪墨的。”一道烟跑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除了俸禄之类,他也确实沾了一些好处,都换成了细软,看着箱子不大,内里倒有百金之数。

    正在收拾,就听有人叫他:“司仓,福禄送粮来了,说是您的旧识,要同您见面。”

    小吴忙去看,一见是童立,两人勾肩搭背,先是交割,再是去刺史府。童立少不得给他再塞一个红包,小吴道:“这怎么好意思?”

    童立道:“头儿,跟兄弟们还客气,这就假了不是?”

    两人嘻嘻哈哈,小吴揣了好处,给童立引到祝缨的面前。

    …………

    祝缨手上的公文处理得也差不多了,正吩咐了赵振等人:“你们四人,各收拾了行囊,与我上京去。”

    赵振与荆生、汪生、方生四个都欢欣:“我们也能去?”

    祝缨道:“那去不去呢?”

    “去!”四人一齐答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求之不得。

    祝缨道:“多带些厚衣服,路上冷。别拿这里的冬衣糊弄,起码要加厚一倍。”

    “是!”

    小吴在屋外与小柳说话,祝缨在里面听到了,问:“谁在外面?”

    小吴于是进来说:“童立来了,求见大人。”

    祝缨道:“正好,你也要收拾行装,带他们四个人去,告诉他们北上行李怎么收拾。”

    小吴只得遗憾地领着四人出去,放童立进来独自说话。

    童立到了祝缨面前,小心地上前,还如在福禄前一般抢着干丁贵等人的差使。祝缨道:“你且把那个放下,说吧,怎么了?”

    童立道:“大人,您再不管管,福禄就没活路了。”

    “怎么?”

    童立看了一眼丁贵,祝缨对丁贵扬了扬下巴。丁贵躬身离开了,祝缨道:“说吧。”

    童立低声道:“公廨田的出息他自己个儿揣了,往京里可送了不少礼。衙门里再有花费就走公中的在账,把府库给用了。接下来要干什么,都从府库里出。倒也干了几件事,比如要建个育婴堂之类的。前儿还说要扩建县城,我给拦了,那得花多少工?他又加税,那税,大人收得多么的轻啊!他又来!下官家里叔伯、兄弟,祖父辈的都跑到下官的家里吵闹,问这税是怎么回事,下官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啊!”

    状一告就没个完了,童立越说越多。

    公廨田、公廨钱听名字就知道是给衙门办公用的,当然也是归主官支配。祝缨走的时候,给福禄县留下两个库,一个是公中的,即各种租税收入,一个是衙门的,就是公廨费用。一般后任给前任填坑,其实有大两个坑,就是这两个了。她对福禄有一份香火情,走的时候没把公廨相关的账都卷走,钱、粮都留了不少。莫县丞走的时候,也没敢都拿走,都便宜了尚培基。

    习惯上,公廨相关的费用归主官支配,尚培基也就按归习惯将这些花用了。这笔钱查账也不好查,因为公廨田还在,就不能说尚培基中饱私囊侵吞公产,只能说他不善经营没收益,不善经营不是罪。然后尚培基就撞上了祝缨留给他的大坑——祝缨手下,从来待遇极好。要发钱的时候,公廨费用已被他用完了,于是用了“公中的”。再者,为了他心中的梦想,建这个、造那个,还要发动学生、士绅,又整些吟诗作文,赏花开宴会之类,花费都不少。

    “不就是显摆他自己吗?咱们县里的学生,大人来了之后才像点儿样子,哪经得起他?个个都得认他是第一,是才学。他要下乡,咱们得先去给他安排着,耽误多少正事。”

    祝缨道:“他抽的税并不重。”

    童立悲从中来:“是大人待我们太好!”

    他是祝缨一手选出来的,选他们这一批人做衙役的时候就留意让他们与“豪强”少沾边,家境并不富裕,亲戚也没什么有钱人,对官员的感受更深。确实,尚培基抽的税都不叫重,但是祝缨在的时候抽得特别轻,现在只是“恢复正常”就够让人难受的了。能让穷人再也攒不下一点余粮来。

    哪怕只是一个县令,只要一句话,也能叫底下的老百姓难受好几年。祝缨下乡,还不爱排场、不让人事先准备。尚培基就要看一个“田园鸡黍”。开始,大家以为他跟祝缨似的,不想他第一次下乡,就皱眉,说这不像样。大家伙儿只能准备着。

    祝缨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他是有心做事。”

    “他光花钱不挣钱呐!那哪儿行?”

    祝缨道:“他是朝廷官员,再换一个未必比他更强。”

    童立更悲愤了。

    祝缨道:“留给福禄这许多士宦人家,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你们都还有良心,你们要是逢迎他,与他一同欺压百姓,会过得更舒服些。你们没有这样做,我很高兴。”

    童立抹了一把脸,心道:那大人是不反对我们同这个傻县令作对了?好的!

    他说:“咱们只凭良心做人罢了。”

    祝缨道:“有良心就好。外来的官员是外人,你们才是这里的人,走不脱的。乡里乡亲的,人一穷就经不住风波,你们也多照看一些。你与小吴他们也很久没见了吧?一起吃个饭再回去。”

    “大人是咱自己人!离了福禄也是自己人!大人可别将咱们当外人!”童立有了底气了。祝缨让人给他打水洗脸,收拾整齐了再出去。童立心道:大人就是会心疼人,别人比不了。

    祝缨临行前还有许多事要做,走后将梧州托给章别驾,章别驾管不到山里,山里的事就要她亲自来安排了。跟童立吃了个饭,她就通知五县的县令都过来州城开会。他们也要缴一定数量的粮、布,就都亲自押送下山来。

    祝缨召他们在刺史府的大堂里开会,五县今年收获不错,当初跟他们讲定的粮、布是以一季稻为基准的。祝缨又教他们种宿麦,多这一季的收成没算进去,总的来说他们是赚。交些粮、布,他们也不觉得亏。

    几人坐定,祝缨先与他们寒暄,问路上辛苦,然后说了自己今年要进京,到明年才能回来,有事就趁早说。

    贸易的事情,由于她的离开,当然就不太方便了。祝缨道:“起初是为了路上安全与交易的信誉。这些日子下来,什么人可信、什么人耍奸大家也都有数了,也不用我每次都去。不过是大家信得过我,又觉得随我走安全。如今索宁已除,也没人袭击商人了,我已下令,他们愿进山交易,就还在那个时候自己去。这边叫苏灯跟着走到山里,后面经过谁家,谁就看顾一下安全。”

    各县都答应了。

    苏鸣鸾道:“义父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吗?”

    她对苏鸣鸾说话就直白:“我要带小妹进京,你有没有意见?”

    苏鸣鸾有点犹豫,祝缨道:“看看山外的世界不是坏事,现在是我带她,一路能教她一些。以后我要是调任,我也不放心她跟别人进京。”

    苏鸣鸾果断地道:“就听义父的。”

    至于郎睿,祝缨反而不太想带他,因为这孩子年纪还小,容易生病。万一带不好,给人孩子折路上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她对郎锟铻道:“你们父子,顶好不要一起离开梧州,你跟着他一同走也不太合适。”

    郎锟铻很快领悟,颇有一点感动:“义父想得周到。这孩子您还是带他走一遭吧,一路能教他一些,就算小,记不住,也是经历过了比不知道强。换了别人,我也不放心他跟着进京。”

    山雀岳父听了一咧嘴,道:“叫他舅舅陪他一起吧。”郎睿的舅舅就是山雀的儿子,刚好林风在番学里学了有半年了,官话说还是说得不行,日常用语能听得懂不少了。

    喜金与路果急忙也要自己的儿子跟着,他们俩看明白了,跟着刺史通常会有好事。

    于是,年纪最小的是郎睿,连同祝炼、项渔,其他人的年龄都超过了十岁,在番学里上学的三个男生年纪还要更大一点。如此一来,就要提前安排住宿的问题。祝缨寻先行文到京里,让鸿胪寺那里准备好住处。

    最后祝缨还要安排一下家里,她从山上带下来的男女也适应了府里的生活,胡师姐随她走了,顺便带走了四个女护卫,给家里留了六个。十个男护卫里,她也带走了四个,余下的还是归侯五管。四个男护卫里,包括了那个最早会说山下方言的人。

    丁贵等四人她也带上了,祁泰却是留在梧州,他是司户。

    祝缨又召来项安,项安近来为糖坊忙碌,风风火火地又瘦了一点。祝缨道:“你好忙!”

    项安笑道:“忙起来是好事。”

    祝缨道:“你们兄妹三人分在三处,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项安道:“能有得事忙,倒也不嫌寂寞。只有没有正事的时候才会瞎想。我倒宁愿忙一些。”

    祝缨问道:“那你想不想换个事忙?”

    项安道:“有别的事要做我吗?”

    “愿不愿意?”

    项安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大人有别的安排吗?如果没有,还是让我将糖坊再打理好,至少将新坊建好再走。这临阵换将,不但战场上忌讳,干什么事都忌讳……”

    祝缨道:“好,你说了算。”

    项安一喜,笑道:“好!”

    祝缨道:“阿渔我带走去见他爹,顺便见一见京城。怎么样,缺了一个小帮手你会不会忙不过来?”

    项安道:“他个猴子,走了省心,正好,我倒看中两个小学徒,真个好,正想教一教。大人给的识字课本是真好使!算术口诀都不用单独教了。”

    两人又聊几句,祝缨让项安去收拾好项渔,到时候一同启程。项安却没告诉祝缨,她相中的小学徒是女孩子。

    …………—

    梧州在南方,粮食成熟得早,是最早上路的那一批。这次的队伍尤其庞大,拖着一连串的粮车,车夫力役就是个大数目。

    押送的粮草极多,先是大车接着数里,到了码头装船,又是一串的运粮船。祝缨等人住在一艘楼船上,各安排了房间,祝缨住得最高,水手等都住在下面的舱房里。

    苏喆就靠着祝缨住着,睁眼就跟在祝缨身边。祝缨笑道:“他们都去甲板上看景了,你不去?”

    “阿妈说,看阿翁办事能学好多东西,好处说不出来,亲自看就知道了,我同阿翁在一处。”

    祝缨哭笑不得:“那我带你看景去。”

    苏喆大为兴奋:“我还没坐过大船呢!只在小河上剩过小船!”

    甲板上,郎睿跟他舅舅林风在一起,林风将他扛在肩膀上,郎睿拍着手:“高点儿,再高点儿!”林风两手将他举了起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仆人,项渔都有一个小厮陪同。祝炼没有自己名下的仆人,祝缨就让丁贵照顾他。

    他们粮收得早,船行得快,水手在祝缨的调度下比以往高效了许多,苏喆一直在一旁看着、学着。祝缨并非事事忙碌,也带她去甲板透气。

    林风晕船,已经抡不动外甥了,搬了张躺椅在甲板上,一边金羽嘲笑他:“你再跳呀、跳呀……”

    郎睿呼呼地在甲板上跑,祝炼和项渔两个人堵他。

    一派欢乐。

    三十天之后,船靠岸,再转车运入粮仓。祝缨亲自去办交割,此处是朝廷在南方的存粮地。祝缨论品级比别的刺史要稍低一些,但是仓督一看她这个年纪,这个打扮,就猜她不是有后台,就是有本事,也不敢怠慢。

    办交割的时候,仓督冷眼看着,梧州的交割办得比别的州都顺利。一州一年只交这一次,还是主官、副官轮流来,经验较少。仓督一年要收几十个地方的粮,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有的州,自己的粮车都会撞到一起,数目都点不清楚,秩序还要仓储这里来维持。

    梧州的粮车,自己先点了数,或五或十,一组一组的整齐排队。祝缨还给他们发了签子,拿签报数,完事儿到一边还走得远一些不堵道路。

    仓督对她就尤其的客气:“大人面生,但我看大人面相,将来必有大运气。”

    祝缨笑道:“借您吉言。”又问他的姓名籍贯等,并不以自己的品级而轻视仓督。

    这里的仓督品级已然不低,只是不能与刺史比。仓督道:“不敢。”自言姓孙,是北方人,好久也没能回家看一看了之类。祝缨道:“思乡倒在其次,想亲人是真的。要是能将亲近的人接到身边,也就没那么焦心了。”

    “又怕老人不习惯,又怕耽误孩子读书。”

    祝缨与他聊了一通,连他家养了两条狗,其中一条是细犬都套出来了。交割完,拿了仓督这里的收据,这趟活就算完成了。临走前,祝缨又送他尺半长的匣子,仓督要推辞,祝缨道:“土产,在我手里不算什么。”说完,摆摆手,上马走了。

    仓督回家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一对糖塔,梧州!哎哟,怎么忘了还有这茬了?那确实不算什么,不过这刺史也是有心。

    ……

    交割完,祝缨不走陆路,依旧是回运河水路。她们北上的时候,因为走在前头,河道没有很拥挤。交割完了,耽误了几天功夫,河道上的船就多了起来。不止有一同北上的,还有南下的——以仓库为中间,周围一定范围的粮都要运到这里。有北上的,就有南下的。

    祝缨一行再北上,船队缩短了许多,只剩了个零头。船队中除了楼船、随从的船只,尚有三艘货船。五县的粮、布都要带到京城,此外还有众人的行李之类。

    船行之时众人都困在一艘一艘的船上,同船之间相熟了不少。

    苏喆跟着祝缨四处走,也颇得了一点赞同。祝缨那八个从别业下来的护卫愿意同她搭话了,在那之前,他们对“头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她们一处讲故事,也有说鬼神报应的,也有说机灵故事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护卫,名叫祝银的说:“别信那个,什么算命抽签,都是假的。”

    苏喆问道:“你又知道了?”

    祝银奇道:“你是头人家的,难道不知道鬼签?”

    苏喆不喜欢什么命啊、鬼啊、忌讳啊之类的,不高兴地道:“那是什么?”

    祝银道:“原来你们家没有,那是很好的,我们头人,活该没命!他有一副鬼签,里面两根签,一红一黑。谁要欠了他的债,他就让人抽签,抽到红的就答应别人明年再还。抽到黑的,当时就要还。还不起的,家里什么都要归他,房子、田地、牛羊,这些都没有,就给他当奴隶。从来没人抽到过红签,都是黑签,大家都叫那个是鬼签。后来,咱们大人将他的签筒劈了,拿给咱们看,他里面两极都是黑签。”

    苏喆道:“你们也信?”

    祝银难过地说:“当时不知道人能这样坏。”

    苏喆沉默了一下,轻快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仿佛感觉到了这个话题不太好,就有人岔开了,开始算着日子,多久才能到。苏喆道:“阿翁说,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后,再转车,不几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面,对着高大的城墙,苏喆等人又是一种震憾!

    金羽张大了嘴巴:“我哥说的是真的啊,这墙可真大啊……”

    ……——

    此时正是各地刺史、别驾、长史之类集中入京的日子,进京之人络驿不绝。他们不止自己来,还要带着随从,还有贡士。京城附近的州,粮草是供京城的。大仓在离京城几十里的地方,车夫们运完粮,有些人也会往京城来开开眼界。

    整个京城愈发地热闹了起来。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并不是比谁着朱衣,谁的官品稍高半级,是比谁的后台更硬、礼物更丰富。迎接?如果有亲友在京的,能捞到人迎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这一片人海之中,鸿胪寺和户部还是派出了人来接祝缨。祝缨还拖着一长串的车,上面都是羁縻县的物产,来历比较有特点,能显出朝廷的天下归心,所以得运到京城,看皇帝怎么特别安排。

    户部的人看到祝缨就笑:“祝大人。”

    祝缨看着这位郎中就没好气:“你们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喏!”

    “不敢不敢,请!”

    各州这个时候进京,都是来应付考核的,其中一项重中之重就是钱粮。有的地方是缴粮进京,就是点这个。祝缨则是拿着仓督签的条子,过来跟户部交这个差。同时,她还要把羁縻县的东西直接缴上。

    有羁縻县这一出,祝缨就不用跟别人排队,户部先给她把钱粮给核验了。至于来年的钱粮等,可以慢慢排队,与窦尚书“好好商议”。祝缨顺势往皇城挂个号,排队等皇帝召见。皇帝见不见听说,她得将姿态摆出来。

    户部交割完了,才是鸿胪寺将人带走。

    鸿胪寺干这个活已经很熟练了,几个小鬼还是住在上一次住的地方,祝缨看他们都安置了下来,才回自己家。这里自赵苏走后是项大郎派了会馆的人过来看门,祝缨一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收拾,会馆又派了两个厨娘过来。

    祝缨这次带了不少人,将前后两个偏院都塞满了。赵振等四人住到之前顾同、赵苏住的屋子里去,祝炼则住在张仙姑和祝大之前的屋子里,他之前上京的时候正是住在这里,上次热热闹闹,这次却只有他一人了。小吴回家,丁贵等人须得将祝缨的拜帖往各府上投递完了,才能回家。他们也不敢在家中久留,彼此约定,过两天就还到祝宅来当差。

    项大郎得到消息,将手上的事都放下,跑过来面见祝缨。才到门上,就听里面一声:“爹!”

    项渔也来了!

    项大郎看到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个笑来。又清清嗓子:“嗯嗯,你路上没淘气吧?”

    “那不能!大人还教我读书呢。”

    项大郎嘴巴咧得更开:“走,见大人去。”

    他到了祝缨面前先拜下,祝缨将他扶起:“来,坐下慢慢讲。”

    项大郎将京中诸事一一汇报,包括“尚县令娘子常唤咱们去说话,凡有孝敬,都记在账上了。”

    祝缨点了点头:“很好。”

    项大郎又说了郑府等处,最后说:“京里都传说什么立太子之类,又有人说,刺史们进京,会不会要议这个事。”

    祝缨再一点头,并不做评述,只是让人把项家给项大郎带的东西拿出来,并且说项大郎可以带项渔去会馆父子团聚。项大郎高兴地带走了项渔。

    一切吩咐完毕,祝缨才得以回房换衣服,预备接下来的行程。第一样申请进宫刚才已经挂号了,然后得跟各部打一回官司,人太多得排队。等排队的时候去郑府、王府等处转悠。

    岂料当晚她家就来了人!郑川亲自来到了祝家,开口就是:“三哥,爹让我来见你,告你你要小心,眼下京城暗流涌动。”

    陛见

    京城这时候已入腊月,天气颇冷,两人在书房里围着炭盆说话。甘泽等人自动跟赵瑞等人烤火喝茶去,祝缨和郑川就在书房里“密议”。

    “诸王不安。诸王里有几个坐不住的,四处拉拢大臣,段婴娶了鲁王的妻妹,赵王的女儿嫁到了时家,安王大宴宾客仕林趋之若鹜……”郑川与祝缨说话也不太讲客套,领了亲爹的任务上来就直说了。

    祝缨道:“还真是热闹啊。段家也太小心眼儿了,竟然没买我的喜糖,不然我早知道了。”

    郑川忍不住喷笑,笑了两声赶紧正色道:“爹有一句顶要紧的话要三哥记住——什么事办差一点儿都不打紧,唯有这件事连一个鞋尖都不能点错地方。立储之事,万万不可轻忽。”

    “来,尝尝这个。”祝缨一边说,一边将一把热乎乎的烤栗子递给郑川。

    郑川看祝缨丝毫不见着急之态,心道:三哥这养气功夫,怪不得爹看重他。

    郑川跑这一趟并没有带手炉,接过了栗子暖在手里,含蓄地道:“陛下天纵圣明,虽未至七十,已从心所欲,挥洒自如。”

    祝缨道:“也就是陛下才能如此了。家里都还好吗?路远长程,消息来得慢,也不知道府里这几个月怎么样了。”

    郑川道:“都还好。就是阿翁阿婆到了冬天不大爱动了,夏天又要出去避暑,家里好些事情都落到爹的身上,好生操劳。”

    “你也免不了要分担分担了,”祝缨说,“用过晚饭了吗?”

    “吃过啦,三哥不用招呼我这个。”

    祝缨给他续了茶水,郑川将栗子放到火盆边上,接了茶杯,慢慢地说:“离得近的刺史已有些到了,陛下这些日子也接见一些人。臣子不敢妄议君上,不过看这些刺史,什么时候得见,不一定,有的来得早见得晚、有的来得晚见得早。有的说两句话就出来了,有的被问了一长串。真真天威难测。”

    祝缨看着郑川,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上覆郑大人,我明天就去见大人。”

    郑川道:“三哥又太见外了,爹叫我来,就是为的叫三哥先安顿手上的事务,不必急着到咱家里弄那些虚文。”

    祝缨道:“明天我必是能见到你们的。”

    郑川笑道:“好,我就等着三哥啦。”

    祝缨道:“好呀。”

    ……——

    郑川以为祝缨说的“明天见”是要等到落衙之后郑熹回家,祝缨到府里见他。祝缨说的却全不是这回事,她白天就跑皇城去了。

    皇帝召见是一回事,跟各部打官司又是另一回事了。刺史进京,就是要清算过去一年的成绩,最重要的一个指标是钱粮,其他的也不能漏了。比如官员考核、官件审结、相关工程等等等等。

    祝缨手里还有一件很正当的事由:她这次进京带了苏喆等人,他们不是县令,却是县令的子女,苏喆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郎睿如无意外也是继承人,其他仨虽不太确定,看着也都长势良好。

    万一皇帝要见他们,礼部和鸿胪寺也得教授他们一定的礼仪。

    她想第二天白天去找礼部,那就一定能进得了门。

    早上出门先去鸿胪寺看看五个小鬼,几个人才见京城兴奋了大半夜,金羽成了五人小组中的明星,吹嘘了半天他哥哥上次进京回去后对他讲的种种见闻。大家都是第一次来的,昨天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此时听金羽吹嘘都入了神。

    苏喆等人肯听他吹一些听起来完全不靠谱的内容,单纯只是因为:阿翁从这样的地方来,所以这个地方应该不错,对吧?

    祝缨到鸿胪寺的时候,五个小货才刚刚入睡没多久,揉着眼睛爬起来的,有两个人的衣服扣子还扣错了。

    祝缨一面给郎睿将扣子重新扣好,一面说:“累了?那都先睡着。你们隔壁是别家来进贡的,不要与他们起冲突。我先去宫里,看看安排你们面圣的事儿再说其他。”

    不用早起,五小又爬回去睡回笼觉,祝缨再赶到皇城,里面朝会都开始了。

    祝缨带着胡师姐同四个男女侍卫,胡师姐紧张极了,看谁都像在盯着她们一行。祝缨说:“来得多了就习惯了。”胡师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袋里的弹子。

    祝缨还是依着流程,先申请个门籍能够入宫,等候的时候与熟人谈笑几句。见着她的人也有说恭喜的,也有取笑的,又有相熟的校尉给给她指指点点:“那个,早两天来的,某州刺史,那个某州别驾。”等等。

    两人正说着话,又一个人叫了一声:“三郎?”

    祝缨一回头:“大郎?”

    陈萌身材微微发福,样子开始向传世画像上的大臣靠拢。他下了马,快步走了过来。两人见面又是互相一阵打量,祝缨道:“你胖了。”

    陈萌笑道:“你长大啦。”

    陈萌离得比祝缨近,也比祝缨早两天到京,祝缨问他:“陛见过了吗?”

    “今天轮到我。”

    “那不耽误你了,过两天咱俩各自忙完再聚?”

    “好!”

    陈萌进去等召见,祝缨就不紧不慢地等自己的腰牌,核对无误,往自己的腰上一系,再将佩的长刀往外一扔,外面胡师姐伸手接了。李校尉道:“你这怎么带个女人?”

    祝缨道:“家母不放心我。”

    李校尉笑道:“你只要管一管自己的嘴。”

    祝缨道:“那可不一定是因为嘴啊。”

    说了两句,祝缨就往礼部去。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到了礼部先寻熟人。上次苏鸣鸾她们过来的时候,祝缨就与礼部打过一回交道了。熟人见她也是笑脸相迎:“尚书还未归来,祝大人请到里面稍坐。”

    郑熹和侍郎乃至郎中都在朝上,到年底了,各种事务都多,马上还有正旦朝贺这样的大事,礼部也是极忙的。祝缨也识趣,不与人多谈,客气地招呼,谢过茶水就猫在一边等着了。

    郑熹这天回来得算早,祝缨等他回来按归习惯安排了一整天的事务,上回那位熟人上前对郑熹耳语几句,往祝缨这边指了一下。郑熹抬眼看过去,祝缨无辜地站在一边对他拱了拱手。

    郑熹对她招了招手。

    祝缨默契地走了过去,扫一眼郑熹,只见他两鬓微透出一点霜色,算来此人已年过四旬,气质愈发的沉稳了。郑熹先止住了旁人回事,问祝缨:“你不忙正事,怎么先到这里来了?”

    “为正事来的,羁縻诸县感念天恩,我与他们语言又通,就带了几个孩子进京。他们是没有学过礼仪的,万一陛下一时高兴要见他们,还得礼部教授。”

    郑熹看了她一眼,说:“你随我来。”

    两人进了郑熹的屋子,屋里的热气扑出来,祝缨打了个喷嚏,郑熹道:“着凉了?”

    “没有,”祝缨拿出手绢擦擦鼻子,“激着了,一会儿就好。大人事忙,我就长话短说?”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慢慢说。什么孩子?”

    “各县县令的子女,苏鸣鸾的女儿,郎锟铻他们的儿子。”

    郑熹微微一点吃惊,又笑道:“你是越来越长进了。对了,我怎么听说梧州那儿有点小麻烦?福禄县怎么了?京里都有所耳闻了。”

    祝缨道:“遇着个眼高手低的货,先惹着了士绅,再伤着了百姓,啧,我还没见过这样一口气能得罪所有人的人。蔡侍郎还给我写信呢,我一看,实在没功夫管他,就叫他一动不如一静了。听不听在他。”

    郑熹道:“干不好了,你自会处置他了?”

    “嘿嘿。”

    郑熹道:“别玩脱了。”

    “是。”

    因在礼部,不好说太私密的话,两人也就接着讲公事。郑熹道:“下一代也拢住了,这事办得不错,陛下或许会一见的。不过他们的排序不会太前。”

    “是。”

    各番邦进贡、赐宴都有个位置,与各邦的实力、地位相当,你家地方大、能打,就往前排,地方小、不太能打、危害也不太大,就往后排。梧州各部都是羁縻县,无论是在朝廷的州县排序里,还是番邦的位置上,它都不能算高。

    祝缨又问郑府夫妇怎么样,郑熹道:“上了年纪就是懒得动。你父母呢?不会也同行吧?他们年长于我,这一趟可够辛苦的。”

    “我看天冷,没带他们回来。南方到底暖和些。”

    “也是。没去政事堂?”

    “哪儿都没去,先到您这儿来的。”

    郑熹事不少,见祝缨一切都能应付得来,私房话又不文便现在讲,就说:“你且忙去吧,你的事我记下了,会安排人的。”

    祝缨道:“那您现在就给个人,我与他同去鸿胪。”

    郑熹道:“你办事还是这么牢靠。”

    祝缨笑道:“一次办妥了,下次就不用为这件事来闹您了,找您也为别的事来了。”

    “你还就吃定我了。”郑熹虚假地抱怨。给祝缨还是安排了上回的熟人,命两人同去四夷馆,教苏喆等人礼仪之类。

    礼部的人去四夷馆之前得跟鸿胪寺打个招呼,鸿胪寺在皇城里办公,四夷馆则在皇城之外。就手在皇城里见过骆晟等人,再出皇城更划算。

    骆晟正在忙着,见到祝缨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她,问道:“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祝缨道:“托福,一路还好。下官有事来托鸿胪了,各族仰慕□□,将几个孩子托我带过来,若得觐见必是荣耀。”

    骆晟擦了一把汗,道:“还有孩子?好不好养啊?小孩子最难缠了,还爱生病,这么远的路,你还敢带过来。路上没出事吧?”

    祝缨多看了骆晟一眼,道:“都是很好的孩子,活蹦乱跳。”

    “那就好、那就好!”骆晟说,没察觉到祝缨的目光。

    说话的功夫,又有人来向骆晟回事,说有两个番邦为了争吵谁的次序在四夷馆里打了起来。骆晟道:“我得去看看。”

    祝缨道:“正好,我们正要过去的,那我们俩就跟着您一道走?”

    骆晟不及多想,道:“好。”

    祝缨与熟人狐假虎威地跟着骆晟进了四夷馆,骆晟是个厚道人,进门之后先不问打架的,先跟祝缨说:“你们的人住在哪里?”给祝缨安排了。

    祝缨满意地看着鸿胪寺分出人来接待她们,微笑着道谢:“我就不再打扰您啦,您那儿……”

    “哦哦,我去瞧瞧。”

    祝缨进下来就不多话了,由熟人来交涉,与熟人两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苏喆他们住的地方,几个人都趴墙上往打架的那方看热闹。祝缨一声咳嗽,几人一看她来,一个一个从墙头上往下跳。跳完了从高到低排了一队,他们的随从都缩在他们的身后。

    苏喆戳戳郎睿,两个人上前要撒娇:“阿翁~我们没动手!就看看!”

    祝缨皱眉道:“你们这梯子不安全,下回留意。”

    “哎!”

    “过来,要学礼仪。”祝缨给他们介绍了一下这个熟人师傅。祝缨从来不要求他们下山就非得讲官话,所以他们官话虽然懂,讲顺口了的还是母语。几句话说的都是瑛族的语言。

    他们掸了土,站好了。

    祝缨说:“行了。”

    熟人到了一看祝缨叫出高高低低几个孩子,最大那个脸上也是稚气未脱。心说,小孩子学东西还快些。于是问道:“通译呢?”

    祝缨道:“你教就是了。他们听得懂官话,你说慢点就行了。”

    “咦?”

    祝缨道:“要是话都听不懂,我这一年不是白干了?”

    熟人啧啧称奇。祝缨也不马上就走,先在四夷馆里盯着,看着教学双方渐渐熟悉了,又抽出空拜托骆晟照顾一点几个孩子。

    骆晟那里的矛盾还没完,两家特别有毅力,从争次序开始的,从次序到住的地方的大小,可以携带的随从的数量、各自带的商人的数目……等等。至今还在争吵,双方语言也不咋地,吵架还得通译。骆晟和祝缨都听不懂。

    祝缨又折回来,等教授暂停的时候叮嘱苏喆等人不要轻易与人发生纠纷:“不许惹事,不许先动手。打了就不许吃亏。一家打,另外几个都得帮她!出了山里,你们就是自家人了!打的时候长点儿心,盯准了一个打,别四处出击。”

    苏喆好奇地问:“阿翁,这里常打架吗?”

    “上回你阿妈过来的时候没有打。”那次没赶上大事儿,这儿住的人少。

    才教了一会儿殴斗的要诀,外面突然来了几个人,匆匆地说:“梧州刺史在吗?”

    祝缨道:“我就是。”

    来人匆匆地道:“快随我来,陛下要见你!”

    …………

    祝缨只得将苏喆等人托给熟人,再折返皇城。

    出了四夷馆便对来人说:“恭喜,你升了呀。”

    小宦官有点意外:“大人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上回见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祝缨指了指他腰间的配饰。宦官也是分品级的,这小宦官上次看到还是跟在蓝德身边跑腿,现在虽然也是跑腿,看标志是升了。小升,所以衣服没变,只在配饰末节换了点颜色。

    小宦官道:“都说您是个周全的人,连小人都还记得住。”

    “这怎么会忘?不知陛下突然召见所为何事?”

    来人道:“今天原本没排到大人陛见,陈刺史御前奏对的时候提到了大人,陛下想起来了,就说要见。蓝大监就派了小人去大人家里寻,哪知大人不在家……”

    新人就是个跑腿的活儿,先跑祝家,说是去皇城了,再折回皇城,礼部说去鸿胪了,鸿胪又说到四夷馆了,这一通跑!

    祝缨道:“辛苦。”

    “哪里哪里。”

    两人骑马上,随从跟在后面,胡师姐等人的坐骑略矮,与他们高大的马形成了一个明显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师姐依旧是留在外面。祝缨与这人同往内里去,祝缨又略问他哪里人,到宫里多久了之类,就不再多话。

    大殿近了。她们沉默地走完了最后一点路程。

    小宦官去通报,里面叫进,祝缨再进去、舞拜。上面蓝兴代皇帝说:“起。”

    祝缨爬起来,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显的老态。祝缨不便多看,移开了目光。余光扫过全场,王云鹤等人都不在面前,看来只有皇帝要问她。

    蓝兴又说:“赐坐。”

    椅子搬了过来,祝缨微微低头谢了坐。等皇帝例行地问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类的问题,祝缨一一答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节奏,配着四下安静的空气,博山炉里发出的香气,木炭燃烧的热气,烘得人毛骨悚然。总觉得皇帝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皇帝看着她,脑子里想着一句话“祝缨在彼经营十年,万一行事有偏,冰冻三尺,恐酿成大祸一时难于收拾”。巧了,陈萌提到了祝缨,皇帝就要叫她来问一问。

    皇帝慢吞吞地问:“你在梧州,除了劝课农桑、办学校,还鼓励商贾、放任妇女致使风俗变异?”

    祝缨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么,怎么能赶好羊群,就怎么干。”

    皇帝的声音重了几分:“就是有了?”

    祝缨抬起头,突然而有力地说了一句话:“界碑就是一块破石头!”

    两句话根本连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点茫然:“什么?”

    祝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了一点兴趣,接着说道:“界碑,有人守着它,它才能证明疆域在这里。没有人,它就是块石头。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头。只有人,才能让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只有八个县,暂时没有能够继续扩张,是因为人口不足以控制更远的地方。”

    皇帝一点头,这个他很懂,不然为什么答应羁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县呢?是不想吗?

    皇帝问道:“这与你鼓励商贾、放任妇女有什么关系?”

    祝缨道:“人,无非两点,养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羁縻五县自不必说,穷山恶水。其余三县,至今还有流人营,是流放人的烟瘴之地,地方看着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县计耕田若干亩,人口若干,京畿附近一县就抵得这三县总和了。整个梧州,说是穷困都不为过。至今稻麦两季,亩产收获只勉强与沃土相当。耕地少、亩产低,粮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饭。太穷的地方纵使生了出来也养不活,养大一点,也留不住。没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让他们活。税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进山去了。税不高,又要维持,除了种地,还得有别的糊口的营生。梧州商贾与别地有些不同,他们贩的是本地的产出,不是纯然倒买倒卖,这些产出能养活本地人。只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们的。”

    皇帝用力点了点头:“不错。”

    祝缨又说:“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结果可与兼并相提并论了。兼并,没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动荡。离开土地不要紧,别乱。这些人口乱的时候看起来多,守卫边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两颊上的皮肤愈发显得下沉,严肃地道:“是了。”

    祝缨又说:“臣原本见识浅薄,碰了壁之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本想能为陛下、为朝廷再安抚下几个县,上手才知道还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二十年。从别的地方迁移,那……已经有流放了。”

    皇帝也摇了摇头。

    祝缨又说:“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记录的舍人,对皇帝说:“下面臣的这句话,恐怕不敢叫记下来。”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缨道:“敢问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灾人祸就要饿死了,第一个被放弃的会是谁?”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蓝兴也微微叹了口气,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一个大墨点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坚持又写完了一句。

    祝缨双手一摊:“她得有用,才能活下来。能养活自己,还能往家里拿点儿钱,才会有人白养她七年,活到能去当个学徒的年纪。家里的田不分给她,她得有个别的活路够活到成人。教化人心是活下来之后的事情,臣出身寒微,没读过几年书,不敢包揽教化,就先干点活人的事吧。

    人穷志短,不是自己愿意的。穷人有良心,良心是可以天生的,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坏,是能感觉得到的。穷人很难保有道德,道德对穷人来说太昂贵。扫地不伤蝼蚁命?易子而食的时候,还有不伤的?”

    皇帝缓缓地道:“何不食肉糜。”

    祝缨道:“晋惠也识得嵇侍中血。”

    皇帝轻笑:“你书读得不错。”

    “臣或许只是空想、是痴人妄语,还是想先试一试,比事到临头再瞎想乱试、手足无措强。现在看来,梧州钱粮赋税还算看得过去,人口也多了一些,也有别州过来的人口,地面也没有乱……”

    皇帝指着她说:“自夸、自夸。”

    “要是说出事实就算是自夸,那臣做得还不错?”

    皇帝笑道:“别人夸你就行了,自己少夸两句吧。”

    “是。”祝缨不敢再与他打趣,老实答应了。看皇帝没有别的话了,她见机告退。皇帝摆了摆手,祝缨慢慢退了出去。

    是哪个王八羔子告我的黑状?

    奔走

    祝缨出了大殿,头也没回,边走边寻思,今天这事她得再仔细品品。

    一天也过了一大半了,祝缨算了一下今天还剩的时间,果断地将其他事情都扔到一边,打算顺路看个四夷馆然后回家准备一下就跑郑侯府去。

    四夷馆里,打架的已经被劝开了,几个小鬼都还算适应良好。见到祝缨,几个人都很高兴,围着她长长短短地叫着。祝缨问道:“那边儿打完了?你们没下场吧?”

    几人一起摇头,祝缨满意地说:“不错,咱先干自己的事儿。完事儿我再带你们玩儿。就快过年了,热闹着呢。”

    小鬼们欢呼一声,郎睿问道:“阿翁今天也不同我们一起住吗?”

    祝缨摸摸他的头:“对呀,过几天我再过来。”

    小鬼们更高兴了。金羽又问什么时候能够出去玩,他哥来的时候逛了好多地方。祝缨道:“他看到的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你们把眼前正事办完了咱们就去。”

    糊弄好了小鬼,又特意问一问女孩子感觉如何。她自己个儿就活得挺糙的,一些女孩子的常识还真是苏喆到家里之后听张仙姑和花姐说的。苏喆自己就带了侍女,苏晴天也跟着,都说:“很好。”

    祝缨道:“有什么缺了的只管来找我,唔,明天我还过来。”这几个人带的随从里都有上次随行的人,各家长辈安排得都还挺细心,祝缨于是邀上礼部的熟人一道离开四夷馆。

    出了四夷馆,祝缨就抓紧时间回家,回到家里,小吴已经带着丁贵跑过来听差了。小吴是个老手了,深知回京之后回家过夜吃饭不如给祝缨听差跑腿划算。

    “大人交际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咱们就在自家打转?想要见亲戚,什么时候不能见,晚几天也少不了一块肉。”小吴说。

    表兄弟俩到了祝宅,就在门房里坐着烤火说话。不多会儿祝缨就从外面回来了,胡师姐敲门,小吴开了门。胡师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小吴道:“在家里总不自在,还是回来舒服。”

    随从们将马匹牵去,祝缨边往里走边问:“他们呢?”

    祝炼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长揖一下,才说:“会馆派了向导来,赵郎君他们去逛街还没回来。我来过京城两次了,这次就不想逛了。旁人……”

    话没说完,留守的随从们也从房里跑了过来,祝银身上绑了个围裙,一边放下袖子一边说:“厨房正在做饭……”

    祝缨道:“唔,那咱们紧着些吃,给赵振他们留点儿,一会儿你们换个班,白天的歇了,在家等他们,饭后你们几个同我出去一趟。”

    “是。”

    小吴送上门了,祝缨也就继续支使他和丁贵,这两个是认得门的,就让小吴带着俩随从,赶紧给今天的熟人再送一份谢礼。让丁贵等一下跟她出门。

    她的房里炭盆已经生起来了,她换了身便服出来,饭也好了。吃过了饭,让祝炼也温习一下功课:“过两天我要请在国子监的两个学生吃饭,你到时候同去,到时候别露怯了。”

    趁着还没宵禁,她带人往郑府去。在坊门口遇到赵振等人回来,几人本是有说有笑,大包小包地拎着一些东西,看到她,笑容顿时消失了。赶紧上前问好,紧张兮兮地检讨:“大人,我们回来得迟了。”

    祝缨又问那个脸生的人:“项大派你来的?”

    “是。”

    祝缨道:“吃了吗?”

    “还、还没有。”

    “你们一起回去吃饭吧,吃完了再走。”

    那人赶紧说:“不敢,怕回去晚了就宵禁了。裴少尹法令也严。”

    “去吧。”

    “是。”

    祝缨对赵振等人摆摆手,四人赶紧跑回祝家。荆生先问家里还有谁,听拿饭来的厨娘说祝炼还在,就问厨娘:“天晚了,大人这是去哪里了?宵禁前回得来不?”

    厨娘道:“我并不知道。”

    荆生又向胡师姐打听,胡师姐道:“大人没对我说。”

    四人稍有不安,凑在一起说:“明天可不能逛这么晚了,大人回来,咱们还没回。”

    赵振道:“对啊,大人带咱们上京,总不能是叫咱们来逛街玩儿的吧?”

    汪生道:“那是!”

    赵振稍好,他到祝缨身边也是想干一点事,另几个又有一点自己的打算:是机会,怎么自己一看京城繁华就给忘了呢?果然是繁华迷人眼,但愿大人不会因为我今天的疏忽对我有差评。

    …………

    祝缨现在想的是皇帝。

    得尽快见到郑熹才行。

    郑侯府上依旧是认得她的,还是去年那个“新管事”,笑盈盈地:“三郎来了!”

    “是啊,来得晚了些。”祝缨看着门外,这个时候是各州的官员进京的日子,也是他们四处跑关系的时候,整个京城都是这些四处乱蹿的人。她还在大理寺的时候,每年就是这样了。今年她也算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了。

    即便是郑府,对刺史一级的官员也还是客气的,不会让他们久等。多半是收了帖子,当天不见的就请人回去。府里确定了与人见面的时间,再送个帖子过去,两下再在约定的时间见面。

    能让刺史等的,也就少数几处,譬如相府。

    “如今诸王公主也不大让人等在门外了。”郑熹说。

    祝缨直接被引到了他的书房里,两人坐着,陆超还在他的身边伺候,看陆超衣着已是个小管事的模样。端茶递水的是两个二十上下的小幺儿。甘泽昨天到祝家的时候,也穿得不错,这哥儿俩在郑府里是稳稳熬出头了。

    祝缨道:“礼贤下士。”

    郑熹微笑:“他才从南边儿来,不禁冻,给他挪近点儿。”

    小幺儿上了茶,将炭盆又略往祝缨那里挪了一挪。郑熹对祝缨道:“我寻思着,你怎么也该过两天才能陛见,还说你过来先嘱咐你两句,不想今天就蒙召见了。有缘故?”

    祝缨点点头:“是。今天是我头回这么答陛下的问,也不知道说得合不合适。陛下问我在梧州办的一些事,说我鼓励商贾有违礼教风俗。我回说是因地制宜,为民生计不得不如此。也不知是谁这么嘴欠。”

    虽说泄漏禁中的事不好,但是她确实少与皇帝这样接触,郑熹又问起,她便略提了一下。

    “与会馆有关?京城糖价可涨了,蓝德都问到大郎面上了。尚培基又是怎么回事?你会应付不了一个新手?”郑熹说。

    “他是真不拿我当外人,给我写了封信,巧了,信上写的也就是这些事。”

    郑熹摇头道:“未必是他,能把话递到陛下面前的人不多。你该谢他没有明着参你一本,真参了,你反而不好答。”

    “是不是都那么回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只是奇怪,照说这都不算很大的事,赋税人口摆在那里,不值得陛下特意问我这个。”

    郑熹道:“天威难测。既已过关,暂且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四处打探。眼下刺探陛下身边的事,比以前更危险了。先将你该办的事办好,吏部各处该做的都做了。那几个孩子,我会提醒陛下的。”

    祝缨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郑熹又说:“你在南方日子也太长了些,十年了,你父母都奔波不动了。别人都怕离开陛下太久太远,你竟不着急!是该安排回来了,一回来立时又有无数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昨天郑川已经透过信了,现在郑熹这一问,两人心知肚明,祝缨道:“我先将这一任梧州给做完,梧州新设,还有些事没完,树我种了,果子我得摘头一茬。梧州是远了一些,往来京城确实不便。”

    看她心里有数,计划也不算离谱,郑熹道:“你在外面的历练足够了,你早日回到京中,我也能早些放心,京中的事情也更省心些。”

    祝缨道:“说实话,在南边这么些年有点儿舍不得。我还是梧州刺史呢,福禄县一个错眼不见,就来了一个尚培基。能有个合适的人接任就好了。”

    郑熹皱眉道:“不太好办。”

    祝缨道:“我还有两年,可以等。冷大人那样的就行,窦尚书那样的虽然也让人头疼,只要不是卞、尚之流。”

    “卞行干什么了?”

    祝缨道:“干了些很常见的事情,反正新南府那里跑到梧州谋生的人不少。”

    郑熹点头:“我想一想。最终还是要经政事堂报陛下的。”

    “您先准备着,有人,什么都好说。没人到时候就麻爪了。”

    “行。”

    两人接下来说得就轻松了,郑熹戏言:“就这么念着那儿?那里就这么好?”

    “头胎。”

    “头胎不是大理寺吗?”

    “那是您的头胎,怀了九年,谁也抱不走。”

    郑熹大笑!

    两人又闲说几句,郑熹道:“京城寒冷,别着凉了。拿来。”

    小幺儿捧了一个大包袱过来,陆超接了,郑熹又拿过来展开,又是一件新斗篷。郑熹道:“你这一身式样都旧了。不盯着你就是不行,什么都细心,就是对自己不细心。这是夫人给你准备的,陆超一会儿送你回去,还有些。在京城行走,不能失了场面。”

    祝缨连忙道谢,也不推辞。她与郑家的账已经算不清了,从她在大理寺至今,也不知道给郑府孝敬了多少。郑府对她也厚道,这些事儿上也没让她操过心。

    陆超送她走,身后就带了两大箱新衣,陆超道:“七郎和夫人待三郎就是一家人一样。”

    祝缨道:“对我太好,不知如何报答。”

    陆超笑道:“三郎对府里也一片真心。府里都说,三郎是个有心人。”

    “相处嘛。我要是没遇到郑大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那也得是三郎聪明上进。”

    两人一路说话,陆超送她送回祝宅就要转身,祝缨留他坐坐,他说:“不敢,要宵禁了,还得复命呢。”

    小吴腿快,已从礼部熟人那里回来了,听声音认出是陆超,又跑出来见。陆超道:“哎哟,小吴官人也在呢?”

    “您叫我小吴就成啦。”

    陆超道:“那不成,你也是官身了,跟着三郎,有前途。”说完笑眯眯地走了。

    小吴忙带人将衣箱搬进门房,请示祝缨如何处置,祝缨道:“放我房里,都歇了吧,明天还有事。”

    “是。”

    …………

    祝缨第二天依旧是早起。从这一天开始,她得跟着站个班然后再忙其他的事情。刺史们来得并不齐,也有熟人,也有许多彼此不认识的,也有能因此交上朋友的,也有因此结仇的。

    祝缨这次没有站在队尾,她品级再低也是刺史,还有一些别驾之类来的人物排到了后面。

    站完了班,各人都有事忙,又像觅食的麻雀一样四散飞去了。

    吏部那儿得排队,还没轮到她,她就先出了皇城往梧州会馆去。

    梧州会馆正忙着,赵苏要修理尚培基,项大郎就要做得像个样子。自从开始骂尚培基,他就减少了砂糖之类商品的出货量,京城糖价自然而然地就开始往上涨。往他这儿拿货的商人每每守在会馆,就等着一有货就要争抢。

    到年底了,正是人们乐意花钱的时候,货拿到手就是赚。

    项渔道:“爹,我在家跟着姑姑跑糖坊,在京城跟着您还是看您做买卖……”

    项大郎瞪眼:“你懂什么?看着……”

    他这儿正摆架子,抬眼看到祝缨,顿时道家变兵家,上前趋迎:“大人……”

    祝缨道:“你忙你的,我进去看看,你忙完了咱们再聊。”

    项大郎哪里敢让她等呢?亲自将她请到里面的正堂坐下,又张罗着招待。想到祝缨是京城人氏,他就不拿梧州特色出来,低声让人拿了京城的茶点之类。准备之精致,祝缨在自己家都吃不到这样的。

    祝缨看看项渔,说:“还住得惯吗?”

    “嗯!雪!”

    “诶?”

    项渔瞪大了眼睛:“原来雪是这样的!”

    孩子可怜,一辈子头回见着雪。他们到京城的时候,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残雪还在背阴的墙根等处积了不少。祝缨道:“雪刚下的时候不这样,咱们多住几天,你还能赶上看下雪哩。”

    会馆里有的人如项大郎是见过她的,还有没见过的,也都探头探脑挤在一边偷看,干活都有点心不在焉了。

    祝缨又问项大郎:“昨天派人给赵振他们带路,花销走你的账了?”

    “小人的一点心意。,都是乡亲。”

    祝缨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有了一阵攘动,几个仆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大郎,娘子叫你。咦?有货了么?再我上回跟你讲的……”

    项大郎对祝缨道:“是尚县令娘子派人来。因小人是福禄人,她府上有事也会……咳咳。”

    领头的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见他只对祝缨说话,并不理会自己,跟告状似的,皱眉道:“大郎!”

    祝缨问道:“什么事?”

    中年人往她身上一看,簇新的皮袍式样,对她就客气一点,拱一拱手,道:“这位郎君,我家主人唤这位项大郎有急事。”

    祝缨问道:“什么事?”

    中年人道:“是敝府的一点私事。”

    “那是什么私事呢?”

    “郎君,打听别人家的事,不好吧?”

    小吴跳了出来:“你这人,我们正说话,你忽地横插一杠子跑过来叫人,问你什么事也不讲,你是个什么意思?”

    中年人脸也沉了下来:“我不与人讲,我只与项大说。项大。”

    小吴将项大郎一拦:“你是谁啊?”

    “我叫他,自然有叫他的理由,既然我们请不动项大官人,这就去向娘子覆命了。”

    小吴故意说:“项大是有家眷的!什么歪门邪道的娘子来叫他?项大,你这可就不对了。”

    中年人大怒:“放你娘的狗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是个什么东西?!项大!”

    小吴也怒了:“你是什么猪狗,敢来骂我?!”

    两人一争执,继而要动手,小吴这人,在祝缨面前乖觉得紧,祝缨不喜奢华,他也就穿着朴素。中年人看他,也以为他是个管事之流,那就不惧了。上前就要揪打小吴。小吴也有个小狗腿——丁贵,上前就替表哥与人打架。中年人带来的两个年轻人也上来了要打,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祝缨道:“大郎,你告诉他,小吴是个什么东西。”

    项大郎弯腰上前:“上坐的这位是梧州刺史祝大人,旁边这位是梧州司仓吴大人。”

    中年人揪着丁贵头顶发髻的手一松,吸了一口凉气,忙上前来见礼:“小人有眼无珠。”

    祝缨问项大郎:“他说的货,是怎么回事?”

    中年人忙说:“是帮他……”

    小吴喝道:“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项大郎道:“县令娘子体恤小人,常使人来拿货去卖。”

    “证据呢?”祝缨很自然地问。

    项大郎也就拿了一叠单子来,有些是他们孝敬蔡娘子的礼单,也有一些是卖货给这中年人介绍来的商人拿到的文书之类。一桩买卖两套文书,一套是买卖的契书,一套是中人抽头。

    祝缨道:“捆了。”

    随从们一拥而上,将蔡娘子派来的几个人一道捆了。祝缨指了指院里的树,随从们将几人拖到树上绑着。

    祝缨道:“行了,你们忙吧,我还有事。”

    项大郎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了门外,又对客商们说:“今日货已卖完了。”有熟客道:“那这位……”

    祝缨双手一摊,笑道:“我也没提着货。”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看来还是蔡娘子的路子好走一些。”

    祝缨不动声色,带着小吴等人又去看苏喆几个。

    ……——

    她这一天都没闲着,看完了苏喆,就接着去寻各路熟人。

    王云鹤等人都在皇城忙事,她就在外面探望人。京城许多府邸,她都是礼物先行,现在人再过去,府里人待她自然热情。冷侯府上,冷云不在,他又被踢到了附近做刺史,今年没轮到他进京。

    祝缨留下问候,转去了京兆府。别人不知道,裴清他得回来坐衙。

    裴清看到祝缨大为高兴:“我算准你是会来了!”

    两人把臂言欢,裴清硬是挤出了时间来与祝缨叙旧,也不提两人并无公务往来。裴清询问祝缨地方上的情况:“我都想外放了。”

    “京兆管得好好的。”

    “代管、代管,我是少尹。”

    祝缨笑道:“您是想转个正?”

    “哪有少尹就能做京兆的?多半还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现在又没京兆,您干得怎么样,人都看在眼里,可不是无用功。街面上都说,这两年好多了,有点儿早年间王相公的风范。”

    “你怎么也学会拍马了?好的不学!”

    “您自己干了这么多,有用没用自己心里没数?还用我拍?”

    裴清道:“你也不用拍别人,你自己就做得很好!”

    祝缨道:“人非圣贤,怕也有疏漏,还要请教大人。”

    两个人聊得正投机,却有一事不得不让裴清出去。裴清苦笑道:“京城……”

    祝缨了然,都是权贵,有些事儿底下人都平不了,还得裴清亲自来。于是告辞。

    出了京兆府顺路看了一下老王的遗孀,再去看望了一回慈惠庵的尼师,施了些米和药。尼师看到她十分高兴:“付娘子今天不当值!知道大人来,必是高兴的。”

    须臾,付娘子领了个小姑娘过来,去年祝缨回来过,小姑娘还记得她,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笑道:“长大了。”又给了她一个红包。

    付娘子笑着谢了,福身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祝缨身后,祝缨道:“大姐没来,她在南边儿陪家父家母了。”

    付娘子忙掩住了失望,又问候祝大和张仙姑身体。祝缨道:“都好。”看付娘子过得也还可以,并不富贵但是衣装整洁。祝缨就问:“你还是寄住?”

    付娘子道:“是。尼师待我们极好。”老家难回,京城房子也贵,本以为自己能多攒一点钱的,哪知祝缨离开之后大理寺的待遇也肉眼可见地减少了。再遭了一个天杀的苏匡,大家的钱囊不如预期那样丰满。付娘子手上如今有点钱,却不够像计划一样十年就能买个偏点地方的小院子,眼下看来不得十五年?就还寄住。

    这些事她不想对祝缨说,说得好像哭穷讨钱一样的。

    祝缨问道:“旁人呢?”

    付娘子道:“都还在。”

    祝缨道:“那很不错了!识字了吗?”

    付小娘子道:“我也教一点儿,尼师也教一点。等再大些,再设法送去学堂。”

    祝缨摸出一本书来:“那这个给她。”

    付小娘子接了,见上面写着“识字歌”,匆匆翻了一页,看到是刘松年写的,又看到祝缨的名字,忙说:“多谢大人!”那这是个好东西。她有一点点的担忧,尼师是好,但是谁教的像谁,小姑娘小小的从经书上认字,终究不美。

    祝缨又给小女孩儿留了一份钱:“给她买纸笔。”

    蹓蹓跶跶,从慈惠庵出来又去老马的茶铺看了一回,看茶铺的已经换了人。还是个认识的人,祝缨道:“是你?”

    来人一见他就跪下了:“恩公。”

    祝缨道:“扶起来。”

    丁贵忙上前将人搀起。

    这人乃是当年托了人情,祝缨将他妹子给放了出来的那个偷儿。祝缨也不挑地方,带人往茶铺里一坐,再摸出一把钱来:“存柜上。上茶,咱们慢慢聊。”

    掌柜的亲自上了茶,一边摆一边说:“老马走了,我给发送的。他就将铺子留给了我,我也没地方去,就守在这里。不想恩公过来了。”

    祝缨道:“生意还好?”

    “是,自从裴少尹代掌之后好多了。”

    祝缨在茶铺里闲聊的时候,郑熹正在与蓝兴在宫中一处偏殿里说话。

    郑熹开门见山地问:“是谁对陛下说了梧州什么吗?”

    蓝兴答得也很简洁:“段琳。祝缨在彼经营十年,万一行事有偏,冰冻三尺,恐酿成大祸一时难于收拾。”

    郑熹冷笑一声。

    蓝兴似无所觉:“那位小祝大人答得也不错。爬得这么快,难得还能知道穷人不容易。他过关了。”

    郑熹拱了拱手,蓝兴微微躬身,两人散了开去。

    对账

    祝缨步出茶棚,额上突地一凉,她仰起脸来,脸上又着了一点——下雪了。

    祝缨微笑,想着项渔等人初次见雪时的样子,转过头来对茶铺掌柜道:“回去吧,甭送了。”

    掌柜还是等她一行人转过街角又等了一会儿才回到茶棚里,低下头来晃着、拍着,又拂去肩上的点点细雪,关严窗户、放下门帘。将油灯点上,收拾晚饭。

    祝缨一行人则回了祝宅,今晚想去刘松年家蹭个饭。她带上了祝炼、赵振等人,一同去瞻仰一下天下文宗的风采。所谓天下文宗,又不愁吃穿,下雪了,景儿好,必然有个不错的排场。蹭他的,准没错!

    到了刘松年府上,这里不如郑府热闹但也不差。来京的刺史里颇有几个文士,不免有人慕名往刘松年这里来。哪知刘松年派了一个小童站在门口,说:“今天不见客。”客人们纷纷遗憾地摇头离开。刘松年有几分名士脾气,等,是根本等不到他开门的。明天一天,他拉开门上朝去了,还要嫌你冻死在他门口晦气。

    有回头的客人看到祝缨一行人,虽然不认识她也讲她当做同道中人,好心提醒:“今天先生不见客。”

    赵振等人都看向祝缨,祝缨也不惊讶,向这人道了谢,仍然坚持赶到门上看那个只说一句话的小童说出了那句“今天不见客”。惋惜地对众人道:“那咱们就回家吃饭去,弄一锅热乎乎的汤。”

    拨转马头,在街口撞到岳桓落衙回来。这人还在国子监,皇帝倒不担心他会把国子监变成他自己的了。

    人们纷纷与他打个招呼,这些人他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祝缨也对他一抱拳,岳桓认出她来了,惊讶道:“怎么回头了?”

    “先生不见客。”祝缨仿着小童的语气说,下巴微微一抬。

    岳桓笑道:“这个我知道的,你跟我来。”

    他请祝缨到他的家里坐坐,没别的,前天祝缨也派人给他送了礼了。每年冬天,各地往京中送粮的时候,也多少会在京中活动,给皇帝进贡、给各官员送礼,各人依其情况各有侧重。宫里、吏部等处是重中之重,国子监就不大显眼。相较之下,祝缨送的比别人送的要更好些。

    两人接触也多,有来有往。

    祝缨于是带着人进了岳府,岳桓道:“大郎呢?出来见客!”

    他的儿子正往外跑来见他,闻言快上几步,一看祝缨也认识,忙上来长揖。祝缨还了半礼,就听岳桓说:“你陪三郎说话。三郎,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去叔父家。”

    “您请便。”

    岳桓很快出来,祝缨这里与岳大郎才聊到他今年出仕,还是个新丁,将将做个从七品。岳桓一来,岳大郎就住了口。岳桓说一句:“久等了。”就带祝缨去刘松年府上。

    两府是邻居,他们不从大门出门,从这边的墙上侧门一开,就是一个小巷子。沿巷子略往前行几步,就是刘松年家的侧门。岳桓这边的小幺儿一敲门,那边问一声:“谁?”

    “我。”岳桓说。

    对面就把门打开,岳桓道:“上禀叔父,我带客人来了。”

    门开了一条缝儿,里面的人认得岳桓,问道:“不知是哪位客人?”

    “告诉叔父,凤凰来了。”岳桓笑着说还回头看了祝缨一眼。里面那人顺着看了一眼,说:“哎呦,还真是!稍等,小人这就去!”

    祝缨有点诧异,岳桓却一副很自然的样子。登刘松年门的人里,祝缨是个异类,既非名士,又非经学出身,文采也差强人意,还不是什么世家公子,跟捧钱进门求一纸文字的富人也不一样,但她能进去刘府。后因梧州之名,岳桓等小辈不免戏言,哪知刘松年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们又在外面略等了一下,里面就来人说:“请进。”

    两个人打着灯笼引路,又有仆人撑伞,将他们引到一处水榭。这里门窗紧闭,敲开了门,众人进去,才发现门对面的一扇窗户还开着。

    窗子不远一个大砂锅、一个小炉子,旁边桌上一壶酒,刘松年盯着砂锅。砂锅里散发出一股炖肉的香味儿,刘松年捻了捻手指:“来了?坐。”

    祝缨和岳桓一左一右在他旁边坐下,祝缨左顾右盼:“哎,就一双筷子啊?”

    “我吃,你们看。”刘松年说。

    祝缨道:“行,比咱们俩看您喝茶跟雪相面强。”还以为他会摆个宴席什么的,不过炖肉更好。

    刘松年看了她一眼:“油头粉面的。”

    祝缨道:“油吗?那今晚回去得洗头了,我就说不舒服。”

    岳桓忍不住噗哧一声,刘松年看他一眼,岳桓赶紧低头。刘松年扫一眼他们的随从,看到了几个着士子青衫的,没问,多看了祝炼一眼:“又带他来了?”

    “嗯,我看他肯用功,收做学生。”祝缨对祝炼招招手。

    祝炼上前对刘松年一个长揖,刘松年道:“有教无类,你倒是不错。那几个是谁?”

    “州学生,就要超龄了。梧州偏僻匮乏,贡士且还不行,带他们几个来见见世面,回去好激励一下。”

    刘松年“嗯”了一声,天下学子们激动、崇拜的眼神他见得多了,偏僻地方来的,他就多一点耐心,说:“别只顾着学书本。”

    赵振等人声都颤了,话也不太会说了,只会说:“是……是、是、是……额是。”他们四个又不是齐声,而是断断续续的大杂烩。

    刘松年耐心地等他们结巴完,让仆人带他们去吃饭:“我们在这里说话。”

    众人老老实实地揖礼而退,刘松年也十足的宗师风范预备等着他们离开再……突然发现这些人的眼神有点儿怪。他猛地一回头,只见祝缨正将他准备的粗布巾叠一叠,包着锅钮掀开锅盖。

    刘松年不动声色,拿起了筷子,又扫了仆人一眼。众人飞快地跑掉了。

    “不如那个叫赵苏的小子。”刘松年语气中肯地评价,筷子狠狠地落下!

    “锵!”打锅盖上了。

    祝缨吸吸鼻子:“味儿不错,炖好了。”

    刘松年恶狠狠地说:“那也没你的筷子……你干嘛?”

    祝缨抽出了腰间的佩刀,郑侯前后给了她三把刀,长的比半个人身长,短的能带进宫里不算刺王杀驾,现在用的是一尺长的这一把。连骨带肉戳起一大块来,放到盘子里,一边削着煮得酥烂的贴骨肉,一边说:“哎,这就吃上了。”

    岳桓看得有趣,一般也没人这么对刘松年,刘松年这样也不算是在生气,相反:“叔父,乐在其中啊。”

    刘松年大怒:“都给我滚。”

    滚是不可能滚的,岳桓也跟祝缨一样,将暖好的酒给刘松年斟了一杯,再把杯子恭恭敬敬送到刘松年的手里。

    刘松年一手筷子一手酒,问道:“有事?”

    祝缨又戳起一大块肉:“真不给吃啊?”

    仆人识机,又去取了杯盏来,又拿了一坛酒,再添上些烤饼之类。

    刘松年道:“不给他喝酒!”

    祝缨道:“哎,我带了好东西。”另一只手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是什么?”

    “山里上等的赤芝,一旦采下来就就要交给头人,今年精选了两枝进到宫里了。您就只有这些了。”前天送礼的时候没给放到礼单上,今天她自己带了过来。

    岳桓在一旁吃肉喝酒,有种偷嘴的快乐。刘松年看了一眼,说:“我要这个干嘛?得给那些个好这一口的。”

    “有。”祝缨说。

    刘松年又哼了一声,祝缨将肉切成大块,说:“还是这样香。”将刀在一张饼上抹了抹,再用布巾将刀擦干净,往饼里卷了几块肉,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自觉地盛了碗汤,就着吃。

    她吃饭一向快,饭量比刘松年一个老头子还要大一点,刘松年拿起勺子也盛汤:“你来就是抢吃的吗?”

    岳桓仍然不紧不慢地吃。

    砂锅那么大,够吃的。

    三人、主要是两人,抢着吃了半锅的肉,进食的速度才慢了下来。雪渐渐大了起来,在窗外扑扑簌簌的,小炉子发出噼啪的声响,砂锅里咕嘟翻滚着浓汤。

    刘松年道:“你干嘛来了?”

    “上京啊,等各部挑我毛病。”

    刘松年哂笑一声:“谁挑你毛病,不怕被你打一顿?”

    “那不能够,我多和气呀。”

    岳桓等他们说了半天的废话,没一点儿提到正事,心道:千里迢迢,又来见叔父,竟是什么正事都不提的么?难道是因为顾忌我?那叔父为何不赶我走?

    祝缨今天就是来蹭饭的,吃饭就是正事。

    刘松年抿了口酒:“那就好好与他们打交道,别理别人。一个一个,猴儿一样,坐不住!自己做猴儿,就别怪别人将他们当成猴儿,沐猴而冠,哼!”

    祝缨道:“猴儿没我蹿得高。”

    刘松年一口酒喷了出来:“你别害猴儿。”

    “行。”祝缨敏捷地拿锅盖挡住锅,笑眯眯地说,“梧州山里的猴儿,我都养挺好的,猴儿不动我的庄稼,我也不难为猴儿。您不知道吧?山里可凉快了,避暑好去处。大夏天的,夜里还要盖严了被子。”

    “我怎么不知道?我游历登山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刘松年拿开锅盖,往砂锅里又放了一把切成条的豆皮说,“我去过的地方多了,这个就是那一年,寒雨连江,我困在一条船上,长夜无趣,船家炖肉请我。”

    “冷天吃口热乎的,那是不错。”

    两人吃完了一整锅,终于都满足了。

    雪已经很大了,刘松年道:“今天就住下了吧,明早跟我走。”

    祝缨道:“衣服没带呢。”

    刘松年打量一下她,说:“不就朱衣么?我还有件旧的。”

    祝缨道:“那行。”

    当晚她就住在了刘松年家,刘松年家的客房清雅又不寒酸,院内一株古松,一看就值钱。祝缨倒头就睡,第二天一大早起身,雪还没有停,她也没有油衣之类,都是用的刘府的。

    赵振等人一夜兴奋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爬起来还有点想往刘松年身边凑。刘府忙着早朝,也没功夫理他们,四人摸摸鼻子,又请示祝缨。祝缨道:“你们带阿炼回家。小吴,带他们去国子监那里,给张生他们带个信儿,放假了我请他们吃饭。”

    “是。”

    …………

    雪变小了一些,祝缨搭了刘松年的便车,不用骑马淋雪,一同往皇城而去。刘松年家离皇城不远,须臾便至。一进宫门就得除去一应防雪之物,一些年老德劭的大臣得到小宦官代为撑伞的待遇。祝缨往后退了一步,让刘松年头上罩着柄大黄桐油伞到前面排队去了。

    因下雪,寒暄的人也不多,大家都想早点进去。今天这一场,大家都有资格进殿,进殿就不用淋雪了!其中竟有脚底打滑,在宫里跌得满身雪的大臣。这些人在外面都是人见人敬的角色,狼狈的时候却是与常人无异。

    很快,一行人进到了殿中等皇帝,间或有寒暄拉近关系的。祝缨拍掉身上的雪,陈萌就过来跟她说话,低声问:“如何?”

    祝缨道:“没挨打就算过关了吧。”

    “大郎,这位是……哎哟,祝三郎。”

    “贾公。”祝缨对来人拱手。这一位是陈峦提拔过的半个学生,乃是经陈峦介绍给祝缨认识的。

    贾刺史一面说着“少年英才”,一面打量祝缨:“还是这么精神!”

    今天等待的时间略长一点,上朝之后主要是各部奏报。祝缨她们听着,到上面说散了,她们再出来。祝缨还是打算先去一下四夷馆,看看小孩儿有没有玩雪,怕他们着凉。才出大殿,就听一个人说:“祝刺史?”

    祝缨看着一个面生的老头儿,问道:“您是?”

    “老夫蔡厚。”

    “原来是侍郎。”祝缨口气变得凉了一点,目光定定地放在他的身上。

    蔡侍郎倒还稳得住,问道:“子璋可否一谈?”

    祝缨面色缓了一缓,点了点头。

    “那到舍下去?”

    祝缨看了一眼殿中,问道:“您不用留下来么?大雪,恐怕有灾,工部应该会忙。”

    蔡厚道:“无妨,这已是第三场雪了,早有准备。”

    “请。”

    两人并肩往外走,路上也不交谈,出了皇城,蔡厚也有马车,又邀祝缨乘车。祝缨也不客气,踩着脚踏上了他的车。蔡厚的车里也有暖炉,两人坐下,帘子放下来,里面的光线变得昏暗。

    蔡厚道:“子璋少年英雄,令人好生羡慕,我在子璋这个年纪,尚是一身惨绿。前天与郑侯提起子璋,他也说,像子璋这样的人物,他也是少见的。”

    祝缨道:“您过奖了。”

    “哪里,哪里,都是实话哟!不是人人都能像子璋这么能干的,他们呐,差得远了。”

    祝缨道:“您在陛下身边,几十年来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我又算得上什么呢?我只盼人少挑我点儿错,就好了。”

    “子璋何出此言?”

    祝缨道:“您真不知道?”

    蔡厚认真地说:“子璋,咱们将话讲明白,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才好。”

    祝缨道:“好。我也不愿与侍郎有什么误会。”

    蔡侍郎家也不太远,很快,蔡府到了。

    蔡侍郎道:“请。”

    “您请。”

    两人进了蔡府,到了堂上坐下,蔡府仆人穿梭,奉上热的巾帕,又上脚炉之类。再奉茶,又上点心。蔡府的茶点也一桌一桌的,不但有甜食糕点,还有肉食荤菜,都冒着热气。

    两人略动了几筷子,才慢慢说到正题。蔡厚说:“子璋离京城久了,乍一回来过冬,可还习惯?”

    “还好。南方冬天是湿冷。”

    两人由冬天说到了南方,很自然地就说到了“误会”。

    蔡厚道:“我写信给子璋并无他意,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祝缨也放下筷子,对蔡厚道:“看来是我误会了,侍郎,请令侄女来,咱们对个账吧。把她的那个什么心腹管事也带来,这里面必有缘故。”

    “哦?!”

    祝缨点点头,又闭了嘴。蔡厚想了一下,对外面做了个手势,蔡娘子很快就来了。她没戴什么首饰,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见她行止,也是个有礼貌的女子,一应礼数俱全,也不敢就坐。行完礼,就对祝缨道歉:“家里仆人冲撞了大人,是妾之过。”

    祝缨道:“昨天大闹会馆的人呢?”

    蔡娘子小声说:“蔡福还在梧州会馆,他们不放人。”

    蔡娘子昨天派了蔡福过去,本以为很快就会有回信的,哪知等到下雪也没见人回来。她再派人去打听,好么,人被梧州刺史捆树上了。她情知不妙,跑到了叔父家里求助。等蔡厚知道了都宵禁了。

    祝缨对丁贵说:“你去,把人带过来。把项大郎也叫过来。”

    丁贵答应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他提人的时候,祝缨对蔡厚说:“咱们先对对账吧。”

    “对账?”

    祝缨点点头,将从项大郎那里拿出来的一叠书契给了蔡厚。蔡厚脸上略有点挂不住了,这种事,哪家都会有一点,要说全不知道,他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但是被人拿到自己脸上问,也显得祝缨有点不合群。冲撞刺史,是侄女做得不对,该打的打、该赔礼的赔礼,这个没二话。拿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兴师问罪,不能说不对,就是不合适拿到别人家里来说。有假正经撕破脸之嫌。

    祝缨道:“这一些是怎么回事?哪些是娘子自己做的,哪些又是仆人冒名?”

    上道啊!

    蔡厚喝问侄女:“你还不过来解释清楚!”

    蔡娘子接过契书来一看,差点昏厥,小声说:“起先,是……”是她的乳母的儿子要开个买卖,这样的出身,也不免有人想求一下旧主人帮衬。蔡娘子正有这个门路,就让蔡福拿着帖子去了梧州会馆。

    蔡娘子知道梧州会馆,是因为尚培基一选定要到福禄做县令项大郎这里就先拜访了尚家。烧香引出鬼来了!

    乳兄有这门路,自然有孝敬,一来二往有人知道了,蔡娘子也就多了这一项收入。她家是旁枝,父兄仕途皆不如蔡厚,家产也不如蔡厚的丰富。丈夫千里做官,她留在京里须打点一切,其中就包括一些财物。上下关系,即使姻亲故旧也得拿钱来喂。夫家不穷,但也不是豪富。做妻子的就要开源。

    梧州会馆一向识趣,她也就当做寻常。

    不过,她仍然从中看出了几份完全没印象的契书:“这些不是我!”

    祝缨点了点头:“我想也是。你自己做事,底下人当然要跟着学。”

    蔡厚又嫌侄女不上道了,梯子搭好了,你认个仆人干的,咱们再赔个管教不严的罪,再赠以厚礼,这一页也就揭过去了。她这一认,又没个完了。

    祝缨话锋一转:“请娘子避一下。”

    蔡娘子怯生生地看一看蔡厚,蔡厚点一点头,蔡娘子低头走了出去。

    蔡厚道:“惭愧。”

    祝缨却诚恳地道:“是我误会了,还以为是侍郎授意尚培基的呢。”

    “子璋何出此言呐?”

    “他就没对您说过我什么?”

    “呃……”

    “您觉得,他就只给您一个人写信?他的学问很好,不长八只手真是委屈了他的满腹经纶。”祝缨冷冷地说。

    祝缨掏出一叠纸来:“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不曾得罪侍郎,为何侍郎要如此对我?既然是他自作主张,我就算他的账了。哦,他还给我写信了。”

    说着,拿了上面一叠纸放到蔡厚面前。尚培基给蔡厚写的什么呢?又会给祝缨写什么?蔡厚有点冒汗,瞄了一眼信,汗真的下来了,尚培基的字。第一页前几行还是夸梧州治理得不错的,正要放心,后半页开始笔锋一转他开始说不足了。

    祝缨给他看下面一叠,上面好像是个账目。这个蔡厚也看得懂,上面写着,福禄县府库原有钱粮若干,公廨钱若干,现剩余若干。

    “我到福禄的时候,福禄县还欠着逋租,能攒下来些备灾备荒的口粮可不容易。令侄婿不到一年,就只剩这些了。”

    祝缨点了点信、点一点自己留的钱粮:“吃奶骂娘,不好吧?”

    蔡厚翻脸,把尚培基大骂了一顿:“无知小儿!狂妄昏悖!真是个废物!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不是读书出生,骂起“酸儒”来毫无愧疚。

    祝缨又拿出一张纸来,蔡厚再一看,上面是尚培基发的针对福禄商户的一些令。祝缨道,点了点纸张,又点了点契书:“吃饭砸锅可不对。”

    “这个东西!真是猖狂!”蔡厚骂道。

    祝缨道:“我在大理寺时,见过许多案子都是双方不能坦诚而酿成大祸。今天我与侍郎说清楚,解开误会才好。”

    “那是。”

    祝缨道:“他学问还是行的,治理国家还是先算了吧。娘子是您的家事,我不过问,他还是我梧州辖下的官员,我不能放纵。”

    蔡厚犹豫了一下,道:“也罢。”

    此时,丁贵又把蔡福给带了过来,这货被捆在树上,蔡娘子没能抢走她。夜里下雪,项大郎犹豫再三,觉得祝缨不是个残暴的人,没把他解开,却拿围屏把他给围了起来,再给点了个火盆,总算没冻死。

    到了蔡府,他对着祝缨和蔡厚就磕头求饶,祝缨却没有再打罚他,只是让他对账。

    祝缨也不是要将这账目对得多么的清楚,祝缨也知道,尚培基必须孝敬过蔡厚了,还得是重礼。要蔡厚吐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让尚培基吐出来一部分是正常的。她说:“追完赃,咱们都过个安生年。梧州会馆的那些风波,我来平。京城的糖价,我来压。”

    与蔡厚从今只能算个面子情了。

    害!本来都不认识的!

    祝缨躬一躬身,对蔡厚道:“告辞。”顺手把桌上的纸一拢,带走了。

    ……——

    祝缨从蔡府出来,又去四夷馆看望小鬼,小鬼们礼仪学得不错,礼部的熟人直夸聪明。

    祝缨高兴地说:“那他们能玩一会儿了!哎,烧好了热水、姜汤等着,郎中呢?也请来预备着。”

    郎睿欢呼一声,冲进了雪堆里!

    小孩儿,一旦没人拦着,就没有非得现在就住在雪里的想法了,过了一阵就都回来了。祝缨看他们换好了衣服,喝了热姜汤,才离开四夷馆。

    她得准备一下,明天轮到她跟吏部对账了。户部的账,在她进京当天就对完了。税也缴了,东西也带到京了。

    高阳王的世子原来是在吏部的,后因祖母老太妃过世,暂离了吏部。祝缨的熟人阴郎中也被调任,另一个熟人夏郎中还在。

    吏部除了要考核梧州一年的政绩,这主要是考刺史等人的,还得考另一样,即辖下的各官员。一般官员没有通天的手眼,等第优劣就全由刺史府来定。祝缨对其他人的评价等第略有些差别,皆以好话居多。对章别驾的考评更是不错。

    吏部也习惯了,一般他们也是抬笔就夸的。

    唯对尚培基,祝缨起手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结尾一个“伤民生计”,建议吏部给个下等。

    夏郎中道:“豁!开眼了。不给个‘中下’?”

    “中等,他就还能做亲民官。那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没反省过,永远不能让他治国临民,否则,你我都是罪人。”

    夏郎中惊讶地问:“这么严重吗?”

    “至少贫穷的地方不行,没积蓄,经不起挥霍。会饿死人的,我既看到了,还是积点儿阴德吧。”

    夏郎中想了一下,祝缨素来办事可靠,于是也提笔续了一段。边写边说:“那福禄县可就又没有县令了。”

    “有劳,别再找个书呆子了。”

    “要不你自己找?”

    “那我想想,你有荐的人吗?”

    “两千七百里?”

    “那还是我来吧。”

    两人很快将其余的事情办好,祝缨离开了吏部。

    设套

    祝缨步出吏部,还没到落衙的时候,皇城里仍然是人来人往,所有人步履匆匆。就快到年底了,人人忙碌,一些过年的装饰也开始布置了。快过年了,自家还没装饰,祝缨琢磨过年得给宅子收拾得像样一点。

    也不知道梧州家里怎么样了……

    一边思索一边走,祝缨没有去政事堂,此时也正是他们着忙的时候,今晚王云鹤不当值,晚上去他家比现在去政事堂合适。

    走着走着,祝缨猛地一抬头,果不其然,不远处一个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巧了,此人她也是认识的——鲁刺史。

    二人隔着五步,物非人也非。

    鲁刺史看着祝缨一身绯衣,往事涌上心头,感慨万千。一切都化为一声叹息,对着对面的年轻人微笑了一下。

    祝缨看着鲁刺史,五步,足够她看清鲁刺史的须发更白了一点。鲁刺史人还算结实,比之前又微胖了一点点,想来手下是没有她这样的混账下属,地方又更肥一点,日子滋润了不少。

    两人在皇城里都没有随从,祝缨率先对鲁刺史长揖到地。鲁刺史紧接着上前两步还了半礼,又将祝缨扶起:“子璋,许久不见啦。”

    祝缨直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道:“您仍健旺,令人不胜欣喜。”

    二人仿佛是一对许久不见的忘年之交,诉说着离别之后的琐碎。鲁刺史道:“老了,不比当年了。”

    “老骥伏枥。”祝缨还了一句。

    鲁刺史道:“终不及壮年。”

    祝缨道:“人的事,说不好的。”

    鲁刺史微笑摇头:“尽人事,还要听天命。”

    祝缨也不与他犟,而是问道:“您什么时候来的?此行可还顺利?”

    鲁刺史道:“我跑京城许多次啦,尽理会得。”

    “不知您下榻何处?何时回还?”

    鲁刺史道:“我有一处行馆,如何?哦,你原是京城人氏,有住的地方。我听说,梧州、梧州也有会馆在,想来你也有住处了?”

    祝缨老实地说:“是,已经住下了。”再次询问鲁刺史的住处,鲁刺史便报了个地址。

    祝缨道:“那地方好。”

    “是热闹些。”

    “那里安全,整个京兆府那儿都算歹人少的。出了坊门往左,过一条街就是施相的府邸。”

    “京城地面,子璋果然熟。”

    祝缨谦逊地说:“住得久了总能听到一些消息的。”

    两人一朱一紫站在空庭里聊天,过往的人不时要往这里投一眼。鲁刺史做了个手势,祝缨会意,侧过身子,落后他半肩,与他同往外走。看来鲁刺史今天不急着在皇城办事了。

    两人边走边说,鲁刺史叹息道:“往事已矣。”

    祝缨道:“我却总忘不掉,近来时常反躬自省,少年轻狂时,必是惹了不少麻烦的。”

    鲁刺史莞尔:“你也不算最让人头疼的。”

    “那就是多少有点不省心。”祝缨直白地说。

    两人相视一笑。出了皇城,两人都还各有安排,祝缨回家准备一下得去拜见王云鹤,鲁刺史也有自己那一摊子事要干。两人于是作别。两人的随从都牵马过来,祝缨这里是小柳,鲁刺史那里也是一个年轻的仆人。

    祝缨等鲁刺史上马之后,自己才上马。两人并辔走了一小段,即分了开去。

    ……

    今天跟着祝缨出来的人都不认得鲁刺史,小吴是见过鲁刺史的,但他已经是官员了,派他跑腿是另一回事,不好叫他再给自己当随从。无论胡师姐还是小柳,都没什么感觉。回去也没人讲,因此错过了知道一段故事的机会。

    祝缨回家换了衣服,再带人去王家。

    王云鹤今天不用值宿,必然是回家的。且王云鹤也干不出闭门谢客,自己窝在水榭里炖肉的事儿,今天必是能见着人——除非皇帝到王家去了。

    祝缨先去四夷馆,看一眼几个小鬼,尤其摸了摸郎睿的脑门。林风好奇地问:“义父,您摸他干嘛?”

    祝缨道:“玩雪容易生病,别冻着了,要是发烧了就去不了好玩的地方了。”

    郎睿道:“我好好的!”

    “那行,少玩点儿,还有更好的呢。”

    “嗯!”

    祝缨又问他们这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金风道:“隔壁的人到咱们门口来看的,可惜他们的话我们听不懂、我们的话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还听不懂官话!”

    祝缨嘴角抽了一下,就这几个人的官话?也就苏喆强一些,其他人的官话就挺方言的。她说:“他们离得可远呢,说话不流利。”

    看看他们没事儿,祝缨再叮嘱几句,才往王云鹤家去。

    王云鹤家比别人家还要热闹,王云鹤之铁面无私总带一点人情味,跑到他门上的人很是不少。哪怕是刺史,也愿意在他门上多等一阵儿,万一呢?这时节,穿青着绿的人在他门前都排不上队了,多数投个帖子,多等一阵儿,眼前朱紫太多便抱憾而归。

    一个青色的小官看着祝缨到门上与王家的人寒暄,羡慕地道:“我若得朱紫,必不至于久候。”

    正在收拜帖的王家仆人看了他一眼:“他就是白身时,也能见着相公的。”

    祝缨的仆人都能得到王家一处小屋子烤火避风,还有茶喝。祝缨自己则被引到了王云鹤面前。赵振等人虽然也跟着,却也是个小屋烤火的待遇。看着青绿官员不得久留,仆人都在外面吹风,赵振等人也有了一点自豪感:咱们大人可真有面子!

    赵振给祝炼递过一碟果子:“空喝茶水下得快,一会儿就得上茅房了,来,吃点儿。”

    他们闲着聊天,赵振问祝炼:“你先前跟大人进京,知道里头什么样不?”

    荆生等人来了兴趣,都围着祝炼要套话,祝炼道:“我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老大人十分和蔼。”

    荆生等人都嗟叹,说祝炼真是好运气,跟在祝缨身边在丞相面前露过脸了。

    祝炼心里不免要想:幸亏我能留下来。往门的方向看了看,为避风,门已经关了,怎么也看不到祝缨的身影了。

    祝缨已走到了王云鹤家的小厅里。这里还是祝缨当年给他收拾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大致布局还没有变,只有数件物品换了新的。整个房间里新物与旧物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看着也不觉得突兀。

    见礼毕,王云鹤道:“坐。”

    祝缨大大方方地坐下了,王云鹤问些什么时候到,这些天干什么的话。祝缨一一答了:“奏计已毕。年后估计户部等处还要同我聊聊,来年税赋,讲定了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想正月末就启程。赶不上宿麦收获,也能赶上春耕的尾子。”

    王云鹤道:“奏计还顺利?”

    “是。”

    “陛下召见可是在你往吏部协商之前。”

    祝缨的眼睛弯了弯:“陛下或许对我有些许误会,我已解释了,应当无妨。”

    王云鹤一挑眉,祝缨道:“没挨打,就应该没事儿。”

    王云鹤又仔细询问她一些梧州的事情,祝缨答得也比跟皇帝说得细,更不像在吏部、户部时那样只是核对一个信息。她说:“糖坊办得还行,各家都开分坊了,不至于被一家商人捏住了。官办的糖坊也有,这个能平抑物价,使私坊不敢妄为。工、商两件事,衙门不管,他们就要上天,衙门一管,就容易将人管死了。我还在试。”

    王云鹤道:“农桑才办出眉目,你这心又往工商上放了?放太多不好,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糖坊办起来固然是好,也要均衡。”

    “是。其实,重视工商还有另一个原因。我陛见的时候也讲了,到哪里我都这样讲,梧州想要留住人,只靠农耕是不够的。地少,又想人口多一点,那要怎么养活?勉强养活了,就那么点地又不够种的,多出来的人总不能由着他游手好闲。”

    王云鹤很快想明关节,点了点头。

    祝缨道:“再者,工商还有另一个用处,与异族交接,起头无非两样,战争、贸易。打……”

    王云鹤瞪了她一眼,祝缨笑道:“是吧?”

    王云鹤点头,问道:“瑛、猛、锦三族还好?我听说你此番又携了人来?皆是年轻人?”

    “还有两个小孩子。郎睿最小,七岁。”

    王云鹤当然知道这个事,他称得上是日理万机,但祝缨是他看好的人,必然有更多的关心,郑熹昨天还提了一嘴。王云鹤道:“质子?”

    “学生。番学我也办起来了,现在还要州里略投一点钱进去,不过也值。这些人,在番学里学几年之后,我不想将他们留在山下,还是送回去的好。要只是为了多几个识字的人,何必贴钱养他们?还是得回去才有用。”

    王云鹤赞许地道:“不错。若是回去的人多了,有一二想留下来的,也不要尽数驱赶。”

    “我还能在梧州几年呢?以后的事儿,得看以后的人了。”

    此言一出,王云鹤心里也是一沉。他看了看祝缨,叹了口气:“你出去是够久的啦!”当年放祝缨等一批人出去,是抱着历练、保留人才,以及一点大浪淘沙的想法,谁能在地方上干出模样来,那就重点培养谁。

    现在看来,一批人里最出挑的就是祝缨了,大部分人十年下来也没混上个绯衣,祝缨已经自己给自己弄了个刺史。

    淘是淘出来了,保……

    没料到皇帝命太长、太子命太短、祝缨又太能干。转眼祝缨就不能多留在梧州了。就算不回京城,她也得换个地方,还得是离京城更近一点的地方,还得给她再升一升,那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机会就多了。

    升得太快,想捂都捂不住,东宫未定,各地刺史也多少会受到各方的拉拢。

    有点要命。

    新旧之交,不是单凭一点聪明就混下去的。

    王云鹤心思电转,口上却说:“郑七说那几个孩子的礼仪学得差不多了,朝贺的时候不会哭闹吧?”

    “我盯着,到时候也叫他们互相盯着,不会有事儿的。”

    “唔,梧州会馆又是怎么一回事?”

    “刺史府以公廨钱置办,商人租用,两下都便宜。官府自己经商不合适,又得吃饭,指望商人自己来回跑,守法者受亏,不法者横行。也算有个小约束,知道他们在干嘛。您要说糖的事儿,一些歌谣我也听到了,带了一船糖过来,先平抑物价。尚培基激起民愤了,叫他们自己玩下去两下都讨不着好。得适可而止。不知道止,我来帮他们止。”

    王云鹤点了点头。

    祝缨对他汇报的愈发详细,除了山里的事不能说,其他能说的都说了,连山里,也说了一句:“与三族的贸易也是这般,我也盯一盯,不能放任。”

    王云鹤道:“使得。依你看,下任梧州刺史谁合适?”

    祝缨道:“不好说。尚培基来的时候,我寻思着终于来了个好人了,梧州不用由吏升上来的官员死顶了。啧,他拿老子娘的遗产给他自己修牌坊,要是能扬名,也是个孝子了。”

    王云鹤绷不住笑了,指着祝缨:“你呀!这张嘴!”

    祝缨也笑:“那咱说点儿好听的?我先前送来的书,您看着了吗?”

    王云鹤又是另一种笑容了,道:“不错不错,老刘很喜欢。”

    “纸是用甘蔗渣造的,版是聘了师傅雕的,都是梧州制的。一次我能印一百册,番学里的课本就是这样的。我已着手,每季往外发一百册,从纸坊的利润里抽取二十分之一,专干这个事儿。整个梧州,只要在册报户籍的新生儿,长到七岁,一人领一本。经史太难,这个容易些,识字入门它不难。老师虽然缺一点,课本不缺。哪怕都拿它引火糊墙擦屁-股,有一两个贫儿因此能识了字,也是好的。工坊的学徒,一人一本,得识字。”

    王云鹤微张着口,猛然一拍桌案:“好啊!”

    祝缨道:“给穷人透口气,或许能好些。”

    王云鹤轻叹道:“想得是好,也要知道,贫儿可不容易比得过富家子哦!师傅请不起,学校总不能考识字歌。”

    祝缨道:“是有点儿异想天开,管它呢!横竖就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先试行。我瞧着学校糊名也没人反对我,那不正好?”

    “你还没忘呢?”

    “我吧,这记忆性行。”

    王云鹤又笑,祝缨道:“那,还有一件事儿。”

    “说。”

    “每季我印的不止一百册,再多出来的,我能往外卖不?”

    “嗯?谁不许你卖了?”

    “比抄的书便宜多了!我绝不囤积居奇!成本加点运费工费,稍加一点利。这还是刘先生写的呢!把我写的序、跋都撤了,再换上,那谁,您的。您给安排那几个孩子能见一下陛下,我叫他们给陛下背一篇,再献一本儿。得有点儿水花才好卖么……”

    “就算这样,有心读下去的人也不会太多。”

    “可一些想读书的人不至于只能在窗户根子底下偷听还见不着书本长什么样儿,再被人放狗赶走。有用没用的,洒这一把,这钱不花在这儿,又花在哪儿?这点子书,还不够败家子儿一晚上打牌输得多。”

    她理了理自己的袍领子:“这个,够贴补一百本儿印的书还有剩了。就少一件衣裳,能补贴许多本。”

    王云鹤不笑了,点了点头:“陛下那里我安排,你的人要准备好。”

    “哎!”成了,小鬼们朝贺的事也安排妥了!

    王云鹤道:“老刘会很高兴的。你的序、跋,不要撤,我再给你写一篇!”他很振奋,又说自己还要再拉上个人也给写一篇。

    祝缨道:“那可太好了,您写,我带回去就印,明年夏天您就能收到样书了。”

    王云鹤也乐了:“你这样手中散漫,自己不要生活吗?”

    “够吃的了。”

    …………

    祝缨高高兴兴地从云鹤那里回来,办成了好几件事呢!当晚,她让小吴明天一早去鲁刺史的别院送帖子,再送一份礼物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还得站班,不过数数日子,不用几天大家就都能放假了。

    新年的氛围愈发的浓烈,站班的众人进京的公事也渐渐都干完了,大部分人都像通过了考试的学生一样,愈来愈放松。

    也有人在盘算着皇帝新年会给什么样的赏赐,能领到多少之类。

    王云鹤没在朝上向皇帝提苏喆等人的事情,等散了朝,他特意点名了一下骆晟,让骆晟先不要离开,一会儿到政事堂有话要说。骆晟不知道原委,乖乖答应了。

    皇帝与王云鹤议事的时候就问他留自己女婿要干嘛。王云鹤道:“依惯例,诸番排序会有些争执,问一问。”

    皇帝就把女婿叫了来问,骆晟也不会撒谎,这事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一五一十讲了斗殴的事,又说:“已安抚妥了,他们谁强谁弱,自己心里都有数。”王云鹤又问这些人随行的商人的问题,番邦外国的使节,会有一个习惯——带商人。有的时候甚至就是商人冒充使团。朝廷这边呢,很多时候也没那么好骗,有国书的还认真些,没国书的就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要个万国来朝。

    骆晟道:“商人都聚居一处,并不令其与百姓杂处。”

    皇帝道:“不错。”

    郑熹状似无意地问:“没吓着孩子吧?”

    “什么孩子?”皇帝警觉了,他还以为郑熹问的是自家孩子,比如两个姓骆的外孙之类。他既疼爱永平公主,公主的孩子他也是喜欢的。

    郑熹道:“就南边儿,来了几个孩子,安排了几个人教授礼仪,一直忘了问。”

    骆晟道:“哦!他们,没事儿,看着斗殴也没上手,还在认真学着礼仪呢。”

    皇帝不耐烦地问道:“说的是谁?”

    骆晟忙解释了,皇帝道:“孩子?”

    骆晟道:“是。”

    皇帝之前看祝缨,就光想着“经营十年”,连她带人来朝贺的事儿都给忽略了,现在一听又起了兴致,问道:“礼仪学得怎么样了?言语可通么?”

    骆晟道:“通的。”

    “宣。”

    祝缨万没想到王云鹤动作会这么的快!她的打算是,白天去四夷馆看一看,然后再探望一些旧识,晚上去施鲲家报个到。见不到的另说,反正她得去。如果见,那就见。如果不见,她就去裴清家,顺便跟裴清商量一下肯不肯接受她赠予五百册的识字课本。京城比别处富裕一点,能差不多吃饱的人比较多。哪怕是给富人家当仆人,识字的也比较体面。

    京城容易带起风潮。

    才到四夷馆,见到苏喆拿着一只镶了绿松石的银碗,祝缨就多留了一会儿,问道:“你去买东西了?”

    “没有,跟隔壁换的。我这儿煮茶,送了他们一点儿,他们来问,拿这个与我换了一些。他们的东西还行,就是说的话有点儿不懂,光知道他们在西方。”

    “你们都是‘重译’了,意思当然说不清啦。”

    苏喆赶紧问:“什么是重译?”

    “就是要经过两次通译。奇霞话转成官话,官话再转成西番的话。说是西番,是对京城,对咱们,他是在偏北边。”

    正讲着地理,宫里就来使了。祝缨陪着小鬼接待了宫使,这个宫使就没交情了,不过面熟。宫使宣了旨意,又对祝缨道:“相公让大人陪同进去,以备询问。”

    祝缨道:“是。”

    金羽跳了起来:“能见到皇帝了吗?”

    祝缨道:“要叫陛下。”

    “哦!陛下!”

    祝缨道:“都穿好衣服,咱们就动身。”

    把小鬼们装车里,祝缨自己骑马,与宫使押车往宫里去。到宫里的时候太阳正暖,祝缨拖着一串高高低低,往殿里去。小孩子们进到宫城,愈发惊讶,眼睛不知道看哪里了,一时也不知道是紧张好还是兴奋好。小宦官们都偷笑。

    快到大殿了,小宦官提醒:“大人,还请约束几位。”

    祝缨道:“好。”

    小宦官去通报,祝缨对着小鬼们打了个响指:“醒醒!见陛下了!知道怎么说吗?”

    “知道!”他们齐声说。

    祝缨牵起郎睿的手,说:“那行,走吧。”

    …………

    几个小鬼有点紧张,祝缨挨个儿摸摸他们的脑袋:“行了!走!”

    到了殿里,她在前做个示范,小鬼们跟着做。口里也说:“臣拜见陛下。”之类。这词儿跟礼部教的略有不同,但是皇帝不挑剔。

    皇帝更关心这几个人:“他们这衣饰……”

    祝缨道:“梧州炎热,即便冬季也绝少有雪。”所以这几个孩子身上穿的都是京城新款的冬衣,俨然是外面富家子弟。只能从五官上看出与中原稍有不同。但是头人家的孩子,都养得精细,看得出条件不错。

    君臣肯信祝缨,也是因为这个。养移体、居易气,少有人能够显出与自己出身不太一样的气质。

    皇帝与他们说话,几句话间也就能听得出来,他们确实是“头人”家的。

    苏喆虽然管亲娘还是叫“阿妈”,而不是“臣母”、“家母”之类,回答问题时却能显出一点“自己人”的味道。譬如“阿妈就派人下山学。”

    皇帝很高兴,说:“你们的官话讲得很好,学多久啦?”

    苏喆道:“我学得久,他们学得迟一点。舅舅更晚!才刚会识字歌,还会写错字呢!”

    郎睿以为说的是他爹郎锟铻,不高兴了:“我阿爸学得可好了!才不会错呢!你说是哪里错的?要讲证据。”

    “噗……”郑熹闷笑一声。

    小鬼们没人理他,苏喆道:“我说的不是你阿爸,是羽毛舅舅。”

    她表舅金羽不高兴地说:“一定是博士说的。”

    祝缨咳嗽一声,小鬼们又站好了。

    “獠人”里的年轻一代学官话,还读书,皇帝本人是高兴的。皇帝饶有兴趣地问金羽:“是什么字?”

    金羽道:“就第七篇嘛!也不能怪我,两个字长得好像兄弟。哥哥和弟弟,有什么分别?”

    苏喆补充:“另一个字在第九篇。”

    皇帝问道:“是什么篇?”

    金羽不情愿地念了两句开头:“就这篇嘛。”

    “第九篇又是什么?”

    金羽只好又背了几句,说:“我是背得出来的,就是字长得太像了。”

    识字歌本身就有韵律,学的时候是唱歌、背的时候像吟诵,皇帝还觉他背得太短,要求他背个全篇。金羽唱歌是不怕的,给皇帝唱了两首。皇帝手指敲着膝盖,打着拍子:“不错不错。”

    一个“已”一个“己”,确实挺像的。大家留意到,小姑娘跟这个少年是亲戚,跟那个小男孩好像也是亲戚,串亲戚了,挺符合联姻的。

    王云鹤道:“老刘手下留情了,没把己、已、巳写在一页里。”

    皇帝笑道:“哦,想起来了!是那个识字歌?你们说过的,是不是?”

    郎睿响亮地道:“对!”

    皇帝也不生气,郎睿现在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还小。苏喆从袖子里掏出个薄本子来:“就是这个。”

    书,就这么献了出去。

    皇帝道:“那我看看。”

    苏喆犹豫了一下,祝缨道:“回去我给你本新的。”

    苏喆这才将书给了宦官,宦官接了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上面还画了点猫猫狗狗的涂鸦,凌乱地记了一点笔记。

    刘松年和祝缨的名字都写在上面,第一篇还是颂圣篇。

    皇帝匆匆一翻,扣了下来,对祝缨道:“你给她一本新的。”

    “是。”

    祝缨和王云鹤都没说免费发书的事,皇帝看了这本书,留下来了,就行。

    皇帝很高兴,赐了几个孩子纸笔之类,再赐冬衣,又给金钱。祝缨算了一下,五个人得到的加起来比她今年能从皇帝手里拿到的过年钱还要多一点。

    看来皇帝是比较高兴了。

    稍过一阵,皇帝有点倦了,蓝兴悄悄向丞相们使眼色,施鲲于是说:“陛下,就照今天议定的事办了?”

    皇帝点点头:“你们去吧。”

    祝缨带着小鬼、拖着赏赐,一路回到了四夷馆。小鬼们挺兴奋,彼此看着东西,苏喆稍有不喜,道:“为什么我没有刀?怎么给的绸缎呢?”

    祝缨道:“他们没有绸缎。”

    “那不对,”苏喆小声说,“阿翁待我与他们是一样的,穿绸的不如拿刀的。”

    祝缨道:“那我给你找好刀去。”

    “嗯!”

    祝缨让他们的随从将东西收好:“莫要被人偷窃了。”

    与他们在四夷馆吃了午饭,小鬼们吃饱了被炭盆烘得昏昏欲睡,祝缨让他们各自休息。她走了出来,找到四夷馆内的鸿胪寺的典客丞:“有通译吗?”

    典客丞吃了一惊:“那几个不是会官话吗?您更熟啊。”

    “他们隔壁的西番,有多出来的通译吗?”

    “您这是?”

    祝缨道:“离太近了,我不放心。得问问他们说了什么。”

    “哦哦,有的!”

    交际

    皇帝的召见没有占用太长的时间,倒是在四夷馆多花了一些功夫。从四夷馆出来,日已偏西,祝缨仍是先回自己家里,收拾停当了再去就施鲲家里。

    祝宅此时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不但宅子里的人忙,项大郎带着不少帮手也过来了。到了祝宅,将儿子往宅子里一放,他就开始指挥卸车。

    厨娘是最忙的。整个祝宅二十来口人,过年期间的吃喝都得先预备出个大概来。厨娘是项大郎给找的,采买食材的事情项大郎也已着手在办了。即使如此,厨娘还是恨不得能长出八只手来。祝银等人又跟着帮忙。

    赵振等人都在宅子里帮着写帖子,项大郎又派了人来带他们去逛街。荆生道:“大人忙碌,我们岂敢再偷懒?已见识过京城繁华,且又买了伴手礼,足够了。”

    赵振也说:“上回逛街是你付的钱,我们还未曾还算哩!”

    项大郎道:“咱们是同乡,你们到了京城,我招待你们些儿还要你们算钱,回乡我就没脸见人啦。”

    赵振笑道:“那不一样,那是我要买了送人的,你出了钱,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呢?下回要是我自己过来,或你回家了,我到你家去,你招待我,我就不这么算啦。”

    项大郎无奈地道:“尚是什么人?你们与他不一样,咱们自己人,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赵振道:“在家里也见过你家二郎、三娘,都是好人,我也信你是个慷慨的好人,会对人好。可也没这么好吧?咱都看大人的面上。你看大人的面子对我们好,我们也要看大人的面子,不能叫你太破费,也给大人招闲话。”

    汪生和方生也都说:“就是这样。”

    但是蔡娘子的事儿一出,他们几个不免心惊。四人商量过了,祝缨不是刻薄人,项大郎不是吝啬人,但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时节叫项大郎给他们付钱是不妥当的。贪了这个小便宜,丧人品。说小人一点,现在贪这一点,叫刺史大人厌恶上了,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项大郎与他们推让一番,见他们态度坚决,只得与他们算还了钱财,四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与项大郎客气两句,他们又开始写拜帖了。

    各地风俗虽有不同,富贵人的习惯却都差不多,都得写无数拜年的帖子,发到各种人家去。谁到了京城,都得入乡随俗。谁都知道,正月的时候会收到无数的帖子,差一点身份的人帖子都打开都不打开就都引火了也说不定。但是还得写。万一你没投帖,对方恰又记在了心上,这又是一种结怨的方法。

    其他人则帮着扫尘、清理废旧,再将新年的一些陈设摆出来。项大郎也带了一些新年要用的陈设,红纸是必须的,他又带了许多灯笼。祝家简朴,平常用的灯笼式样也简朴,项大项带了数盏仿宫灯,往屋里一挂,更显出喜庆来了。

    此外还有新铸的青钱等,是预备着赏人的。又依着风俗扛来了两株大大的竹子,号称“摇钱树”,倚在墙角。

    凡此种种,能想到的他都给想到了。

    祝缨回到家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像。她对着项大郎喜悦的面庞,说:“钱还在其次,你泡在我这里,不得耽误你多少买卖?”

    项大郎道:“那不一样!大人这里比一点买卖重要得多。大人瞧着看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小人们在京城,孤苦无依,大人来了之后才终于有了为咱们做主的人,您就是咱们梧州人的依靠!”

    赵振等人放下笔出来迎接,听项大郎把好话都抢着说了,都是附和。

    祝缨道:“行,这事儿我认了。我看也差不多了,就先这样,有用的我会找你的。忙你自己的年,阿渔来一趟不容易,你们父子好好聚一聚我才高兴。”

    项大郎这回听话了:“是。”

    祝缨又问梧州会馆现在如何,有无后续,项大郎笑道:“都能应付得来。蔡娘子要不是县令的娘子,本也不至于那么怕她的。”

    祝缨道:“这风气。既然没有糟心事,你就痛痛快快过个年。”

    “是。”

    祝缨看项渔有点闷闷不乐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项渔笑得有点勉强,说:“没事儿。”

    项大郎道:“想家了。”

    “哦。出门是长了些,天气暖和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项渔低着头,显然不太像是这么回事。

    祝缨看时辰不早了,点了几个人带上礼物随她去施府。她将祝炼留了下来,让他“代我招呼阿渔”。

    项大郎又在宅子里督促一回,也带着儿子先离开了——怕赶上宵禁。

    路上,项渔依旧不开脸,项大郎道:“又怎么了?”

    项渔没说话,一路别别扭扭地回到会馆,他才对项大郎道:“爹!你别弄得那么谄媚的样子!”

    项大郎道:“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项渔不服气地反驳,“咱们做买卖的人,做官的瞧不起咱们么!他们要为难咱们,咱们赔钱都算轻的,重的命都没了。得孝敬。可是大人不一样!大人是好人,也从不敲诈商户、作践下人。你怎么拿对付别人的那一□□来对付大人了?还拍马屁!我在刺史府里住好久了,都没看到像你这样干的!”

    屁大点儿的孩子,敢嫌他爹丢人了?

    项大郎在外是个和气生财,在家对弟妹也还厚道,对儿子就板起了脸:“你懂个屁!咱们家是商人,奉承的不是人品是官印!记着了,不管什么品性的官儿,咱看的是官衣给钱。敬重人品,是哪天他不做官了,咱们还跟现在似的对他!”

    说着,他抄起算盘要打儿子。

    逆子!

    逆子怒道:“他才不会做不了官!”扮个鬼脸,歪七扭八地跑了。

    …………

    别人连“哪天不做官了”都给她筹划好了,祝缨还在勤勤恳恳地做一个为着仕途奔波的倒霉刺史。

    施鲲府上,祝缨投了帖子。门上也认得她,她现在又是个刺史了,门上请她在门房里坐下避风,并不压她的帖子,很快进府通报。施鲲也给面子地接见了她。

    意外之喜。

    祝缨恭恭敬敬地在厅里朝施鲲行礼,施鲲道:“你总能给自己找到机会。坐吧。”

    祝缨谢了座,坐下了才说:“可能是我运气好吧,总能遇着了。”

    “瞎子就算遇着了也看不见,”施鲲说,“不知道吧?还有被机会砸得满头包的。”

    祝缨是个难以评价的人,施鲲一向讨厌多事,喜欢“无为”,祝缨偏偏是个“好事之徒”总能给他整出点新活儿来。好在不烦,一般都是干出眉目甚至是有了结果才会拿出来说,最低也是有了可行的预案。

    祝缨捧场地笑了。

    施鲲之前收到了祝缨印的书,随手翻翻,顺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他今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找,当着祝缨的面就不提这茬。他只问祝缨:“那些孩子,是质子吗?”

    祝缨道:“是番学的学生,将来还要他们回寨子里去。真能学出个模样来,凭本事考入官学也行,既然已经领受了官职又纳贡,就不能光是客客气气地当个外人。”

    施鲲道:“你想得倒远,你这……哦,你才三十岁啊!年轻可真好,可以谋划长远。羁縻的事急不得,一急就易出错。谁不想将羁縻化作编户呢?急功近利不行!你前面做得都很好,不要在后半程急躁。事情做坏,前功尽弃,无数心血毁于一旦。无论将来如何,你都是首倡者,青史之上这一笔不会少了你的。谁收尾,不要在意,嗯?”

    祝缨起身听他训完,道:“是。”

    施鲲道:“坐。”接下来说的就全是些家常话了,施鲲避开了祝缨的婚姻,只关心一下祝缨父母如何之类。

    祝缨道:“家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不如同龄人健旺,近来又好修道,常往山中去。好在梧州炎热,山中清凉,倒还好。”

    “安全吗?”

    “想给他修个观,放几个人陪着,闲时去住一住我也能放心。”

    “唔,也不错。”

    祝缨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想是施鲲还有别的客人。果然外面几声低语,施鲲问:“什么事?”

    仆人拿了张拜帖进来。

    祝缨于是起身告辞。

    施鲲道:“路上小心。”

    祝缨一揖,从厅里退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又看到了一个只有一点印象的官员,应该是某个州的别驾,因为此人站班的时候站在她的侧后方。她对那人点一点头,那人也回她一个拱手。两人交错了开来。

    ……——

    从次日开始,各衙陆续封了印,京城里年味更浓,各种官员终于得到了解放,四处乱蹿。宫里也更忙了,皇帝要赐各官员过年的钱物,还要收官员们上的贺表。

    祝缨也是乱蹿的人之一,她又去求见了钟宜,见这位丞相就是在白天了,竟也能排上了号。钟宜是三个丞相里年纪最大的,他比皇帝的年纪还要大上一点,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他须发已白了大半,眼袋拖得老长。

    祝缨看他的样子,精力似有不足,面上不动声色,仍是恭敬地拜见。

    钟宜该感慨的多少年前就感慨完了,只剩鼓励了祝缨几句,祝缨也没指望他对自己有多么的亲近。钟宜说要“戒骄戒躁”,祝缨就回一个“谨领训”,在钟宜面前,祝缨从不求出彩。

    除了钟宜,其余如窦尚书等人,她也都拜访了。窦尚书与她还有一个官司要打——税。梧州的宿麦是一批一批地推广的,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宿麦入税这件事户部必然上心。祝缨进京时与户部对的是今年的账,窦尚书要说的是来年的数额。

    “梧州种得最早,旁的州都看着呢!你这里宿麦迟上税,他们也有样学样,我这户部仓里老鼠都得饿死了。”窦尚书说。

    祝缨试图软化他的感情:“尚书也做过刺史的……”

    “我现在是尚书了。”窦尚书毫不动摇。对啊,是当过刺史的,那时节也是跟各部打官司的。怎样?他又不是刺史们派到户部的奸细!

    两人逮着机会就得争一争。于祝缨,她不可能在京城呆太久,得见缝插针找机会。于窦朋,祝缨这货总有邪招,万一再拿只白雉糊弄了皇帝,让皇帝同意再免两年的麦税,户部找谁哭去?向户部要钱粮花用的时候,别人可是不管这些缘由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户部尚书不行。

    掰了半天,来年祝缨是照着之前商定的交麦税,但是祝缨与窦尚书商定:“粮我交了,万一日后梧州受灾……”

    “我一定不催你交!只要你如实道来,我也可为你奏请免一部分。”

    “赈灾的钱粮,你不能再扣。”

    窦尚书道:“连年大熟,你都没准备?”

    “梧州地瘠民贫,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没有太多的储备。”

    窦尚书道:“那好吧。你可真是不吃亏。”

    “我也不占别人便宜。”

    窦尚书哭笑不得。

    他也是个忙人,来找他的人里除了刺史,又还有些旁的官员,乃至于一些将军。他管着钱粮,如何分派不全由他做主,政事堂下了令,他要说一句“没有”或者“转运困难”,也够别人喝一壶的,因此客人也多。

    祝缨不多打扰,与他达成共识之后也就撤了。她路过京兆府,看里面实在太忙,每逢年节,京兆府就全体紧张。思考了一下,她将见裴清的事往后推了几天。

    ……——

    祝缨拜访别人,别人也拜访她。

    头一个是老吴。

    老吴携老妻,连同儿女们以及孙子外孙之类,再准备一车礼物,跑到了祝家。

    他这时机拿捏得巧,这天下午祝缨在家里试新衣。一个从四品的官员,掌管一州,她正式的衣服就有许多套。品级低的时候,衣服的名目也少,品级高了,各种礼仪里数得上名号的衣服也多。新年朝贺,得穿着十分正式的大礼服。

    十分沉重。

    手上还要持着笏板,两条胳膊架着。宫廷还特别的大,进宫朝贺除了特许所有人都得步行。祝缨甚至怀疑钟宜是不是给累傻的。

    胡师姐跑到门边说:“大人,小吴大人的父亲带着全家过来了。”

    祝缨道:“请他们前面堂上奉茶。”

    换衣服花了些时间,祝缨才又轻松地出现在老吴面前。

    老吴是个实在人,不等祝缨坐下,先带全家跪了下来。祝缨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老吴也算个老封翁了,大理寺的吏职是不能再干了的,于是让长子先顶替。现在次子又回来了,同他讲可能要换个地方当副官了!老吴左思右想,觉得小吴不是很可靠,还得舍了老脸,再来跟祝缨套套近乎。

    礼物也是不可少了。

    祝缨邀他坐下,道:“人丁兴旺啊。”

    吴氏与小陶也是祝缨熟人,都笑道:“托大人的福。”

    老吴更是千恩万谢,说:“小人一家干了几辈子杂役,遇着了大人才有这小子的今天。要说大理寺底下的一些小事儿,咱不输别人。官面儿上的事儿,这都是雏子,全赖大人。这小子骨头轻,必不是个安份的性子,能平安到现在,全是大人的庇佑。”

    祝缨道:“他也聪明伶俐,也肯做事。”

    老吴道:“吏同官天差地别。吏在背后笑话这个官儿傻、那个官儿呆,叫他自己做,也是做不好的。看人挑担不吃力。”

    吴氏与小陶也帮腔,说的全是谢祝缨的话。却又都不提给小吴选官的事儿,只说由吏转官之后家中受益等事。

    最后老吴才说了:“也有了些田,都是土产。往年大人大理寺的时候,咱们过得多么的好呀,别的大人是受小人的孝敬,咱们吃的是大人的饭。倒反过来了。有心孝敬,当时也是有心无力,如今终于能够了。”

    一份于吴家来说的大礼送到,除了土产,也少不了一些稍贵重的东西。老吴更是单给张仙姑送了一套首饰,老头心里门儿清,张仙姑有份量。

    祝缨也不含糊,说:“我知道你们的为人,今天这礼我收下了,以后就不要这样了。我还想给他安排个地方,从县丞做起,以后前程就要看他自己了。对上面疏通也是人情,你出手太重,我就要想想这厚礼是从哪里来的了。是盘剥百姓的吗?”

    小吴忙说:“不敢的不敢的。”

    祝缨道:“有个节制才能长远。”

    “是。”

    老吴趁机问了一小句:“大人安排他到哪儿呢?”

    祝缨道:“离京城近一些,不超十日路程。”

    吴家一家都高兴,这样可以互相照就了。

    祝缨对老吴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老吴憨笑。

    祝缨也失笑。

    ……——

    老吴之后,又是另一个早就约好的人——陈萌。

    两人约好了办完正事要小聚的,陈萌还打算给祝缨多介绍一些熟人。这些熟人里,有一些人譬如贾刺史,还是陈峦亲自给双方搭的线。见着陈萌,也都催促陈萌要担起责任来,将大家聚一聚。

    陈萌对祝缨也是高看一眼,他亲自来了:“日子到了,你可别忘了,就在我家里!”

    他那家是陈峦做丞相的时候的相府,地方大,位置好,门前的拴马石都比别家多几根,合适这样的聚会。

    祝缨道:“忘不了。”

    陈萌道:“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祝缨也就着便服,与陈萌往陈府去。陈府她是来过的,如今真有点物是人非了。祝缨道:“大郎过年不回乡,世伯要寂寞了。”

    “他有孙子就忘了儿子了,乐得不理我呢。”

    宴设在大厅里,他们到的时候已有人到了,一人一席,歌舞升平。

    祝缨往末席去坐,陈萌却叫了一声:“三郎,来。”他让祝缨坐在他的左手边的位子上。祝缨十分推辞,贾公道:“该着你坐的!我们要是现在就抢着坐,就是不识数啦!”

    祝缨道:“这是……”

    都是“自己人”贾公也就不客气了:“这里面,也就只有大郎与你,前途无量啊!”

    祝缨道:“惶恐惶恐。”

    陈萌笑道:“你来,你来。”

    祝缨还是在末席坐了,说:“前途太远。顾不着眼下的人,就到不了远处。我最幼,资历也浅,怎么能争这个先?”

    说话间又有人到了,不多会儿人就齐了。他们重新叙了座,祝缨还不是最末,因为还有一个别驾、一个长史在她的后面。除了主人陈萌,客人一共六个人。

    陈萌笑着摇头:“来!”

    女仆鱼贯而入,上了新肴。祝缨不饮酒,陈萌给她上了蜜水。他们说着些自己辖下的事情,贾公说:“某县令真是傻子!”

    另一个一王别驾就请教这个县令准确的名字的来历。

    刺史们纷纷感慨县令还是很重要的,手下出一个蠢县令,真是愁死人!贾公又问祝缨遇到过没有,祝缨道:“也有一个。”把尚培基给说了。

    陈萌摇头道:“还是根基太浅薄。”

    另一位吴刺史道:“也是脑子不好使!”

    他们又说一个好县令得是什么样的,陈萌指着祝缨说:“三郎这样就极好!”

    祝缨谦虚了几句,说福禄县到现在也不能算是富裕。

    贾公道:“以前更穷啊!你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必是前途无量。”

    祝缨道:“又拿我打趣了,再这么说的,得罚酒三杯。”

    王别驾摇了摇头:“你当我们乱说的?那可不是!咱们这些人里,也就你们俩能进皇城。”

    祝缨问道:“我年轻,不懂这些事儿,还请您赐教。”

    他们都笑了,贾公道:“你几品?”

    “从四。”

    “我从三,你瞧瞧朝廷中枢里,有几个从三的位子空着给我的?再往上就更难了。进一个,就得出一个,出谁?都说由青到红难,红了之后也不容易!你们就不同了,大郎,家学渊源,陛下也惦记着他。你年轻,地方上政绩斐然,相公们又青眼相待,现在进京安排得下。地方上干的再好,不在陛下眼前也没用。还是要进京。”

    陈萌道:“我们也是说不准的,这些事得看机缘。没有机缘,就在京外各地任上来回转着。我已预备好了再转个十年了。”

    这话不假,外任刺史虽然肥称,想进一步必得进京。刺史已算高官,皇城哪有那么多的高位虚席以待?

    朝廷小官,干到死了拉倒,朝廷高官,也得七十才能休致。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七十的也不是特别多,还是有人死在任上。官太高的,又舍不得休致,恨不能死在官位上。

    所以许多刺史是一直在刺史任上轮着转,转到死了算完。一些别驾、长史也是这样。

    祝缨不由想到了鲁刺史,自己做县令的时候他是刺史,自己做刺史了,他还是刺史。不是能力欠缺,还真是……命啊……

    贾公突然问祝缨:“听说,陛下看中老弟你的一本书?”

    祝缨道:“是识字课本么?不是我的书,是刘先生写的。”

    “哦!识字歌。”陈萌说。

    祝缨说:“对。”又给几个人解释了一遍。

    陈萌道:“你手头还有么?再给我几本,成不?”

    贾公等都讨要,因为根据消息,皇帝对这本书还挺喜欢的,让收好了,又多给刘松年赐了一套文具,都是贡品。又将一部御制的新书赐给了刘松年。施相公也让人找出那本书来,让他得意的几个门生读一读,以便与皇帝说话的时候万一提到可以接得上话。

    楚王好细腰。

    祝缨道:“还有一些,原是想给我家一些随从识字用的,我现将这一批书腾出来赠与诸位。”

    复杂

    从陈府出来,祝缨扳鞍上马。

    陈萌将众人将到了门口,叮嘱其他人:“都有酒了,不要纵马。”

    祝缨听了一笑,不喝酒有时候会给自己造成一点麻烦,晕晕乎乎间很容易拉近感情。一顿饭吃完,这些人之间更热络了,她与大家也只是混个脸熟。书倒是都答允出去了。

    回到家里,她连夜让人收拾出了书本来,一份一份地分好,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了出去。

    然后是见裴清等人,再要请客。当年的端午六杰今年也没有齐,温岳、郑奕都还在,姜植今年回不来,蔺振也被外派了,邵书更是今年才被放到外州做了个别驾。祝缨请温岳、郑奕吃饭,地方就在自己家,二人都答应得很痛快。

    祝缨郑奕提了一坛子酒过来,温岳进来就说:“我今天也不能喝。”

    郑奕道:“什么?你也不喝?我自己带酒来自己喝么?”

    二人都有微有一点发福,有了点当人老子的样子。他们二人都有了一些子女,模样跟被上官三不五时出难题的倒霉下属颇为相似。

    温岳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么?这时节万一谁唤我,我却醉倒了,必要麻烦的。”

    郑奕嘀咕着自斟自饮,过一时又抱怨也没个唱曲儿跳舞的。

    祝缨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温岳也说:“年前年后还少了那些个?朋友们清清净净的吃个饭、说说话不好么?”

    郑奕对祝缨道:“三郎莫放在心上,我这心里不痛快。”说完,又喝了一杯。

    祝缨先不追问,请他尝一尝梧州特色的菜品。这一席兼有京城与梧州的特色,下酒菜是足够的。

    温岳笑道:“他呀,气着了。七郎以前做过詹事的,你知道吧?”

    祝缨点头。

    郑奕道:“这就被粘上了,他也不知道甩脱一下!还被坑得不够么?”

    祝缨道:“是旧时同僚还是——”

    温岳口气冷冷地道:“先太子有个遗孤,一些人就坐不住了。”

    祝缨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呀。”

    郑奕道:“你回来这些天,还装什么不知道呢?”

    祝缨道:“诸王之外又添了一位?”

    温岳叹了口气:“当年七郎受牵连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先太子薨逝之后,陛下对遗孤倒是关照。原东宫的一些人就……唉……”

    “这可不是小事,你们且说清楚。”

    郑奕冷笑道:“不过一群傻子发梦罢了!还有太子妃,上回七郎就是为她顶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偏要弄权显能,还要坑害别人。现在她又开始了!谁要再听她的话、跟她站一块儿?东宫里又满是一群眼高手低、无能聒噪之辈,七郎做詹事的时候,他们各有主张,不服管束,给七郎添了多少的麻烦?连我们都帮着平了许多事情。太子薨逝,他们摇成一变,又成了忠臣了,必要七郎再出力扶植遗孤。还敢提什么‘忠’?呸!竟敢拿着大义名份,妄图发号施令了。”

    温岳低声对祝缨说:“他们又有几个人,围在七郎身边,七郎也不能就与他们划清界限从此不理先太子遗孤。这……唉,当年看,做詹事何等光彩,现在看,全是麻烦。”

    祝缨问道:“发号施令又是怎么回事?谁发号施令了?”

    “两拨人呢。”温岳说。

    郑奕又灌酒了:“烦!看着陛下没有立时立一个新太子,一个一个的都觉得以后天下是‘太孙’的了!哪来的‘太孙’?王都没封!一个是太子妃,拿出先前主母的范儿,使她兄弟托出话来,说什么孤儿寡妇,请看在先太子的面子上代为奔走,日后绝不敢忘,云云。再有原本的一个东宫洗马、一个现在的师傅,都想要立先太子一脉为储君。有机会就要‘提醒’七郎不要‘忘本’。七郎是因为东宫才得出仕的吗?究竟是谁帮的谁?心里没点数吗?”

    祝缨眉头微皱:“没听郑大人提起过这个事呀。”

    温岳道:“你离得这么远,知道了也不过是干着急。这个事,急也是急不来的,大家都看不清陛下是个什么意思。我们私下说,国赖长君。可是先太子之下就是赵王,他……有点儿,不太像。”

    太子死了,到现在皇帝活下来的儿子就剩下七个了,个个都是庶出。最年长的是赵王,这个人,祝缨是知道的,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这个排行就很惹眼。太子在世的时候,赵王就已经深谙生存之道,显得相当的与世无争,爱好一点文学。但是又没这个天份,整天就自娱自乐,也不曾见他结交大臣。

    “如果不是他,恐怕就会有麻烦了。”祝缨说。

    郑奕没有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而是讲:“也不知道七郎是怎么想的,反正就那么几借个人,面上不显,私下也该准备起来了。他倒好,不与我们商量,倒与几个歪瓜劣枣凑到一堆!”

    温岳道:“你这是什么口气嘛!七郎必有成算,也不是故意冷落我们的。”

    郑奕道:“那几个小人!三郎还不知道吧?你、邵书新、姜植、蔺振都离京了,七郎身边这两年有人补缺了呢!一起子小人,抱起团儿来,真是气人!”

    他今天态度不好的原因找到了,并不全是因为立储啊!

    温岳道:“给我倒一杯。”

    郑奕给他倒了一杯酒,温岳一饮而尽,缓缓地对祝缨说了他们这一件烦心事。郑熹经历起落之后,沉寂了一阵,这两年身边多了三个人。这三人是同乡,起先,是一个从外地进京来谋缺的地方官舒炎。他是因为丁忧,丁忧的时间还有点长。他爹先死了,丁三年,然后是祖父死了,再续。

    一续就续了好几年,等他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也不知怎么的,反正就是攀上了郑熹,接着又为郑熹引见了他的两个同乡。

    温岳道:“确有一点能耐。舒炎做到了新丰县的县令,我们私下问过甘大,他姨母家就是新丰县的,说这个县令做得还行。他两个同乡,白庆志、柳昌,原是部里的小官,呃……也还行吧。”

    祝缨道:“郑大人的眼光一向可以的。”

    郑奕道:“就他们?咬槽的驴!”

    祝缨道:“一槽本来也不能拴两头驴,拴多了抢食。”

    郑奕瞪她:“说什么呢?不对,你说谁呢?我怎么听着味儿不对?”

    祝缨笑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能逼得郑奕拿驴当比喻,可见舒炎是有些本领的。她说:“他们都干什么了?”

    温岳咳嗽了两声:“你见了就知道了。”

    祝缨道:“这事儿闹的。外头的风波还没平息,自家又开始了。”

    温岳不再喝酒了,接着喝茶:“谁说不是呢?大家伙儿都聚到七郎的麾下,偏偏有人有杂念。礼部主持考试,十三郎原本答应了一人,要代为关说,舒炎抢先一步荐了另一个……”

    诸如此类,又有在郑熹面前抢着表现之类,弄得郑奕也不开心了。郑奕自认与郑熹是兄弟,他也不必与“外人”争抢拍马,然而这味儿他就嫌不对。

    郑奕道:“三郎,咱们都是老相识啦,你回来了可一定要劝七郎当心谄媚小人。”

    祝缨道:“好。”

    郑奕道:“这就对了!”

    他又将话头转了回来,重新说起了诸王:“都攒着劲儿呢。听说,前几天陛下与老人们说话的时候,有宗室长者提了立后的事,陛下未置可否。猜是立皇孙的人就更多了。太子妃与洗马他们更嚣张了。我是既怕不是皇孙,更怕是皇孙。”

    祝缨道:“那不是咱们能操心得了的事情,宫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郑大人不比咱们看得清楚?”

    郑奕指着温岳道:“你猜他是干嘛的?”

    “禁军啊,哦!那也,别轻举妄动吧。老温能留在宫里就赢了一半儿了。”

    温岳道:“我连酒都不敢喝了。”

    三人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温岳问候张仙姑和花姐,郑奕又说起了金彪,因为金彪经过一番操作之后也到了禁军里。他不是看大门的,祝缨没在宫里见着他。

    再说起一些熟人、京城里发生的事情,祝缨将他们所说与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一一对应。不由感叹:人与人,就是不一样。

    项大郎不能说是个“贫贱之人”,也很聪明,但他所能知道的,与温、郑二人所提供的讯息就全不在一个档次了。温岳口严,以前绝口不提宫里的事情,现在也不免要提几句叶大将军过世之后,皇帝将禁军将领给轮换了一次。

    祝缨道:“我看李校尉还在门口。”

    温岳道:“还没换到他。”

    郑奕道:“能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就是好了,先太子薨逝几年了,再不立储,人心动荡呀。”

    祝缨问道:“你有想法了?”

    郑奕反问道:“这样的大事,谁敢说自己不关心?”

    祝缨一笑,她还真不怎么关心谁当皇帝,关心又关心不上!但显然,别人不是这么想的。人人都对着“拥立之功”流口水。她说:“要是邵、姜他们几个也在就好了,还能商量商量。我离京三千里,先把这一任糊完。”

    另两人都感慨,郑奕道:“你得早点回来,别再耽搁了。”

    祝缨点了点头。

    …………

    与郑奕、温岳吃饭的第二天,祝缨又跑到了鲁刺史的别院去拜会。普通熟人,过年的时候投个拜帖、碰个头就算完了。鲁刺史是她曾经的上司,遇见了,顶好尽快往人家里跑一趟。

    礼物已经送了,总不能给她吃闭门羹。

    她没受郑奕等人的影响,到鲁刺史府上的时候面容平和,但在鲁宅的门外却发现早已有客人到了鲁宅——门外拴马石上已有缰绳占位了。祝缨指了指另一边的拴马石,小柳就知道是让他们把马另拴,不跟人挤。

    祝缨看了一眼那马旁边的仆人,好几个,有看马的、有看车的,衣着也整齐,人还怪精神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亢奋。

    祝缨示意丁贵上前递帖子,鲁家门房看了帖子跑出来迎接:“原来是祝大人,祝大人请进,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祝缨道:“不会打扰鲁公待客吗?”

    门房道:“大人哪里话?年前年后,不都是这样热闹的么?”扯了个同伴,让同伴进去禀报。

    祝缨就先在门房站一站。

    鲁刺史这个别院有些年头了,看着不像是新置,祝缨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说:“从没见过这么粗壮的花枝,种好些年了吧?”

    门房笑道:“是,打太公时起这花就种在这儿了,还是当年太公手植的呢。一晃五十年都过去了。”

    祝缨道:“我看你还没有三十岁,哪里知道的五十年前的事?”

    门房道:“是小人的祖父说的。”

    祝缨以前只知道鲁刺史父祖三代都是不低的官职,今天才知道他家的发迹要远早于父祖。仆人吹嘘主人,都有点与有荣焉,门房年轻,更是活泼一点:“自前朝起……”

    往前两千年找到个黄帝的后裔当祖宗是不可信的,但是鲁刺史家做官的可靠历史却可以上溯五代,一直追到前朝。改朝换代之后鲁家也没什么影响,接着做官,到鲁刺史这一代干脆混到了身着紫衣。

    里面出来一个管事,门房马上住了口。这个管事祝缨认识,她往刺史府送礼的时候得跟这人打交道来的。

    管事一见祝缨就行礼问安,祝缨也客气地说:“原来是故人,你也还硬朗。”

    管事躬身陪着她走,笑道:“大人听说是您来了,特意吩咐请您到小花厅里先用茶,他这就来。”

    “来的是什么客呀?”

    “是大人的一个熟人的儿子。”

    “哦。”

    两人慢慢地走着,祝缨也不惊讶鲁刺史别院这么大了。到了小花厅,鲁家仆人奉了茶点上来,管事亲自端了给她摆上,又垂手站在一边。祝缨又问一下鲁刺史的身体是否健康之类,说的全是无关痛痒的话题。

    管事渐渐放松下来,将鲁刺史儿孙的情况略说了一点。这些讯息也不必保密,他说得也没什么负担。鲁刺史的儿子们已经有三个出仕了,孙子还在国子监里读书。今天没见到他们,是因为儿子们不在京城任职,而孙子正陪着鲁刺史见客。

    正说着,孙子就来了,孙子的祖父与客人也一路说着话过来了。

    祝缨听到鲁刺史的声音就站了起来。

    鲁刺史并不开心,祝缨来拜会他,他的心情尚算可以,甚至对祝缨的评价又更高了一点。让他不高兴的是这个客人,门上报说又来客了的时候,这个客人就多嘴说要见一见。

    鲁刺史只好将人带了过来。

    祝缨先给鲁刺史见礼,鲁刺史还礼,然后让孙子来拜见祝缨,最后才介绍一下:“这是唐王府的文学。戴瀛。这位就是梧州的祝刺史了。”

    皇帝现在只剩七个儿子了,唐王排赵王后面,戴瀛这人看着三十上下,一股文气。

    戴瀛先对祝缨长揖:“拜见刺史。”

    祝缨忙还礼,又目视鲁刺史,鲁刺史道:“我与他父亲是旧识,他听说了你,就必说要来见一见。”

    祝缨笑道:“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也不是什么好景儿。”

    戴瀛道:“岂是因貌而求见?是因人而来。”

    “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祝缨仍然说,还挺奇怪的。

    戴瀛却不肯终止谈话,将话题引到了识字课本上,说:“听殿下说,陛下很是欣赏祝公,殿下还说,陛下命将识字本子收好。殿下很好奇,也想看一看呢,只是不得其门。祝公勿怪,下官既遇上了,就少不得向祝公伸手啦。”

    “哎哟,我现在身上没带。”

    戴瀛道:“原是该着下官拜见祝公的,如蒙不弃,下官明日去大人府上,如何?”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戴瀛很高兴,又对鲁刺史说:“伯父一时人杰。结交的也都是俊才。”

    鲁刺史道:“夸他是对的,他就是俊才,夸我就太过啦。”

    “您是实至名归。”

    “哪里、哪里,你是个忙人,我就不多留你啦。”

    “留步。”

    鲁刺史让孙子:“代我送客。”自己却对祝缨做了个手势:“里面坐。”

    宾主坐下,祝缨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先问候鲁刺史,再寒暄一下,又道歉:“先前不知道您在这里,是我来迟了。”

    鲁刺史道:“也是我没说。刚才的人,别放在心上。”

    “诶?”

    鲁刺史意味深长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我明白了。”

    鲁刺史叹息一声:“你一向有主意,就顺着自己的主意走,我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他也不是我荐给你的,我也不是拦着你们见面。”

    祝缨道:“好。”

    鲁刺史多说了一句:“年轻人,要么不动,要么看准了就义无反顾。”

    “是。”

    鲁刺史也提到了识字课本,又问:“还是原来千字的那稿么?”

    “是。原来大人都知道。”

    鲁刺史道:“你是用心的人。”

    “大人过奖了。”

    寒暄数句,祝缨又问鲁刺史何时离京,新年什么时候在家之类。鲁刺史道:“既有外任,就不宜多做滞留,二月前我就动身,你呢?”

    “我也一样。路还远,怕够不上春耕。”

    鲁刺史又问:“卞行,究竟怎么回事?我看他这个人,不像是能办好事的。百姓,还好吗?”

    祝缨道:“鲁公慧眼如炬。”

    鲁刺史闭了闭眼:“河东县最难吧?”

    “我来之前好些了,之前不时有人跑过来谋生。”

    “啧啧!你做得很好呀,年轻气盛又不冲动,很少有人能在你的年纪里能克制住自己的。不吃点教训,他们就不知道线划在哪里。太沉稳的又容易有暮气,死气沉沉的。”

    祝缨安静听鲁刺史说话,等到鲁刺史回过神来说:“老了,总是啰嗦。”

    祝缨道:“您要能再啰嗦点儿就更好了,我爱听。家父教不了我这些,只好自己到处听个一鳞半爪。”

    鲁刺史口气也愈发柔和了起来:“你聪慧,自己多半也能察觉得出,不过晚一点儿。为官嘛,有人说,要有靠山有人说要有祖荫,还有人说要会奉承,又说要姻亲,又说读书。翻来覆去,好像哪个都有道理,哪一条都有人显赫。其实都错了,归根究底,得有硬本领才轮得到考虑这些。有硬本领,怎么想都行。”

    “是。”

    祝缨老实在鲁刺史面前真真正正领了一回训,临行前又拿出一本识字课本来送给鲁刺史,说:“我也知道,大家向我要这个并不是看中了它,是看中了陛下。”

    鲁刺史道:“促狭。这么一来,梧州用不了十年,文风必须会昌盛的。即便京城,识字的百姓也不超过一半。”

    “就一个本子,没老师,自学也慢得要死。现在学出来的,还是士绅子弟居多。寻常人能识几个字,背下几句,脑子就不会太蠢。谋生也容易一些。”

    鲁刺史怔了一下,道:“你还真是真心为百姓,你不是‘牧’民,是……”

    “我到哪儿,就将哪儿的人当自己家人。”

    鲁刺史道:“你干出事来了,说出来的话才能叫人信几分。”

    祝缨笑道:“是,还得有硬本领。”

    两人一笑,祝缨向鲁刺史告辞。

    …………

    戴瀛说第二天要拜访,祝缨也没特意地准备。从鲁刺史家出来,她还是依照计划又请大理寺的熟人们吃饭。

    这回就不在自己家了,祝宅里如今人口密集,不适合在自家宴请太多的人。祝缨在外面订了一处园子,在那里设宴。酒食丰盛,再一人送一个包。

    老吴已不在大理寺了,仍是到场了,当面说:“我不是贪大人这东西这钱,是真想到了当年大人还在咱们大理寺的时候了。”

    说得一干人等都感慨万分。

    祝缨道:“都会好起来的。”

    老吴摇了摇头,心道:新来这位别说不如你了,连窦尚书他也不如!

    他儿子还要在大理寺讨生活,这话他就没有明着说出来。

    祝缨道:“梧州会馆就在那里,要是有事找我,可托他们捎信。”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祝缨与他们吃完饭,又安排雇车,将没有车马的人安全送回家。她自己最后离开,清醒地回到了自己家。

    在门外,她看到了几个眼生的人,带着马、车。

    门开着,祝缨一露头,等在那里的赵振就迎了上来:“大人,有客人。”说着,将一张帖子拿给祝缨。

    祝缨就着灯笼的光打开了一看,上面写着——卫王府的……宦官?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