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

    梧州实属“草创”,相关事务千头百绪,祝缨且不能扔下州里的事务就进山了。她分派完事务之后并未离城,而是又在刺史府里住了数日,每日观察之前分派任务的执行情况,发现问题随时调整。

    刺史府内众人见她平静如常,佩服之余也平心静气了下来。祁泰是最镇定的一个,他似乎天生的对外界钝感,核算完了税赋数目,得出一个“比先前略少一些,并不曾少去太多。”的结论之后就将账本拿给了祝缨。

    祁泰的账做得很明白,虽然以前的南府四县还要供养一层州府的官员,但那是与其他府分摊的。现在只余三县,还要供养这一整州的官员,压力是比较大的。因为羁縻的各县,只有象征性的税收,是不能倚靠的。而州的官吏无论数量还是品级都高于府,花费也是一样。

    祁泰道:“还好,羁縻之官不必朝廷发俸禄。”

    祝缨看了一看,一年没少多少,也就不再更改征收的预算,只让祁泰将每年节余留下。俸禄不发,补贴还是要给的。

    祁泰道:“还要再支领纸张。”

    祝缨道:“你与小吴他们说就是了。”

    祁泰一板一眼地道:“这次要用的尤其多,正好要将户籍重新誊抄,是件大工程。”

    祝缨道:“你写个公文,我批。”

    祁泰高兴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变成小吴过来找祝缨了:“大人,祁先生要支取纸张。”

    “你给他就是了。”

    “他要得太多,库里没那么多存货,都给了他再有别的用处就腾挪不开了。”小吴说。

    祝缨道:“他一时也不能全用尽,你一批一批地给他。”

    小吴陪笑道:“这个下官也想到了,就说,他那儿一时半会儿也干不完,每旬我给他一批。也好腾出手来再弄些别的纸来。他又说要先尽着他的使,可这府里哪哪儿都得重新用,编方志也得用纸笔。纸坊产的也不够好,一时采买不及……”

    祝缨道:“小黄,你去把彭司士、祁司户都请来。”

    小吴忙说:“大人,我再想想办法去!”

    祝缨手指遥点了一点他,并没有让小黄回来,小吴只得苦着脸等到了彭司士与祁泰过来。祁泰凡在祝缨面前,话就多,他也不与人争,就只看着祝缨说话:“大人,下官办的这可是正事!全州也没有比这个再正经的了!”

    彭司士马上说:“大人,纸坊造一时不出这许多纸来!凡产纸,耗时颇多,造书写好纸,又要好料。民间所谓土法造纸,所用之破鱼网烂稻草之类,造出来的并不合用。又要取料、又要沤料,所费时日颇长。”

    小吴道:“已设法往外地购买,只是一时不凑手。”

    祝缨问祁泰:“你要多少纸?”

    祁泰道:“新修户籍要多少纸,怎么也得双倍呀!重修之后,还要誊抄送户部哩。各县自己也还要用呢。”

    买,就是一大笔开支了,有造纸坊不如自己造。祝缨道:“去纸坊看看。”

    他们一行人马上去了纸坊,原南府自己就有各式的作坊,铁匠、木匠、石匠之类常见的工匠都有。纸坊也有,人数也不算少,抄纸的熟手就有六个。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带着徒弟在一口大池子边上查看:“天冷了,要多泡几天。”

    彭司士咳嗽一声,老师傅抬起眼来一看,忙在旧围裙上擦了擦手,弓着腰过来对彭司士:“拜见大人。”

    彭司士道:“还不拜见刺史大人?”

    老师傅这才看到祝缨,祝缨没穿官服,一身简单的蓝绸羊皮袍,对老师傅道:“你是有年纪的人,免礼吧。我们过来看看。”

    老师傅有点紧张也有点惶恐,又夹一点看到刺史的欣喜,道:“都在赶工哩!”在这里当差是很不错的,征发得也少,还可以做一些自己的活计。因为刺史大人是个好人,所以底下的官吏也不敢如何敲诈勒索,平日只要稍稍请他们一点茶钱,日子就能很太平地过下去了。

    祝缨问道:“您老贵姓啊?”

    老师傅连连摆手:“不贵不贵……”

    彭司士道:“他姓乌,大名乌十二。”

    祝缨道:“原来是乌师傅。”

    “不敢不敢。”

    祝缨道:“咱们边看边说?”

    “哎!”

    祝缨拿出了算命骗钱时的态度,极和气地与乌师傅聊天,从他年纪问起,将他祖宗八代街坊四邻都问光了。又问乌师傅:“这是干什么?那又是干什么?哦,这个要泡很多天么?必得用嫩竹?手捶?你们不容易呀。”

    乌师傅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什么都往外倒。他自认说得很认真,彭司士听他讲得结结巴巴的,几次咳嗽,想让他说得流利一点。

    祝缨道:“冬天干燥,你嗓子不舒服一会儿向朱博士讨点川贝枇杷丸吃。”

    彭司士活活忍住了接下来的咳嗽。

    祝缨没有丝毫不耐,她认真地听乌师傅讲述了造纸的种种事项,又询问了一些问题。又问乌师傅造纸有什么难处。

    乌师傅道:“还照着师傅教的老法子造,也没什么难处,就是快不了。大人请看,这个就是不行,还有丝呢。”又指挥徒弟继续用功。

    祝缨问道:“只用人工吗?能用水碓吗?”她原本就计划着将来一部分糖坊也要用水力来榨汁,这样可以大大地减轻工匠的负担,不但省人力还能省畜力。

    乌师傅道:“那敢情好!就是不……不大敢用。”

    祝缨问道:“为什么?”

    彭司士道:“那样纸坊就要搬迁了,且河道上不许多设水碓,水碓舂米做碾坊尚且不够哩。朝廷三令五申,不得这样……”他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后悔不该面刺长官之疏失。

    水道上设水碓碾坊的妨碍有许多,阻碍河道啦、妨碍灌溉啦之类的。因为适合的水段就那么些。

    祝缨道:“不会选个合适的地方吗?”

    乌师傅忙说:“那就太好啦!”

    祝缨道:“我再想想。”

    小吴心头一跳,差点出言反对。等祝缨离开了纸坊,他跟在后面尾巴一样的跟进州府后衙,一溜烟儿地溜进了书房:“大人,您该不会是想……再造梧州纸吧?那,糖坊的本钱才收回来。一个糖师傅花了快一千贯,再来一个纸师傅,那也太……太……”

    祝缨道:“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她当然知道制糖的事儿上多花了不少钱,当时整个南府也找不着制糖的熟手,她又要人家改进工艺,做得更好的人必要多花钱,那是不得不如此。现在看来造纸比制糖要容易一些,因为自己手下就有会做的人。

    她提笔写了几条,造纸速度慢,一个原因是料,好纸要用成批比较好的原料。诚如彭司士所言,虽然树皮稻草破布之类都能当原料,但是好纸还是得用比较固定的原料。比如本地产的竹纸,就要选用大批嫩竹,而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拣破烂当原料。

    这样整齐的原料又有另一个问题:加工的时候更费力。

    再好的料子,造纸前也得把它打碎了!以竹为例,要经过截断、浸泡、捣烂等等诸般工艺,最后成浆才能抄纸。又要压平阴干。

    祝缨心道:纸可是需要的!不能总是靠买!

    纸的用处是很多的,学习也得用到纸。她说:“去糖坊看看。”

    糖坊制糖要先榨汁,剩下的甘蔗渣有些拿来喂牲口或者沤肥。榨完汁的甘蔗渣长得有点像纸坊截断之后才开始捣制的竹子,都是长长的丝。当然,长得像不一定就能成,但是如果能够试一试,则甘蔗渣就又有了新的用途了。

    梧州地方土地肥力稍逊于中原,甘蔗渣沤肥也是个不错的用途。不过在祝缨的计划里,以后糖坊会扩大,甘蔗渣也会变得更多,给它找个新用途预备着也不错。

    她让项安将甘蔗渣装了几大麻袋送到纸坊,让乌师傅带人试一试用这个。她只负责出个主意,行就行,不行就还把甘蔗渣拉回去沤肥种地。

    乌师傅心道:贵人就爱有新鲜主意闹着玩,大人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以后不追究我耽误工夫的罪过,那我就陪他玩闹也不碍事。

    解开麻袋一看,乌师傅就更加放心了,造纸的时间是有一大半花在处理原料上的,甘蔗渣已经是渣了,继续加工也比较容易。他说:“可以一试,不过也要些时日,小人这里人手略有不足,又制着正经使的纸,恐要十五天后才能交出纸来给大人。”

    祝缨道:“十五天就十五天,只要能造出来,再缓你几天也使得。”

    乌师傅道:“小人这就试来。”

    祝缨点点头,对小吴、彭司士、祁泰等人道:“行了,让他们先忙着,小吴,你先按月分纸给他们,再采买,一次不要采买太多,免得砸在手里。老彭,多看看乌师傅这里,乌师傅要用什么,你来调配。祁先生,纸你先用着。”

    三人都答应了。

    …………

    刺史府事务繁剧,不能细数,祝缨又花了数日一一处置完毕,心道:可用之人还是太少!

    又将府内众人巡视了一回,心中对他们又有了些新的安排。

    这一天,张仙姑问道:“咱们什么时候上山去?再晚天儿就更冷了,赶路冻人。”他们家在朱家村的时候就住个小山坡上,那么一点儿的高度,冬天风一吹就很冷了。梧州虽然地方靠南,没那么的寒冷,可是山也高了许多!

    祝缨道:“再三天吧。”

    张仙姑道:“那我再多捎两床被子过去。”

    祝缨道:“行。”

    张仙姑以为祝缨要等三天是因为刺史府里的事,没想到第二天顾同就从福禄县赶了过来,再次向祝缨辞行。顾翁亲自将孙子送到刺史府,也跟孙子一同拜见了祝缨,对祝缨千恩万谢:“老朽一家全仗大人才有今日!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他要跪下来,被祝缨拦住了:“顾同为官,你也是官宦人家的长辈了,毋像从前。”

    顾翁忙说:“听大人的。来,过来代我给大人磕头。”

    顾同道:“我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教诲!”转过脸来瞪一瞪顾翁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顾同的堂弟,顾翁上梧州城之前还有个小算盘——将家里的年轻人再挑个机灵端正一点的带上,万一能顶了顾同的位子再给刺史大人当学生呢?

    顾同劝了,他必不听,顾家在家里已然闹过一场了。

    祝缨何等聪明?一看就知道顾翁的小心思,她却硬是不接这个茬。当初在福禄县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缺人手,如果顾同这个堂弟合用,她早就征询顾家意见了。这人只能说是“平庸”,那就没意思了。

    祝缨对顾同道:“扶你兄弟起来。”

    又告诉顾翁:“顾同已做官了,有些事情你们以前不知,以后多听听他怎么说。”

    然后又设宴给顾同饯行,绝口不提其他。

    顾翁抱憾而归。

    送走顾同,祝缨就对府里人宣布要进山。王司功等人知道她这刺史有一大半是从羁縻上来的,也都不再劝阻她,只请她保重,早去早回。

    祝缨道:我与别驾不在,府里你们多留意,若有急事,使仇文送信。山路他熟。”

    仇文原本排在后面,听到说自己,忙上前来道:“下官领命。”

    祝缨待要回后衙携家人往山里去,祁泰小跑着过来,说:“大人!纸!纸好了!”

    祝缨奇道:“这还不到十天吧?怎么就好了呢?走,看看去。”她又折返了书房,命将乌师傅带到书房。

    造纸的过程比制糖要顺利得多,乌师傅带着一个徒弟,徒弟背着三刀纸过来。祝缨道:“怎么这么快?”

    乌师傅道:“知道大人要,就加紧赶工了,幸好赶得及。”他没有说的是,甘蔗渣是比较现成的本来就省点时间,他对祝缨又多报了点时间。

    “大人请看!这一刀是竹纸,这一刀是甘蔗纸,这一刀是甘蔗渣里掺了些竹子的。纸坊刚巧有一批竹子好了,就一同试制了。一同试制,何优何劣也能看得明白,哪一步不同也能比出来。”乌师傅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紧张。

    祝缨问:“你觉得哪种合适?”

    乌师傅道:“掺一点更划算。不掺也可以。都比竹纸出纸更快。”

    很好理解的,就是原料的准备,甘蔗渣就是省了纸坊老大一份功夫。

    祝缨道:“好!你先制着,等我回来再与你们分拨。”

    乌师傅小心地问:“那……水碓……”

    祝缨笑道:“忘不了!”梧州地方河流不少,许多河流源自山中,其中位差不小。以祝缨走南闯北的经验来看,那些地方也很适合干这个!祝缨倾向于在山中也建一部分作坊,则如此水利不用白不用!

    祝缨取过纸来,每张都看了看,又试写了一下,感觉如果不特别讲究的话,足够日常使用了。于是签收了这三百张纸,都算在乌师傅的差使内。

    乌师傅已做好了这三百张白孝敬的准备,拿着条子之后一时怔忡:都说大人好,原来是真的好!

    ……

    祝缨看到了纸,心情很不错,一路上同花姐说说笑笑的。

    张仙姑从车里冒出个头来:“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啊?”

    祝缨道:“高兴的事儿多着呢!”

    她们这次上山,张仙姑和祝大先乘车,到山路崎岖的地方再乘肩舆。张仙姑乘坐的时候有点儿不安心,看着底下抬着她的白直,心比白直还累。心道:得跟老三说说,要不下回我骑驴吧。

    此行梅校尉也想跟着进山,兵马都点好了。祝缨在他眼前做了刺史,这让他十分的后悔:早知道就该跟着这位刺史大人一块儿干的!我却只想着跟他挣钱!竟没想到同他一道升官!

    祝缨道:“梧州城得有一个人震慑肖小,章别驾北上,我要西进,你老兄可不能擅离了。”

    梅校尉听她说得有理,十分遗憾地说:“也只得如此啦!下次别驾回来,有人看家了,我亲自陪大人进山。”

    祝缨道:“好说,好说。”她连梅校尉的兵士都没要,只带自己的随从等人进山。

    一行人先进塔郎县,郎锟铻一家早早派人在路边等候,又将人引到了寨中。

    此时的塔郎寨与之前有了些微的变化,寨前没有晒人头的杆子了,张仙姑和祝大都觉得塔郎家看着也不坏。到了寨内,祝缨还是让随行的护卫、仆人与商人不得随意走动。郎锟铻也不急着让商人先在他这里交易个够本。别业那边的大集一个月开一次,其他时间如果有人得闲跑过去也有零星的交易。

    祝缨对郎锟铻道:“如何?想好没有叫谁入番学?”

    郎锟铻道:“早知如此,我就亲自同义父上京去了。仇文心里总不喜欢我们,就是派了人去,让他教……”他知道仇文的怨恨有道理,但是绝不会因此就放心将族人交给仇文去教授。

    祝缨道:“那这样,你看到那个人么?她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教人行医,也兼教人习字。你要放心,也可选几个聪明的人给她当学生。”

    “那不是义父家的……”郎锟铻见过花姐,吃了一惊。

    祝缨道:“是啊,她粗通一些山里的语言,你要不放心仇文,想必苏灯也不能让你喜欢。我就让她来教这些有顾虑的人,怎么样?”

    郎锟铻心道:人都说这位娘子也是个好人,反正只要学些写写算算,还能学医!比跟仇文学东西更有用!

    他道:“我有几个人,义父回府的时候送过去。”

    祝缨笑道:“好。”

    郎锟铻道:“明天我陪义父再往山里去。”他家已在山中,却管别业所在等处也叫“山里”。

    一夜无话,次日,郎老封君和郎娘子也要跟着一同去,都说是顺便串亲戚。几家寨子本就离得不近,山路又难走,往常一年也不能见上一次面,现在有大队人马又有理由,她们也就乐得跟着同去。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石头城”。

    她们管祝缨的别业叫石头城,这城建的时候用料扎实,外围以条石砌成,城门前又有一小瓮城,门以厚重巨木制成,是以绞索升降的上下门,而不是像民居那样两扇门推开。城内的祝宅用料扎实,也是砖巨大木所建。

    一行人经山雀岳父家,捎上山雀岳父,又经喜金家,到别业的时候,苏鸣鸾与母亲、女儿、舅舅业已赶到了别业前面。各家也都带了些商人之类。此时是十一月,但是山下要过年,十二月几乎就不再进山了,这次可以算今年最后一次的集中交易。本次交易过后,山下商人就准备过年或者往更繁华的地方采买、趁过年将山货卖一波高价给自己人。

    这里的山货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远来之人进山既易迷路又易受攻击,梧州本地商人就少有这样的顾虑,这个钱赚得十分顺心。

    众人会齐,祝缨也知道他们齐聚在此必是为了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估计他们自己也有些要求要提、有些方案要讲。她说:“先进家里安顿下来吧,都住我那儿,好么?”

    苏鸣鸾道:“正要同义父讲,我不住别的地方,就还住义父家里。安心。”

    她身边的小马上,苏喆轻轻地哼了一声。小姑娘瞥了一眼祝炼祝石,有点儿恼,阿翁带了这两个货,没带她!好气!

    祝缨揪了揪她的小辫儿:“你和你阿妈,不能同时离开阿苏县两天的路程。”

    苏鸣鸾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以前没想过这样的安排吗?那以后记住了,”她顺口又跟郎锟铻说,“你也一样。”

    郎锟铻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道:“对!”

    一行人入城,张仙姑和祝大进城之后又吃了一惊:“哎?人好像变多了!”

    祝缨道:“是多了呀。”

    苏晴天从后面赶了上来,说:“他们来过冬的。”

    小城之前非常的空旷!现在里面多了不少人!都是附近的散户一传十、十传百,跟风搬过来的。祝缨离开的这几个月里,竟又多了两百多户,现在里面有了近四百户的常住人口。一个账房模样的人躬身过来,道:“都给他们划定了地方居住,没有乱住,也给了些材料,他们自搭了房子居住。”

    祝缨道:“你的伤好了么?”

    那人笑道:“托大人的福,已好了。”

    这人也是个商人,进山的时候受了伤,如果是以前,生死难料。现如今因为有了一处“别业”,他可以到这里来住着养伤。祝缨临走前就让他先给统计个数。她既不想让朝廷染指她的别业,就不能使用朝廷的官吏给她干活。

    祝缨等人先回祝宅。这一次他们真的带了许多的家具、被褥之类。祝家人自住后院,其他人住在客房里。苏鸣鸾等人的随从则在祝宅旁边的一处营房内各依家族住宿。商人们各依习惯往市集里一扎。到得晚间,将城门一关,四面角楼上点起火把,任凭山中寒风呜咽,石头城里一片的安心。

    大家赶路都有点累了,晚宴颇为丰富,祝缨道:“到了这里就与到了自己家一般!我知道大家都有事要讲,明天开市之后,他们在外面做他们的买卖,咱们还在这里,说咱们的事。”

    众人齐声应好!

    ……——

    饭后,郎家一家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郎老封君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

    郎娘子道:“阿妈说话,我们都听着呢!”

    郎锟铻眼见两个又要吵起来,忙说:“在义父家里,都安静一点!别叫阿苏家的人看了笑话!”

    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郎老封君道:“阿苏家的小妹,是不是在你义父家里养着的?”

    “是。”

    郎老封君道:“那你也把阿发送过去!”郎锟铻的长子叫阿发,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想他发财,因为这个发音在塔郎话里是聪明的意思。

    郎娘子眼睛一瞪,道:“他还小,那里又有阿苏家的人。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

    郎老封君道:“在大人那里,没见山里人出事的!早先叫阿苏家抢了一步,现在不能总是比人家晚,我看大人挺喜欢阿发的!孩子从小学东西快。宝刀现在学话就慢!”

    郎娘子道:“那是他笨。”

    “我儿子笨,你儿子聪明?聪明就送下山去!他们又记数又记字,这个就比咱们只靠脑袋和画图好!就学这个!”

    郎娘子道:“那万一……”

    郎老封君大手一挥:“那你们还不快给我多生几个去?!”

    另一边,苏鸣鸾又将苏喆带到祝缨面前,叫她“跟阿翁好好说话”。苏喆只嘟了一会儿的嘴,被花姐一哄就又笑了:“我想姑姑,想太婆,不想阿翁的。”

    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鸣鸾主动向祝缨提及了番学的事情,她说:“我一向喜欢多学一点东西,义父知道的,阿苏县就是这个样子,打一开始就习惯派女人出来,这回还是有好几个女学生。我同女人讲话更方便些。”

    祝缨道:“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学会、有本事,我不挑人。你也不要挑。”

    苏鸣鸾道:“我不挑的。”

    祝缨又问:“那有没有人愿意学医呢?”

    花姐发出一声轻嗔,祝缨笑着看了看她,又对苏鸣鸾说了番学里医学博士的事情。苏鸣鸾道:“真的么?那可太好了!小妹回来就说,姑姑能救人。义父,再给我两个名额?”

    祝缨道:“你报,我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双方都比较满意,苏鸣鸾带着女儿安心回房睡觉去了。

    张仙姑这儿却睡不着了,她还是觉得自己这家太空了!她带回来两车的被子,到了一分,自己房里的箱子里竟只有两条多余的被子了!其他的家具更少,京城祝宅本就比别业小许多,屋子也少、地方也少,来的时候一些大件祝缨也都不让带!

    张仙姑一边嘟嘟囔囔地将带回来的书放到祝缨的新书房内,一边说:“得量一下尺寸,接着打家具!”又寻思着住得久了,就得要结实的,不能再用竹器了!

    她顺手翻出了一套文具带回自己房里,挑亮了灯芯开始写字!将要准备的东西一条一条写一写,拿给女儿去办。

    祝大看了,说:“你还识字哩!”

    “滚!”张仙姑说,“别烦我!”她识字,但是写得不好,越写越烦,正要找个人出气。

    老两口又拌了几句嘴,祝炼和祝石都缩在房里,一声也不吭:害!习惯了!

    吵了一阵儿,祝大道:“你又写不好,明天叫花姐来写,她写得好,又写得快,又会安排事儿。你明天同她一道商议着写多好?”

    “花儿姐都做官儿啦,明天不得跟老三一块儿干事啊?不能耽误了老三的事儿。”

    祝大道:“那明天叫锤子来写。”

    “我偏自己写!”

    两人又吵几句,忽然,都住了口。张仙姑脸色煞白,哆嗦了一下:“老头子,你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狼!咳!咳!”祝大重新挺起胸脯,“我去看看!”

    “看个屁,咱在城里,可不是以往那样了……”张仙姑在他的背后小小声地说,说着说着也笑了。

    祝大看了一回,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的,只看到天上一轮月亮,他大声咳嗽两下,大步踏回了房里。边走边想:这些畜牲!明天跟老三说,带人都打狼去!

    ……——

    祝缨此时也在凝神静听。

    狼嚎,她并不很陌生,听不到才有点奇怪哩。在老家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的。不过老家人烟稠密,狼等闲不进村,只有在冬天没吃的时候才会从山里蹿出来。而这里正是山区,还是深山老林。

    项乐道:“别业这里能有这许多人投效,也是为了避这些山间凶险。大人建此别业,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祝缨道:“没有我,他们的日子也还是会过下去的。”

    “那会多死很多人的。先父还在世的时候,家里与山里交易渐多,也听他们说,闹狼、野猪,有时候还有虎。虎狼冬天饿极了吃人,野猪更糟,还拱地,根都刨了。”项乐说。

    祝缨轻叹一声:“都不容易,我与他们互相扶持吧。说正事。”

    项乐忙收了感慨站正了,祝缨道:“你既然知道其中的辛苦,愿不愿意照顾一下他们?”

    项乐小心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个别业,你和项安轮流来照看一下。”祝缨再次恨自己可用之人少。人才也有一些了,但都不适合拿来经营她的别业!别业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能随手薅个商人就来用了。也不适合随便弄个人来就摸到了她的老底儿。外人当这里是她的别业、是个避风的集市,就够了。

    这个地方是她的根本,得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才行!得是不会背叛自己,哪怕朝廷有令也不至于出卖自己。还得差不多能够管理这个别业,当然她以后肯定会将一半的时间放到山里。梧州是羁縻州,她进山名正言顺。

    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得有人看山上这个家,她真正的“家”。

    花姐其实是个更可靠的人,但她有自己的事业,番学也不能不管。

    她现在身边有胡师姐,无论是传讯还是护卫都足够用,还有刺史府的许多人可以支使。别业这里就不一样了。得有自己人!

    项乐没想那么多,马上说:“是!”他与项安从来都是将自己视作祝缨的人,祝缨待他们项家也厚道,他更无疑虑。

    祝缨道:“有可靠的人,可以先留用。还有——”她竖起指头往屋外示意,“守卫也要招募起来了。有城,可以不怕狼,才开好的地不能叫野猪拱了,也是要打的。”

    “是!”

    “你侄儿也快到了,是不是?”

    “是。家里娘和嫂嫂都愿意。”

    “明天开始你就着手接管别业,前面的值房要用起来。”

    “是。”

    不远处的山上,一匹狼对月长啸。石头城内,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一块破旧的生羊皮下蜷紧了身子,他忽然睁开了眼,往记忆中门的方向跑去,想检查一下门栓。中途被火塘的沿儿绊了一下才醒过来,又摸索着回稻草铺上躺下了,将生羊皮往身上一拉,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

    花姐拿厚布套包着一瓷盅鸡汤,听到狼嚎也轻轻地惊了一下,又抱紧了汤盅,快步走到书房里:“又熬夜!”

    祝缨放下笔,抻了个懒腰:“就睡!”

    “都到家了,还这样。”

    “还有好些事呢。”

    花姐将汤放下,拿了勺子来:“来,吃。”

    祝缨一边吃一边说:“以后你也会这样忙的。”

    “我愿意。”

    两人随意胡扯,祝缨说:“我让项乐和项安轮流过来照看别业。”

    “嗯。他们都是可靠的人。可惜咱们合用的人太少啦。”

    “以后会多一些的。”

    花姐喜道:“你说会有,就一定会有的。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吗?”

    祝缨道:“那得看我怎么做了。有易有难。简单一点的,我现在就已经做到了,难的那一种,是真的难。”

    “怎么说?”

    “你知道秩序的意思吗?”

    “嗯?”

    祝缨道:“王相公曾对我讲礼与刑……”她慢慢地对花姐讲了与王云鹤的那次长谈。

    花姐道:“我还以为,朝廷能许大理寺有女官,是女人以后有指望了。如果连王相公也这般说,那可真是……”

    “那可真是只能靠自己啦!因为女监没有破坏秩序,它在维护或者说是修补。你、小江、苏鸣鸾是羁縻,现在不在秩序之内。我,破坏了他们的秩序。秩序高于礼法,所以才能有所谓不合礼法之事出现。

    我得有自己的秩序,建自己的塔来替代他们的。全部都替了我也是没这个本事的,可哪怕只是修修改改,我也得有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自己说话,让许多人信我、为我讲话,就像许多人为维护他们。至少在这里得这样。

    小巧小智,或许能周旋个自己风光无限,譬如太后临朝百官拜伏,己身而已。你我一代为官,阿苏县至多到苏喆两代,再下一代我也不能保证其心性、心智、权变能够继续坐稳位子。秩序是塔,也是洪流,萍浮水上,不叫凌驾。一个浪头打下来,尸骨无存。我愿为岛、为岸。得有个自己的塔。”祝缨越说越多,她很少有机会将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她发现表述出来、有人听,确能促进自己的思考。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印点儿书吧。”

    艰难

    花姐听祝缨说了一番话,觉得心里有底了,虽知此事必然很难,然而祝缨做的事哪一件又不难呢?既然祝缨说了,花姐也就信了。

    她自思大事上头自己帮不了什么忙,就决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教授医学是她自己的梦想,照顾好张仙姑和祝大也是她自己乐于做的,两件事对祝缨亦皆有利。她先将这两件事定做眼下的目标。

    看祝缨喝完了鸡汤又啃了半只鸡,花姐收了汤盅,说:“我回了,你也早点歇着。”

    祝缨一边擦嘴一边说:“好。”

    目送花姐出去带上房门,祝缨才重新将目光移到了桌上。桌上放着两张纸,右边已写得密密麻麻,诸如“设州”“别业”“商人”“妇人”“羁縻”“积粮”“健卒”“学生”“识字”之类,左边只在顶端写了“秩序”两个字,其下空空如也。

    祝缨叹了口气,将两张纸都放到火盆上引燃了,看着它们烧成了微微泛白的纸灰,抬手拿起盖子将火盆按灭,起身回房休息了。

    冬夜本就静谧,别业人又少,能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月光如水般铺了一地。

    …………

    第二天,集市正式开始了。

    这么多的人和货物同时聚集在冬天山里,以往是不太容易实现的。且不提各方的信任之类,单是安全就很难保障。昨夜听了半宿的狼嚎,众人早起还能精神抖擞,也全是因为驻地安全。

    祝缨主持了开市,这个集市早就有了运行的默契,祝缨就把项乐留在集市里主持,她自己则要与各家的领头人开会了。

    苏鸣鸾、郎锟铻、山雀岳父、路果、喜金,五个人统统是亲自到场,并非派人代表。他们各有各的主意,打算在祝缨面前说个明白。

    祝缨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打算认真与各族定个《公约》,既然已设了梧州了,五县不全照朝廷法度来,自己得定个行事的条法。而这些人又没有文字,主要还得是她来定。她很乐意干这件事。既是她的长项,也是她的利益。

    她先说:“梧州已设立,山里就是咱们在座的这些人啦,山外则是福禄、南平、思城三县,山里山外还用不同法。几位都不反对吧?”

    说话的时候她看了郎锟铻、路果和喜金三人,他们三个没有跟着上京,仇文回来传话必是要走形的,而路果和喜金的儿子语言到了京城又不通看热闹的成份更多一点。

    郎锟铻等三人点了点头,都说:“这是当然的啦!”

    祝缨道:“眼下梧州五县的事儿,就咱们来定了。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咱们一同商议。”

    大家都说好。

    苏鸣鸾先说:“是义父将咱们这些人聚到了一起,这几家人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地坐在一起说话了。我是信得过义父的,还请义父先说。”

    她认定了祝缨不会让她吃亏,当然她也不特别地去占便宜,主要是想占也不怎么能占到。祝缨想事总是很周到,不妨让祝缨先说,她觉得大部分应该都是不错的,细节上有自己不满的,再争一争,将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

    祝缨道:“设县的时候,就已有讲定的各依其法,这个是不变的。我要讲的是——约定好了,大家就都得遵守。”

    大家又都说好。

    祝缨道:“还有一点,各族都没有文字,口耳相传不免会传错,就是自己年载久了也有记不清楚的时候。所以我想,立个碑,刻下来,有记岔的时候到碑前一看,对错自明。除了立碑,我再叫人抄写几份,各家都存着。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又无异议。

    祝缨又说:“除了苏县令,其余四位都不大识字,为免以后争论起来你们因不识字而吃了亏,还是学一学吧。如何?”

    众人也没有反对。

    祝缨又说了番学的事情:“番学四十人,医学二十人,各县都报名,番学一家六人,医学一家两人。”

    郎锟铻有点迟疑地说:“义父,这数目不太对吧?”他识数,算一算六乘以五等于三十还是能算出来的,这有差额呀!

    苏鸣鸾也已发现了问题,她想:义父难道还要将索宁家和艺甘家也设作县吗?这些名额是给他们留的吗?

    她猜得很靠谱,祝缨的打算却不是固定在了这两家身上,她说:“各县还有散居的呢?譬如阿苏县,除了你管着的,是不是还有旁的族人?咱们总不能因为散居的人少,就将他们抛开了不管。那多浪费?”

    这都是人啊!有人就有财!

    苏鸣鸾等人也都了解了她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又提出了疑问:“他们要再从县里分出去吗?”

    “你们各自的县里也没有学校吧?据我所知,都是巫师或者头人、长者口授,他们也不怎么识字。等你们县里各自有识字的人了,再各自回县里开个小学校,县里的事儿你们就自己办嘛。”祝缨说。

    苏鸣鸾了解之后就马上同意了,她本就有此意,奈何几个跟她一起在福禄县上过学的人现在干事还不够使,且这些人的学问也不很深,所以“学校”在她这儿不得不暂时搁置。

    山雀岳父等人则想:我将孩子送到大人办的“学校”里就行,办学什么的,以后再说。

    前提定下来了,祝缨又将番学的事情给敲定了,要他们在集市交易结束之前将名单交上来,他们也都答应了。去一趟京城,比说什么都管用,尤其是山雀岳父,他现在就想把人交给祝缨。

    祝缨再次为花姐招揽学生:“有女儿也可以,我这儿有教人治病的女博士。”

    郎中在山里与在山外的地位略有不同,山里各寨郎中的地位更高,郎锟铻等人以为祝缨这样做也是给苏喆找伴儿,但也觉得这样自己不亏,也都说:“好。”

    祝缨道:“定约的时候还有些事没有讲明,譬如这集市,这些日子以来出了多少纠纷?判谁对判错呢?遇到了新事情,就不能当看不见,所以要小修一下,不能到讲理的时候没个根据。”

    众人也都表示了理解。

    接下来,祝缨也不用拿本子,就口述了之前与各族分别订立的约定,现在这次修订《公约》就是在此基础上的完善和修改。

    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讲这个《公约》的来历,就是祝缨主持五县定的以后的“范式”,要各族进山之后都遵守的。这个《公约》的原则是,为了维护五县的和平秩序,做为以后有纠纷时的依据。

    祝缨道:“我再加这一句,‘法为人所用,不为削足适履,故依实情而定公约’。是说,一个人买了双新鞋,鞋子小了,不合脚,为了穿鞋就把脚上的肉割去一块。”

    郎锟铻哈哈大笑:“有这样的傻子吗?”

    祝缨道:“我这儿有一套全的《律》,你要为了省事儿,可以拿去抄。”

    郎锟铻不笑了,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仇文,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道:还好,没带他。

    接下来,祝缨将这个《公约》适用的范围加以规定,东线北从塔郎县往南到阿苏县与原南府的交界,北线是大江,西线至今到花帕族的部分地区,过那道长而险的山谷之后再往前三十里,即祝缨的别业与艺甘家交界之处。

    南线,就是阿苏县的南境。阿苏县的范围有点特别,它的更南方一点传说是有海,但很少有人过去,大家也说不清楚究竟南边有什么,苏鸣鸾等人也没到过海边。这就是如今山里的现状,边界模糊、统治模糊。但是祝缨在画图的时候,大笔一挥,假装往南有海,阿苏县就直到大海,反正她给写下来了!苏鸣鸾表示满意。

    苏鸣鸾现在也在尽力向南扩,但是成效不太大,一则她现在手上的范围已然不小,管理起来已经比较吃力了。二则她管的人口也不算多,洒到山里跟大饼上掉了几粒芝麻似的,人也不够。但是她先在纸上占了!

    凡在这个范围之内的,都得遵守这个《公约》。这个范围之内也有零散的其他家的人居住,但是他们不能以“不是你们家的人,不守你们的法”来辩解。

    第一条还要附上一句“誓守公约,如违誓言、天打雷劈”之类的咒语。

    第一条这就算通过了。

    祝缨无法凭空捏出一个《公约》来,还是得比着她背过的律条的结构来弄一个粗略的框架。朝廷修律的时候,一个总编撰带着几十上百号的学问大家修个几年都是很正常的,几个月能弄好的那叫高效或者事情并不复杂。现在这儿只有她一个通读过律,只有她和苏鸣鸾两个人识字,还能弄出个啥?

    《公约》又不仅仅是律法,它的范围比律法要广得多。样样都抠得很死,让一群不识字的人全记住是不可能的,这就失去了订立《公约》的意义。所以只能是暂定个框架,细节留待以后出现了问题再做补充。

    第二条,继续定一些分支的规则。

    头人们还记得当初与她约定时的一些说法,比如之前头人们与祝缨约定的“双方的人犯法时归谁管”之类。

    因为五县都是梧州的,所以祝缨的意思还是:“按地域。”

    本以为这一项会很容易就通过,不想喜金马上说:“大人,这是说我的人只要到了别人的地方,就不归我管了的意思吗?”

    祝缨听他这话的意思,是并非将五县视为整体,眼里还是只有他自己家才算是“自己人”。答道:“别县的人到你的县里犯了法,也是你管。”

    喜金道:“不是这个说法!”

    “那是什么说法呢?”祝缨耐心地问。

    喜金指着苏鸣鸾道:“她!诱拐了我好些人!还有奴隶!”

    苏鸣鸾道:“什么诱拐?!!!”

    喜金道:“你敢说没有别家的人到你家去?”

    苏鸣鸾道:“哪里?谁?山里的羊没有主人,到谁家吃草就算谁家的!我这里水草丰美,羊爱来,我还能白喂羊吗?当然它就归我了!”

    喜金道:“人是羊吗?!那是我的人!哼,路果,难道你的人就没有跑到她那里去的?”

    路果咳嗽了两声,说:“这个事,是得说明白了。以后我家的人跑到你家去,你也得还给我。”

    郎锟铻道:“谁知道哪个是哪个?”

    祝缨说的是花帕族,也就是锦族的话,既不用奇霞语也不用利基话。郎锟铻回答的时候就说他的利基话,苏鸣鸾一般说奇霞语,但有时候奇霞语的词汇不足,她就索性用官话来讲。郎锟铻不好说她,山雀岳父却说:“你莫说咱们听不懂的话,当着咱们的面好讲我们的坏话!”

    一屋子各种话,吵得昏天黑地。

    祝缨渐渐听明白了,就像她的别业有将近四百户的常住人口一样,一些人也往阿苏县那儿跑。

    石头这儿税率极低,开荒几乎等于没有税,差役也不重,多数是些巡逻打更之类的活儿。这里又安全,所以人愿意过来。

    阿苏县在苏鸣鸾的治理之下,粮食渐多,人不经常挨饿了,她是最早不拿人祭祀的,人命也比较安全。近几年日子越来越宽裕一些,可能在山外看来,仍然是“蛮夷”,在山里各部一比,那就是很好的了。阿苏县的人越来越服她,她一个女子也才能坐稳这个位子。

    也因如此,附近一些“穷地方”“受欺压”的人就爱往阿苏县跑。苏鸣鸾也都收下了,或另立小寨,更拣其中有用的人收入大寨里使其发挥效用。

    塔郎县与祝缨比其他三家也更早一点,他从中获益虽不如苏鸣鸾,但也有了一些不错的苗头,也有人往他那儿跑。不过有些有怕他把自己绑起来再送还喜金、山雀岳父,就往阿苏县跑。路果家那儿呢,就有人往郎锟铻这儿跑。

    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住的都不能说是屋子,一些奴隶干脆住羊圈,或者马棚,墙都不是四面的。有些人还住地窖。有些奴隶需要戴枷才能保证不跑,有些奴隶趁机砸了枷也要跑。

    苏鸣鸾这儿很少随意杀奴隶,还让部分奴隶管田地、茶园。当然大部分的收入还是她的,但是奴隶干得好了,能得到少量的报酬。只要有机会,谁不想往更富的地方去呢?何况苏鸣鸾假装不知道有人跑到她这里来了,只要进了阿苏县,在阿苏县或打猎、或种田、或做工,她也都不会特意抓人送还。她缺人。

    喜金骂苏鸣鸾胡作非为,要求互相不得收留逃奴。

    路果虽然话少声不高,但显然是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满意的,他家跑出去的人,往阿苏县跑的也有,苏鸣鸾倒有两次还了人给他。以后奴隶们就学精了,不往阿苏县跑了,人家往塔郎县去了!

    路果也大着胆子对祝缨道:“还有人跑塔郎县呢。”

    祝缨心道:怪不得郎锟铻不跟苏鸣鸾对骂呢。

    她说:“静一静!”

    众人都听她怎么讲,祝缨道:“听我说,你说这是你的人,证据呢?不能到了别人家,指着一个人就说是你的,对吧?所以,要有个户籍呀。”

    山雀岳父道:“我们又没几个识字的人!学山外的写字记人,还没记完,人就都跑光啦!”

    祝缨笑道:“不至于。为什么跑?不就那几样么?饥寒就是皮鞭,会赶着跑的。你叫她还人,她自己手上也没个户籍,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什么还你?要还你,她又要费力去捉,你为她做了什么呢?然而这事你们既提出来了,就不能不管。”

    郎锟铻也跟着捧了一句:“义父的意思是?”

    “这件事呢,我的意思,暂时搁置一下。苏县令也不要强言不给,金县令也不要一口咬定都是她的阴谋。你家少抽人几鞭子、多给两口饭是正经。”

    喜金嘟囔道:“我才不养闲人哩!吃饱了就更有力气跑了!”

    祝缨道:“从今开始,我会每月抽一半的日子住过来,将各县都走一走。你先莫气,咱们看一看,各县怎么样能将日子过好。山里本来就比山外艰难些,自己人再争吵,就要更难过喽。咱们先看看怎么种庄稼。”

    勉强将喜金给劝住了,那一边苏鸣鸾和郎锟铻都不支声,郎锟铻也不太支持他舅舅。

    祝缨知道,这《公约》的碑看起来是要有波折了。她再次提出了让各县赶紧选聪明一点的人入番学然后好订立各种档案,五人又都马上答应了。

    第二条暂时搁置了“互相送还逃奴”的条目,又将犯人管辖的原则重申了一遍。

    接下来祝缨就要确定一下刑罚的类刑。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山下一共分五种:笞、杖、徒、流、死。山里的花样就多了,砍头放血的不说,还有活埋、腰斩、剁手剁脚刺瞎眼割耳割鼻割舌头……等等,就没个固定的刑罚,只有一些习惯性的做法,或者是某些头人的一时兴起。反正,史书上写的当废止的肉刑,在这儿都有了完整的再现。

    祝缨希望将太明显的肉刑给废除掉。

    这一条头人们就开始反对了!他们说:“这是咱们做惯了的。”

    苏鸣鸾道:“都废了,不好吧?活埋腰斩之类的,废就废了,反而砍头也是杀人。另一些就是要为了震慑,使人不敢再犯的!还有,打断了别人手脚的,我也打断他的手脚,不能叫他挨二十板子回家养养就又活蹦乱跳了!给他机会?被他伤了的人却要一辈子残疾?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种争论就算拿到朝廷上,也不能说她完全无道理。

    祝缨只好与他们各退一步,道:“伤害了别人身体的可以用同等的刑罚,否则不得用肉刑,如何?”

    头人们才勉强答应了。

    吵完这一点,又到了午饭的时间了。

    ……——

    午饭后,祝缨正在闭目养神,喜金就在院子里喊:“大人!”

    祝缨睁开了眼,从后宅缓步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喜金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声说:“大人,咱穿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产奴隶就不是自己的了吗?”唾沫星子飞在空中,被太阳光一映,反射出七彩的颜色来。

    祝缨精准地避开了,问道:“怎么这么说呢?”

    喜金冷笑道:“你问她!”

    此时,正在午休的一群人都从各人的客房里出来,都看祝缨要怎么处理。

    祝缨顺着喜金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苏鸣鸾,她一脸的冷漠地看着喜金。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

    苏老封君和郎老封君都站在自己的院门口,往正中张望。祝缨叹了口气,道:“到书房里说吧。”

    到了书房,祝缨道:“金县令,你先说。”

    喜金冷哼一声,祝缨道:“既然不愿意说,苏县令,你来说。”

    喜金道:“她……”

    苏鸣鸾道:“我说,现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是这么说的么?”

    郎锟铻道:“舅舅,她到底说了什么?你倒是讲啊!你是要义父和大家在这里听你骂人吗?”

    喜金又要说外甥,郎老封君大怒:“你不会说话就滚!叫人打死了也别再哭!”

    祝缨敲了敲桌子,道:“我问!你们答!金县令,你与苏县令见面的时候,谁先说话的?你只要说是你还是她,就行了。”

    喜金可没这么受过气,怒道:“你们都向着她。”

    郎老封君气得站了起来,揪着她兄弟的衣领往椅面上一摁!说:“大人,我叫他与阿苏家的好好说话,他去了,应该是他。”

    祝缨又问苏鸣鸾:“是吗?”

    “是。”

    “第一句说的是什么?”祝缨问苏鸣鸾。

    苏鸣鸾咬咬唇,道:“说我收留了他的人。”

    喜金来神儿了,大声说:“天神在看着!你敢说不是?”

    祝缨没分一个眼神给他,又问苏鸣鸾:“第二句呢?”

    一句一句地问,要原样复述,最后得知了全貌,喜金找苏鸣鸾理论,说之前是有归还的协议的。苏鸣鸾讲道理比他明白得多,且她是需要人口的,阿苏家已经不是“祭品不够拿自己人凑”的时候了,她要人!

    两人一句一句顶下去,没几句,苏鸣鸾就来了一句:“那是以前,现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就炸了,怎么以前他的人是他的,现在成了梧州人,他的奴隶就成了别人的了?

    祝缨无语地看向苏鸣鸾,苏鸣鸾也知道自己这话对谁都能讲,唯独在祝缨面前是不能讲的。

    祝缨刚才就在想这个事儿,她也有点头疼,她也要人!她敢说,自己这别业里除了散户,没准儿也有各家偷逃的奴隶!这要怎么算?各家手上也没个账,查都没法查。但她不能公然维护苏鸣鸾,因为还有别人在看着,她接下来自己还要经营别业,也没有放弃继续扩大羁縻的范围。

    这些,都会因为一句“穿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产奴隶就不是自己的了”产生巨大的变数。

    她又看了苏鸣鸾一眼。

    祝缨沉吟了一下,道:“还是定约吧!各家都有奴隶,要是互相引诱,又该打起来了。将此事与设立户籍一同办理吧。”

    郎锟铻道:“愿闻其详。”

    祝缨道:“两条,其一,只要有凭证,就要归还逃奴。其二,若一个人到一地居住满了五年,在当地上了户口,就算当地人了,不得追索。”

    山雀岳父道:“凭什么?是谁的就是谁的!过了五年,就不是的了?”

    祝缨问道:“一只羊到了你家,人养了一阵儿,有人找来说是他的,你还不还?”

    “还的!”

    “五年也还?”

    “还!”

    祝缨问道:“五年喂羊的草,你要不要向人索回?五年放羊的工,要不要补给你?”

    山雀岳父想大义凛然的说不要,但又觉得这样不行。

    祝缨道:“如果这只羊是从小就在山野里自己生活,有人来找你,你能知道这羊是野生的吗?”

    山雀岳父皱起眉来。

    祝缨道:“怎么样?”

    喜金插言道:“人又不是羊!五年也太短了!”

    祝缨没睬他,而是问山雀岳父:“怎么样?”

    山雀岳父道:“五年确实有点儿短了。一个孩子长到五岁,也只是能放羊。”

    他们讨论了起来,祝缨故意说的是五年,经过讨价还价,这个年限被增加到了七年。七年,只要上了户籍没被发现,才能算是当地人了。路果小小声地说:“那……怎么看记号呢?”

    祝缨道:“户籍上都按手印吧……瞧,手还是不能随便剁的不是?”

    这样一个结果,各方勉强同意了,郎锟铻虽然小有遗憾,但觉得自己这儿问题不大。看一眼苏鸣鸾,见她脸色不佳,郎锟铻的感觉就更好了一些。

    喜金也觉得这样也还算可行,他寨子里现搜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但是拓手印就方便多了!他决定了,回去先把寨子里的人的手印都给印下来!只恨已经跑掉的很难再找回来了。

    祝缨道:“那这一条,就算定下来了?”

    《公约》能定一条是一条吧,虽然这一条她也不能说满意。

    五人都说:“好。”

    喜金小有没趣,心情也没有变差,心道:好脸色有什么用?我的人你们是不能再占便宜了。

    他也比较高兴,因为如果不是有梧州、有祝缨在这儿戳着,遇到这种事儿现在早该开打了。他家比较不能打,是要吃亏的。

    第二条的主要内容也就定了下来,即“互相送还”的条款。因为有“在一地居住满七年,即入籍为当地之平民”的说法,这一条不久之后就成为广为流传的“放奴法”。不过在这个时候,喜金等人也还是认为这是比较合理的。七年,也足够将人找回了,超过了七年再找回来,也就不太划算了。一个人,最能干活的年头也不长,奴隶的寿命更短。

    祝缨顺势又将废除人祭与部分肉刑列为第三条,将剁手的这一项也给删掉了。这回苏鸣鸾也不反对了。

    祝缨没有继续再与他们讨论其他的条款,这几人现在情绪都有点问题,不是讨论正事的好时机。

    她说:“今天先这样吧,争吵也是为了将事情都说明白,总比打起来好。晚上我请客,还有事要大家一同帮忙哩。”

    郎老封君忙问:“不知是什么事?”

    祝缨道:“昨晚大家都听到了吧?狼有点儿多,又听说有野猪之类。才开好的地,不能叫野猪都给拱坏了。狼又会伤人、咬伤牲畜,得打一打狼了。”

    郎锟铻道:“山里狼多,石头城新建,人烟少,狼不怕。人多一些就好啦。”

    祝缨道:“还要交易,要到你们哪一家,别的家又不愿意。还是得来这里。那就只有清理一下了。”

    这个事儿大家都不反对,都答应了,各说了自己带了几十上百的青壮不等,都是打猎的好手。

    祝缨道:“那可真是太好啦!咱们今天先好好吃一顿,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

    一件事终于有了结果,虽然这结果各方都不能说特别的如愿,毕竟有了个共识,人们都散了去。

    苏鸣鸾主动留了下来。

    祝缨看着她,乐了:“又想说什么?”

    苏鸣鸾道:“义父,我是真的缺人。山外人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不肯进山,我给山里活不下去的人活命的机会,难道不对吗?喜金这样的废物,早该……”她觉得自己的办法是最好的,除了喜金不满意,其他的没毛病!她也不要喜金现在的地盘,因为真的管不到那里,人,总能要一些的。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你又不太明白。你猜,我为什么不取山民出山呢?”

    苏鸣鸾脸上一白,低声道:“义父做事,心肠总是很好。可是我、我没有义父这样好,我是女人,我得给寨子里的人一个交代。不能很快见效的事情、不能让寨子里的人觉得痛快的事情,就算是心怀仁德、利在千秋,一时也是做不得的。我得保得住眼下。寨子里的人现在都围着我,是因为我能带来利。”

    祝缨道:“我不喜欢这种对待奴隶的方式,不过,风俗在此呀……你跟路果租人使吧。多少人,给他多少钱,比真的跑了强不是?奴隶到了你那里,也别觉得别人家的不使白不使,几年就给用废了,长远一点,明白吗?”

    苏鸣鸾眼睛微亮,道:“是。”

    又郑重给祝缨道歉:“我给义父添麻烦了,要不是我说错了话,义父定不会像眼前这样为难。”

    祝缨微微摇头:“也没什么。我要现在说,你们都与山外一样,也要考试做官,也不许随便杀奴隶,杀奴婢要向官府报备……你还好说,他们怕不又要起兵了。”

    苏鸣鸾认真地说:“若与山外一样,女人也做不了县令,那我,也要与他们一同起兵了。”

    祝缨道:“这里是梧州,与别处不同。”

    苏鸣鸾道:“这一条,也能写进去吗?”

    祝缨微笑道:“不是已经写了吗?”

    “那要刻到石头上,写到《公约》里,女儿同儿子一样,只要能干,朝廷不能干涉我们的继承。”

    “当然!第四条也有了。”祝缨说。这一条半好半不好的,不过也就先这样吧。

    苏鸣鸾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应,也出去准备出席晚宴兼明天的猎狼。

    郎老封君又揪着喜金过来找祝缨。

    郎老封君进来就将喜金按倒,自己对祝缨说:“大人,这货打小就不聪明!傻子一样!您别生他的气,气了打一顿,也就好了。”

    祝缨道:“我并没有生气。他不能好好说话,我就只好先不同他讲,同能讲得清楚的人讲。”

    郎老封君尴尬地笑笑。

    祝缨道:“请坐。”

    等两人坐下了,祝缨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以为我会偏袒苏县令。”

    两人又尴尬地笑笑,祝缨道:“其实你们心里也知道,她也偏向我,然而你们自与我相识,我可曾亏待过你们呢?”

    郎老封君马上说:“那没有!”喜金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这不就行了?话说开了就好。”

    郎老封君唯唯。

    祝缨又询问了他们的一些看法,譬如奴隶,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就不能转过筋来。祝缨掂量了一下自己也打不动几个寨子,勉强承认了现实。她对喜金道:“不要觉得自己吃了亏,你那里还有铜,又有别的物产,富起来了,别人要往你那里跑,你收不收?”

    喜金悻悻地道:“我敢做这样的好梦吗?”

    祝缨道:“为什么不能?我不干得挺好吗?”

    喜金道:“那我就等着大人了。”

    祝缨笑笑:“我一定会去你那里的。”

    当晚,大家跟没事人似的又一起吃饭,到第二天早上,祝缨又召了大家一起再议一件她想了很久的事情——准确地划一下地盘。

    《公约》第一条是定了梧州五县的范围,现在,她要借着机会将自己的地盘也给固定下来。

    在出动前,她拿出了一张地图,食指在图上一圈,道:“咱们来看一下怎么干,这一片附近有人清理过吗?”

    她给自己划了一片地方,略呈斜长状,离艺甘洞主家与喜金家更近一点,南端的尖端抵着路果家与阿苏县。北端是大山,这道山脉后面就是一条大河,与塔郎家背后倚着的那座山是同一脉。过了河,对面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是朝廷正常管辖的地方。

    到艺甘洞主家的那道山谷就插在地盘中间,祝缨的“别业”就在山谷后面,现在再稍切小平原上一点平地。

    五人都摇头。

    这片地方是祝缨精心挑选过的,她当然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他们几不管地带。不能说地方不够好,所以没人要,只能说这山里也没多少丰腴之地。且这一片与艺甘洞主家还连着,有一小片的平地还挺适合开荒的。

    她打算将地方算成自己的之后,就在山谷后再修一道“门”,以守卫自己的别业。

    祝缨就取笔将这一片圈了一下,写了个“祝”字,再顺手画了几笔,将各家的界简单画了一下,道:“各人管朝向自家的一片,还是一起?”

    这话也算是说中了一点他们的小心思,清理通往自家的路,自家这段路就要太平些。一时踌躇。

    祝缨笑笑,道:“那就一片一片的来!今天先清别业的周围,然后是……永治方向的。放心,接下来都会清理到的。金县令也是,以后不能因为永治方向清理过了,就不再派人出力了。”

    喜金忙说:“那是!”

    祝缨又顺手将永治字样也写到了地图了,接着刷刷几笔,又将几县的名字也写上了。

    雏形

    祝大头天晚上听到狼嚎的发了狠,想要女儿派人打狼,他自己也未尝没有一点豪情,以为既然女儿有这么多的手下,他也可以跟着出城看看热闹。打猎嘛!在许多手下的簇拥之下,指指点点,一会儿就见着野狼之类被猎取,何等的热血与快意?在京城的时候就常听有贵人“出城打猎”,他却从来没有条件尝试。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来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预备跟女儿说一声,自己也要出城去。

    他兴冲冲地找祝缨,找了一圈,在书房里找到了女儿:“老三呐,我也……诶?你穿这一身是要干嘛?”

    祝缨道:“打狼去啊。咱们墙是高,有狼在附近还是不安全,打一打,城里的人才能安心出去种田,商人也才能安心过来做买卖。”

    祝大自己想出城散心,却坚决不同意女儿去冒险,他也不提自己也要跟着去了:“那你叫他们去就行了,你别去!”

    祝缨道:“事儿是我定的,我必得去。”

    “那多险呐!狼是畜牲,不认识人的。”

    “我也不是自己去,还带人呢。胡师姐也跟我一同去。”

    一旁胡师姐道:“是,老翁放心,我会保护大人的。”

    祝大与祝缨白话一阵儿,见说不通,拔腿跑去找张仙姑,要张仙姑一同来劝祝缨。祝缨已换好了衣服、佩好了刀,她将桌上的地图折一折带上,提起长弓往外走,胡师姐腰间挂了一排的囊袋,也携一把短刀。两人出门就遇着了老两口来拦。

    祝缨道:“意思我都懂,你们瞧,他们都带着兵来的,我要是怯了,以后咱们就没法儿在这儿立足了。这里头只要有一个坏人,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我这也是开荒呢。”

    张仙姑什么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好像有人拿一块大冰块塞进了她的肚子里,又沉又冷。自打见到别业,她就有了一种“可以放心了”的感觉,今天却被告知还是不安全。

    祝大喃喃地道:“怎么还得拼命啊?”

    祝缨笑笑:“怎么是拼命呢?比以前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这一趟出去足有百多号人,不怕的。不说了,我得走了,今天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

    老两口担心地留了下来,祝大早忘了要“出城打猎”这样的新潮事了。两人都记起了在朱家村时的日子,朱家村里不是没有好人,但是他们家自己不行、又是外人,就受气。

    二人忧愁地看着祝缨往外走。

    ……——

    出了书房,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前面议事厅。

    路上,胡师姐道:“大人,老封翁也是担心您,要不……”

    祝缨摇了摇头:“我是必得亲自去的。”

    她已将石头城这里交给项乐梳理,命项乐从石头城里挑出二十个男子。这些人之前是散居山中的,也有一些山中生活的经验。祝缨的计划里,除了建城、招人、开荒、集市交易之外,尚有一条必须抓紧执行的计划:尽早弄出一支自己的私兵。

    手上没有刀,是守不住基业的。单凭“会做事”和“有利益”是不可能让大家愿意与她坐下来好好说话、保护她的财富的。不主动打劫都算厚道的。

    她能在山里立足,最大的保障还是朝廷那并不会为她动用的兵马。几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余威仍在,虽然留下了“奸诈”的名号,但是也震慑住了山里各族不至于动不动就跟她拔刀子。山中各族不信任山下官府,祝缨也不是很信任各族。苏鸣鸾与她捆绑得比较深,或许不会背叛,但新附三县就没那么紧密了。

    石头城建了,人口也越来越多了,荒地也开始地了,那就是时候弄点儿私兵了。然而她于领兵、练兵是一窍不通,从来没有参与过。梅校尉给她展示过了军营里的布阵等等,还给她看了操练之类。她只能看到其表,内中种种运转并不熟悉。

    但她知道,不是有几个能拿棍儿的人就叫有“私兵”了,流氓也会拿棍打劫。兵还得会配合,还得有武器。武器一直是朝廷严控的。

    这些都得设法解决。

    听到了狼嚎,祝缨的心思就活动了起来,她想试一试召集人手,一是“练兵”,二也是能有理由正当地持有一些兵器。同时也能够更熟悉一下山中附近的地形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见她打定了主意,胡师姐便不再劝,牢牢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才进议事厅,苏鸣鸾等人去外面各召集自己的人手未归,项乐匆匆进来,道:“大人,人已挑好了,都是别业里住的人,有家有口,在山地行走都行的。”

    “带来看看。”

    “是。”

    项乐就从石头城里选人,石头城里现在有近四百户人家,不到两千人,平均每家至少有一个成年的男丁——没有男丁而散居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之前就从这些人里选出几十人,作为石头城的巡逻队,如今又选了二十人。共计选出了近百人,这个征发即便在山下宽容的地方也不算多。

    祝缨与项乐来到议事厅前的广场上,看了这二十个人,他们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每个人都有衣服、有鞋,虽然穿得都不怎么整齐,更不可能成套。他们各自携带了自己趁手的家什,也有带棍棒的,也有带弓箭的,也有带砍刀的,也有拿着削尖的长竹条的。

    与此同时,祝缨带来的衙役和白直们也集合了起来,他们穿着整齐的号衣,手上的武器也好一些,多半有佩刀。

    祝缨走近了一些,问才住过来的居民:“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之类。她换了两三种话,发现这二十个人里,一个会说官话的也没有——这是肯定的,大部分会说一些各族的话,有两个能从打扮上能明显分辨出是花帕族的。

    她就问这两人:“这里附近是花帕族的地方,你们怎么不去寨子里呢?”

    两人是一对父子,那位父亲说:“我小的时候,我阿爹惹怒了头人,我们就逃了出来。再没回去过,在山里打点鸟兽,种点豆子也能过活。”就是苦了许多,他有七个孩子,死了三个。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最小的一个是冬天被狼拖走了吃掉的。

    祝缨道:“这样啊……”

    此外还有一个会说山下方言的中年男子,他引起了祝缨的兴趣,路果和喜金都还不怎么会讲呢!

    男子道:“我以前给山外的商人带路,带他们过山到那边做买卖。”

    祝缨点头,又细看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都有点紧张,说:“好用的!我们用得顺手!”语气里带点儿惶恐担忧,有点怕被赶走。冬天正是日子难过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个地方存身,并不想离开。

    祝缨没吭气。

    “养兵”不是费钱,而是烧钱。这才二十个人,将他们的兵器、衣服统统换一遍开支就不小了。

    一个成年男子要保持行动力他就得吃饱,要操练他就没功夫种田,得有人供养。这还只是普通的兵,如果是骑兵,还得养马。山中用到骑兵的时候不多,但骑手在传递消息方面比人跑更有效率一些。

    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亦兵亦农”,农忙时开荒,农闲时训练。平常就将城里的壮丁组织起来,轮流巡逻。时间长了,人也熟练了,等以后人口多了、粮食多了,再重新理会。无论是朝廷还是五县,基本也都是这样,平常只有数量不多的官兵和“洞兵”,要打大仗了,再征发。

    谁都养不起太多脱产的壮年男子,即便是现在这个数量,也还得有军囤做补充。

    祝缨道:“回来有收获,狼肉我拿一成,其余都归你们。狼皮你们一人一张,有多的我再拿。”

    她换了两种语言说完,二十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能够早点拿到手,趁着商人还没下山,又可与商人交换一些东西,这个冬天他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至少接下来两个月能松一口气了。

    祝缨则想:要给石头城定一定“例”了。

    这个比公约要方便得多,这是她的地盘,她说了算!

    …………

    祝缨这里检视完了人手,苏鸣鸾等人也将自己人集合好了。他们都不曾带人进入大宅,而是集合在大宅外的广场上。

    祝缨等人出去,身后有些人见到了这些头人有一点畏缩,又都站好了。苏鸣鸾等人的随从比石头城的二十个人看起来要好不少,他们的衣服比较整齐,所携带的武器看起来也更锋利正规一些。

    祝缨扫了一眼,对项乐道:“你带人看家,看好了,不要让家里人出去。说破了天去也不许跟来。”

    “是。”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咱们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晚上依旧回来,商议一下接下来怎么干。然后就一气扫荡完这一片。”

    方案比较保守,五人却都说:“好。”

    祝缨又讲了猎物的分配方案:谁打到的归谁。

    他们也无异议。

    祝缨问道:“山里行事你们是行家,大伙儿都说说怎么动手呢?”

    五人也都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出来。

    他们也经常组织狩猎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太大。即使人多,也是分头行动。百来号人同时进行,算队伍复杂的。

    在这深山密林里,狼群较小,狼的体形也不太大。见到大队的人出动,狼一般不会上前。但是落单的人又很难干得过狼,她们这一次是要用另一种方法:带上各族的好手,循迹掏窝,围剿平推。

    山雀岳父年纪最大、经验最足,他说:“就这一次是不能扫荡干净的。谁家寨子里不时常打猎的,山里的狼也没见绝了种,还是年年闹。有时闹得大一些,有时闹得小一些。”

    祝缨道:“每年农闲,我也带人打狼,总不能一直躲着。”

    山雀岳父见她不要求一次将狼杀尽,就不再说别的了。

    他们又各出几个好猎人,带着大队往山中进发。

    打头的是喜金家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是长得很结实,穿着一双皮靴,背着弓,手里提着一把刀,道:“我来引路。”

    在他的后面都是几家的好手,祝缨与苏鸣鸾等人都在后面,她们的身后是另一半的随从。祝缨见这些山中猎人,有部分箭头是铁制,喜金家有部分似是铜箭头,另有一些人的箭头是骨制或者石制的,并没有全换成铜铁。

    他们的刀倒都是钢刀。

    走了半天,前面的猎人就做了个手势,说:“这里有,都别出声,也别动。”

    他们几人先循迹向前,等着他找到了狼再发出信号。过了好一阵儿,他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打了个手势:“前面,两个。”

    他与几个猎人轻轻地上前,祝缨也下了马,尾随他们。苏鸣鸾与胡师姐都劝她:“前面危险,等他们回来吧。”

    祝缨道:“我要看看。”不能每次都带着五家人一块儿上吧?她的地盘,最后还得是她自己守。

    她慢慢地跟着,小心地学着猎人们的样子,看他们怎么走路,都走什么样的路。阿苏家的猎人悄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的旁边小声介绍:“人有人路、兽有兽道……”

    说了一长串之后,前面的猎人终于回头说:“别说话了!快到了!”

    他们安静了下来,猎人们上前,忽地,狼嚎声起!

    胡师姐抽刀拦在了祝缨身前,祝缨也拔出了长刀,其他人也一拥而上,前面的狼不再嚎叫而是出发了呜咽。猎人们呼喝着,祝缨看到两条灰影扑向了猎人!

    猎人虽然多,与二狼也缠斗了好一阵儿,终于,一狼发出了哀鸣倒在,另一狼要往深山逃去,被一个猎人下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接着一刀结果了它。

    祝缨一直在关注地看着,心道:还好,就两只。

    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开始启程回石头城。他们将狼的四爪捆起,拿一条棍子从中穿过,像抬猪一样抬着,队伍进了石头城。

    此时将近晚饭,城里一天的交易已结束,空旷的石头城内有不少人在闲蹓跶。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安全又宽阔的场地供人散步,有一个护卫武师一时兴起,就在空地上耍一套拳,引来同行喝彩,他们又各施自己的绝技,也有耍棍棒的,也有使刀的,还有互相切磋喂招的。

    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城楼上的人看到祝缨这一行人打着火把过来,高声问:“是什么人?”

    祝缨这边胡师姐说:“二郎?是我们!”

    项乐对下面说一句:“自己人。大人回来了,把东门关了吧!等大人进城,再关南门。”

    然后匆匆下了城楼来迎接。

    出动了上百号人,打回来两头狼,主要还是五、六个人的成果,仍是引来了一些商人的围观。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交头接耳:“大人果然是个实干的人。”“爱民如子岂是虚言?”“还是跟着大人安全。”

    已定居的人每当这个时候也都是出来看武师耍把式的,又看到了抬了狼回来,也有人认出来后面有他们的家人的,有叫儿子的有叫阿爸的,也有叫丈夫的。城里更加热闹了。

    一行人进了祝宅,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进了议事厅,喜金就主动将两头狼献给了祝缨。

    祝缨道:“谁打的算谁的。”

    喜金道:“是在大人家打到的,就是大人的。”

    两人一番推让,郎锟铻道:“这是第一天,猎物应该给最尊贵的人。以后还有呢。”

    祝缨这才收下了,说:“今天拿它加菜。”

    狼肉并不好吃,他们将两头狼都剥皮取肉,象征性地烹制了一道菜,其余菜色还是惯常吃的那些。

    因第二天还要出城,这一晚喜金等人都睡得比较早。祝缨却又叫来了项乐,询问他石头城内的事情。

    项乐道:“按归记载,一共三百八十一户,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幼童若干……”

    这些人的年纪多半是模糊的,“山中无日月”,许多人不记得生日,山中也没有很规范的历法。即使记性好的人,也不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等记事之后再数看过多少回花开,也就只能大概估个年纪。

    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有一种与山下贫民差不多的情况,既不识字、也不怎么识数,有时还能数岔了。

    项乐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祝缨道:“打上灯,咱们看看去。不要叫小柳他们。”

    她与胡师姐、项乐二人悄悄出了府,只有花姐知道——狼皮放花姐那儿,祝缨留了一张,又携了一张过去。

    …………

    石头城,因是建在山上,所以地势也不得不有所起伏,祝缨仍是尽量给它规划得整齐。

    居民居住的坊尽力四方,坊内街道也划得比较整齐。因为人少,交易日又热闹,石头城这里的“宵禁”执行得并不很严格,坊门是开着的。

    三人走了进去,只见有些屋子里透着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项乐低声道:“这些都有人住的。”

    这里的房子祝缨只提供了一些简单的材料,每户因为按照人口来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间正屋加个院子。有的干脆没有院子,就临着坊内的小街盖着,开门就是街,进门就是屋。祝缨也穷,他们也穷,修完城墙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缨现在还等着官糖坊的利润、明春的宿麦缓解囊中羞涩。

    项乐道:“我白天就来看了一眼,这里也有里长。”他们也照着自己熟悉的习惯,将住户编号,五户、十户设个里正之类。一层一层的将话往下传。主要是选家里男丁多一点的,因为要用到他们维持秩序。

    他们进了一户里正的家,这人就是之前跟随打猎说自己给商人带过路的中年人。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妻,三男两女五个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还有偏屋。

    大门一打开,祝缨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等着。里正搬来了椅子,喊儿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灯。

    祝缨道:“无坊,等他们来了再说。”

    听说她来了,许多人又过来围观,墙头上一左一右两排的脑袋,还有人扎了火把,把个小小的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齐了就往门槛上一站,说:“白天得了两头狼,虽不是咱们亲自打的,不过金县令送给我了,我说了要分给大家。”

    里正道:“咱们没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缨道:“他送给我的礼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张狼皮,另一张在这里了。要裁了分给你们也是无用,先给你们看看,寄存一下,等这个月打狼完了,一总来分。”

    人们听她这么说,心道:大人跟传说的一样。

    祝缨这么通情达理的,还跟他们解释,反而让他们有点迟疑,都含糊说:“好。”

    祝缨道:“莫将人家墙压塌了,都回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项乐又吆喝一声,人潮才渐渐褪去。祝缨心道:功夫用在哪里,哪里能看着见。福禄县的百姓听我的话,别业这里反而更听项的,可见我之前没在他们身上下太多的力气,这样可不行。

    她笑着问里正:“方便进屋说话么?”

    里正忙说:“大人请。”

    祝缨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与里正细谈,问了他的来历:“我看你与他们有些不同。”

    里正道:“小人家里原是南府人氏,因开罪了黄家,只得逃到山里。在喜金家的寨子里住过几年,唉……他看了小人家里的手艺,要给他做奴隶,小人家里只好往深山去,也不敢与头人家相处了,就自家人过活。”

    “思城县人?”

    “是,小人也姓黄。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县就好了!”

    黄里正家有个木匠手艺,祖传的,家里还有二亩地,自己种粮自己吃再有个手艺赚点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黄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很近。黄十二郎他爹要扩建他的大宅,就得侵占别家的宅基地。

    黄里正家不给,还要跟族里控诉,黄十二郎他爹并不比儿子善良,同宗人的便宜他也占。逼得黄里正的爹带着老婆儿子跑了。

    因为有点手艺,黄里正拐了寨子里一个跑出来的姑娘,也算有个家。他家原是庄稼人,在山里辛苦开出一点薄田,他又给商人当向导之类,勉强养活了几个孩子。一听到以前见过的商人说有石头城的消息,他就跟着商人到了这里,一看之下马上决定搬过来!

    不为别的,就为官府一个月一次办大集,许多商人都跟着祝缨进山不自己走了,他给商人当向导的活计就锐减,眼瞅养家困难了。

    说的时候却还是要说另一个原因:“咱信得过大人。”

    项乐道:“他来别业最早。”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他现在的生计。黄里正道:“也在咱这城外开几亩薄地,今秋已收了几石米,再做些杂活。”

    祝缨又问他石头城的情况,问他怎么看的。

    黄里正小心地问:“大人,小人听他们管这里叫别业……真的是大人的别业么?”

    祝缨点了点头。

    黄里正舒了一口气,道:“要是大人的庄园,咱们就扎根在这里、投效大人啦。这要是新设的县……”

    “你就不愿意了?”

    黄里正苦笑道:“那就听天由命了。这里四面都是獠人,没有大人这样的人物……”他说着,摇了摇头。

    以各族之间之前互相抓人祭人的情况来看,也确实不能说各族之间亲如一家,是是热情友好的。朝廷往这儿放一块飞地?各族未必会甘愿接受。

    黄里正他们为了眼前安全,也还是会搬过来的,但是对未来就不会有太大的希望。朝廷的官员,像祝缨这样的并不多。反倒是许多地主与官员关系不错,兼并起来肆无忌惮,就怕自己辛苦开出来的田,又要被别人收走了,还要服极重的役、交极重的税。与其这样,不如投到祝缨的名下——这也是许多普通百姓投身官员门下的一大理由。

    黄里正又说:“索宁洞主、艺甘洞主偷偷地来看了好几次哩!那不能全是打的好主意。”

    祝缨与他聊了一阵儿,又询问了一些山中和石头城中的情况,渐渐地对石头城居民的了解也更深了一些。

    出了黄里正家,她将这处民坊又转了一圈,期间还遇到了一个打更人。

    第二天,祝缨又带人出去打狼,中途又学到了一些山林之中的技巧。这一天依旧的收获是两大两小,一窝端了。刺激的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野猪,一头大猪带着七、八个小猪。

    这边的猎人围了上去,有经验地追逐、将大猪和小猪分开。小猪很快被拿下,七、八个人对着大猪围上去,远远放箭,将野猪打得直哼哼,却不见野猪流血。

    野猪一个冲刺,拱开了一个猎人,扬长而去!

    胡师姐低声道:“我们以前走路的时候,人要是多,还不太怕遇着狼,但是怕这家伙。它一身都是厚皮。”

    祝缨看了看被拿下的小猪,道:“有这些也够了。”

    回到石头城后,她得空就换上一身布衣往民坊和集市里转悠,有不少人都认出了她。也有认不出的,她就说自己是商人,跟过来做买卖的。遇着两天下雨,祝缨早上同五家再议公约的内容,下午就还是出去晃荡。

    如是十日,祝缨便收手不再纠集人出城打狼了。她也有点托大了,算上她,六家一起围猎,她到手的狼皮根本没有二十张!她只得将二十人召集起来,将七张狼皮给他们,数目不足的,不取狼皮就将狼肉多分一些。

    小小的民坊也欢腾了起来。

    黄里正趁机建议:“将狼皮卖给商人们,得到的钱大家平分。”其他的人也都同意,此事便交给他来交涉。

    那一边,商人们的交易也陆续结束,商人们都收拾包袱,等着祝缨带他们回去。有人收了这些狼皮,给黄里正算了钱。都想,这回应该能回去了吧?

    祝缨却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办!

    她召来了民坊的所有里正,到她的大宅议事厅里开会——她要宣布一下这个别业的“法”。这个不像公约,不用跟别人商量,自己定就行了。如果百姓反对且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再改。

    第一是关于户籍、田亩的统计,各家要如实申报。然后按照这个统计来征税、征役。

    这一条只要是“有主”的地方,都这么干里。

    黄里正问道:“那……不知大人要怎么征收呢?”

    祝缨道:“按人、按户、按财产。”

    她可以不抽各族商人交易的税,那是为了吸引人流,且都是各族互相的交易。但是居民的农税就得收了,不然她怎么维系这座城?维系不下去,大家一拍两散?

    她的规定是这样的,如果各人自己开荒,她提供农具、种子、耕牛,那得五五分账,如果一切自理,那她抽什一税。然后居民还得承担一定的役,比如巡逻、上城楼站岗之类的类兵役,以及譬如修路、补城墙、修水渠等等之类的徭役。开出来的田,他们自负盈亏,税要交,其他的她不管。

    如果是为她开荒,算她的佃户,什么都是她的,这些人的生活有她保底。但同样的,要多付出一些为她服务的徭役。比如给大宅当个门房之类。周围都是荒山,她划定了地方,佃户去开。

    此外,无论是田地还是石头城内的住宅,尤其是住宅,本来是她经营的城、给的地基、提供的材料,所以田地和住宅不得随便交易,交易要得到她的同意。否则不得出售。

    如果是猎人之类不会种地的职业,想学,也可以,照着前面两类。但是如果不种田,不交粮,就得从别的地方补回来,比如服役你得久一点,有打狼之类的活,得跟着干。有巡逻山林的差使,也得干。

    如果有人经商,与外人的交易,比如现在进行的每月一次的这种集市,还是不收税。但是如果是卖给本城居民的,得收税。祝缨决定再设一个集市,以作区别,那还是什一。开店,比如旅店、茶楼之类,也是要纳税的。

    在别业里,因为周围都是不同的异族、如今城里的百姓也有许多是各族人士杂居,与山下的律法并不通用。具体的细节,她会逐一说明。

    里正们也不懂这些,黄里正这样的还能稍稍听懂一点,各族散户都听迷糊了。但是有一条他们是明白的:比各寨的头人善良太多了!

    头人要你干活,顶着星星也得爬起来,大人居然每年只用大家一个月。

    黄里正等人则认为,祝缨是地主和官吏里最宽容的一个人。

    黄里正道:“城是大人的,大人要怎样就怎样。”

    祝缨准备了许多的条目,自认想得已是比较周到了,不想最后换来了这么一句话,她有点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回去告诉街坊们,以后照这个办。对了,今年我不收,明年也不收。才开荒嘛!但是役,得服。”

    里正们欢呼了一声:“是!”

    …………

    里正们走后,祝缨又对项乐道:“这里你要多用心!”

    “是。”

    “要招募一些人才,起码要些能写会算的。会看秤的。不然怎么收税啊……我总不能调了祁先生过来给我收税吧?”

    “是。”

    祝缨又说:“将县令们请来吧,我还有话要对他们讲。”

    “是。”

    不多时,几个县令都到了。祝缨也不与他们废话,直接说:“在别业这些日子了,我也该回去准备过年了,动身之前还有一件事。”

    苏鸣鸾问道:“不知何事?”

    祝缨道:“梧州是州,刺史之下有别驾、有长史、有司马之职,别驾已经有了,现在缺长史、司马,这两个职位该由各族出人。”

    五个人里有四个半是听不懂的,苏鸣鸾也是半懂。祝缨只好又解释了一下什么是长史和司马,又告诉他们,梧州刺史府的官员,三分之二得是他们各族的人,但是由于他们不识字,许多事儿他们管不了,所以六曹等还是由现在的官员担任。这次定出来的副职,也是摆设。

    祝缨道:“然而长史、司马,也该能说会写。”

    郎锟铻指着苏鸣鸾道:“那就只有她能行了吗?”

    祝缨摇了摇头:“长史、司马不是世袭,这是全州的,你们谁也没有整个儿的梧州,对不对?而且,山外的官员我都不让他们管山里,山里的这两个职务也不能管山外的事,羁縻官不领朝廷的俸禄只收赏赐。”

    苏鸣鸾问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轮流来做,每任三年。这样,我这儿做了五个签,上面写着从一到五,你们来抽签。”

    “一先做吗?两个官都做?”

    祝缨道:“先抽签,确定自己是几,我掷骰子,掷到了几,抽到这个号的县就出一个人来做这个官。比如掷到了五,就是五号家先做,然后是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这样还算公平吗?”

    五家人想了一下,都觉得可以。

    他们先抽签,喜金抽到一、山雀岳父二、苏鸣鸾三、郎锟铻四、路果五。

    祝缨掷骰子,先掷出了个六点,她说:“六点不算。重来。”

    又扔了一次,出了三,就是苏鸣鸾家,祝缨道:“这次长史是阿苏县的了,苏县令举荐一人,你提名,我上奏。”

    再掷,出了二,是山雀岳父家,祝缨道:“司马是顿县出了!也一样,你举荐,我上奏。”

    没被投出的人也不生气,都说:“可以。”

    祝缨道:“再咱们就回了?下次见面,要到明年春天啦!”

    众人都很不舍。

    祝缨没提一定要把公约现在就定下来,明年再接着议嘛!至于奏本,她不打算写是自己抽签扔骰子定的次序,就只说“轮流”。

    她回去收拾行李,苏鸣鸾带着女儿来见她,说:“义父,这孩子就交给您啦。”

    祝缨道:“好,反正年前我还给你送回去,年后到别业的时候再带走。想好了要荐谁么?”

    苏鸣鸾微微皱眉,问道:“我心中有些犹豫,想请问义父的看法。”

    “担心你大哥?”

    苏鸣鸾也不藏着,道:“对。”

    “行,”祝缨说,“三年之后卸任了,他身上也还有个品级。”

    苏鸣鸾笑笑,道:“他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我看着也很难过。”

    祝缨道:“你做家主,比他强。”

    苏鸣鸾又将女儿领出,再次清点女儿的行装。

    祝缨踱出屋外,果然看到了苏老封君。苏老封君道:“谢谢阿弟啦。”

    “阿嫂托我的事,我当然会尽力。阿嫂觉得满意就好。”

    正名

    苏老封君本不必亲自过来,她在自己家过得好好的。愿意长途跋涉跑三天的路程再在一个只有雏形的石头城里住小半个月,是因为她有一桩心事——儿女。

    她的孩子里活下来的有五男两女,但是因为洞主之位却分成了两派。丈夫生前对她说明过家里的情况,是女儿更有本事更适合做这个洞主。当时苏老封君的一个想法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老大当洞主,让小妹管事?这样兼顾了二者。

    但是阿苏洞主的意见是:不行,老大脑子跟不上,小妹管事,老大不同意,这寨子到底听谁的?迟早要出事儿,不如打一开始就交给小妹。儿子们呢,早点断了念想,不容易生出野心,再托付一下山下阿弟,能保命。

    苏老封君的意见是:那为什么不让老大当洞主,小妹管事,如果两人有了矛盾,再请山下阿弟调解?

    阿苏洞主的回答是:那山下阿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小妹嫁出去,嫁到一个当主母、能管家的地方去。那咱们家就要坏了。

    苏老封君被丈夫说服,苏鸣鸾也做得不错,管寨子就能看出来比长子强不少。但是身为母亲,是不想任何一个儿女出事的。眼见得长子一天一天的消沉下去,她也有点儿坐不住了。

    所以这次就要求跟苏鸣鸾一道往石头城见一见祝缨,瞅了个机会,将长子的难处跟祝缨说了。请阿弟给看看,怎么让长子别这么丧气,老大一个男人,正在壮年,这样下去可不行。

    祝缨这儿呢?梧州初创,也正是在各项制度刚刚试行,又要攒人的时候,州里的长史、别驾本来就是要用到各族的人的。就算苏老封君不付,她也打算这么办的。正好,她就顺手把这事儿给办了。

    苏老封君十分满意,又来致谢。

    祝缨一边送她回房一边说道:“阿嫂操心太多啦,他这么大的一个人,还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么?阿嫂回去去告诉他,收拾好了行装,带着家口准备下来做官吧。州里有分给官员居住的房子,不过呢,这个官儿是轮流做的,先做三年,身上的官阶三年之后也不取走,还是在他身上。他这三年要是干得好,又或者发现了别的什么长处,那样才是长久之计。”

    苏老封君又细细地问:“以后还要回山上?那他的屋子就还要留着啦。”

    祝缨笑笑,道:“你是担心以后他们兄妹又有不好?阿嫂瞧我这别业,不也是一片野地上建起来的么?有的是办法,无论如何,现在咱们又有了三年的时间。”

    苏老封君道:“那你可多教教他呀!”

    祝缨点点头:“正好,家里孩子们也渐大了,也该上学了。我再另开一所小学校,先教语言。”

    她的脑子里已经划拉出了一整个计划:全员都上学,那不太可能,现在能上学的也只有一些寨中富人的子弟以及少量的聪明孩子充做富人子弟伴读的。

    这些人先学,学会官话、学会读写算,简单一点的就行,然后回寨子里就能用了。先把户籍之类的给盘个大概吧!

    苏老封君见她有了安排,道:“那就都拜托阿弟啦。”

    “好说好说。奏本上要给他起个名字,照着音来写呢,看着字不太好看,不如照着意思再取一个?小妹叫‘鸣鸾’,跟她本名的意思就很近。”

    苏老封君道:“都还姓苏,阿弟你看着取吧。”

    “苏飞虎,这三个字怎么样?”

    苏老封君听了她的翻译,道:“那就这样!”

    祝缨将她送到院门口就不进去了,转而去找祝大和张仙姑,看看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了。两人对山上这个“家”十分的看重,不是很想回去的样子,东西也不肯往山下带了,有点将山下的刺史府当成个客栈的意思。

    祝缨进了院儿里,只见里面只有一个蒋寡妇在洒扫,祝缨问道:“他们呢?”

    蒋寡妇笑道:“老翁他们带着石头、锤子去外面逛了。”

    “这会儿集市都收了,还有什么好逛的?”

    蒋寡妇道:“这些天大人出城他们就往集市上逛,有时也往坊里去,想是习惯了,又想与熟人道别吧。大娘子说,以前在福禄的时候就常往外头去,到了府城之后反而不常逛了。石头城叫她想起来当年了。”

    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她转身出去,想去找花姐说话,听到外面一阵声响,看着时,却见祝大等人回来了,也往花姐处去。

    祝大道:“你们两个先回房收拾行李,三儿她娘,咱们看看花儿姐。”

    祝缨心道:这是要干什么?她站着没动,等祝炼、祝石二人进来,见到了她,给她问了好。问道:“你们去市集了?”

    祝石笑着用力点头,道:“嗯!大人您看,他们给我的!锤子也有。”他一手拿着个风车呼呼地吹。锤子手里捏着一只木雕。

    祝炼道:“还去坊里了,阿翁阿婆都舍不得走,到后来阿翁都不笑了。”

    祝缨道:“你们收拾吧。”

    她又往花姐那里去,也想听听二老的心事。哪知到了花姐门外,就听祝大问了一句:“她也没同你说过吗?”

    花姐道:“小祝或许心里有想法吧,我现在还不知道,她都会安排好的,您二老别急!”

    “怎么能不急呢?她都三十了!”祝大焦虑地说。

    接着,里面又没声音了。祝缨走进了院子,扬声问道:“什么急不急的?”

    几人都跑了出来,杜大姐也从厢房里出来,看到是她,跑去拿热水来给她。

    祝缨进了花姐的正房,在桌子边坐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问我呀?”

    祝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儿,逼近了她,压低了嗓门儿质问道:“锤子和石头,你是不是要养来当儿子呢?”

    祝缨吃了一惊:“您从哪儿听来的这话?怎么可能?”

    祝大长出了一口气,表情也舒缓了,道:“那就行,那就行。”

    “您从哪儿听来的这话?是今天出去听谁说了什么了吗?”

    祝大道:“没谁。”

    祝缨怀疑地看着他,张仙姑忙说:“是没有,今天……”她看到杜大姐从小院的小灶间里出来,手里的大铁壶嘴冒着蒸气,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没别的事儿,就他瞎想!”

    祝缨道:“真没有?”

    祝大也叹气:“没有的……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祝缨说,“咱这‘别业’也没个正经的名字吗?你不得起个名儿啊,叫他们混叫着。”

    祝缨道:“都叫什么了?”她一直管这里叫别业。

    祝大道:“别管什么叫什么,这儿是咱家,咱不起名儿叫别人乱说吗?生个孩子,自己不起名,别人就要管他叫狗子、叫野-种。”

    祝缨听这话不对,说:“来,咱们仔细聊聊。”她伸手取过一个茶盘,将茶壶茶杯都拿上了,对杜大姐使个眼色,让她避一避。杜大姐心道:不知老封翁又犯什么别扭了。

    四个人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道:“来,坐下来慢慢说。”

    张仙姑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来,祝缨房里是不放仆人的。本来祝家的仆人就少,祝缨情况又特殊,许多打扫的活计都是张仙姑和花姐在干。如今这五间正房,一个仆人也没有。

    张仙姑叹了口气:“今天,听外头的人说,这叫石头城,这老头子就犯犟了!”

    祝大道:“你懂个屁!”

    ……倒叙……

    马上就要下山了,老两口虽然很不舍,但仍是要收拾行李跟着走的,不然祝缨后宅没个人盯着,不方便。

    祝缨出城的这段时间,他们俩在这大宅里呆得实在闲得慌,偌大的宅子,人比在后衙的时候还少。又空又无聊,他们便出了宅子到城里瞎晃,虽然有部分人不认识他们,有些人语言也不太通,但是他们衣饰看着就不像个普通人,又有认识他们的,也有说好话的,也有奉承的,反正就挺热闹也挺享受。

    没几天,就跟一些人混熟了。他们也不收商人和百姓的礼物,但是只要逛一逛,想一想这整个城都是他们家的,心里就挺美的。

    要走了,就带上了祝炼、祝石一起再最后逛一次、道个别。

    这一蹓跶就蹓跶出意外来了。

    起初,一切都好,人们也都对他们打招呼。商人们熟悉了,都拱手为礼之类。居民中还有些胆小的或者是初来不认识他们的,被邻居们一说,都吓了一跳!城主的父母!那是老主人呐!

    又也有磕头的,老两口又赶紧将人扶起来之类,显得平易近人颇得了一些赞美。也有人见到祝炼祝石跟在他们的身边,穿得也整齐,年纪小,张仙姑与祝大平素待他们也像看孙辈,就觉得这是“小郎君”,乃至于有人朝他二人行礼磕头。

    老两口又都笑着说:“这使不得。”忙将人扶起来。

    到得此时,一切都还不错。

    途中,遇着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风车玩具,祝石盯着多看了一会儿,那孩子的母亲就从孩子手上拿下了风车“孝敬小郎君”。孩子哭了,母亲又在孩子身上打了几巴掌,孩子哭得愈发的大声。张仙姑就出钱把风车买了下来,孩子母亲还不敢收,张仙姑硬塞到了她的手里。

    此时,张仙姑心里已有点不自在了,祝大倒还凑合,拿着风车给了祝石道:“喏,这下好了,拿着玩儿吧。”

    祝石道:“他、他哭了。”

    孩子的母亲慌忙说:“没事儿,再做一个就得了。本来就是自家做的。”

    祝石就拿着风车一路玩儿了。

    如果此时他们回家,也就没有下面的事情了,不幸祝大还没逛够。他们又蹓跶了一阵儿,不合遇到了让祝大心情变糟的一件事儿。

    他们遇到了几个商人在茶铺里聊天,商人们的货也卖了、山货也收了,正坐着等回去。三大一小,小孩儿约摸十岁左右,与其中一个商人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一个商人说:“买卖已做完了,不知怎么还不走?”

    另一个人说:“你要走,自己走就得了。”

    “我是说大人。”

    “大人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还要听你号令?”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咱们还是跟着大人一道走安全些,不怕野兽也不怕歹人。”

    另一个就赞同说:“没错!自己走的,进城还要验身份、不许多带人马货物,跟大人进来的,带多少人都能进来有地方落脚。我宁愿多等,也要跟同大人一块儿走。远近谁不知道,石头城这儿,安全!”

    祝大就听到了他们说“石头城”之类的,他也是为女儿得意,也想掺和两句:“你们叫这儿石头城啊?”

    他这些日子四处乱蹿,有个商人认出了他,又是行礼又是让坐的。祝大对自家这个新别业十分得意,又提起石头城。

    祝石跟在他身边,祝大一向待他更亲近,见祝大说了也跟着说了一句:“我就叫石头。”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小孩儿因有了同龄人,也好奇地看看他手上的风车,顺口说了一句:“城是用了小郎君的名字吗?大人真疼你。”难道不是因为这城是用石头建的?这看起来傻乎乎的财主家的胖儿子真的是大人家的小郎君?白天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祝大的脸色当时就不太对了。

    他也没有心思跟商人显摆了,勉强地同商人说:“明天就走,都收拾好行李吧。”

    张仙姑看他脸色不对,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祝大见人来人往的,说了一句:“要走了,心里不好受,不行吗?”

    接着他就要回家了,回到家里,先让祝炼祝石收拾东西。打发走了两个小孩儿,祝大才对张仙姑说:“明明是咱家的,怎么叫个‘石头’城的?不行!咱们问问花儿姐去!”

    ……倒叙完毕……

    花姐此时才知道这老两口问这个是为了什么。

    她本来还以为是二老见着了“家”,又想起来祝缨还是孑然一身,不免关心起来。类似的想要孙子的话题他们不是没念叨过,花姐以为这次还同以前一样,正打算慢慢开解呢。现在正在关键的时候,真不是个好时机。祝缨是女人,要亲生的孩子,就是得亲生。根本不行!

    明年就轮到祝缨上京了。

    而且谁配呢?

    祝大还问了她一个问题:“花儿姐,你读的书时有那样,被人养做儿子改了姓,后来不改回来,不敬亲爹娘的贵人吗?”

    花姐一时实在想不出来有没有这样的人,只好摇头:“我不知道,一会儿问问小祝,她读的书更多,或许能说得出来。”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她也不知道要摆出个什么表情来好,只得看向祝缨。

    祝大和张仙姑也看向祝缨,祝缨道:“没那回事儿,没起名字是我不太想叫名字传出去。现在不是大张旗鼓的时候,不适合。”只有一圈儿围墙,人口不到四百户,田也还没开出来,私兵也还没有。显摆什么?招雷劈吗?

    张仙姑听女儿给了话,就说:“那就行了,你爹白操心一回。我看两个孩子也挺好的,别生份了。咱们明天就走了吗?你的事儿办完了?”

    “嗯,明天走。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有个数,苏喆大舅就是梧州长史了,下山后我写奏本,明年他就能领到告身了。以后与他家往来,也当成走亲戚。”

    “哎哟,他也?”

    “是,他娘托的我,说,儿子老大了,在家里也没个正事干。怕跟他妹子拌嘴呢。”

    祝大忽然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别家的事办完了,咱自己家的事呢?既不要他当儿子,不,哪怕他没了爹娘,咱收养了他,也得知道这是谁的家!就算不敲锣打鼓给人知道,也得这是咱家别业吧?得叫个‘祝’家庄!就算他以后长大了,想改回本姓儿!这儿也不是不姓祝的人能占的!”

    “……”祝缨沉默了一下。

    张仙姑道:“你个死老头子!又胡说八道了!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他们还怎么留在家里?两个孩子爹娘都没了,你叫他们到哪里去?有良心没有?”

    祝大低声怒道:“我又没要赶他们走!十好几岁了吧?老三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挣钱了!成天能吃点豆子野菜混饱肚皮就不错了,过年才能闻肉味儿!衣服补丁撂补丁!如今我给他们天天吃肉,季季新衣,还好几套换着穿!他们都没自己洗过衣服!还给读书!当财主一样养着,还不够好?乡下财主也没这样的日子!咋?还要跪着求小郎君赏我口剩饭、别给我老叫花子一耳光?!

    老三吃这么多的苦,咱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儿,就为了这个?朱四家的儿孙养得上心,那是人亲生的,死了只给他供饭的!这两个,有亲爹娘的,你得吃人家剩下的!

    还惦记着亲爹娘的,叫亲爹娘养去,别想拿我的家产去供死鬼。

    这是我祝家,就得是祝家的名儿!不能沾一星半点儿别的东西!就算要拿他当儿子养,也不能是‘石头’城,也得是‘祝’家庄。就算能擎这份家产,也得知道是从谁手里拿的!是谁给的!”

    张仙姑听他这一通话,入耳十分不舒服,道:“你说这一大长篇子做什么?好好说。你自己还挺喜欢石头的……”

    祝大现在一听“石头”就瞪眼,张仙姑忙用话截住了:“都是有良心、懂道理、知道好歹的孩子,好好教,会好的。就算不要当咱家孩子,你也别说这么难听。”

    “嗤,”祝大发出嘲弄的声音,“丫头她外婆为啥把她大舅送到老三这儿来?一个大男人,话都不会说,下来干什么?他留在家里,丫头她娘就坐不稳!我不跟你个傻娘们儿说这个!”他日常习惯管苏喆叫“小丫头”。

    “你个死老头子,说咱们家的事儿呢,怎么扯到别人家了?”

    “不,”祝缨轻轻地说,“这一回,爹说得有点道理。”

    祝大自己或许没有说得特别的清楚,但是祝缨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更是从中想到了更多。

    祝大道:“是吧?”

    祝缨道:“爹也不能将他们当成仇人一样。收留他们的时候,都是有原因的。你也挺喜欢石头的。”

    “不是那种喜欢!”祝大马上说。

    祝缨道:“我知道了。现在咱们将话讲清楚,我并没有随手拣一个男孩子就要将他当作儿子,以后交付家业。如果有人有了这样的误会,咱们就得慢慢儿给它拧回来,你也不能现在就甩脸子给孩子看。孩子什么都不懂,要养他们的也是咱们,一转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就不要人家了,这不行。你天天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给他钱花,先惯着再说他不该得这些,这不是上墙抽梯么?抽也让他下来、能自己走路再抽。”

    当初收留他们就不是为了养个儿子当继承人。一是当时的情况他们没了父母又受排挤,收留他们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其二是因为他们是“异族”,抚养他们也是表达自己的一种安抚的立场。其三得承认,在以上两点的前提下,祝石是祝炼的添头。

    祝炼表现出了不错的天赋。不管这孩子是哪族人,是男是女,是奴隶还是主人,她都会试着与这个孩子接触一下的。祝炼的情况最终让她决定让祝炼留在自己家。在祝炼的要求下,又给了他一个正式的名字。

    眼下她家里养的姓祝的小孩儿就只有这两个男孩子,在祝家也没什么仆人的情况下,放到老两口面前养着,就会给人以错觉。如果有错觉的人足够多,或者有私心,立时是一场祸事。宗法里男孩子天然就有继承家业的权利,而两人恰好是跟了她姓的小男孩。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与苏喆也没办法在府衙里打得旗鼓相当。他们当然有立场同苏喆斗殴,但他们的来历或许本来就踏不进府衙、不可能在府衙里当同学,造成这种情况的是她。

    他们“姓祝”“在府里”“老封君抚养”,确实有隐患。这不是他们的错,客观上却会有麻烦。就像祝大说的,苏喆的大舅苏飞虎,本来在父亲的丧礼上并没有特别主动的发难,阿浑却可以利用他的身份生事。那还是在有阿苏洞主遗命的情况下。

    现在这个情况,让人有误解,那是她的疏忽。需要尽快给他们一个明确的身份,并且对外明白的表示,否则这么主不主、仆不仆的,确实身份尴尬,孩子自己也要不知所措了。

    而他们的身份祝缨已经想好了——学生。并且她以后还要从小培养许多的“学生”,对学生也采取一种“能者上、庸者下”的态度。祝石如果没有能够被发掘出长处,祝缨也只能放弃继续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关注。

    祝缨说:“爹的意思我知道了,明天咱们挂好了匾就走。”

    祝大不放心地确认:“祝家庄?”

    “补种点竹子,叫竹间别业。”

    祝大往地上一坐:“不行!”

    他死活得叫个“祝家庄”,不叫祝家庄也行,但是得有个“祝”字,反正,得注明是祝家的。不然他就真的要死。

    祝缨难得地妥协了:“好。”

    花姐一直安静地看着,等到祝缨答应了,她想去扶祝大,祝大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

    花姐目瞪口呆。

    祝大起来之后说话也正常了:“老三呐,你那些个大事儿咱们也不懂,问也问不明白。你要为着收拢人,养几个孩子都行,我跟你娘替你养。你看咱们不也没亏着小丫头么?就是这孩子的事儿,你可得上心!不然,他端着你的家业走了,改回他们的本姓,供他自己的爹娘。咱都给他们爹娘当孝子了!养他一家子的人!咱们死了,连口剩饭都没人供哩!”

    张仙姑本来想骂他的,想到死后没人供饭,也觉得祝大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确实,养子就有这么个缺点。哪怕是同姓同宗的,过继之后完全不理亲生父母的也少,养父母的日子,看儿子的良心。

    …………——

    祝大闹完这一场时,正在下午,祝缨叫来了项乐,让他去找人订一块匾。

    项乐问道:“不知要挂在哪里?尺寸要多大?”

    祝缨道:“挂城门上。祝家庄。”

    项乐马上就懂了,笑道:“这是正理!是该有个名儿,我这就去办!”

    他飞快地跑走,找到了城里居住的黄里正,黄里正恰是个有手艺的木匠。项乐的规划里,这个木匾也是个临时的,黄里正只要能给订得横平竖直就行,先暂时挂上。祝缨下山之后,他那寻个石匠,好好地刻个碑。

    对了,还有界碑。别业的范围虽然还没特别的准确划定,现在开出来的荒地得拿界碑给它标一标。立了石碑,才算有了个准星。

    黄里正也愿意接这个活儿,项乐一说,他就要动手。别业正在建设的时候,砖石木料还堆得不少,黄里正家什也趁手,本来手上就有几块解好的板子,现在又动手锯出一些木条。先将板子截出尺寸来,长度很容易达到,宽度稍次,就用两块木板拼接一下,再将四边镶上木条。

    一块木匾的雏形就有了。

    接着,他开始上细工,打磨、雕出一点花纹,上漆,勾画出“祝家庄”三个大字。很快,一大块木匾就做好了,放在一边晾着,又将一个小火盆放在旁边,等漆干。

    又说:“以后要用石头的,这个就先应付一下,也不怕漆裂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府里送过去。”

    项乐看了,赞不绝口:“这手艺,绝了!”

    黄里正笑道:“大人过奖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我瞧着,咱们大人有那个意思,您的前程是准了的。”

    项乐只管摇头,他是商人子弟,难。

    黄里正又说:“要是用了新的,这块旧的换下来,能给我不?”

    项乐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烧火吗?”

    “我留着自己看看,这也是我的手艺哩。”

    项乐道:“我回去问问大人。”

    项乐回去向祝缨汇报。

    祝缨道:“还是你周到。行,告诉他,我答应他了。我这次回去,要到明年才会带大队人过来。你要在这里多守一阵儿。”

    “是。”

    “同黄里正说,他既有木匠的手艺也就不要闲着,打些犁耙之类,料算我的,工给他折抵。我在阿苏县也见过,山上种田农具比山下稍有不同,他看着改。要是用到铁器,你也都记下来,传讯下来咱们再筹划。”

    “是。”

    “你看看,要是有人还闲着,建个小学校吧,就在这儿。”祝缨将一幅图摊开,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地方说。

    祝家庄也有自己的地图,特点是特别的空,祝缨指着其中一块地,告诉项乐:“一个庄子里的人语言都不通,这怎么行呢?要学说话,学写字,能有记账的人更好。还有,我这儿不鄙视商人工匠,愿意学手艺的,也给他们地方。你算一下一年里的徭役数,征还没有服满的人干这个活。要是已经满了的,就不要征,实在缺人手,就雇人算工钱。”

    祝家庄的街道名称也很简单,横路叫“纬”,纵路叫“经”然后从北往南、从东往西,依次一二三四五地数,其中从南门往北正中的一条、从东门往西正中的一条不在此计数,前者叫“大街”,后者叫“长街”。

    问地方只要数格子就行。

    项乐道:“是。”

    祝缨又数了几个格子告诉项乐:“别庄的工坊也要留够地方,就在这里吧。离市集近一点,也方便。”她还打算明年继续将祝家庄周围再探一探,城里水源只是够日常吃用之类,如果要用水力的,比如磨坊、糖坊、纸坊之类,恐怕还得到城外圈块地来建坊。

    至于祝家庄接下来有可能遇到的突发事件,她也是不担心的。事情交给项乐她很放心,就像做匾,她说找黄里正,项乐就能想到接下来接石匾。项家如果不是因为阿浑这个意外,使三兄妹失了父亲耽误了,他们三人的能力加上有项父居中协调,也当是一个正在发家的大大的商人家族。

    第二天,项乐还弄了老大一串鞭炮来放,鞭炮声中,几个人将围着红布的匾挂到了城门上!

    商人里识字的略多一些,居民们多半不识字,也有互相问的,都说:“祝家庄。”

    在山民们耳中,很难说“祝家庄”和“石头城”哪一个名字更土气一点,但都挺好记的。既然主人说是祝家庄,那就是祝家庄了,还兼记了这里的主人是谁。城里的人倒是有一个念头:以后往外可以报自己是祝家庄的人了,也是有人庇护的了。

    …………

    祝缨放心地走了。

    祝大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兼之女儿听取了自己的意见,也满意地不再闹了。

    一行人走得比较顺利,路过喜金家,她又多停了两天,将喜金家大寨附近看了一看,顺便看了铜矿之类。

    到山下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中旬了。

    刺史府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她给盼了回来。刺史府里没了刺史,总觉得心里没有底。

    祝缨让随从等各自回家,家人回到后衙,自己先见府内众人。就听到祝大说:“别跳!车高,再崴了脚。”

    祝缨从马上一看,却是祝石从车上跳到了地上,笑着对车内说:“没事儿,我跟师父练武呢!”

    祝缨道:“娘、大姐,小妹就交给你们啦。”

    自己踏进了刺史府的大堂。

    刺史府里的事情不少,除了积压的一些日常事务,各人又各有汇报。

    先是王司功,汇报了招录刺史府史员的事情,也都是各有保人,三代良民之类。他留了两倍的人,预备着给祝缨回来决定最后的名单。

    祝缨看了,问道:“女吏没招?没人愿意吗?不能呀……”

    王司功挠了挠头,小声说:“不是没人愿意,是太多了!”

    刺史府待遇不错,祝缨还不许人骚扰女吏,许多人都愿意过来。又有些托了本地富户的门路的,王司功一看富户推荐女吏,头皮先麻。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拉到学校里,考试!”

    王司功道:“是。”

    小吴等人又报:“今天的邸报刚到,新南知府定下来了,照说已经上路了。”

    祝缨道:“哦……那准备好,万一他要有什么交割的,咱们也不能失礼。”

    “是。”

    祝缨又问州学博士:“我记得原府学里有河东县的学生?”

    “是。”

    “你列名单,我给他们写荐书。聊胜于无吧。”

    当时新南府没有知府,府衙也没个牵头的,更不要提什么府学了。所以祝缨将原河东籍的府学生都暂留梧州州学读书,等新南知府到任、开了府学再让他们回去。如今新南有了新知府,这些学生就得回去等新知府了。

    梧州这里,空出的学生名额也得筹备新一轮的入学考试。正好,十一月了,考完了、定下名次,明年正月开学。

    博士道:“下官已列好了名单了。”

    祝缨就顺手给他们写荐书。也不知道新南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河东县的人有意见,她就只写一些标准的官样文章。写某人,年龄籍贯之类,是经考试选上的府学生,因为区划的改变,不能在梧州读书了,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将此大才送还府君。

    几封写得都差不多,夸学生的话就因各人的情况不同而略有差异。

    四十名府学生,河东县有十人,包括保送的两个。在一排名单中,祝缨看到了甄琦。他快三十岁了,也不知道到新南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出仕了。

    祝缨给他写了个“用功”的评语。

    将这些荐书都写完,祝缨道:“这些年发赠他们的东西都许他们带走,每人再给一贯的盘缠。明天我去送行。”

    祝缨随手着这类事务处理完,想着有糖坊、纸坊之类巡视一下,再要找个雕版师傅。然后与梅校尉联络联络感情,年前的事儿也就差不多了。

    比起山上别业的从零开始,公约的难产,秩序还是个空白,当个刺史可真是太容易了!

    祝缨非常感慨。

    搬家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南方的十一月不如北方寒冷,天气一好,湿冷的感觉也没有了。

    离开梧州城的学子的心却没有被冬天的太阳所温暖。

    他们进官学的时候还是“府学”等变成“州学”之后,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的官学可以比较,但是以自身的经验来看,有祝缨的地方,待遇都会比较好。而且这是一个会为“自己人”争取优厚待遇的主官。

    祝缨亲自到了府学,将要离开的学生召集了起来,说:“新南知府已在路上了,你们回家之后好好温习功课。新府草创,必是需要人的,早些回去做准备。”

    学生们的心情十分沉重,也都长揖为礼,有人哭出声来。祝缨的声音也很沉重,道:“你们都还年轻,大好前程在等着你们。毋要自弃。来,拿上来。”

    衙役们抬上钱来,祝缨一份一份地发给他们:“相识一场,你们回去之后也要努力。你们是同学,回去以后也要互相照才好。”又安排了马车,十个人安排了两辆,也是给了书生体面。又告诉他们,可以相识的同学道别,马车等他们一阵儿再走。

    她最后目送这批学生在州学门外上了车,便转回学校之内,顺便看一看学生。她先是进京后是进山,有一阵子没到学校来了,看看学生们的功课,又与学生们聊了一会儿。看看日头到了正午,才说:“都去吃饭吧。”

    她自己也慢慢地踱出了州学。

    出了大门也没有骑马,而是慢慢地走着。回到府衙,看前衙无事,又踱回后衙,换了衣服,全家一起吃午饭。

    此时府衙内的人口不少,分在两处吃饭。前院是小吴、祁泰、丁贵等人,祝缨有时候也到这里来吃。后院是祝家四口连苏喆、祝炼祝石几人一起吃。也不是摆个大圆桌,而是分食。上面祝缨和花姐一条长案,左边是祝大、张仙姑,右边是苏喆,祝炼、祝石就在祝大、张仙姑的下手。

    苏喆因口味与祝宅稍有不同,她的侍女厨艺又不错,也时常做些给她加菜。苏喆这边的侍女们在苏喆下手陪着吃。祝大以往是喜欢祝石,也会把自己桌上的饭菜拿一些给小孩子吃。

    今天,他们还是与往常差不多。两边的小孩儿还是互相不搭理,祝大吃到一半,还是想给祝石添肉菜、添饭。祝缨道:“爹,你等他吃完碗里的,石头,吃完了自己添。自己下了筷子的吃食,给别人不好。”

    祝大将手缩了回来,看看祝石碗里盘里还有剩。又缩了回去,花姐看了祝缨一眼,张仙姑忙问:“今天早上忙什么呢?”

    “把河东县的学生送走了。”

    花姐道:“还是走了啊……”

    “嗯。”

    张仙姑也顺势放下了筷子,叹气道:“哎哟,这事儿弄得。”

    祝大问道:“就不能留?”

    “河东县的人,我留着算什么?这里是梧州的州学,新南知府还未必乐意我扣着好苗子不给他呢。”说完,她又认真地吃起了饭。

    张仙姑道:“都是已经在这儿读了几年的书,你都快教出来了。”

    “没事儿,还会有学生的。”

    几句话说罢,苏喆、祝炼都猜是这事让祝缨心情不太好,他们互相也不再乱瞪眼了。吃过了饭,小憩片刻就是下午上课的时候了。五个孩子上午是温习功课、背诵课文,胡师姐盯着练点拳脚,下午是祝缨给讲点课。祝缨上午有衙门的事得忙,而到了下午,小孩子的注意力就不太集中。

    今天的功课是选的一段《触龙说赵太后》,小孩子于人情世故理解本就有点吃力。小侍女还好一点,不敢有太多小动作,祝石就是一贯的坐不住,在位子上扭了一阵儿,他又趴桌上睡着了。苏喆和祝炼两个却听得很认真。祝缨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弹了几个弹子出去。

    拢共讲了一个半时辰,分两次,中间让休息了一会儿。她也发现了,让大部分小孩子长时间认真听课几乎是不可能的。

    祝缨暗自叹气。

    布置了功课,宣布完下课之后,孩子们都对她施礼,然后退出了课堂。

    祝缨转了个弯,往一旁一处院子走去。丁贵道:“自顾小郎君走后这里就锁了,小人去取钥匙。”

    丁贵跑去取钥匙,回来发现门锁已经开了,祝缨正站在顾同之前住的小院儿里。丁贵惊讶道:“原来大人有钥匙!”

    祝缨道:“得闲将这里打扫一下吧。”

    “是。”丁贵又问了一句,“是顾小郎君要回来了么?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小人去补一点?”

    祝缨道:“他才赴任,正忙着,:回不来。正房和厢房的家具都补齐,都要有床、有柜、有桌有椅。”

    “是。还是竹具么?不知新来入住的是谁?要怎么准备?”

    祝缨道:“几个学生。”

    “是。”

    …………

    祝缨离开顾同之前居住的小院,复又回到了后院。苏喆已经回房自己写功课去了,祝缨在外面看了一眼,也没进去打扰。她又往张仙姑的院子里去,却在院子外面遇到了花姐。花姐道:“聊聊?”

    祝缨跟她进了房里,花姐给她倒了杯热茶,道:“还在为河东县的学生担心?”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们是回家,又不是充军流放。”

    “诶?那——”

    祝缨伸手往后面张仙姑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花姐道:“你、打算怎么办?就当我多嘴,拖得越晚,对大家越不好。孩子是好孩子,拖太久了,会想不通的。”

    祝缨道:“因为一个念头,就一忽儿翻脸不认人地扔出去,不好。我得再看看孩子,是得有个合适的安排。当初是我欠思量。”

    花姐道:“怎么能怪着你?将他们留在思城县那里?天天被旁的孩子打?带到家里又……”

    “石头心地不坏,就是憨直,讲的正经道理他且有记不住的时候,得把话点透。锤子聪明,越聪明的人越会多想。他不抛弃石头,是他的心性不坏,但还是没有想明白。”

    “咦?”

    “你想想他们的来历。”

    “不都是黄家的奴婢么?”

    祝缨摇了摇头:“锤子的父母早死,石头的父母抚养了他两年,后来石头的父母死了,两个也能当个小杂役了,也就这么混下来了。他在石头家就是寄人篱下,这石头啊……父母护的时间长一点,就容易安心,可能天生也不太利落。这又落到爹的手里,看着孩子有趣就护着一起玩儿,再护下去,这孩子就要废了。这里头爹也做得不对,得把他和孩子分开。人呐,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

    花姐仔细想了一下,确乎如此,道:“还是你心细。”本来想说“隔辈亲”,一想祝石也不是祝缨的孩子,就没说这个话。

    “我要是真的心细,就该早些发现端倪了,是我的疏忽。这是一件大事。”她小时候过得也不好,所以拣到两个孩子之后不免稍稍宽容一点,不曾将两个小孩子的将来往最坏处想。祝大偏疼石头,她也没加干涉。如今细思,如果是她,对面敌人家里是这个样子,搅家的办法起码有八种。

    花姐自责地说:“我也是……看着小妹身边有帮手,几个人又那么样地与他们吵架,我也心疼他们没爹没娘的来着。”

    祝缨道:“咱们俩就甭在这儿对着磕头了。”

    “那你打算?”

    “我叫丁贵他们把顾同先前的住处收拾出来,先让他们住在那里……”

    正说着,就听到后面院子里石头的哀嚎:“你饶了我吧!我就是不行嘛!”

    花姐道:“这又是写字背书背不下去了,锤子叫他做功课,他就……”

    “他的功课是我教的,学得怎么样我清楚。是我没有管好他。”祝缨说。

    之前她偶尔也听到过祝石这样的嚎叫,都不放在心上,耍赖不肯学的小孩儿,她在朱家村私塾窗户外头看过多了。石头学习的天赋极其一般,祝缨自己有无数的事情要忙,也差不多放弃了让他做个文人又或者读律法、算账之类的了。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多识几个字,习武试试吧。

    花姐又要说话,祝缨道:“看看去。”

    两人轻轻地走到张仙姑的院子里,并不进屋,就在外面看着。这屋子里两张桌子,一人一张,其中一张已摊开了书本纸张,另一张上胡乱放着卷了边儿的书。

    祝炼和祝石都站在那里,祝炼说:“石头,先别出去玩。上课就挨弹子,下课再不用功怎么能学会呢?”

    “挨就挨吧,我就是学不会!”祝石带着点哭腔地说。

    祝炼道:“挨弹子还学不会,弹子不是白挨了吗?你快来,有不会的我再教你。”

    祝石摇了摇头:“我一看那个头就疼,你让我玩会儿再写好不好?我找翁翁,翁翁要是给了钱,我都给你。”

    祝炼道:“你别胡说!快来写功课了!”他心里发急,他确实在攒钱。在祝家,他会有一点零花钱,但是不及祝大给祝石慷慨。祝石的功课一向滞后,开始落后一点儿,加点儿劲还能追一追,现在已经到了快要追不上的地步了,祝炼比祝石还要着急。背个课文还罢了,算术的课,十个数的加减要是学不好,一百以内的加减就完蛋了,无论乘除。

    不行!得赶紧押着他写功课!再不写,老封翁就要过来捣乱,护着说“那就先歇一阵儿再写”了。

    祝缨和花姐看着这两个孩子,只见祝石往地下一坐,开始假哭。这一幕有点儿眼熟,就在前两天,在祝家庄里,祝大就给大家来了这么一手。再看石头,熟稔得颇似祝大。

    祝炼拉着祝石的一只手,想将他拽起。祝石半个身子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被祝炼拉着。坐在地上扭来扭去。

    往日,差不多这个时候该有人过来干涉了,一般是祝大,偶尔也有张仙姑。今天没有,两人看到祝缨站在院子里,祝缨打了个手势,他们就焦虑地坐在正房里,也不敢出来。

    里面已经进行到:“你快起来,衣服都滚脏了。”

    “嗯嗯~我不起,脏就脏,有人洗。”

    花姐看到祝缨的脸沉了下来,表情非常的可怕。她抬了抬手,想碰碰祝缨的胳膊。一眨眼,祝缨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祝缨抬脚就往老两口房里走,花姐忙跟了上去。进了屋,张仙姑问道:“你这是……”

    祝大也有点紧张地问:“你想怎么办?”

    祝缨道:“你给他们钱了?给多少了?知道他们怎么花了?”

    祝大张口结舌。

    祝缨又问:“你在他们面前坐地放赖了?”

    祝大道:“那不能够!”

    “那他跟谁学的?”

    祝大一个老封翁,平常在外面也是很顾体面的,在家里就有点儿不着四六。被女儿识破,他不吭气了。

    祝缨接着又问:“他满地打滚儿,你们就给他换了干净衣裳?衣裳谁洗的?起先是杜大姐?现在是谁?蒋娘子?谁告诉他衣裳随便糟蹋,反正有人洗的?”

    祝大被问得脑袋发懵,张仙姑依稀记得,最早是石头跟锤子满院跑着玩儿,跌了跤,跌破了衣裳,孩子吓得要命。祝大说:“没事儿,破了就补。”最终补没补也不记得了,但是孩子正在长个儿的时候,下一季就是新衣服了。

    张仙姑一根指头戳在祝大的脑门儿上:“都是你惯的!”

    “你不也说他们可怜么?”

    祝缨道:“行了,以前是我没用心管,这事儿赖我。以后你们别插手。要是我这儿管着孩子,谁在后头说,‘哎哟,你慢慢儿跟他说,孩子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我就不管了。”

    祝大马上说:“你管、你管,我不管。”

    祝缨道:“他们是什么人?就能不用功了?别人家孩子有亲爹亲祖父的荫封,他有什么?他凭什么?不让他用功,你给他?拿什么给?”

    祝大一连声地说:“让他用功,让他用功。”

    几人在这里说话,那一边,一场儿童闹剧也进入了尾声。

    今天进来的是蒋寡妇,她显然已习惯了这种闹法,进去拉祝石。边拉边说:“小祖宗,快些起来!你这衣裳怎么又脏了?快换下来吧!别叫大人瞧见了你这一身土的,不好。”

    祝缨已从正房里出来了,身后站着祝大、张仙姑和花姐,花姐的心提到了嗓眼儿上,她已经猜着了一点儿。祝缨心情确实不佳,合着以前石头干干净净出现在她面前都是这么来的?

    蒋寡妇从衣柜里翻出祝石的干净衣服,一面给他换一面说:“这一身的土。”

    祝缨看着她一双手上下的翻动,很快给祝石换好了衣服,将脏衣服抱起,说:“你站着别动,我给你拿热水洗脸。”

    抱着衣服出来顶头看到了祝缨,她慌忙说:“大人。”

    “洗衣服?”

    “是。”

    祝石、祝炼都过来老实地行礼:“大人。”

    祝缨问蒋寡妇:“你还在后头洗衣服?”

    “是……是……是。”

    “那走吧,一起去看看。”

    ……——

    蒋寡妇洗衣服的地方在后面,府衙后衙带个小花园,整个祝家有闲情逸致的人也不多,这花园如今算半废了。不过以前为了浇花有水源、有排水沟,蒋寡妇就在儿洗衣服。

    原本花园有一所花匠的小屋子,现在成了她存放工具的地方。小花园里架了几个架子,就用来晾晒衣服。

    蒋寡妇心中惴惴,手脚有点不利索地打水、把衣服泡进盆里,先洗去浮土,再换新水,涂上皂角,放在一块平石板上捶打,不时撩点儿水到衣服上,往手上呵口气,接着捶。

    祝炼心里更有点慌了,他瞥了一眼祝石,只见祝石还很好奇地看着蒋寡妇洗衣服。

    祝缨道:“行了,停一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半废的小花园里一片安静。祝缨忽然问两个孩子:“还记得黄家吗?”

    祝炼的脸刷地白了,祝石也局促了起来,小声地说:“是……一点儿……”

    祝石关于黄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祝炼记得还清楚一点。祝缨问道:“他们好不好?”

    两人同时用力摇头。

    祝缨又问:“不好在哪儿?”

    祝炼道:“横行霸道,不把人当人。”祝石也点头:“总叫人干活!还打人。不给吃好的,天不亮叫人起来干活。”

    祝缨道:“蒋娘子,把手抬起来。”

    此时已是冬天,这个冬天再暖和也是个能种宿麦的冬天,手在冷水里泡了半天已通红肿胀了。

    祝缨口气很温和地对祝石道:“她洗的是你的衣服。”

    祝石点点头。

    祝缨道:“为什么脏的?”

    祝石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坐在放赖了。

    祝缨又问:“冬天冷不冷?”

    祝石点了点头。

    “冬天的水冷不冷?”

    祝石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蒋娘子,你起来吧。我给你的工钱,你洗大家伙儿正经穿脏的衣服就够了。大冬天的,手插冷水,冬天三个月里,你洗衣服再加一百文。”

    蒋寡妇也有点心慌,想说自己不累,可以多洗个孩子的衣服。才张口就看到花姐在祝缨背后对她摆手,蒋寡妇不吱声了。能有多的工钱拿那是好事。

    祝缨又对祝石说:“蒋娘子本来今天不用下冷水洗衣服。你这样打滚儿弄脏衣裳,就是害得蒋娘子多干活。蒋娘子跟你们是一样的人,你白叫她多干活,就是在欺负人。你也是穷孩子出身,不为难穷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你道德高尚。多想想要干活的人。别学黄家。”

    “是啊,人不能忘本。”祝大加了一句。

    祝缨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花姐和张仙姑一起把他架走。张仙姑且走且说:“你个死老头子!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以后再这样试试!我也叫你自己洗!”

    祝缨对祝石道:“打滚儿可以,脏衣服自己洗。过来,洗。”

    祝石小心地上前,手一摸到衣服就冷得一缩。他往地上一坐的时候,没想过衣服这事儿。现在要他洗了,慢慢反应过来什么叫“冬天水冷”。

    祝炼上前一步,想帮他,祝缨道:“你功课做完了?”

    祝炼小声说:“还差一点。”

    “看来还不够多,把今天的功课抄十遍。”

    祝炼道:“是。”

    祝缨看着祝石把衣服洗完,晾好,他的手也冻得通红了,摸摸他的头说:“回去吧,该吃晚饭了。”又说蒋寡妇,不许给他返工,洗成什么样就穿什么样的。

    ……——

    吃晚饭的时候,祝石抱着碗,热乎乎的碗慢慢将他的手焐热了,才开始能够大口地扒饭。

    祝大、张仙姑都偷瞄祝缨,不敢说话,苏喆觉得气氛有点怪异,小声地问:“阿翁,您还在想学生吗?”

    祝缨道:“是呀,塔郎家的阿发要过来读书啦,还有一些别的寨子里的人,你们的同学会变多了。”

    苏喆瞪大了眼睛:“他们也在这里学吗?”

    祝缨道:“就怕盛不下,我得给你们换个学堂啦。”

    苏喆感兴趣地问:“换到哪里呀?”

    祝缨道:“番学的小学堂,怎么样?”

    苏喆问道:“是什么样子的?”

    祝缨道:“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

    “吃饭吧。”

    晚饭过后,祝石也不用人催了,老实跟着祝炼点灯熬油地写功课。他有点好奇,问祝炼:“你的功课不是写完了吗?”

    祝炼看了他一眼,说:“陪你写呢,你快点儿。”

    “哦、哦……锤子,我就是学不会,怎么办?”

    祝炼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两个孩子一起发愁。

    到了半夜,张仙姑那儿来催他们睡觉,他们才吹熄了灯。

    第二天一早,祝缨到衙门里办事,几个孩子在书房里温习功课,祝炼还在抄写课文。忽然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小侍女离窗户近,从窗户探头看了一眼。苏喆问道:“又怎么了?”

    “丁大叔搬家具了。”

    丁贵是奉了祝缨的令收拾房子的,一顿忙之后,就见窗沿上趴着一溜的孩子看他,他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小娘子、小郎君,看什么呢?”

    苏喆问道:“你忙什么呢?”

    丁贵道:“大人叫我将顾小郎君的屋子收拾出来呢!”

    “要来人了?是塔郎家的阿发吗?”

    “那就不知道啦,说是大人的学生,应该是吧。”

    苏喆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又缩回头去温习功课了。祝炼也拽了拽祝石,两人也坐回了桌子后面,祝石还是读不进去。祝炼也愁,两人一同到了祝府,一同读书,祝石是真的读不下去,他也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他想继续读书!可祝石越来越跟不上,生字记得也慢,书也背得不全。不可能为了祝石一个,就不教别人。祝石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祝炼很愁。

    到了下午,祝缨过来了,又将昨天的功课接着讲。讲完了功课,让几个孩子回去。苏喆趁机问:“阿翁,您要让阿发也住进来吗?”

    “嗯?”

    “白天我们都看到啦,在收拾院子。”

    祝缨道:“我有安排,你写功课去。”

    “哦。”

    苏喆走了,祝石也不想在书房里呆,祝炼稍作犹豫,仍然留了下来。他一向是个有眼色的孩子,以往就爱拖着祝石给祝缨干点活计什么的。后来祝石投了祝大的缘,他就常自己来帮忙。有时候还要被丁贵等人戏言:“你怎么抢我们的差使呢?”祝缨身边的仆人差役多了,他渐渐也没什么活了。

    今天他又来帮忙,祝缨看了就问:“你的功课写完了?”

    祝炼道:“还没有。大人,有件事……”

    “嗯?”

    “石头他不是故意的,他懂道理慢。”

    祝缨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祝炼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路到了张仙姑的小院里,祝缨进了他们住的厢房,祝石正在厢房里蹦蹦跳跳,口里嘀嘀咕咕的。刚才,他跑去找祝大,祝大说:“你去写功课。”

    这简直不是翁翁会说的话!

    祝石也惊呆了,他回了厢房,实在无聊,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了。

    祝缨一来,他就老实地站在了一边,祝缨进来坐下,道:“都坐吧。”

    两人小心地坐下了,祝缨指了指正房问道:“坐地放赖,是看……干过的?”

    祝石点了点头。

    又问了他们一点平时生活的细节,道:“他做得不对。蒋娘子!”

    蒋娘子赶紧过来,祝缨道:“给他们两个收拾行李,一会儿搬到顾同原先住的屋里去。”

    蒋娘子吓了一下:“现在就搬?”

    祝缨道:“现在就搬,别在这儿瞎学不该学的,瞎干不该干的。你们俩是想住一个屋,还是分开两间住?”

    祝炼犹豫了一下,祝石毫不犹豫地道:“我们住一块儿!”

    祝缨道:“行,搬吧。”

    当晚,祝炼和祝石就搬到了顾同以前住的地方,祝石要两个人住一间房,祝缨就让他们还住厢房那个位置。小吴、祁小娘子他们都过来看,小吴嘴快,问道:“哎哟,石头和锤子过来我做邻居啦?”

    祝缨道:“不行?”

    “不是。”

    “不行也得行,”祝缨说,“长大的男孩子,还住在内闱,不像话。”

    祁小娘子道:“那是,一年大似一年了,家里有女眷哩,早点搬出来好。”

    很快,两人就搬完了,小吴觉得这有点儿不对,这一下两个男孩儿不就没人照顾了吗?他有心自告奋勇,又觉得祝缨不是这么马虎大意的人。硬把这话给咽了,见表弟丁贵还要开玩笑,对丁贵使了个眼色。自己说:“那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我还有点儿从街拿回来的点心,来,给你们接风。”

    他们并不知道“洗衣服”的事儿,但是从内宅迁出而住到顾同的院子里,就还是有点小奇怪的。

    小吴拿着点心到了院子里,进了一看,两人还住厢房呢,肚里转了八回的主意,跟俩孩子吃了一回宵夜。又鼓励祝炼:“你们都是男子汉了,要好好用功读书!原先住在这里的顾大人你们也认得的,人家都高升去做县丞了!”

    他一个大人跟两个孩子也没太多的话,将点心都留给了两人,拖着表弟他们就回自己房里说小话去了。

    祝炼和祝石这一晚睡得稍有点不安稳,以前在张仙姑那儿,晚上时不时就有人来看他们。祝大会给好吃的、拿好玩儿的钓祝石,张仙姑和蒋寡妇有时候会送些热茶热水。到了这厢房,祝大是不让过来了,晚上睡觉前的热水有蒋寡妇给送了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此,他们就住在了顾同原来住的院子的厢房里。

    第二天爬起来,丁贵他们那里也给他们打了洗脸水,小吴又招呼他们俩一起吃个饭。吃完饭,小吴就急匆匆地跑到前衙去了,祁小娘子道:“你们俩该上课了吧?”

    两人到了书房,苏喆等人已经到了,双方仍然没有产生多少友谊。但是苏喆比较好奇,要搬家的居然是他们俩?是阿翁的学生?噫!也要跟顾叔叔一样要他们做官吗?她思考着这是个什么意思,竟没与他们吵架。祝石仍然懵懂,让干嘛就干嘛,只是不能与祝大一道玩耍,心中十分失落。心道:还是翁翁对我好,大人好生厉害。

    唯祝炼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点迷茫,低头抄写那份功课的最后一遍。

    …………——

    两个孩子并不知道,他这一搬家,就有几个人将他们揣摩又揣摩。

    小吴等人已是怀疑,这是要给他们定个名份了。以前给了个姓儿,这也是常见的,京城有点家底的人家里拣了个孤儿,从小养着,忠仆。大家子捡着了一般也不这么养,人家知根知底的世代仆人多。但是看祝大、张仙姑养的样儿,又不太像。今天一看,那就差不多了。可能也是跟顾同相仿。

    小吴心思飞转,手上的活计却不含糊,他抽了几样公文,与彭司士一起捧了到了签押房奉给祝缨:“大人,番学的工程已做完了。账在这儿。”彭司士也拿了自己的文书:“也支领工若干。”

    祝缨都拿来看了,番学与州学并不相近,州学的学生就是原本府学生,家境都是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大部分不是赤贫。州学周围便有些热闹,现拆迁了不划算。番学是于城中另择址而建,比着州学的大小,规制。也有学堂、宿舍之类。

    祝缨问道:“选来住这儿的人呢?”

    小吴忙说:“都安顿好了,也有另给地建房的,也有给钱买房的。”

    祝缨道:“干的不错。”提笔画了个花押。

    两人捧着公文去归档,祝缨对小柳说:“去将仇文、苏灯、朱紫请过来。”

    小柳出门又撞着了一个熟人——驿站又来人了。

    这回驿卒携来的包裹稍大一些,进了门就说:“大人,今天的邸报,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颁的告身、印鉴。”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来。”

    拿了一叠东西过来,将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缨将吏部文书一打开,乐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江腾”的名字。什么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样,都是现编的。

    祝缨再打开邸报,见上面并无什么大事说明,对驿卒道:“知道了。”驿卒又递上了张条子,告身、印鉴他送到了,刺史府这儿得给他签字画押。

    祝缨签完,驿卒没见着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讨不着这份喜钱了。

    祝缨道:“你是属喜鹊的呀!”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钱。

    驿卒眉花眼笑:“多谢大人!大人平步青云!”

    祝缨道:“这就平步青云了?再多点儿可怎么是好?”

    “万代公侯。”驿卒脱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们驿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着驿卒出门了。

    回来就听到祝缨对胡师姐说:“你去将小江叫过来吧。”

    小江当时正在家里眷抄一些之前写的零碎笔记,听了胡师姐的话,便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师姐但笑不语。

    小江心下忐忑,跟着胡师姐很快到了刺史府,进了刺史府总觉得一路走来怪怪的。进了签押房,就见祝缨将桌上的一堆东西往前一推:“它们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东西的形状就猜着了些什么,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桌前,颤抖着手伸了出来,不知道先拿哪一样好了。她的双手在空中一阵虚空摸索,一手一个,左手吃力地握着个印鉴,协助右手将告身拿起。

    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江腾!

    她站在当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祝缨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会儿领她支领今年的俸禄,再跟小吴支取做一身行头的钱、布。裁缝铺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缨觉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个字就得哭出来,一摆手:“一会儿再登记一个腰牌,旧腰牌回收。明早按时到衙应卯!忙去吧。”将人打发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祝缨看着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过了,本州账上没有会雕版的。抄书手还是能找到几个的,不如抄?”

    祝缨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没有的,就去州城找。现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飞快改口:“上北一点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经书之类。”

    “是。”

    七年

    印书对雕版的要求比较高,不光是手艺的问题,雕版的人还得识字,识大量的字,不能是刚刚脱离睁眼瞎的那种。梧州城毕竟是个城,工匠比较多,但一些比较稀罕一点的工种就比较困难。比如之前的制糖,比如现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书,还是现在梧州比较常见的学习手段。祝缨从国子鉴弄来的那些书籍才这么稀罕。王云鹤的文章,都是学生传抄来的。

    彭司士领了命,从签押房里走出来,又遇到仇文、苏灯、花姐三个人往这边走,彼此打了个招呼。

    三人一看到场的人就猜着祝缨找他们是为了番学的事。

    果然,祝缨一见三人到来,便很自然地说:“都来了?番学校舍已交代付了,咱们看看去吧。”

    三人都说:“是。”

    番学是祝缨之前就规划了的,她离开了几个月,自己没有亲自监工所以进度稍慢,现在也完成了。这个学校是小吴那儿管的钱、彭司士这儿管的工、王司功却是管“学校”的官员,因此他们三个也在中途被叫了过来,一同看这番学。

    彭司士亲自拿着钥匙过来开门:“大人请看,这是比着府学建的。”

    这里也有讲堂,也分几科的教室,彭司士道:“不知番学要如何分科,就先没挂牌子。”

    又指出了几个老师办公、起居之所,指出了饭堂、宿舍、伙房、库房、马厩之类。彭司士特意带花姐看了医学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与仇文等人的隔着一片小庭,比较独立幽静。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隔开,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门房,有大锁。院子里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缨对此比较满意。

    小吴有点得意,因为这个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说:“还差几个杂役就得了,只是不知执役者大人预备怎么安排?”

    祝缨道:“与州学一样。”

    “是。”

    几人又转了一圈,只见里面家具也差不多了,处处散发着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帘帐之类还未挂上。又看宿舍、饭堂等处,容下几十个学生还是没问题的。

    祝缨点了点头,道:“很好。待番学生的名册一到,就预备开学。”

    众人都说一声:“是。”

    祝缨又对仇文说:“我这儿现就有一个学生,也要交给你。”

    仇文忙问是谁。

    祝缨道:“石头。”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这番学他也上得。他学得慢,放在你这里与新生一起学,再学一遍。我估摸着他与大部新生的年龄差不多,让他与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他。若学得不好,你也告诉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头是自己同族,但是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里的,因为自己也没印象,狼兄也曾问过他知不知道石头和锤子的来历,可见他们也是不认识的。他本是有点羡慕这个孩子的,天资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架不住运气好!

    以仇文与石头短暂的相处来看,石头确实跟不上祝缨那儿其他人的功课,难怪要跟新生一道学了。

    苏灯也是祝缨的学生,问道:“老师,是家里的那个石头?”石头的大名他也听说了,苏喆回家没少说石头的小话,就觉得这货太蠢,是怎么能混进书房的?

    祝缨道:“是他。在学里不许提谁是哪里出来的,要一视同仁,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同一错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绝不可袒护。学问不会因为身份就跑到谁的脑子里!我会亲自抽考的。”

    苏灯大声答应:“是!”

    几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着各县将番学生送到,然后开课!现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点,够学生们先上一个月的课,适应适应,然后放个年假回家以解思乡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开学。

    仇文、苏灯、花姐都有点小激动,这是他们事业的开始。

    祝缨又问他们的教材之类,都说:“已编录好了,先教个一年不成问题。”

    祝缨点点头,又问所需,比如纸笔一类。小吴道:“都按月支领,照着州学的例。要是使得再废一点儿,就得劳博士写个公文,上头批了咱再按需发给。”

    祝缨道:“哪个上头?谁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体满意,祝缨道:“虽然叫‘番学’,它就是一座学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门禁一定要设。钥匙谁掌、巡查谁办,都再上点儿细。”

    王司功道:“将现有的官学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后都是要学成材的。”

    祝缨道:“也好。那今天就先这样。”她一看花姐,还在往女舍那边看,众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苏灯还想看看自己的房间,于是彭司士将钥匙分给几人,派了个衙役在番学大门那里等着,等他们出来再锁好大门。

    祝缨与花姐去看女舍,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没进过什么学校,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就说:“挺好的。其实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么多,我也不在这儿住。”

    祝缨道:“既有女舍,学生们在这里住,你免不了偶尔有事留宿陪伴。纵不留宿,歇个晌也是好的。”

    “听你的,”花姐笑着说,旋即想起一事,问道,“你要石头住到番学这里来?”

    祝缨道:“嗯。先学一年,一年之后,无论学得如何,都给他立户分出去。他学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识几个字。重头学一遍,要是还不成,我可也没第三遍机会给他了。学不成,就去种田。给他立一份思城县的户籍,分一块地。当年抄黄十二郎的家,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分得几亩地。当初有几年减税的,如今也算给他。再上一年学,又大一岁,守着些产业也能过得下去了。不能给他太多,他守不住,别叫人谋害了。”

    见祝缨考虑得仔细,花姐道:“我早该想着的。”

    祝缨道:“不说他了。他已长这么大了,还要你想?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先时没留意,咱们认个疏忽,现在补回来,再不成,咱们连自己的保票都写不了如何能写他的。”

    “哎。干爹太闲了也不太好,别闷出毛病来。”

    “他不管逛街么?让他逛。”

    “那也不能让他一天到晚不着家,遇着骗子怎么办?”

    祝缨往这处女舍看了看,道:“我问问他种不种花,后衙不有花园么?山下种完山上种。给他找个事儿消磨消磨时间。”

    “好。”

    两人又闲聊数句,才从番学转回刺史府。

    ………………

    刺史府里的小课堂还是下午开,小学生们一无所觉,还在学着《触龙说赵太后》,这一篇里,就得给他们讲解一点“战国”。又有课文里的生字,一篇课文通常要讲上好几天。

    祝缨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后面不扭来扭动了,但是走神,仿佛学习是一种折磨。

    祝缨没有理会,讲完了课又布置了作业,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了。最后叫了一下祝炼:“锤子,你不用管石头的功课了。”

    石头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有点惊喜,但是没敢问祝缨。

    祝炼道:“他……”

    祝缨道:“现在的功课对他太难了,过两天我安排他重头学。”

    祝炼露出个笑来,也松了一口气,让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动。

    石头的笑容消失了,脸有点绿:“从、从头开始学?”再受二茬罪?

    祝缨道:“你将东西拢一拢,过两天番学开学,你就带了铺盖和换洗衣服过去。那里的学生年纪与你也差不多,你们也能玩到一处。他们都是各寨里新过来的,从官话学起。你比他们已早学了几年,这回总该能跟得上了。”

    石头有点茫然,但不敢反对祝缨,低低地道:“是。”

    祝炼心情颇佳,回房对石头说:“这是好事!他们话还没学会,你已会写不少字了,这回准成的。你的书卷边了,先拿凳子压一压吧。”

    石头突然往外走,祝炼道:“你干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学校。

    哪知他在二门上被侯五拦住了,石头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认出来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谁,叫里头的人给你传话。”

    “为什么?”

    侯五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这么大一个后生往人后院儿里钻?也不知道忌讳?”

    侯五在这个家里资历颇老,石头又拗不过他,在门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里不答腔,团团转着跟张仙姑说:“要不,我真种个花吧?”

    “大冬天的,你种什么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张仙姑将他往外一推:“打盹当不了死,你缩了,叫老三当恶人呐?”

    “老三说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过来说,要送他去上学,八成是为了这个事。”

    “那叫蒋娘子问一问。”

    蒋娘子在院子里也听到了,她这两天从惴惴变得安心,听祝大让她去问,她就真到了门上,问石头:“小郎君,什么事?”

    石头说:“蒋娘子,我要见翁翁。”

    “你长大了,不能进来呀,”蒋娘子说,“你有什么话要对老封翁讲?”

    石头说:“那你帮我告诉翁翁,我不想去外头上学。”

    蒋娘子跑回来告诉祝大,祝大道:“你告诉他,叫他好生上学,甭想别的。”

    蒋娘子又跑过去说了,石头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帮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里,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头。

    祝炼将被子掀开一角:“怎么了?”

    “没事。”石头又将被子盖了上去,到晚饭的时候依旧蔫头耷脑。

    晚饭的时候他见到了祝大,凑到祝大的身边说:“翁翁,我不想去上学。”

    祝大说:“小孩子家,不上学怎么行?”

    “翁翁以前不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你现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脸,“这么大个儿,不得想想以后怎么过活吗?”

    对面小女孩子们发出了笑声,石头有点恼地瞪了她们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地不痛快。他不喜欢的,一件件地到来,他喜欢的,一件也无。

    祝缨看到了他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再过两天各县的番学生送到,石头就能去学校上学了。到了那里,会有仇文盯着。仇文此人有一大特点,就是特别崇尚山下的文教,专职盯着学生上课,比自己更合适。

    她让石头第二天不用到书房听课,就收拾他的东西。

    而番学生也如预料般地陆续到来了。

    ……——

    前一天,祝缨就接到了山上的传信,郎锟铻、山雀岳父、喜金各携番学生下山。三家结伴而来,一总报了他们的人数,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学生一共十八人,医学生他们还真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共六个女孩子。

    这其中郎锟铻儿子阿发最小,今年五岁,也带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男仆。山雀岳父、喜金各带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山雀岳父带的是个小儿子,叫林风,喜金带的不是那个上京去的儿子,是个更小一点的叫金羽,年龄都在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们各带了数名年轻人来,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不等。与祝缨预料的不差。

    一般这种情况下选择的学生,年纪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太大了有家有业、不便抽身,太小的还要人照顾。十二、三岁,又有活力脑子还行,但又不至于小到让人担心。学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干活了。

    祝缨这里,下令准备好馆驿,又命将番学做最后的打扫,从女役里选了四人去番学,分两班洒扫和看女舍。从男役里再挑俩看大门的,再选几个白直洒扫之类。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缨又告诉苏喆,让她准备一下,明天代表苏鸣鸾也出现一下。

    苏喆道:“可是我们家的人还没到呀。”

    祝缨道:“这不是有你吗?”

    “我也跟石头一样去番学里吗?”苏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缨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番学的?”

    “他自己说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吗?”

    祝缨笑道:“番学还在识字学话,你不用,先跟着我学吧。以后你要觉得应该去听一听,再去旁听。”

    “好!”苏喆笑着说。

    第二天,三家联袂而来,祝缨在刺史府接待了他们。

    三人脸上都带着笑,祝缨道:“这下可更热闹啦!来,认识一下。”

    除了苏灯和郎锟铻、山雀岳父见面时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兴。山雀岳父看着小江问:“这位是?”

    祝缨道:“这是州里的女丞,姓江,女学生们万一有什么事儿一时寻不着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岳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听仇文翻译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个她,原来是有这个用途。咱们这位大人,对羁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羁縻只是羁縻,竟不能立时编户。

    梧州府一切草创,祁泰又编新户籍,羁縻县的架子上只有寥寥两册,空得能跑马,王司功略有耳闻。因为他听说,凡有名号的羁縻官员,都在刺史府里有档,他是司功,照例该知道官员信息的,去索要无果,只拿到了官员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于祝缨在山中别业多住两天,能将“羁縻”早点转编户,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苏灯先跟苏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让郎锟铻等人也不得跟苏喆含糊了一下,苏喆大大方方地道:“你与我阿妈都阿翁的义子,我也叫你一声舅舅吧。”她舅废,没一个能干过她妈的,特别可爱。

    郎锟铻不好与个小女孩计较,只好含糊答应了,还得让自己儿子阿发过来:“叫阿姐。”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番学,别叫他们学生在外面等太久。”

    新的番学建得整齐漂亮,喜金道:“比我家还好哩!”

    祝缨道:“因为看着新吧?”

    他们到了大讲堂里,由祝缨致词,简要说了欢迎之意,又说学习对他们协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让大家安心学习。

    然后让仇文、苏灯、花姐说话。仇文、苏灯还好,都讲得出大道理,苏灯还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对着祝缨一揖:“大人是我老师,当年我们……”他讲了一大套,无非是山下学了知识,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们阿苏县,发展得多好啊!

    他脸上笑着,心里骂郎锟铻腿真长,居然抢到了阿苏县的前头!还带了个小崽,小崽也就五岁,一定也要塞到老师家里。

    花姐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过话,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脚脖子。祝缨对她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对女孩子说:“你们也能做许多事……”

    祝缨代为翻译:“君子不器,不自弃……”然后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君子,没有只能干什么营生,又不能干什么营生。”

    仇文听着,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讲完了话就是分班分房。由于大家现在的官话水平极低,书法基础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学语言和写字。

    她下令将早就准备好的行头之类分给诸人,并不强求番学生一定要换上书生青衫,但是她给准备了腰牌、纸笔、铺盖、洗沐用具之类,一人一份,发完了按归腰牌上的编号去宿舍。

    腰牌号码唯一,因为山上无文字,几十号人忽拉拉的也没取符合山下习惯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编号区分。女子宿舍是甲号院,起头就是甲,男子为乙。然后才是按归名字发音排序。

    苏喆问道:“阿翁,我家的学生也有女生,不是学医的,住哪儿呢?”

    祝缨道:“甲号院,那不还有空屋的么?都留着呢。”

    分发完毕,看着他们到宿舍里住下了,祝缨又请他们到食堂用饭。这里是男女分开来坐,她与郎锟铻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学生分开来坐。番学里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随便添,但要吃完。祝缨打算拿出各县每年上缴的贡赋的一小部分专用补贴这里的开支。

    郎锟铻等人都觉得这里新鲜。

    众人在这里吃了一餐午饭,祝缨等人回刺史府,郎锟铻等人回驿馆,仇文等人在学校里安排学生。学生们才到学校新鲜劲儿也还没过,且在学校里撒欢儿,又各认朋友之类。

    祝缨回到刺史府,府里已经吃过饭了,祝缨就吩咐将石头的行李准备好,明天送他去番学。梧州城里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类,祝缨使仇文去相熟圈子里传出话去,也可报名参加。最后也捞到了三个人,与石头凑够四个。四人一屋。他们四个明天过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点给石头。

    石头郁郁,眼见无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缨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好好上学,也不让祝大再见他,此时郎锟铻等人休息得好了,齐往刺史府里拜见。祝缨便让人将苏喆也带出来,一同见一下郎锟铻。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们的儿子都还在番学,阿发却被郎锟铻带到了身边。

    祝缨问道:“还住得惯吗?”

    郎锟铻道:“住得很好。”

    客套几句,郎锟铻就顺着“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说,讲祝缨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他还夸了“外甥女”苏喆:“义父教导得真好!我家阿发还小,山上没有识字的人,想托付给义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骂他狡猾,骂完了,两人又都瞥着祝缨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的偏心阿苏家。

    祝缨道:“孩子还小,我这儿也没有保姆呀。”

    “我带了!”郎锟铻有备而来,郎老封君给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到了这里,就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

    苏喆鼓了鼓双颊,阿发对她比了个猪鼻子,把她气得直瞪眼。祝缨又对山雀岳父和喜金说:“番学旁边你们看到了吗?有个小学校,本来打算小学校教说话写字,番学校教功课的。现在刚开始。”

    害!他们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里来养的,谁要去学校?长大了再说吧。

    他们都含糊地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几句与气氛不太相和的话。说不太相和,是因为屋里主要是大人说话,外面的声音却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祝缨的瞳孔缩了缩,她听到了一句:“他们不是留着放血的材料了?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哩!”这是石头的声音。

    小侍女道:“头人们的事,你管得着吗?”

    里面的人都听到了,苏喆一张小脸生起气来。山雀岳父却忽然笑着大声问道:“外面是谁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这不是石头小郎君吗?”

    石头现在住顾同的旧居,这里在前院,离正堂比较近的位置。苏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着,跟进书房的是那个年长的侍女。这样的场合还是年长一些的稳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澜呢?

    双方本来就不对付,小侍女见着石头就是一句:“你终于要走了!你就不配住这儿!”

    石头正在闹别扭,哪经得住这一句?两下相骂,惯用的就是互揭伤疤。石头反应慢,但是历次的斗争让他在与小女孩抬杠这件事上达到了熟能生巧。

    世间多少事,双方头子聊得好好的,却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岳父再看一眼阿发,这是他亲外孙啊!虽然祝缨信誉良好,但是,还是要将石头薅过来说个话。

    他知道石头,也知道这小子是利基人,有点儿傻乎乎的,问他刺史府里的事儿,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说“大人与姑姑不在一处住”“大人没与谁一处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读书、练功不干别的”。

    山雀岳父点名了要见石头,叫过石头之后就说:“怎么跟小丫头拌嘴啦?受欺负啦?”

    石头上京的时候是见过山雀岳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浓,他点了点头。

    山雀岳父戏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瞥了祝缨一眼。

    山雀岳父半真半假地对祝缨道:“大人,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吗?”

    七年。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证据的哟,能证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岳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接着问了一句:“当真?”

    祝缨点头。

    山雀岳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这里还有一个锤子。”

    “拿出证据。”祝缨还是这么一句话,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山雀岳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岳父说到做到,他当天就折返,石头或许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数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头的个人讯息,石头大约的年纪、家中寨子的样子,大约什么时候到了山下……等等。至于锤子,那孩子嘴比蚌壳紧,石头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从祝家庄回到寨子里之后着手干的一件事就是搜罗所有能搜罗到的人,按手印,一个一个,绝不能让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头的讯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头人,可比祝缨这下山下人找起来方便得多。

    山雀岳父一走,郎锟铻就显得很尴尬,他当天没有将儿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带回了驿馆休息,托词再与儿子多处几天。

    祝缨也只作不知,将小侍女交还苏喆去处置,她自己则火速下令:“着,各县递送考生至州学考试!限期三日。”

    …………

    刺史府里,气氛十分的压抑。

    祝大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仙姑等人心里也不好受,这石头,怎么就想走了呢?

    石头在闹别扭,他又将自己盖在了被子底下,任凭祝炼怎么说,他顶多发出一两声哼哼。祝炼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头猛地掀开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炼道:“宵禁了,抓牢里去,饿饭。”

    石头黑着脸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炼万分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呀?上学是好事。你快些同我来,找大人求个情,将你留下来。你不想翁翁了吗?”

    石头别过了脸:“哼!”

    这日子没法过了!

    祝炼道:“你爱回就回吧!”

    晚饭,石头黑着一张脸,人人都当没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头吃过了饭,回到了厢房,蹬掉鞋子就钻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他将眼睛闭得死紧,心道:谁叫我也不理会!你们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你们!是翁翁吗?不像……锤子?

    锤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脚,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吹灯,睡觉。

    第二天,祝缨没上课,因为苏鸣鸾那儿的信也到了——她也团了她舅舅路果,两家一同带了番学生杀到了!

    苏鸣鸾的队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儿是女子,她带来的番学生里也有三个女孩子。见了祝缨就说:“我又给义父添麻烦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进来说。”

    苏鸣鸾与梧州的消息极便捷,她本来就打算这个时间带人过来的,路上接到女儿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气赶了过来。

    她说:“那小丫头不能再放到义父这里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学不会闭嘴!”

    祝缨道:“心直口快,他们以前也常闹。”

    苏鸣鸾对祝缨说话一向直接,道:“我没本钱犯错,也没本钱护着别人犯错。那小丫头我带走了!”

    祝缨道:“好。小妹越来越像样子了。”

    苏鸣鸾露出一丝笑来,又说:“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经在给他收拾了。来了之后我再同他商议一下孩子怎么教。小妹放在我这里,我能教她些东西,但是番学里才是……”

    苏鸣鸾认真地听着,是的,番学里各种人脉,两下实难取舍。

    祝缨道:“你再想想,还来得及。”

    “是。”

    “石头……”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她说话算数是真的算数,转头就去找了花姐:“将石头这些年的花销拢一笔账出来。”

    花姐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了呢?这个林县令他为什么呀?”

    祝缨道:“公约。他在试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反复,京城一行他的疑虑反而增加了。只要他找到了证据,石头就不能不给他。你还记得那一年,我爹被牵扯进巫蛊案子里,我们要去救人的事吗?”

    花姐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娘说,要是超过二十贯,她就只能看着我爹死了。你说,我得为石头付个什么价?”

    花姐沉默了。

    祝缨道:“顺坡下驴吧,那么大个儿一个男孩儿,他说要‘回家’,还能怎么办?再准备点儿大红绸,一些竹筐、箱子。”

    “诶?”

    “再弄几头骡子。”

    花姐道:“这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你要石头光着一个身子回去?铺盖什么的留着干嘛?睹物思人?让他带贴身的东西走,到了东西一放下,叫人带骡子回来。”

    “好。”

    “准备双份。”

    “难道锤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愿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愿意,好歹给他点儿傍身的东西,长大一点儿,风头过去了想回来了,再说。”

    “好。”

    祝缨又到了前衙,衙门里的人也都踮着脚走路,一个个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出。祝缨却还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让祁泰给石头办了一张空白的户籍文书,文书上的籍贯是梧州,具体的县没有写,姓名之类也给空了下来。一张正式的良民的文书。

    一派紧张之中,山雀岳父好像也动了真格的,三天之后,他带了几个人下山来到了刺史府中。

    ……

    刺史府的气氛十分的诡异,山雀岳父大大咧咧,祝缨大大方方,郎锟铻与苏鸣鸾等人都带着点微笑。

    祝缨也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在刺史府里见了他们。

    山雀岳父道:“大人,我将证人带来了。”

    祝缨道:“是吗?请上来见一见吧。”

    来人一上前,祝缨就知道石头是走定了。这人长得就像是大一号的石头,除了脸黑点儿,表情严肃点儿,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饰。祝缨原本担心的是,石头是奴隶身份,现在人家不拿身份说事,来个血亲……

    山雀岳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进山采芝以后就不见了。”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又问了他外甥的名字,再问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么记号等等。

    问了一串之后,突然又转回去问前面问过的问题。

    最终说了一句:“把石头带上来吧。”

    石头怄了几天的气,看着蔫蔫的,但是几年来养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看着比这个可能的舅舅像样多了。

    两人一对眼,都怔住了。然后是核对身上的记好,这一点祝缨不太信,啥记号不能作假?可是这两张脸……

    石头舅舅抱着石头放声痛哭,石头也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站着,过了一阵儿,双手回抱他的舅舅。石头舅舅哭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这一个是准了,另一个呢?”

    石头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岳父地盘上的一个小寨。一般大寨子里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袭扰,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负。祝缨估计锤子也是这个情况。

    但是与石头不同,山雀岳父拿不出一个大号锤子出来。他也不强求,只是问:“大人,我可真带人走了?”

    祝缨道:“他是你的奴隶?”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给你,得交给他的家人。”祝缨微笑着说,让祁泰取出了那份户籍文书,提笔填了上去。给石头单开了一户,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贯写了顿县。然后将文书交给石头。

    石头头脑嗡嗡地,他接过了文书,有点愣。石头舅舅倒是个痛快人,对祝缨行了一礼:“你是好人。”

    祝缨道:“且慢。”

    山雀岳父心道:来了!问道:“怎么?”

    祝缨让丁贵取出那张花姐给核算的单子,一项一项的念,祝家养一个石头,几年间花得可比当初一个祝大贵。一句一句念下来,府衙里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学博士,也是个陪客,他低声给译了出来。

    译一句,石头舅舅的脸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确实养得白胖,衣服也跟头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厉害,人也像被钉住了一样。

    祝缨拿起那张纸,放在火盆上引着,看着整张纸都烧成了灰烬,才说:“这些,算我的。拿上来。”

    然后是石头的行李,他的铺盖、衣服、用的文具等等连同一个妆匣,都抬了出来。祝缨道:“这些是他用过的东西,我想你们家里一时也未必都备齐了,这些都给他带走。骨肉团聚是好事,算我随礼吧。”

    用了两头骡子驮着,骡也扎绸、东西也扎绸。第三匹骡子让石头坐着,连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里放了一长串的鞭炮,引得许多人围观。

    来考试的学生里有福禄县的也有思城县的,人们引颈观看,指指点点,又互相打听是怎么回事。有福禄县当年参与过案子的学生,低低地说着石头的来历。也有思城县的学生说着思城县的事情。也有人说,这下终于骨肉团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里哪里比刺史府好呢?

    对这一切,刺史府里都很平静。祝缨目送他们转过街角,就回来与诸人协商。

    祝缨对山雀岳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给你啦,他可不是奴隶。”

    山雀岳父道:“当然!”

    祝缨道:“咱们之前的公约,这是作数了的?”

    “当然!”

    整肃

    仇文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有人冲他的胃捶了一记重拳。

    苏灯戳了他一下,仇文回过神来,对苏灯点点头,苏灯也回了他一个牵强的笑容。反观另一边,祝缨与山雀岳父二人仍然一切如旧,苏鸣鸾等看客也都仿佛是围观了“在路上捡了个包归还失主”事件的欣慰表情。

    一群又在说《公约》的事,山雀岳父觉得祝缨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没有再提出别的什么问题。刺史府里设宴,祝缨与他们相谈甚欢。

    山雀岳父还要表个态:“大人果然说话算数把羊归还了,这草料钱可够贵了,不能让大人吃亏。”

    祝缨和气地说:“他亲舅舅来接人,这是骨肉团聚的贺礼。再提钱可就没意思啦。你缺这点儿还是我缺这点儿?这都不是事儿。”

    苏鸣鸾道:“你们两位再这么推让下去,我们就要看打盹了。”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他们又说些合作上的事情。眼下主要是番学,苏鸣鸾又说也要去番学看看之类。

    刺史府外面又热闹出了新花样,石头的来历牵出了黄十二郎的案子,黄十二郎家里的事被越传越邪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编出来“不修德,生不出儿子来”“就该妻离子散”的报因篇了。

    一片热闹之中一天结束了,山雀岳父挺满意,打算稍作休息之后第二天就返回。临行前夜,他到女婿的住处再看一看外孙。

    阿发还小,或许是家里天天打群架的缘故,这孩子看起来颇为镇定。山雀岳父说:“外公明天就要走啦,又要有两个月见不着外公啦。”

    他掰了一下指头说:“以前不见的时候也长。”

    山雀岳父一噎。

    郎锟铻哭笑不得:“去!”一个音把儿子赶走,自己好与岳父说话。他听山雀岳父说“七年”的时候,就隐约有了一点期盼,也想知道祝缨的态度。他并不反对岳父,唯一担心的是这样做是不是显得不太好看。

    如今山雀岳父试出了祝缨的态度,郎锟铻也跟着放心了,就又对岳父说:“您对义父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山雀岳父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可拦着我呀?”

    郎锟铻摸了摸鼻子,山雀岳父道:“阿苏家的信他,咱不得不跟,免教他们合起伙儿来对付咱们。可要是就这样什么事都听他的了,还不如真与他们两个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输了再听他们的。”

    郎锟铻被说中心事,又摸了摸鼻子。

    山雀岳父道:“打了一场,输了,是我本事不够。没打过就全听话了,就是脑子不够!他比别的官好,别的官那都是什么东西?比丑婆娘好看一点儿,也不能说是个俏媳妇了!得亲眼看清楚了。”

    郎锟铻道:“那现在算清楚了?”

    山雀岳父道:“看到眉眼了。”

    郎锟铻失笑:“总算不是个影子了。”

    翁婿二人都笑了,山雀岳父看着外孙在外间玩耍,叹了口气:“阿苏家确实变好了。那个女人,她是个女人,可以什么都不管,她什么都敢试。阿苏家本来就不是她的,做坏了她也不心疼。咱们不一样,手里的是自己的东西。

    山里就这么多人,别光看也有人投你,阿苏家得到的更多!她得一块金,你得一根针,事情要是对阿苏家利益太大,咱就要多想想!”

    郎锟铻点点头。

    山雀岳父又说:“你们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也是,好些人看着山下兵马强壮、又富,打也打不过,就说不如听命。呵!结果呢?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弄的那个石头城,好些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咱们得先守好自家的寨子!别叫人都跑了。还要修路,也先别答应得太痛快了。你帮他修那个石头城就太热心啦!他说是市集,你看现在呢?!人家开始种田了!”

    郎锟铻道:“山下的人都喜欢田地,那是他们的谷仓钱袋。”

    “他要个谷仓,也不是不行。要咱们家的奴隶往外跑,那可不行!你寨子里的人都打好手印了吗?”

    郎锟铻道:“大寨里已经按完了,小寨散在山里,慢。”

    “要赶紧。他既说话算数,咱就照《公约》来。能不闹翻,还是不要闹翻。”山雀岳父十分明理地说。

    翁婿说了好一阵的话,山雀岳父才回去休息。

    …………

    这一晚,有好些人都在忙。

    山雀岳父已经躺下了,刺史府后衙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祝缨在前面与山雀岳父等人相谈甚欢,祝大等人在后衙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张仙姑道:“哎,是他亲舅舅来接的,人家是一家人,你也别总白眼儿狼白眼儿狼地骂啦!你还不能叫他回家?别不讲理。”

    祝大怒道:“我是拦着他不叫他回家的人吗?养他这些年,没见说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的!”他拍着自己的脸说,“我要是再这么对白眼儿狼,我就是不要脸!”

    张仙姑低声道:“你小点儿声!老三还在前头跟客人说话呢,她看重这个,你可别坏了她的事儿。”

    祝大不骂了,愤怒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气之下拿了把花锄到地上一套乱刨。他哪里会锄地?土刨得到处都是,没两下锄头就砸到了脚面,抱着脚跳回了屋里。张仙姑给他除掉鞋子,骂道:“好好一双鞋,你又糟蹋了!这些土!”

    “拍拍就行了!我也不用人这时节刷鞋!”祝大的气还没消。

    张仙姑也有点赌气地说:“他走了,老三也能少操点儿心。他回他的家,有他的亲人心疼他,我还心疼我孩子呢!”

    祝大的气顺了一点,道:“对,不值当的!”

    话虽这么说,气也没有全消,晚饭没吃什么东西,酒却喝了半壶。祝缨在外面招待客人,苏喆也陪同苏鸣鸾等人在外面,连花姐也在外面参加宴会。今天家里吃饭的人口颇为简单,老两口就在自己屋里吃了。

    女仆们在厨下凑了一桌。

    蒋寡妇拿起筷子,又说:“差点忘了,锤子今天怎么吃?”

    杜大姐道:“我叫巧儿给他留了饭,他不走吧?”

    蒋寡妇道:“只叫收拾了石头的行李,没叫收拾他的。诶,饭呢?我给他送一下吧,他怪懂事的。”

    林寡妇端了一盆饭走了过来:“你们说,石头还会不会回来?”

    巧儿一手一个盘子,一盘黄陇陇的炒鸡蛋、一盘瓜菜,一手一个放到桌子上,道:“您还盼着他回来呢?就属他能吃,他不在,我锅里颠菜都能轻二两,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妇嗔道:“小丫头嘴这么刁,仔细嫁妆攒出来了找不着婆家。”

    巧儿又拿了个食盒出来,道:“只要有嫁妆,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儿往这衙门里看的,打从还是府衙开始,闹到衙门里的,老实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泼辣的放赖的倒个个活着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坏事儿,到了哪儿都不受气。”

    林寡妇指着她,手指连点,她们都笑了。巧儿将食盒装好,蒋寡妇就接了去,杜大姐将盘里的菜一划,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其他人开始飞筷子。

    蒋寡妇很快回来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叹了口气。巧儿问道:“怎么了?”

    “锤子有点儿可怜,我看那屋子,东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儿,看着就空。”

    巧儿道:“他一个人住三间屋了,多好!再不用发愁那个宝贝了!”

    蒋寡妇道:“老封翁老封君心里难过。石头也是,养了这么些年,亲生的也不过这样了。临走头也不磕一个,就骑个大骡子,走得跟得胜还朝似的!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当咱们是叛逆还是反贼?”

    巧儿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当都跟咱们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气,咱们就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他还道主人耳根子软,能再拿捏一下榨好处哩。”

    林寡妇道:“你这张嘴,怎么又来了?哪里就这么坏了?”

    巧儿道:“你们没遇着过这样的人吗?”因为熟了,巧儿对几个寡妇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没说出来的——你们被大人收留之前过的苦日子,是不是就这么来的?打你一耳光你还当跟你打招呼手重了点?换下回一个更响脆。

    杜大姐与女伴在一起,话也稍多了一点,道:“主人家的事,咱们别议论。”

    赵氏也难得说了一句:“那是,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杜大姐说:“赶紧吃完,看有什么要伺候的没。一会儿大人和大娘就要回来了,烧好水等着。”

    祝家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不催着人伺候。如果没有外客,也不用女仆在跟前,仆人们可以比较从容地吃饭,她们也习惯了在吃饭的时候闲聊几句以解劳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们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饭,蒋寡妇去收食盒,到了前面厢房一看,锤子面前的饭只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个会浪费粮食的孩子,蒋寡妇道:“不合口?”

    “不是。”锤子手里的碗有千斤重,他没有心思吃饭。

    蒋寡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应付事儿不是?”

    锤子卖力地扒饭,却总吃得不如之前快。蒋寡妇叹了口气:“吃不下就别吃啦,我收走,给你留在灶旁煨着。锁门前你要饿了就来吃。”

    蒋寡妇收了食盒走了,锤子在房里发呆,他有一种恐惧感……他就记得小吴给他说的:“听仇博士讲,那个顿县的县令他还问了你叻!你俩别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啧,小小年纪,挺有主意哈。”

    吴叔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但是消息灵通,他既说是,那八成有个影儿。锤子甚至无法对小吴解释清楚,石头当时闯那个祸不是他撺掇的。人人知道石头憨直、没心眼儿,平日里许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头有舅舅找,他可是没有的。幼年的记忆已比较模糊了,但是记得阿妈去世前说过:“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么办?”山下是黄家,那山里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里都努力懂事一点,宁愿累也不想回去。

    几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山中寨子是个什么情形,幼时的记忆已不甚清晰了,这两年却常见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单说吃穿住不好,而是说他刚经历的一件事——山上才刚刚不拿人祭祀了。这个事他觉得仇博士说得对,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这样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饭桌上的正菜,顶多是道腌萝卜。冲这一条,他认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个顿县县令跟他聊过两句,问他以前的事儿,他都说不记得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锤子十分后悔,这几年石头再怎么样,他都跟石头没拆伙,为什么他就因为石头要去番学了功课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温书没有再盯一下石头叫石头说了那句话?!

    他当天晚上寻了大人,说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头,石头要是能这么听话,他早把石头的功课教好了。大人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州里有事,课就取消了,苏喆也没来上课。锤子的心,这几天像在油锅里煎的一样,经常梦到黑屋、饿饭。锤子知道什么是“连坐”!同屋的石头还臭着一张脸,跟谁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儿狼”的话飘在耳边,锤子猜测着自己的命运。此事当真不由己。如果要让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吗?锤子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并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面的宴会散了,锤子听到了人语响动,以及侯五的一声:“大人回来了!”

    锤子从屋子里出去,人贴着院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外面脚步似乎往他这里走过来了,锤子将耳朵更贴紧了门板想听得仔细一点。忽然脚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门前,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门被往内一推!锤子吓了跳,赶紧往内一跳,一个踉跄,被一只大手攫住了!

    锤子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侯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跟我到书房去。”说着,放开了他。

    锤子努力镇定地问:“是、是有什么事吗?”

    侯五道:“大人有话要说。”

    锤子更紧张了。侯五提起灯笼照了他一眼,道:“怎么这个脸?想石头了?”

    锤子摇了摇头,侯五叹了口气:“走吧。”

    …………

    前院正堂,灯火通明,祝缨坐在主座上,锤子到了一看,左右两边老封翁与老封君、朱大娘都坐着,苏喆带了个面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边,她的身后是杜大姐等女仆。右手边是丁贵等男仆,他自觉地站在男仆的末尾。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往前面站一站,锤子低着头没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面。

    祝缨道:“这两天家里不对劲儿。”

    祝大没忍住:“还不是石头那小子……”

    “我说的是家里,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缨的口气依旧很平和,不带一点生气的意思,听的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

    祝大也住了口。

    祝缨续道:“这个家,是该有点规矩了。”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更担心了,祝大两口子还好,倒不怕什么“规矩”。苏喆觉得自己没管好侍女,脸上一红。花姐担心祝缨,祝缨是个不大爱讲“规矩”的人,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离经叛道,让祝缨说出“规矩”,花姐很担心祝缨因为石头的事太过伤心。她就已经很难过了,难以想象祝缨事务繁琐剧还为石头筹划了这许多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随从、仆人们心里把石头祖宗八百代都骂尽了:你小子得病,我陪着吃药?!平日在府里大家过得多滋润?大人,我绝不会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张仙姑道:“你、你说。”

    祝缨道:“先认一认人,定了名份。”

    这话祝大爱听,他说:“对!”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又住口了。

    祝缨指了指父母、花姐,道:“这家主人家只有三个人。大姐不在户籍,但是我姐姐,也是一家人。要称呼得明白。”

    “是。”丁贵先说,其他人赶紧跟着应声。

    祝缨又指苏喆:“小妹虽不同姓,却是家中亲戚。”

    苏喆马上说:“我虽然是异姓,阿翁是我阿妈义父,我在这里就听阿翁的。”

    祝缨点一点头:“好。”

    她没说锤子,别人也不敢提,都猜这是要干嘛。花姐道:“那现在?”

    祝缨道:“各司其职,先分个事务吧。前面的事儿,老侯你多上心。后面家里,杜大姐多看一看。你们两个就是男女管事。前后账目,你们分别襄理,一总报到老封君和大姐那里核算。以后家里有了新人过来,你们将规矩讲给他们听。”

    侯五是讲定了要在祝家养老的,自入祝家除了他自己的嘴不给他自己争气,做事一向可靠。丁贵等人并不能严格地算是祝缨的仆人,主要是补个吏目,也不适合让他们多插手家里的事。杜大姐到祝家最早,资格也老,她又是签了卖身契的且帮同花姐多年,所以由她守内宅。

    两人都赶紧应声。

    然后是细则。祝缨一气说了好些条,一些比较大的府邸的规矩大面上都差不多。

    “第一,门禁要严。”

    基本上第一条就是门禁,以及不许在宅子里乱蹿。祝宅本身就有这一条,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家里也没放过乱人进来,男仆曹昌、侯五就是在前院的,花姐每天都亲自查看门锁。

    祝缨将这一条又说了一遍,是为了再加一句话:“不是家里的人,不许放入。走了的人,以前再熟,也不许放入。踩进来半寸脚尖,开门的人一起滚蛋。我办他一个勾结强盗的罪。”

    第二条是不许吃里扒外、刺探府中消息,不许泄漏府中的只言片语、互相之间也不得打听自己职责之外的事情。书房文字,除非她下令送出,否则片纸不得出门。

    第三条是不许犯口舌、不许在不该说话的场合瞎张嘴,不许刻薄客人等等。

    这一条针对的是什么事,大家就更是清楚了,又在心里骂石头。唯侯五有点心惊,他真不是故意会刻薄客人,他背后也说主人的不是……

    第四条则是分派了的活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将份内的事都干完,不许偷懒,也不许推给别人。

    第五条则是不许夹带、不许偷窃。夹带是指从外面带一些违禁的东西进来,偷窃还包括了贪墨、盗用府中财物、勾结外人做假账等等。

    第六条不许仗势为恶。包括但不限于仗着是刺史府的仆人收受好处、干预衙司事务、狐假虎威、强夺别人的东西又或者强买强卖、欺男霸女之类。她这儿不包婚配,不许调戏妇女。

    第七条……

    第八条……

    第九条……

    条目讲完了,就是惩奖措施,没有惩奖的规定就是一张破纸,谁都可以不理会。一般而言,奖是比较物质的,给钱、物或者放假。罚就简单的多了,扣工钱、打。再严重就赶走。

    祝缨明确了“家规”,又说:“吴、祁、项、胡是客居,所以家里的活计不用他们干,你们对他们要客气。一会儿老侯和杜大姐各自知会他们一声。”又指丁贵四人,说他们现在兼家里听差,所以这些他们现在需要遵守。

    苏喆道:“我学阿翁,我的地方,学习阿翁的规矩。”虽然她觉得阿翁这手不够狠,不过听起来还挺周到的。

    祝缨点了点头。

    她对父母也有安排,等下私下再谈。

    最后,她将目光看向了锤子。

    锤子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祝缨道:“当年你与石头无处可去,现在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是走是留,留,守我的规矩,还做我的学生,走,我也如待石头一般给你身份送走。”

    锤子道:“我不走!”

    祝缨道:“听好,其他所有人就都是外人了,包括石头。做得到吗?”

    锤子顿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祝缨这才对众人说:“祝炼是我的学生。”

    然后说:“这几日都累了,早些歇息吧。”

    自始至终,祝缨的语气都很平和,没有发怒的样子,甚至没有带一点儿恼意。

    众人这才缓缓散去。

    侯五复又薅起祝炼,将他送回了厢房,到了厢房才说:“你小子运气真好啊!以后怕是再没有奴婢出身能被大人养作学生的事情了。”他看了一眼这处厢房,低声说,“你头一回投胎没看准,别辜负了老天爷给你投的第二回胎。咱们大人,多么难得的一个人,走了是会后悔的。”

    祝炼有点虚脱地点点头,说:“老侯叔,我知道。”

    侯五道:“歇了吧。”

    祝炼道:“好。”

    侯五将门带上,祝炼心中仿佛炸了个大烟花,又轻松又明亮。将脸埋在手掌里笑了两声,放下脸打算才发现一手的汗,想去洗手才发现没水。又要跑出去打水。

    那一厢,侯五又去通知吴、祁二人,才出小院就看到小吴与丁贵勾肩搭背的,在问丁贵怎么回事儿。侯五叫住了小吴:“就你机灵,你别勾搭他!来,我有话对你讲。”

    瞧人家祁泰,多大的动静都不往这儿瞄一眼!也难怪在京城混不下去。

    侯五对小吴讲完,小吴道:“真不是锤子掇撺的?石头跟个傻子似的……”

    侯五道:“操多少闲心,大人没你明白?”

    小吴对侯五扮了个鬼脸,侯五作势扬起巴掌:“你多大的人了?”两人打打闹闹去了祁泰处。

    那一厢,杜大姐也将事情转告给了项、胡二人,两人都说知道了,并未对此事做出评述,内心实是赞同。

    杜大姐、侯五又执行起任务来,巡视了府内各处,安排了门房值夜才回房。

    侯五没有马上睡觉,先去看了一回男仆们,他们果然正在与小吴在一起说话。侯五将众人骂散:“说了不许犯口舌,你们还在这儿串连呢?”

    小吴笑道:“老侯,你有官威了。”

    “你个正经的官儿说这个话,你要不是客人,我必与你好好理论理论。”侯五与小吴是旧识,说话也稍不客气一点。他将小吴拖走,低声道:“大人才说不许犯口舌,你的机灵收着点儿。”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在同他们讲大人当年的事情,叫他们都老实点儿。”

    “你都讲过八百回了,还没讲完?”

    两人渐行渐远。

    杜大姐也没有马上睡觉,因为花姐还没回房。

    …………

    花姐和祝大、张仙姑都担心祝缨,他们到了祝缨的房里。

    祝缨换了衣服,正在看一张纸,见他们过来,问道:“有事?”

    三人左看右看,见她完全不像是家里出了一个白眼狼的样子。张仙姑道:“老三呐,你要是生气就骂出来吧。”

    “啊?生什么气?”

    “石、石、石头啊……”

    祝缨轻笑一声:“就为了这个?咱都没有正事儿好干了?”

    花姐道:“你……”

    祝缨道:“巧了,你们来了,正有话对你们讲。”

    她让三人坐下,先对祝大和张仙姑说:“咱们关起门来,说说自家的事。是我把石头放到爹娘那里的,这事儿是我没办好。以后,到咱们家的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身份,我会先讲明白的。郎家的阿发,过两天就要住进来……”

    祝大抢着说:“绝不像养石头那样养了!”

    “他也是我的学生,你们先看看他,也看看他带来的仆人。他只有五岁,有保姆带着,也有两个小厮年纪都不大。他的话还说不利索,还在学话,我安排仇文每天抽空过来给他教些语言。家里人只要多跟他说说话就行。”

    张仙姑有点犯愁:“咱不大会说他们的话啊!”

    两老口学话比较慢,本地的方言还说得更偏福禄方言一点,各族的话就更没有怎么学。由于跟阿苏家交往得早、锤子石头又是利基家的,他们平常接触这双方更多一点,稍懂一点两家的日常用语。

    祝缨道:“没事儿,他也不大会说咱们的话,他还小,你们就说点儿简单的。”

    “哦哦。”

    她又说了点家里的事情,张仙姑道:“你真没事儿啊?”

    祝缨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我遇到过多少事?”

    “那都不是在家里。”

    “都一样,”祝缨说,“今天折腾一天了,都休息吧。”

    花姐终归不放心,去而复返。祝缨不等她开口就说:“路上有个水洼,踩着了溅了点子水湿了点鞋面,我是不会往水洼里一坐,万事不干就哭天喊地破口大骂的。抖抖脏水擦擦鞋,该干嘛干嘛,我接着去好地方,该吃吃该玩玩。”

    花姐“噗嗤”一笑:“不愧是你。”

    “那过两天他们走了,你同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育婴堂。”

    “你是想?”

    祝缨指了指刚才看的那张纸,花姐拿起一看,却是她之前拢给祝缨的账目,就是之前算的石头的花费。当堂烧了一张,现在这张是祝缨的笔迹,内容分毫不差。

    祝缨又指了另一张纸,花姐拿了起来,道:“这是?”

    “育婴堂的账。”

    京城有育婴堂,梧州城当然也有,不过要寒酸一些,因为梧州也穷、人口也没有京城稠密。这种地方照例官府是要管的,有一笔正式的开支,另外如果有善款也可补充。不过许多人更愿意将钱捐给寺庙积功德。

    花姐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育婴堂的孩子平均一个月花不到两贯,这里头还包括照顾他们的妇人的工钱之类。

    祝缨道:“我不会养孩子,得改个法子。”

    “怎么改?”

    “石头那样的养法,不划算。新法子其实是我之前做过的。”祝缨决定改个法子,她又不是保姆,就不挑战这个事儿了,反正都是掏钱,她要广洒网,再选拔,过个筛子,筛出种子来。

    就像立识字碑一样,会唱歌、能悟出来对着歌词认字的,就能在墙上打个洞,就有了钻出来的机会。或许十年之后,会有一个人因此识了字,再经过努力,能在某些方面露头也说不定。

    只是要花费的时间比较多。人,是要慢慢才能长大的。

    花姐道:“我能做什么?”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

    “好。”

    “不担心了吧?”祝缨打趣她。花姐冲她一皱鼻子,扭脸走了。

    …………

    祝缨第二天且不能去育婴堂,她还得给山雀岳父饯行。

    山雀岳父这一次比较满意,他也不敢托大,态度十分的友好,宾主双方都忘记了之前石头的事情。

    山雀岳父的儿子林风也被从番学里带了出来,这孩子看起来在番学适应得不错。学生宿舍没有家里那么的舒适,因为没有贴身的仆人。但是番学里配杂役,洒扫之类的工作都有人做。林风觉得有点新鲜,更兼交到了新朋友正在兴头上,他对山雀岳父道:“阿爸,学校挺好的,博士也是我认识的!”

    他没说的是,他已经跟阿苏家的人约了个架,等会儿回去就开练。

    山雀岳父满意地离开。

    然后是喜金等人依次离开,郎锟铻最后。他是来送儿子的,之前因为尴尬暂停了这个举动,如今岳父都走了,他就带着儿子到了刺史府,亲自托付。

    祝缨笑问:“孩子母亲不亲自来送,舍得吗?”

    郎锟铻摸摸脖子,说:“一提这事儿就哭,索性不见,让我一个人来送。”

    “过年学里放假,会让他回去的。我让仇文每日抽空过来教他读写,待语言通畅之后,再开始授课。”

    郎锟铻道:“他?”

    祝缨道:“让他到府里来教。”

    “好。”郎锟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郎锟铻道:“阿发还没有一个能写起来好看的名字,还请义父给他起个名字。”

    郎锟铻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也就将儿子的名字一同拜托给祝缨。祝缨道:“阿发……唔,叫郎睿吧。”

    郎锟铻道:“好!就叫这个名字!”又唤了儿子过来,郑重给祝缨行礼。

    祝缨道:“来!”

    郎睿的服饰也改了样式,仍然是仿着山下孩童的衣服,但是花纹等细节又是山上的特色。小孩子行个礼也有点模样,想是事先也有人教过。祝缨道:“很好。我一会儿带你去看你的屋子。”

    她将郎睿也放在后宅,与苏喆的小院子一前一后,两人成了街坊。郎锟铻道:“他们俩住得相近,这个……”

    祝缨道:“他们两个迟早是要打交道的。”

    郎锟铻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又命人奉上儿子的行李。郎睿这一次就预备住上一个月,可是东西一样没少,铺盖、摆设乃至于小弓箭之类一样不少。郎娘子人虽未到,却给儿子配了一个保姆,两个小男仆、一个成年的男仆。他们也一人一个包袱卷儿。

    祝缨道:“孩子和保姆都可以住在后宅。”成年的男仆安排在前面同小柳他们住一起,同时还有一个苏鸣鸾的男仆。两个男仆见面,又是一阵眼神的交流,看着也挺想肢体上交流一番的。

    祝缨笑道:“有的是地方,你们可以明着比试,但不许私下殴斗。”

    待郎睿安顿下来,郎锟铻才行告辞。祝缨先去看了郎睿的住处,亲见保姆将他安排好。保姆在铺床,祝缨就与郎睿聊天,不多会儿就知道这小孩儿已经学了一些语言,文字却几乎没有学。郎睿不能说多么的聪慧,倒也是个在长脑子的小孩儿,反应也不慢。

    祝缨摸完了底,又传令,这个也是亲戚,府中上下要礼貌对待,如果苏、郎发生冲突,也要告知她。

    郎睿安顿完,苏鸣鸾等人又离开。

    五县县令等人相继离开后,祝缨终于有了功夫,邀上花姐一同往育婴堂而去。

    改进

    育婴堂的位置较为偏僻,为的就是取一个“僻静”,谁扔孩子的时候也不想叫别人围观。

    祝缨和花姐两人带上了小柳和牛金两个,再加一个胡师姐,五个人都着便服。冬天时节,五人衣服保暖,让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越往育婴堂走越偏僻,通往育婴堂路上亦有人家。

    这些人家见惯了穿着不错的人去育婴堂,从门里往外一看,一男一女看着像主人家夫妇,又带小厮、女仆,心道:看着像是殷实人家,不知道哪个小东西要走好运啦。

    祝缨路过一间临街的小店铺,见一个老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周围一片安逸。

    走近育婴堂就听到里面的孩子吵吵的声音,小孩子尖细的声线袭来,听着还挺活泼的。

    小柳抢上一步,看了一眼道:“咦?大白天的,门怎么关了?”

    他拍了拍门,里面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小柳道:“来看孩子的。”

    一个驼背的老头开了门,抬起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小柳,问道:“你是什么人?是要什么样的孩子?”

    小柳道:“主人家要先看看。”

    老头往他身后看到祝缨和花姐以及牛金、胡师姐,道:“要抱孩子?好模好样的小子向来抢手,要是府上找几个整齐的丫头,养上两年就能做活计的倒是有不少。要是不计较脑子、只要有人卖力气干粗活,小子也是有的。不管带走哪个,育婴堂养了他们这些年,要带走须得算还些房宿钱。”

    小柳道:“您老人家说这一堆做甚?我们进去自己看。”

    老头道:“年轻人,慢来慢来,里头还有人哩!有人看时,你们不能见的。等会儿里头的人走了,轮到你们,也不叫别人看着你们带了什么人走。送养的跟领养的不见面,领养的人也都岔开了不叫别人知道你来过,这是规矩。”

    小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规矩?”他还年轻,并不会无事逛育婴堂,老头不认识他,他也不知道育婴堂还有这等讲究。

    老头道:“送来的都是养不活的,父母不养,就是断绝人伦了,此后生死听天由命,不再找回。不然,谁个替你白养孩子?养个一二十年,将孩子好好地养成了人,扔了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又将孩子抢了走,别人岂不冤枉?那谁还来抱养?”

    小柳被老头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便硬闯,跑去对祝缨和花姐讲了。花姐道:“既然里面有善心人,那咱们过一时再来吧?”祝缨看着这座育婴堂,牌匾已经很旧了,房子看着虽然结实,却是透着股破旧的气息。她点了点头。

    育婴堂的门在他们面前关上了,小柳有点好奇地又回望一眼,心道:怎么这么巧?也不知道是谁……

    …………

    小江冷着一张脸。

    她和江舟一大早就到了育婴堂,她想领养个孩子。育婴堂向来不拒绝“正经人家”领养孩子,开了门就请她们二人进去了。照例是稍作询问,得知小江是梧州的官员之后,育婴堂的妇人立时变得热情了起来。必要给她“找一个好的”。

    妇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对她说:“您瞧这个,面相看着是不算俊。可是个好孩子呀!又老实,又听话,是个以后能顶门立户的!”

    小江伸出手中的手杖,将他们拦了一拦,道:“我屋里不要男的。”

    这话一说出来,妇人就摸着她的底了,心道:原来是个雏子,哪有亲自来看的?这不就露底了?不都得托个信得过的做中人?

    妇人叹了口气:“我这儿女孩子倒是有,您既说是要养,我得给您挑个好的,不能坑了您。女儿是贴心,再贴心长大了还是要嫁出去的。纵您不发嫁了她,要坐产招婿,到时候还得挑女婿不是?还要看女婿人品。女婿哪有儿子靠得住?不如打一开头自己养个儿子,自己养出来的,知根知底,将家业交给他也放心,多好?”

    江舟道:“娘子要看女孩儿,你就带女孩儿来便是。旁的事儿,娘子自会斟酌。”

    小男孩儿看了看他们,知道眼前人是看不中自己了,他低下了头,用力吸了吸流出来的两管黄鼻涕。

    小江心底生出一股烦躁,说:“走吧。”

    妇人忙说:“娘子请留步!端正的丫头也是有的!还有才送来的没断奶的,一准儿不记得亲爹娘的样儿,打小养,容易养得熟……”

    小江看了看门外、墙边往这里看过来的眼睛,不动声色:“下次再说。”拄着杖站了起来。

    妇人道:“哎,那您这边儿请。娘子,您再想想,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小江走出了育婴堂,脸色不太好,江舟道:“娘子咱们不急!哎?那不是?”她伸手往前一指。

    听到大门打开了,小柳下意识地一回头:“咦?”

    他这一声让另外三人都回过头去,却见两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步态有些眼熟,其中一人手中拄着一根手杖。

    几人都是等闲不来育婴堂的,一般人也不会没事往这地方跑,此时一遇,都觉得对方有事。小江以为祝缨等人应该也不会是来育婴堂堵她的,那就是巧合了?刺史应该不至于要抱养育婴堂的孩子吧?难道是要养仆人?

    两下对望四下一片安静,一阵细风吹过,微冷。

    育婴堂的门又打开了,老头喊了一声:“那位小官人……”送走一人,他要喊下一人的,却见两拨人还是撞了个对脸。

    祝缨道:“一起去看看?”又顺口问小江,对育婴堂有什么看法。

    小江道:“就那样,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她没有马上走,而是跟着祝缨又折返了,边走边说:“都是父母双亡的孩子,哪有不苦的?哪个都巴望着有人来领她们走,见了你就拿一双眼睛看着你。心肠但凡软一软,就得哭着出来了,什么时候再提起来心里都不好受。”

    她始终认为祝缨是个心软的人,这样的人进育婴堂是令人不太放心的,带着江舟又跟着杀了回来。

    老头却对小江道:“这位娘子,您不能与旁人见面。”

    小柳道:“您老的话好多,您还看不出来么?我们是认得的,一起来看看。”

    老头这才闪过身,冲内叫一声:“张大娘,又有官人来了!”然后对祝缨道,“官人,您里边儿请。”

    祝缨打量着这个育婴堂,她到南府以来没到过这里,不过于府衙日常开支里支取这么一笔时签个名画个押按时拨付钱粮。南府升为梧州之后,也给这里再涨一点钱。她要项安不妨雇女工,项安也曾汇报往这里挑选过几个小女工。有家的女工颇有两个家里容易闹事的,这里的女孩子无父无母更没个兄弟丈夫也要向糖坊讨工钱,孤儿充做学徒干活拿钱,非常便利。

    育婴堂的房子式样已经比较旧了,好些地方有了破损,整体看起来还算结实,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用心修的,看起来还能再住个二十年。院墙很高大,一面墙上开个长方形的洞,一个钉了五面板子、只空出上盖的木盒正正好可以放在这个长方形的口子里,仿佛一个大抽屉。外面送孩子的天黑后将婴儿从“抽屉”里放入,里面的人听到哭声从里面拉开“抽屉”将孩子抱进来。双方不见面,放进“抽屉”之后孩子的一切都同亲生父母无关了。

    一个稍显精神些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了出来,看清面前的人就叫了一声:“哎呀!大人?!朱大娘子?咦?江娘子您怎么也回来了?”

    妇人忙跪下来迎接,老头吓了一跳:“这……这是……”

    妇人对他连连做手势:“这是刺史大人!快点儿!”

    “轰!”育婴堂里连孩子带帮工的大人都炸开了,他们挤着上前,也要来拜。

    孩子们大小不等,入眼前的约有十个上下,听动静,后面还得再有一些。有男有女,男少而女多。女孩子大部分看着比较正常,男孩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协调。孩子们的衣服都很旧,补丁也多。

    妇人又吆喝:“都老实点!”又转过脸来向祝缨解释,育婴堂是她丈夫在管,但是男人平常也不大过来,女人看孩子更合适。她家也在这附近,往来也方便。她丈夫姓张。

    祝缨道:“张六?”

    “是。”

    “都甭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妇人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上前道:“大人来是……要用工?还是要用丫头?都有!都有!还是……要抱个养来给将来的小郎君小娘子就伴儿?”看到祝缨,她就不猜是要收养了,这里的孩子最好的下场就这些了。

    祝缨将这妇人上下一打量,只见她穿得朴素整齐,衣服上有两块小补丁。

    祝缨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张娘子赶紧说:“数目在小妇人丈夫那里。三丫,快往家去,把你爹叫来!”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女孩子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张娘子又解释这是她女儿,也是在这儿帮忙的,因为人手不够。

    一边解释一边请祝缨等人进正堂里坐下,这里打扫得倒是非常的干净。摆设也还能看得下去。又有几个看着伶俐的女孩子过来奉茶,女孩子也都有七、八岁的样子,都偏瘦,脸色微黄,面目都还周正,也不说话,但是眼睛都是忍不住的往祝缨等人身上看,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张娘子解释道:“在这儿的孩子咱们都用心照顾着,可谁也不能吃白饭不是?学着干点儿活,以后出去了才能养活自己。谁个能养他们一辈子呢?都是调-教得手脚利落的,您要教她们规矩,领回去说一说就行的,都听话。”

    花姐问除了现在看到的,是不是还有更小的孩子。

    张娘子道:“有,在后头搁着呢。”

    她们于是起身去看,后院一间屋子,一排通铺,上面摆着五个杂色的襁褓,有好有坏,新旧不一。有婴儿在哭,一个哭了,连着几个跟着哭。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女孩儿赶紧上前抱起一个哄着,又说:“许是尿了,刚才喂过粥了。我这就给她换尿布。”

    张娘子陪笑对祝缨道:“这儿就小妇人几个人,如今孩子多,在这里吃饭的都有十来个,就叫她们大的带小的。”她的身后,几个粗糙的妇人脸上也都带怯,生怕被挑刺。体面保姆的工钱高,育婴堂也不可能雇奶妈子来一人一个的看孩子。就只有这三、四个人,还得负责做饭,也洗衣服、缝补。遇着孩子之间打闹、争抢之类,她们还要拆解。

    祝缨伸手在窗户边上试了试,有点透风,张娘子又赶紧说:“晚间都会堵上的。”

    这里看着比当时思城县那个收容过祝炼的地方好一些。

    祝缨未及细问,张六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心里直呼倒霉。他平常也小小偷懒,但是贵人们一般不亲自往这儿来,谁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给撞上头?张六跑得头顶冒烟。

    祝缨不动声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现在看着这几个孩子都有点走不动了。

    祝缨抬脚就走,小江一手一个,扯着袖子将二人拽了一下,又拄着杖笃笃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两眼,狠了狠心,跟着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张六垂手站着。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们一家三口看着比别人显得健康一些,可见平日生活也比别人好一点。不必祝缨,小柳都能猜着些,想必有些活计是使唤一些小丫头干的。

    祝缨又问育婴堂内有多少人,张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阵儿糖坊要工,挑了四个十来岁的丫头去做学徒工了。她们都十一了,有生计就该搬走啦。”

    祝缨知道这两口子虽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错了的。如果他们真不要良心了,必能过得很富裕。

    祝缨问道:“育婴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张六道:“也就一、二十个,这么些年也没超过三十个。每年送走三、五个,新来的,多有八、九、十来个,少的也就三、五个。死的……呃,不好说,孩子不好养呐!”

    就算正常人家,亲爹亲娘带着,也不能个个都养活的,育婴堂死得更多一点。

    张六寻思着,怎么跟刺史大人多讨要一点钱粮……

    “都是什么样的年景?”祝缨问。

    张六忙收回心神:“哎哟,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坏跟这个没关系。年景不好,生下来就溺死了,谁往这儿送?年景好,生下来自己就送给人养了。又或者有生下来就放到大路边儿的,还有自己卖的……”

    是了,此时可以人口买卖,父母卖掉子女还真不算是个事儿。自己就处理了,也用不着劳烦育婴堂。

    祝缨道:“还有这样的说法?我看这儿怎么阴盛阳衰的?女孩子特别多?”

    张六又说:“男孩有残疾的会扔到这儿。要是没毛病的,就是黄花闺女养汉子,养下孩子不能留的……谁没事儿扔儿子呢?能送过来的多少有点儿毛病,要么是残疾,要么是来历上不太好说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这儿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养大还要陪副妆奁,亏本。”

    祝缨又问了一些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里,是否会被拐卖之类的问题。然后没说什么就走了,张六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婴堂就为了问个年景好的时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婴堂的孩子们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婴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说话,又都忍住了。真是无事不要进此地。来一次,难过许多天。

    走远了一些,祝缨才问小江:“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江舟抢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缨道:“唔,那到衙里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签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笃笃笃,很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到了室内,她提着手杖,不再点地了。

    几人坐下,牛金来上了茶,祝缨开门见山地对小江说:“育婴堂你去了几次了?觉得怎么样?”

    大家在育婴堂遇到了就有点小尴尬,小江见祝缨不问她去那儿干什么而只是问育婴堂,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没有兜圈子,道:“这里是梧州,育婴堂也该管起来了。”

    小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好管的。”

    她接着算了笔账。

    经营育婴堂是要有成本的,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管上学、只管吃穿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偶尔还得看个病,还得算上雇工照顾孩子的工钱。所以能省则省。因此普通的县城并不能每县都有一个育婴堂,梧州的这个生计也比较艰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无意也要从中揩一点点油水,整体就比较困顿。

    大的带小的,扫地洗衣服,烧火抬水。长到七、八岁就能送去当学徒工,或者去当小厮丫头,到十二、三岁,除非能在育婴堂里帮特别多的忙,否则也没多余的一口饭养那么大个活人,必得请她走人。十来岁的饭量,够养三、五个小孩儿了。

    如果祝缨要管,按什么标准管?

    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涌而来的人能吃穷梧州。”

    小江说得很冷静:“人都趋利,原本孩子都养不活,生下来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这儿的育婴堂管起来了,要是比现在的好、比普通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得好,许多父母也不至于必要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必会有一些人将原本要杀死或买走的孩子送过来的。到时候您养是不养?怎么养?养到多大?孩子本来就不好养,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责难。多少双眼睛盯着。”

    她很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太多的话,尤其是有花姐在场的时候,今天说得尤其的多,连小柳都觉得有点意外。

    祝缨却听得很认真,自在育婴堂门前被拦住起,她就又将之前计划重新审视了一遍,也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本打算以孤儿为主广洒网,毕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牵挂,插嘴的人也多。育婴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没鱼,撒网有什么用?网还得更广一点。且现在小江说的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只说的“养”还没有说到“教”,她出来鱼之后怎么安排也得考虑。鱼多了自己就会竞争,就那么仨瓜俩枣,看不出竞争。

    祝缨听小江又说了一阵,直到小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脸上一红,复又闭了嘴。祝缨才说:“原来如此,我会再想一想的。”

    管还是要管的,不过情况需要调整。

    小江已觉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辞了。

    她脚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节奏。边走边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婴堂抱养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见她有点魂不守舍的,去烧水给她泡茶,回来就看到她在对着衣架上的官服发呆。江舟道:“总会有好孩子的。”

    小江回过神,问道:“你想你的父母吗?”

    江舟怔了一下:“有时候想。”

    “会想找吗?”

    江舟道:“以、以前没想过,现在、现在也……要是遇着了,会想知道的。认不认的再说……”

    小江道:“是啊,人总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她又望向了衣架上的官服,打从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对着镜子一照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有一个家,想要个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养育一个孩子了。

    她想要个女孩子。

    今天的领养并不太顺利。一是张大娘特别喜欢向她推荐男丁,认为可以为养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担心,自己既然养就会尽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这孩子长大头也不回地找亲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么的艰难都想找到母亲,然后……

    小江用力甩甩头,患得患失了起来。不期然地想:大人养的那个石头就这么放走了,会不会难过呢?

    …………

    祝缨此时心情不错。

    育婴堂的事情遇到了一点新情况,但是府里有一个好消息——项安的侄儿也在今天到了。

    彼时仇文正在府里给郎睿补课,小孩子学话比较快,仇文又对“教化族人”抱有极大的热情,拿着识字歌的课本,头一篇也是略过,将后面的歌一边译、一边讲解其中的有趣知识,给这小孩子讲课。

    苏喆在跟花姐下棋,花姐棋力平平,苏喆也是下得乱七八糟,两人半斤对八两。花姐同她下棋,还学会了跟小姑娘悔棋耍赖。

    项安一直很忙,白天在刺史府里几乎看不到她,今天却早早地回来了,还带了个小男孩儿。两人在门上,请侯五派人进去通报。

    胡师姐先出来了,她依稀记得这小孩儿的脸,笑道:“原来是大郎来了。”

    小男孩一揖:“师叔好。”

    胡师姐道:“你住哪儿呀?”

    项安道:“我预备在糖坊那里给他备间屋子,现在带他来见一下大人,以后有跑腿的活儿都叫他过来,现在叫他认一认门。”

    胡师姐道:“大人刚好回来了,你再早来一阵儿都要多等呢。来吧。”

    他们到了书房,里面只有祝缨。

    小男孩有点紧张,项安很大方地道:“大人,这就是我侄儿。大郎,快,拜见大人。”

    小男孩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年轻俊俏的官员,青色袍子,头发向上挽起,束了玉冠,看着挺和气的。小男孩不那么紧张了,照着家里人教过的礼仪在垫子上磕了个头。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看了项安一眼,项安点了点头,小男孩走了上前。祝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大人,我叫项渔,渔夫的渔。”

    祝缨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好像有话,于是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小男孩就有点高兴地说:“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傍身。所以宁愿苦一点学会打鱼,也不要现成的鱼。”

    “你多大啦?”

    “回大人,过年就十岁了!”

    祝缨拿出一个红包来给他:“来,初次见面。”

    项渔双手接了,又道了谢。祝缨问项安:“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家里有人送?都安顿了吗?”

    项安躬身道:“家里打发了人送过来的,跟着会馆的车,很安全。我也托了他们回福禄的人捎信回去,告诉家里人已到了。先让他住糖坊,本来就是来学手艺的。”

    “有就伴儿的吗?”

    “是,有个伙计。”

    “饭怎么吃?书呢?他身边儿得有个长辈同住才行。”

    项安道:“那我也搬去糖坊吧。”

    祝缨道:“你们俩同进同出吧,要去糖坊就一同去,想住你那屋子,就与你就个伴儿。今晚要是没有旁的事儿,就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是。”项安高兴地答道。

    项渔看了她一眼,项安道:“看我做甚?我带你搬行李、认一认府里的人。”

    祝缨道:“去吧。”

    项安领着项渔出去了,祝缨就让胡师姐传话给侯五和杜大姐,将项渔也加进客人名单里。

    她自己则在思索着“广洒网”这件事。她很快就想通了,小江担心的许多事在她这里都不是事儿!

    她没那么多可担心!

    育婴堂的钱可以给,但是这个划拨不从刺史府的公账里出,就以每月石头之前的花费作补充。项渔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每个人都要坐在课堂里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干的过上十年才算是在“栽培”。是她太执着于“全心全意坐在课堂读书”。

    当然小江说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可以出钱,但如果只是她出钱,恐怕出不起,她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砸这一件事上。得让一件事自己产生利益。

    可以广收学徒。

    育婴堂的孩子不是也要自谋生路的么?让糖坊收学徒,还有纸坊,边干活边学东西。搁作坊里,平时干活,每天随便坊里哪个算账先生抽两刻、三刻的功夫,给他们稍稍教点识字之类。不用太久,聪明一点的就能看出来了。

    将聪明的一筛,分类培养,不大聪明的也有了一门手艺保底不至于饿死。

    祝缨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待她将整个计划想了个大概,项安已经将侄儿带了回来,将他安顿在了项乐的房里。项乐现在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了,叔侄住一屋也挺好的。

    祝缨道:“他们今天正闲着,咱们着阿渔认一认人吧。阿炼呢?”小柳跑到外面隔着院门叫了祝炼一声,祝炼放下笔出来了。

    祝缨道:“认一下人,这是三娘的侄儿,项渔。阿渔,这是阿炼。”

    项渔听他姑姑提过祝炼,看了一眼,看不大出来特点,仍是礼貌地拱手,祝炼也还他一礼。

    祝缨道:“你们年纪相仿,以后相处的时候还多着呢。慢慢处。”

    祝炼道:“是。”

    项渔也跟了一个“是”字,心说,大人很和气呀,怎么都说他规矩大?

    祝缨顺口问了项安学徒的事情:“育婴堂的女孩子,在糖坊做得如何?”

    “很是肯干。”

    “那要是人多一点呢?”

    “那当然不错。”

    祝缨又问:“糖坊现在要用多少人?能容多少人?要多少学徒工?”

    项安道:“多多益善,我现在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大人,我想在水边再建一个糖坊,将那里做大!”

    她将糖坊又扩建了一次,由于原料充足,一直在开工。不过别家的糖坊也开了起来,彼此都在赛跑。此时梧州的糖往外销非常的便利,常有外地商人过来大量地购买砂糖,各家都拼命扩建,想抢在外地人学会这制糖的法子之前先多赚些。不用全国,只要南方数州,都够他们乐的了。

    项安还盯上了水碓,她想不再多建了,以水边的糖坊为以后的主要作坊,因为水力更便宜。但是地方不太好找,还要兼顾到灌溉等事。

    祝缨道:“选址我再斟酌一下。”她原本的计划是将一些新作坊往山中转移的,一则是她自己需要,二则山中水力更方便。

    山雀岳父拿石头做了一回文章,让她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本来这个作坊,她还预备在塔郎县放一个造纸的作坊的,也是借用水力。

    现在除了教授耕种之事,其他的事她都打算先停下来看一看再说。她的时间很紧,若山雀岳父等人进展迟缓,她就只好放弃“各县共同发展”,将力气向阿苏县倾斜了。

    项安听她在考虑了,就说:“是。”

    祝缨又问她:“多收些学徒,你能从里面看出可用的人吗?”

    “都说三岁看到老,灵光不灵光,一试就知道。灵光的人,什么都灵的。”

    祝缨往祁泰的院子努努嘴,项安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样。”

    两人说过几句话,祝缨就说:“走吧。咱们到后头去。”

    她带了几人去见张仙姑和祝大,二老看项安、项乐的面子,预先就准备好了笑脸。等看到项渔,准备好的笑脸就变成了真心的笑。项渔稍活泼,见人会说话,又不跟二老特别的粘。

    祝缨说一会儿一起吃饭,张仙姑马上就答应了:“再加个菜,喜欢吃什么呀?”

    项渔道:“都行!娘不许我挑食。”

    张仙姑高兴地道:“真是个好孩子。”

    不多会儿,苏喆、花姐等人也都到了。花姐心里其实惦记着育婴堂,跟苏喆下棋时两个就有点乱七八糟的,苏喆都看出来她心不在焉了,项渔的到来为花姐解了围,两人相携到了张仙姑这里。

    张仙姑的院子再次热闹了起来,二老也忘却了一些烦恼。朗睿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祝缨又将他和仇文也留下来,就在刺史府里设宴,请他们一起吃了个便饭。她将祝炼、项渔、郎睿、苏喆安排在一起,自与仇文、花姐又聊到了番学。

    仇文道:“番学里有些人学得还不如阿发快。”

    花姐道:“年纪越大学得越慢吧?”

    仇文轻轻地摇头:“也有人天生就笨,将笨蛋塞了过来,可真是……”

    祝缨道:“放宽心,都要一样的教,不可厚此薄彼。你教了,学不会是他的事儿,你没遗憾了。你要松了劲儿,可就两说了。”

    席间闲聊,祝缨又问仇文的儿子现在如何。仇文道:“正在温书,想叫他将来考县学。”仇文能做博士,因为是番学,他给儿子请了西席教授的却是正经的经史,打算苦读几年之后走个正经的路子。

    以前,这是不敢想的。他是商人,且父祖三代也不知道如何书写。现在不同了,即便塔郎县也是朝廷承认了的县治。孩子进学的阻碍就没了。

    祝缨道:“我这儿有些书籍,想看的时候可以来抄录。”

    仇文大喜:“多谢大人。”

    那一边,四个小孩儿又凑在一起了,郎睿最小,语言稍有不通,项渔就不一样了,他虽是新来,奇霞语与利基语都会一点儿,其中奇霞语会得更多,从中还有了点小小的交流。苏喆也没跟郎睿当面打起来,还管人家叫“阿弟”。

    一时之间其乐融融。

    学生

    腊月将近,梧州城内的节奏变得稍快了一点。

    往来进货的糖商步履匆匆,他们须得进了货、贩运至预定地点,才好赶得上年前大量出货的时候。一年到头舍不得花钱的人家,到过年的时候也会将节省下来的一些余钱、余粮换点平日难以吃用得到的“奢侈品”。

    梧州的砂糖质优价廉,谁能早些贩运走,谁就能赚取更多的利润,一旦大家都知道了这项买卖,就到了价润平均的时候了。

    也有商人早先到过梧州,约略打探到了一些梧州的情况,这次再来的时候就携带了一些梧州不产的物品,一来一往车船不走空赚它两趟的利润。梧州产糖、产福橘、产“蜜饯”,后一样是因其产糖而来的副产品

    地道的蜜饯是以蜜渍果品之类,但是蜜又比糖贵,更是一样穷人吃不起的东西了。梧州因产糖,其地又暖热而多产水果,于是又以糖代蜜,腌渍出不少“蜜饯”。而梧州又缺乏另外一些产品,比如精美的丝绸,又比如一些书籍、精致的手艺之类。

    商人张兴拖着两车的货,带着几个伙计,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梧州城。距他上次往梧州城寻买家已有二十余年了,那时他还年轻,常为卖货走四方。后来生意做大了,就不常自己出门了。这次不同,他想找个新财源。

    梧州城比记忆里大有不同了!竟有了些与州城相仿的景象。张兴一路打听,来到了一家店前。

    何记绒线店,于主营的绒线丝线之外也兼卖点针、顶针、绣棚、素帛之类,三间的店面,楼下卖货楼上住人,后面院子里有仓房。店主人姓何,家传的买卖,现任的主人叫何达,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他见了张兴十分的惊讶:“您怎么亲自来了?”

    “活动活动筋骨嘛!”

    “您里面请!”

    两人一番寒暄,张兴就说自己带了货来,何达不敢怠慢。

    何达拿着个本子,与张兴点着货,点一样,就记一条。清点了完了,笑道:“往年都是我们去进货,今年有劳张世伯亲来。”

    张兴道:“客气了不是?自令尊在世的时候就打我这儿进货,后来令堂管事,依旧照顾我的买卖,如今我过来送货又有何不可?”

    何达看了看张兴的体格,张兴与自己这等开着小店,虽雇了两个伙计仍然要自家人不时看看店面的人不同,人家是州城里本行数得上号的大商人,五十岁、一个将军肚,等闲已不亲自出门办货了。

    害!现在是梧州,不是南府了,咱这儿也是州城了!原来的州城成了邻州了。

    何达道:“您老亲自来,必是有缘故的。”

    张兴道:“许久不曾走动了,梧州不远,我也出来疏散疏散,也拜会一下老朋友嘛。怎么不见令堂?身体可好?我这儿才得了几匹好绸子,正要赠她。”

    何达道:“托福,她很是健朗。您太客气啦。她今日不在家,到番学里去寻朱博士了。”

    “哦……”张兴正要寻话头,又听到外面铺子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指着这个事就说,“如今梧州可比以前繁华得多啦。”

    何达也陪着这位世叔闲聊:“是呀,自从咱们祝大人到了这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前几年我每月总要孝敬那几个巡街的几百钱,自打大人一来,您猜怎么的?将他们都拿了,问明了勒索是实,打了二十板子,尽皆黜落了!”

    张兴道:“早听说这位大人的名头啦。听闻自他到来,梧州也富裕不少,到哪儿哪儿有钱。别是个善财童子吧?”

    何达道:“兴许就是呢?”

    “说来,梧州的糖是尽赚的,比橘子又好。到处都卖梧州糖,连贩子都赚了一笔,只是不知道进货的价是不是如他们说的那般?”

    何达一挑眉,笑道:“世叔你是做丝线买卖的吧?”

    张兴道:“那也不嫌多。”州城里也有砂糖卖出,但是价格贵。他也不是要开铺卖糖,那确实也跨行,但是手头有本钱,亲自来看上一看,如果进价果如传说中的那样他就进一批,回去再转手,并不散卖。

    他就问何达认不认识大宗出货的糖坊,又问何处货好之类。何达道:“要说起来,是项家的糖坊最好,那是老字号啦!官糖坊的糖也极佳。其余虽不及这两处,也都是一个法子制出来的。”

    张兴道:“官坊?咝——不知这项家糖坊在哪里?贤侄是否有门路引见?我不会让贤侄白忙一场的。”

    何达笑道:“世叔哪里话?您来送货,我就已经省了好些事啦,货又好,我为您跑个腿又值什么?只是各处都来进,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存货。再来,听说他们都是现钱结账,不知您带足了钱不曾?又或者,就用咱们这一次的货款,就从我这儿提到她那儿去?”

    张兴道:“使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令堂就是个有条理的人,这铺子交到你手里,她可以放心啦。”

    “世叔取笑了,世叔稍等,我嘱咐他们两句就为世叔去打听。”

    张兴道:“有劳贤侄。”又取了送给何母的丝绸,何达稍作推辞就收下了。

    张兴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何家孤儿寡母,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等一下,梧州的糖这么抢手,他怎么有门路的?

    …………

    因为何达有娘。

    何母孟氏,青年守寡,独立经营着丈夫留下来的绒线铺子,为人既能干又好强,更因寡妇不易,人到中年就落了病。何达上蹿下跳,病急乱投医,给孟氏找到了一个女郎中看病。女郎中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番学里头的医学博士朱紫。

    朱紫一个女人,能做个官儿已是罕见,她还另有一重身份——刺史大人异父异母的姐姐。有这一重关系,何达和母亲不时往刺史府里送些绒线之类,府里折价给钱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到底没有说与他们没交情。

    孟氏又想自己上了年纪,病痛必会越来越多,与其久病成医,不如先学医。再来,自己如果有一点医术,连自家亲戚的病也能看一看,又能借着这一手拉关系,于自家买卖也有帮助!这买卖做得!

    提出的时候,孟氏心中惴惴,也怕人家不耐烦,她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娘子再有给人看病的时候,我愿来打个下手。”

    朱紫也同意了。

    起先以为人家只是说一说,番学一开,“獠人”各部都送了学生来,朱紫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以为贵人多忘事,忘了也就忘了,哪知人家没有忘。安顿完了番学,刺史府里就派了个女差,拿了张帖子来问孟氏:还学不学?

    孟氏当然要学!

    于是孟氏与刺史府的关系又近了一层,虽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却认识了一些刺史府的女眷。项家糖坊的管事项三娘正是刺史府的“门客”,传说她的父亲当年死在獠人手里,后来是大人帮她家报了仇,她和她二哥就在大人府里听令行事了。

    项三娘与朱紫,恰是熟人,何达有着这层关系便能凑合着小插一个队,得以见到项三娘。

    何达不敢托大,见了项安十分恭敬,垂着手,先自认一个晚辈,继而说:“我只做个穿针引线的人,成与不成,娘子看他一眼,生意上的事儿您比我懂。我并不敢置喙。”

    项安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何达虽不是那等美男子见之令人心折,但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年轻商人又孝顺,项安还是比较愿意给面子的。她说:“好吧,他要是有空,后半晌就见一面。你要与他说明白,我只收现钱,概不赊欠。”

    糖坊在急速的扩张,无论是雇人、进料、建新坊、买新牲口等等,都是需要钱的。且出的货有一些是自家直接往外销的,譬如往京城里卖的糖。

    大宗出货的东西,需要自己也有一个销售的渠道,否则就由着贩卖的大商人低买高卖了。所有的东西,产地收购的价与最终的零售价相差都会比较的大。纯给人家出苦力了。

    自己售卖,就又涉及到一个“回本”的问题,什么时候卖出去了,什么时候钱回账上。不比直接卖给来进货的商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样都有风险,也都有好处,项安选择了两种都兼顾一些。如今十一月底了,按习惯,年底是各处结算的时候,无论是分红、发工钱还是结原料钱等等,她都需要现钱流转。

    这个道理何达也懂,大家都是内行人,一说就通。张兴虽是何达的熟人,项安又跟他不认识,也不知道他的信誉如何,所以开始交易必得是现钱。

    何达从中搭了个话,自己也有了点面子。张兴看了货,先进二百斤打算小试一下,讲定这趟买卖要是顺利,下次再来进货。如今钱货两讫,项安同意如果他过来,即便项家糖坊卖断了货,她也设法从官糖坊里给他调一些糖,张兴非常满意。

    项安又收回一笔成本,让人上了账,用这一笔钱支付了新买的四头骡子钱、又预付了新坊的水碓订金、整修了一处小院作为小女工的宿舍。学徒工价格便宜,几乎没有什么工钱,相应的就得包个吃住好点儿的还得给衣服。打育婴堂里出来的小女工年纪又小,又没个别的去处、搁在外头也不放心,不如自己提供一个宿舍,这样既防止她们受到一些额外的侵害,也方便管理,到点赶去上工就行了。

    他们将一笔买卖做完,孟氏还不知道哩。

    她正在番学里看自己的“宿舍”。

    这是一种极新鲜的体验,身为一个前府城、现州城的土著,孟氏对官学并不陌生,也知道官学会为一些学生提供宿舍。但那都是年轻读书人才享有的好事,她,一个半老妇人,孙子都有了,跟一群年轻的小姑娘一块儿念书?

    她倒乐意,就是有点儿怪。

    孟氏抬手拢了拢鬓边发,她的行动已不如年轻时利落了,看着小姑娘们活蹦乱跳的,心道:我哪怕再年轻十岁……

    这些都是山里的女孩子,原就比人更泼辣些,说着些她听不甚懂的话,偶尔蹦出几个她知道意思的词。守寡后为了养家,她甚至动过往山里贩货的念头,像针、丝线之类的好货,山里人很难生产得出,走一趟都是重利。终因势单力孤、儿子又小需要照顾,不得不转而往更安全一点的州城进货到府城贩卖。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呐!

    孟氏又看了一眼这个“宿舍”,一间房里几张床,也有桌椅、衣柜、盆架等物。除了一间房里住四个人稍挤了一点,小康人家娇养的女孩儿也就住这样了。

    领她来的女役道:“您、您晚上要回家呢,就得掐好了点儿,不好总进进出出的……”

    这女役孟氏也认得,是街东头那个酒糟鼻子的闺女,酒糟曹子老姚在衙门里当差,衙门里选人,他就把女儿也弄过去参选,反正最后选上了。现在又被调过来看守番学了啊……

    两个熟人,平常在街上见的时候是你叫我一声婶子,我叫你一句大侄女,身处番学,却不由自主地想说几句“官面上的话”。

    孟氏道:“有劳,我省得,不会给学里添麻烦的。”

    两人客气了几句,姚小娘子道:“您不住这里,也可以过来歇晌,只不许带外人进入,那是犯禁的事儿。”

    “好,明白的。”

    一一讲完,孟婶子摸出两块绣帕塞到姚大侄女手里,笑咪咪地道:“我进来心就慌,见着了你才算安心了。”

    姚大侄女也不好意思了起来,道:“我见着婶子也吓了一跳!都说您是个厉……利落人物,还真是的!您敢想敢干。我以后要是能跟您一样就好了。”

    两人互相吹捧一回,孟氏趁机问一下番学的情况,上下学的时间之类她都知道了,别的就得自己打听。以她的生活经验,凡事有一个规定,你就不能只看这个规定,要是以为看着几条面上的东西就什么都懂了、万事照着这个做,那就完了,离亏光本钱不远了。朝廷还说不许收受贿赂呢!

    姚小娘子倒也不取笑她,对她也讲了些学里的事:“都是小丫头,现在还看不出来呢,她们也还没学着什么,都先学说话和写字儿,一面背些药方。您一准比她们强!您会说话呀!还会写会算呢。”

    孟氏道:“哎哟,还要背东西?我上了年纪学得慢,是得赶紧开始了。”

    姚小娘子道:“您别急,您今天先安顿了下来。您要有旁的事儿,再找我。”

    “慢走啊。”

    孟氏将这宿舍又看了一回,琢磨着自己也得添点儿东西。虽说告诉她学里会发些笔墨纸张之类,孟氏总觉得自己是个老人,不是“那样的学生”不好意思多占多用人家的,以后要是有年轻的学生来,她再占着就不合适,得自己准备些。

    本子得有吧?纸笔得有吧?药袋得有一个!对了,还得识字!

    她也零零碎碎认了些字,但是要上学,显然是不够的!孟氏跑去问了姚小娘子,这些女孩子都怎么识字的,知道是通过识字歌。孟氏心道:这个好办!去抄!

    孟氏将盘算打定,同姚小娘子讲好,又拿了腰牌,出了番学就回家开始办这个事儿。先回店里,将自己缝的一个老蓝色的碎花书包拿出来,比了一下大小,觉得正合适。要找儿子时,得知今天张兴来了,两人出去了。

    孟氏估摸着这是有生意,那不能耽误这生意,便对儿媳妇说:“他们回来了,你们两口子管待张大官人吃饭。以后这家是你们的,你们就得撑起来。”

    婆婆肯放权,儿媳妇也乐意,情愿用支持婆婆上学,换一个“太后还政”。连孟氏取了点钱要买纸笔之类,儿媳妇都说:“活计还不忙,叫杨三儿去买吧。”

    孟氏道:“我得自己去。”

    她不但买了纸笔之类,又临阵磨枪,花了二十钱,请人将识字歌给抄了下来,纸笔还算她的,算下来差不多五十个字就值一个钱了!

    孟氏买了一书包的东西,也不用丫环跟着,自己提着一路回家。儿媳妇正抱着小孙子在店里,她笑眯眯地摸摸孙子的小脸:你小子快些长大,长大了好好读书认字,以后给阿婆抄书就能省下这二十钱了。

    抄完了识字歌,她估摸着这些字能顶点儿用了,心也安了下来,就等明天去上学试一试了。

    晚间,何达与张兴又回到了铺子里来,张兴没有忘自己是打着送货兼看望一下老主顾孟氏的旗号来的,仍是坚持过来与孟氏见上一面。

    这个厉害的掌家寡妇与一般人家女眷有所不同,她已闯出了名号,并无惧于“男女大妨”的指责。两下见了面,孟氏让儿子与张兴吃饭,自己则是作陪,且说:“以后家里的事儿我都交给他们啦,我也该歇一歇了。”

    张兴道:“娘子令人佩服!辛苦一世,也该享享清福了。”

    “你年纪与我差不多,家资是我十倍百倍,令郎也能干,你想歇早就能歇啦。”

    张兴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自打来了个卞刺史,日子越发的紧了。”

    “怎么说?”

    “先头鲁刺史,管得多,聚敛不重,因管得多,手下盘剥得也轻。冷刺史,虽收些孝敬,他不好下令折腾人。这个卞刺史,三天两头的折腾,又加税……贷他的钱利又高……”张兴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作为一个商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得给上头孝敬,一层一层的都得拿钱喂。出点儿血,只要能安稳赚钱,也行。

    最怕就是不但要你的钱,还要折腾你,让你没功夫赚钱的。

    烦死!

    孟氏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卞刺史还能干几年呢?熬走了,等下一个。”

    “但愿!我这不得再找条新财路,好能接着熬下去么?”

    张兴在原籍不大敢说刺史坏话,到了邻州就将一些不满说出,说完了,轻松地回到了客栈,预备第二天返回。

    绒线铺里,何达问母亲:“娘去番学看着怎样?”

    孟氏道:“就我一个外头的,别的都是些小娘子。”

    何娘子抱着孩子过来,看小丫头收拾桌子,说:“那娘找个人就个伴儿去呗!娘子不是也有些朋友么?谁个闲着些?一道去。”

    孟氏本身并不在意自己一个年长妇人混迹小姑娘堆里学习的,不过儿媳妇说得对,有个伴儿也好有个帮衬的。她恰有一个适合的好友——未出阁时的街坊,王氏。

    王氏与她同年,不过人家运气比她好,没守寡,丈夫一直活到了现在。虽然丈夫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还不太会持家,好歹是个男人,他在家,没人敢半夜在院子外头鬼叫。年轻时让挑水就挑水、让劈柴就劈柴。除了劈完柴一地碎屑不收拾、挑完水洒湿了鞋面不在意,倒没别的大行病。不嫖不赌,也肯出力养家。

    王氏也小有点聪明,也吃苦肯干,养下一儿两女。孩子比爹有出息,识字,会写算,攒了点儿家业,儿子还当了个里长,女儿也识两个字,如今家里也能有两个帮工、雇一个丫环了。虽然不如何家富有,但也不算贫户。

    孟氏越想越觉得满意!

    就她了,换了别人,得给家里做饭洗衣服带孙子。王氏家家务不大用她亲自动手了!纵有要帮忙的,也不会都要王氏来做。

    孟氏一拍桌子:“就她了!”

    ……——

    孟氏是个风风火火的妇人,说干就干。她第二天先进了番学,跟着小女学生们听了半天的课,还有小女学生问她某字的发音,向她学说话。

    小女学生本就语言不通,两下比划了一阵,她们指某个字,她认得的就读一下,居然沟通了下来。

    课间,她找到了花姐,绷着劲儿叫了一声:“博士!”

    花姐问道:“可是功课上有什么事儿?”

    孟氏道:“博士,咱们这学里,旁人都是小学生,就我一个老货,会不会给您招闲话?”

    花姐道:“并不会,谁要学,我就教。”

    “旁人也行?”孟氏又问,追加了一句,“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也识几个字的。”

    花姐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只要能学得下去。您身边有几个没有病痛的?多个人学,能解些人的病痛也是好的。凡医学生,也要随我看诊的。你们学成了,也须看诊。您虽不是番学里的学生,但是寄读于此,也该与我同行。”

    官学里的医学生就是如此,官学有官府拨款维持,他们也就成为归官府管的“郎中”。也收取一些费用,但是不能拒绝看病——这一条具体分人,也有拿乔不理会普通病患的。

    孟氏道:“那敢情好!”

    她当天从番学里一出来就跑去了好友王氏的家里。王氏的夫家姓巫,两进房子已有些旧了。

    王氏见她来,请她坐下,又叫女儿去倒茶招待。孟氏不客气地说:“不用了!哎,你如今干什么呢?”

    王氏奇道:“能干什么?在家呗。”

    孟氏道:“那多没趣儿?我带你看个好事儿!”

    王氏将身子扯远了一点:“你要干嘛?!”她俩几十年的交情了,打小,孟氏就是个火爆的人,俗称“好事者”。王氏与她家境相仿,住得近,但总是被她哇哇。

    孟氏道:“好事。知道刺史大人的姐姐不?”

    “那是个好人。”

    “是喽!她还教人些医术,机会难得!我为你求情,你与我同去吧。”

    “???”王氏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事儿!

    孟氏催促道:“你在家干什么?孩子又都长大了,你家又还没有孙子,不趁这两年轻快轻快,想干什么?且有这一门手艺,医术都是相通的,以后有了孙子,还能给孙子瞧瞧哩。咱自己也上年纪了,什么样的人家呀还能三天两头请郎中不成?”

    王氏心动了,她说:“我跟孩子爹说去。”

    “甭问,你家的事儿,凡他拿主意的,什么时候灵过了?不如你做主!”孟氏丈夫死得早,自己当家惯了。

    王氏道:“那也问问。”

    孟氏道:“他去哪儿了?我等他回来,帮你说!”她与王氏的丈夫巫大也是认识的,两对夫妇,其实都是熟人。

    待巫大回来,不等他回神,孟氏先一套话砸了下来:“都是女人,多么的好!她学会了,自家人就都有人照顾了!你家人口又多!学里也有歇息的地方,也管两顿吃喝!周围都是小女学生!哎~”

    巫大被说得头昏眼花,稀里糊涂就被这两人说服了。

    孟氏很高兴:“哎,还要准备些纸笔,别怕,我那儿也有,分她一份儿!那就这样说定了!”只要有个伴儿,她就更加的名正言顺了!

    孟氏得意地离开,留下巫家一家人在家里呆了半天,直到巫家儿子巫义回来。巫义问明了缘由,看了看爹娘,道:“你们什么都没说就已经答应了?”

    还真是。巫义又问他姐巫仁:“阿姐,你也没拦着?”

    巫仁道:“孟姨一张嘴鸭子都不敢跟她对着叫,你又不是不知道!”

    巫义道:“我出去一下。”

    巫仁在他身后喊:“你干嘛去?”

    巫义跑去了何家,他与何达也是熟识,两人见了面,如此这般一说。何达道:“我娘辛苦半世,她想干什么,又不伤天害理,就当解闷了吧。只是对不起阿姨,又要被她拖着去啦。要是阿姨不愿意,我劝劝我娘。你知道的,她要没这个脾气,也就没有我今天。”

    巫义道:“你这话说的……我娘也没说不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也是操劳半世,就当让她去玩儿了!学医,比跟老姐妹就着伴儿跑佛寺上香被骗香油钱、骗解签、骗消灾,那可真是省钱多了。

    巫义仔细回忆了一下二舅母前两天才在一个算命先生那里花掉了一贯钱,大姑母两个月前为二表弟算命折了两石谷子。官府的学校,总不能是为了骗他家的钱,巫义果断地说:“那就去吧。”

    巫义回到了家里,说与何达讲过了,问题不大,他说:“只要不以此为业,倒也无妨。左邻右舍有些急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话还带点儿文气,家里父母辛苦,倒是让儿子认真读了几年书,又顺捎让女儿学了点写算。

    在这家里,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里正,话说出来当娘的和当姐的都听他的,事情于是定了下来。王氏云里雾里地被老姐妹孟氏拖进了番学里。

    来的时候,王氏还有些忐忑。她打小家境小康,一些常识是懂的。凡收学生的,无不是想着收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自己死后,一身本领也能经由这学生传承下去。来俩比自己年纪大的,搞不好要死在自己前头的,这是谁继承谁的遗志呢?

    不想“朱博士”却十分的和气,道:“您也有志于学,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道家里方便么?讲好了么?用不用学里与你家里说一下?”

    孟氏就不用这样,因为何家孟氏做主。这个巫氏有丈夫有儿子,糖坊那儿女人都能出来做工了,还有人闹着要多讹一份工钱的。现在这个……

    孟氏道:“她家都说好了哩!”

    花姐仍是问了王氏:“家里怎么说?但凡有一点儿难处,都能说。”

    王氏道:“家里还行,我、我先看看,听不听得懂。”

    花姐道:“好。”又问她家里几口人,听说了她家还有一儿两女,又问儿女的年纪,上学了没有了。她看王氏的样子,家境应该尚可,如果不指望着女儿挣钱养家呢,番学还有名额,不知能不能拐人过来学医?

    学习机会是难得的,但即使机会摆在眼前,也不是谁都有资本抓住机会的。譬如,家里还要你去打柴、放牛,随非天赋异禀,否则也只能放弃眼前的机会了。唯小康之上,不愁不急的,才更能接受让女儿到番学里来学医。不然,只有贴钱“雇”人来学习了。

    祝缨做事,如今进得出、花得也多,花姐不免要多做考虑,一文钱也不肯多花。

    王氏的儿女都没过二十岁,大女儿今年将将二十,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就有点奇怪,花姐没有细问。孟氏嘴快,说:“孩子真是好孩子!就是老天爷叫她多在爹娘跟前几年。”

    巫仁,看起来白皙清秀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能写会算也能做些女红,父母俱在,还有兄弟。放在哪儿说亲的都得踏破门槛,她就是没能嫁出去。原本都讲定了的亲事,说亲合八字,合了三回都没合上。其中一回就是孟氏给自己儿子提亲。孟氏连聘礼都准备好了,一合八字,不成!孟氏只有一个儿子,不敢冒险,两家客客气气地当没提过这回亲。

    第二次,原本人家不太在乎的,但有何家的前车之鉴,不免慎重了起来,于是作罢。第三次,看着前两家这个样子,也偃旗息鼓了。三次不成,提亲的人渐绝。

    巫义,十九岁,因读过书会写算也会来事儿,越过了一干邻居,今年做了里正。

    最小的巫信,十岁,一个刚刚不再于人前爬墙上树的黄毛丫头。

    花姐心中取中了巫信,预备同王氏再熟悉一点之后见一见巫信。她笑道:“正好,你们可以同屋居住了。”

    番学里的小女学生们私下以自己的语言议论:难道山下的学校都是收老人的?还是男子学校收年轻男子,女子学校就收老年女子?只有我们因为山里出来的是特殊?

    ……——

    自此,孟、王二人便杂在一群小女孩子中间,开始了自己此生第一次的学校之旅。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进入了腊月。山上不过山下的年,但是不免又被山下影响到,番学里以腊月二十日放假,因为马上就要祭灶了。番学生们也结伴回到山里,他们要到来年正月末才会回来继续上学。

    孟、王二人也不例外,二人也在这一天收拾了行装回家。她们二人上课比起小学生吃力但也更认真,一进一出,竟比年轻人进度稍快一点。

    二人回了家,路上,孟氏道:“将过年了,咱们须得同去府里拜个年才好。”

    “不是年初一吗?咱们去,能进得了门吗?”王氏冷静地说。

    孟氏道:“你这什么性子呀?你不去,怎么知道进不进得了门?年前不得给先生送点儿礼物?初一再拜一回年呗!”

    王氏道:“这样啊……”

    孟氏摇摇头,道:“你可真是万事不操心的,不像我!听我的,准没错儿!”她还打算到时候带上儿子、儿媳,往刺史府的门房那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王氏咬咬牙,她委实比孟氏腼腆,但孟氏常年外面奔波,见识比她多,她说:“好。”

    二人打听得刺史府封印了,才提起礼物,说是去拜见朱博士。

    才到刺史府,就看到几辆车停在外面,上面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二人正看着,花姐同杜大姐从里面出来,二人躲之不急,只得上前问好。不等花姐问什么事儿,孟氏先问:“是我们来得不巧了,不耽误博士的大事吧?”

    花姐笑道:“那是刺史先前的学生,如今在外面做官送了年礼过来的,这事儿归刺史管,我没什么事儿。来,咱们过来说话。”

    二人看着自己手上提的小礼物,再看眼前的几大车,有些微的局促。花姐似无所觉,一面走一面说:“家里都准备好过年的事儿了么?”

    又约她们过年的时候一起玩之类,还说没见过王氏的女儿们。孟氏心道:可惜我没闺女!心里虽然遗憾,离开了刺史府之后,还是提醒王氏:“拜年时把孩子们带上。”

    王氏道:“拜年当然要带上全家了。”

    孟氏道:“行行行,你都知道行了吧?”

    两个老姐妹拌了一回嘴,各自回家了,单等初一日抢着来拜年。刺史府初一必有许多人,但是她们是来抢着给朱博士拜年的,这总是可以的吧?

    哎,刺史的学生也是官,也有这许多礼物孝敬哩……

    拜年

    祝刺史学生众多,许多“獠人”也都自称是他的学生,一般人也弄不清刺史究竟有几个好学生。孟、王二人在心里感慨一回也就罢了,刺史府却是有些惊喜的——多少年了,终于见着扎扎实实的回头钱了。

    祝缨自打进了大理寺,没两年就混上了个有人巴结的地位,开始是小吏们给她送些鸡鸭鱼肉之类,后来渐渐添了一些其他人,礼物也是五花八门。给郑侯府里扒拉了许多东西之后,郑府这些年也给了她不少的好处。自外放开始,属下官吏人等也依惯例于年节之时有敬献。

    但那都不是“学生”!

    顾同做官了,虽是个县丞,但是几百里外给老师送年礼了!

    祝缨因刺史府已封印,正事暂停,也在后宅里跟张仙姑说过年的事情。

    祝大看到顾同送了礼物来,又想起来祝缨的另一位“学生”来,说:“还是顾家小子好,不像那个白眼狼。”

    这话就说得没意思了,祝缨道:“看他送了礼物就说他强啦?”

    “难道不给你的才是对你好?”祝大大惊失色,“你怎地这么傻了?可不能这样想啊!”

    当爹的到了一百岁,还是觉得女儿是傻,马上说:“不肯给你好处,算什么对你好?”

    祝大心中着急,对女儿谆谆告诫,唯恐这个女儿吃了亏。他这闺女,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太好了!这可不行啊。要吃亏的。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扒拉好东西,算什么聪明?那不是白拉磨了么?

    祝缨被他灌了两耳朵做人的道理,也不反驳。祝大说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口惠而实不至,算什么好?就算是收了她十多年“孝敬”的郑府,该出面给她平事儿的时候也得出面不是?

    等祝大说了好几句,她才说:“那也要分人。他虽然小有家资,可福禄县是个穷县,现在日子好过了,也不是京城那样的大地方,小财主的财产也不多,他祖父几个儿子,八、九个孙子,分到他手里的没多少钱。他又才做官,哪有太多的积蓄?要是一次给我送太多,我倒要担心他这钱的来路了。才刚起步,就有来路不正的钱,以后就难走正路喽。”

    一屋子的人若有所思。

    张仙姑忙去看那张礼物清单,单子上的字小,她双手执纸,手臂伸直了,脑袋慢慢往后扯,眯着眼睛看了看,说:“比咱们在福禄县的时候往京里送的东西,差不多?”

    祝缨道:“嗯,那还行。”顾同现在是县丞,地位稍有尴尬,胜在县令今年还没到,他还能多做点主。且当年的福禄县是个穷山沟,顾同任职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要略富裕一点。

    祝大道:“那就可以放心啦!咱们今年怎么过呀?”

    苏喆与郎睿都回山上了,苏喆是想在山下过这个年的,祝缨却认为她需要与阿苏多一些联系,得不时回去。郎睿同理,郎睿的年纪又还小,家里母亲、祖母也都挂心,两人于年前各随族人返回了老家。

    项乐又捎了信来,他今年过年就在山寨里守着,项安则要带着侄儿项渔回家。项大郎和项乐两人一个在京、一个在山里,项家这个年得有人主持。再有巧儿要回家过年,也不在府里。

    后衙竟有了一点冷清的意思。

    好在胡师姐无处可去,仍然是在府里。

    今年应该没有太子死掉这样的大事了,可以好好过一个年。张仙姑挺高兴的:“老三今年不用往州城里去,大冷天的正好在家多歇几天!”

    祝缨也是刺史了,不用去见另一个刺史,倒是福禄、思城、南平三县的县令自发凑过来向她汇报了一年的工作。祝缨也不拒绝他们这样的行为,这样确实能够统筹一下全州的事务。三县都见着了实际的收益,个个红光满面的。不用跑更远的路,往另一处的州城去坐冷板凳,他们并不觉得什么损失。

    张仙姑也是这样想的。唯祝缨小有遗憾:“可惜了,采买珠子要费些劲。”

    以往可以借出公差的机会跑过去买一点,现在她是邻州的刺史,不能亲自过去采购了。手上的存货越来越少,以后要用到珠子送礼之类,就只好派人去采买。众所周知的,不是自己亲自去,多一个人经手就要多一层成本。

    张仙姑道:“是哩!那个姓变的不是好人,到他的地盘儿上去要吃亏哩!唉,可惜了咱们的会馆。”

    福禄县是她们到南方最早落脚的一个县,在心里总有些特殊的地位,现在说“福禄”会馆被迫摘了牌子,让人感觉闷闷的。

    气氛稍稍冷了一点,花姐接待完了孟氏和王氏就回来了,张仙姑趁机转移话题:“杜大姐说你有客人,是什么人呐?也不请进来吃茶。”花姐本来是带着杜大姐去接收礼物的,因遇到了孟、王二人,就让杜大姐先拿单子进去通报,自己接待学生。

    笑道:“是两个番学的学生。”

    张仙姑道:“山里的丫头们不是都回去了么?怎么还有人下来的吗?”

    花姐道:“就是我对干娘说过的,姓孟和姓王的两个娘子,王娘子家里还有两个女儿,说过两天还要带回来拜年。”

    老人家喜欢热闹,张仙姑和祝大都说:“那敢情好。”

    花姐收到了学生的拜年礼物,虽与顾同这样的论车送的不能比,但是自己的学生、学生的一片心意,她的心情也不错。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着,没几天就过年了。今年是梧州升格为州后的第一个新年,虽无羁縻县令下山来共襄盛举显出这样一个州的特色,但是今年三县的生活都有了一定的改善,节日的氛围颇为浓厚。

    除夕夜,祝缨在刺史府里大宴宾客,城中数得上号的官员都到了,祝大和张仙姑这一年过年比上次更加的热闹、快意。眼见着女儿一身大红的官服处在一群青绿官员正中,多么的醒目!连他们自己,也是一身大红袍。

    他们放起烟火,除夕后半天已几乎没有人的街面上又陆续冒出了人来,人们在家门口放起了炮仗。

    大家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有小孩子兴奋的尖叫,也有大人的惊呼。有指着天上的色彩,评述着哪个好看。

    念及大家还是回家守岁更合风俗,酒宴没有拖到很晚。毕竟府中宴请厨子、帮佣等都是不得歇息了。祝缨比较早地就让各人散去了,大家都说着吉祥话,也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慢慢走出府门。今年当值的衙役班头李六瞪大了眼睛,数好了人头,预备着关门上夜。

    只听老封君说:“你们就两个人,要不到我那儿去?喏,小祁爷儿俩也没别的事儿,大家伙儿一道。”

    李六看过去,只见老封君正在同二江讲话,他下意识地将目光绕过了这两个女人,尤其那个拄杖的。仵作出身的女人吧……反正黑夜里见着了就有点儿想远离。

    小江道:“那就打扰您啦。”

    李六在心里将这两人记上,一会儿点人头的时候此事可以忽略。

    人潮散去,祝大意犹未尽,道:“这就散了。”

    祝缨笑道:“明天还有呢!明天一大堆人来拜年的时候,你别嫌烦就行了。”

    “那不能够!”祝大马上说,惹了张仙姑发出一声努力压抑的嘲笑,大过年的,得说吉祥话,不能刻薄。

    张仙姑的屋子满满地挤了一屋子的人,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男左女右,祝缨一家三口在上面坐着,大家面前都摆着许多零食茶水,一面说,一面聊天。张仙姑对蒋寡妇等人说:“你们也都别忙啦,把灶下的火看一看,别叫走了火,就来一块儿吃点儿东西吧。都忙了一年了。”

    蒋寡妇答应一声,杜大姐道:“我与林娘子去看看就得了。”她因领了女管家的头衔,做事十分尽心,按着蒋寡妇,让她在屋里:“这屋里不得有人看着吗?我与林娘子去,再捎些点心过来。”

    她也不让赵氏去,赵氏在灶下干些烧火的事干了一整年了,再让人看火也不好。两人到了厨房,将灶间看一回,从蒸笼上装了两食盒的点心,再将灶下的柴火撤了,只留一点余烬。拿了点心过来换桌,丁贵等人接了其中一个:“姐姐们,我们自己来吧。”

    桌上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是畅想来年,讲小新闻的都不多。也有想念不在场的人的,小吴就说可惜顾同不在。侯五道:“他就不往外地做官,过年也是不在咱们这儿过的,他得回家。”

    花姐看小江和江舟两个一叫就来,身边也没有一个孩子,心道:她们是没有挑着合适的女孩子收养吗?于是不提此事,免教人多心。

    张仙姑一向喜欢江舟,就抓糖给她吃:“一展眼你都长这么大啦!哎,还没说婆家就还是小孩子,来,吃糖。”

    糖是项家糖坊产的,带着果香味儿的糖,用印了点花纹的纸包着,糖贵、纸也贵、包纸的人工反而是最便宜的。江舟捧着一把糖,笑道:“哎!”她喜欢吃糖,没人不喜欢吃糖,甜甜的,干干净净的。

    祝大问祝缨:“明天他们什么时候来呀?”

    祝缨道:“还与往年一样。”

    小吴笑道:“那咱们可占便宜啦,离大人近。”

    将近子时,外面的鞭炮声大了起来,祝大先说:“快到子时了,咱们也放炮!”一气放鞭炮放过了子时,府内与府外的响起连成一片,接着,渐渐息了下去,众人才各自散去睡觉。

    蒋寡妇等人还要收拾桌子、扫地,免得明天来了拜年的客人来不及。张仙姑看天晚了,又留二江在家里住宿。小江也痛快地答应了,且知原来的屋子是苏喆居住的,便说:“她小孩子家,年纪虽小,也不好随便住她的屋子。”

    花姐想邀她住到自己那里去,胡师姐抢先说:“我那儿只有我一个人,娘子要是不嫌弃,咱们就个伴儿。”

    小江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打扰了。”

    “娘子别这么说,咱们都是客。”胡师姐定位明白,她自觉得与项家兄妹相仿,都有点像古代的“门客”,那她接待一下小江就正合适。

    众人匆匆去休息。

    祝缨见天色已晚,也不再看书了。

    拜年么,基本上早上一起床就得出门了,不过由于头天晚上要守岁,所以一般起得不太早。于祝家,有人来拜年,他们就得起来,大年初一躺床上睡懒觉这事儿,皇帝都不能干。

    ……——

    大年初一,谁也不能晚起,祝缨先带着全家上下给祝大、张仙姑拜年,然后接受大家的拜年。他们还得发红包,这一天,全家上下都有红包拿。张仙姑也包了一个红包给祝缨:“呐,这是我和你爹给你的。”

    祝缨笑着收下了:“发财啦!”

    杜大姐等人都笑着对她说:“恭喜。”

    林寡妇到厨下将之前准备好的饭菜一热,仆人们赶紧将饭食拿过来匆匆吃完——拜年的人就要来了!

    先是官员,他们新年第一件事是跑到刺史府里来,先给祝缨拜年——这个绝不能晚,因为祝缨还要带着他们摆着香案果品,大家朝着京城的方向遥拜皇帝。

    接着才是他们自己的活动,官吏们在前衙里聚着,照例得摆席。祝缨命人上菜,每人桌上必有一盘福橘。

    刺史府的娱乐活动一向不多,刺史大人什么就好,就是不好歌舞伎,所以素酒无趣。不过倒不禁大家划拳喝酒。还给大家设个鹄,比射箭、有彩头。此外又有各种才艺表演,也有彩头。

    诸多活动弥补了没有好颜色的遗憾,大家也就做个正人君子了。

    王司功道:“咱们这般热闹,可惜别驾是没赶上啦!”

    李司法道:“他在京城,只有更热闹的!明年大人到了京城,也是一样的繁华,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呀!”

    大家都觉得李司法这话说得漂亮,一齐喝彩!

    花姐与小江等人就坐在一处,女官就她们俩,再来两个女役陪着,男人们也不拖她们喝酒。小江见花姐有点坐不住的样子,心下好奇:她难道有什么心事?这可不像她了。

    花姐一向沉稳,少见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如此显露内心的,她问道:“是后衙有事么?同大人禀告一声去就是了。咱又不同他们一处喝酒。”小江也不喜欢跟男人喝酒,最近好些了,能对同僚们的酒桌熟视无睹了。祝缨能做主的酒席,少见妓-女,这让小江十分的舒服,心情也好,对花姐更温和了一些。

    花姐有点讪讪的,言不由衷地说:“也、也没什么大事。”

    祝缨注意到了她们这里的情况,问:“怎么了?”

    花姐道:“我去家里看看。”

    祝缨觉得花姐这个样子十分有趣,道:“好呀。”

    花姐咳嗽了几声,将下巴扬了一下,飞快地走了,祝缨在她身后笑出了声。胡师姐道:“大人,用不用我去看看?”

    祝缨道:“行。”

    胡师姐去了又来,对祝缨道:“是大娘子的两个学生来了。”

    祝缨笑道:“我说呢,她从昨晚吃饭就心不在焉的。她的学生,得包红包。”

    胡师姐道:“两位娘子儿女都好大了,孟娘子都有孙子了,王娘子带着女儿来的,闺女都二十了,哪好意思自己拿?大娘就给她们家孩子了。”

    祝缨道:“那也不错。”

    ……——

    孟、王二人初进刺史府都觉得紧张,她俩上次只到了花姐房里稍坐了一下就出来了,这一次也是预备着见一见花姐然后就走的,大过年的,府上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士绅来拜年,她们俩自知算不上号。

    果然,两人拖着各自的家人到了刺史府外面,就见外面车水马龙,城内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来了,还有士绅不断地赶过来。其中一个荆老封翁,乃是城内著名的人物,她们也都看过荆家的威风。

    荆老封君在几个儿媳妇的陪伴下往内递帖子。看到这一幕,王氏心里有点打鼓,孟氏用力咳嗽一声给自己打气,她也往内递个帖子。

    刺史府上凡帖子都收,胡须杂了些白丝的男子过来接了帖子,一看她们,道:“哦!你们不是上回来见我们大娘的么?”

    孟氏道:“正是小妇人,来拜见朱博士的。”

    侯五又往她们身后看了两眼:“这是什么人?”

    孟氏道:“小妇人的儿子媳妇一家三口,陪小妇人出门的。这是她的儿女,那头车上是她男人,车过不来,在那儿看车呢。”

    侯五道:“得嘞,您稍等。小柳,这个你交给杜大姐,这是给大娘的,一定要记得。”

    孟氏见状,忙说:“要是博士忙,我们拜个年、磕个头就走。不敢多耽误功夫。”

    侯五道:“别呀,大娘的学生可不一般。”

    说话时,杜大姐就匆匆跑了过来,笑道:“孟娘子、王娘子?快请进!还有两位巫小娘子?大娘说,都请进。这两位郎君,请往那边喝茶。”

    侯五道:“那边车上还有一个看车的呢。”

    杜大姐道:“那五叔您帮忙叫个人去给送些茶点。”

    王氏忙说:“不用了吧……”

    侯五已经安排人去了。

    朱博士的学生竟这么有面子!孟、王二人腰杆也直了一点。

    两人连同何娘子、巫仁巫信一同到了花姐那里,先带着小辈要磕头。花姐请她们坐下,给三个年轻女子红包,又给小孩子的襁褓里也放了一个。何娘子会说话,逗儿子让他说谢。这孩子还不到会说话的年纪,哪说得出来?却也是一种乐趣。

    花姐又看巫仁、巫信姐儿俩,都模样儿周正,姐姐文静,嘴抿得比蚌壳还要紧,妹妹倒是大大方方,不太像王氏的女儿,倒有点像孟氏女儿的样子。花姐问她年纪之类,她就说:“回博士的话,我今年十岁了,哥哥姐姐们读书,我跟着也读了一点,后来他们不上学了,我现跟邻居一道听几回课。什么都学一点儿,不过算账不如阿姐。”

    花姐又看巫仁。因见她不爱说话,也不强求她,女孩子腼腆一点是非常正常的,非得逼人多说话就强人所难了。不说话的人总是会更吃亏一点,巫仁一不说话,整个人就几乎没了存在感。

    巫仁勉强笑笑,有点想往母亲身后躲。

    王氏道:“跟大娘说,你多大了……”

    “叽叽喳喳——”嘈杂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从外面传到了房里,巫仁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也往门外看去。

    一个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过来:“大娘。”

    花姐站了起来:“怎么了?”

    今天府里热闹是很正常的,这是怎么了?

    蒋寡妇道:“外头有人喊冤,老封君请您过去看看。”

    花姐道:“小祝正在府里,李司法他们也都在,正是人多的时候,要我做甚?”

    蒋寡妇道:“是我没说清楚。外头先是有人到前面衙门口喊冤了,说……说是……家里女婿杀了女儿,又跑到他们家烧了他们的屋子。”

    孟、王等人尽皆站起!

    大过年的,出命案,怎么看都不是件好事儿,真该去庙里拜一拜了。

    花姐道:“那该江娘子忙了,难道又有人受伤了?”

    “是。乡下屋子,草垛一点,房子那还不见风着?连邻居都烧了,火烧了好几家,年也没能过好。就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他们就跑过来报案了!那男人也叫拿住了,先打了个半死,现正被扭到前衙哩!”

    “那不是有医学博士么?”花姐说。她这个博士是番学里的,对外主攻是妇科。正经的医学博士是州学里的,从老师到学生都是男子。如果有犯人被打伤了要看,也是医学博士的勾当。记得这个博士刚才也在酒席上。

    蒋寡妇叹了口气:“这男人也喊冤来,说是他女人……到城里做工就不学好,同糖坊的主人家勾搭上了,给他戴绿帽子。回家过年又不听话,也不安份,大年夜的跑回娘家,又倒贴娘家。反正说不是个好女人。那个糖坊是杨家的,杨家娘子正陪同荆老封君在咱们老封君面前说话呢!她当时就说,绝无此事!”

    杨家也是荆家的姻亲,这地方,只要你求个门当户对,那就是个遍地姻亲。杨家的糖坊是后补的那一家,方子都不是从祝缨手里接的,心里不大自在,总觉得没能多赚钱必定是与刺史府关系不够亲近的缘故。

    年礼备得颇为丰厚,今天一大早就陪同荆家过来了。

    花姐听明了事情,便要向孟、王二人道个歉,请她们先回家,口没张便看到向个女人脸上的神色。孟氏道:“男人惹了这等不要脸的祸,倒要女人在外面给他圆。”

    王氏道:“博士有事,咱们就先回啦,博士莫急。”

    更妙的是巫仁,花姐分明看到她听蒋寡妇讲述时撇了撇嘴,眼睛往上一斜。再看时,她又是一副比当年杜大姐还老实的样子了。

    花姐道:“路上小心。”

    花姐与她们一同出了院子让蒋寡妇代她将出门,江舟就从那道门里穿了进来。见了她就说:“大娘,大人吩咐,请您去看一看烧伤。”

    “怎么?”

    江舟道:“那个畜牲!跟老婆拌嘴就拌嘴,何必放火?烧伤了不少人,身上的伤,女人。”

    孟氏道:“博士,要不您先看看老封君那儿?我们俩好歹也是学过的,治病还没学会,喂个水、擦个身还行。我俩先上手,您跟老封君说一声再过来也行的。”

    江舟看了她们一眼,道:“有人同去自然是好啦,好几个受伤的呢。烫伤膏那边的王博士有,正在看着了。”

    孟氏就让儿媳妇带着孙子出去找儿子先回家,王氏也让女儿回家,巫信道:“我也帮娘。”

    花姐道:“好吧,你们先过去,我这就来。”

    她匆匆先去后面劝导,请杨娘子先回家:“出了这样的事,杨郎君是要出面应诉的,家里不能没个坐镇的人,您先回家让家里别乱,免得有人借机生事。”将一个会在张仙姑面前哭着求情的人先给弄走,让刺史府里清静。

    然后是向荆老封君等人说:“咱们大人必会秉公办理的。”暗示她们不要借张仙姑来插手。

    最后让厨下换上新茶,自己才匆匆跑去前衙。

    …………

    花姐估计,既然江舟那样讲,则伤者必是已经抬到了城内。

    这是打官司常见的手法,将伤者、病者、尸体等统统一辆板车拖到城里衙门口,讲究的就铺张席子在门前地上,不讲究的就直接把板车排在衙门前面。一家人披麻戴孝,跪在门口哭着喊冤。抬尸闹衙,在许多时候比单人过来击鼓投状纸要高效得多。

    实际上也与她猜得相差无几。

    衙门前本来很热闹的车马人流为了看热闹,硬是给这一群人让出了一大片的空地。衙门面前,几辆平板车已经空了。仍然有一些面色凄然的人站在那里抹泪,还有嘴快的跟旁边的人说:“听那狗东西放胡屁!咱们王家的女儿是最好的!又勤快又能干!当年瞎了眼,说给他姓李的!一个男人好吃懒作,将爹娘也气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尽了。我们姑娘没法子,只好出来做工!家都是咱们姑娘在养着呢!哪家叫女人养家的?!!!父老乡亲评评理,这是个男人干的事吗?”

    里面又出来几个衙役:“你,有话进来对大人讲,在外面胡诌什么?”

    因祝缨在刺史府,所以反应十分的迅速,尸体、伤者都被抬了来,那就先看尸体。小江看女尸,刺史府的男仵作看男尸。村里还有一个来不及跑出来的老头也被烧死了,他儿子拖着尸体也就过来了,一家子哭得昏死过去,也被叫进了衙门里。

    先处理严重的,后面陪同的人稍后也当做证人被拉了进去。刺史府面前顿时清静了。

    大年初一!人命官司!还涉及人伦!

    什么酒都甭吃了,开始干活吧。

    席面一撤,祝缨上面一坐,李司法陪同,王司功不敢怠慢,也跟着听一听。郭县令也跑了过来,倒霉催的,这事儿发生在他的辖区,人偏偏告到了刺史府上,根本没给他先过一遍的机会。就这时机、这案情,刺史都不好将事儿交给他办了。

    大家都还穿着新年的新衣,就开门接一起命案。

    先是听原告王家的,王家所述:“女婿李某好吃懒作、不学无术,女儿不得不含泪将幼子寄放家中上城做工。除夕夜,女婿将女儿殴伤,女儿只得逃回娘家。不想女婿又纠集许多人追来,将女儿杀死,又扬言要杀我全家。本以为他是酒后气话哪知这畜牲说的是真的!”

    祝缨又传被告李某,李某脸都被打肿了一脸血,衣服也抓破了,露出来的脖子上也是抓痕,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上到了堂上就“哎哟哎哟”哼了起来。

    祝缨一拍醒木,李某就是一个哆嗦,不再哼了,含糊地大声说“冤枉”:“王家养出淫-妇,抛夫弃子,还敢说呢?那就是双大破鞋!给杨家当小老婆去了!我为正门风!大人,贱人不知道贴了他们王家多少钱!他们当然说我不好!”

    祝缨命博士给他救治,又命求治伤者,又问:“‘纠集许多人追来’,其他人呢?”

    其他人跑了,大过年的打到人家门上,还放火烧了半个村子了,王家村的人认准了他打,他哪里跑得掉?

    要不是里正拦着,说:“得告官府,着落在他们身上赔咱们的房子。”才给他剩下半条命来。

    王家村的人本来也不信他能赔得起房子,但是不是还有同伙么?总有几个人赔得起的!那就得请官府帮忙抓人。

    这年也没法儿过了,大家不用商议,将村里稍作收拾,先了几个壮丁赶车、押送,又选了几个会哭的妇女,为的是到衙门前好哭诉,到了堂上也更显可怜。一切准备妥当,天不亮就出发。

    祝缨又审问了所有到衙前的人,凡王家村的,必说是李某不好。

    祝缨冷静地问道:“既说他不好,当初怎么把女儿嫁给他的?”这李某现在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既然说是已经有了孩子,那么他成婚的时候还要更年轻一些。应该不存在这人是“年轻时看着还好,后来越来越不像样了”的情况,他现在就还算年轻呢。

    亲事怎么结的?别是看彩礼高就把女儿卖了的吧?

    说起这个,王家岳父也是一肚子苦水:“小人与他父亲年轻时一同贩过猪,后来不干了。那时节处得好,情同兄弟,就说,我要生个女儿就嫁他儿子,要生个儿子就娶他女儿。要都生的儿子就叫他们结兄弟,都生女儿就结姐妹。当时换了表记,小人与他一支银簪,他与小人一双玉佩。也是小人命苦,生了个女儿。后来长大了,他们家拿着银簪要来聘,小人许的亲,就把女儿嫁与。

    哪知这小畜牲不学好!先将父母气死,再将家产败尽,如今又害死了我的女儿呀!”

    越说越难过,王家岳父哭得倒在地上,涕泗横流。不但女儿死了、家还被烧了,连邻居家也被烧了。这要怎么收场呢?

    李某不干了,博士给他包扎伤口包到一半,他就说:“你放屁!你那是什么好女儿?不安于室!跑到那破糖坊,拿了工钱也不交到家里,就自己乱花!大人,贱人还给他钱呢!”

    王家岳父道:“实是小人的妻子病了,女儿一片孝心,为买药。”

    “呸!哪有叫别人家老婆给你家老婆花钱治病的?大人,我家可花了二十贯的聘礼!贱人有了相好就敢说不要自己男人了!谁给她的胆子?!”

    “大人,外孙可是我们在养呀。”

    “呸!我家儿子,要你管来?你自家孙子吃干,给我儿子吃稀,那贱人把钱与你,就是为了喂饱你家杂种饿着我儿子的?”

    祝缨又一拍醒木,衙役也都带着火气,大声喝斥。两人又萎了。

    祝缨又命拘了那位杨坊主,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因衣食无忧故而显得年轻一些,微发福,今天刚来刺史府拜过年。前面官员们聚会吃酒,他娘子在后面已经到了张仙姑面前了,他在前面才刚将帖子递出,人还在门房排队等接见,那边儿拉着伤者和尸体的车就到了。

    他本来还在门房里看热闹呢!这就涉事了!

    为了给刺史拜年,杨坊主打扮得相当精神,剪裁得十分贴体的绸衣,新靴新帽,腰间挂着年前来进货的商人携来的外地新样佩饰。他并不能说是“商人”,糖坊是他的本钱,但是派了管事经营。他本人的身份依旧是“乡绅”,五年前他还是南府的府学生呢!

    这就到了堂下跪着陈情了。

    杨坊主脸上有点懵:“大人!我并不认识什么李氏王氏的啊!”他能记得自家几个仆人就不错了,因为那是在自己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能认得。糖坊,他去了只看糖,谁看人呢?!

    祝缨又命提了糖坊的管事,糖坊管事一看李某就说:“怎么又是你?大人,他一个男人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他女人在这儿做着工,他就守着门口要收工钱。小人是看他女人可怜,再不挣两个钱,儿子就要饿死了,才勉强答应收留。他怎么又讹上了呢?”

    李某大怒:“谁讹的来?凭什么别人一百文,她就只有七十文?是你污了钱,还是她拿三十文倒贴养汉了?好女人谁不在家带孩子,抛头露面的能是什么好货?就不该叫她出来做工!得钱少,人还下贱了!女人手里就不能有钱!”

    一时之间,堂上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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