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

    王家的陈述听着可怜,李某的话听着刺耳,堂上一些斯文人听到他的用词大皱其眉。再看被牵涉进来的杨坊主,绸衣玉佩、一脸茫然,心里已有了倾向。

    祝缨却颇为仔细,又下令将携父尸来告状的王家邻居又叫了过来问。

    王家儿子、儿媳都穿着孝,因走得急忙,孝衣没有来得及好好缝制,长布中间划道口子,脑袋一伸,腰间拿草绳一扎,一件孝袍就成了!他们也带了点轻伤,女人到了堂上就是哭,男人一边哭一边嚎着叫爹。

    祝缨又拍了一下醒木,衙役大喝!两人哭声立止,祝缨问道:“你们如何与本案有关?从实说来。”

    男人头上扎着白布,指着自己脸上的一处红肿的伤口说:“大人,小人一家世代务农、老实本份,往年辛苦,这二年遇着大人这样的青天,日子才好过了一点儿,今年才翻新了房舍,想着好好过一个年,哪知他们就放了一把火,房子也烧了,大人您瞧,我这就是屋顶烧着的梁掉下来擦着的!幸亏小人躲得快,不然小人家就要正月里出双棺了!呜呜……”

    他的妻子在一旁一直小声抽泣着,给他的哭诉伴奏,十分之凄凉。

    衙门外已围了许多的百姓,这不比庙会好看?一个一个抻着脑袋往里瞅。

    祝缨又唤来了医学博士和仵作,医学博士道:“经查,确有烫伤。”又指旁边还有数人,也是烧伤和烫伤。再指死去的王氏的两个兄弟身上有刀伤,一个邻居是被殴伤。仵作道:“男尸头上有伤,口鼻、喉内各处有烟灰,为窒息而亡。”

    推测,这死者应该是火起的时候逃跑不及,在哪儿撞着了脑袋或者跌倒之类,没有能够爬起来,然后被呛死了。

    花姐、小江两人也上了堂,脸色都很不好,孟氏、王氏、江舟等都在堂外阶下站着。花姐道:“有四名女伤者,其一臂上中刀,一人面上有伤,二人被火烧伤。”

    小江的汇报就简洁得多了:“七刀,刀刀毙命。”

    郭县令大惊失色:“死了七个?!!!”完蛋了——

    祝缨和王、李等人都看着他,郭县令还没醒过味儿来,小江冷静地解释道:“七刀,每一刀都能杀了她。”

    郭县令还要再说,猛然发现祝缨也在看着他,他打了个哆嗦,突然之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他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太紧张了,失了冷静。忙掩饰地咳嗽了两声,说:“你接着说。”

    李司法想把郭县令揪起来摇一摇:死因都说完了,你还要她说什么?

    小江道:“除了刀伤,身上还有淤青,伤很新鲜,应该是最近受的伤。她身上还有一些旧伤,额角一点,背上手上都有,早已结痂脱落,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伤的,也不确定是怎么造成的。存疑。尸格在此。”

    李司法很自然地问了李某:“你平素殴打妻子?”

    李某道:“人是苦虫,不打不老实。”

    李司法一噎。

    祝缨却问堂下死了父亲的那个苦主:“你看得实在?昨晚的歹人除了李某还有别人?”

    苦主大声道:“有的!”

    祝缨又问李某:“有人与你一同往王家村行凶吗?”

    李某倒也不瞒着:“大人,小人往去捉拿不着家的贱人,防着她家拦着不让,是得叫几个自己人的。”

    “都是什么人?”

    “我兄弟啊。”

    祝缨道:“是什么人?名字?”

    李某这才意识到不对,道:“忘了。”

    忘了啊?那就好办了!祝缨扔下一根签:“二十!”

    一声“二十”听得衙役们如见故人,大人好些日子没有打人了,这熟悉的“二十”好久没有听到了。

    好嘞!

    衙役们将李某扳倒,拖到衙门外面,一条板凳一横,衣服一扒,一五十一地打完了二十大板,再往堂上一拖。王家村的人见状,人人称意,又跪着大呼“青天”。

    李某见祝缨是真的会打人,看她又要接着打,忙说:“我招、我招!”却又哼哼唧唧的说不清楚。

    王家村的人忙说:“大人!杀人偿命,小人们的房子也叫他们烧了,他不招,我们认得他带来的人呀!”

    祝缨问道:“果然认得?”

    王家村的人一面叩头一面说:“果然认得,不就是他的几个本家兄弟么?”因为两家做亲,迎亲、送亲之类两家人都是有接触的,不能说个个认得,几个常见的熟脸儿还是能认得出的。

    接着,祝缨又命杨坊主交出杨氏糖坊的花名册,照着名册找人,询问死者与李某在糖坊时的事情。过年,许多做工的人都回家了,有不少是在城外的乡下人。在城里住的只有五个人,祝缨都命拘了来。拢共三男两女。

    祝缨先问:“你们在糖坊各司何职?”

    三个男的里,有两个小管事,另一个是照顾糖坊内的牲口的。两个女的都与王氏一样,是给块糖包糖纸、散糖称重包装、兼做坊内杂事的。两个小管事一个四十上下,一个二十上下,马倌三十来岁。两个女的都是四十来岁,看着比孟氏、王氏显老一些。

    祝缨问:“认得这个人么?”

    五个人被传到衙门之前已听说了这个事,往李某脸上一看就说:“认得,不是王娘子的男人么?”

    祝缨道:“你们见过他几次?他如今脸上有伤,你们就能一眼认定了?”

    其中一个女子口快:“养不起老婆还往主人家闹事的男人可不太多!窝囊废没个窝囊废的样子,所以记得住。”

    堂上堂下一阵的笑,过堂果然比庙会好看。

    祝缨又问他们还记不记得当初见李某时的情况,这个就由年长的那个小管事来说了:“记得真真的!上门讨工钱的不是没有,他闹得尤其可恶!绿豆里一个大苍蝇,怎么能不记得?”

    李某又不哼唧了,说:“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当然会向着他说了!勾搭着别人家的老婆不着家,能是什么好人?他们的话也能信?”

    年长管事大怒!

    他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地,对祝缨道:“大人,梧州城里做工的女人可不少!都是正经的事,正经的人!”

    李某道:“拿了钱在外面浪,算什么好人?”

    祝缨嫌他抢嘴太烦,又让再打他二十个板子,李某终于不说明了,在一边小声呻-吟。

    小管事对堂上拱手道:“大人明鉴。不独是女工有人上门讨要工钱,也有一些男工,他们挣了钱就拿出去吃喝嫖赌了。他们也有父母妻儿,有家要养,堵门讨要工钱的事情也不少。都要活命,也怪不容易的。这些都好打发,咱们早有定例的:事先讲定,将一半或者全部的工钱给男工的家人。

    女工绝少胡乱花钱,不过她们家里人不放心,人家是有主儿的人,咱们坊里也不能轻易处置了。也都各依情势讲定,或全给,或给一些。只有他不行,他来了咱们坊里闹事,可打翻了一锅上等的糖浆,还误了坊里交货,我们倒赔了主顾一些钱。这不得他赔么?就讲定从工钱里扣。”

    城里女工不少,不过一般都是短工,或者是到人家里帮佣,诸如洗衣服做饭之类。专到一个坊里做工的,比较少,有也是绣活之类。梧州的糖坊都是从项家糖坊的模子——其实是祝缨定的模子——而来,项家糖坊先行,祝缨对项安讲可以雇佣女工。项安自己就是个女子,多些女工她自己也舒服。后来的也就学着样子。

    用着用着,也都觉得一部分的工序用女工确实更方便。一是服管,二是心细,三是省钱。有些女工顺手把地都给扫了,至于厨下做之类的活计,都能抽两个女工兼着给干了。女工的工钱也不如男工多,明面上的理由是力气不足,不能干重活。实际上还是想省工钱,重活固然男工干得更快,其他有些活儿女工干得比男工还要好一点,但不会因此给女工开更高的工钱。

    女工的工钱本来就比男工少二十文,男工一百二,女工就只有一百,每月再扣三十文。所以李某就属于耍赖了。

    小管事说着,递上了李某打的欠条。

    祝缨当即下令,衙役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李家村拿人,除了王家村指认的几个同党之外,还要将李某的邻居们也拿了来。一路去王家村勘查现场,这一队是江舟牵头,一是看损失情况,二是看一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来。

    众人领命,祝缨命将嫌犯收押,尸体先放到停尸间里,苦主则暂时在城内安顿。

    其他人还家。

    “退堂!”祝缨说。

    ……——

    退堂之后,大门一关,外面百姓这个新年可有谈资了,纷纷交头接耳。也有知道杨家糖坊的,有问杨坊主是不是那样的人。也有人猜,杨坊主或许看不上一个村妇,但是管事呢?坊里的其他男工呢?

    也有不少人骂李某真是个废物,养不起老婆孩子就算了,老婆出来挣钱他还要捣乱,真是没救了。

    又有人羡慕地说:“也是本事了,自己不动,叫老婆养家。”旁边就有人说:“你也想啊?瞧他那样儿,多半是老婆攀上高枝了,不想跟他过了。”

    还有心疼孩子的,说这下亲娘死了,要完蛋。找女婿真得擦亮眼,不然一害害三代。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刺史府里,退堂之后祝缨等人并不能休息,他们还得开个碰头会。

    一众人往签押房走,孟氏、王氏二人都还在门外站着等着,她们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之前是帮着花姐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人在刺史府,也不知道往哪走,就蹩在墙根。花姐出来看到了她们,说:“你们顺着那里,先到后面,找杜大姐,叫她送你们出去……”

    祝缨看到了她们,问道:“这就是你的学生?”

    花姐道:“是。孟娘子、王娘子。”

    祝缨点了点头:“今天你们二位也辛苦了。胡娘子,你辛苦一趟,送她们过去吧,从那边走,叫外面人看着了又要围观她们询问安新情了。案子还没定下来,你们两个出去了不要讲。”

    两人忙答应了。

    王司功心道:咱们这位刺史大人,真真心细如尘。

    一行人到了签押房,脸都挂了下来,只有祝缨表依然如旧,问道:“都说说吧,这个案子你们怎么看?”

    李司法道:“当然是要严办,观李某绝非良善之辈,迁怒纵火不能姑息。”大年初一搅局,还不止一条人命,还纵火,称得上是性质恶劣了。

    祝缨又看王司功,王司功道:“人命关天,该严办!”

    郭县令道:“下官也是这个意思。不、不过……”

    “嗯?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郭县令这大半天脑子都在飞速地转着,案子,刺史接管了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比刺史还厉害的查案断案高手,本州估计是没有的。但他也不能什么事儿都不做,他也想到了另一条:“大人,这案子的时候不好,且又是这等事,就怕有人借机生事。”

    “详细说说。”

    “教化……之类的。大人,这案子的时候太不讲究了,又涉人伦,不宜让它闹大。大人年轻有为,仕途正顺,梧州新设实是大人之功。想必是招人眼红的。”

    王司功看了郭县令一眼,心道:你长进了啊!

    祝缨点了点头,又继续问还有什么看法,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派出去的衙役还没回来,目前情况也就只能说这些了。

    花姐和小江也跟着进来了,因为花姐的关系,她们俩是被让到了侧方比较靠前的一个位置而不是队伍的末尾。她们也都不说话。

    祝缨道:“好吧,先到这里。这个年……”

    王、李、郭都自认倒霉。案情其实挺清楚的,在他们看来,除非衙役能够拿到什么惊天逆转的证据,否则也就这样了。看李某的样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男人,还打老婆,把老婆气得跑回娘家,他又到岳家去闹事儿。结果玩脱了。

    这么清楚的案子,不用特意去判,完全可以往后压一压,出了正月、至少出了十五再断。但是在梧州,这就不太行。因为他们的刺史是祝缨,等闲不压正经活。

    果然,祝缨让他们各自去安抚百姓,案子她要办,这个年也要让百姓过好。

    三人都拱手出去了,出了衙门就开始吩咐:“没有什么大事,都会处置好的!莫要慌乱……”

    话说完才发现,大街上的人哪有慌乱的样子?

    人们讲着点案子的故事,接着拜年交流各自听到的“内情”去了。

    三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了一阵儿,王司功道:“那咱们就……也各自拜年去吧。”

    三人互相道别,郭县令很快回到了不远处的南平县衙,越想越觉得憋屈,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啊!不对,他明明兢兢业业一整年,去年刺史大人有小半年没在城里他也不敢松懈!他可辛苦了!税赋不欠,百姓乐业,南平县的糖坊也给他赚取了不少的利润,眼看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他的任期也就还剩两年了,正要趁这两年多丰润一下自己的荷包,竟出了这个事!

    命案发生在他的辖下他就有责任,所以祝缨接手了这个案子他倒也不是特别的反对。因为祝缨能够将案子办好,案子办好了,他的责任也就减轻。但是实不宜闹大,闹大了还是脸上不好看。

    还有,事情是发生在糖坊女工身上的,只要摊上了这么个男人,无论换个什么别的作坊,又或者就是在内宅帮佣,这事该发生还是发生。但是沾了糖坊,郭县令心里就直觉得不得劲儿。

    糖坊可是他南平县的摇钱树。

    他怕,有人比他更怕!

    回来衣服还没换,外面就有人来求见了,来的不是别人,乃是荆老封翁打头,带着两个糖坊的坊主。杨坊主是荆老封翁的姻亲,另一个张坊主也是南平县的头面人物。杨坊主出了刺史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荆老封翁与另一位同行坊主,央他们同往郭县令处求情。

    同行是冤家,目前在梧州的制糖业里还没有冤得那么厉害,主顾有得是,谁都做不完。上头又有一个刺史,曾将他们召集起来“商量”糖价、甘蔗收购价之类。这个法子他们用了几次之后,就觉得有些时候还是有用的,同行之间也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沟通的习惯。于甘蔗收购、糖价公议、工价共议等几件事件大家有了比较良好的合作之后,另一位坊主也同意与他同来。

    郭县令在祝缨面前是恭恭敬敬,到了他们面前,除开对荆老封翁十分礼貌之外,对另两位就没那么客气了。他没好气地对杨坊主说:“你不在家里老实等着传问过堂,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杨坊主也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小心地凑上前道:“是有一事要求大人。”

    荆老封翁道:“今天遇到这事儿,心里都不痛快。”

    有他一个圆场,郭县令才接了下一句话:“什么事?”

    杨坊主道:“还求大人在刺史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早些结这个案子吧!我那糖坊,人日之后就要开工了。如今花名册也被拿了,账本也被调了去看,管事、雇工都不能干旁的,专等断案,委实拖不起。”

    郭县令道:“你还支使起我来了?催促大人办案,你以为你是政事堂?”

    “不敢不敢!”

    荆老封翁又给垫了一句话:“你我皆知刺史大人办案向来又快又细,不过今番挨着了过年,底下办事的人未必乐意。万一拖沓,也是不好。”

    过年时他们都送了重礼给郭县令,郭县令拿一回乔,发一发心中的惊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斥道:“你们怎么弄的?弄那么个麻烦头子去帮工,你找不着别人了?别是你们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么毛病!”

    杨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再也不找妇人了!不是,我是说,再也不雇这样的妇人了。我就该学着项三娘,有上门闹事的,就不雇。让他们全家都滚蛋!”

    这话一扯就扯远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从不拖欠税金,也修桥铺路,也施粥赠药。雇佣贫人也是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能说积德行善,也得是个问心无愧!要是因别人的官司将我等拖入其中,以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要说唤我等做个证人,责无旁贷,卷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郭县令道:“又没有问你们的罪!还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条,怎么就耽误你买卖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辖制官府?好大的胆子!”接着转了颜色,对荆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这一趟?大人那里,我自会进言的。”

    荆老封翁面子得足,也对郭县令客客气气的,说:“大人说的是,我们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郭县令对荆老封翁很客气,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对两个坊主却是爱搭不理,摆一摆手就让他们离开了。

    两个坊主出了县衙又对荆老封翁拱手,荆老封翁道:“都是亲戚,何必客气?”二人又赔着礼将荆老封翁送了回去,荆老封翁邀二人进家坐坐,二人又在荆家陪坐了一阵儿。荆老封翁再三问他:“你果与那个女子没有干系?”

    杨坊主头上汗也急出来了:“您还不信我吗?我……我房里有人!”

    荆老封翁见他样子不似作伪,才说:“刺史大人虽然也会回护些贫户,但也是讲道理的,你果然没有做这样的事,那就无事,你且回家等着就是。不会太久的。”这一点荆老封翁还是有把握的,祝缨的信誉颇佳,几乎不曾见她故意为难人。

    杨坊主道:“是。那郭县令……”他也不是很担心刺史府这儿,他其实怕的是别人。

    荆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别人。”

    杨坊主这再与另一个张坊主辞出了荆府,出了荆府,杨坊主对张坊主拱手道:“张兄,多谢。”

    “哪里哪里,老弟真是无妄之灾。”

    “到舍下聊聊?”

    张坊主一挑眉:“好。”

    …………——

    杨宅就在梧州城内,二人很快就到了杨宅。杨宅这一年收获颇丰,为了过新年装饰得花团锦簇。本该是欢声笑语的,现在人人脸上都点勉强。无论主仆,是骂的居多。杨坊主的母亲与娘子两个人坐在正房里已经骂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构陷他人!不得好死!”

    杨府的仆人们也骂:“杀千刀的,害我们新年也过不好。”

    新年是仆人们一个得赏的好时节,现在这样子,谁还敢讨赏?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后面报信的,其他人都大气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脚下,退出、掩门,动作一气呵成。再跑到后面告诉女主人如此这般。

    张坊主见杨坊主连仆人也斥退了,问道:“老弟这是做甚?”

    杨坊主道:“正有一事要与老兄商议。”

    “请讲。”

    “由这个案子想着的,这样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预备以后雇女工不但要保人,还须父兄画押。”

    “妙啊!”

    杨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确实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过,妇人多了,是非就多!”

    张坊主笑道:“你现在也可放出风去,就说不招了,以后还能再压一压工钱。”

    “那样未免太……咳咳。这事儿只咱们两家可不成!咱们这么干了,他们不讲究起来,还是咱们吃亏呀!我想,约上他们几家,趁没开工订个攻守同盟,也如甘蔗进价一般……”

    “妙啊!”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当下约定分头联系熟人,再开一个小会,将用工的条件也设一设。别什么乱人都收!如果一人发现某工人有问题,像王氏这样的,家里一个乱七八糟的丈夫,得赶紧通知同行,全行都别招这样的人进来。

    杨坊主道:“这可是糖坊!入口的东西,有一个有怨气的,后果不堪设想。”

    张坊主道:“老弟说的有理。”

    杨坊主又有主意:“如今还只有咱们这几家,眼见得各地客商都来进货,量上不去,还得扩建。我担心大人要放开了让人建糖坊,就怕后来者不守规矩,无论新加入进来,都得遵守咱们的公约!”

    “那是!”张坊主之前谈事都漫不经心,唯这句话答得真情实感。

    两人议完,天都黑了,杨坊主留张坊主吃饭,张坊主道:“一天没着家了,家里人还等着呢。”

    于是告辞。

    …………

    祝缨还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约还没定下来,杨坊主这儿已琢磨与同行订他们的公约了,进展比她的还快。

    她遣散了众人之后又往停尸间去了看了一回,女尸蒙着白布,躺在一张台子上,小江亲自揭开了布,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这女人长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稍显单薄。

    祝缨用一柄尺子挑动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这也是一双干活的手。

    她叹了口气,道:“盖上吧。”

    小江将布盖了上去,低声道:“总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尸身也放不了太久。”

    祝缨道:“几天的事儿,案子一结就……”

    花姐见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祝缨道:“她现在还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会收葬她吗?李家不收葬,王家呢?也没理由葬她吧?

    三人都沉默了。

    祝缨道:“都甭想了,走,接着过年吧。”

    三人到了张仙姑那里,后衙里也在议论刚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们也狠狠地议论一回。祝缨进了张仙姑的房门“咦”了一声。

    孟氏、王氏等人还没有走。

    她们两个见祝缨等人回来了,忙站了起来。孟氏道:“博士,我们是、是、是问一声,病人看着挺多的,要不明天我们还过来打下手?怎么能让您什么粗活都干呢?我们也当练手了。”

    花姐道:“你们还是要过年的。”

    孟氏道:“我一个寡妇,让儿子媳妇他们去走亲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贴一贴。王氏也被她拉着了同进退。

    祝缨对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道:“那好吧。”

    两人欢欢喜喜,告辞而去,杜大姐跟着送了一程。

    张仙姑问祝缨:“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问道:“您没打听出来呀?小吴、丁贵他们没讲?”

    衙门前面审案子,后面是常会打听的。张仙姑和祝大闲极无聊都挺喜欢听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来的。就比如眼前的这一件,谁能想到呢?

    张仙姑道:“他们讲不明白。你说,这男人是个什么脑子?好好一个娘子,给他生了儿子,还会挣钱,他就这么闹着!荆家的说,这是人穷脑子不好,我寻思着,我们穷人也不这样啊!是吧?”

    张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挣钱,老婆能挣了,你就老实蹲着呗。祝家以前穷得叮当响,张仙姑也当神婆挣钱,她与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时常分开行动,她也挣钱,祝大也没有这样啊!

    祝大还能往家里拿点钱呢,不像这个,就指着老婆的钱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养。

    连祝大都诧异了:“这哪是个男人的样子?”他自认确实没能让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闺女坑蒙拐骗捞点儿钱,他也不全都拿走,闺女上交了,他还要再扣几个子儿给闺女零花呢。

    蒋寡妇道:“越无能越这样,就怕老婆跑了。”

    张仙姑问祝缨:“他……不会也不用偿命吧?”

    祝缨笑道:“现在不能说。”

    张仙姑道:“哎……我就想起来曹昌他姐了。”

    祝缨道:“那不一样。”

    “那这个……”

    祝缨但笑不语。

    张仙姑催问,祝缨只是不说。张仙姑道:“行,我不问,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缨踱出了张仙姑处,又回到了书房,祝炼跟着进来,忙着点灯、铺纸,祝缨道:“你同杜大姐她们玩去吧。过年这几天不上课,你也甭绷得那么紧。”

    祝炼道:“我长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缨要写字,又帮着磨墨。

    祝缨道:“也罢。”

    她静坐想了一阵儿,提笔写了四个字“析产别居”。

    案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衙役带回来怎样的消息,都不影响她现在写的这个。

    “养不起家”并不是法定的离婚条件,即使“和离”,其形式也还是男子写个放妻书。他要就是不写,绝大部分妇人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双方尽量隔绝开来。即,哪怕“婚”离不了,“人”也离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要是说一句“随便离婚”,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讨论,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来。这就得说到“秩序”了,这件事是没办法按归“情理”来讲的,它就是要维护一个“秩序”。

    祝缨于是扣着“秩序”这个意思,却又始终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这样写朝廷是会考虑的。总之,你要维护一个家庭的样子,那我也就给你一个样子。但是写的时候不能写我这是糊弄、是挖墙脚,还要写为了和睦。

    她不得不给“析产别居”加上一些前因后果,以及限定的条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没用,他就是养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里,那就饿死了。这种时候,老婆是会跑路的,无论是死是跑,都不是个好事。不如让两人各谋生路,像王氏这样的,还能养儿子,让她独自抚养孩子,减去丈夫的压力,夫家还有个后,这总行吧?儿子总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让老婆养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么了么?所谓男有分女有归,男人没用,女人糊弄个“人·妻”的名分,得设法给人点活路。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即,两人都反目成仇了,再过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问为什么不离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离婚了吗?

    “析产”也有条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妆,就让她带着嫁妆自己生活。如果没嫁妆,她自己能养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产业,妻子没有,也适合分一些给她生活。

    写完自己也乐了。这个案子让她不得不回忆想当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当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云鹤依法而断,并没有判凶手偿命,但是作为一个后续,他上表奏请给律法打了个补丁。必须事先告过儿媳妇忤逆,再杀掉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

    如今自己做的这个事,竟与当年有几分相似。

    当年心里不满王云鹤的判决,如今自己就做着与王云鹤相似的事情。

    祝炼听到老师发出一声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没看明白,心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

    第二天衙役还没有赶回来,郭县令也没有像答应杨坊主的那样跑到刺史府里来催促。

    祝缨若无其事,继续过她的年,还让小吴带着一份礼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么说么?”

    小吴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亲自见校尉的,不意有案子发生,不得不坐镇刺史府。其实,原本也该他来拜见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阶可比祝缨低的。

    祝缨道:“去吧。”

    “是。”

    江舟第三天才赶回来,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报是:“火烧了三处院子,又燎了五个院子。一村都在哭。”

    这是常见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点亲。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来则说:“除夕夜,两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说女的不守妇道,女的就说是自己养家,后来动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滚。后来,男的叫上了几个兄弟,好像是五个,小人们只拿到了四个。”

    祝缨命将这四人带上,人人脸上都带点伤,也有旧的,是跑人家闹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时候顺手揍的。

    祝缨讯问之后,得知他们当时也没想过后果,看火势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来,他们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后一个人去哪儿了。

    祝缨命将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来。过年时节,应该不会躲太久。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门开印,走失的那一个犯人还是没有捉到。

    祝缨也不等他了,先来断案。

    李某杀妻无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纵火,又“纠结匪类”,这罪过就大了。两条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纵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杀伤论,于是判了个死刑。

    其余五人是从犯,倒不至于死,但是烧毁了这么多的房舍、物品,其价值早超过了规定。按规定,纵火造成了财物损失,超过五疋流两千里,十疋,绞刑。王家村没那么富裕,但是烧毁了三家,又损伤了五家,这数目就大了。

    逃走的那一个发文书追捕,抓到的四个,两个年长的绞刑,两个年轻一些的,流放两千里。

    又着落纵火者的家里,赔偿王家村死者的烧埋钱。

    案子利落地断完了,李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判死,当时哭得眼泪鼻涕一齐下来:“大人,我没想烧死他啊!没想啊!”

    祝缨没理他,将结案与之前写的奏本,一起打了个包,快马往京城发去。

    扩张

    正月初七,不但衙门开印重新开始办公,市面上一些商家也选择在这一天开市。没出正月、尤其是没过十五,许多人都还在过年,部分商家会将开市的时间推迟,项安仍是赶在这一天前回来了。

    她是项家糖坊现在的主事,也是梧州官糖坊的话事人,初六日下午就带着侄儿项渔赶回了梧州城,姑侄俩仍是住在了刺史府里。

    项安本以为自己算是开工早的,初七日跑去糖坊里开个锁。哪知刺史府这一天起得也很早,就在她过年的这几天,刺史府压根就没有休息,还断了一桩命案。项安回来听胡师姐如此这一般一讲,不由感慨:“大人这才是真的忙,不这样也不能做到刺史。”

    项渔小孩子,梧州也好,家里也好,来回换个地方就觉得哪里都新鲜了,一看苏喆与郎睿都还没回来,就跑去同祝炼玩了。他在家里带回来一些小礼物,正好送给这位小朋友。

    项安听胡师姐说杨坊主也牵涉其中,又说死者是糖坊女工,诸如此类。项安警觉了起来,心道:我的糖坊也用了不少女工,还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因祝缨手上还有一件案子,又无他事,项安只去书房见她一面、告知已回归,就回来收拾自己第二天要做的事了。项渔到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小学习经商,第二天他也得跟着去糖坊,姑侄俩这天休息得很早。

    第二天一早,姑侄俩吃完了饭要去糖坊,祝缨道:“把阿炼也带上吧,总在府里不见生人,那能学着什么呢?”

    项渔倒挺高兴,与祝炼说说笑笑地去糖坊了。

    开市的仪式并不复杂,却是十分的热闹,一连几个铺子、作坊都在这一天开市。有敲锣打鼓的,有放鞭炮的,还有奏一些不成套的乐曲的。祝炼与项渔挨着,两个人都有点小小地兴奋,项渔以前见过开市,不过自家场地没这么大,祝炼以前没这么近的参与过。在一片欢呼声中,两人也高兴地拍着巴掌。

    忽然,祝炼看到了几个与他们年纪相近的女孩子正要往糖坊里走,忙要过去阻拦——糖坊是比较重要的地方,造的入口的东西,不能随便让人去玩。

    项渔一回头身边没了人,四下一张望,紧赶着两步追了上去,问道:“你干嘛?”

    祝炼道:“那几个人好像要进去,我去拦一下,糖坊不是玩的地方。”

    项渔已经跟姑姑在糖坊混了一阵了,忙说:“不用拦,她们是这里的学徒。”

    “诶?”

    项渔道:“她们是育婴堂出来的,也没别的地方去,就在这里当学徒工。”

    祝炼看着说说笑笑的小女工,心道:她们就一直这么过么?以后怎么办?

    他知道学徒工,工钱少,干活多,手艺能不能学得到得看各人,师傅也不一定是人人都教的。

    两人的颈上突然一紧,项安一手一个将人提了起来,她脸色有点不好:“你们两个干什么呢?”压低了声音警告他们不许胡乱围观小姑娘。

    项渔哼唧:“什么呀?姑姑你冤枉好人。”

    祝炼也解释说:“我以为她们是要进去看热闹的外人。”

    项安道:“今天人多眼杂,你们都别走远了,也不要跟别人走。一会儿带你们看他们怎么干活的。”

    很快,她就带着两小四下巡视糖坊开工事宜。订货的人很多,糖坊又闲了一段时间,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工人们打扫卫生,将一些过年崩进院子里的零碎垃圾扫了,又开始清洗各种容器。

    不一时,又有人来回事,支领料钱。有信誉的大户的开销一般都是记账,或一月、或半年、或一年一总结账。但是新年头一笔是个例外,这个得用现钱,图一个好彩头,现钱入袋,不会被赊欠。

    正忙着,便有友商递了帖子来,邀请项安过去叙话。项安本以为只是开市之后同行之间的一个例行的碰头,一看帖子,上面写的日期竟不是今天而是后天,地方也是杨坊主的家里。项安问送信的人:“这是有什么事?”

    来人道:“我们郎君约了几位坊头,共议一件大事。”

    项安道:“好,我知道了。”

    收了帖子,四指并拢、指面一贴项渔伸过来的额头,往外一推:“贼眉鼠眼的。”

    项渔扮了个鬼脸。

    项安道:“今天就是这样了,等会儿他们出第一批糖,咱们拿一些回府里。”

    …………

    第一天产量较少,项安取了一些带回府里,让刺史府里尝鲜。

    他们都在两老口的院子里,就是俗称“西院”的那个地方吃饭。每到饭点,这里就显得很热闹,人一说,各种话也多,老两口这个时候就会很开心。

    今天,项安看到了仵作江娘子。项安一开始对她的身份定位是有些疑虑的,明眼人一看她与府中似有干系,但是又没个具体的名份。后来又有了一点风言风语,弄得她不得不搬出去另住。现在项安看她,就将她与祁泰、小吴看作一流,颇类“门生故吏”。只不过这个门生故吏是个女的罢了。

    奇怪的是,与江娘子常在一处的小江娘子不见了。

    张仙姑也问:“哎?小丫呢?”

    祝缨道:“我给她派了趟差使。”

    “大冷的天。”张仙姑嘀咕了一声。

    如果她再多问一句就能得到答案了,她偏又不问了。

    祝缨是派了江舟去王家村了。

    早上,她将王家村的杀妻纵火案给明示完了,犯人收押,等着京城复核完了行刑。苦主自然是要打发回家的,她召来了苦主和郭县令,一是让郭县令稍作安顿。王家村还有旁的屋子,先安置一下,这个需要南平县、至少是王家村的里正之类协调。

    二是给了苦主们一个任务:“还有一个逃了的,你们若什么时候发现他回来了,随时可以来报。”照她的估计,案子都判完了,心大一点的贼就能回来了。再仔细一点的,可能要等这几个人押解执行了之后再回来——那也不会太久。

    让李家村的人告密是很难的,那儿是人家的家族聚居之地,等闲不会出卖自己的宗亲。专门派衙役盯着,时间又不确定,也不现实。唯王家村与李家村成仇人了,他们既有闲人,也有动力。

    这明明是一件王家村也比较乐意的事情,祝缨却看到了其中有人脸色微变。她不动声色,又问:“如何?”

    王家村的人答得参差不齐。

    祝缨打发走了他们,马上就叫来了江舟:“你带两个人,悄悄地跟着他们去看看。”情况不太对。按说追责凶手应该是苦主乐意的,那这个表情就有意思了。祝缨派江舟跟过去,是因为江舟之前去过,无论是中途还是对村子都比较熟悉。

    江舟回自己的住处换了身衣服,将差役的号衣脱下,穿了一身灰布的男子衣衫。她的衣服不多,有一半是用来改装的奇怪衣服,大部分是从当铺里低价买的破衣烂衫。将头发一梳,头上扣顶破帽子,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男子了。

    她没带人,独自上路,不远不近地缀着王家村的人。风将他们的话远远地传过来,隐约听着“又不是着落我们去拿贼”“是官府的事”“咱们不告官,过两年就没人再提了”“埋好了吗?”“埋沟里了”“回去趁早移一下”“回去都起个起个誓,谁也不许说出去”“路上别说”。

    江舟也跟着办了几年的案子了,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还教过衙役一些,她都用心记了笔记。到了南府之后诸般事务繁忙,这事儿就停下了,做了刺史之后更忙,完全没机会提这个事。江舟却不气馁,应更蹭,有什么差使就抢着接,有不会的,见缝插针往地问两句。她吃准了祝缨对肯学的人尤其态度好,颇请教了一点门道。

    听前面人这话,她就觉得不对劲,再想听,王家村的人接下来一路都只有骂李某。

    天擦黑,王家村的人进村了。江舟偷偷猫了进去。她的“武艺”用胡师姐的话来说就是个“三脚猫”,日常干些粗活的缘故,力气是有的,技巧仅有一点。吃苦耐劳够了,打架,普通女人里算非常能打的,对上男人就还算能跑脱。

    所以祝缨让她再带两个帮手。

    江舟混了进去,看着王家村一阵的扰动,又是哭又是笑又是骂的。几个苦主带了两贯钱回来,是祝缨自掏腰包给他们回来暂时安顿的。王家岳父说:“大人已判了李家赔咱们的房子,拢共二十贯另三十石粮。着南平县催收了,拿到了就请大伙儿吃酒酬谢。”

    村里又是一阵议论,有人提议:“要是他们不给,咱们就亲自去取!”很快得到了响应。

    然后是开始扎灵棚,准备办葬事之类。

    江舟心里算了一下,纵火烧了他们的房子的同时不但烧了家具,也将一些人存在家中的粮食给烧毁了许多。有这些罚赔能支持到春天宿麦收获,饿不死人了。只要他们酬谢父老的时候别花太多。

    她又等了一阵,见村里没了动静,天黑了,她不敢在人家村里乱蹿,于是又退了出来。她也不走远,回忆着之前来过的时的情况,“沟里”可能是村子不远处的一处干掉的沟渠。她就着初七还不很亮的月光,先到了沟边查看。

    还没看出名堂,却见不远处几点橘色的火光——王家岳父与几个人拿着锹悄悄地出了村奔这边而来。

    江舟将脚力骡子藏好,伏低身子看他们要干什么。

    “就是这里了,快些吧!刨出来换个地方埋深一点!别下雨涨水给泡出来。”

    他们从土里刨出来一个人形的物事,江舟用力咬住了下唇。只听几人商议:“明天给老翁下葬的时候将他埋在碑下!狗日的,来咱们村放火杀人,叫他死了也要驮碑!”

    “狗东西活该!他们都该死!”

    “来,咱都起个誓!”

    原来!其中一个人犯不是逃了,是没走脱死在这里了!

    江舟心道:大人说的没错,果然有事。

    为了印证心中猜想,她又等了一阵。见他们将尸身运远,深入村外一处林子里去了。林子里正是王家村的坟场。

    天黑不好赶路,江舟在沟里熬到了天蒙蒙亮,江舟往林地里去,只见柏木森森,林间都是土馒头。她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就着新翻的土发现了一个大的坑,坑前又有一小坑。她等人走了之后,从林地里拣了根坚硬的枯枝,用力掘土,土刚被挖过还算松软,不多会儿就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事,她更加小心,又拨了一阵,看到了一张带灰的脸。

    江舟降土重新盖上,悄悄地退了出来,牵出骡子,飞奔回梧州城。

    ……——

    城门一开江舟就进城了,守门的卒子将长枪一横:“来者……”

    “是我!”

    “小江娘子?哎哟,这是怎么了?”

    江舟道:“在外不小心跌着了。”

    “你这办差,也太不像个女人啦。”

    江舟没空与他再拌嘴,先回了自己的住处。果然,小江还在家里没去衙门。

    小江见了她大吃一惊:“小丫?你怎么了?他们呢?”

    “娘子!”江舟反身将门插上,如此这般一说,末了,问,“娘子,要是不对大人讲死人的事儿,行不行?”

    小江愈发吃惊:“什么?”

    江舟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顾不得拍去身上的灰土,说:“我就想,王娘子也太惨了。王家也太难了。他们本来就该死,死在朝廷手里还是死在王家村也没什么分别嘛……本来就是……且大人本来也没断他无辜。”

    小江想了一下,道:“胡闹!且不说你有没有理,想瞒过大人恐怕是不能够的。你这样子……”

    “我就觉得……他们可怜。”

    小江严肃道:“我把你惯坏了,自己的主意就这样的大!他看一眼就觉出王家村有故事,你往他面前一站,不是自投罗网吗?别去骗你骗不了的人!万一事发,你叫大人怎么处置你?你等一下,我先去应卯,回来咱们一同去府里。”

    “哦。”江舟低下头,心里有些难过。

    小江先去应了卯,再回来带上江舟,让她就先这一身,两人从侧门进刺史府,核对了身份,直入签押房回事。

    路上,江舟低声问:“就不能讨个情吗?”

    小江叹了口气:“你将你所查到的都告诉他,看他怎么判吧。要讨情就不能隐瞒。”

    江舟带着一身泥土进了签押房,祝缨道:“这是遇着什么事了?”

    江舟道:“我跟着王家村的人到村里,村子烧了好些,他们都等着李家赔的米下锅呢。他们说,要是李家不赔,他们就自己去李家拿了。后来……就看到他们,从路边沟里,挖、挖出了一具男尸……”

    她跟在小江身边多年,验尸的门道也懂不少,向祝缨汇报:“埋得不深,我看了看,头上有钝伤,左腿骨折了……”推测是跑路的时候跌断了腿,然后被追上,然后被打死了。她又留了一下心眼儿,并不提自己的推测。大人爱猜成什么样就猜成什么样吧,猜着跌断了腿一头磕死在地上也行。

    讲完之后,听祝缨说:“你辛苦了,去休息一下,换身衣服吧,一会儿还要再跑一趟。”

    江舟道:“大、大人?我还拿人啊?我……”

    小江心头一紧,她虽然很难能够看出祝缨的想法,但是祝缨这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极有可能已经猜出一些事情了。并不难推测,不是么?小丫这个傻丫头,这口气、这用词,谁还听不出来其中的偏心么?

    她说:“大人,王家村这是……”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以为祝缨未必会给她解答。

    这回她却猜错了,祝缨仿佛生气了一样,说:“荒唐!现行的纵火犯,虽是从犯,彼时情势混乱,当时杀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瞒的什么?如今私自处置尸身才是错了。你,快些换了衣服,带人去起出尸身。”

    小江对祝缨一礼,又催促江舟:“快回去准备呀!”推着江舟出刺史府回家。

    回到家里,将门一插,顾不上数落她冒险,小江说:“你快换了衣服带人去,将大人刚才说的话对他们讲了!要告诉他们说,这人是逃了的,他们回村之后才发现人死在了沟里……”

    江舟眼前一亮!

    她顾不上休息,匆匆带着人赶到了王家村,非常之巧,王家村正在出殡,江舟便不含糊,带人将尸身启出。问道:“你们……”

    王家村的村民道:“这是怎么回事?!!!哎哟,这不是李家的人吗?是祖宗显灵了吧?!”

    他们装不知道!

    江舟呆立当场,半夜扒坟都没能让她这么惊呆。

    她怒道:“放屁!你们哄鬼呢?!我人都来了你们还装?没点把握能派我来?”

    王家村的村民赶紧又改口:“不是祖宗显灵,怎么叫他跌断了腿在这里?一定是他们恶有恶报。”

    行吧,勉强能圆了回来。

    江舟又将王家村的里正带回了刺史府,并且深悔自己多事。

    当场打死了就不算是谋杀之类的罪,只问了隐匿尸体。王家村的村民又辩称,当时没有发现他死了,以为是逃了。后来发现了,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要收葬的。

    祝缨听他们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最后竟说到“不认识”,再让他们说下去就是真的“藐视公堂”了。

    祝缨果断地将为首两人给判了,将尸体还归李家村,又行文各处,告知凶手已死,追加卷宗至京。杀妻纵火案至此才终于算完。

    判完之后,祝缨捏了捏鼻梁,将江舟的表现记了一记。胡师姐看她动作还以为她累了,顺手给她续了热茶。

    …………

    胡师姐的活计不多,主要是保障安全,也兼一点衙门里的差事。但她不是刺史府的吏员,只是祝缨个人雇来的帮手。给祝缨续完茶,她就又站到了一边,看祝缨忙公务。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祝缨这儿不用人值夜,胡师姐轻松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此时,邻居项家姑侄屋里的灯还亮着,项安还在教侄儿。胡师姐顺路去探望了一下,道:“还不睡?”

    项安道:“我教他呢,一会儿就睡。”

    看项家姑侄还如之前,胡师姐回房了。

    次日,与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如今安稳宁静,又不乏一些新鲜事,实是胡师姐人生中最满意的时光。

    可是到了这天晚上,不等胡师姐顺路看师妹,项安先敲响了胡师姐的门。

    胡师姐拉开院门:“三娘?你有心事?”

    两人相处数年,又有师门的名份,出门在外情谊比别人更深一点。项安道:“我有点事,也不知道对谁讲好,想同师姐讲。”

    胡师姐道:“进来说。”

    两人还如几年前行商在外时一般,坐胡师姐的床上聊天。那时候条件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好,项安虽是东家的女儿也是风餐露宿,胡师姐更不用提,两个女孩子经常就个伴睡一间房。

    胡师姐提起被子,将两人的腿盖住,道:“你莫急,慢慢说。”

    项安道:“还是初七那天……”

    她先说了小女工的事情,说自己有点发愁。胡师姐道:“你给了她们一口饭吃,这很好呀。”

    项安道:“一直当学徒工也不是个办法,包糖纸能有什么手艺?一辈子干这个?纵她们自己愿意,我也不忍心。有心栽培她们,心里又没有底。”

    胡师姐安静地听着。项安从小就比较有主意。胡师姐知道,这位小娘子说话多半也不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就是看中她嘴严、她只要在大部分时间安静倾听,然后在某些时候适时地插两句诸如“然后呢”“那怎么办”或者是顺着项安话里的意思表示一点赞同就行。

    项安又说:“我自己是个女人,男人或多或少对我有点儿成见,如果手下多几个女管事,就会轻松一些,说话办事也方便一些。”

    胡师姐道:“你管着糖坊,大人也没说不许用女工,你用就是了。”

    “栽培女人却又有另一件难事,即便是亲生女儿,她也不一定就留在家里她。一旦‘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栽培男人也有这样的忧虑,不过男人不容易‘有主儿’,拜了师徒,定了名份,他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得孝敬师父。女人哪怕拜了师,教会了她本事、让她知道了糖坊怎么经营,她咔一下成了‘别人的人’、‘易主’了,功夫全白费了,哭都来不及!”

    “除非能有办法把女工一直留下。要么是签了卖身契,能用一辈子。最便捷的办法,当然就是……娶了,或者是纳为主人之妾了。总之,使她走不脱,也就不用担心自己功夫白费。”项安慢慢地说。

    “这……”胡师姐此前倒是见过一二类似的事情,但从未想过内中还有这样的原因。原来,你们当东家的都是这样想的啊!

    项安道:“可这主意我不敢对刺史大人讲。”

    “诶?”

    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对待女工,就是教更高位的人怎么对待她。

    项安道:“刺史大人虽然对女子一向优容,但是一看刺史大人用的女子,一个朱大娘,官都当了,那是人家干亲,是个守贞的寡妇,听说夫家也立嗣了,心无旁骛。一个江娘子,也当官了,是个出家人,跟男人一个指头也不沾。小江娘子,一门心思就是抓贼。杜大姐,也没个嫁人的念头。都是没有私心杂念,能认真为他干事的人。他向来不往男女之事上动脑筋。”

    由此又想到她自己。项安是没想好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有那么个“招赘”的意思,她自己也没反对。父亲一死,打乱了一切计划。她已承担了许多的事务,在许多事务上有自己的见解,独独对婚姻没个成算。

    今年过年回家,母亲、嫂嫂也与她谈起过这件事。事情是由二哥项乐的婚事引起的,家里的想法,要么娶个知根知底的能干媳妇,要么,能不能请刺史大人给保个媒,在梧州城求娶一房合适的妻?

    然后就说到了项安,她们认为项安总得安定下来。以前是因为父仇,现在父仇报了,虽说要报答祝大人,可结婚又不耽误报答。以后有了孩子,也教孩子记这一份恩情就是了。

    项安自以为有点“高不成、低不就”,要她还如先前父亲计划的那般寻一个有一技之长的年轻后生招到家里来,她有点不甘心。要让她就“嫁出去”,那就更不甘心了。跟刺史府里,她步步高升,哪家人家能给她现在这样的信任与自由?那得是个怎样的男人才值得啊!

    这么些年,也没遇着让自己心动的人。然而年轻姑娘,要发誓现在就绝情弃爱,她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些对胡师姐也不能全说。

    项安又说:“我总不能让女工都守活寡不出嫁吧?只要她们出嫁,就有风险。别说他们了,就是我也不能如那几位娘子一般……”

    胡师姐的注意定转到了项安身上,道:“你别看那几位,她们小半辈子都过去了,你才二十出头,年纪也不算很大。万一大人再为你做个媒呢?”说着,胡师姐也有点想起自己的处境来了。

    哪知项安却说:“不能缓,来不及了。”

    “怎么?!家里给你定了亲了?”

    项安道:“不是家里,我说的是糖坊,今天,杨坊主他们下帖子请我去说话。说起来还与过年时的那个案子有关呢,死的那个不是糖坊的女工么?就是杨坊主他们家的。杨坊主因自己也受牵连过堂,便说,各坊主一起议个事,要议将女工的工价压一下,且既要保人,还要父兄画押。唉……”

    胡师姐道:“他是倒霉,遇着无赖,谁都怕。”

    项安摇了摇头:“不是那个意思。女工不如男工,干个活还得父兄背书,那我呢?也不如他们?凡事都要我哥点头,或是干脆要搬出大人?以后我还怎么干?”

    杨坊主一说要同行公议,一提“女”字,说的人不在意,听的人很惊心。

    她第一想是杨坊主此举必会影响到她!女工都不值钱了,她一个女管事就能值钱了?值几个钱?女工不如男工,女人干活还要受到家中父兄的管,还敢栽培女工当管事吗?那她以后想养几个顺手的女管事可就难了。官糖坊还不是她的,她还得管着,要是使不动手下就麻烦了。就是现在,一些男管事听她的令时也是三心二意的。

    杨坊主他们攻守同盟一建,现在是炮制女工,接着就能排挤她。而且她还觉得杨坊主他们有另一个更大的计划——控制行会。说什么还要以后新建的坊主加入进来之后也要遵守现在的公约,这不就是先进门的给后进门的立规矩么?

    都是通房丫头,还想争大小了!哪天说不让她留在行会,她是走还是赖着?大人是会调离的,到时候她也愿意跟着走。但是这自己打下的江山,走得灰溜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然后她又想到了女工的工钱已经比男工低了,还要再压?

    项安说的都不是胡师姐所擅长的,她想了一下,说:“你现在要干什么呢?”

    项安犹豫了,她想接着管糖坊,接着干事!女工压价她不介意,但这个父兄画押,她是坚决不想同意的。如果父兄要画押,那她就不要这样的女工了。

    杨坊主等人当时说:“你要什么样的工,咱们也不能代你决定不是?只要你雇的女工也这般,咱们一体进退就成。”

    项安很躇踌。她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买奴婢。

    譬如育婴堂的小女工,人家其实是平民的身份。如果要栽培下来,就得把人身份变成奴婢,这样才能十分有效地防止一嫁人就变成别人的人。这又需要祝缨的支持。否则是很容易被问个买良为贱的。

    胡师姐说:“要不,你索性请示大人?万一大人再有办法呢?”

    项安无可奈何,道:“也只得如此了。”

    …………

    “答应他。”祝缨听项安讲了一些培养女工的难处,又复述了杨坊主等人的“公议”之后,毫不犹豫地对项安说。

    项安心中一凉,低声道:“那,我传信给二哥,让他下山来接替糖坊,我去山上管别业?”女管家,应该,还行?

    祝缨道:“嗯?”

    项安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女工都低人一等,我在他们中间就更是异类了。大娘的那个学生,孟娘子,还是个有儿子的寡妇呢,做买卖也吃了不少的累。我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就更要轻视我了,怕我说的话人家当耳旁风,反而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他是坊主,你也是坊主,怎么就是异类了呢?能者上,庸者下,只要能为我将事办,就行。”

    “然而女工……”

    祝缨好像没听懂她的小心思似的说:“账不是这样算的,你得先让人能先出来,能到你面前。”

    项安低声道:“这……就怕,是给别人家养孩子。给别人家养也就罢了,就怕是给仇家养的。”

    “孩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长大的。不止育婴堂,糖坊越做越大,也可在外面招小学徒工,慢慢看着,有机灵、人品好的,也一层一层地筛选出来。先把天上飞的大雁打下来,再想怎么吃。”

    “是。”

    祝缨又说:“至于行会,只以糖坊为根本,不以人为限。谁在经营着糖坊,谁就代表这个糖坊说话,不会经营的人都闭嘴。”

    “是。”

    “我不计较能干事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祝缨认真地说,“只要能为我将事办,就行。你想用女工,就用,只要把我的事办好,剩下的我来办。”

    这个结果项安还算满意,她不用太担心了,刺史不让她离任,那就是支持了?项安又有了干劲,拎着侄子又跑去了糖坊。

    毕竟是自己的师妹,胡师姐还是很关心地留意一下项安走后祝缨的反应。

    压根就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反应!

    祝缨心里只觉得可乐,就在这几天里,一个江舟、一个项安,都在她面前、在她分派的事务上有了小心思。

    怪有趣的。

    她乐见其成。

    …………

    项安得到了祝缨一个变相的保证之后,又忙碌了起来。

    眼下一件大事就是扩建糖坊!

    如今得到新式制糖法子的只有有限的几家,但是祝缨说过,以后会陆续增加!祝缨要的是全国的产糖量,现在占了先机的人却只想将优势保持住。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有一些扯不断的亲族。

    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分号。

    大人给配方的时候只说的是某几家,我不将秘方分享,但是我开分号,由亲族出资入股,这总没话说吧?

    各家都开始选址,誓要将这糖坊做大!不但要抢在别家前头,还要抢在别州的前头!

    也因此,招工的告示洒到了三县。

    祝缨知道此事,还是花姐回来对她讲的。花姐又是听学生孟、王二人说的,说街上在招工。

    这不跟种地抢人吗?

    连锁

    让项家接管糖坊就是为了节省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自打做了刺史,祝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糖坊重要,但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不需要她“事必躬亲”。一个刺史,如果一直扑在糖坊上,反而是一种奇观,会被传为奇谈的那种。

    项家做买卖有一套,以前的表现也颇为出色,祝缨就放心地将事情交给了项安。项安也有一种“事事都要麻烦大人,要我何用”的想法,唯恐让人觉得她没用,打定主意要将事情办好,不令祝缨操心。

    是以祝缨知道糖坊扩建的事,但不知道扩建得如此迅猛。

    花姐也只当这是一件好事,讲给祝缨听的时候是想让祝缨也高兴高兴的。因为孟、王二人对她讲的时候,口气也是不错的。

    王家除了自家住的房子,另有一处房子租了出去给往来客商,糖坊建得越多、客商越多,她家的收益也就越多。她家的田里也有几个佃户,虽不多,但有余田再种上一些甘蔗,又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孟氏自己就是个商人,她不贩糖,但是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使她亦可从中获益。

    两人都当这是一件好事。

    花姐将事情说了,祝缨不动声色地道:“是这样么?”她知道,这事儿是她估计不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糖坊办大了,它并不是“雇佣女工”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儿,这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响。它不用女工,都不会妨害这件事情。但是如果影响了粮食的生产,才是真的要命。

    花姐碰了碰她的胳膊,道:“不是好事么?你就笑出声来也没什么。”

    祝缨轻轻地扯动一下唇角,道:“就那样吧。”

    花姐低头看了看她的鞋子,道:“唔,没穿木屐,不怕门槛磕坏了齿。”

    祝缨被这句话逗笑了,花姐也笑了起来。

    祝缨问道:“学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今年的新年过得刺激,马上灯节了,过了灯节就要开学了,番学的学生们要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了。花姐道:“我那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还有孟、王二人帮我的忙。洒扫又有杂役,都是尽好的。”

    祝缨点了点头:“家里也要准备一下,小妹和阿发也快到了。”

    “好。呃,出了正月,你是不是也要往别业去了?”

    “对。”她原本打算让项安、项乐轮个班的,但是现在糖坊在护建,项安恐怕走不开。她需要对人事有一个新的规划。项安由女工所引发的担心,在她看来就是“没有自己的心腹不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

    她的问题比项安还要严重一些。

    她对花姐道:“你得顾着番学,现在天还没暖透,这次我连爹娘也不带过去。”

    “你……”

    祝缨道:“你们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花姐摇头道:“那不一样,你要是个小孩子反而不用这么担心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你今你是一州刺史,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你。以往你自己随便就能应付了,现在……没个知根知底的人守着你,不放心。咱们也是万不敢放心将事情告诉别一个人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祝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吧。”

    才开学,花姐肯定不能擅离番学,祝缨就只好继续带着父母上山。她与花姐两人都有点无奈,祝缨低声道:“我还不如早早休致。”

    花姐噗嗤一声:“你才多大?就要休致了?快忙你的去吧。”

    “这是我书房。”

    “好,那我走~”

    ……——

    花姐离开之后,祝缨换了身衣服,从后门出了刺史府,打算自己到街上看一看。

    大街上人来人往,好像是比以前多了。她看到了一个长衫的中年人在告示前面读着内容,她要往前走,前面都等着念告示的人斥道:“别挤!”

    祝缨真的站住了脚,听中年人读告示上糖坊的招工要求。要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的男子,还要健壮,要有保人。如果是女子,还得体貌端正,要有保人,要有家里人画押等等。在这个旁边,又有人吆喝着工地招人——为建糖坊,这个就不用保人了。

    这是掐着尖儿的雇工人啊!她征徭役都不敢这么征!

    她又听了那个招工的工钱,中年人读的是“男工九十文,女工六十文”。祝缨越发的诧异:这不对呀!

    祝缨转身,在街上蹓跶,耳中听着人们的议论,一些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在街上走,都说着糖坊的事儿。“能被挑中就好了!家里能多些嚼裹。”诸如此类。

    祝缨拐过街角,突然看到路边一个光脚乞丐,坐在一领破席上,手里掂着个破碗,向往来的行人乞讨。心道:这人我没见过呀!梧州城的乞丐她多少有点数。

    她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摸出两枚钱来往破碗里一扔,乞丐就念叨一句:“好人好报。”之类的。祝缨刚要蹲下来跟他说话,乞丐身后又闪过四、五个人,男女老少的,衣衫褴褛一齐说着吉祥话。

    祝缨站起来后退了两步,道:“你们这是什么口音?河东的?”

    老丐道:“官人明鉴,我们就是河东县的。”

    “诶?你们怎么来了?”

    老丐说着话,其他几个人敲着碗,口里喃喃着吉祥话。老丐道:“还不是新来的大人哟~”

    祝缨还要说话,围着她的人已经在“行行好吧”了。

    祝缨一闪身,出了他们的包围圈。拿着一把钱,道:“谁上前,一文不给。答了我的问题,每人五钱。就你们几个,再招呼别人围我,谁也别想有好儿!”

    她做这些年的官,自有一股气势,乞丐们有序了起来,答话也变得谨慎了。

    祝缨问:“你们是遭了灾了吗?”

    老丐苦笑道:“小老儿活了五十六年了,这十年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好年景,不比我小的时候,三年两旱,第四年还涝了!”

    “那你是遇着了难处?还是遭了恶霸?又或者欠了什么债?没人主持公道吗?”

    一旁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道:“您真真是个没受过气的大官人!主持公道?谁来?”

    老丐道:“自打去年,河东并入了新南府,起头还好,王县令走了,没有新官儿来,咱们倒还自在。到后来,新的知府大人到了,他治所不在咱们县,咱们都说那更好,还少些摊派。哪知……从上头又摊下来了!”

    老丐越说越难过,呜呜地哭了,道:“就要瞅着好日子了,祝府君的时候,捐税也少了,又教种了麦子,收成也好了。再种点甘蔗,越来越甜。哪知去年后半截就变了天!设新府,什么衙门、房舍都要建新的,官员又要吃喝,又要使唤白直。就都到咱们头上了。男丁拉去服役不算,又说新南府钱且不够,要加征宿麦的税,咱们哪担得起?”

    祝缨心里算了一下,一整套的府衙班子,它还包括了相应的府学之类的机构,这一批人也是要财税养活的。最后都会压到普通人身上。

    祝缨道:“那也不至于就讨饭了呀,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吗?”怎么也得有点积蓄吧?再说狠点儿,还有扛长工这样的路可以走,半年时间就背井离乡,有点不太合理。

    妇人道:“他们正税之外又加税了,问一句以前为什么不收,就又将这几年的‘欠税’补征了。余粮也被拉走了,以粮折钱,又是低价折,还有积欠,只得向大户借了钱。咱家本来出一丁,可不知怎的,今年要出三丁,又耽搁了宿麦。”

    老丐道:“又催着赶工期,一年二十天役,足干了两个月,人也累病了。大户又催账,我说,怎么也要春天宿麦收了才好还钱。他们不依,必要收了我的田。何苦再种?没了生计,只得离了家。”

    祝缨一听“三丁”,就知道是大户与官吏勾结,将普通人的税、役都转到普通人的头上。租赋一重,很难不破产。而生病也是一桩大事,如果是老人或者小孩儿,两副药看不好也就由它去了。家里一个成年男子,壮丁,是值得认真治一下的。一治,花钱,破产。

    祝缨指着告示那里,说:“那儿糖坊招人。”

    妇人道:“选不上哩!还要有保人。孩子爹去那头扛木头了。”建房子的小工倒不用保人了。

    祝缨问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多吗?”

    老丐道:“现在还不显,等着吧,以后必会有更多的。祝大人怎么就不把咱们留下来呢?”

    祝大人也想留,可是朝廷不答应。祝缨将一把钱分给了他们。

    巡街的衙役懒洋洋地走了过来,吆喝着:“哎~干嘛呢?老实点!还有你,离乞丐远点儿,别丢了钱袋……大人?!!!”

    祝缨原是要看一看招工的情况,自己心里有数也好付,如今遇到这一件事身份被道破了,祝缨摆摆手,慢慢地走回了刺史府。

    …………

    一回府中,祝缨就叫来了李司法和张司兵。

    李司法有点莫名其妙,心道:案子不能这么快就复核完了吧?那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到了才知道,祝缨让他去留意一下梧州城的乞丐,尤其是从河东过来的乞丐。

    李司法和张司兵不解其意,口上仍是答应了。

    两人出了签押房,张司兵就问李司法:“想以刺史大人的习惯当不至于要驱赶乞丐吧?难道是要乞丐有什么用吗?”

    李司法道:“叫个人来先问一问。”

    地方上对乞丐是不太喜欢的,乞丐一多,不但治安变差,也显得治理上有问题。所以通过在上官经过的时候,就会驱赶乞丐。

    有心的长官则有另一种办法。

    乞丐们也有个头儿,通常是长官发话给下面,下面的官员吩咐衙役或者自己去找这个乞丐头儿,派发一些任务。一些要出力的工程项目也会让他们做。有些大户家里比如遇到盖房之类的事情,也会招他们去干活。

    因为乞丐的成份和来源是复杂的,有些人是间歇性地当乞丐。家里收成不好了,来当个乞丐。日子过得下去了,又依旧回去。也有一些人,有感兴趣的事干了,就做工,不然,也是当乞丐。乞丐里还有一些遭了灾、没处去的,其实是有些手艺的人,也是暂时栖身丐群之中。

    他们当乞丐的时候乱七八糟,有正经营生的时候,倒还看得下去。穷人本来穿得就不比乞丐好多少,除了特别邋遢的,最穷的那一拨看起来差别也不太大。

    张、李二人打定了主意,派了个衙役去将本地的乞丐头子唤了来,吩咐一番,让他去打听一下外地乞丐的事情。一面猜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的心思自不能对旁人讲,项安白天正忙,她等到晚上项安带着项渔回来了,让胡师姐去叫来项安:“糖坊的工钱是怎么一回事。”

    项安因得了祝缨一句:“答应他。”同杨坊主协商的时候也就不再坚持,其实杨坊主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挤排她。在杨坊主的眼里,项安,不过是因为项大郎上京了,所以暂代其兄的事务。没必要排挤。

    所以杨坊主没有故意为难项安,又提了另一件事——他发现,梧州城来了一些“流民”,可以压低工钱了。

    项安从杨坊主那里得到的消息还要更细一点:“咱们梧州产的糖稍路极佳!周围都红眼呢!”

    就梧州这个位置,梧州产甘蔗,周边的州也产,尤其是河东县,以前就是南府的地方,它还有之前从祝缨手里拿到的新制糖法,不扩建才怪!

    也就是梧州这儿压着糖价,不然利更厚,他们赚得更多。

    项安道:“又种了宿麦,他们就说,一年两季,就能腾了一半的地来种甘蔗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缴多少税真是看地方官的良心了。祝缨跟朝廷讨价还价,就真的五年不征,落到了别人手里,五年不给朝廷缴,但不代表他们私下不收。

    谁都不嫌钱多,还是一个才设的新南府,新知府手里什么家底儿都没有!不像祝缨,手里三县是原来自己的班底,府库都在。新南府连公廨田都是现攒的,划了一片已经开了的熟田,连上面的百姓都划过去,这要找谁说理去?

    没处说的。

    河东县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因为它那儿真的有新式的糖坊。像这种工坊,越是在产地生产,越是能节省成本。

    新南知府尤可,他还是愿意再收一季宿麦的粮食充裕一下他的仓库以防万一。但是刺史卞行又有他自己的打算,祝缨在京城卖糖的事卞行是知道的。新南知府没到,他就下令让河东县的官糖坊把配方交出来,他也要干这个。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谁都不嫌钱多。

    一个长官,一旦突发奇想,下面必定有人遭殃。

    项安道:“听说他们那儿建糖坊,咱们这儿也就加紧赶工了。招工时才发现,有些在河东县过不下去的人过来了,人一多,工钱就上不去了。”

    犹豫了一下,项安道:“大人,您……会不会现在就要将配方教给一些旁的人?”

    祝缨道:“你们一个比一个精明,都开分号拉人入股了,难道不是为了应付我的?”

    项安讪讪地道:“也是真的急了,明明局面是咱们打开的。新南府实在可恶!”

    祝缨倒不在乎卞行也要赚这个钱,很难说卞行能有多少的利润。看卞行干一件事能干到让百姓逃亡,他开糖坊能赚多少钱就存疑。价高了,肯卖不过梧州。

    祝缨对项安道:“你建糖坊,甘蔗够用吗?不许动我的粮田!”

    项安忙道:“不敢。我还想买地来的,种甘蔗多了,种粮的就少,粮价又要上去啦。”

    祝缨道:“你仔细着些,囤积买卖粮食,一个弄不好,血本无归!”可以囤积粮食,如果只是地主家自己堆着,没关系。如果是商人进行大宗的粮食买卖,容易召来官府出手,给你抄了都是有理由的。

    “我只在梧州囤。”

    祝缨一挑眉,项安道:“我也帮着平抑粮价。他们要是缺了,也可以到梧州来买嘛!”

    祝缨道:“做买卖,不看钱是不行的,如果只是看着钱,不留意大势,赚得有多么丰厚,跌得就有多么的重。”

    “是。”

    祝缨道:“你去忙吧。”

    “是。”

    …………

    项安走后,祝缨又让胡师姐去将小江和江舟叫来。

    天色已晚,二人十分惊讶,这个时候叫她们过去能有什么事呢?上一次还是让江舟去盯梢。江舟这任务完成得不错,但是没有听说还有别的命案了。

    两人从侧门悄悄入内,胡师姐将门一掩,又站回了祝缨身后。

    祝缨道:“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小江有点惊讶,怎么她也有任务吗?还是验尸?

    祝缨道:“你们两个改装,去河东县看一下。”

    江舟问道:“看什么呢?”

    祝缨道:“考你一下,近来街面上有什么变化?”

    江舟道:“唔,更热闹了,外地人更多了。”

    祝缨道:“不错,外地人更多了,河东县过来的人也多了起来。你们去河东县看看,那里有什么与本地不同。与那里的人聊上一聊,他们的赋税如何,新的官长如何,糖坊如何……”

    江舟赶紧拿出本子来记,小江看她记得慢,取了纸笔自己来记。很快记完,又问道:“大人,下官冒昧,再多问一句,这是为了什么?也好知道要不要多看点别的。”

    祝缨道:“你们自己要注意安全,再看一看河东会不会乱,新南府是个什么风范。”

    小江又说:“是不是他们会对大人不利?”

    “不好说。”祝缨道。得看河东县具体是个什么样子,才好判断对她会有什么影响。

    二江答应一声,祝缨又问:“需要什么东西?”

    小江道:“不用旁的,我用旧度牒。”既然是打听情况那就用道士身份,一个京城游方的道士总比梧州的女官更能让河东人说话。

    二人第二天一早还参加了刺史府的晨会,扭头就变装离开了。因为小江的腿脚不好,她们还是赶了一辆骡车,江舟坐在车辕上,一面走一面说:“我又想起来跟娘子出京时候的事儿了,我那时还不会赶车……”

    小江笑笑,回思当年,恍如隔世。

    她说:“现在你连办案都会啦!”

    “嘿嘿。”

    两人第二天就到了河东县,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客栈的掌柜看小江的度牒,十分的惊讶:“京城来的?这么远?”

    小江以一口有点变形的方言道:“是。师傅临终前叫我到她家乡来看看。怎地南府变成了新南府了?”

    见她也有一个故事,内掌柜乐得与个出家人多聊几句,小江编一个自己脚上残疾被父母扔了,被个道姑给拣去抚养长大的故事。后来道姑死了,人葬在了道冠里,但还是怀念家乡,于是让徒弟小江到河东县来看一看。

    “人,没有不想查一查自己的根的。”小江说。

    内掌柜道:“是哩!道长也是河东人吗?”

    “不是,”小江说,很自然地又转回了官话,“我是京城长大的。”

    两人一聊二聊,小江就知道了河东县自打不归祝缨管了,就一天比一天糟糕了下去。

    内掌柜道:“街上当差的还是那个人、看城门的还是那个卒子,换了个长官,他们的样子就变了。昨天还好声好气,今天就粗声粗气,唉,他们也不容易。”

    “咦?”

    “大人们拿他们撒气,他们有气,还能忍着?哎哟,听说,他们的俸也扣了。”

    就惨,祝缨在的时候,南府衙役有补贴,管下面的县里要的也少。新南府这儿,知府没有祝缨会经营,也比祝缨拿得多,下面自然要苦一些。钱少了、事多了、气受了……

    一层一层下来,到最下一层百姓身上,可想而知。

    小江与江舟在河南盘桓半月,又往新南府城去略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新南府的甘蔗田比例仿佛比梧州要高不少。更是得知了另一件很常件的事情:梧州糖坊还雇人呢,新南府这儿,那个“官糖坊”,直接拉人服徭役,人工成本,零。

    江舟气道:“哪还有这样干的呢?”

    小江一把拖过她,两人上了车,赶出一段地方才说:“你道是京兆的时候王相公治下,还是梧州咱们大人治下?哪有一年只服二十天役的?”

    江舟忧愁道:“那他们岂不是能更低价……”

    小江冷笑道:“他们舍得卖低价吗?大人还等着咱们回话,走了。”

    …………

    祝缨没有等她们,她也有自己的事——年过完了,除了番学生们要回来了,朝廷也批下了梧州长史和司马的任命。

    正月末,旨意到了。

    一个就是苏鸣鸾的哥哥,另一个是山雀岳父的弟弟。这两个人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苏鸣鸾的哥哥名为苏飞虎,山雀岳父的弟弟名为林淼。

    祝缨这次进山,正好顺手将二人的任命宣布,再将二人带回梧州城。尤其是苏飞虎,看看他和他的孩子,能不能为自己干点事。

    合理

    祝缨将旨意先收了,随同敕封而来的还有吏部等处的公文,她让刺史府将这公文也备了案。

    此外,还有蹭这个公文的另一处的户部公文,是让她留意一下宿麦的种子。窦尚书算得精细,告诉祝缨——别忘了,朝廷要推广宿麦,这件事是你建议的。免你几年麦税的条件是你要提供一部分的种子。快收麦子了,你种子得给我留着。别光顾着制糖了,一码归一码。

    祝缨将这份公文放到了匣子里,麦收还早,她先办眼下的事。

    她提笔写了一封奏疏,然后回头再看梧州。

    初定月末往山里去,进山之前她要先将山下事务做一下安排。有章别驾在的时候,她只要简单说一声就行,如今章别驾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她就得自己细细吩咐。

    她先是去了一趟州学。

    州学去年新选了一批新学生,这一批学生里福禄县的学生表现不错,四十个学生里,除了保送生,福禄县最后考上了数人。比起南平县少,但是比起福禄县之前的表现,却是好了许多。相较之下,南平县对其他县的优势被缩小了一些。

    祝缨到了州学,被博士、助教迎了进去。历来官员没有说不管学校的,管成什么样子就因人而异了,祝缨愿意花大力气,他们迎奉祝刺史就更加上心。

    迎上来之后先说:“新生业已入住了,州学有今日,师生无不感念大人。”刺史府肯给钱呐!

    他们请祝缨到他们的值房坐下,自己去集合学生。

    祝缨道:“先不必忙那个,我来看一看就走,不要打扰他们上课——你们看着学生如何?”

    博士道:“都是良质美材!”

    祝缨一挑眉,道:“去年要挑选贡士上京里,你可不是这么讲的。”

    博士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并非下官要欺瞒大人,学生确有些不同了。便是去年有些不足的学生,较之以前也是有些长进的,今年当会更有长进。去年又新考选了一些,较往年生源也强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助教,助教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小声说出了另一个刺史大人或许不知道的“业内判断”:“以往富家子更多些,他们未必是不用功,天资并不因贫富而有所不同。然而贫儿纵考上了,家里或也无力供养他读下去。如今大人又拨钱粮又予书籍,贫儿也能读下来了。今年必然比去年好,明年又会比今年好。只要能坚持下去,再出荆纲这样的人物也不稀奇了。”

    祝缨点了点头,这个跟她的判断也差不多,功夫下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能看出变化来。福禄县到了开始收获的时候,梧州晚两年也应该差不多。学校这是想要钱粮,那就接着给呗,只要能出成绩。

    祝缨道:“学生里凡有出色者,都要报给我。”

    “是。”

    祝缨又问了一下现在学校的课程之类,博士与助教也都说了:“仍是以经史为要。下官等纵想教旁的科目,自家学问有限,就怕耽误了学生。”

    祝缨道:“知道了。年在二十七岁以上的,你们接下来要郑重考查。有什么长项、有什么志向,品性如何,三月初一报给我。”

    “是。”

    博士低声道:“方志就快好了!不是下官等不用心,也不是学生们偷懒,实是大人的德政书之不尽。”

    修书是个耗时的活计。好在梧州新设,需要写的东西不太多,主要是将梧州的来历给写清、将梧州现有的山川地理之类写一写就行。其中羁縻县材料不全,也不用求全责备,这部分内容让番学的仇文和苏灯略写一写就成了。

    难处在于他们有一个不断搞事的刺史,官学还等着刺史再多拨一点钱粮、多荐几个学生,就得好好地拍一拍刺史的马屁。字斟句酌到了现在。

    祝缨道:“不能再拖啦!”

    “是是是。”博士连声答应。

    祝缨再次叮嘱:“二十七岁以上的学生,记住了。”

    “是。”博士答应着,将祝缨送出了州学。他心中有疑惑,对助教道:“我那里新得了一本好书。”

    助教会意:“那就要看一看了。”

    两人往博士的房里坐了,都不知道这个“二十七岁以上的学生”是个什么意思。

    博士道:“要说岁数,二十七岁往上是大了些,到了二十七岁若是还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以后也未必就能上进了。三十岁就不能再留了,难道大人是想将这些进学无望的人借故黜了,留下钱粮来养些更有前途的年轻人?”

    助教道:“不太像大人会干的事。要有特长,难道是要他们转科?以往隐约听说过,咱们这位大人曾要人转科。”

    博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二十七岁再转,现学也来不及了呀!”

    两人皆不得其解。助教道:“大人既要咱们做,咱们就将人名报上,且看一看!”

    博士感慨道:“这些人呐,生得太早了,晚生几年就好了。”

    助教道:“那也看着好日子了。”

    “话不是这么讲的,要是没见着好的也就罢了。这见着了好的,又沾上了一点儿,但没全沾上,这心呐……”

    两人一边嘀咕一边干活,又要重新审视一下方志里的稿子。这个方志写得比较费劲的地方就在于,这边写个差不多了,祝缨在那边又搞事了,又要将新事给添上。他们写了糖坊,就又要添番学,仇文等人将番学篇交上,才发现番学里还有个“女学”。

    但愿大人不会再弄出什么要添加的事情来。

    …………

    祝缨眼下没想再搞新事,她回到刺史府,按部就班地又召了刺史府的官员来安排接下来的事。

    “都知道了吧?长史、司马的任命下来了,我要去宣谕各部,到山里转转,顺便将人带下来。他们的宅子都准备好了吗?”

    小吴马上说:“早经备下了,再洒扫一下就能住了。”

    祝缨道:“要再仔细检查。”

    “是。”

    “章别驾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要是路途顺利,或许我没回来他就先回了。纵小有耽搁,也不至于回来得太晚。他若归来,你们听他的安排。”

    “是。”

    “往梧州来的外地人多了一些,要留意安全。”

    “是。”

    “李某的案子,若是朝廷无异议,发了文来便照样执行。若有变故,及时报我。”

    “是。”

    因章别驾不在,祝缨就又多说了一些细节,最后说:“我这几日就动身,家里就交给你们了。”

    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没有提糖坊的事情,也没有再提河东县之类,那些都影影绰绰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此时掀开也不过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局面,想处置都不好处置。

    然后是叫来了郭县令。梧州刺史治下就在南平县,南平县令是非常重要的。

    郭县令极有眼色,一叫就到。

    祝缨对他十分和气,并不在签押房见他,而是在书房里一人一杯茶,与他聊天。

    郭县令本以为是进山前例行公事的吩咐,不想祝缨开口就是:“你在南平县几年了?”

    一句话把郭县令问懵了,这句话一般来说意思都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几年了,但我对你有安排。

    郭县令紧张了起来,道:“下官到南平县已五年了。”

    祝缨道:“五年,明年就六整年了。”

    郭县令诚惶诚恐,多一字也不敢问,就怕说错了:“是。”

    祝缨问:“有什么打算?”

    郭县令这才觉得,刺史大人是要提携自己了!想一想也是,自己对刺史大人也是尽心尽力的,让干的事儿从来不拖过夜。大人在意的事儿,他都抢着办。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

    他小心地道:“下官情愿在大人手下接着干,可若朝廷制度不许,下官还是想……稍往北一点,离家近一点,家中父母年事已高。然而调任不由下官做主,便是想活动,也是求告无门。”

    他是南方人,往朝廷里也确实没有什么门路。就算送钱,也是捧着猪头找不着庙门。除非中间找个中间人,能干这一行的中间人胃口也都不小,又是一大笔开支。如果不走门路,接下来调到哪儿就不一定了。多半还是平级调动,到另一个县从头开始。

    现在上司有意,真是意外之喜。

    南平县还是“有点”穷的,往北一点会好一些。当然,如果能够升一级半级的更好。他已经是县令的,直升知府,如果不是眼前这位这样的,也是很难的。多半是某州、某府内的一个属官。

    一地的主政和更高一级的属官各有利弊,属官品级未必会比现在的县令品级更高,但如果想一直往上升,这一步是需要的。郭县令将“糖坊越多越富,我越有钱”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能升官,钱财就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去了。

    祝缨点了点头,道:“能干的人在哪里都能做出成绩来,什么远了近了的,都不必在意。不过父母年高,确实令人放心不下。你的事,我记下了。”

    “多谢大人!”

    郭县令正要问给他接下来安排到哪儿,祝缨又说了:“要调你,你也得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才好。接下来几个月,你可要好好干呐!”

    “是!”

    祝缨道:“你去忙吧。”

    “是!”郭县令忙说。

    见祝缨没有再说其他话的意思,郭县令只好先告辞,心道:只要不是明天就下调令,等大人回来,我且有时间好好请教的。又在想大人近来在意的是什么,以及如何准备些礼物等等。不但有给祝缨的,还得再额外备些礼物,总不能让上司为自己白忙活一场。

    ……——

    祝缨对郭县令等人都有安排,不止郭县令,其他人她也要稍作调动。这件事她办起来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太好的菜她还点不动,小菜还是能挑个大概的。郭县令在她手下有几年了,做事也在谱。朝廷无论推广宿麦,还是她向政事堂讲的要压下糖价,都需要这样的人具体的办。

    将州府里的事安排完,祝缨稍作准备就要带人往山里去了。张仙姑与祝大都担心她,张仙姑还是想跟她同行。

    祝缨道:“这是在梧州,有什么事我尽可以处置得了。以后要是回到了京城难道也还是这样?小时候都还放手让我出去呢,现在倒不放心了?没事的,我先去福禄县,带上小妹她们。”

    她硬将父母留在了刺史府,也不让花姐跟随。她不带家眷、不带女仆,外人并无人提出异议。她又带上了祝炼。将侯五、小吴等人留在家中,又将丁贵等四人带上。

    到了日子,也有一队商人随尾前行,依旧没有用到梅校尉的士卒。

    梅校尉与祝缨在正月里只在灯节见了一面,梅校尉携眷看灯,梧州比往年更富裕些,扎出来的花灯也比往年更好看了。

    女眷们看灯,梅校尉就借着热闹与祝缨提一提“回易”,他也想参与贸易。不过这个贸易不是与山中的贸易了,而是参与蔗糖的生意。他不开糖坊,但是他想当个二道贩子。他手上有士卒,劳力完全不愁。近几个月的观察,他觉得这个于他更省心些。山里,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山外就大为不同了。

    祝缨奇道:“你不进山?”

    梅校尉笑道:“那是大人您的路子,我不好走。山里人对我可是防范得紧呐!我不比大人,能在山里置产。”

    祝缨一挑眉。

    梅校尉忙说:“只要给我货。我原价拿!梧州的糖也是紧俏货哩!”

    祝缨道:“原糖坊产量少,别人等闲拿不到,纵拿到了,一路抽税也是头疼,你老兄就不用抽税,是也不是?你要用士卒押运?不怕误事么?朝廷可不许这么干呐!”

    梅校尉笑嘻嘻地:“几十士卒就够使了,于兵力无损。再者,梧州地方有大人在,哪里来的战事?”

    梅校尉以为,祝缨做个官必有所图,升官、发财两样,以往看祝缨是为了升官的,当然也捎带手造福一方百姓。然而自打知道她在山中建个“别业”,就知道她还要捎带手的发财。从糖坊就能看出来这位刺史大人是个捞钱的好手,山中置业,对,你说是为了给朝廷羁縻,那当然也是,人家能干。可要说她不会捎带手地弄钱,梅校尉也是不信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梅校尉就认定了,祝缨是个顺手就能弄到钱的人。

    地方官员不得在辖区内置产,这是对的,相应的他们还有许多折中的方案。梅校尉不打算去管祝缨这个事,掂量了一下,自己也管不了,干脆“你赚你的、我赚我的”,祝缨离任之后山中别业怎么安排,那就是祝缨的问题了,跟他没关系。

    祝缨道:“那你也悠着点儿。我不沾手,你也别沾手,找个中人。”

    梅校尉道:“放心!”

    两下约定,糖坊扩建之后,多出来的一部分糖的产量给梅校尉。梅校尉往哪里贩运,她不管,第一笔的糖,可以不用现钱,用梅校尉田里的甘蔗折抵货款。等梅校尉周转开了,下一次交易用现钱。秋甘蔗快成熟了。

    梅校尉这里,让他的一个妾的兄弟做管事来与项安交易。整桩买卖,明面上与梅校尉和祝缨没有丝毫的关系。只要两下将账做平即可。

    二人谈妥交易,梅校尉再次拍胸脯保证:“大人但凡有事,只要一声招呼。”

    祝缨道:“咱们都盼着没事才好。”

    “那是,那是,哈哈哈哈。”

    …………

    祝缨此行,第一站去的就是福禄县。

    她也有些日子没回福禄县了,福禄县如今仍是莫县丞在代理。福禄县上自县丞下至百姓,听说她又要过来了,扶老携幼地迎接她。

    福禄县也确是祝缨花心思最多的地方,一入县境便觉得亲切。到得福禄县城,顾翁也穿戴整齐随同莫县丞一同迎接,顾翁身边,乃是顾同的父亲陪同。顾同的父亲因为儿子,如今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连顾同的母亲也是外命妇了。一家子脸上都现出一种兴奋的光彩。

    祝缨还如之前一样,到了县城就不时与城中百姓聊天,过一阵,又说一人:“你是新搬来的么?我看你面生。”

    那人脸也胀红了,不想刺史会同他说话,更想不到刺史认得出他是新搬来的。于是说:“小人是贩马来了,见这儿好就留下来了。”旁边就有人取笑,说他是因为在这儿喜欢上了本地的一个姑娘,于是就定居下来了。

    一片欢笑。

    祝缨命丁贵取一双银杯给他:“算我的贺礼啦。”

    有以前常在街上混的,大着胆子说一句:“大人,我也娶亲了,也有喜礼不?”

    祝缨笑道:“给你一把糖吃去。”

    “好嘞!”他真的跑到了前面,祝缨也真的给了他一把糖。

    一路欢笑,祝缨被迎进了县衙,县衙中官吏都聚到她的面前,一齐行礼。莫县丞又说在清风楼设宴款待了等等,祝缨问道:“怎么不见赵娘子?”

    莫县丞忙道:“她回家去了,现不在县城居住。”

    祝缨道:“派个人送信吧,过两天我进山要经过她家,告诉她一声。”

    “是。”

    祝缨又将县衙看了一回,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带一点殷切,围随她往清风楼而去。清风楼的宴上,本地士绅见到祝缨都有点小激动。莫县丞不能说不好,他挺好的,士绅能在一些事情上糊弄他。但也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像祝缨在的时候为所有人谋更大的利了。

    这种心事,又都是不能言说的。所以大家对祝缨格外的热情。

    唯顾翁最得意,如果祝缨在福禄县再多呆一阵子,或许别人还有机会,可现在,他的孙子还是独一份呢!

    祝缨与父老说些家务事,又问收成之类,又问及气候。顾翁等人都说:“这些年都是丰收,不是大丰年也是小丰年,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祝缨却对莫县丞说:“去年我没有来看,水利道路都还通畅吗?”

    莫县丞忙说:“都不敢懈怠的!全赖大人打的底子好。”

    祝缨又说到了学校,问博士:“我在州学里见着了不少学生,县学里还有以前的学生吗?新生补齐了吗?都是什么样的?”

    博士笑道:“都齐了!全赖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

    无论问什么,他们似乎都要捎上一句“全赖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到第四个人说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祝缨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说我了?说也换一句。”

    顾翁道:“怎么能不说,这里哪一件事不是大人打好的底子?”

    那倒也确实是,祝缨道:“明天我到学里看一看,对了,以前的学生,我记得有超过三十岁的,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博士道:“都是归家,他们各有营生,也有依旧读书的。大人要是早来两年,他们能早两年上进,或许……唉……”

    “穷地方就是这样,总有一批人没赶上好时候。”顾翁说。

    祝缨道:“我记得有几个人上回办思城县的案子的时候很有章法,我在县里多住几天,你让他们来见我。”

    莫县丞急忙答应了:“是。”

    由于祝缨不饮酒,到宴散时,人人清醒。

    第二天,祝缨先往县学里看了一看里面的学生,大部分的学生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其中一半的学生。此处学生也与州城的学生不一样,见着她的时候拘谨的少,亲切的多。

    祝缨又点出了其中几个人,问道:“你们去年往州里考试,发还的卷子都给你们批了,都看了吗?”

    “是。”

    祝缨又指了其中几个她认识的学生,将他们带到了清风楼。几个学生既激动,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要干什么。待回到了清风楼,却见楼下莫县丞已带了另几个人站在了外面等候。

    彼此一照面,心头都是一动——大家好像都共过事。这些人也都是前县学生,因超龄等原因离了县学回家的。不过因为许多人是有亲戚关系,联系也没有完全的断,其中有两个现在还住在县城里呢。

    他们所谓的“共事”不是指县学同学,而是他们都共同为祝缨干过一件事“清查黄十二郎案”。他们忙了几个月,不但涉及了田亩、户口,还帮着收状子、分类等等……

    那可真是一段忙碌却充实的日子啊!

    现在这是为什么呢?

    祝缨道:“都进来说话吧。”

    依旧是她上座,莫县丞陪着,学生们都执弟子礼在下面行了礼。

    祝缨道:“都坐吧。”

    她对这些人说话一句直接,先问离校的学生都在干什么,有没有不能离开的理由。学生们都说:“只要大人有用得着学生们的地方,只管吩咐。”这话说得比梅校尉又真心得多。

    又问:“林八呢?”

    学生们面面相觑,低声道:“他,回家了。”

    “没去叫他吗?我这两次回来都没见到他。”

    一个学生低声道:“还是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为的黄家的案子。他……他姐姐死了。”

    “嗯?”

    另一个学生小声说:“回娘家没几天,想不开,上吊死了。”

    “去唤了他来。”

    学生里一个人赶紧起身,跑到林家,将林八郎叫了来。林八郎比之前看着委顿了不少,蓄了须,看着比实际年纪大了一点。他低着头,向祝缨行了礼。

    祝缨让他坐下,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林八郎小声道:“学生家里世代务农,如今便在家里帮忙。”他这帮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个租管个账,再给家里侄子开蒙等等。

    祝缨道:“有没有别的打算?随我去州里,如何?”

    林八郎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学生习惯在家了。”

    祝缨又问:“你愿出仕为官吗?”

    林八郎小小激动了下,内心挣扎,犹豫的时间更久,最终还是摇头:“学生自知资质不佳,又驽钝,情愿耕读传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他的姐姐到底是死了,他参与了办理那个案子。姐夫是错的,甚至外甥们的下场也有姐姐大闹惊动了天使的缘故。但是毕竟是他的亲人。如果姐姐还在,他也愿意出仕。姐姐死了,那就不行。

    祝缨也不勉强他,命人将他送回。

    清风楼里,众人一阵叹息。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说回你们吧,读过的书、学过的本事都还记得吗?”

    学生们已隐约有了一点预感,都说:“时常温习。”

    祝缨道:“当年办黄十二郎的时候,你们都是出过力的。你们的名字也都报上去过,当时朝廷自有考量,没有全准。如今你们大好年华,又读了这些年的书。就这么埋没了也是不应该。”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本来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里又蹿出了小火苗。

    祝缨道:“当时虽然没批,我的奏本上都录有你们的名字,也算留了底。现问你们一句话——是要背井离乡的,愿意离开吗?”

    已离校的学生中一个最活泼的说:“只要大人吩咐。”

    祝缨道:“朝廷推广宿麦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禄宿麦已计入粮税,是时候推广了。或许需要人,官职不会高,以后晋升也比经过考试的要慢、要难,还愿意吗?”

    离校的前学生们有点小激动,音调也有点变了:“是!”

    祝缨道:“别答应得太早,如今没做官,听说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时答应。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与白身不同,又要想着这样的出身升迁不如人,悔不当初了。”

    前学生们争着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么敢只想自己官禄,而忘却百姓?”

    祝缨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几个,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办事。运气不好的,也不许怨天尤人!”

    前学生们都说:“是!”

    祝缨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学生,这些学生的年纪都不算小了。考上县学的时候就得二十上下,如今又过了几年,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又还没考上州学,再过两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们又确实是能够做事的。

    祝缨问道:“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学生们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发言:“学生们全听大人安排!”

    祝缨道:“说心里话。不要因为是我在安排你们就都认了。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讲,我不为难你们。不要彼此留埋怨。”

    学生们在她面前比州学生还要放松一点:“学生难道会比大人还高明?要是自己没个主意,不如听有主意的人的。咱们信得过大人。”

    祝缨笑骂一句:“马屁精!”然后又说,“如此,你们也与他们一样。”

    学生们也高兴地答应了,且说:“读书做官,也是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机会,一定用心。”

    祝缨道:“书还是要读的,万一谁的名字被漏了,书也误了,以后可怎么是好?要沉得住气。设若这次不成,竟或没了心气儿,自暴自弃,则这样的人以后有机会我也是不会用的。”

    学生们忙垂手道:“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来之前,虽父母妻子皆不可对他们讲。今天的事情,谁传出去,谁就没有‘以后’。”

    “是!”

    “去吧。”

    “是!”

    他们小声嘀咕,串通着回去要怎么说,最后都说:“大人想起之前办案子时的事,叫我们叙旧。”

    莫县丞仍留在了清风楼,低声说:“就怕朝廷不答应。”

    祝缨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

    “下、下官?”

    祝缨问道:“邸报看了吗?”

    莫县丞忍气吞声:“是。”

    “新县令就要到了。”

    “是。”

    “要办好交割,不许给他挖坑。”

    “是。”莫县丞答应的声音都快要哭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从主簿升到县丞也是搭的祝缨的车,然而在福禄县做主久了,头上降个顶头上司他还是难过。

    祝缨道:“难过哦?”

    莫县丞抬起脸来,一张老脸苦得能拧出汁来:“下官不敢。”

    祝缨道:“你难过什么?他做他的福禄令,你自有你的安排。”

    莫县丞还要哭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学生都安排了,难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啊!

    他还真猜对了。

    祝缨向来是个不吃亏的人,户部找她往外发宿麦,提供附近各州的种子,她就向朝廷举荐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么要职,一些县尉、主簿之类正九从八的低阶官职,放到县里也能干活。祝缨敢说,经她手里使过、有经验的县学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儿出来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这儿继续出种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员的推荐名单由她来拟也很合理对吧?

    她推荐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种麦”这件事。让他们去外地做官,且有种麦的任务,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从福禄县找熟手去种了,比朝廷再费劲巴拉地分配种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办事也尽心。

    福禄县是最早种宿麦的地方,莫县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干活也卖力,代理福禄县期间也兢兢业业没有纰漏,给升个县令,不过份吧?至于哪个县,如果能做南平县的县令就好了。

    再来,郭县令在南平县也有些日子了,南府变梧州,刺史府的官员没功劳还有苦劳,都升了。府城的县令在其中也出力了,并且做事也比较可靠,推荐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员,除了莫县丞升做南平县令是她特别要求的,其他人具体到哪儿,都听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气客观平和,通篇都是为朝廷大局考虑,尤其是启用这些学生的理由,绝对能让朝廷省心。且此举也可彰显朝廷公平。

    这一份奏本,她认为被批下来的可能性比较大。莫县丞这个“指定”,或许她会落几句埋怨,其他的应该都没问题。

    对,她是一次推荐了好些人,但是请政事堂明鉴,朝廷里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无论什么事,如果你不参与,对他是不会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没有更多的南方人参与进来,南方人对朝廷的感情就不会很浓厚。如果读书空耗时间而没有收获,官学就会成为摆设。

    烟瘴之地的学识确实有所欠缺,暂时离国家栋梁是有些距离,做些基层的实务本事还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励。同时,调了北方人来,路上损耗有点儿大。

    奏本都已经写好了,将当事人一一问过,无人有异议,她便将这一份奏本发了出去。

    …………

    祝缨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还比较正常,她写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与王、施、钟等人还算合拍。

    王云鹤笑骂一句:“瞧瞧,不愿吃亏啊!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无异议,三人都看得出来此举对推广宿麦是有益的,而这些人既由祝缨推荐入仕,以后也要承祝缨这一份情。

    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他们自己,纵经过了考试,做官的时候也是有个归属的。哪怕是荫封,也得有个老上司。他们自己做上司,也要发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样。

    三人一看祝缨联系的这些品级,顶天了是郭县令,给他稍调高一点,换了个中州做司马,正六品。下面的学生,县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云鹤道:“这几个名字我瞧着眼熟!”一看是福禄县的人,便将时间锁在了祝缨在做县令时写过的奏本上,很快想起来了——黄十二郎的案子。

    这个案子的奏本,随附了各人做过什么事,从上面列明的数据来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异。钟宜指着一个人说:“这个名字怎么不在其中呢?”

    王云鹤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亲属。”他又翻了翻,还记得黄十二的妻子姓林,判的和离。

    果然,翻到了。

    施鲲道:“先是析产别居,现在又弄这一串小鬼儿。祝缨确实事多。”

    王云鹤道:“不干,就没事,一旦动手干事,就会有事。多干就多事。”

    钟宜却突然感慨:“还有不动手干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二人没接话,这种人他们懒得理,但是皇帝的儿子里就有这种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云鹤道:“让吏部办吧。至于析产别居,要尽快断出个例子来。”祝缨之前递的那个案子,它主要是凶杀案,与离婚和家产没什么关系。

    钟宜突然道:“倒是有。”

    钟宜的人际关系颇广,亲朋故旧里什么人都有。亲家之间还不到拆伙的时候,小两口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够决定子女的婚姻,却无法决定子女的感情。面子上又不能离,生活里又不能让他们打死了。

    这一条提得甚合钟宜之心。

    施鲲与王云鹤心领神会,施鲲道:“那就让京兆府先断一个。”

    钟宜道:“好,我让他们去京兆府。”家务事得先让当事人出面请求。

    王云鹤道:“这小子不知道现在又在忙什么了!可别再给我找事啦!”

    这句话一听就言不由衷,施鲲与钟宜都不爱搭理他了。

    停滞

    祝缨一般也不拿小事麻烦政事堂。

    如果不是这一批官职略多,且学生们都还是白身,但凡略小一点的事情她跟吏部就能办了。

    比如童立、童波兄弟俩。

    这两个人是祝缨刚到福禄县的时候亲自选入县衙的,祝缨升任南府,他们留在了福禄县。祝缨掌梧州之后,各县官吏的考课都在州里,由州里一总报给吏部。

    国家太大、地方上的官吏又多,吏部能直接考核到的人并不太多,地方上数目庞大的底层官吏的考核、任命、举荐之类,吏部多半是要看地方州县的反馈建议。规定上是司功负责,实际上一般的主官权利很大。

    祝缨很自然地就将这哥儿俩也给推了个从九品,文书都发到了吏部了,压根没告诉政事堂这件鸡毛蒜皮。

    政事堂里假埋怨她的时候,她已到了福禄县与阿苏县交界的地方,在阿姐家做客了。

    迎接刺史比迎接县令要隆重得多,赵沣亲自下令整理客房,准备迎接祝缨。他与妻子亲自迎出了三十里,等着祝缨到来。

    赵沣心中激动之情实难言喻,十年功夫,县令变刺史了!自家算得上是与刺史大人“相识与微时”,这样的一份人情是后来者很难达成的。

    他快步上前,一揖到地:“恭迎刺史大人。”

    祝缨跳下马来:“姐夫请起。”

    一声“姐夫”让赵沣心里舒服极了,他忙说:“不敢。”

    祝缨笑道:“你被阿姐休了?”

    赵沣微愕,哭笑不得:“大人哪里话?”

    祝缨又看向赵娘子:“阿姐,好些日子没见啦。”

    她对他们一如往昔,仿佛还是在福禄县做县令时一般。赵娘子自她任南府之后与她见面就少了,一看祝缨不摆架子,她也高兴:“阿弟更加威风气派啦!”

    两人寒暄几句,赵娘子道:“家里都收拾好了,外头冷,回去聊吧。”

    “好。”

    一行人多半骑马,赵沣将自己的田庄道路修得不错,半天功夫就到了。路上,祝缨看了看周围的宿麦长势,又问赵沣情况如何。

    赵沣道:“添了一样粮食,又不需另开地来种它,自然是好极。他们旁的人又有些眼馋甘蔗。我就说,橘子还不够种的吗?不过糖的利确实重啊!”

    祝缨道:“满眼都是菜,筷子也只有一双不是?先把眼前吃进肚里才是正经。”

    赵娘子道:“我也这般说,小妹他们山上种完粮食再种茶,也没再多的地方种再多的橘树了。阿弟可也有些日子没到寨子里看看了,包你大吃一惊!我才从阿嫂那里回来,可与以前大不同了!”

    三人山南海北地聊着,既说到了山上,祝缨对赵娘子道:“我正要进山去。”

    赵娘子大喜:“你可算又去啦,听说之前总经利基家的地方,又与花帕做邻居。那里的集市一开,我这里集市人就少了一些了。”

    祝缨道:“我这不是来了么?阿姐猜猜,我这回进山是为的什么?”

    赵娘子道:“什么?不会是在也要常往咱们家去吧?”

    祝缨笑着摇摇头:“是一件现在就能看得见的好事儿。”

    “那是什么?”

    “老大的告身下来了,今后三年,他就是梧州长史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宣告这件事,再领他到梧州居住。三年之后,轮到别家,他身上依旧有官阶。”

    赵娘子更是高兴:“那可真是太好啦!那么大一个人,总窝在家里像什么话?我说他,别总闷着。他就背上弓往林子里打猎。阿嫂同小妹都担心他,怕他在林子里出事,又要派人跟着他,他就跟人躲猫猫……”

    赵娘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赵沣对祝缨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祝缨一笑,赵沣只好由着妻子同祝缨继续拉近感情。她依旧是那么的有活力,一气说到了庄园里。

    赵沣此时才说:“你让大人先歇一下,咱们备下晚宴,一会儿你有多少话都坐下来再说。”

    “行!”赵娘子说。又风风火火地安排祝缨入住。

    祝缨等人住进了之前的客房,这里洒扫一新,一应摆设、帐幔之类比之前住的时候更好了,铺盖也都换了全新的。祝炼跟在祝缨身后,赵沣夫妇起初没在意,等到祝缨安排祝炼住她旁边的屋子,赵娘子才问:“这个……就是她们说的锤子了吧?”

    祝缨笑道:“他现在叫祝炼,是我的学生,以前的事儿就先别提了。”

    祝炼有点紧张,这位是苏喆的长辈,也是阿苏家的人,他据说是利基族的,两族有仇。

    哪知赵娘子与苏鸣鸾一样,并不曾对他翻脸,反而说:“原来是他!能留在阿弟身边,看来是不错的。阿弟可要看好他,别再叫个什么鬼东西给拐走了。”

    祝缨道:“那个呀?是他舅舅来接的人。”

    “养了几年,头也不回!哼!那不是山里人的做法!我们阿苏家的人就不是!”

    祝缨含笑听着赵娘子抱怨,又看赵娘子派了两人给祝炼听招呼:“带上他们,到了寨子里别跟你老师走散了。”

    祝缨让祝炼谢了赵娘子,人也留下了,都放到祝炼的房里。祝炼有点别扭,他并不曾用过什么小厮,祝缨则是将这二人当做了祝炼的保镖。既然是人,就难免有眼有耳,说话小心些就是了。

    很快,宴席也准备好了,赵沣夫妇又请了周围几个陪客,场面也很热闹。

    祝缨对赵娘子道:“阿姐是知道了好消息,才准备得这么热闹吗?”

    赵娘子道:“阿弟不是才告诉我的吗?老大的事情。”

    祝缨道:“我是说你自家的事。”

    赵娘子想了一下,没想到是什么,赵沣却突然说:“难道是大郎?”

    祝缨点头道:“我安排他今年考试,过了就能放出来做官。”

    赵沣和赵娘子喜从天降。赵苏离家上学有几年了,也没见读出个什么名堂来。福禄县也没几个能做官的,头一个是顾同,赵苏比顾同还早投效,赵苏至今没个好消息他们也急,又不知道怎么提一下才好。

    赵娘子道:“做不做官的,好歹回来见上一面,他都三十了,还没娶亲呢!我可真怕他在外头鬼混。”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晚宴更加热闹了,换了三次席面才告结束。赵沣夫妇仍是不放心,两人又跟到了祝缨的住处。祝缨会意,请他们进房里坐,告诉他们:“去年我上京的时候同他谈过了,今年先考试,考过了一切都好,考不过我再为他安排。”

    赵沣夫妇终于放心,赵娘子道:“一切就都交给阿弟啦了!”

    祝缨道:“一旦授官,会有假期回来探亲,到时候就能见着了。”

    赵娘子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哎,阿弟,你快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上山去!”

    ……——

    赵娘子说话算数,第二天亲自将祝缨送到山上去。她们一路走得急,赵娘子带了不少人,人人执刀,看着十分警觉。

    祝缨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有山贼不成?”即便是她在福禄县,与阿苏家关系还没那么好的时候,路上也没这么紧张的。

    胡师姐听这一声,悄悄地将手伸到了刀柄上。

    赵娘子道:“谁个怕山贼来?还不是索宁家的那个鬼!”

    祝缨问道:“他?怎么了?”

    “哼!他说,小妹诱拐他寨子里的人,要小妹将人交还给他!呸!他说是就是了么?凭什么?他又没证据!有本事他找塔郎家要啊?不给,就是不给!”

    祝缨了然,比起什么喜金、山雀之流,索宁家与阿苏家都是奇霞族,语言相通、风俗相近,连地方都是连着的。别家跑,索宁家就更应该跑了。看赵娘子这个样子,双方是交过手了的。山下三县倒是没听过索宁骚扰的回报,多半这矛盾还是集中在山里。

    祝缨也留了一个心眼儿,索宁家在山中稍深一点的地方,而自己现在是从福禄县的方向进阿苏县。也不排除这个索宁家与阿苏家的冲突在另一边,并不曾涉及到这里,今天这番作派是阿苏家要在她面前小告一状。

    一行人直到阿苏家大寨,都不曾遇到过什么索宁家的人。

    到了寨子里,看一眼才明白赵娘子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

    寨子的围墙往外扩了一圈,新砌的石墙,门也整修过了,与她的别业有点像。苏鸣鸾带着女儿迎了出来,见面就拜义父。祝缨下马将她扶起,道:“又见面啦,我带好消息来了。”

    苏鸣鸾笑道:“是。”

    她们一路到大屋去,沿途的房子也比之前变了一些,除了修补残破、新建大房子之外,装饰也比之前丰富了。房前屋后的东西看着也多了一点。看路边人的衣着也有更多的新衣,脸颊上也丰腴了。

    到了大屋,阿苏夫人与苏飞虎也在,祝缨先叫阿嫂,又说:“老大的告身下来了!”

    阿苏夫人一推苏飞虎:“快谢谢你义父。”

    祝缨看苏飞虎,一部胡子遮口,背稍稍驼了一点,人仍然健壮,她扶起苏飞虎,道:“天下大着呢!”又让苏鸣鸾准备个香案,她好宣读一下这个任命。

    苏飞虎的职务是长史,比山雀岳父弟弟林淼的那个司马要略高一些,在这上面稍压山雀家一头,阿苏家都比较高兴。

    苏飞虎接了告身,外面一阵欢呼,这边酒宴也摆了出来,赵娘子与阿苏夫人两人交换着眼色,都是一种放心的高兴。赵娘子喜欢侄女当家,但也关心侄儿,如今侄子也有个好处了,总算可以放心了。

    宴会上不谈“正事”,阿苏夫人与苏鸣鸾的三哥等人都说着阿苏县这几年的变化,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之类。绝口不提期间亦有人反对,不过都被苏鸣鸾给收拾了。只恨血祭已经取消了,不然拿去祭天真是个不错的理由,现在只好另外找理由安排。

    祝缨留意看着四下的人,尤其是男子,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很明显的外伤。看了一阵,让她找到了两个人。两人都坐得比较远,模样不太真切。祝缨暗中记下了,仍是陪着阿苏夫人他们说话。

    又问树兄哪里去了,苏鸣鸾说派他往外面小寨办事,现在还没回来。

    阿苏夫人又问祝炼,继而给了祝炼一盒金珠做见面礼。祝炼看看祝缨,祝缨道:“阿婆给你的,你就收下。”

    祝炼接了过来:“谢阿婆。”

    阿苏夫人道:“真是个好孩子。”

    一旁苏喆悄悄翻了个小白眼,扭过脸去同她小表姐说话:“那以后咱们就都在山下啦!”这小表姐是苏飞虎的小女儿,比苏喆大一个月,两人年纪相仿。这孩子打小过得比苏喆顺利得多,有点儿憨,苏喆喜欢同她玩。

    大人们看着孩子和睦,心中颇为安慰。

    到得宴散,祝缨回房休息,胡师姐坚持亲自担任守卫的任务。才将铺盖取来,便听到脚步声,胡师姐抽身到了门旁,一看却是苏飞虎。

    胡师姐颇为踌躇。苏飞虎会熟练地讲奇霞、花帕两种语言,对利基话也能简单地对话,独对山下的方言知之甚少,官话更是不会的。胡师姐会方言和一点官话,不熟山中语言。

    两人无法沟通。

    胡师姐只好回头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已经走了过来了:“怎么了?大郎?来,进来坐下说。”

    苏飞虎给自己打了打气,说:“义父,我听说这个官儿是不管事的,既然不管事,是不是住在哪里都差不多?”

    祝缨给他倒了杯茶,往桌上一放,两人都坐下了,她说:“不想跟我走?”

    苏飞虎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阿爸担心寨子,小妹担心我在这里与她争,阿妈担心我,义父受了阿爸阿妈的嘱咐要带我走。我不同小妹争,但是眼下寨子里有事,我走不开。小妹干的事对寨子有好处,别人就要不好,索宁家一直找麻烦。我没有管寨子的本事,还有一把力气可以出。我也是阿爸的孩子,我得守护这个寨子。”

    祝缨道:“索宁家?他们怎么了?你慢慢说。”

    苏飞虎道:“还是之前……”

    情况与赵娘子说得差不多。路果、喜金等人闹到祝缨面前,是因为他们已受了朝廷敕封。索宁家没有敕封,祝缨召集县令开会的时候当然没有他,但是损失却是实实在在的。索宁洞主也是个爽快人,直接跟阿苏家干上了。

    索宁洞主亲自带队巡逻着两家的边界,捉拿逃奴以及跑到阿苏家的普通族人。山中各族的边界又没有那么的严格,不时“误伤”阿苏家的人。索宁家不像五县,五县都接受了祝缨“不以人为祭品”的条件,他抓着了人还时不时放个血祭个天。

    阿苏县并不想跟他们打,种地赚钱都来不及了,谁想理他们呐?!

    阿苏县的茶饼做得多了,质量也有了一些提升,不能说上佳,销路也比以前好。粮食又产得多了,再有一些其他的贸易。苏鸣鸾于种茶之余,因着姑父的关系又引进了一些橘子树,连这买卖也涉足了一些。只恨开出来的地太少,只能少种一点,和姑父串通也充做“福橘”。

    她这里的山更多、更高,不像福禄县,县里也有山,但都不太高,县城周围还是一片平地。高山,就意味着有比较阴凉的山洞,更易储存一些物资。

    苏飞虎也得承认,妹子确实能干。但是要干事就得要人,阿苏县的人不大够用的,一面解了部分听话奴隶的枷,让他们仿着山下奴婢佃户的样子干活,分少许收货给他们,干得好了给予少量的奖励。一面就是四处薅人。

    亲舅家的不太好意思,悄悄地、少量地收一点,对外人就不客气了。

    祝缨仔细地问苏飞虎:“奴隶的枷卸了,有人跑吗?小妹是怎么做的?”等等。

    苏飞虎知道得不也不太多,只知道人是经过挑选的,也确实没跑几个人。

    苏飞虎道:“我想留下来,帮寨子里过这一关。小妹说,义父不愿意开战,那就我们来!”

    祝缨道:“我还要去别业,这个事先不急。容我想一想。”

    “义父。”

    祝缨道:“莫急,一急就看不清路了。”

    苏飞虎道:“我能在寨子里多一天是一天。”

    祝缨道:“你已是梧州的长史了,敕封你也接了,总要随我走一遭,好叫人知道是你、是阿苏家的人做了这个长史。你须得见一见各位县令,先走这一遭,接下来的事情,咱们再说,如何?”

    苏飞虎干脆地起身:“好,我与义父走这一趟再回来。义父休息,我回去了。”

    ……——

    第二天,祝缨等人起了个早,这一天她计划在阿苏县里暂休息一天,同行的商人也可在阿苏县做少量的贸易。

    这一天她换了衣服在寨子里瞎转悠,说自己也是商人。有人不信,她就摸出一包针来与人交易。祝炼觉得有趣,不过他牢记不能在这里说利基话,装成哑巴跟胡师姐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边。

    祝缨与人聊天,他也听着,转了半天不由纳闷:苏喆她们不是讨厌利基人吗?怎么好像更恨索宁家似的?

    正想着,忽然横地里泼过一盆水来,胡师姐护着祝缨、提着祝炼往旁边一闪。祝炼又看到了一个老熟人——苏喆的小侍女,原来她回来了!

    祝缨看了看小侍女出来的屋子,问道:“这是你家吗?”

    小侍女之前只看着仇人,没看到祝缨,一见祝缨,忙将手里的盆背到了身后。祝缨看得一笑笑,招招手:“来,给你的。”她摸了一把糖给小侍女。又同小侍女说了一会儿话,让她别忘了功课,以后有用之类,然后随便逛逛就回客房了。

    在大寨里看了一阵,确有与索宁家冲突受伤的人,祝缨就有数了。

    这天晚上,祝缨去找了苏鸣鸾。

    苏鸣鸾取笑道:“义父,现在可很晚了呀!”

    祝缨道:“索宁家是怎么回事?”

    苏鸣鸾一面将她往里让,一面仍是笑答:“不是什么大事。”

    “那老大就是个大事了。”祝缨不客气地说。

    苏鸣鸾不再刻意地笑了,道:“大哥,也不是很甘心吧。他找义父说话了?”

    祝缨坐下来,随意道:“论迹不论心。凡事都论心,就要犯疑心病了。说说索宁家吧。”

    苏鸣鸾试探地问道:“义父还是不愿意我们动刀兵?”

    她还记得最早的时候祝缨是拒绝了支持阿苏家吞并其他家族的,并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在苏鸣鸾看来,祝缨是不会轻易放弃这种道理的。所以即使与索宁家有种种矛盾,她都还是自己扛下来了。

    祝缨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能化解还是化解的好。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这么拖着了,我得把老大带走。”

    苏飞虎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苏鸣鸾的威胁,如果在长期有外患的情况下还让苏飞虎呆在寨子里,就是养他的威望。寨子容易乱,要么苏鸣鸾完蛋,要么苏飞虎被憋屈死,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最好是拆开了。

    苏鸣鸾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两手准备。”

    “愿闻其详。”

    祝缨道:“第一,设法和解。第二,和解不成,也不要怕事。”

    苏鸣鸾吃惊地说:“义父要动武?”

    祝缨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动武,我是想大家都好好相处。这世上除了你们几家,山外有山,人多得是。他要愿意也与大家一般相处,我也愿意。他要不愿意,又要扰乱你的寨子,那就不行了。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是夙怨,我不愿加深你们的仇杀。如今你关爱百姓、内修德政,我总不能留下‘做羁縻县就是要白挨别家打’的评价。那成什么了?”

    “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他若听劝,你们就好好协商。若是不听——”她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到榷场买你想买的东西。”

    “铁器也可以?”

    “铁器也可以。”

    苏鸣鸾笑道:“好!我答应义父,只要他愿意谈,我就同他好好地谈。他要不讲道理,我也不怕他!”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

    “义父请说。”

    “驿站。”祝缨此来其实并不知道索宁家的事,但是她之前的计划却又与之相合了。

    祝缨原本就计划在山中慢慢修路,但是山雀岳父等人近来也不接这个茬。不接就不接,祝缨想先跟阿苏县把这事儿搞出来。

    山中修路很难,比建个别业难多了!

    苏鸣鸾道:“人手本就不太足。”

    祝缨道:“不是像山下那样修,山间本就有些小路,先建小驿。每隔十里、二十里,路边搭个小屋子,能避风雨就行。然后慢慢来。路线是通往别业。”

    苏鸣鸾放心之余又好奇:“不是往山下?”

    祝缨笑道:“你很放心山下的路直通到你的大门口?眼下阿苏与福禄的路也差不多够用了吧?”

    苏鸣鸾腼腆地笑笑:“别业的集市确实很有用。”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

    “好。义父,我能买到多少铁器?山里也有产铁的,铁匠手艺很差,产出来的总不如山下的好。”

    祝缨道:“你一直零散着买,我知道的。”

    苏鸣鸾心里一突,端端正正地坐好,不再试探——差点忘了,这位义父虽然好说话但是不好欺负糊弄。

    祝缨起身道:“好了,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祝缨没有提过份的要求,山中各族都是比较警觉的,这一点祝缨很明白。苏鸣鸾比山雀他们强不少,但对自身安全问题,她也不是全都托付给自己的。路要是不够用,苏鸣鸾自己就会修,不用她催。她要的是自己的“别业”的发展。

    …………

    祝缨回到客房,祝炼还没睡,看到她回来才去休息。

    次日,祝缨便携众启程,往山中别业而去。

    一行人不少,路上没有遇到阻拦,中途过路果家又休息了一阵。路果比去年又热情了一些,他的奴隶已经都按完手印了!这下不怕丢了!

    路果见大外甥苏飞虎是长史了,对“长史”的职责他知之不多,但是知道这官儿不小,他就比较高兴了。又问祝缨,别业里那种据说好用的犁,他们是否可以获得:“大人,大人已答应帮喜金那里种粮,我这里,也请不要漏掉呀!”

    祝缨道:“不会忘了的,这次进山也要商量这件事。”

    路果笑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缨也笑了:“是吧?”

    此行很顺利,这天他们的抵达祝家庄的时候才到中午,远远的就有哨探发现了,还没到城门,项乐又带着十来个人跑出来迎接。

    项乐见面先行礼,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到来呢!对了,郎县令他们也到了。”

    祝缨笑道:“过一个年,怎么将你过瘦啦?走,安顿下来再说。”

    稍嫌空旷的小城顿时热闹了起来!

    商人们各寻相熟的住处,居民们乐得招待这些商人换取报酬。无论是房租、饮食抑或是一些他们自产的东西,都能换取不错的收益。

    苏鸣鸾等人在客房里先住下,两个月的功夫,项乐已将这所大宅整顿得有模有样了。他自住在一处客房里,门房上有从城中居民里选出的两名男子值守。这个大宅里又有十二名女仆、十个男仆。女仆负责洒扫等务,男仆还要兼着巡逻守卫。

    祝缨住正房里,但是安排祝炼的时候项乐有点犯难,请示祝缨:“这……锤子怎么安排呢?”

    别业与山下音讯难通,但是项乐过年的时候也按照规矩将一些别业的产出送到刺史府去孝敬。来人就带回来了石头的消息。石头和锤子捆绑了好几年,一时很难将他们明辨开。

    祝缨道:“顾同以前什么样,他现在就什么样。”

    项乐马上说:“是!”给祝炼安排在了第二进,不能进后宅,却也不算是整个儿的客人。又给祝炼找了个男童当伴儿,再给祝缨找女仆。

    祝缨道:“我屋里不留女人,打扫完让她们歇着去。”

    项乐也不问理由,将祝缨送到后宅,在门外说:“大人,我还有事要禀告。请大人更衣,我在书房等候。”

    祝缨道:“知道了。”

    祝缨将门一关,搜一搜房间,盆架上的水冒着热气,桌上一尘不染,被子晒得松软。

    此时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花姐,又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日子里。她笑笑,洗把脸,飞快地换好了衣服,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出了二门,胡师姐也放好了行李走了出来。看到她,胡师姐安静地跟到了她的身后。

    两人到了书房。

    项乐垂手站在桌前,祝缨让他坐他也不坐。

    项乐捧了茶到祝缨面前,祝缨接了,问道:“怎么了?”

    项乐将书桌上一叠册子捧了过来,低声道:“大人,我无能。”

    “嗯?”

    “别业的人口没能再涨多少。”

    “现在有多少?”祝缨问。

    “四百零一户,一千八百五十六人。”项乐有点艰涩地说,大冬天的,才多了二十户。本以为按之前聚集人口的速度能有个五百户的,那这个别业的规模就比较能看了。现在的问题是增速放缓,照这样下去,人口的积聚会停滞。只有靠自然繁殖了。可人口繁衍需要时间,别业开荒需要大量的成年的劳动力,守护别业也需要壮丁。

    祝缨道:“田呢?”

    项乐道:“又多了三百来亩,冬天种不了什么东西,只是粗犁了一遍。开春再胡乱种些,能收回种子,节余不多。”

    祝缨道:“以后不用往山下给我送粮,放在别业吧。”

    “是。”

    祝缨道:“壮丁有多少?”

    “十六岁至五十岁的男丁有五百来人。”项乐说。

    “人的事急不得,再看一看,一着急是要出事的。”

    项乐道:“是我无能。”

    祝缨放下茶杯,从那一叠册子上取了一本,看上面是人口户籍的信息。摇了摇头:“那可不是!”

    山里的人本来就不比山下密,消息传得也比较慢,山雀等人又开始严防人口外流,能突然聚齐许多人才是奇事。

    祝缨将一叠册子都取了过来,道:“这个我慢慢看,你辛苦了,我会在这里多住几天,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是。”

    “项渔到府里来了,知道了么?”

    项乐笑道:“是。他就是皮,但愿没闯祸。”

    “有项安教着,我看他也很好,与阿炼也处得来。你们,就打算安排他经商了?”

    项乐道:“我家世代经商,就是干这个的。眼下也没有余力,等过两年再多置些田地,以后子孙就不用奔波了。”

    祝缨道:“想得周到。艺甘洞主那里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

    项乐忙说:“正要说到他,他将女儿许给了索宁洞主,前阵子刚定下来。”

    “嚯!女孩儿自己看上他没有?就这么许了?”

    项乐道:“虽说是青年男女自相择配,父母也听之任之,到底不会差得太多,索宁洞主在獠人里也算是一方豪杰了。”

    祝缨道:“那就巧了,你走一趟,去艺甘洞主那里,请他明天过来一趟,我有事相托。”

    项乐道:“是。要是他问是什么事呢?”

    “那就告诉他,想请他带个话给索宁家。”

    “是。”项乐怕自己再被带偏话题,赶紧将剩下的事都汇报了。

    “因人手少,工程进展得有些慢。原先建城的时候是借了塔郎县的人手材料,现在内部修整,我也没那个面子,也就没有再借他们的人。自家的事儿,还是保密一些的好。”

    “很好。”

    “大人说的小学校,已修了个大概,用的是他们的役。腊月里还没建好,工用完了,正月事多,就先暂停了,二月重新开始,用今年的工。在这里记着了。”

    祝缨道:“不错。”

    “腊月一次、正月一次,又集了二十来号人打了一回狼。”

    “有人受伤吗?”

    “有三个摔伤的,两个扭到了脚,被狼伤的有一个,都让他们休养了。又猎着了五头狼。正月里听到虎啸,为谨慎起见,没出城。”

    “嗯。”

    “别业里的壮丁也算操练出来了一些。”

    祝缨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但是现在时间紧,你还要留在别业一阵子。”

    项乐忙问:“不知大人要做何事?”

    “别业通往阿苏县的路上要建一些‘小驿’不放人,但要有个避风雨的去处。别业周边的路上,也要修一些,趁还没有春耕,开始干。”

    “是。大人,是要修路么?恐怕人工不够。”

    “不管别的县里的路,先在方圆五十里内建。唔,这里、这里……”祝缨站了起来,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五十里,听起来挺大一片地,从别业往各县的路拢共也就三条,一共六个“小屋”,用不了什么工,项乐放心了。

    他看天色不早,赶紧向祝缨请示,现在就去找艺甘洞主传话。祝缨道:“路上小心。”

    “是。”

    …………

    次日是开市的日子,祝缨主持完了开市的仪式,商人们热闹起来,艺甘洞主方才到了城门口。

    项乐将人迎了过来,一路到了大宅里的前面正堂。

    祝缨在上座,两边两排的县令,祝缨起身道:“洞主来了,叫我好等,请坐。”

    艺甘洞主道:“不知道大人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传呢?”

    郎锟铻等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齐看向祝缨,祝缨道:“听说洞主喜得佳婿,先恭喜啦。”

    艺甘洞主清清嗓子,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大人也知道了吗?等天气暖了,请大人到我们寨子里来喝喜酒。”

    路果和喜金当着他的面一个翻白眼、一个斜眼睛,两家都想求娶艺甘洞主的女儿,最后竟还是给了索宁家,这让两家十分的不甘。

    祝缨道:“既然是一家人了,就请为我给索宁洞主带句话。”

    “什么话?”

    祝缨道:“我知道索宁家与阿苏家有点儿小事,总是流血也不是个办法,我有意为他们说和一下。”

    “这个我可不能替他答应了。”

    “不用你答应,只要传话就好。”

    艺甘洞主答应了。

    祝缨礼貌地将他送出了别业,一回头,几个县令都看着她。他们都不太喜欢索宁洞主。祝缨道:“还是以和为贵,能好好说话,就要打嘛。”

    山雀岳父道:“只怕大人这样想,索宁家不这样想,啧!仗着自己胳膊粗,他可喜欢惹事了。”

    苏鸣鸾心道:你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

    祝缨道:“不说他们了,来,我带来了好酒。”

    第三天的时候,艺甘洞主来了,带来了索宁洞主的条件:苏明鸾要归还他的人,另要赔他一百名奴隶。郎锟铻也得归还他的人,也要赔偿奴隶。所有现在五县的贸易他也要参与,价钱得跟别家一样,不能压低他的价格。同时还要祝缨再给他盐若干斤、糖若干斤、粮五千石,刀若干、箭若干……

    路果都忍不住说:“他疯了吗?”

    祝缨面无改色,问艺甘洞主:“他能给我什么?”

    “义父!”郎锟铻惊呼一声。

    艺甘洞主有点尴尬地说:“他这些日子,可没有动您这里的人去祭天啊!您这儿的商人,他也没动呢。”

    祝缨道:“还有呢?”

    艺甘洞主犹豫了一下,道:“他与您,互不攻打。”

    祝缨很平和地说:“他要价太高了,您告诉他一声,让他减一减。”

    艺甘洞主道:“您、您想减到多少?”

    祝缨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想他心里应该有个准星的。请让他出一个觉得可以的数。”

    艺甘洞主在五个县令吃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好,我这就去。”

    死结

    “呸!不要脸!”路果一口啐在了地上。

    苏鸣鸾唤了一声:“舅舅。”

    路果道:“我又没说错!索宁家算什么?敢这样说话?”

    苏鸣鸾轻轻看了祝缨一眼,祝缨一向是个和善的人,对人尤其的礼貌,对山里人向来不轻视。自她阿爸在世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如果要见山中各族,祝缨至少是会在门前等一下。这次对艺甘洞主却都是让项乐去接触。

    这不太对劲。

    祝缨依旧和善,她对路果道:“先莫生气,气坏了自己无人替。或许这只是个试探,等艺甘洞主回话,再做打算吧。”

    路果气哼哼地,道:“大人未免太没有脾气了!不痛快!”

    郎锟铻撇了撇嘴,心道:要是有脾气,咱们就该倒霉啦,你这个傻子!

    祝缨仍然是不生气,说:“他这个要价太高了,咱们现在正经把他这个要价当回事儿似的来商议,才是要闹笑话呢。莫急。别生气啦,真要是心情不好就去集市上看看,瞧瞧热闹,心情就会好啦。”

    路果哀声叹气的。

    祝缨一笑带过,让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然后对苏鸣鸾和郎锟铻说:“索宁家与阿苏县近些,说有人跑过去我信。怎么连塔郎县他都要点名?怎么回事?”

    郎锟铻道:“疯狗乱咬。”

    祝缨又劝了两句,道:“原本是要再安排清一清林子里路上的野狼的,大家伙儿心情都不好,那就等沉下心来说吧。”

    她解散了这次会议。

    五个县令三三两两地出去,路果就找苏鸣鸾说话,喜金则找郎锟铻,各人找各人的外甥,山雀岳父一看,也扎到了郎锟铻那里。

    祝缨这里则叫来了苏飞虎,问他要带多少家口下山,好决定需不需要再多给他安排点屋子放人。苏飞虎仍是希望将索宁家的事情解决之后再说下山的人。

    祝缨道:“有你出力的时候,莫急。我且问你,索宁家有多少洞兵?最擅长什么?他的寨子周围地势如何……”

    苏飞虎道:“义父难道是要——”

    祝缨道:“问问而已,我可什么都没要。”

    苏飞虎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种憨厚的狡猾:“我知道得虽然不多,但绝不会比别人少。”

    “来,到书房慢慢说。”

    两人到了书房,在一幅舆图前站定,这是周围的地形图,仍是比较粗糙,好歹是张地图,也比别人手上的更精确一点。义父子对着地图指指点点,门被叩响,项乐的声音传来:“大人,我回来了。”

    祝缨道:“进来吧。”

    项乐进来,对祝缨道:“已将洞主送出城了。”

    祝缨道:“派人看着了吗?看一下他的寨子,有无信使出入。远远的看着,别靠近,有没有都告诉我一声。”

    项乐道:“是。”

    他们说的是官话,苏飞虎听得云里雾里的,项乐退出去后,祝缨又改用了奇霞话与他说起索宁家的事。

    索宁家与阿苏家都是瑛族里极大的家族,地方也大,也很悍勇能打。两家日常不睦,互相也往对方地盘上出击。都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他们另有一样山下没有好处——有一定数目的猎人。

    大寨轻易就能拉出二、三百人打一场小仗,认真起来能搞出上千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将所辖之小寨也搜一搜,差不多能打的人能搜出五千人来。

    祝缨心道:五千?我这儿一户出一个人,还凑不够五百呀……

    …………

    那一边,两对舅甥都挺热闹。

    苏鸣鸾坐着,看路果在屋子里来回的转圈,一边转圈一边骂索宁洞主“不要脸”“嘴也太大了”等等。说了半天,不见苏鸣鸾有动静,路果道:“小妹,你怎么不说话?咱们都要在大人面前讲,不能叫索宁家的奸计得逞!”

    苏鸣鸾道:“他还要我的奴隶,我都没有这样的生气。舅舅,你这样生气又是为什么呢?舅舅要是不说清楚,那可不行。”路果和喜金两家都是不怎么能打的,路果却跳得最高,这绝不是她舅舅能干出来的事儿。

    路果道:“你不要装傻!他本来就霸道,再给他刀剑兵器,咱们更要受欺负啦!”

    苏鸣鸾狐疑地看着他,路果将脖子一梗:“难道你想要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那可不成!你怎么能这么傻?我要对你哥哥讲去。”

    苏鸣鸾的眼睛冷了下来,道:“哦。不是因为义父接纳了他,他就能到集市来,你就不能从中赚取好处了?”

    集市商人做山里和山外的转手贸易赚钱,路果家也赚着山里不同地方之间的转手贸易赚钱。如果让索宁家与他家完全一样,他要损失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路果道:“你不赚?一句话,他要来,可得照着大家的约定来,不能叫他多拿多占。要给他兵器,那各家就都得有!不然不是要受他欺负么?咱们听大人的,可不是为了受欺负的。我要对大人讲明白,你要不要一同来?一同来,咱们就一同去,再问问喜金他们,你们要不说,我就自己说去。”

    苏鸣鸾心道:义父才在自家寨子里说了“不能留下‘做羁縻县就是要白挨别家打’的评价”,舅舅这里就说上了。可真巧了。

    她说:“义父又没有就答应了他,等艺甘洞主回信,再说不迟。”

    她心里想的是等一下送走路果,再去单独找义父谈一谈。至于喜金,苏鸣鸾不太有把握能与他们达成协议。看起来郎锟铻等人也不大乐意,但是之前祝缨有“后来人有的,先到的人也会补齐”这样的说法,就怕他们利令知昏,想蹭着索宁洞主的条件,也跟着占好处。

    苏鸣鸾不知道祝缨手里有多少的资源,但是这么狮子大开口还一下子再多给出五份,想也知道不太可能。如果谈不拢,那就只有拆伙,最后是很难收场的。她与这几个人都不一样,她在阿苏家的位子还算稳,但也不是毫无隐患的,她再难找到一个像祝缨这样帮她的人了。

    得保义父!

    苏鸣鸾好好地将路果劝一劝:“阿舅先跳了起来,为他们争了,他们倒要看笑话了。我就不信,他们会不急。”

    路果道:“那说好,艺甘一来,咱们就得盯紧了。”

    “好。”

    苏鸣鸾要送路果回房,路果道:“我不用,我出去转一转。”

    苏鸣鸾看着他出客房,往府外走去,将目光投入了郎锟铻的住处。

    郎锟铻那里三个男人加起来也比一千只鸭子热闹,喜金此时来神了:“索宁家莫不是疯了?”

    山雀岳父道:“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又叫的什么?”

    喜金道:“难道你愿意?”

    山雀岳父悠悠地道:“刺史大人之前说过,凡后来的人有的,他会给先来的人补齐。索宁家要到了,你也会有一份的,生的什么气?难道是因为与艺甘结亲的好事被他给抢走了,你记仇了?男子汉,你儿子自己都不气,你气什么?”

    喜金跳了起来:“谁说那个了?!”

    山雀岳父道:“那你生的什么气?有好事不要?”

    眼看两人越说越邪,郎锟铻赶紧插了一句:“不能答应他!”

    山雀岳父问道:“怎么?”

    郎锟铻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位义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欺负的人。”

    另两人都有点不太相信,郎锟铻摇摇头:“义父要是答应了将我的奴隶赔给索宁,我也是不答应的。我凭什么要迁就他?就凭他来得晚?抢家产的小儿子是要被阿哥打的。”

    喜金道:“要不,看他能讨到多少?他讨到了,咱们也一般能得到。咱们这里就有三家,还怕一个索宁家不成?他能抢到什么?只答应给他东西,不还他奴隶……咝……那也不行啊,拿到了别人家的奴隶,不得还吗?”

    郎锟铻看了他一眼。

    山雀岳父一见这货竟将自己刚才的话当了真,忙说:“你别乱来!给他一家,再补咱们五家,一共六份,我看刺史大人不会同意。莫要激怒朝廷!”

    郎锟铻沉声道:“我也不答应!”

    喜金讪讪地道:“那不答应,怎么办?索宁家是怎么想的,他可快点降价吧……”

    ……——

    “你是怎么想的呢?”艺甘洞主也在问索宁洞主。

    他将祝缨的话带给了索宁洞主,索宁洞主将条件死早出的时候,他也觉得索宁洞主这要得有点多。

    索宁洞主道:“什么怎么想的?他既然说什么都能讲,那我就讲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您怎么这么不痛快?”

    “还有他们几家看着呢,”艺甘洞主说,“听说,他们好像没有能够要到这么多,只是给他们一些种子,又教了他们种麦。”

    “各凭本事要来,他们没本事,倒叫我少要东西,那可不行!”

    “可也不要激怒太多人呀,咱们是想把事办成的。”

    索宁洞主想了一想,道:“那我就先不要糖,其他的都得给我!”

    “诶?可是他们就糖多呀。”

    索宁洞主道:“没有糖,不妨事,其他的东西才都是要紧的东西。”

    “那也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多?”

    索宁洞主道:“我这两年少少得的,就是这么多!我的奴隶跑了一些,我的寨子里的人也跑了一些,当然要他们补给我。种田的人少了,粮食也少了,我又要派人去搜捕逃奴,又浪费好些东西,这都是因为他们。当然要他们补给我!我缺了的,当然要讨回来!”

    艺甘洞主听过索宁洞主一笔一笔地算,突然觉得好像也有一点道理。又想自己的族人,也有想要外出讨生活的,心道:既然说什么都能谈,我是不是也……

    索宁洞主又说:“你也不必怕,打起来我也不怕他们!”

    “他们五家,还有山外人!”

    索宁洞主道:“怕什么?我又不同他们打大仗,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两年我可没断他们的路!他要不给,那就试试,他们的商人还能不能好好地走道,他们的交易还能不能做得下去。那他失去的,可比我向他索要的多得多了!”

    艺甘洞主心情也有点小激动,背上冒着汗,思忖该如何将这有威胁意味的话说传得婉转一点。

    别业里放出去的探子都是在山林里散居许多年的人,盯着艺甘家的寨子到深夜,也不见有什么信使出入。换了一次班,直到天明,也没有人出来。猎人打了个哈欠,心道:这家什么事也没有,看它做什么?主人要做什么?

    …………

    “主人”正在与老么大的一双儿女说话。

    苏鸣鸾看四下无人,跑去见祝缨,到了发现自己大哥正在书房,兄妹俩正大眼对小眼齐聚在祝缨的书桌前,都沉默了。

    祝缨道:“都来了?坐吧。”

    她与苏飞虎已聊了半天了,对索宁家的了解更深了一些。这个索宁家自有他狂妄的本钱,阿苏家单独对上他们,没什么胜算,大家半斤八两。苏飞虎认为,如果祝缨这里还能再提供更多的好兵器,那他们赢面就更大一些。

    祝缨不置可否。

    苏鸣鸾道:“义父,索宁家的事请尽快给一个说法,不然……”

    祝缨道:“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

    苏鸣鸾点头道:“是。义父,难道要答应他的条件?”

    祝缨笑笑:“我像是头肥羊吗?我是说过,什么都可以谈,但我不接受威胁。他提了那么多的要求,竟没问一句咱们要什么。有趣。他呀,把他们当他桌上的菜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苏鸣鸾道:“难道……”

    “嘘——”祝缨比了个手势。

    苏鸣鸾下意识地想掩口,又生生地将手放了下来。

    苏飞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严肃了起来。

    祝缨则慢悠悠地说:“人就这么多,想要更多的人,就有两个办法。一是生养,要有吃有穿有住,要安全,十几年后才能有下一代人长成。第二种是见效快的,从别人处获得。眼下就第二种情形。”

    “是,”苏鸣鸾说,“我也这般想,日子好了些,人们也肯生,可都是娃娃,反要人手去照看。我也没办法了。再说了,是他们愿意跑到我这里来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好了,自然有人往你这里跑,你不好,你的人也会跑到别人家去。我能压着不叫你把日子过好么?一共就这么多的人,你多他就少,这是个死结!不是我想让你们不打就不打的。

    当年我就同你讲过,若只是做贸易,我能将你的家底掏空,到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你不给我来个鱼死网破说不过去吧?换到人口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要打,迟打不如早打,早打完早过日子去。你们之间,我自然帮你。这样对你我都好。”祝缨冷冰冰地说。

    祝缨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人口的事情是无解的,一方多另一方就必然要少。如果索宁洞主是自己人,那互相还能缓和一下,比如有个七年之约,比如条件好了愿意生的也能养得活。索宁洞主要人要物,却不曾提一句愿不愿意接受羁縻。那这就是点菜不付钱了。

    苏鸣鸾精神一振!她是极想从索宁家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

    兄妹俩心情都很不错,打从一开始他们所求也只是祝缨能够帮扶他们家。但是祝缨的打算与他们不一样,祝缨一下子攒了个梧州出来。

    苏鸣鸾道:“那正好。收拾得他老实了,好老老实实地做义父手下一个县令,梧州又能多一个县了。不对,是两个只要将索宁打服,连艺甘也会老实听话的。然后就能再往西……”

    “不要了。”祝缨说。

    苏鸣鸾吃了一惊:“为什么?义父不要更多的羁縻县吗?您难道嫌管的县多?”

    祝缨冷静地说:“管不过来。我当年就对你讲过,纵使我帮你,你打得赢别人,也无法管住这么大的地方。路,不方便,手下可用的人又不多,怎么管?换了我来也一样,你我都是凡人,谁也没长翅膀。以别业为中心,顶多再添上索宁又或者艺甘。再想多,除非朝廷再发大军,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就这样吧。”

    苏飞虎松了一口气,抢先道:“对,咱们还是自己看怎么应付索宁家吧,也不用什么朝廷的大军。不过他家不太好对付,他们人又多。”

    “办法是有的,”祝缨说,“但要好好筹划一番。咱们,好好给他们玩一把大的。来吧,咱们先说说怎么分。或许郎锟铻也会加入。”

    兄妹俩对望一眼,立时警觉了起来。

    …………

    次日一早,祝缨起床之后项乐就向她汇报:“大人,昨夜山下寨子里没有人出入。”

    祝缨道:“接着盯。”

    将近午饭时,项乐又来报:“大人,艺甘洞主往别业来了,难道……索宁洞主一直在他的寨子里?”

    祝缨道:“差不多,他要来了,你就将他引过来。”

    “是。”

    艺甘洞主到的时候,府里正准备摆午饭。也是照着以前的惯例,祝缨在府里设宴款待各县令,今天又要加上一个苏飞虎。她也让给艺甘洞主设了一席。

    艺甘洞主到的时候正好开席。

    祝缨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艺甘洞主看着席上菜肴精致,心里有事却怎么也尝不出味儿来。山雀岳父等人也吃得心不在焉,苏飞虎却在大快朵颐。

    路果将筷子一放,道:“大人,既然艺甘家已经来了,咱就听听他说了什么吧!不然这饭也吃得不香甜。”

    艺甘洞主闻言放下了筷子,他也想早点说完好回家。

    祝缨便说:“好啊。”

    艺甘洞主又有些说不出口了,苏飞虎道:“不用说,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艺甘洞主道:“年轻人怎么这样说话呢?”

    祝缨制止了他们之间的争吵,说:“说正事吧。”

    艺甘洞主道:“我与索宁家说,也该让一让,他说,糖可以先不要,别的可不能少。”他将索宁洞主的话好好地软化了一下,说出来仍然是让苏飞虎和郎锟铻两个想打人。

    祝缨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要问的是,这里,我、我们这些人,他能给我们什么?这里的各人,各有所长,索宁洞主有什么呢?”

    艺甘洞主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与你们,不互相攻打。”

    “他加入吗?”

    艺甘洞主躇踌着,不好回答的样子。祝缨道:“你不妨回去与他再商议商议,好好想一想,再给我答案。”

    艺甘洞主道:“咱们不加入,可也没捣乱呀。”

    祝缨道:“他要价太高,给我的太少。你再为我传一次话,在别人那里,到手的就不珍惜了。我不一样,在我这里,外人永远不能比自己人提更多的条件。我不能让人说我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对新来的比对旧有的好。”

    艺甘洞主的脸色变得有点难过,饭也不吃了,起身道:“好吧,我再去。”

    “不急。这样的大事一定要小心。我过两天就要下山了,山下还有事,等我下次进山,咱们再接着聊。反正大家都在这里,不急。”

    艺甘洞主勉强笑笑,匆匆离去。

    他一走,就又有人要摔筷子了,祝缨接着吃饭,提着筷子对郎锟铻道:“你同他生的什么气?正主儿还没见着就先把自己气着了。咱们这里有这么些人,他们那儿只有一个半人,该让他们着急才是。”

    山雀岳父道:“大人想怎么办呢?”

    “吃饭,等交易结束了,我同长史、司马要巡视各寨,让大家伙儿知道他们俩,再回山下刺史府里让人认识认识他们两个。你怎么将索宁家看作一件大事了呢?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别人那里出了事也不怕。”

    山雀岳父又坐了下来,道:“也对。”

    这一餐饭,能踏实吃完的没几个人,厨下都诧异:“怎么还剩这么多?”转念一想,这都是自己等人的了,又高兴了起来,装一些回家分给家人享用。

    直到祝缨离开别业,艺甘洞主也没有再来,想是在与女婿又加紧商议了。

    祝缨照着计划行事,她与苏鸣鸾议定。苏鸣鸾回去之后就准备,她这里是用“拖”字诀,给苏鸣鸾争取时间。先是,把从别业到阿苏县的路上的“小驿”给建好。祝缨又选定了索宁家的两个小寨作为目标。

    苏飞虎就去研究攻取这两个小寨的办法。

    在临行之前,郎锟铻找到了祝缨:“义父,您要答应索宁的家的条件吗?答应哪几条?”

    祝缨问道:“你觉得呢?”

    郎锟铻道:“他可不是咱们的人!哪有什么七年不七年的道理?他说是他的,就是他的了么?”

    “不给?”

    “不给!”郎锟铻道,“他还要兵器,义父,这也不好答应的!我们先来的都没得到多少,给他,我不服!要么都有,要么都没有!”

    祝缨道:“知道了。要是只给先来的呢?”

    郎锟铻的表情凝固了:“义父?”

    祝缨道:“你们私下里悄悄交易的那些,他可没这个路子。你要是瞧不惯,就准备好,别叫他再来将你的人抢走了。”

    郎锟铻也如苏鸣鸾一般噎了一下,没想到私下的动作祝缨也注意到了。他说:“是。”

    祝缨又说:“自己心里明白就好。要是心里存不住事儿,以后我也不会将事儿存在你这里了。”

    郎锟铻想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一点,用力点了点头。

    祝缨满意地带着长史、司马一路巡视回府。

    回到刺史府,章别驾已然回归,带着人到城门外迎接祝缨。

    祝缨远远地看到章别驾,不由笑道:“我可以放心了!”有章别驾看家,她就可以专心处理山中事务了。

    两人见面,祝缨难得热情了一回:“老章,你终于回来了!我可一直都盼着你呢!”

    章别驾也是红光满面,他这一回上京也见了不少人,一身红衣很是在京城晃了很长的时间。他还得到了政事堂的召见,问了他许多梧州的问题,这些他都很想同祝缨讲一讲。他可替祝缨喊了许多声的辛苦,又为梧州哭了好一阵儿的穷。

    “本来就穷苦嘛!”章别驾说,“窦尚书委实厉害,还想早些给咱们加税……”

    祝缨听得直乐。

    章别驾又说:“赵苏不愧是大人带出来的,言谈举止颇有士人之风。”

    叽叽喳喳地说了很多。

    说了一阵,才发现还有苏飞虎和林淼,又问:“这二位是?”

    祝缨道:“苏长史、林司马。”又介绍了二人来历,然后告诉他,两人的官话相当地不怎么样。章别驾了然,对二人微笑点头。

    他们回城,祝缨又让番学里出人做二人的翻译,将二人先安顿下来。

    苏飞虎心里藏着事儿,恨不得时时与祝缨商议,什么时候能够将索宁家拿下。哪知祝缨好像忘了这件事情似的。祝缨在刺史府对人训话都是用的官话,苏灯给他找了一个通译跟在他的身边,通过翻译,他才知道祝缨现在正在见以前的学生。

    二月末,吏部公文到达梧州,祝缨对郭、莫二人的官职的调整被批准了,同时,祝缨安排的那些学生们也各有公文至梧州。

    祝缨召集了三县一府的官吏,连同州学里的学生一起,集中宣布了任命。

    苏飞虎听得头昏眼花,哪怕有通译,他还是没能弄明白话里的那些某某县、某县都是些什么。倒是知道这些都是官。

    整个梧州城都沸腾了,一点也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祝缨还很悠哉地请所有有官职的人吃饭,席间,很是语重心长地说:“梧州不是没有能人,只是没有机会,是因为耽误了。到了外地,见着了风流人物,你们不必自惭形秽。然而毕竟环境闭塞,见识得确实比别人少,遇着了一些人和事,也不要妄自尊大。”

    苏飞虎听明白了这个话,觉得十分有理。

    然而仍是不明白,山里肯定是在准备了,自己也在日夜揣摩,为什么祝缨这山下看起来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样子。哪怕不希望朝廷的大军参与,苏飞虎也认为山下至少应该给准备点兵器之类的吧?怎么整个城里都没有一点动静呢?

    他想打听,却是语言不通,气得将儿子塞给了苏灯,让苏灯好好地教儿子“说话”,好来给他当翻译,随时备他提问。

    耐心

    “是这样么?”祝缨问道。

    苏灯无奈地笑笑:“是。番学的数额有限,不知可不可以收他们?”

    番学不是苏飞虎想干嘛就干嘛的,苏灯接了苏飞虎的要求,还得先跟仇文汇报一下。仇文也觉此事不好处置,就让苏灯去请示祝缨。

    祝缨道:“他愿意学,你们就认真教。”

    苏灯为难地说:“他可有六个孩子呢!收了他的,山雀家的孩子也得收了。”

    苏飞虎生有九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六个。林淼家光带下山来的孩子就有两个,山上寨子里的就更多。番学是有名额限制的。

    祝缨道:“将那个小学堂开起来专教语言不就行了?没老师?”

    苏灯道:“会说官话的人不多,会说梧州话的有一些。会干的不一定会教,不是自己会就能教会别人的。”

    祝缨道:“看看去。”

    她不着官服,一身应景的青衫与苏灯两人步行去番学。离番学还有几十步时就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两人初时没太在意,学校里的学生正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吵闹一点是很正常的。再走近一点,却听到了一点呐喊声。祝缨看了苏灯一眼,苏灯额上冒汗:“小孩子……时常打闹……”

    祝缨不动声色:“一般都是谁最赢啊?”

    “不一定。那个,反正伤了有朱博士她们。”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苏灯去拍门,守门人做贼似的:“谁?”

    “我!”

    “哦哦,快进来!”守门人已熟练地掌握了应付眼前情形的技能,学生一闹,他就把大门一关,隔绝掉外面好奇窥探的目光。

    这一回十分不幸开门便见到了祝缨,守门人道:“这位官人是?我瞧着有点儿眼熟。”

    祝缨笑道:“我是助教的亲戚,以前来过两次,又有亲戚在这里读书,今天来探望他们的。里头挺热闹啊!”

    “快打完了,”守门人乐呵呵地,“这群小子,是该练练,您瞧那几个,还打不过丫头。那边那个丫头,红头巾的那个,厉害的。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那一个,塔郎家的,现在说是姓郎了……”

    守门人经验丰富,说是快打完了就快打完了。只见偌大的场地上,分作三个战团的学生们渐渐停了手。花姐带着几个医学生快步走了过去,挨个儿点名:“你、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跟我去上药。”“你,帮同孟娘子扶你兄弟,你们俩,架上你们小叔叔,都到我诊室里等着。”又让几个学医的小女生将几个打架的女生给搀到诊室去。

    也是十分的熟练。

    学生们挂了停战牌,手停嘴不停,一方说:“你就是个第一篇!”

    另一方也回嘴:“你才第一篇呢!”

    祝缨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骂人,但是在她的印象里从来不知道哪一种语言里有发“第一篇”这个音的骂人话。她问苏灯:“是不是我听错了?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灯的汗从额角往下流:“那个……他们胡说的。”

    祝缨走上前去,问道:“什么第一篇?”

    花姐正在看学生,听到她的声音回头一看,问道:“你怎么来啦?”

    祝缨问道:“他们说的第一篇是什么意思?”

    已有学生认出她来了,学生里有胆大的,大声对她解释:“就是识字歌诀的第一篇嘛!中看不中用,平日也用不到,也不是全没用,能认几个字,用处不大。”

    苏灯、仇文都知道识字歌是祝缨一力要推广的,而第一篇是颂圣篇,是夸皇帝的。现在学生们童言无忌,竟拿这个来当成讥讽的话,两人参差着训斥:“胡说胡说!不许胡说!”

    祝缨双肩微抖:“哈哈哈哈!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

    仇文忙说:“一点小事就要闹起来,还是罚得轻了!等下都罚!”都得打一顿板子才好。

    祝缨道:“你看着办。”看守门人的样子已经习惯了,可见学生们是十分活泼的。学生打架太常见了,乡间私塾里都三天两头的打,只要不打出大毛病来,随便呗。

    花姐招呼一声,就将一些受了伤的学生带去治伤,祝缨则与仇文说话,讲的就是苏飞虎与林淼家孩子入学的事。

    仇文道:“下官恨不能一人分作八个身子,将他们都教会了。适合教授的人实在太少。会说两种语言的人不一定识字,如果要当老师,还是得识字。还有官话,朱博士给代了一点课程,她自己还有旁的事要做。听说……那位江娘子官话极好,不知能否请她也来帮个忙?”

    祝缨道:“你们自己商议,我不管。”

    仇文心道,只要您不反对,我就去试一试。

    祝缨与他看了一回旁边的小学堂,小学堂建是建好了,白放着也是浪费。祝缨与仇文又商议一回,马上就将小学堂也给收拾起来,收一些没有什么基础的人学习一点语文和算术,就学个两三年的,够日学生活用就成。刺史府里补贴一半的生活费,生源可以包括各族的商人子弟之类。

    祝缨最后才说:“你们先辛苦一阵子,等他们语言再流利一点了,我给你们找新老师。”

    仇文忙问:“什么样的老师?”

    祝缨道:“正经读过书的。”

    仇文大喜:“下官一定加紧督促他们的功课!谁再打架斗殴,我一定狠狠责罚他们。有书不读,尽浪费功夫在这些事上。”

    “小打小闹的也别在意,他们要实在太闲,你就让他们比赛个射箭啦、赛跑啦、赛马啦之类的,究竟比什么你看着办。”

    仇文道:“都已读书了,还闹。”

    “不能因为下山读书就失了锐气。一年来那么两次,彩头我出。”

    仇文于是答应了。

    祝缨道:“那就说定了,过两天我将人送了来。”

    “学生我一定收的,大人刚才说的老师可别忘了。”

    “忘不了。”祝缨说。

    她说要给番学老师并不是临时起意,在二月进山之前她就想好了的。州学里的博士已将她要的学生名单准备好,皆是二十七岁以上,即快要超龄的学生。

    博士有心为这些弟子打探一下,将名单交到祝缨案头上之后博士也不急着离开,硬是在签押房里坐等祝缨回来。

    祝缨回府之后本想叫苏飞虎来说话,告诉他番学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打算让苏飞虎的几个孩子都先去学习语言。包括苏喆很喜欢的那个小表姐,都要学一学语言。如果苏飞虎愿意,也可以去旁听一下,日常用语还是要学一学的。

    对苏飞虎而言,梧州城的生活比山寨里还要无聊。这里与山寨一样,都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干。他如果一直语言不通,就一直干不了什么事,只好继续闲着发霉。这样对他是不好的。

    主意打定,被告知博士在等她,祝缨就先去见博士。

    …………

    博士坐立难安。

    原福禄县一些“士子”前几天结伴到了梧州城,他们行将赴任。祝缨宣布他们的任命的时候是将现在的州学生一起集合的。

    此举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有了另一种意味:眼下的州学生比他们的前辈要幸运得多,刺史大人或许能让他们也有一个官身。

    可是刺史大人又不明说,大部分学生上课都集中不起精神了。

    终于,博士等到了祝缨。

    祝缨踏进签押房还了博士一礼,道:“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坐。”

    博士不坐,将名单拿起来郑重交到祝缨手上,说:“大人要的名单在此,不知大人要做什么?”

    祝缨道:“有些安排。”

    博士道:“大人将他们与行将赴任的人一同召见,他们的心都活了,一个个心不在焉,书也不用心读了。大人有什么打算,还请明示,也好让他们安心。他们还年轻,不定性,这样是扰乱他们的心神。”

    祝缨看了一眼名单,道:“我现在有不少事要用到人手,你回去问问名单上的人,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帮忙。”

    “他们是官学生,大人要让他们做寻常刀笔吏?”

    “刀笔吏?那也是在册领俸的,他们想做?想得美!”祝缨打趣着说,“过来帮忙,只听我的吩咐,我管饭。”

    博士被她这个想法惊呆了:“什么?”

    祝缨道:“梧州草创,他们既是本州学子,难道不该出一份力?”

    “是、是征召么?”

    “我只管饭。”

    博士想了一下这些学生的条件和资质,道:“那其他的学生呢?”

    “既然年轻,就好好读书!”

    “是。”

    博士跑去州学,先将名单上的学生召集起来,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应刺史府的差。祝缨只管饭,连个官职也不肯给,实在说不出“征召”这个词。学生们也有愿意的,也有犹豫的。博士也觉得这个事儿它不保底,没有强劝,让学生们自己再考虑考虑。

    赵振的年龄不在这个线内,偶然之间听到两个同学在嘀咕,他赶紧去找到了博士:“博士,刺史大人召人去,必得二十七岁么?要是不够,能不能也去?”

    博士瞪眼道:“没叫你,你凑什么热闹?你还是读书为上!今时不同往日,你算赶上好时候啦,再用心读两年,能做个贡士上京也未可知。”且这小子还是福禄县的。

    赵振心道,我做贡士或许是可以的。贡士离能够做官还早呢!还得再考,考完了又要看吏部的心情。

    “那不如现在就跟着大人做些实事!”赵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央博士为他说两句好话。

    博士必不同意,赵振自己的路子比博士还多。他是福禄县人,祝缨还认识他。他索性跑到刺史府,向祝缨自荐。

    赵振跑到刺史府门外,门上管得严,不是府里的人不能随便进。赵振给自己鼓鼓劲,又想顾同当年“私奔”之壮举,给了门上一个红包,央他们代自己通传。

    过了一阵儿,门里出来两个人,赵振一个激动,以为是说他,不想是两个生面孔,说着獠人的话走过去了。因为他给了红包,衙役就顺便告诉他:“是长史和别驾,大人正要他们全家都学些官话,这想必是准备去了。”

    赵振心不在焉地点头,接着,又有衙役脚步匆匆地走出去,赵振从长凳上站了起来——这也不是找他的。

    第三拨才是来对他说:“哪位是赵郎君?大人有请。”

    赵振赶紧跑过去:“我是!”

    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进了签押房之后先行礼,祝缨问他:“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赵振有点磕巴地说:“大人,学、学生愿愿、意。”

    “什么?”

    赵振赶紧补上:“听博士说,大人要二十七岁以上的人,学生也愿意为大人效力。只要不是配药非得要百年的人参,九十九年的不行,那我就愿意!”

    祝缨道:“事情多,累,来了就得干活,你也没功夫去学里了。”

    “我愿意!”赵振说。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以证明自己可以胜任。

    祝缨道:“那行。”

    这就行了?赵振没想到会是这么的容易。

    第三天,他与三个同学就齐刷刷地到刺史府报到了。与他同来的,一个荆生是荆纲的族侄,今年刚好二十七岁,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另一个姓方,年近三旬了。都是南平县人。最后一个汪生是思城县人,现年整三十了,本来也就要从州学退出了。

    四个人里有两个都不是本地人,祝缨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就在府外不远一个小院。四人平时可以跟着刺史府的食堂一起吃饭,每天早上也来应卯,并不领俸禄,只是包吃包住。

    待遇不高,到了刺史府的第一天就领了任务。祝缨让他们先干一件事——摸底。一是摸清有多少糖坊、多少甘蔗地、各坊大约有多少工人之类。二是将城内的外地人的情况稍作打听。先干这两样,从南平县开始。其他两县等南平县的情况摸完了,再说。虽然只有四个人,范围一缩小,时间上又没有很限制,四人也不觉得辛苦。

    赵振有点小激动,当年他的同学们干的就是在思城县帮忙核查人口、田亩等事,这是要有大事啊!汪生比他大好几岁,也知道当年思城县的事,亦觉得是个机会。

    四个人干劲十足地跑出去了。

    刺史府里多了四个人,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章别驾虚心请教:“大人要知道这些事,发文询问即可。若是觉得南平县报上来的数目不对,再下令各官吏清查就是。为何一定要用学生?”

    祝缨道:“他们识字,能写会算,下头的官员还罢了,吏员也不是人人都识字能算得清楚账目的。”

    章别驾道:“南方文教确乎差了一点。这也是无法,往年这里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来,自然懈怠。亏得有了大人。”

    “别驾过誉了,还得是学生用功……”

    两人同时往外看去,只见彭司士急急走来,冲二人一揖:“大人,雕版的师傅找到了!各处会馆也帮忙搜寻,找着了两个师傅,各带两个徒弟。”

    祝缨道:“是么?人在哪里?”

    “还在驿馆,他们各带了些家什铺盖,都放在那里了。”

    “好!别驾,咱们瞧瞧去?”

    章别驾到:“大人一个刺史,何等平易近人。”

    祝缨道:“穷,没办法。”

    两人一笑,一同去了驿馆见雕版的师傅。两个师傅各带了自己的一些成品来,一个是刻佛经的吴师傅,附带雕画像,菩萨像的头发丝都雕得柔顺丝滑。另一个是刻五经之类书籍的孙师傅,字雕端正,笔划清晰。无论是大个的原文字,还是小字的注释都清清楚楚。

    他们不但会雕,还会印,当场给祝缨展示了一下如何印刷。两人都带了整套的雕、印的工具。

    祝缨道:“好!我给你们拨一住处,你们就住在城里。”她将俩师傅安排在之前唐师傅住的院子里。

    两个师傅家也不在此处,是因在原籍活计不多才愿意出来挣钱的,想的是干活拿钱走人。

    吴师傅拱手问道:“不知大人要小人做干什么活计?”

    祝缨笑道:“先印一本书,不多,十来篇,再加个序和跋。先干着。再有别的活计再另算。”

    两个师傅见有活干,也都放下心来。

    次日,祝缨让彭司士带他们去看了识字碑,两个师傅心里都先有了数。又问字体要求等等,祝缨给他们看了刘松年的原稿。让彭司士负责两个师傅的事,此事并不用小吴。

    她这里一天一天的忙,雕版的师傅才到不久,又安排起宿麦收获以及春耕的事务。因福禄县的县令还在路上,不知死活,郭县令已接了调令高升,莫县丞到了南平县里来做县令,福禄县那里就空出来了。祝缨少不得再多过问一下福禄县,福禄衙此时上下依旧都是她的人。

    童立、童波哥儿俩暂时承接了从她这里接任务,再原样拿回去执行的差使。福禄县得缴宿麦的税了,由于周围各州县暂不须上缴,福禄县这一笔数目略少,不值当单跑一趟,这一笔安排由童立押送到梧州暂存。到秋季的时候一总归入,以后各州县春季都有收获了,再凑一个粮队春季北上。

    苏飞虎在梧州城住了有一个月了,平日只见这城里一片繁华,刺史府里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但是无人提及对索宁家动手的事。他越来越坐不住,语言上也与那些番学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先学会了两类,一是脏话比如“第一篇”之类,二是讨价还价,小学生们通常有一点零钱,爱到外面买零食,跟大嫂们对着砍价。

    眼见小孩儿买块糖都要让大嫂多给饶把炒零嘴炒豆子,苏飞虎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刺史府里催一催。这天他也不去番学了,反正他也不是学生,也没人管他。

    ……——

    苏飞虎大步进了刺史府,门上见他就抱拳叫:“大人。”

    苏飞虎能听懂一点了,点点头,问:“义父在家吗?”

    “在的。”门上也知道他能听懂的话不多,答得也简洁。

    所以并无人告诉苏飞虎,祝缨正在签押房里有正事,整个刺史府都在看着那个签押房。就在刚才,从外面来了一伙人,其中有几个带伤的人,一个用担架抬着,一个脸上挂伤,还有一个包着半个脑袋。

    祝缨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问道:“到底还是出事了?”

    苏晴天道:“是。”

    包着半个脑袋的是个山下的商人,他哭诉着说:“我们走的都是之前走的路,并不曾冒犯他们!那条路走了十来次了,没一次是这样的。好好地走着,就下来一群獠人,说咱们冒犯了山神,要交财物做供品,小人才理论了两句,就这样了!”

    苏飞虎大步走了进来,一看屋里情形,先不说自己的事,问道:“义父,这是怎么了?晴天?”

    苏晴天低声道:“索宁家袭击路过的人,咱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死了一个,又伤了几个,连山下人的耳朵也割掉了一只。”

    苏飞虎大怒:“义父!这个索宁家早就该打了!”

    祝缨做了个手势,问商人:“我传令下去,要各处戒备,尤其是进山的商旅要注意安全,你们是不曾见听闻么?”

    独耳商人道:“回大人的话,咱们已经小心再小心了,可总是要吃饭的。我们是小本生意,吃的是大户剩下的。哪知、哪知……要不是这几位来得及时,小人的命也要没了。”

    祝缨每携商人进山,都是大队行进,山中集市说是每月一次,实则颇受节气影响,播种、收获的季节,要么延期、要么取消,腊月里也没有交易,一年之中并非十二次,而是六、七次左右。一些商人就瞅准时机,在大队不进山的时候进山,这样危险一些,但是竞争也小。

    苏飞虎低声问苏晴天:“这说什么?”

    苏晴天低声解释了,苏飞虎道:“义父提醒?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祝缨道:“一回来就说了,那时你还听不懂几句话呢。哎,你学得怎么样了?”

    苏飞虎万料不到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义父竟无时无刻不忘让他学习,顿时一脸菜色。

    祝缨对苏晴天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丁贵,去找医学博士给他们治伤。再取五贯,补做烧埋钱。”

    “是。”

    很快,人都清退了,苏飞虎看四下都是熟脸,对祝缨道:“义父,打吧!”

    祝缨问苏晴天:“小驿建得怎么样了?”

    “已然建好。”

    “你再回去,给索宁家传一下话。”

    苏晴天问道:“不知要传什么话?”

    “伤了我的人,他要给我一个说法!”

    “是。”

    祝缨又说:“对小妹讲,万事小心,看好家里。该准备的都准备着。”

    “是。”

    “去吧。”

    苏晴天一礼而去,苏飞虎还要说什么,祝缨道:“你呀,要有耐心。要是没心情上学,就先不去。想动手还不容易么?你打过的仗还少了?输赢多少?”

    “一半一半,那小子总也没占过我的便宜!”

    “我不要一半,我要的是全部。”祝缨说。

    苏飞虎心道:义父以前做的事好像都成了,这一件或许也能稳赢,那我再看一看。

    一看之下,宿麦都收完了,手快的都开始春耕了。索宁家又袭击了四次商队,每次都有商人伤亡,也每次都放几个活口带口信过来,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不过可以收钱保护商队。弄得商人不敢单独进山,跑到刺史府来哭诉的商人不断。祝缨只是不断地质问索宁洞主,让他停止这样的行为。

    索宁洞主那里每次也都回话,第三次甚至派了人下山到了梧州城。但是商人照打、货照劫。索宁家的人从梧州城回到山里之后,第四次索宁洞主那里带来的条件又是一变:不减了,之前答应说不要的糖之类他又要了!此外又多加了一些要求,比如他还要丝绸等物。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祝缨一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四月到了,到了之前预定要进山的日子了。

    梅校尉知道了消息,紧张兮兮地跑过来问祝缨:“大人,这事可怎么办呢?您还进山吗?要不要我派人去护送?”

    祝缨道:“校尉又说傻话了,你领的是朝廷兵马。没有冲突的时候,我借你一队护卫也就借了。真有了冲突,你的兵马进山,是个什么意思?平叛?谁是叛乱?要平到什么时候?别人看了害怕不害怕?如今五县新附,不能这么用!”

    “哎哟,那你也别进去了!”

    祝缨道:“这是我的职责,五县也是梧州的地方,我是不能避让的。”

    “那……”

    “我从武库里调了一批兵器,让衙役们都佩上,作为护卫之用。山里还有五县的洞兵呢,在山里动用他们,比动用官军合适。”

    梅校尉道:“那我亲自送你到山口,就等你回来。”

    祝缨微笑道:“好。”

    她亲自将梅校尉送出刺史府,转头让丁贵去把苏飞虎叫过来。

    …………

    苏飞虎屡次义问未果,再见祝缨时脸上一片黑气。

    祝缨道:“武库开了,你随我去挑几件趁手的兵器。”

    苏飞虎阴阳怪气地问:“耍着给小孩子看吗?”

    祝缨道:“进山。”

    苏飞虎跳了起来:“要开始了吗?”

    “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苏飞虎又要带上他的长子、次子,他是长兄苏鸣鸾是小妹,他的儿子比苏喆大了八、九岁,已能执刀挽弓了。

    祝缨道:“行。到时候你跟着我。”

    眼下最大的阻碍还是祝大和张仙姑,两人听说山里不太平,都劝祝缨不要进山。祝大道:“那不得让官军剿完了山匪你再进去啊?不然养官军是干什么的?”

    张仙姑也不赞同女儿来回跑,说:“别业是真的好,命更好,道儿要是太难走了,咱就不要那个了!啊。”

    祝缨道:“都从哪儿听来的歪话?哪儿来的山匪呀?没有的事儿。”

    张仙姑道:“我都瞧见了!那一回,有一个叫砍了一刀的!花儿姐她们着急去治,我都瞧见了,差一点儿就没命啦。”

    “那是他们。我带了护卫。我这些年哪件事不小心了?与其听街上的闲话,不如听我的。梅校尉会送我的。”

    祝大和张仙姑以为梅校尉会一直护着她进山再出山的全程,终于放下心来。他们并不知道,祝缨根本不打算让梅校尉往山里踩半枚鞋印,她的心里,山里就是她的地盘了。朝廷?什么朝廷?都羁縻了,对得起朝廷了!

    她这一次仍然没有带上父母,还是自己带着商人进山。此次跟随进山的商人数目略有减少,但因是跟随祝缨的大队,大部分商人仍是没有放弃进山。

    一行人在梅校尉的护送之下走福禄线入山,梅校尉在界碑前停下,道:“大人早去早回,出入平安。”

    祝缨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几张狼皮来。”

    梅校尉道:“千万不敢这么讲,要打狼,山下也有的,咱不缺那个。咱缺您!”

    祝缨笑着拱一拱手,策马前行。

    胡师姐手执一面小藤盾紧随其后,苏飞虎与两个儿子骑马佩刀,身背弓箭,在稍后一点的地方。其余衙役、白直等人各执刀,一片寒光闪闪,护着队伍往山中行进。

    走一程,苏鸣鸾带人在路旁相候,与祝缨合作一处。两人没事人一般地说话,苏鸣鸾又问哥哥好不好,侄子们怎么样。

    侄子们痛快地说:“我们把姓郎的打了一顿!”

    祝缨道:“他们学校里闹着玩呢,塔郎家的也把他们打了一顿。”

    苏飞虎插言道:“再打不赢,回来我打你们!”两个儿子在他身后扮鬼脸。

    这一回,路果可没有来,将到别业,前面哨探的阿苏家的护卫奔了出来:“前面有索宁家的拦路!”

    气氛紧张了起来。

    瓜分

    无论是苏鸣鸾还是苏飞虎听到“索宁家”几个音节之后都攥紧了手里的刀。苏飞虎的两个儿子听到了这个词之后也没了在学校里开玩笑的意思,两张还带了一点点稚气的脸都板了起来。

    苏家一家人都等着祝缨下令,祝缨却只是说:“再探。”

    再探之后,祝缨下令不许全体出击,只让少量的人动手,将这一小股人击退。阿苏家与索宁家短暂地交了一回手。

    随行的衙役与阿苏家的壮丁都认为背后有靠山,呐喊的声音也比平时响亮了几分。对面索宁家的人也不甘示弱,同样大声呼呵。双主叫得虽响,这边看到后边也没有“大军压境”来给他们做靠山,对面看到这边也没有追赶,于是一触即开。

    祝缨所带来的随从甚至没有捞到同索宁家阵前叫骂的机会,阿苏家与索宁家互相挨了几刀之后,双方就都退却了。

    苏飞虎父子三人十分不忿,苏飞虎鞭马跟在祝缨的面前,低声道:“义父,怎么不打呢?他们没有几个人,一定能拿下来祭……惩罚一顿的。”

    祝缨歪头看了他一眼,问道:“等不及了?”

    苏飞虎道:“索宁家?见着不打还留着过夜么?”

    祝缨道:“就是要留着过一夜。你真的能摸得到他们家的寨子?”

    苏飞虎低声道:“我从十几岁开始与他们往来了,怎么会不知道?”

    祝缨道:“那你跟我来。”

    她与祝缨一同去看受了伤的护卫,商人们之前受到索家宁的侵扰她并不在现场,伤员抬到她面前的时候情况也不能确定。凡告状,无不将最惨的拿到世人的面前,这就容易给人以误判。祝缨带着苏飞虎去看了最新受伤的护卫,让他来判断一下索宁家的情况。

    苏飞虎道:“也就那样,跟以前没什么差别。”

    祝缨点点头,接着安抚商人:“到了别业就好了,以后不会有事的。”此后她什么命令也不下,队伍里无人说话,一路沉默到了别业,随从们人人脸现不忿之色。

    一见到别业的城墙,所有商人集体松了一口气。他们愿意相信祝缨,但伤在身上却是真正的“切肤之痛”,城墙就意味着安全,谁也不能控制自己地安心。商人们各依着之前的经验,有租房住的、有往客栈里投宿的,安顿下来等着开市。

    祝缨等人则直入了别业大宅之内,项乐带着一干人等出来迎接。项乐有点不好意思,与之前向祝缨汇报时的情况相似,近两个月来,投奔别业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与他之前的预估有了极大的出入,到现在仍是四百户刚出头。这让项乐感觉非常的难受。

    此次到别业来交易的商人比上次略少了一点,这个不算大事,但是路果没来,喜金也没来。只有郎锟铻与山雀到了,他们还如之前一般暂住在客房里。

    项乐觉得自己差使没有办好,甚至怀疑自己一介商人子弟出身,本事是否确乎比别人差了一些。

    他一向话不多,将祝缨迎进了别业大宅之内,汇报了一下:“都收拾好了。”就紧闭了嘴巴,忐忑地等着祝缨的评价。

    祝缨没有多余话,向随行之人下令:“卸下。”

    这次随行的衙役、白直数量近百人,几个人一组用粗杠子抬一只大箱子。箱子极沉,四个壮丁抬起来都有些吃力。东西放到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一箱一箱地抬到庭院里放下。

    祝缨道:“好了,都去歇息吧。”

    衙役与白直离开,他们的营地离大宅只有几十步,到了地方安置下来之后各自住进划定的房子里。相熟的人嘀嘀咕咕,讨论着“獠人太嚣张”“大人忒小心,怎么不打?”“一直忍让”之类。

    郎锟铻与山雀岳父要上前说话,祝缨又对项乐下令:“将东西收起来。”招呼着阿苏家、塔郎家、山雀家的人进正堂里叙话。

    别业大宅里也有仓库,项乐又指挥着别业里的壮丁一箱一箱地将东西放到了库房里。

    祝缨仿佛没发现路果、喜金没来似的,仍然是口气温和地询问郎锟铻和山雀:“近来还太平吗?”

    山雀岳父道:“在山里,有点事也是常见。”

    郎锟铻比岳父直白,说:“索宁家越来越嚣张了!”嚣张这个词还是他最近学山下方言的时候跟狼兄新学的。

    祝缨又问:“你们也受到侵扰了吗?”

    郎锟铻道:“我离他远一点,还没打到我那里,但是我的族人也受伤了,一个重伤的回来没几天死了。”山雀岳父道:“有两个路过的人被割掉了鼻子,还有一个被打死了。大人,咱们就这样算了吗?”

    祝缨道:“当然不能。”

    众人精神一振,都等着她要动手了,不想她说出来的话仍是:“项乐,去给艺甘洞主传话,告诉索宁家不要执迷不悟!”

    郎锟铻等人都是一声叹息,山雀岳父开始怀疑:自与他相处就不曾见过他动手,女婿别是看错人了吧?虽然往来交易又有教授种庄稼,怕不是白白骗我给他缴米和布吧?

    祝缨仍然不动声色,等到艺甘洞主那里传来话:“索宁家已将该说的话都说了。答不答应,一句话,是男人就痛快些!”

    项乐传这话的时候脸也黑得紧,他素来信服祝缨,艺甘洞主这里传话不客气,就是对祝缨无礼,比骂项乐本人还让他生气。

    项乐强压着怒火,问祝缨:“大人,就由着他这么猖狂吗?”

    祝缨问道:“你去他的寨子里,可曾见过有索宁家的人?有无索宁洞主到达的踪迹?”

    项乐道:“他?”

    祝缨道:“再探。”

    项乐顾不上生气,领命而去,次日方回:“索宁洞主还在艺甘寨中。”

    祝缨点点头:“告诉他,将杀害商人的凶手交出,赔汤药费、烧埋钱,不再侵犯梧州境内,之前的事一笔带过。若不答应,那就只好各凭本事了。”

    项乐精神一振:“是!”

    “回来!”

    项乐站住了,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祝缨道:“别业里的壮丁有多少?巡山狩猎、守护别业的人又有多少?”

    项乐道:“总有四百来人,大人要用,一家抽两丁,也有近千人了!大人,要动用吗?”

    祝缨道:“抽丁!先抽二百人守城,再抽五百人预备!”

    “兵器……”

    祝缨一笑:“去传话给艺甘家。”

    “是!”

    项乐走后,祝缨又命小柳去将苏鸣鸾、苏飞虎等人召来,兄妹俩连同苏飞虎的两个儿子飞快地赶到,四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愤懑之色。

    不等苏鸣鸾开口,祝缨便说:“随我来。”

    一行人到了别业的库房,祝缨下令打开库房,抬出里面的几口箱子,苏鸣鸾记得这是从山下带上来的箱子。

    祝缨道:“打开。”

    随着朱红色的箱子一口一口地被打开,里面寒光闪闪,苏飞虎率先道:“好!”里面皆是兵器。

    苏鸣鸾上前一步,拿起一柄钢刀竖起来仔细观察,道:“义父,这是……”

    祝缨道:“你们有多少人来着?”

    苏鸣鸾道:“为护送商队,我带了两百人,后面还有五百人随时等候。咱们的小驿又建成了,一天之内赶过来绝无问题。”

    苏飞虎问:“什么‘小驿’?”

    苏鸣鸾道:“与义父说好的,从咱家到别业这里,一路隔一段建个休息的屋子。大哥下山的时候就开始建了,已经建好了,路我也平整了一下。”

    苏飞虎听罢大喜:“那可太方便了!义父,我也要去!”

    祝缨道:“不急。”

    这会儿再说不急苏飞虎就没意见了,问道:“义父有什么安排?”

    祝缨道:“等索宁家一句话。”

    苏飞虎道:“他才不会老实听话呢!还是要打的!”

    苏鸣鸾听着哥哥一把年纪还这么天真,差点没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对啊,就是要他不老实听话,就是要听他一句“我就不答应,要打一架”不然为什么要忍他这么久?

    祝缨道:“已经设了梧州了,梧州山里五县呢,还要知道一声塔郎家的。”

    阿苏家与塔郎家此时勉强停战,苏飞虎道:“那好吧。宝刀也算是条汉子,他的族人也能打,有了他,咱们对上索宁家就吃不了大亏了。只要能打过了索宁家,以后就好了。”他并非完全的莽夫,对几家之前的武力有一定的了解。

    祝缨问道:“你们两家与他打,就算打赢了,自家要损失多少?”

    苏飞虎噎了一下,道:“总能有些奴隶来补充的。自家人……有死伤的,也分给他们奴隶和米。”他看了一眼苏鸣鸾。

    苏鸣鸾是满心不愿意有这样大的伤亡,她第一要的是人口!就算抢了一些奴隶,“自家人”伤亡太多,那也是不划算的,她说:“要不是索宁家敲诈勒索,我也不愿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眼下也只好打一打了,打这一仗,虽有些损失,换来以后的安稳度日也还划算。”

    祝缨道:“不错。我给大家都准备了兵器!”

    兄妹俩精神一振!

    祝缨又说:“但是要听我调派。”

    苏鸣鸾小有一点不满,仍是信任祝缨,道:“好。”

    祝缨又说:“要是猛族人也要参与,也要接受。”

    兄妹两人十分勉强,祝缨笑道:“加上他们,万一索宁家再有什么事,也多几个一起应付的人不是?”

    两人这才同意。

    第二天,祝缨与他们一同主持了开市的仪式,祝缨在集市里转了一圈,发现仍然没有几个索宁家的商人倒来,连艺甘家的商人也很少。就在这一天下午,项乐带回了艺甘洞主。

    艺甘洞主从中传话来回跑了数次,也有些烦躁,看大厅里上面一个祝缨,下面只有苏鸣鸾、郎锟铻、山雀,另两个人没有来,他的口气也稍稍地硬气了一点,道:“索宁家几次派人去见您了,您的城里财宝堆积如山,为什么不拿出一些来换取平安呢?”

    祝缨认真地问道:“我有东西,就得给他吗?”

    “您要不答应,他就打个没完了,您那里一直有人死伤,也不好吧?”艺甘洞主苦口婆心的。

    祝缨问道:“以往各寨里也没少有这样的事,我可也没见着有不战而降的。”

    艺甘洞主语寨,讪讪地:“您、您不是不愿意……”不愿意有人受伤的吗?

    祝缨道:“你再带一回话去给他吧,问他是不是必得打一场才能消停?我明天就要听到答案,他在你的寨子里,我知道的。”

    艺甘洞主道:“您为什么不接受呢?”

    祝缨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艺甘洞主觉得情况不妙,他心跳得厉害,踉踉跄跄地回到寨子里,与正在寨中的索宁洞主商议。索宁洞主也没了耐性,道:“他要不老实,那就让他知道厉害!看他还啰嗦不啰嗦!”

    艺甘洞主心道:那这样我明天就不自己去啦!万一将我杀伤,我岂不冤枉?

    …………

    祝缨没想过要杀伤艺甘洞主。

    艺甘洞主走后,厅里就炸了锅。苏飞虎跳了起来:“艺甘家算个什么?送了个女人给索宁家就当自己也变成索宁家了!”

    苏鸣鸾看看哥哥,心说,兵器都给咱们了,就是要打了,你生什么气?

    苏飞虎没看懂妹妹的眼神,又加了一句:“他们就是欠打!要打,我第一个上!”

    郎锟铻也说:“义父,难道还要忍吗?”

    山雀岳父道:“大人,您对我们客气,我们是很感激的,我们很感激您没有生我们的气,以前也有些不客气。要是带着我们也一道对别人这么客气,我们实在受不了。我也不想受索宁家的气,更不要说艺甘家!”

    祝缨问道:“如果我要动手,你们愿意相助吗?不用帮我,只要不帮他们就行。”

    郎锟铻慨然道:“当然!”

    山雀岳父也说:“您是我儿子的义父,咱们就是一家人!”

    祝缨道:“好,那咱们来分一分。”

    郎锟铻道:“我这次带了两百人来,可以从艺甘家杀入索宁家!”

    山雀岳父道:“我带的人虽少,但我离他们近一些,不用三天,就能带人来看住艺甘家!”

    苏飞虎道:“我带人杀入他们家!”

    祝缨问道:“我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

    祝缨笑道:“是我!不是朝廷!就是这儿!我的地方!这个别业,这个庄园。不让朝廷知道,如何?”

    翁婿俩大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又不好意思地看着祝缨。

    祝缨道:“我以别业的人手出击!来,咱们分一分。”

    山雀岳父道:“只要您能安全,让旁的人不进来捣乱,就成!”

    祝缨摇摇头:“我是说,怎么分了索宁家。”

    山雀懵了:“分了?”

    何止山雀?连苏鸣鸾都吃了老大一惊!祝缨从头到尾与她商议的都是“小驿”“通路”“兵器”,没说要灭了索宁家!苏鸣鸾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她说:“这……恐怕……”不太能办得到!

    山雀和郎锟铻也都瞪大了眼:“这……”

    索宁家作为一个能与阿苏家、塔郎家并存数代的势力,当然不是随便就能灭掉的。苏飞虎与山雀岳父,一个说:“义父,打败容易,想都拿下可不容易啊!”另一个说:“阿弟,还是再想想吧,确实难办!”

    你不是一个软绵绵的小白脸儿吗?怎么突然就要灭人全家了呢?!这不行啊!

    山雀岳父苦口婆心:“阿弟,要是能分了他,咱们几家早就这么干了!呃……以前是不大容易凑这几家一起对付他,现在就算凑成了,也分不了呀!阿弟,他们家总有几千户吧。”

    山雀岳父这几个月统计了一下自己所管之人口,数目约摸也有两、三千户了,索宁家比他也不少。这要怎么打?

    不是,你这一会儿谁都不得罪,一会儿就要灭人全家,你是不是疯了?

    她看看这几个人的表情,问道:“你们不会是想把索宁家打一顿,等他缓过气来再来挨个儿把咱们打一顿吧?又或者让他天天骚扰,出几十个人就能断了咱们的商路,大家当他的孝顺儿子,月月给他上供,年年给他孝敬?不会吧?不会吧?山雀,你这么乖啦?老大,你不是一直要与他们比个高低的吗?”

    山雀与苏鸣鸾都在思索。

    苏飞虎道:“义父,我是愿意与他打上一仗,也恨不能将他们都祭天,可是能办得到吗?”他兵器都拿了,以为祝缨只是要教训一下索宁家,没想到祝缨要玩得这么大,一时觉得不可思议。

    郎锟铻也说:“义父,不好弄,索宁洞主也是个勇士,他的手下也有许多的勇士。”

    “多少?”

    “平时有两、三百,认真起来上千,打急了几千人也能有。”郎锟铻说。

    祝缨道:“那也不难。来,听我说。”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跟着祝缨到了一张地图前。这张地图只缓了索宁家及周围一点地方的图,祝缨指着上面的一些点和线,说:“据你们所知,这些是没错吧?”

    几人都点头。

    祝缨道:“你们各有多少人?到明天,有多少人能用。”

    苏鸣鸾道:“我这就传信,除了带来的人,明天还能有五百,三天之后能有两千。”因郎锟铻在,她留了一点数目。

    郎锟铻道:“我带了两百,传信回家,后天还能再来五百。”

    山雀岳父道:“我带了五十人,我家近,明天再有五百。”

    祝缨道:“我这里现在就能有五百,你们两家离得远,不用出那么多人,一家出三百就行。拿下索宁家的地方,地盘、人口我与阿苏家平分,寨中的财宝山雀你与宝刀一人一份,我与小妹共一份。粮食布帛,四家平分。”

    山雀岳父与郎锟铻都想要一些奴隶,祝缨道:“阿苏家出兵多,你们两家离得远,这些地方连不到一起,所以你们多分些财帛。咱们既动手就要让他不及反应,你们现在集结人手是来不及了,你们出兵少些,要奴隶,就要拿分得的财帛来换。你们能要多少?他手下的人口数目不清,财物都在库里,好清点。我出的人也少,但我出兵器,你们两家,一家一百件,完事之后兵器归你们。如何?”

    山雀岳父想了一下,道:“有了好兵器,咱们拼一把,也能赢了索宁家。我要财宝,以后我要买奴隶时,你们也不能要高价。”

    郎锟铻道:“我的人,死一个要赔我一个,伤三个,要赔我一个。”

    山雀岳父赶紧改口:“那我与他一样。”

    祝缨道:“可以。”

    苏鸣鸾也一口答应了:“好!”她主要是想要人口,地盘的事她都没怎么想过。山里人对“地盘”的执念并不很深。

    山雀问道:“阿弟这么说,就是有把握了,要怎么打?”

    祝缨道:“咱们先拿下这两个小寨。”

    苏飞虎道:“就两个小寨?”

    祝缨道:“先试一下,看他怎么反应。你一路,我一路。宝刀,你也要分出一路人来……”

    祝缨的计划并不十分的精确,过于精确的计划在山中无法执行——己方精确了,也要对方精确才行。差不多这样就行了。

    山雀岳父点头道:“要是能将索宁家洞主拿下这仗就稳赢了,他们家也就败了一半了。他还没有儿子,很难再与我们抗衡了!只是怕他们的族人不服,以后总是捣乱。”

    苏鸣鸾道:“那是我和义父的事了。”

    山雀岳父道:“那行,我去叫人来。”

    祝缨道:“保密,除了你们自己,不能告诉其他人。他们本来就不好打,说出去就不灵了。明天,带着你们的人,到这里集合。出发前领兵器。”

    山雀岳父道:“好!”

    祝缨又对苏鸣鸾道:“你来一下,咱们说说地方怎么分。”

    山雀岳父与郎锟铻听他们要分地方,也就不参与,各回去召集人手。

    ……——

    苏鸣鸾眼见人都散去,低低叫了一声:“义父。真能吃掉索宁家吗?”

    祝缨道:“当然。你要人口,我也要人口,你未必在意那地方,我却仍然在意。咱们宁愿少些钱帛,也要人!有人才能有财。”

    “是,我明白。可是恐怕吃不下它。”

    祝缨道:“这个交给我,然而我要做了这件事,不告诉你一声,你恐怕要吃亏。”

    “还请义父明示。”

    “释放奴隶!”祝缨说。

    苏鸣鸾瞳孔一缩:“义父?”

    祝缨道:“先拿下两个小寨,将里面的所有奴隶都释放。将他们的枷都卸了,锁链都斩断了,让他们种地、做工,可以拿报酬。不这样,即使几家联合,也不能很快吃掉它。”

    苏鸣鸾渐渐冷静下来,低声道:“如同山下的奴婢部曲?”

    祝缨问道:“你管得了这么多的人吗?”

    苏鸣鸾道:“那倒可以试一试了。只怕索宁家的人捣乱。”

    “杀人偿命,”祝缨说,“索宁洞主是主使,依律当斩。以后,再没有索宁家。”

    苏鸣鸾笑道:“好!就这么办!我本来以为凭咱们几家是吃不掉索宁家的,但是只要告诉奴隶们他们能够不受索宁家的欺负,索宁家才是是真的完了!”

    她需要极多的人手,她早已发现,奴隶干活的效率不如山下的佃户。也在自家尝试了给部分奴隶除去锁镣,效果也还不错。她的心中对祝缨的敬畏更深:朝廷要是派义父来对付咱们,咱们不如去死了。

    祝缨道:“奴隶或许会有跑的,但总有留下来的。有一个,咱们就赚一个。”

    苏鸣鸾道:“是!”

    祝缨道:“要将奴隶分给塔郎家或是山雀,他们未必愿意释放奴隶,到时候又是麻烦。所以财帛之类如果他们全要,我也是会答应的。”

    苏鸣鸾道:“我也愿意。”

    “明天来领兵器。”

    “是!”以前是要买,现在是白领一份,祝缨就算出的人少,有兵器也该多分一份,苏鸣鸾彻底没意见了。

    …………

    祝缨这里已筹划好了,索宁洞主尚不知祝缨下定论决心,还以为祝缨是黏黏糊糊讨价还价。

    艺甘洞主左右为难,他是打算索宁洞主这里谈好了价他也跟着沾点光的,所以极想祝缨答应了索宁洞主的要求。他不要那么多,但是无论是粮食还是食盐之类,他都愿意。是他同意祝缨到这山里来贸易的,不是么?

    不过索宁洞主的要求确实有点多,他也劝索宁洞主:“你怎么又要得多了?我看之前谈的数就快成了。”

    索宁洞主道:“他的城里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却一点也不肯给我。他这次人在这里,要是不答应,我也就不必好好与他说话了!他要想试试惹怒了我还能不能有现在的好事,那就不答应!”

    艺甘洞主只得派人将话带了过去。

    祝缨就等着这句话。

    索宁和艺甘于她而言是可有可无,因为地方确实很大,不大能管得到。这两家如果与其他五家一样,那倒是能和平相处,但凡有一点不痛快,就不值得她再多费尽力了。

    艺甘洞主自己还没来,派了个随从来了一句:“你的城里有那么多的好东西,为什么不拿来换取安宁呢?”

    祝缨道:“我说过,什么都可以谈,不是他什么都可以要!你是中间人,我不动你,你回去告诉他,那就打吧。从现在开始!项乐!送出去。”

    来人没想到祝缨翻脸会这么快,迷糊着被项乐送到了城外。回过神来之后,猛地一跺脚:“坏了!”用力抽打坐骑,跑回去给索宁洞主传信。

    别业内,祝缨下令:“领兵器!”

    塔郎家、山雀家各领一百件,别业壮丁二百、阿苏家二百,拢共六百件兵器领了,苏鸣鸾、苏飞虎等人带着自己的人马携新兵器飞奔而出!祝缨着别业中的一百人及塔郎家、山雀家的人马也出城,命项乐将城门紧闭带领壮丁守城。

    出城之后,祝缨对山雀道:“你带人埋伏在附近!有人攻打别业,看城上出黑旗,你就袭击他们的后路。有俘获都归你。”

    山雀岳父笑道:“好!”

    祝缨又安排郎锟铻:“你只有一件事,截断索宁洞主与他大寨的联络。有俘获,都归你。”

    郎锟铻道:“好!”

    索宁洞主才得到祝缨这里的回复,顿时大怒:“真是下贱!不打一顿不肯听话!他现在在那个石头城里吗?我一定要让他知道厉害。等我杀进城里,就不止要这么多了。”他带上随从,便要回自己的大寨去召集人马。

    艺甘洞主虽忧心忡忡,但想到祝缨向来不与人交恶,那座石城除了墙厚一些,人也不多,防备也松懈。也以为问题不大,劝一句:“与他好好说话,让他知道厉害就好。不要引来他们的军官。”就放索宁洞主回去了。

    艺甘洞主一等女婿离开就下令将寨门紧闭,除非索宁洞主过来,别人一概不许开门。只等战事结束。

    岂料索宁洞主已迟了一步,他走的是走惯了的路,行不半天就发现前面的道路被一株大树拦住了,派人上前搬掉树木时发现拦路的树不止一株。索宁洞主大骂晦气,鞭打奴隶快些搬取。干了半天,正在心浮气躁的时候,一支箭射了过来!

    索宁洞主运气不错,箭矢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索宁洞主惊出一身冷汗:“谁?”

    郎锟铻从一侧的山上冒了出来:“我!你杀了我的人,还想好好地走过去吗?”

    索宁洞主身后几十人散开来张弓搭箭,郎锟铻身后也冒出一群人来,不但他身后有,对面山坡上也冒出了一群人,索宁洞主被夹击了!

    索宁洞主破口大骂,郎锟铻也不含糊,骂得比他还狠。除了两族历来熟练的骂法,郎锟铻又骂到了:“还想勒索我义父!你真是瞎了眼了!”

    索宁洞主又骂祝缨:“他来了我也一样杀!”

    郎锟铻对祝缨倒有信心,道:“他要杀你才是!他已带了人去打你的寨子了!”

    ……

    祝缨没有去索宁洞主的大寨,她与苏鸣鸾一样,先攻取一座小寨。

    她带的人不多,也就没有用什么强攻的办法。她根本不懂如何攻取一座山寨,但是她擅长骗人。

    她会奇霞语,别业内之前投奔的人里也有懂奇霞语的。没有危险的时候,山寨的门白天并没有关着,只有两个人看守而已。她就派人说,是“平地”那边派来传话的,要见小寨的寨主。

    “平地”是指艺甘洞主家附近,那里地势比别的地方更平一些因此而得了这么个称呼。祝缨的别业离那里也不远,别业里的人说这个话一点也没有撒谎的不安。

    看守很平常地将门拉开,祝缨等人一拥而入!

    进了小寨,就冲最高大的房子奔去,先将寨主一家控制了。她带了一百来号人,将大门一关,寨主身边十来号护卫一摁。在满寨子人惊诧的目光中,祝缨一刀劈开了一个奴隶身上的镣铐!

    祝缨道:“冤有头,债有主!索宁洞主杀了我的人,不杀你们,我只杀他!只要我在,这里的奴隶就不用带锁镣!开枷,放人!种地的人可以得到粮食!他的粮仓在哪里?!每人可以分得一筐米!”

    她很小心,没有说“分地”,因为她也不知道这寨子有多少田地。也不说奴隶从此就自由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奴隶。

    她没有再往前冒进,先在这一处小寨里驻扎下来。奴隶们目光有些呆滞,还没回过神来。祝缨分出人手去,先是将寨子里的人聚集起来,寨主一脉的都上枷锁。派了十个人看守。

    又询问了索宁家收取粮食的比例,发现他们比山下黄十二郎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怪不得要将许多奴隶锁起来抽着才能让人干活了。

    也有奴隶不用带锁镣的,有些人有手艺,有些人服侍着小寨主的家人,过得比一般的平民还好。寨子里也有一些平民,他们打猎、种地、干活,仅能温饱。有些过不下去的,就卖身为奴隶或者饿死。

    祝缨一面发粮,奴隶与平民能得到的粮食也不一样,奴隶只能领平民的八成。平民的情绪也被安抚了下来。

    祝缨亲自监督,将小寨的秩序恢复了。

    又命人去宣扬:是索宁洞主得罪了祝家庄的城主,只与索宁洞主家算账,不动其他人。无论奴隶、平民,都可以分地。

    她的计划里,凡奴隶,都可以去锁镣,会种田的可以继续种地,按人头给地,只要交一半的收获,另一半归他们自己。平民也如此,原来他们的田地不收回,收一成的租子。平民地少的也可以得到一定的地,这一类的地要交三成。如果小寨不够,也可以到她的别业那里去开荒,她负责安全!

    由于内容太复杂,最后简化成了,杀洞主,去锁镣,有米吃。

    苏鸣鸾和苏飞虎还在与另一处小寨对攻,苏鸣鸾正寻摸着断人水源,祝缨这儿已经连下了三座小寨了。除了第一处是她自己骗进去的,另外两处都是奴隶跑来带路的。

    祝缨看着马前一个干瘦的小奴隶,她一眼看出来这是个小女孩儿,女孩儿全身脏兮兮的,头发结成了片,眼睛却亮晶晶地,问:“我认你做主人,你能放我阿妈吗?”

    踏实

    祝缨俯下身子问:“你是谁?今年几岁了?”

    小孩子道:“我是铃铛,九岁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的,也像是个小铃铛。缺吃少穿的小孩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小一点,这个小女孩看起来有个六、七岁。她衣衫单薄又不合体,蓝布坎肩破破烂烂,随着她的动作能够透过破烂的边缘看到清晰的肋骨形状。

    祝缨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铃铛道:“寨子里在传,头人很生气,我听到了就跑了出来。”

    祝缨问她是哪个寨子的,铃铛跳了起来指着前面说:“就是那里!我家在那里!阿妈在那里!”

    祝缨又问小姑娘来时的寨子,小姑娘道:“找到我阿妈,我也带你们去那里。”

    祝缨伸手将她提到了自己的马前,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小心行事。一个估且算是九岁的小女孩主动来带路,透出一点蹊跷。祝缨一面慢慢地控着马往前走,一边观察周围的地形,就怕有人给她设了个陷阱。

    铃铛只会说奇霞语,但是说话很清楚,她能够比较完整地讲出自己的来历:“我没有阿爸,和阿妈、哥哥一起过。头人的妹妹嫁到那边寨子里生了个女儿,去年到寨子里做客,就要我去。头人就叫我过去了。前几天听他们说我哥哥死了,我想阿妈了。”

    祝缨默默地听着,奴隶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就像母羊产下了羊羔,主人要将羊羔送人,也绝不会征询羊的意见。

    铃铛道:“你们走岔路了,是那一条。”她将路指正。

    祝缨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你以前走过这条路?”

    小女孩仰着头看到祝缨一个下巴尖儿:“没走过,我一看就知道。”

    祝缨愈发地小心了,附近的几个寨子她都知道,小女孩不来自其中任何一个。她带的路能准么?还是要等一个成年人来领路呢?

    山里的消息传得也快也慢,慢是指长距离的传播会慢,快是指邻近的寨子还是互通消息的。小女孩能来,成年人也会找到她。

    祝缨走得很慢,铃铛有点着急,说:“我指的路是对的!”

    铃铛越这样讲,祝缨就越不会走快,她散出更多的哨探,又让胡师姐警戒,同时命几个喊话的人养养嗓子,一旦对阵就将她的话喊出去。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邻近了寨子前面忽然出现一队人。两下喊话,祝缨让这边说,是小寨那里来报信的,迎来的人不疑有他,上前要问情况,走近了才发现不对,想跑已经晚了。胡师姐一枚弹子放倒第一个人,祝缨的连珠箭紧随而至,随从中的猎户也各显本事,最后是追击,很快将一队人消灭。

    之后祝缨才加快了进程,一气奔到寨子前。这是一处中等的寨子,寨子里隐约知道洞主在与人争斗,敌人已打过来了,寨门已关。

    祝缨让人喊:“快开门!我们是逃出来的!”

    里面的人还要问他们的身份,祝缨想让他们冒充艺甘家的人。寨子里还不信:“洞主没来,你们怎么来了?”

    铃铛尖着声音大喊:“我回来了的!是我!我是东屋树下的铃铛。”

    她走了不到两年,寨子里的人还认得她,寨门打开了。祝缨带人突入!她的随从们一路喊着:“杀洞主,去锁镣,有米吃。”“开仓放米!”“说话算数!”“你们挨打受骂,换个人难道会更差?”“别为打你的人拼命。”“想想都是谁打你的。”

    这话说得也对,奴隶平日里过得实在不怎么样。

    铃铛道:“我、我阿妈……”

    无论她怎么喊,祝缨还是先干自己的事情,命人控制了寨子,将寨主一家上枷、关押,然后才带她去找她的母亲。

    铃铛家住在寨子东边一株大树附近的一间小棚屋里,这里附近都是这样低矮的棚屋。每天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寨子里的鸡必飞到树上打鸣,将这些人叫醒。这里住着整个寨子里起得最早的人。

    铃铛一头扎进屋里,然后便是一声大叫:“阿妈!”

    里面没有声音。

    祝缨怀疑她母亲已经死了,胡师姐执短刀护在祝缨的身前。两个随从上前撩开了门上的破帘子,这家甚至没有门,仿佛也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帘子打开之后,亮光从外面透了进来,祝缨等了片刻,才在铃铛的抽泣声中看清了里面的清况。

    家徒四壁,地上一层干草,一个极低矮的估且称之为床铺的长方形的台子,上面铺着草垫子,有一片破羊皮放在上面。床铺上一个干枯的女人,铺边一堆编了一半的竹笼子。铃铛抱着女人的腿:“阿妈!阿妈!”

    女人的两条腿有点不一样,一条长、一条短,矮的那条没有脚,用一块布包着创口。

    祝缨低声道:“找个人来问问。”

    很快,附近屋子里大胆一些的奴隶被揪了出来,他小心地动动脖子。他的枷刚被取下来,脖子、手腕上还有痕迹,他有点不适应,低声说:“有一天她哥哥出去放牛,牛回来了,人不见了。头人说一定是逃了,就把他阿妈的一只脚给砍了。”

    祝缨问道:“她哥哥呢?找到了吗?知道去哪儿了吗?”

    奴隶道:“找到了,掉到山沟里摔死了。不是逃的。”

    胡师姐因苏喆的关系,听懂了简单的意思,磨了一磨牙。

    里面的声音变成了哭泣,祝缨道:“去看看。”又让刚才说话的奴隶去那边树下排队,等着去仓里领米。如果都挤到一起,秩序必然混乱,为弹压就要使用暴力,这是极糟糕的。一开始就要定下条件,才能保证有序进行。

    那边放米,这边祝缨进了房里,这么长时间女人还不动,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经闭上了,胡师姐上前试了试鼻息,对祝缨摇了摇头。祝缨摸摸铃铛的头,铃铛抖了一下,抬头看着祝缨,孩子眼睛通红。祝缨说:“家里还有别人吗?”

    铃铛摇了摇头。

    祝缨向她伸出一只手,铃铛看看手、看看人,将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几下,将细瘦的小手放到祝缨的手里。

    祝缨将她拉了起来,说:“你阿妈等到你了。”

    铃铛放声大哭。

    祝缨道:“先把你阿妈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两个人帮你。”

    她不能久留,还要继续处理寨子里的事务,她带来的人不少,但是几乎没有识字的,好在随从里有三个别业的“里正”,又有数名什伍长。勉强控制住了情况。

    祝缨道:“传我的令,凡我所到之处,废除肉刑。死罪,杀,活罪,打、罚钱物。不加其他刑罚。”

    “是!”

    祝缨将此处寨子安排妥当,将原本的奴隶释放,她没有将田地完全交给奴隶。而是“仿授田”给地收税征发。再指定一些长者暂时做管理。

    之前奴隶没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类,干活都是别人安排。突然放开,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么协调,需要指导。奴隶既没有耕牛也没有农具连个房子都没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几年大部分人将由于兼并再次失去土地。

    这是山下无数年的经验证实了的事情。兼并是朝廷一直头疼的。

    祝缨一股脑地将头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战利品,奴隶卸去枷锁,“长租”她的土地。这样比较能够保证一下他们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为债务沦为别人的奴隶。

    大部分奴隶、平民可以这样安置。

    胡师姐又将铃铛带回,铃铛如今也是个孤儿了。放到寨子里,一个小姑娘恐怕不会过得特别的好。胡师姐一寻思,孤女容易受欺负,这么大的小孩儿怎么养活自己?山下不说育婴堂,就算糖坊也收学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里强。就顺手捎了回来。

    小姑娘两眼通红,祝缨道:“你以后要怎么过?”

    铃铛道:“你带我找到阿妈,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说话算数。”

    “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铃铛点了点头。

    “好吧,你就与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给她洗洗,换身衣服。”

    祝缨派了两个人帮她去收拾屋子。办这些事的同时,就相续有奴隶来投奔,其中一个说:“我们已将寨主杀了!请您到我们那里去。”

    祝缨当时不知道,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骗人开门顺风顺水,终于也被人骗了一回。

    祝缨随着这人到了他们的寨子,刚到寨子门前就觉得不妙——怎么看门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随从长刀出鞘,弓箭搭弦。

    进了寨子里就更不对了,空气里一股煮肉和米饭的香气。大旗杆上挂着几个人,有穿着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饰应该是原来的头人。寨子里的人跑过来与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缨对整个瑛族的了解,这人穿得不伦不类。一个男人,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绸衣,脚上明明是一双丝履,却又用刀戳了几个洞。

    祝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笑道:“您请,到大屋里。”

    大屋也乱七八糟的,没有成套的家具。

    原来,他们不但杀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还自动地分了寨子里的财物。寨子里天天大米饭、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东西谁搬的就算谁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滚儿的,也有将人家洗脸的铜盆抱走的。开开心心乐了好几天,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们既没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乱。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里能有个数,翻身的奴隶大多数不大识数。到分田地的时候争来争去谁也没个准星,才想起来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就是专干这个的!赶紧去将祝缨找了来当寨主。

    祝缨的随从们心头一梗,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么,还剩多少呢?”

    还剩个鬼啊!

    祝缨道:“那就先将仓房的门大开吧!”她绝不要担一个“不知道怎么的米就没了”的责任。得让所有人看到,你们已经分掉大部分的粮食了,不是我干的。

    祝缨一天之内断了六十件抢东西说不清的糊涂官司,才使寨子里的人信服她。匆匆将事务理顺,赶紧带人杀到下一个寨子。如果每个寨子都是这样,她就不要混了!

    铃铛安静地跟着祝缨,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身黑色的绸衣是从寨主家的衣橱里找出来给她的。她头上裹着的黑色巾帕上插两支银簪子,也是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脚上的鞋子让她有些不适,脚趾头总在鞋子里乱动,不几天就将鞋面顶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双草鞋,用一块布塞到草鞋里以防扎脚,她觉得这样比穿着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当当地说话,却很认真地给祝缨领路。她不认识字,但是祝缨将地图给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缨问道:“这些寨子你都去过?”

    铃铛道:“没有,只到过两个,我就是知道路。听说过的地方,只要他们说得对,我就能找得到。”

    祝缨道:“那咱们加把劲吧!”

    …………

    祝缨这一路进展非常的顺利,她派人通知苏鸣鸾:“加把劲,咱们在索宁大寨会合。”

    苏飞虎不知祝缨怎么会进行得这么快,苏鸣鸾留了个心眼儿,问来人:“义父都用的什么办法?”

    来人一五一十地讲了。

    苏飞虎道:“什么?奴隶都给放了?这怎么……”

    苏鸣鸾打断了他,道:“大哥!义父做得对。这样最快。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苏飞虎道:“那咱们寨子里的呢?你待寨子里的奴隶好些,他们肯干活,可奴隶就是奴隶,一放,那……咱们就少了……”

    苏鸣鸾道:“大哥!他们还是在咱们的土地上,怎么就是少了?该干的活他们还在干。”

    苏飞虎道:“就是不痛快。”

    “拿下索宁家大寨就痛快了。走!”

    她也开始仿着祝缨的法子来,她本人不及祝缨效率高,但她是本族人,熟悉瑛族的一切,一旦想通了这一节,行动竟也不慢。

    没过多久,两伙人就在索宁家大寨里会合了。寨门是祝缨给骗开的,她让一队人扮作败兵,另一队人扮作追杀。寨门一开,先进的人将城门把住,后一队紧随其后。

    苏鸣鸾带着哥哥、侄子到了大寨,恰看到祝缨在城墙上面对他们招手。

    苏鸣鸾也在城下与祝缨答话:“我来晚了吗?”

    “来得正好。”祝缨说。

    苏鸣鸾带人进城,祝缨笑着带他们去大屋里坐。索宁家的大屋比阿苏家也不小,里面也颇有几件精彩的陈设。苏鸣鸾看到祝缨身边一个小孩,先问:“这是?”不像是索宁家的女孩子,哪家女孩子不是白白嫩嫩的呢?

    祝缨道:“我家新来的铃铛。”

    一句话带过,苏鸣鸾不免要小拍一记马屁:“不愧是义父,我还以为我能早一些的。义父的办法是真好。可惜我来晚了。”

    祝缨道:“正事才刚开始,怎么叫晚?打仗不算完,打完之后难题才出来。办得好,除一心腹大患,办不好,咱们现在做的就都要打水漂了。”

    两个半人紧急磋商,主要是祝缨说,苏鸣鸾与苏飞虎听,照着之前与郎锟铻、山雀的约定,他们人虽没到,该给的还是得给。然后是他们两家分了索宁家的地盘,此时还有一些小寨还未彻底清理掉,眼下已经办出了成例,就照着办就行。

    这座大寨离苏鸣鸾的地方近,祝缨也不要它,还照着之前划的地盘来定就行,她与苏鸣鸾以一条山间溪谷为界,往北是祝缨的地方、往南归苏鸣鸾。苏鸣鸾过意不去,以为财宝可以归郎锟铻翁婿,她又要额外再拨一些人口给祝缨。

    祝缨道:“我要的足够了,你也缺人。”

    两人推让一番,祝缨就说:“这样,我不要你的人,但要你出一点力。”

    “义父请讲。”

    “路还要接着修一修,道路隔绝人就不好管,要尽早将这一片的人口消化掉。”

    “好!”苏鸣鸾乐意干这个事。

    两人又商量了一回祝缨即下令:“废人牲。”至此,整个梧州地面连同新占之地皆废除人祭。

    这些事情苏飞虎插不上手,他在一旁听得差点要打瞌睡。好容易等到两人说个差不多,苏飞虎道:“义父,索宁家的洞主还在艺甘家,他要向艺甘洞主借兵打过来,也是麻烦。”

    祝缨道:“收拾好这里,咱们就回去。”

    苏飞虎起身道:“我去准备!”

    苏鸣鸾也向祝缨告辞,快步追上了苏飞虎:“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讲。”

    苏飞虎道:“什么事?”

    苏鸣鸾道:“你看这个寨子,还住得吗?”

    苏飞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你——”

    苏鸣鸾道:“义父将这里让给咱们,我想,这也是一处大寨,你住在这里应该也不会不舒服吧?”

    苏飞虎道:“真的给我?”

    苏鸣鸾道:“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你做长史只有三年,三年之后要是回来,也不能改变这寨里的一切。不能再给奴隶戴枷,也不能有人祭,也不能随便砍人手脚。”

    苏飞虎道:“这样放奴隶不好。”

    “咱们答应不给他们带枷,给他们吃饭,他们才会不帮索宁家。咱们说话要算数。咱们要待他们太狠了,再来一个人说,杀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们也就离死不远了。”苏鸣鸾严肃地说。

    这话苏飞虎听了进去,权衡再三,低声道:“好,我答允你。义父这是……”

    “义父这办法很好,”苏鸣鸾道,“咱们几代没办成的事,这就办成了。义父一向对奴隶很好,不是故意针对我们。也不是要让奴隶骑到我们的头上。”

    苏飞虎道:“好。”

    苏家兄妹私下谈妥,由苏鸣鸾派人来协助苏飞虎管理寨子。以后苏飞虎从城里回山,就住在这里,这里还是阿苏县,没有什么索宁家。

    ……——

    次日,祝缨点齐人马,调头杀回别业。

    苏鸣鸾留下了人手接管大寨,也携众与苏飞虎一起随祝缨北上。苏飞虎有了自己的寨子,顾盼之间恢复了一些生气,道:“义父的人好像多了?”

    祝缨笑道:“对啊。”她每过一寨就从中选取一部分精壮跟着进入下一个寨子,一路滚雪球一样的滚到了大寨,再带着这些人从大寨里出来北上。

    回程十分顺利,沿途小寨的人都过来相送,一路食宿自有照顾。大部分的寨子存粮十分丰富,祝缨清点完库存,再指定了管事让他们先代管寨子。又从各寨选了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慢慢教授一些课程,起码得识个字。她预备将管事的家人迁一部分到别业城内居住,还如同她当年在福禄县时一样,慢慢调理。

    一行人赶到别业之时,郎锟铻、山雀岳父已然入城。看到这一队浩浩荡荡也都十分吃惊,祝缨道:“来,分一分。”

    郎锟铻、山雀岳父各得了他们的那一部分,郎锟铻道:“可恨索宁躲进艺甘的寨子里了,又不时来骚扰!”

    祝缨等人去索宁家攻城拔寨,索宁洞主被郎锟铻所阻,便想出来“换家”的主意,带人要攻打祝家庄。被山雀岳父在城外伏击一回,损失了一些人手。山雀岳父也有损失,城外不便驻扎,他们就退出城内。索宁洞主归家不得,于是向艺甘洞主借兵,往别业里打了三次,都没有成功。

    别业城高墙硬,里面又有些粮食积蓄,项乐与郎锟铻、山雀岳父三人轮班守城也都支持下来了。只是祝缨不在内里,城里众人都惴惴不安。

    眼下祝缨带了战利品回来,气势又是一变!

    祝缨道:“好了,咱们可以开始了。”

    她只带了几个人,亲自到艺甘寨主的寨前挑衅索宁洞主,声称索宁洞主杀了她的人,要索宁洞主伏法。索宁洞主受不得这个气出来迎战之时,祝缨却又不与他正面交战,四下伏兵杀出,各执长矛,将索宁洞主困在中央。

    索宁洞主道:“你有种与我单挑!”

    祝缨也不与他争辩,长矛手将他团团围住,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杀!”矛尖刺出,将他插成了个豪猪。

    祝缨不动声色:“带走。”

    别业这边看到他们“凯旋”齐齐发出一阵欢呼,尤以这次从各寨中带回来的壮丁为甚。

    项乐原本日夜忧心,白头发也冒出了几根,此时笑逐颜开,举着一碗茶递给祝缨:“亏得是大人,换一个人也不能令降众如此顺服。”

    祝缨道:“可能因为他们以前都吃过索宁家的苦头吧。”

    还好,自此之后再无索宁家了。

    项乐低声问道:“那这些人要如何安置?”

    “你不是愁别业人不够么?这不就来了?”

    一行人入城,祝缨又细数索宁洞主的罪过,譬如袭击商旅、杀害人命之类,判他斩刑。

    人都死了,判刑也只是走个过场,将人头一砍,竹竿挑着示众。

    又设宴,庆祝胜利。

    祝缨不喝酒,项乐也不敢饮酒,他既要安排人住宿,又要调度各种物资,百忙之中还要抽空问一下祝缨:“大人,师姐说还带回来一个小娘子,要怎么安排?”

    “她当然是别业里的人啦,给她登记。她在外头住也不安全,就先在府里给她一间屋子。下山的时候我带走,家里女人多。”

    “是。”

    登记时又有了一个问题,世代奴隶是没有姓氏的,都是某某家的某某。

    “那就跟我姓,”祝缨说,“凡别业里的人,都可以姓祝。凡新下各寨,有找不着姓的,也都姓祝。各寨要渐次登记户籍、土地,不许有索宁字样。”

    项乐深深地低下了头:“是。”

    然后,祝缨就不急着下山了,她亲自动手,重新理顺了别业。顺手又将各寨的事务安排了一下,各寨之前已经播种了,现在大局已定,只要正常的田间管理,到秋天就能收获了。她又要准备一下山中宿麦的种植。渐渐着,她找着了一点当年在福禄县时的感觉,当时她需要与许多富商议,现在她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一样一样地规划铺开,层次分明。

    又迁各寨无地或者少地之人到别业附近垦荒,别业的人口也充实了起来。

    苏鸣鸾、项乐都跟在她的身边,看她分派种种事务,办得井井有条,都觉得获益匪浅。别业居民第一次与祝缨打这样的交道,处处衔接流畅,自己出力不便,做事却有效得多。

    项乐心道:我办时也能支应得下去,但与大人一比可就差得远了。

    见苏鸣鸾在祝缨面前晃荡,“义父的另一个孩子”郎锟铻也坐不住了,也凑了上来。

    连轴转了数日,第五天,喜金、路果跑了过来。

    …………

    苏鸣鸾一直跟着祝缨想打个下手学一点,她以前在福禄县的时候虽然也是号称学生,更多是学些“文化”,眼下观摩祝缨处理事务,另有一番领悟。

    苏飞虎对这个兴趣不大,主要是跟不上别人,他就带着儿子在外面操练。恰遇到舅舅路果来了,便将舅舅领了来,喜金也蹭着一块到了别业大宅前厅那“签押房”的外面。

    苏飞虎道:“我去禀告义父一声,舅舅你们在外面等一下。”

    路果道:“你去,你去。”

    苏飞虎进去,不多时,出来道:“义父就来。”

    祝缨将手上的事务随手一批,与苏鸣鸾、郎锟铻一同出来了,她还是那么的和气:“你们二位来得正好,集市还有两天才会结束。”

    两人想起进城前看到了索宁洞主的头,都不敢将这种和气看做理所当然了。路果讪讪地:“小妹也不告诉我一样,我也能帮忙的。”

    喜金附和:“宝刀也是。”又说恭喜祝缨,带了牛羊和礼物来为祝缨庆祝。

    祝缨道:“我临回去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顿?”

    “好好,呃……”

    祝缨道:“别在外面站着啦,锟铻,请你岳父也一道过来,咱们去那边说话。”

    山雀岳父现在也正经得紧,飞快地赶了过来,一本正经地与各人问好:“你们俩可没赶上哟!我与宝刀还有苏县令,跟着大人赚了一笔。”

    祝缨看另两人讪讪的样子,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喜金道:“对!有的是机会。”

    祝缨又对山雀岳父说:“你们的人补得可还趁手?”

    山雀岳父笑道:“很不错。”他和郎锟铻事前谈的条件,他们的人死一个要赔一个,伤的也要按数目来赔。别业这边受损不大,祝缨以索宁洞主带出来的亲随折抵。索宁洞主的亲随都是精壮,比起到寨子里挑拣,这些是已经被索宁洞主筛选过的,翁婿二人都很满意。

    祝缨道:“这样争斗能得到的精壮太费力,还有个更容易一点的法子,愿意不愿意?”

    山雀岳父道:“请大人教我。”

    祝缨道:“把奴隶的枷卸了,给田、耕种。”

    一语即出,惊了四个人,只有苏鸣鸾还坐得稳。祝缨道:“想要人口,就两件事:留得住,养得活。怎么留?怎么养?我们有句话,无恒产者无恒心。在一个地方没个根儿,扭头就走了,得给人家一点念想……”

    她慢慢地告诉山雀岳父:“不是让你把奴隶放跑,是让他们改个身份,能留得下来。”

    见过山下的情况之后,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虽然总说山下“柔弱”,人家确实能过得更好一点。而眼前这个山下人也不柔弱,心肠是真的狠。

    祝缨又说:“你们好了,别处自然有人到你这里。咱们互订了七年之约,梧州之外可没这个说法。他们找你们要人,我看一看人在你们这儿比在别处过得好,也是不忍心勒令退还的。你们看我这儿。”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郎锟铻首先说:“我倒愿意,不过得先选可靠的人。”

    祝缨点头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斟酌。”

    其他三人也都答应了,祝缨道:“那咱们就把公约给订了吧。”

    这次订公约比上次容易多了,肉刑、人祭等都被废了,之前谈妥的条款也确定了下来。因为瓜分了索宁家,地盘上也有些出入,祝缨又与五家重新划了地盘,从此山中实有六股势力,虽然朝廷的记录上,祝缨的地盘并不存在。

    还约定彼此之间不再互相攻伐,如果有了矛盾也要好好说话。苏鸣鸾先说:“请义父主持公道。”数人头她不占优,但是如果祝缨说话算数,对她有利。

    祝缨道:“大家要是信得过,可以到我这别业里来,我给大家剖析剖析。想我这几年,也没做什么不讲道理的事吧?”

    几个男人互相瞅瞅,都点了头。

    祝缨道:“既然如此,就拟定公约,签字画押吧。”

    郎锟铻已经会写不少字了,他签自己名字,苏鸣鸾也签了个潇洒的字,其他三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当下六人立了公约,祝缨笑道:“此后梧州境内,但有盗匪,六家共击之!”

    …………

    公约订立之后,祝缨必须赶往山下了,五家也各自回家。祝缨依旧留项乐留在山上,自己将铃铛给带下了山。

    踏上归途,商人们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他们说说笑笑,一路畅想未来的安全商路。祝缨心情也不错,她喜欢聪明的小孩儿,这样的小孩儿她能教得动。

    铃铛学话很快,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汇,比如吃饭、睡觉、桌椅板凳之类。祝缨路上也不闲着,又教她一点算术。

    她们从阿苏县穿出,梅校尉已经在那里等得很不耐烦了。他不太敢进山,怕大队人马进去引起误会。祝缨在山里的时候,只向他捎出两次报平安的信,上一次距今已有五天了。

    看到祝缨,梅校尉也忍不住要念一声佛:“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都说了没什么事。”

    “没事你比往常多留了这些日子?”

    祝缨道:“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一些扫尾的活儿,他们都干得了。”

    “那就好。哎,有什么好物没有?”

    索宁家其实有银矿,祝缨取出了喜金给她道贺的一份朱砂送给了梅校尉:“喏!”

    …………

    梅校尉先回营,将兵马放下,再到梧州城。他在外面呆了这么久,得回家好好歇一歇。

    祝缨则带着胡师姐等人回到刺史府。

    刺史府里也是翘首以盼,章别驾道:“大人这回来得可慢。”

    “不是有你么?”

    章别驾矜持地笑了。

    这一次离得较久,要汇报的公务较多,祝缨便先回后衙与家人见上一面,再听取汇报。

    张仙姑早等得心里发慌,一见她回来就说:“你还知道回来?!诶?这谁?”

    火发到一半,她看到了铃铛。

    祝缨道:“哦,铃铛。她才学的官话,不大会,杜大姐,你先带她安置一下,就先与你同住吧。”

    苏喆从一边看着,见这铃铛的穿着就是个奇霞族人的样子,她好奇地问:“你是索宁家的吗?”

    她的口气很平静,塔郎家的都在旁边了,还在乎多一个索宁家?

    铃铛见她说的也是奇霞话,心里有点警惕,在她的经验里,这样的人都是“主人”一流,与“大人”不同,主人通常容易给她造成伤害。她与母亲的分离就是因为寨主的外甥女,那个小女孩说了一句“说话好听,想一直听”,她就被寨主像送一条狗一样的送走了,远离了阿妈。到了另一个寨子,那个小女孩没几天又厌倦了,嫌她说话声音比自己好听,给她赶去放猪。

    她看着苏喆,认真地说:“不是!”

    “那是你哪家的?”

    铃铛将小胸脯一挺,说:“我是祝家的。”

    祝缨笑道:“没有索宁家了。”

    苏喆大为惊讶:“没有了?什么意思?”

    祝缨指指胡师姐:“让你师傅告诉你。”

    她一转身,将铃铛交给杜大姐,自回房洗沐更衣了。

    张仙姑和花姐自然而然地跟了进来,张仙姑念叨着:“刚才打岔了,为什么回来那晚?”

    祝缨道:“哦,别业里有点事。”

    张仙姑担心地问:“什么事?别是那个什么索家的闹事吧?”

    “没有索宁家了,没有了。”

    花姐道:“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灭了。”

    两人目瞪口呆,祝缨又说:“对了,别业里的人多了一些,下个月咱们就去避暑,正经在那里住两、三个。我回来办公就行。”

    花姐道:“人多了一些?”

    “嗯,一千来户吧。”

    花姐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你……”

    “我的心,终于能够踏实了。之前那一些啊,都不算是我的,朝廷一句话就能拿走。现在不一样了,我算知道什么叫民为国本了。”以前这个话是不能当着张仙姑的面讲的,现在可以讲了,最难的事情,她做成了!

    就算朝廷不给她官做,只要还有一口气,她能回到山中别业,就还能活!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

    花姐问道:“人口的事,朝廷……不算隐户……”

    “当然没告诉朝廷,羁縻的事儿,能叫‘隐’吗?什么都上报,我又不是属鱼鹰的。”

    铃铛

    冲击太大,花姐和张仙姑听了祝缨的话,全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祝缨梳好了头,拿起纱帽往头上一放,对着镜子正了正,说:“咱还照原来的样子过日子就行了,不对你们讲你们吃不香睡不好,天天担心。对你们讲了,也别拿出去说。”

    张仙姑这回会接话了:“那还用说?哪个把保命的法宝拿出来给人瞧了就是要叫打回原形了。”

    祝缨哑然,心里涌出无数故事里的倒霉妖怪。

    她说:“大姐,你先带铃铛几天,她话还说不溜,等学会了说话,再说。”

    花姐道:“成,明天我就带她去番学里,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跟得上。学生要是打一开始能跟得上,以后就顺了。要是一开始跟不上,越来落得越远,就没心气儿学了。就跟赶路似的,头一天一起走了,跟得上了她就行……”

    祝缨抬起了脚又落下来,听花姐说了许多“教师经”,笑道:“博士说得是,我就不懂这些。”

    花姐嗔道:“你又来!”

    祝缨自己就不会教小孩子,随便花姐怎么说,她这回可真走了,说一句:“我晚点儿再吃饭,不用等我了。”

    她才回来,积累的公务颇多。章别驾虽处理了许多事但都留了档,备她查询。

    往前衙一坐,府里将一应公务依次汇报,没发生什么大事。无论王、李诸位还是小吴、祁泰,都是依照旧样,并无新意。彭司士却拿了一样东西来汇报:“大人,雕版的师傅完工了,这里是样品。”

    识字歌内容不多,两个师傅各带徒弟,分分工,在祝缨回来之前就完了,样品也印出来了。纸用的是梧州自造的,封皮是祝缨定的,得印上刘松年原样的字体。雕版师傅已尽力仿着他的字形,倒也似模似样。是书本常用的蓝色略厚的封面,一道白框,印识字歌三个字。

    翻开第一页,正中还是竖排的“识字歌”三个大字,一旁靠下一点前排两行小字,是刘松年撰、祝缨制。两人的头衔都写了上去,某某官某公某某这样。刘松年的头衔长一点,祝缨的头衔短一点,都印得清清楚楚。

    然后是祝缨写的序,写明了识字歌的来由。再往下就是“第一篇”。祝缨一页一页地翻看,检查了没有错讹的字词。翻到最后又是新加的跋。

    将所有的字都看完了,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才笑道:“很好。”

    彭司士趁机请祝缨明天到作坊里去看一看,同时说:“师傅也有所请,说只剩印刷的活计了,若无旁事,干完就想结账回去了。”

    祝缨道:“明天见了再说。”

    “是。”

    祝缨就将本书留了下来。

    学校里的事情还是一如往昔,博士汇报方志定稿了,也交了稿。这份就厚一些,祝缨不能马上翻完,先留在手里等看过了再说。番学事情稍多,仇文也回说应付得了。

    祝缨说:“再给你几个学生,你明天来了再说。学里还打架吗?”

    仇文道:“打的,没有出事,功课重一点就好了。”

    “好。”

    然后是几个学生。

    赵振与荆生等人的清查还只进行了一半,看他们交上来的籍簿,办得相当的认真。祝缨着重看了一下人口,从河东县跑到南平县的人并不算多。且以男子为主,也有携家来的,多半是来做工。算一下数目,这个数量的人口流失暂时不会对河东县有什么影响。

    赵振道:“我还问了一下他们家口没带过来的,也有欠了些租税的、也有欠了债的,还有是家里种地不够过活就把地留家人种自己出来闯荡。躲过来一是混口饭吃,二是也能攒些钱好平账。新南官员好生无能!只知逼勒百姓!就为了修它的新府!就该换一个能干的好官来。”

    荆生看了他一眼,心说,你未免天真,新南府的官员并无出格之处。他依需派差,并没有额外的多加许多征发,新南知府甚至还没开始聚敛。再换一个,还未必如他呢。

    他也不当面反驳,而是将自己所探知的情况,譬如甘蔗种植之类也报了一下:“今年春耕已毕,所查之地暂未发现侵占民田。”

    方生、汪生两人也各有话说,他们俩年纪更大一些,儿子都开始读书了,也都小有家资。平素交往的多是一些小乡绅,又有宗族。两人也不客气,先从自己家试手,他们清查的地方都是以自家为圆心往外查的。他们侦知,一些商人开始购地置产,又做商人又做地主。

    “兼并?”祝缨问。

    汪生道:“还不剧烈,最大一笔交易是大户之间的。他们又招募人手垦荒,开出的地听起来像要种甘蔗。”

    祝缨道:“你们辛苦了,不过还要接着干。”

    四人都说:“是!”

    四人这些日子也有碰头的时候,已从赵振口里套了些话,对未来又有了一点别的希望。鼓足干劲,准备明天继续下乡。

    所有事务汇报了个差不多,众人依次离开。

    章别驾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说:“年轻真好啊!”

    祝缨道:“别驾这话说得太老气。”

    “我可比不得你们,是老了。”

    祝缨道:“穿上绯衣之前,你的年纪不算小了。穿上绯衣之后就算年轻的了。”

    章别驾连连摆手,带着笑音说:“不敢不敢。我还道我发现得早,赵振他们一报,才知大人早已察觉了。新南府,啧,是不太行。一想到河东县落到了这等人的手里,就令人痛心疾首。”

    祝缨道:“想来朝廷自有考量,才会将河东分出。”

    章别驾心道:能有什么考量?不就是……是吧?

    两人闲说两句,章别驾道:“大人回来了,我就清闲了。”

    祝缨道:“万不可这样说,有别驾在,我才是真的放心。以后府中事务还要请别驾多多担待的。”

    两人互相客气一回,祝缨又问章别驾的家属之类,得知章别驾的儿子正在家乡读书,不日要往国子监去。祝缨说:“京城的梧州会馆隔一阵就会有人往来,可以让他们转信。今年我上京,明年你们父子就能在京城见面了。”

    章别驾笑道:“总算不用远隔关山惦记他不成器闯祸啦。”

    闲聊几句,章别驾就推说要回去写信。

    祝缨将两本书、几份公文,以及最近几天不及送进山的邸报都带上,回到了后衙。公文等放到书房,揣了识字歌往后走。

    家里还有仨学生没管呢!

    书房旁祝炼、后院苏喆郎睿都不在,祝缨问道:“人呢?”

    侯五上前道:“苏小娘子同郎小郎君都在老封君那里,大家伙儿在看新来的那个小娘子。咱家阿炼与小项同三娘还没回来,他们去看新址了,这些日子每天回来得都晚。大人,那个小娘子咱家门禁要怎么安排?”

    祝缨道:“她先跟着大姐。”

    “哎。”

    祝缨道:“过几天家里会再来几个人,你先带着。”

    侯五问道:“什么样的人?要带成什么样?”

    祝缨道:“我从山里带回来的。”

    各寨奴隶有留在原地的,也有一些到别业去的。其中又有些人看到祝缨身边带了一个铃铛,也想跟随祝缨。祝缨想自己身边丁贵等人名为随从,实则各有来路未必能够长久追随,在别业处理事务的时候留神看了几眼,从其中挑选了一些人。

    祝缨一共带回了二十人,十男十女,年纪从十来岁到三十岁不等。府里后宅没有收拾好,一时难以住下这么多人,暂时先安顿在府外后街上一处房子里。男女各指了一个头儿暂领,一面学一些语言,一面收拾一下府里的屋子。语言暂时不用别人管,里面就有一个人懂山下方言。

    侯五心道:那得打一开头就立好规矩了,我亲自带!

    祝缨同他讲完,小吴又溜了过来。小吴跑过来,纯是为了套个近乎。先问祝缨辛苦,又说了梧州城越来越好之类。祝缨耐心听他说完,又问他一些府里的事情,小吴自觉得到了重视,又说了张仙姑和祝大近来天天盼祝缨回来等事都讲了。

    祝缨也说他一句辛苦,让他也休息去。

    见项安还没回来,让丁贵留意门上,自己往后面去。饿了,要吃饭。

    ……——

    后面门拴着,祝缨拍了两下,胡师姐跑过来开了门:“大人?她们都在老封君那里说话呢。”

    “看看去。”

    两人到了张仙姑房门外,里面一片叽叽喳喳的。

    铃铛有点无措,她从未遇见过这样与她有关的繁华的热闹。

    自从遇到了“新主人”也就是这位“大人”,突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友善了。连同才问过她话的一个“主人”样的阿苏家女孩子跟她说话也很客气了。在山里没多少人搭理她,她还应付得来。刚才开始的热情,让她谨慎了起来。

    她还穿着山上出来的衣服。胡师姐是祝缨身边的人,说要给她找衣服,就有人给翻了不少好衣服出来。下山的时候,铃铛已经有了一个大包袱里的好几身换洗衣服,胡师姐心细,厚薄衣服都给她扒拉了好几套,连同从头人家里搜出来的铺盖卷儿、一个搜出来的好看的妆匣,用一匹骡子才驮下了山。

    在山里是“胡师傅”带的她,俩人在寨子的时候就凑合着住,都在“大人”的房间隔壁,但是有床。到了“别业”,一个叫“二郎”的男人安排她跟一些女仆住一起。

    就在刚才,她被胡师傅交给了一个“杜大姐”。她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屋子,只有梦中才有的生活就在眼前。记忆里,好像只有这段时间才能吃饱。

    一切都不太真实,她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寨子里的时候,她能给“大人”做点杂活。到了这儿,要不是自己手快,屋子都要有人来帮她打扫了。

    这有点怪。

    她只有先不说话,听别人说什么,又听不大懂,她就对一个老婆婆笑笑。那老婆婆就拉着她的手,给她一些好吃的。阿苏家头人的女儿也跟她说话,塔郎家头人的儿子也没欺负她,她能跟这两人多说几句。阿苏家头人的女儿很聪明。

    阿苏家头人的女儿还要问她索宁家的事,铃铛说:“索宁家没了,洞主被主人砍了头。”

    苏喆与郎睿听了都很开心:“那个人就是很讨厌!”

    三个人迅速说起了话,苏喆不时将一些话翻译给张仙姑听。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么热闹?干嘛呢?”

    屋子里的人动了起来,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一个“老封翁”也说话了:“老三?”

    祝缨大步走进了屋子里,张仙姑先问:“吃了吗?”

    巧儿就说:“都在灶上了,我去拿!”

    祝缨坐到了祝大旁边,蒋寡妇和林寡妇将一张小桌抬了过去,饭菜很快摆上了。祝缨又问:“三娘她们都怎么吃?”

    巧儿提了食盒进来:“给她们留了。”

    祝缨一边吃,一边说:“铃铛先在咱们家住一阵,大姐,你先把她捎到番学学一学语言。”

    “好。”

    祝缨又对铃铛换了奇霞语说了一遍,并且说:“要尽快学会。”

    铃铛心道:看起来要留下我,那我一定要好好学。以后被卖掉、送掉我也能多有个本领生活,活着能少吃一点苦,逃跑也能跑得更远。如果不被卖掉,那也是很好的,多学一点也能用的上,他对我好,我就好好报答他。

    她认真地答应了。

    胡师姐道:“这下可好了!等你学会了说话,咱们就能好好聊啦。”

    胡师姐喜欢这个带股劲的小姑娘,但是两个人沟通实在困难。因为她只会简单的奇霞语,铃铛只会简单的官话,两人一路比划居多。

    祝缨也看出来了,就让铃铛先去休息,又问杜大姐:“她都安顿下来了?”

    杜大姐笑道:“是。”

    杜大姐也只会简单的奇霞语,找了苏喆的一个小侍女从中做翻译,才给铃铛安排明白。这些事杜大姐就不跟祝缨说了,她给祝缨又盛了碗热汤。

    铃铛从此就在刺史府里暂居了下来。她安静地回到房里,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在独自一人的床上将被子裹紧,舒服极了。阿妈如果抱着她,也应该是这么舒服的。她张大了嘴,使劲儿地哭了一阵儿,却不怎么的没有发出声音,眼泪一直流。某一个时刻,她哭累了,眼泪突然就没了,她抹抹眼泪,摸黑摸到了胡师傅给她的一条手绢儿,将眼泪鼻涕都擦完,躺着,睡了。

    …………

    第二天一早,铃铛被一阵声音惊醒,她赶紧爬了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又把被子叠好。她以前没有被子,这手艺还是跟着大人之后向胡师傅学的。

    拉开门,就见杜大姐已经从隔壁出来了,看到她说:“起来了?”

    铃铛点点头,说:“我能干活。”

    正房的门也打开了,那位“大娘”也出来了。

    花姐在开始教番学之后,奇霞语与利基语突飞猛进,连花帕语都会了不少。她对铃铛说:“你先洗脸漱口,一会儿咱们吃了饭我带你去学校。”

    “学校?”

    花姐道:“对,学本领的地方。”

    行啊!多学门手艺以后能多个活命的本事,铃铛高兴地答应了。院子里有缸,杜大姐从缸里舀水,她就去把自己的盆也拿来。她不敢进花姐的房间,经验告诉她,主人的房间不能随便进,进去的人会挨打,少了东西会怀疑是奴隶偷的。那奴隶就要倒霉了。

    虽然大人说别业不再有奴隶了,还是小心为妙。大人的家人对人不错,她也见过一些寻奴隶开心的主人,上一刻对你好好的笑,下一刻就翻脸要打人。今天一看,她住的地方也没有别人打扫,可能就是新来的时候有人帮忙,以后都得自己干,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洗脸的水进了一点进鼻子里,她又翻出手绢擦鼻子。不可以随地吐痰、不能将鼻涕乱甩是胡师傅告诉她的。就着盆里的水,她又将手绢洗干净,先在盆架上晾着,吃完了饭再回来收走。

    花姐看着这孩子跟个小陀螺似的转着,心道:这回可不能再弄出给小祝添乱的事了。

    她决心要将这孩子带好。不管是聪明是笨,得教孩子心里敞亮,有个人样。

    花姐到了自己房里,翻出一个书包,里面纸笔俱全,这是预备给铃铛的。又很小心地拿出一本书,这是祝缨昨晚吃完了饭之后两人单独相处时祝缨拿给她看的。

    书!

    花姐揭开封面,手指在第一页的“刺史祝公讳缨”上面轻轻摩挲,想到了昨晚祝缨说的话:“纸我能造了,书我能印了,什么时候咱俩的名字能一块儿印在这里,让我也小沾沾你的光?”

    花姐用力眨了眨眼,鸿篇巨制她写不来,可是她想将行医多年的经验传开来,能传一点是一点,有一个人看到了,就少一些人受苦。许多妇科病的病症本就不难,只是羞于说出才耽搁的。印书却是从没想过的,现在机会居然摆在眼前了?

    花姐忙将识字歌的课本放到了桌上,抹了抹眼下。重新将东西收好,杜大姐也取了早饭来。早饭不一定一起吃,祝缨和花姐要到前面衙门里,苏喆、郎睿、祝炼等小孩子可以起晚一点,祝大和张仙姑时刻不太定。

    花姐带两个人吃了早饭,告诉铃铛:“等我回来,咱们去学校。这个是你的书包,你带上。学校里的一些规矩我路上再告诉你。”

    铃铛看着个书包,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她的生命里也没见过书包这东西。整个奇霞族,在之前也没几个人知道有“书”的。

    她研究了一下,将包背在身上,取了自己的帕子装好。看花姐走了出去,赶紧要跟着,杜大姐拦下了她:“一会儿我带你到那边门上等,你现在不用跟。”铃铛琢磨杜大姐是家里一个管事的样子,看看她的手势,于是听了杜大姐的安排。

    杜大姐进去收拾花姐的屋子,给盆里的剩水拿出去泼了。铃铛从院子里拿了扫帚就开始扫地,杜大姐收了盆,她已经扫了半条小路了。

    杜大姐看着她的样子也喜欢,望了她听不懂,说:“咱们先去给老封君问个好,你就去上学。”说完才发现自己白说了。

    铃铛再聪明,也不知道“上学”是什么意思。先假装听懂了。

    终于,杜大姐带着铃铛将她交给了花姐,一溜小跑去给张仙姑问好去了,她宁愿自己打扫所有的屋子也不想带一个语言不通的小孩儿了。

    …………——

    花姐以前经常步行,到番学上课时常要携带一些教具就渐渐换了辆车代步,府里白直会给她送到番学。

    花姐带铃铛上了车,铃铛坐在车上颇不安宁,低声说:“我跟着走就行。”

    花姐道:“坐着吧。”

    铃铛心道:我就像是主人身边的黑皮一样了?

    黑皮是寨主的奴隶,不过这个奴隶与她们不一样,不用干苦活,不用带枷,一般也不挨打,还有好东西吃。

    花姐则是将她当成了一个“预备学生”,昨晚她与祝缨长谈了一次,除了印书,祝缨还对她讲,现在能够印书了,识字更方便,她会尽力让更多的人多认一点字。无论男孩女孩好用就行,包括这个铃铛,如同项安手里的小学徒一样,先干着糊口,再看哪个出挑,拎出来再进一步的教。

    祝缨将一些小女孩儿教育都委托给了她,“我,一个三十岁的刺史,有事没事挑一堆小女孩儿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还亲自筛选教导?王相公该找我聊天了。这事儿只能先交给你们,粗筛出来一批人,以后别业也用得着,梧州也用得着。”

    花姐自觉责任重大,伸手给铃铛理了理衣服,说:“你现在是学生,学生是……”

    车到番学,铃铛被灌了一脑子的知识,最后自己做主:跟学徒差不多!是好事。那就学!

    两人下了车,立刻引起了注意,人们向花姐问好,也有人问铃铛是谁。连仇文也被惊动了,他和苏灯跑了过来,他俩在刺史府里开晨会的时候可没见着有这么个小丫头啊!

    仇文看铃铛的衣服眉头先皱,铃铛的体积比一个月前大了一层,仍瘦,只比皮包骨头好一些。人倒是干干净净的。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怀疑铃铛的来历,看着就像是被救回来不久的乞丐一样。乞丐就乞丐,这衣着就不太对了。

    仇文问道:“博士,这是?”

    花姐道:“新学生。”

    仇文道:“什么样的学生?”招收女学生比较困难,除了各部选送的,花姐是各处捞人。可是仍有一些人家是免费的也不行,因为女儿、妻子得在家干活,没人干活也是不可以的。仇文不排斥女学生,但是比较排斥已经下山了还穿得跟个山里人似的。

    仇文道:“这一身……”

    花姐道:“慢慢收拾。”

    仇文一点头:“我并不是干涉博士。”

    “知道。”

    仇文心里记着这个事,等到了苏飞虎父子三人,他将学校交给苏灯上课,自己以给郎睿补课的名义到刺史府。实则是想见祝缨一面,好好陈述。

    偏偏祝缨才回来,日程很紧,这一天极忙。到了刺史府,仇文向府里打听祝缨,侯五道:“先去印书坊,再去纸坊,哦!府里还有公务哩!晌午能回来吃饭。”

    仇文耐着性子,决定先上课,才举步,又停了下来,问侯五:“五叔一脸喜色,是有什么好事吗?”

    侯五笑道:“是有一件好事!您要看了邸报就知道啦!”

    “大人又受表彰了?”

    侯五道:“虽不是大人,但也与大人有干系。大人的义子,那位在京城读书的赵郎君考过了,吏部已授职了!”

    仇文的羡慕摆在了脸上:“到京城读书的啊!”

    “是啊!”侯五一脸感慨,“他才拜到大人门下的时候,一脸阴郁,啧,看着就跟要谋算什么似的。谁料想……”

    “五叔,您又……”杜大姐说了四个字就说不下去了,仇文与侯五演出了一个一哄而散。

    郎睿不算顽劣,只是稍有点顽皮,仇文还能应付得来。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中午,祝缨回来了,见他还没走,就招呼他一起吃个午饭。祝缨自己不喝酒,有客人来吃饭会给客人上一点酒。

    仇文借着酒意,对祝缨道:“大人,我今天看到朱博士带了个小丫头。”

    “哦,让她去学一学,怎么了?番学有人不乐意?”

    “不是别人。我看她的衣服还没有换过来。”

    “嗯?”

    仇文道:“能改最好都改了,大人与别人不同,您善待山里各族,也该知道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

    “您别当山里人淳朴,有些是淳朴,可不是人人都淳朴的。”他有了点酒意,心里也有点憋屈,将一些头人的盘算也点破,“都说我不念族人,说我不好。他们也使奸呢!大人莫一片赤心对人,多少收着点儿。”

    山上派下来的是些年轻学生不假,学会了回寨子里能用也是真,但是人家在寨子里还留一手呢。譬如弟兄俩,就安排一个守家,一个下山,可不是从此就“归化”了的。花姐对山上不甚了解,仇文却是在寨子里打滚来的。

    仇文以前是想山里的人都下来接受“王化”,近来城里来了一些外地人,又让他觉得大量地接受外地人容易给本地也弄乱,两处都不得好。他思考了很久,趁着这个机会向祝缨建言:“下山的这些人才珍贵,可得让他们能够回到山里站住脚。至少不能让学生除了学会说话,别的什么都不变。”

    祝缨听了他的许多话,道:“那孩子长大一点,现在的衣服穿不上了,自然就做新的了。”

    仇文懂了一点,道:“大人,是我僭越了。”

    祝缨道:“心是好的,只是不能一口吃个胖子,硬往嘴里塞食,人反而不愿意吃了。”

    “是。”

    “先教会语言文字,再说。”

    “是。”

    两人直聊到吃完饭,仇文再次致歉说自己轻狂打扰,祝缨道:“这算什么?你是一片真心。”

    仇文心里舒坦极了,他也小拍一记马屁,说:“因为大人待人真诚,我从没见过像大人这样英明的人。自从有了您,咱们这儿无论什么都好,不但百姓安居乐业,人也越来越厚道,街上的盗贼都少了许多……”

    “咚咚咚!”外面鼓响了,仇文下一个字噎在了喉咙里,击鼓鸣冤,这是有案子呀!

    ……——

    刺史府的人跑了出去,回来禀报祝缨:“回大人,是南平县的事。”

    仇文脸皮一跳,祝缨道:“唔,能断得分明也是不错。这是莫县令上任第一桩案子吧?”

    衙役一躬身:“是。”

    “你去听听,回来告诉我。”

    “是。”

    仇文讪讪地告辞,祝缨道:“你才有酒了,来人,好生将仇博士护送回去。”

    仇文走后,侯五又蹿了出来:“嘿嘿……大人……”

    “好奇就去听。”

    “小人这是没见过莫县令断案,他以前就会当应声虫来着。”

    祝缨对他“啧啧”两声。

    侯五轻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也跑了出去。

    没过一阵儿,他又跑了回来,一瘸一拐,行动如风。

    祝缨才将一本方志翻了一半,问道:“又怎么了?”

    侯五道:“牵出来一个人。就是咱们大娘的那个学生,王娘子!被告的是个算命先生,个死神棍!骗人钱财,叫事主识破了,拿了他去告官。莫县令一套打,他只肯认这一件。莫县令又搜他的财物,查出好些钱来人,要问他个强盗。他才招了,说里头有些钱,是王娘子给的。为的是给她闺女改命,我听着音儿不对,就赶紧告诉大人一声儿。”

    “坏了。你去,让老莫暂停。”

    “是吧?大姑娘家,当众被嚼这舌头,以后可怎么办呢?”侯五一边说一边又跑了出去。

    过了一阵,莫县令与侯五一齐回来了。祝缨问道:“怎么样?”

    莫县令道:“下官听着说什么小娘子命硬总与人相冲,就赶紧命将人押下,说是要再找苦主义问。再看老侯来了,就知道是办对了。小娘子本就艰难,未明真相,还是不宜宣扬,对吧?”

    祝缨道:“你预备怎么办?”

    “请教一下那个王娘子,要是属实,将钱也判还给她。反正不叫那神棍在堂上胡说。这个告状的,要是说的是实,就如实判了。对百姓也有个交代。这些僧道神棍之流,也是无法禁绝的,只要他们别太过就行。”

    祝缨道:“老莫,长进了。”

    “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莫县令心情大好,跑去隔壁审了神棍一回。事后据侯五打探的消息讲,王娘子长这么大还算顺利,儿子也不愁说亲,就是女儿,这都二十了,回回亲事不成。王娘子着急,又听弟媳妇说有个大仙儿特别灵,弟媳妇就是信了大仙儿的话,给儿子娶上媳妇的。

    王娘子就跟弟媳妇一道找大仙儿,大仙儿今天说要扎纸人纸马敬神,明天说得烧摆供。都不用王娘子亲自去拜,钱给大仙儿就行。一定能给王娘子把闺女的煞给化解了,包管把人嫁出去。

    零零碎碎的花了好几贯钱。

    据说王娘子的丈夫也知道,两口子还请了大仙儿一顿酒。

    侯五道:“真能办成倒也罢了,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割,也没听说王娘子家有喜事,这神棍真是可恶!”

    祝缨道:“咱们知道这事就成了,不要出去讲。”

    “是。”

    祝缨自己也不提,没过几天,花姐却托上了祝缨:“小祝,你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事?”

    “王娘子家里出了点小事儿,她家大娘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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