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

    索宁洞主来去如风,艺甘洞主小有尴尬,苏鸣鸾的眼神变得阴恻恻的,看得艺甘洞主心里咯噔一声。

    祝缨仍是谈笑自若,她对苏鸣鸾和郎锟铻道:“你们是与我一同回府城去取糖呢?还是过两天再派人过来?秋收时候了,可得排好了日子,别耽误了正事。”

    苏鸣鸾道:“就让晴天办吧。义父做事,哪用别人盯着?”

    郎锟铻也说:“都让狼去办。”一想到苏鸣鸾比他多领好几年的份子,郎锟铻就有点不开心。

    祝缨道:“那好,今晚我在那边扎营,你们呢?”

    艺甘洞主见索宁洞主已经走了,马上说:“知府不要听索宁家那个玩笑,我的家还是能住人的。”

    祝缨道:“我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的道理,很快的。”

    扎个营、搭个账篷而已,能有多难?他们说话的功夫,工匠们已经从附近的山上砍下了许多粗大的毛竹,又准备伐木。木材不能马上用来建房,要放置干燥一段时间。竹子倒是可以用,也不怕它坏,竹子生长极快,更换起来也方便。

    祝缨就在离艺甘家寨子几百步的地方扎了营,今晚就住在帐篷里。她携带了不少的帐篷,所有的随从都住在帐篷里。他们将伐下来的巨竹破开,交叉埋入土中,做成篱笆,围出一片营地。祝缨带着随从,坦然地住进了这里。

    顾同等人不免担心,如果说之前深入山中只是担心一些诸如疾病、迷路、野兽之类的话,在看到索宁洞主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獠人”并不仅仅是年幼时母亲哄他们睡觉说的“再哭獠人就把你抓走了”的传说,而是真正会有威胁的。

    顾同跟着祝缨走进帐篷,低声道:“老师,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苏县令可靠,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可靠。那个索宁洞主……”

    祝缨道:“挺可爱的。”

    “诶?”顾同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祝缨笑笑。

    顾同跟在她的身后,努力想劝她改一改主意:“太深入了!苏、郎是县令,倒是可信,长发、白面都有他们做保,也还可信,到艺甘家已是冒险啦。这个索宁,更是敌意深重……”

    顾同说得挺有道理的,他再对项乐使眼色的时候,项乐就没再当成看不到,皱眉思索着,是不是也要劝一劝祝缨。

    祝缨道:“好啦,我又没要现在就去索宁家,你们担心个什么劲儿?与其在这里同我啰嗦,不如想一想长发、白面两家的事儿,对了,还有山雀家。咱们同这三家相处的时间可不长啊!”

    顾同此时哪有心思管这个事呢?还要再说,祝缨抬手指向外面:“来人了。”

    胡师姐一直静默无声,听了这话将耳朵一侧,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真的有人过来!不是帐外忙着干活来回走动的衙役、白直们的脚步,而是由远及近的人往这里,约摸数人,已在两丈之内。

    果然,有个小兵来撩开门帘:“大人!两位县令求见。”

    苏鸣鸾和郎锟铻竟能相伴而来,他们各带着自己的舅舅,郎锟铻还拖了个岳父。五人进了大帐,山雀岳父四下打量,心道:原来他们带了许多东西是干这个用的!这个帐篷可真大。

    祝缨道:“坐。一会儿咱们烤肉吃?”

    苏鸣鸾道:“义父,索宁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

    郎锟铻也说:“大人最好先回去,别走前面那道山谷,从我舅舅那里过我家,那样安全些。”

    喜金道:“对!艺甘家能过得这样好,前面那条路为他挡了好些事。”

    祝缨道:“我知道啦,天已经黑了,咱们还是住下吧。你们要是没有心情吃烤肉,咱们聊聊天儿也行,还有好些事情没谈妥呢。”

    她指着苏、郎二人,说:“我与你们,一个认识了快十年,一个也打了几个月的交道,还算熟悉。我与他们几位不过才见了几天,许多事情还没说明白,把话说透,咱们接下来才好相处。能定下来的就定下来,以后再无怨尤,要是不能想法一致,也是好聚好散,互不打扰、互不埋怨。”

    路果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不是答应了的吗?是要反悔吗?”

    祝缨摇摇头:“并不反悔。小妹受敕封要缴粮和布,并不是说说而已。”又对喜金说,郎锟铻也是这样的。她又说了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山雀岳父道:“我们都出得起!”

    祝缨道:“听我说完。索宁洞主虽然言语无礼,但是说中了一件事儿。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好人,我要是猛地将你们都拉入了朝廷,你们只知道‘山外的人不好’,却不明白有哪些不好,不知道如何防范。我做得越好,就越是在坑害你们。就像父母只告诉孩子,出了寨子有危险,却不告诉他是什么样的危险,是虎豹豺狼还是暴雨大风。你们需要时间,稍稍了解一下朝廷,知道怎么与朝廷打交道。至少得会一点儿官话、会写字。”

    “哼!那小子!”苏鸣鸾厌恶地皱眉。

    祝缨道:“他的族人生活在这里,你们想要围剿也很为难,大家还要做邻居,还要好好过活。只你们不打了、不互相猎取人牲了,他要还那么干,大家也都不得安宁。不能不带他。他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多可爱的人呀,与当初说她“黄口小儿”的段智一样的可爱。

    索宁洞主说“来抢占我们的地方”,话虽不中听,描述的事实还真有点靠谱。祝缨确实是打算在山里给自己弄个窝。

    还没扎下根的时候,让山中各族误会她要干什么抄人家老巢的勾当进而同仇敌忾排挤她就不好了。

    真要多谢那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对于她“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怀疑,正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怀疑我有诈,我就到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你还记得之前先辈被人烧死的事儿,还有戒心,好,我住过来,你看着我是什么样的人。

    有了个开始,接下来就好办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索宁洞主虽有道破她算盘的一面,但也是帮了她。祝缨看索宁洞主,就觉得他十分的可爱了。

    为了防止引起“抢地盘”的不好联想,即便已经对自己将来要划定的势力范围有了初步的想法,她还是克制住了,现在就只要一片营地、一片能住的地方、一个能展示自己的地方。还不是住“边境”,而是深入腹地。

    她笑眯眯地说:“怎么样?”

    山雀岳父等三人听她说得诚恳,思考一下,都说:“我们让小妹/宝刀,先帮我们写嘛!”都想先要个敕封。

    祝缨道:“还有榷场、道路、规划、界碑,这些商量完了还要上表朝廷,来回办下来还得几个月,就要到明年去了。”

    “几个月就几个月!”路果抢先说。

    喜金道:“明年能办下来也行。”

    他们生活在山里,到隔壁寨子串个门都要走好几天,对时间的感觉比山外还要随意一些。

    祝缨道:“也好,那你们是亲自到府衙来接着谈,还是派信得过的人呢?奏本也是要写的。”

    路果与喜金也不会写字,都说:“我们带人去。”他们都想跟外甥家借人,山雀岳父自然也不能放过郎锟铻。

    祝缨道:“好。对了,再借几个人给我用。”

    苏鸣鸾问道:“义父要什么样的人?”

    “盖房子的。我等秋收后再过来不能再住帐篷吧?岂不要冻坏了?”

    那边竹楼正在打地基。祝缨对建房子颇有心得,先在艺甘家附近建个竹楼,她以后过来就住这儿。

    …………

    祝缨在营地住了两晚,第二天也不急着走。她请艺甘洞主到她的营里来吃饭,将自己才打下地基的房子托给艺甘洞主帮忙看房子。

    艺甘洞主惊讶地问道:“知府真的还要再回来吗?”

    祝缨点点头,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说:“我还会带农夫和种子来。”

    艺甘洞主很关切地问:“做什么?”

    祝缨道:“山里山外气候小有不同,试着种一下粮食。一旦种成,会教给大家的。”

    郎锟铻道:“当真?”

    “当然。”

    郎锟铻道:“我的寨子周围有很多山,只管来。”

    山雀岳父道:“你年轻人,有许多事,我就不一样了,我老头子很闲。大人,到我那里吧。”

    祝缨道:“你们那里都是有主的地方,我不占用。你们的山,能干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他们都竖起耳朵来,祝缨又微笑着不多讲了。

    住了两晚,祝缨托了几家人帮她看房子、帮她守地基,自己带着人取道喜金家回到了府衙。这比她计划中的二十天多用了两天,回到府衙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了,各县都在晒谷子、入仓,衙门也忙碌了起来——要收税了。

    今年郎锟铻与苏鸣鸾都得缴税,他们也很自然地要将税交到祝缨手上。分手的时候,苏鸣鸾道:“我家的稻谷也收了,要晚几天才能晒好,布是已经有的。请义父等我几天。”

    祝缨问道:“这两年种的宿麦你那里产量如何?土地肥力还能撑得住么?”

    “一直在积肥,深耕。陡坡不种庄稼,只在坪上种。”

    祝缨点了点头。郎锟铻今年也要缴粮,祝缨道:“我拨种子给你。”

    郎锟铻喜道:“好!”

    路果与喜金也面露渴望之色,祝缨道:“他们会了,你们不也就要会了吗?”路果就指定苏灯,要他跟自己去府城,喜金也让郎锟铻传信。郎锟铻有些尴尬,狼兄是会说山下的话,但不会写,写得最好的是仇文。他含糊了一下,心道:得让人下山学写字了,要快!

    祝缨带着路果等人回到了府城,府城凡见到她的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大人回来了!”

    祝缨先将路果与喜金安排到了馆驿里住着,让苏灯、仇文也住到馆驿里,她叮嘱仇文:“喜金家就交给你了。”

    仇文忙说:“是。”

    祝缨再回府衙,先是听取自己出行期间的事务报告,又让项乐去通知项大郎、项安来一趟。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章炯也没闲着,不管是督促秋收还是准备仓库收粮,都办理得井井有条。小吴被留在了府衙,以小吴自诩是“知府的心腹”想要督查众同僚,也没有挑出章炯的大毛病来。

    小吴道:“就是干事儿慢,也不太仔细。”

    祝缨看章炯办的没大毛病,道:“已经不错了。你也做得不错。”

    小吴得意地笑了笑。

    其他人干得也还好,这期间没有大案子,有些小案件李司法也都秉公办理了。祝缨又安排丁贵:“这回得多谢梅校尉,你去领些钱帛若干,再将我带回来的山货装一车给他家送过去。跟我出去的人,每人五百钱。”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又让将从山里捎回来的土产往后衙送。

    后衙里,张仙姑和祝大多等了她两天,超时了,这就要数落了。

    祝缨一边洗澡换衣服,张仙姑一边在屏风外面说:“又忘了时辰了?你在外头我就提心吊胆的!你也别太拼命了!还要进那么深的山干嘛?我都急得快要进山去找你们了!你要再这样,就不许再出远门了!”

    祝缨换好衣服,擦着头发出来:“娘想进山?以后有的是时候进。”

    “啥?”

    祝缨笑嘻嘻地:“山里凉快,避暑。我在山里建个别庄,天儿热了咱们进去?”

    张仙姑很怀疑地说:“你莫哄我,好好地过活,谁会进山里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没有!只有吃人的狼!我又不是没见过山,福禄的山也热。”

    “那都是小山包,山顶也凉快的,得住下了。”祝缨说。

    张仙姑将信将疑:“你不会又哄我了吧?”

    “那怎么会呢?山里人也挺好的,没见着要打我的。”

    张仙姑嗔道:“你就是傻大胆儿!快,来吃饭了。”

    祝缨道:“我叫了项大郎说事儿,说完了再吃。”

    她到了书房里,项安已等在那里了,项大郎也来了。项大郎秋收的时候就在府城里看着糖坊,这糖坊很赚钱。定价虽低了不少,但是产量高,销路也不错。南府自己没什么糖坊,有也是小作坊,根本干不过他们。项大郎正在陆续回本。

    他瘦了一点,抱着账本小碎步跑了过来。

    祝缨道:“看着不错?”

    项大郎笑道:“是。州城那里有几个惹事儿的,也都平了。这是账本。”

    祝缨随手翻了一翻,问道:“进甘蔗了?”

    项大郎道:“是。府里几县就咱们这糖坊大,小人先将去年的秋甘蔗收了一些,今年的甘蔗就快下来了,能续得上!要是各县都建糖坊,咱们甘蔗就顶要紧了,先预订着。”他又报了甘蔗的价格之类。

    祝缨道:“到时候你再拿我的帖子去找梅校尉,看他那里有多少。”

    “是。那给他算上等价?”项大郎忙解释,他收甘蔗也不是一股脑儿的都收,而是按照品相来分个上中下三等,定不同的价。

    祝缨道:“你先看他那儿有多少,都是什么样的。”

    “是。”

    祝缨又问项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货了?”

    项安道:“可惜先前唐师傅用掉许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没料产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余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块糖二百斤……”

    祝缨道:“先给我留着,我有用。你去将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装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缨又说:“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后面,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专业,采购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缨心情颇佳。又说他们都辛苦了,告诉他们:“正是好时候,还是要辛苦你们的。”

    兄妹二人连说不敢,项大郎能赚到钱,项安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糖坊赚的钱大家都有分红,都颇开怀。祝缨笑着对项大郎道:“过阵儿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价卖不上去,该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缨道:“哪有什么用意?我给你再开条路子,你们俩,点几个伶俐点儿的工匠过来,我教他们做糖。”

    “是。”

    祝缨教的几样也都比较简单,就是别人一时还没想到的。

    她把麦秆换成细竹签子,扎个草把子,插一满草把子的糖,可以一支一支地取。这次她听取了项大郎的意见,自己当活招牌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几个人扛着草把子陪她逛街。路上遇到小孩儿,就从草把子上取一支糖来给小孩儿拿着吃。她带着祝炼和苏喆等小孩儿一起逛街,他们手里也拿着糖,边吃边逛。

    没用半天,府城里的人就都知道多了这样一种新的糖。祝缨身边围了许多小孩子,祝缨笑着给他们分糖,忽然对其中一个说:“你刚才拿过啦。”小孩儿一脸委屈,可怜兮兮地往后蹭。祝缨道:“等会儿分完了,要是还有剩,再给你一个。”

    小孩儿又高兴了起来。

    路过一个少女,看了一眼又挪开了眼去,祝缨道:“哎,你还没过十五,也拿一支。”

    少女大为惊讶,祝缨道:“拿着。”府城里的人,她多少还是认得一些的。

    路过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婆,也取了一支给她:“甜的。”老婆婆行动迟缓,还没来得及起来给她行礼手里就多了一支糖,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祝缨笑笑,牵着苏喆的手又往前市集走去了。

    无论是哪族哪家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无论贫富,只要她遇到了都给人发一支。一边发糖,一边跟小孩儿聊天,问人家会不会唱识字歌,知不知道识字碑怎么用。

    小孩儿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祝缨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唱着歌,对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的数,唱到哪个字,那个字就长碑上的那个样子。你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地看。明儿我还过来,会唱的发糖。二十支,先到先得。”

    祝缨不多会儿就嚯嚯完了三百多支糖,剩下的一些她也如约又给了那个领过一支糖的小孩儿一个。还有一些小孩子围着她,有个机灵的,就开口唱了一篇识字歌,祝缨一笑,也给了他一支。

    很快,糖就分完了。祝缨摊摊手:“呐,现在没了哦,明天后半晌我再过来。”又牵着自家小孩儿回府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知道了,这也是府君糖,并且项家糖坊会卖!

    一支糖卖上几文钱,虽说这些钱能买上十几斤米了,就算买砂糖也能买上二两,住在城里的人家却有不少能拿得出这份钱给孩子尝个新鲜。零食从来都是比主食贵的。

    糖坊就负责出货,各店铺、货郎来进货,那也是很不错的。此外,为了防止哄抬物价,糖坊这儿自己也出个摊子卖,比店铺、货郎的进货价要贵,加了更多的利润。

    没过几天,府城街上就出现了一件新东西。

    …………

    发糖只是顺手,与花帕族的正事她也没忘,路果和喜金到此才算明白这件事有多么的麻烦。桩桩件件都要理个清楚,路果道:“我们信得过大人,大人不用这么麻烦。”

    祝缨道:“那可不行,以后做事都要照着这个来呢。要是我有做不到的,你尽可拿着这个来与我理论。要是不讲明白,到时候你不满意了,连说话的道理都拿不出来了。”

    苏灯之前没写过这些,胜在读书识字的时间更长、阿苏县又已开始执行了其中的约定,仇文之前有过一次经验了,他二人倒是适应良好。山上渐渐进入到了收获的时候,但是与山下的官府不同,这几位头人自己并不怎么管收获的事情,二人连同山雀岳父都在山下住着。

    苏晴天和狼兄也过来分别拜会了他们,这二人是来领糖的,临行前来问他们有没有信要捎的。

    山雀岳父道:“还真给呢?”

    仇文道:“大人从来不骗人。”

    仇文这么说着,却有一件心事:我这算是什么呢?府衙的官吏?没个身份。寨子里的人?自己又不是。中人?也不抽成。他倒是想跟着祝缨混的,人家又没放话。

    一时愁苦。

    ……——

    “小祝。”

    祝缨睁开眼,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什么事儿?”

    花姐四下看看,道:“是有个事儿。”

    “走着。”看起来花姐像是有什么隐秘的话要说,祝缨带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这儿安静,也没什么人过来。

    两人在次间的窗前坐下,祝缨支开了窗户,往外看了看,没人偷听。

    花姐道:“你对……山里那些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安排了?”

    祝缨笑着问:“怎么这么说?”

    “你还对干娘说要进山避暑?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要有什么打算,家里要准备什么么?”花姐慢慢地分析,“你从来不做没用的事儿,也不信口开河,既说要进山,避暑未必,山是一定会进的。”

    祝缨点点头:“瞒不过你。”

    “是要,再设县吗?那是很大的功劳,可是干娘干爹年纪大了,不比你,经不起折腾。你要干大事,这是好事,他们……”

    祝缨道:“我只想他们安度晚年,怎么会再折腾他们?听我说——我是真的想在山里安一个家。”

    “怎么?是要避祸么?万一你的……”

    祝缨道:“差不多。”

    “你为朝廷立了这许多功劳,朝廷难道还不能容你吗?”身家性命总能留下吧?

    祝缨道:“靠他们一念之仁?我可不想靠别人的良心苟延残喘。大姐,咱们都不是指望别人良心发现对咱们好的人。要做最坏的打算。”

    花姐稳了稳神,道:“是得有个退路。不过人生地不熟的,就咱们几个人,恐怕……”

    “嗯,你说得对。所以建个城,占块地,归我,我自己的地盘,不给朝廷。”

    花姐自认猜着了一些,却还是被惊到了:“啊?自立为王?造反?”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是开拓。扯旗造反我也打不过朝廷啊!这烟瘴之地土地贫瘠人口不多的。”

    花姐有点磕巴:“还真想过啊……啊不是,那……到时候不会被围剿么?”

    祝缨道:“所以选在山里,地方也看得差不多啦,要过一道天险,易守难攻。”

    “你与各族商议好了?”

    “我没跟他们商议啊。”

    “啊?”花姐道,“你等等,咱们从头说。”

    祝缨点点头,道:“好,我给你从头讲。先说为什么要自己找块地方,好好经营。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里、下头各县里人听我的话,因为我是知府。能够什么都不问只信我的也就项乐、项安兄妹,因为我为他们报了父仇。就算是小吴他们,看着是我的人,其实呢?人家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为了追随一个……他们,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还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凭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纸诏书就像太阳下的冰块,烟消云散。哪怕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挣的、是我该得的。到时候就算朝廷不明着追究,呵……恐怕有人也不会放过我。为官十余载,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到时候我怎么办?”

    花姐怔怔地听祝缨点明了现在的处境,心里为祝缨一苦,点了点头:“不错。你做着官儿,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龚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势力不算小了吧?帮手不算少了吧?结果如何?可见他那样是不成的。还是得自己手上硬。什么最硬?兵、民、地、粮,得有自己的地盘,起码能够自保。眼下还没到官逼民反的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着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随我的人一定会有许多人动摇,不会为了我与朝廷对着干的。我倒霉了,他们或许会救我,也仅止于此了。可是我凭什么要归于沉寂?我还有好多事没干呢!”

    “自己的势力”可不是这个样子!得经营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了。

    花姐慢慢地点头:“你做官比他们都强!我敢说你比王相公也不差。凭什么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选对地方,这儿长短刚好。要不是到了这里来,我也想不到这条路,顶多在出事之前挂冠归隐,当一切都是一场梦,揣着私房钱修个破庙买张度牒,收几个徒弟依旧给人算命。现在不一样了,我来到了这儿!群山之中,再好不过,虽贫瘠,离朝廷也远。以朝廷现在的模样,也不至于兴大兵围剿。只要不大举兴兵,旁的什么招数我都能接得住。”

    祝缨续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连‘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现万事具备,虽不能说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还能办得到。”

    “你要怎么做?要我怎么做?我会照顾好干爹干娘,别的事儿呢?给我一个事做吧。”

    “我已经在做了,”祝缨说,“我这回进山,也是要为朝廷羁縻各族,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照着三族五家说的、画的舆图,选取了一处将来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楼,以后每个月抽半个月过去那里,半个月在南府。住一阵儿,也是观察自己之前择定的地方是否合适建城,会不会遇到什么塌方、山溪暴涨等等,也就地积累建材。如果没有别的麻烦,就在那里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们能答应?”

    祝缨突然笑了:“说起这个,还有个故事呢!那个索宁家的……”她笑着说了索宁洞主的事儿。

    花姐道:“前人造孽,后人遭殃!先前那个知府,也太不是东西了!不但害人性命,还坑了你。这个索宁洞主也是,没听说过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对祝缨倒了碗茶,推到祝缨面前。

    祝缨一口干了,说道:“真要多谢他。这事儿我想了有一阵儿了,山中各族地盘界限不明,且有许多地方是‘无主’的。不少家族都说那是他们的地方,其实仅仅是他们家打猎的人能走到那里而已,并无世代居住。这深山之中,也有许多逃亡流民的后裔,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隶,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几户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随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隶之类。

    只要一开始给我百十来户人,我就能过下去,越过越好,三、五年,就能开出点薄田来了。不动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点木匠活、教人种庄稼,我自己都能干。各小寨、小村愿意投靠我,我也收,总能把人拢起来。难的是怎么开始。索宁洞主一句话,我就顺竿儿爬了。”

    花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计划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别业建起来。先建个竹楼,住一阵儿,说这屋子太简陋,换个好点的地方建个牢固一点的别业。”

    别业并不只是一间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个大庄园,这是常识。一座大庄园,应该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种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种管理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壮丁充当兵士,跟个大镇子没太大区别。再稍扩一扩,就是个小县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着做官。容不下她,她就占山为王。她为朝廷搜括隐户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隐瞒的手艺也不弱于他人。何况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们就去干!”只恨动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难过。祝缨比朝廷中别的官员都好,却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经拼搏了十多年,现在竟才能算是“刚刚开始”。

    祝缨看到她又不喜了起来,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讲!

    她从不将自己拱到一个道德的墙头,让自己下不来只能干晾着。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声望并不缘于“礼法”而是“实干”“公平”“抚恤百姓”,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没有特别必然的联系。你问各族,他们会说“这个官不一样”,你问百姓,他们会说“大人与别人不同是个青天”。庸常、盘剥、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态,有时候他们兼具三个特性,有时候只有其中之一。如果只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干好,比如鲁刺史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点一点的积累而得到的信任,这样聚集在身边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禄、在南府耕耘了这些年,她才能有底气说“会有人投靠我”。

    打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忠心”的人,既不忠于皇帝,也不忠于朝廷,更不忠于礼法。

    还有苏鸣鸾,她帮苏鸣鸾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会有什么下场,会直接触动到三千里外的苏鸣鸾。苏鸣鸾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她极有可能鼓动各族。到时候朝廷会面临一个难题,她或许就多了一线生机。

    她祝缨,从来也不认自己是个好人的。

    这些事儿就不要对花姐讲了。

    祝缨道:“爹娘那儿你帮我个忙。等到别业好了,咱们去看看,你也要熟记路途。一旦有变,你就带他们过来!”

    “好。”

    祝缨道:“你要看到有什么在山下无法容身之人,咱们也收留。”

    “嗯!”

    “好啦,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担心了,对吧?爹娘那儿,先不要说太多。”

    “懂,先说是个别业。”

    祝缨站起来,拍拍屁股:“哎哟,我还有事要干。”

    “干什么?”

    “准备些供神的东西。”

    “咦?”花姐惊讶了,祝缨虽是个神棍出身,却不是个虔诚的人。

    祝缨笑嘻嘻地:“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狡猾

    花姐迈出祝缨的院子,祝炼和祝石正从张仙姑的院子里跑出来,两个男孩子都很高兴。祝石还吆喝着:“玩儿去啰!”

    一看到她,祝炼赶紧站住了祝石慢了半拍才讪讪地说:“功、功课都做完了。”

    这群倒霉孩子,祝缨离开二十几天,临走前给他们布置了功课,留下了要背诵的课文和要抄写的生字。又指定了侯五督促他们练功,再让祁小娘子监督他们算术。祁小娘子没有其父的算账本事,基础的算术还是能教的。

    祝缨不在,侯、祁二人比她在的时候还要用心监督。其他人还罢了,祝石尤其的痛苦。就算跟不上,也得被祝炼死拖活拽着做功课。好不容易祝缨回来了,检查完了他们的功课,答疑完毕之后就接手了接下来的课程,祝石这才能轻松一点。

    祝炼忙说:“我会跟他一块儿做功课的。”

    花姐莞尔,她更喜欢祝炼一点儿。这孩子有点像祝缨小的时候,仿佛岩缝中的杂草,奋力吮吸着一星半点儿漏下来的阳光雨露拼命的向上生长,野蛮放肆生机勃勃。

    “别跑远了,一会儿回来吃饭。”花姐说。

    “哎!”祝炼和祝石手拉着手,又跑出去了。

    花姐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了盆水仔细地擦着供桌,杜大姐抱了一叠衣服进来,见状忙说:“娘子,我来。”

    花姐对她摇了摇手,依旧自己收拾供桌,擦拭干净、换上清水花果之类,点了香,慢慢跪倒在牌位前。杜大姐对着牌位躬了躬身,踮着脚尖抱起衣服进内室去叠放。

    花姐拜牌位从不说话,只在心里默祷:娘,你们可要帮帮小祝。开荒哪有容易的呢?可她得做。三、五年未必能成,三、五年要是不能成,她能不能留在这儿也不一定,一旦中途调离了,那可怎么办?

    如果你们现在遇到小祝,咱们一家会不会还是好好的?

    …………

    祝缨从不求神,更不求鬼。

    花姐觉得开荒难,这种想法是很正常的,即便平原开荒,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祝缨却并不慌张,她不会将父母和花姐当成无知之人、从不与他们谈正事,她也时常说些外面的事给他们听,好使他们不致一无所知。尤其对花姐,她说得更多。对自己的计划,却不至于事无巨细都给他们汇报。她的计划,当然有具体的执行方案。

    她出了后衙就让小黄去找仇文。

    仇文现在又忙又慌,又高兴又紧张。他自下山之来,恨不得生就是山下的人,与那个寨子没什么瓜葛,他本身却很难为山下之人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在山下没有亲人,只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大家平日也都四处游走。“身如浮萍”,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推了一下,从此这个词就荡在了他的心里。

    他总融不进山下这个“好的”地方里。

    他想扎下根,他厌恶山上那些野蛮的习俗。他向往着文明开化,有文字、有礼仪,官员们虽然不是全然的规矩,比起山上连个规矩都不固定可是好得太多了!

    现在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知府大人看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情绪,看他与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也给他差使做,并不显得防范疏远。可是天知道,他不很愿意与“獠人”打交道。他又明白,他现在的价值又在与“獠人”打交道上。

    一颗心仿佛被少女握在手里的手绢儿,拧得乱七八糟的。

    听小黄叫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拂了拂衣服:“就来。”

    小黄好奇地问:“你也在写功课吗?”

    仇文苦笑:“是。已经落下了许多功课了,总不能不如那些小孩子。”

    府里养着几个“獠人”小孩儿,而他有幸跟着上了一阵儿的课。他当时猜着,这或许是知府大人也要“教化”他们,心情有点儿激动。没上几天课,就又跟着进山了,从山里出来又承接了给喜金和山雀写文章的任务。他只得抽空努力温习功课,就怕万一祝缨一个兴起考他,发现他功课不好就不再理他了。

    小黄笑道:“怎么会?他们还小呢,快跟我过来。”

    仇文与他一同往府衙去,路上,仇文问道:“黄郎君,大人唤我何事?”

    “哎哟,这声郎君可不敢当,”小黄笑眯眯地,“大人想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坏事儿。”

    仇文一路猜着,从给喜金他们写的文章要更改,到继续询问山中各族的情况,觉得哪条都有可能,又觉得哪条都不太像。

    他被带到了后衙书房,祝缨坐在书桌后面,说:“坐。”

    仇文见祝缨神色如常,既不显高兴也不显生气,全看不出在想什么,他揖了一揖,坐了下来。不等他出声,小柳先上了茶,他也不伸手拿,安静地坐着等祝缨的吩咐。

    祝缨道:“喜金、山雀他们的奏本写得还不错,细节还要磨,他们与郎锟铻的情状不同,不能全然照搬。”

    仇文有点惶恐:“是。”

    祝缨又略说了一说要怎么改,仇文忙从招文袋里取了纸笔记了下来。祝缨等他记完了,才说:“时间还来得及,几个奏本要前后呼应,你写完了咱们再修一修。我已与他们两家说过了,总要到明年才有个眉目,定下稿子之后先让他们回去。”

    那他就还能再多干一阵子了?仇文连忙点头。

    祝缨道:“你还要抽空再干一件。”

    仇文忙问:“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祝缨道:“我要你仔细地摸一摸各寨的底,山寨最需要的物品是哪几样?有多少?各寨能拿出来的物产具体有什么名目,产量几何……”

    仇文又飞笔记了下来,祝缨说几句停下来,给他记录的时间。看他笔尖顿时,再将话重复一下。等仇文记完了,她说:“就先这样,下个月初,你将这些报给我。”

    仇文道:“是。”

    祝缨又命取钱给他,仇文拒绝了:“已拿了大人的赏了。”

    祝缨道:“这是给你花用的,我要一个仔细的数目。做得好,还有,做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是!必定办好的。”

    祝缨又让取了两匹布给他,笑着说:“这是给你做鞋子的。”

    仇文道:“我不用这个。”

    祝缨还是让他收下,他坚辞不收,祝缨道:“也罢。你且忙去吧。”

    仇文背着钱离开,小黄皱了皱鼻子,小声说:“这人有点儿奇怪。”

    祝缨道:“哪有什么好奇怪的?项乐,你也再往商贾中打听一下,山里什么稀缺,什么货的量大。”

    项乐心道:先前办榷场,大人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数了,为何……

    仍是答应了下来。

    祝缨让他们打听消息,自己则开始着手今年粮赋的征收了。她还是知府,不能不务正业。今年她打算稍晚一点再上府城,等一等山上的粮赋下来。阿苏县、塔郎县不服役,粮和布要象征性的交一些。他们两县也没那个条件自己送到京城,搭着南府的便车送到州城,由州里统一的运送到指定的地方。

    九月初,四县的秋粮已各自征收完毕,山下一切皆已准备就绪。

    祝缨在全府下令:府学内学子考试,定保送国子监的名额。未入府学的学子可以参加贡士的选拔考试,如有合格的,也与选定下来的国子监生一道随粮赋入京。

    四县百姓正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四县的学子又沸腾了。

    府学的考试先考,定在九月十五日,糊名,考较六艺,其中经史一类按照他们自选的科目分类。祝缨、章炯带着王司功,会同府学的博士、助教一同阅卷,打分,再综合评分,择前两名为保送生。

    这是第一次选拔。

    第二次选拔是所谓“生徒”的选拔,府学、县学的学生还有一次机会,有合适者,也与保送生、贡士一同送进京去。

    第三次选拔就是未入府学、县学学习的人考的贡士资格了。这一场考试还兼了府学生的选拔,因为第一次选拔会选出两名学生送到国子监,府学空出两个名额。

    后两次选拔是以前固就的、送到京里可以由考试选拔做官,第一次则是祝缨为大家争来的“保送”。

    府学生多一次机会。

    第一次选拔,是所有府学生最重视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南府极少有人能够通过后两场出人头地。无论是有志于仕还是有心向学,争取第一次选拔的两个名额就十分的重要。

    祝缨亲自宣布开考。

    南府之民风比福禄县斯文一点看得见,他们的箭术大部分比较能看。其他的相对较弱,博士、助教、王司苏打分稍高,祝缨、章炯给学生们其他项目的打分较低。祁泰被祝缨薅了来做了表格统计分数,他将表一理,道:“有了。”

    最终的结果是,府学里一个姓范的学生与一个姓张的学生考了第一、第二。

    祝缨问道:“邹进贤呢?”

    祁泰看了看表格:“他第三。”

    范生是因射、御、乐分数都比邹进贤高,拉高了分数。张生是样样都比较高,没有短板。

    祝缨又问:“甄琦呢?”

    这人进府学有几年了,再不通过,年龄一到他就得离开府学了。府学生到一定年龄或者在府学呆够一定的年限就得走人。

    祁泰从上往下找了一阵,道:“三十名。”

    祝缨摇了摇头,索性拿过表格来看了一下,赵振考到了二十名,其他两名福禄县保送府学的学生名次也在中间。又看其他三县的保送生,除了一个河东县的垫底,都不算太难看。

    祝缨道:“行了,就这样吧,范生、张生回去收拾行李,随粮入京。其他人,准备下一场选拔!”

    邹进贤排到了第三,这令他十分的沮丧,因为是糊名,他的名次也不低,心有不甘也没处诉。郁郁了好几天。

    第二次选拔,祝缨也不以第一次的名次为准,而是将剩余的学生重新组织一次考试,以防上一次有人紧张没考好。

    博士、助教心里都明白,要是以“做官”为选拔条件的话,这些人的学问进京最好也是个踩线。国子监的文章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文章是什么样的?照猫画虎,终究差了几分神韵。除非天赋极佳,否则还有的磨。

    祝缨也不管,仍是组织了一回考试。

    这两次考完,各县的读书人也到了。仇文那里,也将一份他写的汇报拿了过来。

    祝缨先看仇文的汇报,上面比较详细地列明了各族所需的东西,大同小异,盐铁之类及生活品是大宗,他们的产出除了共同的一些山货,也有些差别。阿苏县的粗茶多,索家宁更多的野物,花帕族还产一些别有风味的刺绣与织布,此外,路果家的朱砂、喜金家的铜也都是知道的。他还列了祝缨没有到过的西卡族,那里的人能开采一种石炭,又说附近有生金。吉码族据说有铁,但是冶炼的技术不好。

    艺甘家附近与索宁家接壤的地方,还有银产出。

    “山中有宝啊!”祝缨感慨。

    太富了!

    仇文撇了撇嘴:“有也没用。也出不了山,在山里也做不好,也不会弄。”

    祝缨回忆了一下前一阵进山的路况,道:“确实,宝贝被路给守住了。”

    仇文写得很仔细,又写了一些各族交易的禁忌以及比较平均的兑换价格,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族里价格是不一样的,不同的商人来卖,价格波动也比较大。

    祝缨手里还有一份自福禄开榷场以来市令的记录,以及让项乐去摸底的清单,两相对照,可见仇文的能力是不错的。

    她笑道:“很好,接下来你们再办一件事——”

    祝缨要仇文办的是,选一些可靠的、熟识的商人,让他们准备货物。又让项乐去找项大郎,以项大郎的交友,也选一些可靠的商人。让他们备货。

    仇文再次领命。

    项乐接受,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阿苏、塔郎的榷场已不必如此办,大人可是为了那三家准备的?那……还得些时日才能开了。商人备货都、都有数的,不敢压太多的货,怕钱周转不开。”

    祝缨笑道:“知道。不会等到明年的,我送粮回来就带他们进山。”

    项乐微微吃惊:“恐怕不好保密。”他跟在祝缨身边,知道奏本还没最终定稿送出,由于这个奏本不是紧急公务走得不会太快,就算送出了,一来一回,不算朝廷扯皮的时间,也差不多到年底了。再选址、开市,日子都戳到明年春天了。

    如果大量备货,一般商人撑不住把货物囤在家里这么久不去周围赚钱。如果祝缨是想不等朝廷有了回复就私下贸易,是有点儿犯忌讳的,得私下进行、得保密。这么多样头、涉及到这么多的人,保密是非常困难的。

    祝缨道:“保什么密?”

    “大人不是要开新榷场么?”项乐问。

    祝缨笑道:“谁要开榷场了?我要你问问他们,我要到我山中的别业小住几天,有没有人愿意与我顺路进山。”

    “妙啊!”顾同一直在旁暗中观察,此时冷不丁喝了一声彩。

    官员出行,什么赴任啦、回京啦、返乡啦……都会有商人跟随队伍,一为避税、二为安全。这是公开的秘密。

    项乐眼睛一亮,没想到还能这样办!他说:“我这就去办!”

    祝缨道:“让项安再准备些糖。”

    “是!”

    顾同在旁“嘿嘿”直笑,祝缨道:“你笑什么?这可不是官场上的正途,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堵人的嘴。你看到了,也不要将这个办法当成寻常。”

    “是是,顶好还是经朝廷许可。老师为什么不等朝廷许可?”

    因为老子赶时间!

    花姐担心的开荒时间问题,祝缨当然也想到了,她的办法就是现在开始准备商队进山。开荒是很慢的,还得砸钱进去。想维持这个还没有成形的庄园一开始就得有个由头,比如——货栈。贩卖货物,各寨应该不太反对,以此为理由圈一块地。“别业”是对山外人讲的,“货栈”是对山里人说的。货栈、集市更容易聚集人气、传播消息,让一些散户知道这儿有这么个地方,有一个知府招人。

    有了人,就能选人开荒了!有货栈,招点壮丁当护卫也是应该的吧?

    所以她不让南府市令们去组织市贩,而是通过仇文、项大郎两个商人。问,就是商人逐利自己要进山的!再问,就是自己去别业,他们顺捎跟着的。

    祝缨正色道:“农夫不易,商人也不容易。都说他们钻进钱眼儿里,还缺斤少两坑蒙拐骗,是,有这样的人。可养家糊口谁都难,顺便带上,人多热闹些。”

    顾同当了真:“不错!在艺甘家扎营的时候,我就担心人太少了!”

    “你当他们能当兵使呢?别做梦了。”

    “走山路的,都是拿命别裤腰带上。”顾同说,他是本地人,多少知道一点。

    祝缨道:“行了,准备第三次选拔吧。选定了人,他们也好准备着,咱们也好去府城纳粮。我估摸着小妹她们的粮也快送到了。”

    ……———

    开始考第三次,最终后两场他们都没有能够选出合适的人。

    博士道:“惭愧。”

    其实也不太惭愧,也不太意外。他早跟祝缨说过了,南府的教育水平不怎么样。祝缨来了虽然有了些起色,毕竟年载太短了。福禄县几年下来,才有能考进府学的。南府学子要想发力,怎么也得再过三、五年,书不可能一下子被装进脑子里,都得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

    祝缨也不急躁,将贡士考试前两名的卷子剔出来,看看考生的年龄,没超龄,就收入了府学。对博士道:“这两份卷子有点意思了,再教一教,明年的人选就有了。”

    考中府学的人先报到,也不用等明天春天再入学,现在就行。她批了条子,让这二人去领今年冬季的补帖。

    范生、张生二人,也不用离开府学,给他们几天假,回家与家人道个别、收拾行李。她预备给他们各准备一份盘缠,再提醒他们:京城生活费很贵的,得有心理准备。

    她不打算再提供自己京城的宅子给他们落脚住,又不熟。

    范生、张生二人回到家里,家里先放鞭炮,然后宴客,又说:“得好好谢谢知府大人!”又忙着准备礼物去拜谢祝缨。

    两家人又请了荆老封翁当个陪客,要往府衙里送帖子、送礼物。

    荆老封翁也乐得掺和这样的好事,笑道:“我一准儿去了!你们两个,前途无量啊!”

    二人的父亲又与荆老封翁一阵谦虚:“还不知道是龙是凤呢,不比荆大官人已是官儿了。他们还是学生,学出来才算。”

    他们这儿又是准备东西又是打着拍马屁的腹稿,待觉得准备妥当了,一同到府衙求见。

    一行人到了府衙,却见府衙外面热闹非凡——四县的县令都到了、阿苏县和塔郎县也派了人来,祝缨就要启程往州城送粮去了。

    五人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门上衙役认得荆老封翁,对范、张也是眼熟,上前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得知是要求见祝缨,为他们进去通报。

    祝缨今年算是丰收,她说:“请进来吧。”正好给县令们瞧一瞧。

    郭县令就很得意,范、张二人都是南平县人,莫县丞心道:不过是占着府学在你这里的便宜!我福禄有大人打下的底子,明年一定追上你!

    范、张二人脸上微红,他们的父亲犹如吃醉了老酒,也沾着儿子们的光,与县令们行了一礼,坐着吃了一回茶。

    祝缨问他们都准备好了没有,他们都说:“都在打点行装了。”

    祝缨道:“你们现在去州城还嫌太早,等他们忙完,十月才会启程,这个年他们是不能在家里过了,趁这几天你们好好聚一聚。这一走就是三、五年。回来十月里我让吴司仓送他们去州城。”

    范、张父子四人一齐道谢。

    荆老封翁说了句场面话:“南府能有今日,全仗府君之德。”

    祝缨道:“老翁客气啦。”又与荆老封翁寒暄几句,问一问荆纲有没有写信回来之类。略说几句,郭县令给荆老封翁使了个眼色,荆老封翁只得遗憾告辞。

    祝缨道:“咱们也准备走吧。”

    “是。”

    ……

    祝缨此行仍是带了项大郎,县令们看在眼里也都有了数。他们各自筹备了自己的官糖坊,也选中了自己觉得可靠的大户办私坊,就等缴粮回来好开工了!

    秋收完到种宿麦,中间还有一段时光,可不就是为了给他们办糖坊的吗?!坊间传闻,项大郎这个糖坊,日进斗金。

    项大郎人又瘦了一点,他才拢了一批进山的商户。虽有祝缨的名号,祝缨却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差使,说服人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谈拢,就得拖着许多糖跟祝缨上州城。

    路上,县令们没再两眼放光地盯着他,又都跟祝缨套近乎。

    王县令此时最急,路上就鞭马上前,对祝缨道:“大人,我河东县新招流人若干户、开荒得田若干亩……”

    关县令朝天翻一个白眼,心道:我信你个鬼!

    他与莫县丞咬耳朵:“必是他先前管束不严,叫人瞒下隐户!现在拿来邀功了!似我思城县,就没有这样偷奸耍滑的刁民!”

    莫县丞也想翻关县令一个白眼:我听你鬼扯,思城县?那不是因为大人把黄十二郎给办了么?!那是你的功劳吗?

    莫县丞很生气,觉得自己是个先吃了粗粮豆子塞满了肚子的可怜孩子,正在看别人吃白米饭。

    他犹犹豫豫的,晚上就向祝缨讨情:“大人,福禄的情形您是再清楚不过了!我们没多少地儿种甘蔗啊,这糖……轮不到我们了。太可怜了。您不能不管我们呀。”说着,还跟顾同使眼色。

    祝缨好笑地道:“要不你把橘树砍了,不做橘子的生意,改制糖?”

    “那不行!”福橘到底不是粗粮豆子,也是不能扔的。

    祝缨笑着看他:“嗯?”

    莫县丞道:“下官就是想,再……”

    “不许毁田。”

    “是是是,不敢、不敢。那那个……糖坊……”

    顾同道:“瞧您,也没说不让您建呐。您建了坊,还能收别处的甘蔗不是?还能开荒不是?把他们家隐田再抖一抖!哎,不许说是我说的啊!”顾同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家姻亲。

    莫县丞道:“好好!”

    他们一路到了州城,仍是祝缨开路去缴粮。仓督见了她先一个长揖,然后问:“祝大人今年来得晚了些。”

    祝缨道:“嗯,帮别人再捎了些粮来。”

    她身后蹿出来一个祁泰过来与仓督对账,仓督道:“咦?吴司仓呢?”

    祝缨道:“他有别的事。”

    仓督一面说话,一面与她办了交割。

    祝缨最大的一件事办完了,带着人到驿馆里休息。

    次日,祝缨再携礼物往刺史府去拜见冷云。

    才到刺史府就觉得味儿不太对,衙役们站在门口打哈欠也没人管了。见到她才赶紧站好,上来迎接。

    祝缨问道:“刺史大人在吗?”应该在的。

    衙役们笑道:“在的,这两天正在念叨着,说祝大人也该来了。”

    祝缨道:“那是。”她又照着自己的惯例,给刺史府的当差们散了红包,然后再往府里去。走过一道门,才有一个冷云的幕僚钱先生过来迎接:“大人恕罪,我迎接迟了。”

    “正是忙的时候,有正事就先别管我啦,我的正事已忙完了。”

    “哪里哪里。”

    再往里走,祝缨越发觉得奇怪了,庭院里冷云喜欢的几株花树不见了,地上几个大坑。到了花厅,冷云不坐着了,一身便服正在屋子里踱步。

    看到祝缨,他招了招手:“来来来,咱们聊会儿。”

    祝缨问道:“大人要搬家?”

    冷云咧咧嘴,乐了:“上回不是跟你说了么?我要回去了。”现在进京,将考核完成就过年了,过完年,他这刺史就干了三整年了!此时不跑,难道要再干三年?

    他说:“你的主意真不错!我才来几天呀?竟多出这么多的东西来!还真得早早地收拾!已装了一批,押船运回去了。今年我亲押送自贡粮入京,走了就不回来了。你来看看,我这里你还有什么喜欢的,都给你。别便宜了不知道下一个谁,更不该便宜他们。”

    他说的他们,应该是别驾、长史之类。

    祝缨微愣了一下,冷云可谓雷厉风行,这么个动作难怪衙役们也松懈了。估计州城有点脑子的都能猜着几分了。怪不得呢……

    祝缨笑道:“我没什么要的。”

    “又来!”冷云说,“你呀就是对自己太不上心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讨房妻,也不纳个妾伺候起居……”

    他絮絮叨叨的,竟有了一点当年在大理寺时的架式,祝缨含笑听着,等他念叨完了,才说:“大人,您回京了做什么呢?都有安排么?总不能赋闲在家吧?那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君侯又要念叨啦。”

    冷云抽了一口冷气,嘴硬地说:“我自有办法。”找外婆呗。至于赋闲,闲着歇两个月也没什么。

    祝缨又问:“今年的宿麦您不管了?州里还没全种好呢。”

    冷云一撇嘴:“我走之前能看得到他们播种,收获的事儿就便宜他们啦。”他已得了表彰了,就是干得不错了,总不能让他一直在这儿种地吧?

    冷云越说越多,祝缨冷静地听他说完,一字也不提自己与各族联络的事情,连阿苏县、塔郎县今年的税赋也都缴过来的事儿都不提醒冷云。冷云记得起来就记,记不起来,她也拿到仓督写的收条了。

    冷云待她倒有几分真心,道:“新刺史要是不好,你就写信给我。”

    “好。”祝缨先答应下了,写不写就看她的心情了。

    “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哟!才升了知府,再升也费劲。”他点评道。

    祝缨依旧安静,听冷云说了很多,又抱怨回了京城许多南方水果就不能吃到很新鲜的了之类。祝缨道:“我倒还能送些橘子给大人,可惜又不稀罕。”

    祝缨陪冷云说话,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冷侯竟许你胡来?

    不过那也是别人家的事,她自己且顾不过来,没心思再管冷云。以后她只要方便的时候顺手也给冷云准备一份礼物,也就差不多了。

    冷云却很热情,祝缨不要,他就自己挑了好些东西给祝缨:“这个,好东西,要不是太大不好装船,我都带走了!还有这个、这个!你那家里,太简朴啦。自己不爱这些,也要对父母好些。”

    他挑挑拣拣,除了一些在州城置办的还将他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也都留给了祝缨。什么书籍纸张之类,他本来就不太喜欢读书,也不知道为什么带了来,反正就带来了。现在也不想带回去了,统统都留给了祝缨。

    都是好东西,一股脑都塞了过来。

    别人进刺史府,是送礼,祝缨进刺史府也是送礼,不过她有回礼。刺史府的人精们不少看出来冷云要走,见他送东西给祝缨,更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他们也笑着对祝缨说:“祝大人发财。”

    祝缨道:“一起?”

    “咱们可不比你。”他们笑。

    自祝缨到福禄县至今,刺史府的属官们也换过一些了,老人知道她与鲁刺史的旧事都不惹她。新人虽听了一些故事,到底没有亲见,心里总有一种:你靠山要走了,这是在假装镇定了吧?

    祝缨看出来他们表情不对,也不去计较。

    她先把东西带回驿馆让项乐都收了,带着项大郎等人去州城最大的佛寺里去。

    项大郎以为自己是来卖糖的,可没有打算要布施!虽然替长官出钱是商人常做的事情,可这也太突然了吧?!钱没带够啊。

    祝缨道:“带上糖塔。”

    “啊?”不是要他出香油钱?

    香油钱也是要出的,不过祝缨自己出了,整整一百贯。即使是州城的大寺,这也是一笔不错的布施。

    方丈陪同祝缨礼佛,双眼眯成一条线:“善哉,善哉!”

    祝缨道:“我还想施粥。”

    方丈道:“大人要施粥,不若先布施了米,到天冷了本寺一并开设粥棚。”

    祝缨道:“现在心念动了,就要现在。”

    方丈便说:“使得,寺里的锅灶都是现成的。”

    祝缨就与他约定,第二天再过来施粥。方丈便命人在庙里敲了钟,告知明天开始有人施粥,连施三天。

    众所周知的,施舍就是要留个名,一般要等施主礼完佛了才会宣布开始。接受施舍的人大清早开始排队捧着个碗,还要念一声多谢大善人。

    方丈以为祝缨这就要走,祝缨却说:“我还有东西要供奉给佛祖。项大。”

    项大郎忙说:“在!抬上来。”

    方丈问道:“这是何物?”

    “糖塔。”祝缨搁家里研究出来的,糖液里掺上颜料,铸成塔状,尖尖的,一排摆在佛前供着,很有排面。

    祝缨又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个来,拿个小槌敲碎了,自拣一块放到嘴里,示意方丈:“糖,素的。”

    方丈将信将疑,也拿起一片来放到口中,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如何?”

    方丈又是一番的赞美,这还真是不便宜,这位府君诚意十足。方丈双掌拿什,宣一声佛号,请祝缨去抽个签儿。对官员,怎么抽签、怎么解签,也有些门道。一般不会轻易得罪他们,通常是说升官的吉祥话,什么朱紫啦、金印啦之类的。如果不幸签不好,也有化解的话术。

    祝缨道:“不了不了,一抽就不灵了。明天的事儿还请大师多多费心。”

    “阿弥陀佛。”

    祝缨第二天又让项大郎带了一批糖塔过去,再礼一回佛,在寺门口摆一张长案,上面放着许多糖塔。拜一拜。

    看的人都说稀罕,也有问是什么的,祝缨安排的人就杂在人群里说:“是糖塔。供佛的。散福给大家。”

    然后将所携之糖塔放到粥锅里,给粥里加了糖。有领到粥的人喝了一口,甜的!

    祝缨对项大郎说:“我请神佛吃糖,神佛不得帮我卖糖吗?去,派人接着吆喝。给我好好念叨念叨他们,拿这个供奉才显气派、才有诚意!”

    财主们供奉佛祖大把的洒钱,供什么不是供?比起烧香烧纸的,这些个至少能吃到人的嘴里不是?

    然后她又去了州城最大的道观,也是如法炮制。

    接着,她就把项大郎往州城一扔,自己带人回去南府了——是时候进山做买卖了!

    蚕食

    糖塔的定价就不是砂糖那么便宜了,砂糖是祝缨有意压价强令不许抬价的。糖塔,她没说。

    项大郎使人在人堆里吹嘘:“一座糖塔,要五贯钱哩!你数数,这是多少?供了多少给神佛?这才是诚心,这才是大手笔。”

    一套狠吹。

    方丈先收了祝缨一百贯的香油钱,又收了许多的糖塔,他也不拆穿、也不知道糖塔真实的成本是多少。有人敬赠,他就收着。糖价不便宜,南府的“府君糖”卖过来之后糖价才降了下来,饶是如此也不是普通人天天都吃能到的。它比盐还要贵一些。

    几个县令听着能卖这么贵,眼睛发烫,都盯着祝缨。

    祝缨道:“就算放开了给你们,你们也未必能赚这许多的。先建坊,等我从别业回来,咱们一边说种麦,一边定一下价。”如果想要把糖价彻底打下来,至少得整个南府都能大量的生产。否则,南府降价只是自己赚得少,糖价还是掉不下来。杯水车薪。

    县令们一齐答应:“是!”

    祝缨依旧是逛一逛集市,再采购一批珍宝、南货,然后带着一群归心似箭的人回了南府。到了南府之后,祝缨就安排了各县糖坊的生产,工艺在她的手里,一家一份,她也不怕告诉他们怎么制糖。

    整个糖坊的秘诀,在她看来是“调配、快、大”同样的工艺在不同的人手里,其产量、利润是完全不同的。以各县的效率,必然是干不到她这样的。私坊灵活不扯皮,本钱少,不经事。

    纵是官糖坊,也难免有私扣夹带之事。南府各衙的风气经过整顿已算不错,其中的损耗也不能说就没有。

    即便是这样,他们的利润仍然可观,因为唐师傅改进的工艺确有独到之处。

    祝缨面前摆着几份抄写好的工艺,下面坐着各县的县令以及他们遴选出来的适合生产的匠人、商家。各县的县令想得都很简单:依葫芦画瓢,还照大人的样子来。

    祝缨道:“项乐,你大哥不在,你代他坐一下。”

    她要统一定价。

    郭县令等人只要先将秘方拿到手,什么条件都是肯答应的。但是县中有经验的老者却别有一种观点:新开的,同样的价上利润干不过老手。

    这老者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道:“大人,谷贱伤农,价低了,买卖也容易做不下去。砂糖价太低,大家就不做这个啦……”

    祝缨一挑眉:“你尽管卖高价。”

    老者脸上微喜,又有些困惑,郭县令忙说:“胡闹!怎么敢与大人讨价还价了起来?”

    祝缨叹了口气:“能不能告诉我,你能做出高价卖的糖,还来我这里干什么?自家卖去就是了。”

    老者懵了,他看了一眼郭县令,不是说有极贵的糖塔吗?

    郭县令的脸绿油油的,祝缨又说:“跟着我干嫌利少就换人。请出去吧。”一个手势,上来两个衙役将老者给“请”了出去。

    祝缨看了郭县令一眼,将他看得两股战战,祝缨道:“谁还有意见?”

    莫县丞赶紧道:“没有!都听大人的!下官听大人的吩咐从来没有吃过亏,是不是?关兄?”

    关县令也赶紧说:“是!”

    祝缨道:“那就开始吧。”她心中十分清楚的,即便以各县的效率,以她现在的定价,这糖的利润也是非常可观的。再要提价,就属于拆她的台了。

    她点一个名字就发一张纸出去,一共发了七张,郭县令看着第八张,暗恼那个老者不会说话。全然记忘记了是他让老者出头问的,因为感觉祝缨对老弱妇孺一向比较宽容。现在看来,也确实宽容,没打没骂的,就是不给他这个份额了而已。

    郭县令心里悔得跟什么似的。

    祝缨等他们接了字纸,才慢慢地说:“这利已不算少啦,想想全天下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制糖的人。平价卖出去,你们手上的钱才能转起来,才能再扩建糖坊。钱如水,水要流起来才不会腐臭。”

    她又下令,无论官糖坊还是私人的糖坊,在收甘蔗的时候也要商定一个价格。既不要哄抬,也不要联手过份压低甘蔗价格:“无利可图就无人会再种甘蔗了。哄抬了甘蔗价格,成本就要增加,利就少了。”

    关县令道:“还如福禄的橘子一样?大家伙儿也有个公议?”

    祝缨含笑道:“那当然。眼下就这几个人?咱们先定一下价。”

    她又与这几人约定好了甘蔗的价格,再定下砂糖的价格,两种价格都定一个浮动的范围。皆以当年的粮价为基准,一斤赤砂糖是几斤粮的价格,一石甘蔗又是多少粮。

    河东县随行的那个中年人首先表示赞同:“大人英明。这二十年来,粮价总有波动,丰年、灾年能差着几倍,要都照一个死价来,可就旱得旱死、涝得涝死啦!”

    郭县令觉得之前那个老者白冒头了,祝缨想得比他们想得还仔细呢。

    祝缨又说:“还有,你们先干几年,这是给你们让利。五年之后,我就要将方子拿出去啦。”几人都紧张了起来。

    祝缨失笑:“让你们先跑,还怕被别人抢了先吗?先干!项大已经为你们将招牌都打出去了,再干不出个样子来,趁早换能干的来。谁还有意见,我就让项大一个人先干十年再给别人。”

    众人赶紧答应了。

    祝缨道:“好,那就散了吧。”

    她本来是想商议的,老者一开口她就发现问题了——商人逐利,现在市面上的糖还是稀少的,他们只要比别人低一两成的价就能卖得很好,为什么要将价格腰斩?他们付出了辛苦,还要应付官府,有暴利凭什么不多赚?

    这与她的想法是相抵触的。

    她干脆就不商议了!国计民生,不该与人商议。

    定下价格之后,祝缨道:“散了吧。”

    郭县令特意留到最后,看别人都走了,顾同、项乐等人却不离开,他也顾不得面子了,怯怯地:“大人……”

    祝缨没好气地道:“这就是你找的老实人?”

    郭县令作出一个苦笑来,祝缨道:“南平县没人了吗?弄个没眼色的过来?换。”

    郭县令马上答应了:“是!下官这就去选个人来。”

    祝缨道:“不用带来见我了。”

    “是。”

    “忙去吧。”

    顾同躬身伸手:“郭大人,这边请。”

    …………

    郭县令与顾同往外走,一面央顾同给美言几句。

    顾同道:“您还不知道老师的脾气吗?只要事儿办完了,什么事儿在他老人家的心里都不过夜的。可要一直拖着,他老人家的记性又好极了。老师心里想的是百姓,街上小孩儿吃糖的时候高兴不高兴?把价翻一番,还有几个能吃得上的?”

    郭县令被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家伙给说了一顿,不能说顾同无礼,但也觉得自己好倒霉,含糊地应道:“是。”

    顾同也看出来他的不高兴,索性说:“唉,大人想,老师要是不管你们,他老人家是不是独享其利?为什么分给大伙儿呢?”

    郭县令微惊,心道:这是在敲打我么?是知府大人的意思,还是这小子自作主张?

    猜疑着回了县衙。

    顾同兴味索然,他有一点土财产家小少爷的脾气却不是个傻子,郭县令连装都不肯装个被他说服的样子,可……可真是……

    他轻轻哼了两声,跑回书房,祝缨正在看商人的清单,跟项乐安排事儿。项大郎还在州城赚暴利,项乐是他亲弟弟,这次组织商人进山就要项乐做这个中间人。

    听到他的脚步放重了,祝缨先不理会,等跟项乐议完了其中一项,才说:“又是谁得罪咱们小郎君啦?”

    顾同道:“老师!老师,这些人怎么说不通呢?”

    祝缨一挑眉:“你以为他们不懂?他们懂得很。”

    “就不积点德。”

    “要积功德,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捐香油钱记到自己名下,非得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人记他们的好?你以为五贯一个的糖塔是赚的谁的钱?穷人攒一辈子也未必能捐一个。出手阔绰的,一定是这些财主。”

    顾同气得大喘气,祝缨对项乐道:“记得提醒项安,官糖坊一定要办好了。”

    项乐道:“她一直上心的。”

    祝缨点了点头。

    她愈发确定了一件事:自己手里的官糖坊得干好了!产量也得高,这样才能更方便地平抑物价。府衙春天种的甘蔗现在能收了,官糖坊可用。除开一些工钱之类的成本,这赚的钱照例是她的。她完全可以据此来评估各糖坊的利润情况,同时感觉到价格的波动。而不是被动地等着市面上价格飞涨了,才想起来去“平准”。

    祝缨道:“叫小吴来吧。”

    小吴就等着这一声,祝缨这回没带他去州城,他就一直猜还有什么差使在等着自己。他是住在府里的,趿着鞋就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单脚着地蹦着把鞋后跟提上来。

    进了书房便问:“大人,大人有事叫我办?”

    祝缨道:“你带着范生和张生去州城,他们要与刺史大人一道上京的。就后天吧,三、六、九往外走,将府里拨给他们的盘费准备好。别的不用管。”

    “是。”

    “到了州城,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随便开口。办完了差就回来,你是司仓,种宿麦离不开你。你回来就与他们盯好宿麦。再有,各县如果为了种甘蔗误了种麦,你都记下来,先告章司马。若还有再犯,再来告诉我。”

    “是。”

    “冷大人要是问起,就说我很挂念他,请他路上保重。”

    “是。”

    吩咐完了小吴,祝缨又命项乐陆续联络商人,进山商人的资质基本确定了,现在她要做的还是定价。

    虽然进山一趟不容易,但那是单打独斗,现在有她带着大队进去,第一是安全,无论是路上的野兽、山匪,还是抵达之后与各族各家产生了矛盾,商人存活的机会大大地增加了。第二是信誉,毫无疑问的,跟着官员出去,约等于有了官府背书,做生意也会顺利不少。第三是成本,少了自己探路的花费。

    于祝缨,她固然可以一纸政令就让商人赔本压价换她的好处,不过她不打算这么做,大家都赚一点才是真的赚。

    她自己计算了成本,又询问了项乐、仇文,再根据自己在集市里蹲点、街上跟人闲逛打探,对物价颇为了解。她也不跟这些人废话了,叫了人来就定个价。如果觉得不可行,那就退出,她只带认可的人进山。

    她做了一件此时官员几乎不太会做的事情——与商人开会。

    定完了价,她又命人取了一整套的量器来。朝廷确立统治的标志有许多,颁布度量衡也是其一。每个州县的集市里,都有一套标准的度量衡,即尺、秤、斗之类。买卖的时候觉得对方秤不准,可以拿去复称。

    祝缨想将这件事办好,顶好就是定个标准,以绝悠悠众口。就像选拔考试的糊名,邹进贤再活跃、名气再大,考个第三,保送就没他的份儿。可以怀疑考官水平不行,不能怀疑舞弊。

    然后是拟定路线,这一趟来回还是二十天,从南平县出发经过思城县的一个角,进入到塔郎县。塔郎县有榷场,在这里不必多做停留,只在“县城”即塔郎家大寨停一晚。接下来是过那位山雀岳父的领地,在那里的大寨里停一天一夜,接下来是喜金家,最后不走那道山谷,而是从喜金家穿过去,直达艺甘家附近的营地。

    号称是去“秋游”,商人是自发跟着她的,所以路上并不作很久的停留。商人们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如果想要做一点交易,她也不拦着,但是必须得跟她到营地,还得留足货物。在营地没卖完的,回程再接着卖。

    她自己也携带了不少的东西,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就是糖。她自己也预备做一些买卖,营建一座城池是要许多钱的!开荒招人都是花钱的勾当,将南府掏空了堆自己的庄园有点缺德,借南府的鸡生新城的蛋是最好的办法。

    反正一应公廨的收入都是她的,这一笔作为本金,对她来说也差不多了。她现在最缺的是时间,南府知府的第一个任期快到了,接下来还能不能再留下来还不一定,她是从福禄县令直升的这个知府,这样的例子本来就不多,时间很紧了。

    祝缨先亲自将范生、张生与小吴送走,她亲自将三人送到府外。衙役们各捧着一只大托盘,上面是极厚的大氅,与一堆银锭。

    祝缨道:“京城气候与南府不同,务必再三小心,你们生病了,家里人也担心的。”又嘱咐到了京城要好好读书,不可被繁华迷了眼睛。虽然他们是保送生,但是国子监也是有考试的,如果太差了,也是会被赶出来的。国子监每年都有不合格的学生被黜退。

    当然,祝缨没告诉他们,一般情况下,有祖荫人的不会被退学,但是范、张二人没有祖荫。

    一切都留给他们自己去体会。

    二生拜别祝缨,挥泪告别的家人,乘上了南府给准备的车,小吴骑马跟着,连同他们的行李一同送往州府。

    祝缨这里,也带着准备好的人出发了。

    ……——

    祝缨这次的队伍尤其的长,她携带了答应给郎锟铻的麦种等物,又有自己的护卫、从梅校尉那里借了一百兵士。她还要准备这些人的粮草。商队自不必说,商人也有自己的货物。他们初次携带的货物都不太多,大多数用驮马而不是车。

    这个祝缨非常的理解,她上次用车,行在山间颇吃了不少苦头,这里的山路远不如用马或者有些地方用牛。路上好走,载物也不算很少。还有些商人还用一种独轮车,使伙计推着,携一些山中紧俏的东西,再背一些山货出来,利润不少,赚的辛苦钱。

    祝缨也是如此,用一些驮马、驴骡之类,另有几辆轻便的小车,不用载重大车。她又让人弄了几条狗带上,沿途做警戒用。

    彭司士私下与张司兵也嘀咕过,以为知府大人的用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他就是要有个羁縻獠人的功绩。

    既然是上司所求,这个上司也还够意思,彭司士也就给祝缨也准备工匠,安排了一阵推独轮小车的役夫担着干粮跟着她进山。

    祝缨也笑纳了。

    梅校尉以前骂小白脸,这会儿又很支持祝缨了。祝缨要一百人,他就给了一百人,还给祝缨送行,说:“大人一向高深,此行必有缘故,我就等着大人平安归来啦!”

    祝缨笑道:“好说。”

    梅校尉又对心腹亲卫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点头。梅校尉给了他一个任务:看看这与山里的交易是个什么章程,赚是不赚、容不容易。以前他是不敢插手这个事儿的,他驻扎在此就是防着这些“獠人”的。现在不同了,人家也是朝廷认了的羁縻县令了,怎么就不能做交易了呢?

    有知府顶在前面,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出了事儿往知府头上一推,齐活。

    如果买卖可做,梅校尉也不嫌钱多。

    祝缨手里有了这一百人,底气也更足了,她先不急着行进。而是叫来项乐、仇文:“传令下去,商人五人一小队,各自成团。”

    她将商人也编什伍,行进的时候前后呼应,这次拢共有三十一个商人,所携货物也有一样的、也有不同的,按照多寡、亲疏给他们编个队。多出来那一个凑进最后一队里。拢共六组,每组由一伍的士卒牵一条狗跟着,保证安全。

    余下七十名士卒也分前后队,前队警戒、后队断后。

    就拖着这一队人出发了。

    在南府里花了三天时间。由于准备充足,进到塔郎县却比她上次走这条路快了不少。郎锟铻在大寨接待了他们一行人,这一行二百来人,郎锟铻算一算他们的消耗,有点叹气。

    项乐上前说:“我们自携了些干粮,只怕不够,要问大人买一些,再有,不知哪里有水?”

    郎锟铻松了口气也有些微惭愧:“都有。”

    祝缨不住进郎家大屋,而是先安排扎营。她将营盘也分为几部分,一伍商人一部,各携货物,各有警戒,秩序井然。

    然后将所携之麦种交给郎锟铻:“那几个都是种麦的好手,我什么样给你,你还得什么样还给我。”

    郎锟铻道:“当然!大人说话算数,我说话也算数。”

    郎娘子与郎老封君催着宰猪、杀鸡、烤羊招待祝缨,祝缨将从州城带来的珍珠也分赠她们,又赠给她们一些糖。郎老封君要留祝缨多住两天:“接下来的路更难走,不如再歇歇脚,大人带来的东西我们也很喜欢,想多买一些。”

    祝缨道:“那可不是我的东西,我要进山秋游玩耍,他们要跟着来的,顺便卖些东西。”

    郎娘子还记得自己的父亲与祝缨也还有事未定,也不知道那边朝廷怎么回的话,这中间还得祝缨斡旋,她就说:“大人要进山玩?我的兄弟们打猎的本事都不错,请带上他们,让他们可以展示自己的本事。秋天山里的鸟兽也都肥了。”

    两个女人习惯性地对了一眼,郎锟铻只觉得颈上一痛。

    祝缨笑笑,拿了支竹签糖逗他们家孩子:“可得看着了,别叫签子扎进嘴里。麦秆也好,就是不禁拨弄。”

    此时竹签糖又比之前更好了一些,不是用红糖的糖块简单地压制,而是化了砂糖又掺了点颜色,用花模子做的。

    郎娘子赶紧看孩子去了,郎老封君道:“我得看家,大人见到了喜金,帮我看看他好不好。”

    祝缨道:“好。”

    商人们在这里也做了一点交易,塔郎县有榷场,所以这次交易量不大。

    接下来的山雀岳父那里,他就想要交换更多的东西了。山雀岳父的女儿是个爽朗的性子,他自己说话也很直接:“宝刀那里与大人近,他那儿能开集市。我与大人隔着山,要不从大人这里这样买,不知还要费多少力气。”

    祝缨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可以派人到府城采购,你这里也设个集……”

    “哎哎,那样不痛快。我知道大人也想拉艺甘家的入伙,我总是先来的。宝刀先来,我们有的,大人也要分给宝刀,我知道大人给艺甘的也会给我,并不会亏待我。朝廷也还没个准话,大人,我不当大人是外人,大人也要与我好才行!”

    祝缨听他说了这一堆,笑道:“我又不是只来这一回。只要朝廷不明令禁止,我还过来。你得给我留点儿见别的客人的东西。”

    山雀岳父闻言,痛快地道:“好!”

    祝缨道:“我这一路过去,随从要是有不遵守我的号令开罪你的地方,你只管同我讲,我一定罚他们。这一路经过你的地方,还请你也要保证路是通的,不能有打劫。”

    山雀岳父道:“这是当然的啦!”

    祝缨道:“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她在山雀岳父这里也是停留一天,在寨子里的时间远不如在路上的长。又路过了喜金家,喜金也是与山雀岳父一样的心思,想着先能交易到的落袋为安。

    祝缨抢先说:“你姐姐让我问候你。”

    先与喜金话家常,将话题一拐,也与他约定了道上的安全问题。喜金答应完了,想起来:“不对,大人,咱们还没说交易的事情呢。”

    祝缨道:“我的别业就在前面不远了,你不如一同去?路果家我还没过去呢。”

    喜金才觉得有点占便宜了,郎锟铻又想叹气了:“舅舅,我与你们一同去。”

    一行人到了上回的营地,离营地还有二里,已经看到艺甘家的人出来张望。没到营地,艺甘洞主又亲自迎了出来。

    他先不与郎锟铻等人说话而是对祝缨低一低头,说:“大人真的来了。”

    祝缨与各族各家的人打交道,听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真的”如何如何,很难不怀疑之前他们被什么人骗了多少次,又或者是听了多少祖传的“当心山外人骗人”之类的话。非如此,不能他们凡事都是这么个反应。

    她说:“是啊。咦?”

    艺甘洞主也笑笑:“大人的地方还留着。”

    祝缨上次扎营的篱笆都还在,也没有被人拆了去烧火。艺甘洞主留着这些篱笆也不是很相信祝缨会回来,而是把这里当成羊圈了。幸亏山上有人发现了这一大队人过来提前通知了他,现在是白天,羊放出去了,他催着人着急忙慌地把杂乱的东西粗粗拢了一下,不然可真是……

    艺甘洞主要招待祝缨去他的寨子里住,祝缨道:“我还是住在营里就很妥当,还没请你吃烤肉呢。”说着,控马走近了营地。

    一股羊粪味儿扑面而来。

    艺甘洞主的表情有点小尴尬。

    郎锟铻道:“你可真是聪明啊!”

    祝缨却一点没有生气,说:“看来是住不得啦!我那别业……洞主不会也收回了吧?”

    “不会不会!那是没有的!”艺甘洞主急忙说,“今天你们就住在寨子里吧!”

    祝缨道:“我这些人,恐怕住不下。我再另换个地方,怎么样?”她指着附近另一片空地。得亏是艺甘家是处在山中的平地上,地方不小。

    艺甘洞主也不好意思拒绝,随她又选了块地方,重新设篱笆、扎营。祝缨还是照着路上扎营的法子安排商人,又将货物也妥善安放。

    正忙碌着,苏鸣鸾和路果也接到她的通知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

    艺甘洞主还想请她进寨,祝缨道:“该我请你的。”

    她这片营地可比之前划定的那一块地方又大了不少,在规划的时候,她将这片营地分成前后两片,后面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前面划出一块区域做简单的交易场所。等到了时候,各人出摊。

    苏鸣鸾大方地带着舅舅蹭住了祝缨的营地里。她也携带了一些粗茶等物,她的茶往山下卖销路不算特别的好,在各族间却颇受欢迎,也算是个小贵的体面货品。

    艺甘洞主见她带了茶来,道:“咱们说好了的,你这回可不能再涨价了。”

    苏鸣鸾微笑道:“见到义父了我心里高兴,这回就先不涨价了。”

    祝缨道:“是我害你少赚了?那可不行啊。”

    艺甘洞主忙道:“大人,我这里也有好布,也有好物!”

    祝缨与苏鸣鸾相视一笑,郎锟铻心道:你们是不是合伙的?怎么与这只鸟合伙,不与我合伙呢?噫!等等,这只鸟可真狡猾!大人走到哪里,她只要跟着就能一起吃肉。她家原本不卖茶的!一定是与麦子一样,是大人教的!

    他岳父在面前,他就不将“那只鸟”“这只鸟”的挂在嘴边了,而是说:“我虽不产茶,可也有好东西!”

    苏鸣鸾暗骂一声:拾人牙慧的蠢东西!

    祝缨也不点破,她看他们也如看苏喆和祝炼一样,只要不打到头破血流,互看不顺眼也很正常,吵就吵吧。

    天黑了,点起火把来,也不做买卖,祝缨就在这一片空地上招待艺甘洞主。

    路果、喜金本就好斗个气,又各自为自己的外甥说话,面上其乐融融,暗中却较上了劲。

    祝缨则与艺甘洞主聊了一会儿天,问:“索宁洞主竟不在么?”

    艺甘洞主道:“他家不在这儿。”

    苏鸣鸾道:“他?嘿!怕是不敢来了吧?”

    他们都笑了,索宁洞主必是敢来的,只是不知道过来之后会不会大吃一惊?

    …………

    第二天,祝缨这里开市,她先命人敲锣。

    山上秋收也完了,空闲也多了起来,交易是正事,艺甘洞主也不禁止,寨子里的人也都过来看热闹。

    祝缨等人到了一些,命搭起一座高台,将携带来的尺、斗、秤都放在上面,让仇文去宣布交易的规则。度量衡都在这里了,公平交易。

    艺甘洞主看着新鲜也站住了,同喜金、路果一面说话,一面看各人如何施为。

    苏鸣鸾最有计划,她带来了茶,摆了个极大的摊位,分派出几个手下来一人看着一份,很有目的地收取别人带来的东西来进行交换。路果受外甥女的提点,携带了很多朱砂,这些也是比较紧俏的东西。也摆一个摊子,也跟苏鸣鸾的样子学着,他主要想交换的是艺甘洞主这里出产的银子。艺甘洞主这里的银匠能够做出各种有特色的银饰,其中一些手艺也算精美,在附近颇为畅销。

    苏鸣鸾与郎锟铻的妻、母都有不少美丽的银饰,但是苏鸣鸾渐渐地更喜欢金饰,她换银饰就少。更多是换一些山货,她自家也产山货,但是经阿苏县再往南府贩卖,不用自己太辛苦,又能多赚一笔,她也是愿意的。

    这些人并不很鄙视商人,与重农抑商的朝廷态度并不相同。

    郎锟铻后悔自己没有多做准备,否则这几族物产一块儿交易,岂不省事?!

    山里各族之间也有贸易,几家杂居、交界之处也会有各族聚集交易,多是自发。似这般聚了几家特色物品以及山下大宗畅销货还有品质保障的集市,却是没有过的。无论是从品类、还是数量,都不如这个。这处集市又比单开榷场要方便得多。

    那一边,还有商人跟路果说:“你的朱砂不错,我跟你订一些。”

    还能订?

    郎锟铻开始盼着下一次了。

    正交易着,忽然又生出些矛盾来。

    祝缨赶了过去,却见一名南府的商人与一个人发生了争执,艺甘洞主也过来。祝缨问艺甘洞主:“这也是你寨子里的人吗?看起来不太像。”

    艺甘洞主道:“她是西卡家的。喂,你是谁?”他后一句换了西卡家的语言,祝缨才学不久,能听懂但不太熟,她招了带来的通译。仇文也跟着通译一并进过来了。

    经过一番询问,他们才知道双方是账算岔了。福禄县的普通农夫数橘子都要数个半天。生活在深山之中山寨里的普通人,算术也是相当的不灵光。农夫能照着识字碑数个字,山里没人教这个。识数,但不会算术。

    西卡姑娘是走亲戚来的,她的姐姐嫁到了艺甘家的寨子里。探亲遇到了集市,看到摊子上卖的针。钢针还是比较贵而略稀罕的,她想买,数来数去,商人少给了她一根。

    祝缨与艺甘洞主主持了这场评判,是西卡姑娘数错了。

    这姑娘还不肯信。

    祝缨道:“稍等一下。”她命人取了一块木板打上格子,横十、竖十。在格子里依次写上一、二、三、四、五……等的字样,再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掌,弯一根指头数一个数。

    人都有十个指头,这是自带的计数器。

    祝缨让她自己按着格子将针放进去数。

    数了好一阵儿,姑娘终于数明白了,留下了一小块生金走了。竟没有管定价的事儿。

    祝缨与苏鸣鸾对望一眼,都知道有肥羊了。

    祝缨继续在摊贩中游走。忽然伸手取下腰间的短刀,往旁边一个小伙计的腰间一伸。一声轻响,祝缨道:“拿出来!”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小伙计脸色煞白,旁边的商人了然。项乐冷着眼,上前将小伙计的腰带一拉一翻,从里面拿出一块黝黑的物事来。祝缨降刀伸了过去,黝黑的东西粘在了刀面上。

    苏鸣鸾问道:“义父,这是什么?”

    “磁石,”祝缨说,“秤盘是铁的,放上磁石显重。”

    “磁石?”苏鸣鸾好奇问,“我能看一看吗?”

    祝缨点点头:“可以。”又指那个小伙计,连同他的东家一并揪出。这种事在集市上是不可避免的,只是要抓住。很巧的,磁石不但可以在秤上弄鬼,还能装神弄鬼,那是祝缨小时候吃饭的手艺。

    祝缨道:“这样可不行!来人,验秤!”重验了实重多少,伙计称出来多少,算出其中的差额,一赔三,判给了艺甘家的人。

    艺甘洞主道:“大人是个公平的人!你下个月还来吗?”

    祝缨道:“当然,不过我的营地……”

    “到下个月山里就更冷了,您住在这里,会冻坏的,请住到我家里去。”

    祝缨道:“我的人太多,与你的族人也不熟,万一打起来不好。还是熟了再到你家做客。天气冷了,生病了确实不好,我想盖间屋子,下次过来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在房子里交易。”

    苏鸣鸾打的是“附尾”的主意,顺着祝缨的势而为,她会更省力,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交易中心”的好处。祝缨话音才落,她就说:“这里离我家太远了,只离艺甘家近。我们道上要走很久。我那里屋子随便盖!”

    喜金马上说:“离我家也远,路过我家也不肯多停。我也跟朝廷好了,也要缴纳了的。也该离我家近些!”

    山雀岳父也加入到了争执之中,他是看得出来一些,有集市人就多!人多,从来都是件好事。

    争着的饭吃着香,几人都争了起来。艺甘洞主也说:“已在我这里了,我这里地方最大!能摆开这许多人。”

    祝缨没想到计划这么顺利,不顺着竿子爬就对不起她的好身手,等他们争了一阵,说:“我看大家是一样的,咱们重新定一个地方,离大家都不远。不占你们现在的寨子,如果信得过我,认为我还算公平,我来建个别业。别的不用你们管。”

    苏鸣鸾心道:果然!不过这样也好!

    她第一个同意了,郎锟铻紧随其后,他们是看得比较明白的,祝缨就是打他们的主意。这个主意打得,比起他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可又好太多了。以前打他们的主意,是要他们的命。现在打他们的主意,是给他们官做。

    祝缨等几家都说定了,道:“那咱们就定个地方吧。”

    她不能兴兵,因为朝廷不给。那就只能狐假虎威,借朝廷那根本不会出动的大军、借之前朝廷大军真的围剿过并且给各族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利用各族之间的竞争关系,将自己的势力钉在这里。

    各家的地图十分的粗糙,艺甘洞主家的也不例外。祝缨伸手点了几处,这都是各家的地方,这些她都不要。在各家中间指了指道:“就这里吧,不靠哪家大寨,但有山谷小路连通,走路也方便。”

    这地方照例“依山傍水”,地势稍缓,周围坪上有一些零星散户,不如艺甘洞主家的小平原,离南府也不如阿苏县、塔郎县近。

    艺甘洞主道:“他们前几年烧过一次山,清理起来不费力。”

    “烧山?”

    艺甘洞主点头道:“嗯!种田。种了两年,已经走了。”

    刀耕火种?是连阿苏家、塔郎家那样的田都不如了。祝缨就更不会客气了。她的心里已将周围一片都划拉给了自己,现在先不明说。

    趁相邻的各家洞主都在,祝缨划定了自己的“货栈”范围。郎锟铻这次准备不足,想早些开始下一次,狠狠心,说自己可以帮忙建。下次祝缨秋游可以直接交易。

    眼见他们又要争起来,祝缨道:“这样吧,我与你置换。用你的材料,我从山下兑还给你。这里用多少,回去还多少。我留匠人监工,房子照我的要求建。有用你人工的,也折算给你,人工吃饭的,口粮从明年秋税里折扣出去。”

    郎锟铻马上答应了,苏鸣鸾扼腕!

    鲸吞

    祝缨在山中的时间有限,提前给自己划了个“货栈”已是意外之喜。按照她之前的的想法,总要做几次交易、花上几个月,再适时提出来地方不够用、需要寻找一处方便交易之所。眼下目标提前完成,祝缨见好就收带着商人们返回南府。

    商人们除了在艺甘家交易到一些货物之外,又有心里想着喜金家的铜又或者塔郎家的山货的。他也换取到了一些金银之类,便想途经彼处时再做一些交易。

    苏鸣鸾不争货栈的工程,只要地方不在别人家,她就算满意了。如果不能建在她的地方,她希望这片地方不归任何一家,只归祝缨直管。她与祝缨的关系最密切,在祝缨手里,再公正公平还是会稍稍篇向她的。

    她与祝缨在岔路道别,祝缨道:“且住,我还有件事要与你说。”

    苏鸣鸾看了郎锟铻一眼,她与塔郎家虽然不互相抓人祭天了,可也没好到能经常到别人的地方去。祝缨道:“把苏灯给我,我有用。”

    苏鸣鸾道:“他?”

    祝缨道:“番学不得老师么?先得学字学话,其次才是算术上课。”

    苏鸣鸾一口答应:“好。”

    两人几句说完,祝缨带人从塔郎县往南府去。

    这一路行程很顺利,回程又捎上了许多东西。从塔郎县进货,运输起来也更方便。商人下到南府之后,有一部分在南府贩售,另一部分则往更远一些的地方加更大的利来售卖。

    商人们交易,祝缨就与郎锟铻讨论“货栈”的建设方案。此事祝缨十分重视,亲自定了蓝图以及核验的标准。长宽面积、布局、墙的高度厚度等等,所用之材料她都给定死了,又留了一些工匠,郎锟铻只要照着要求建就行。

    祝缨道:“下月我来,每验核一样、咱们结算一样。”

    她信誉极佳,郎锟铻道:“好!”

    商定完成,祝缨回到南府时从皇历上看已是冬天了。南府的冬天不太冷,宿麦也种了大半了,田里热火朝天的,看得人心里一阵的舒服。商人们入了南府地界就陆续有人离队了,祝缨也不禁止他们。

    商人入山的贸易祝缨是不抽税的,只有进了南府之后再过关卡又或者有交易再按照朝廷的规定抽取一定的商税。她自己也买卖了一些货物,这些都通过项乐等人进行,从面上看,她没有插手任何的贸易。

    队伍越来越小,祝缨让项乐先押货进城,再批了一张条子给梅校尉的亲卫:“将这个拿给校尉。”这是一张“工费”的支取清单,梅校尉可以凭这一张单子到小吴那里兑钱粮。自己府里的差役们则是回到府内清算。

    她先不进城,到城外公廨田又看了一圈,甘蔗和麦子也都种下了。

    她这才往城里走,到府门前时,身边就只剩府衙自己的人了。因已有商人进城,府衙也知道她回来了,门上守卫的衙役们都努力将胸脯挺起。祝缨在府衙前下了马,照例,她回来先看看府里的事务。

    章炯等人也迎了过来,见面便互道辛苦。章炯道:“大人,换季了,还是在多在府里休养得好。”

    祝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

    几人进了签押房,章炯还是如上次一般将一些事务汇报一下,祝缨也还如上次一般安抚众人。王司功等人也识趣,都说:“大人一路辛苦,大事若干皆已报上,些许细务案卷在些。”便告辞了。

    唯章炯留了一留,道:“大人看看邸报。”

    祝缨在山里,交通不是很方便,一部分公文与邸报没能及时送到她的手上。翻开一看,这上面的消息还挺多的,她留了牛金等几人在府里,一切公文、邸报由他们整理收好,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她连翻了数份,第一份没有问题,第二份写的是——巫京兆休致。接着往下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新的京兆尹上任,那现在京兆府就是裴清一个少尹在顶着了?再翻,没看到裴清调任的消息,看来真是暂管了。

    临近年末,部分官员的考核已经开始了。京官的调动里,她也看到了一些比较熟悉的名字。地方官员里,也有一个熟人——陈萌。

    陈萌在北方做官,离京城也近,祝缨做县令的当年他做的知府,今年终于做了刺史,不再是鲁刺史的下属,而是调到一个离老家稍近的州做刺史。祝缨算了一下他的年龄,又算了一下陈峦的年纪,估计是朝廷的优待,让他能“就近”照顾父亲。

    本州刺史府里又有部分官员也稍稍动了一动,当年鲁刺史手上的人又走了几个,再调了几个。皇城里任职的几个头子也调动了,段琳调到太仆,冼敬被调任太常,户部终于有了尚书——原大理寺卿窦朋升了,现在是窦尚书了。他升得竟比段琳还要快一些,祝缨怀疑郑熹背后打了段琳的黑拳。

    这一连番的动作,难怪章炯说要劝她最近要多在府里了。

    祝缨心道:货栈等事皆已定下,我本也不必像这两个月一样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在山里了。常驻山中也容易惹人非议,以后每月进山一趟,数日便回。

    她说:“我都知道了,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刺史府里的人和事,看看再说。”

    章炯道:“好。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就不再打扰了。”

    祝缨又给随从们放了假,挟了那一堆卷宗和邸报打算回后衙再仔细看看。冷不丁的,小吴从门外冒出一个头来:“大人!”

    祝缨问道:“怎么鬼鬼祟祟的?路上还顺利?”

    小吴刚才跟同僚一同来见的,后见章炯有话要说,他先退了出去又不走远,瞥到章炯离开了,他又杀了个回马枪。

    再次蹿进签押房,他左右看看,见都不是外人,才说:“出大事儿了!”

    丁贵代祝缨发问:“哥,你有什么事儿?一惊一乍的。”

    “去去去!”小吴斥他,再对祝缨告密,“大人,冷大人要走!不是押粮上京,是回京之后就不回来了!您再看看这两天没来得及送到的邸报!哎哟,动了不少人呢!新刺史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那、那咱们怎么办呀?”

    祝缨嗤笑一声:“凉办。”

    哪年没有官员调动呢?除了路上病死的福禄县令,就祝缨在本州的这几年里,本州折损的官员——不是调走,是折损,包括路上死的,到了之后几个月内死的,就有九个。其中有三个县令,一个司马。三个县令里,有一个病死的,一个过河淹死的,另一个人家压根就没来。

    远的不说,冷云路上还大病一场呢,条件差点儿现在坟头树都能结果子了。

    小吴道:“可是冷大人一走换了新的人做刺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气。您虽不怕他,他要恶心人也怪麻烦的。不得早点儿准备么?”

    祝缨道:“谁告诉你冷刺史要调走不回来了?”

    小吴道:“都这么说,他已往京中运了好些个东西了,家里如夫人也收拾了行李了,一应人都带走!要回来,不能一个先生不留。要说交割,他也没与鲁刺史交割呀。下官看,他不会等新人来了,这可怎么办?他才到的时候不懂,来个新的,万一看到账目亏空,着落到各府县来补……”

    南府本来很穷的,都是祝缨带着他们才有了一点积蓄!且冷云已经喂好了,新来一个还得从头送礼从头开始喂。

    小吴一个头两个大。

    祝缨反问道:“冷刺史的调令下来了?”

    “诶?那、那他要是走,多半是收到风声了……”

    祝缨将那一叠邸报拍到顾同手上:“你看呢?”

    顾同严肃地说:“小吴哥说得有理。”

    祝缨嗤笑一声:“你们看到他上本了?看到政事堂画押了?看到陛下画敕了?看到邸报上说,他已经不是本州刺史了?”

    二人本来觉得推测得有理,现在又都不确定了。顾同问道:“难道,他还走不成吗?”

    “哪怕要离任也不会是现在,”祝缨叹了口气,“宿麦还没全成,他要做双季稻也没做。后者或许会放弃,你们想想宿麦是什么时候收?明年春天!我要是他,哪怕不管双季稻了、哪怕真的想走,回到京城也快过年了,稍拖一拖,拖到明春收获。刺史与别驾轮番入京,合乎朝廷法度,到时候消息一传,这份统筹之功还是他的。他人又在京里,领功也方倒、调任也方便。”

    小吴自认家学渊源,看透了许多官员的心思,也就祝缨他看不懂,这个冷云,他一向是不很看得起的。纨绔,不顽劣,胎投得好所以散漫,没心没肺的。哪知这样的一个人,经祝缨一解说竟还能有这样的心机!贵人想的事儿,还真跟人不一样。

    顾同依旧勇敢地表示出了怀疑:“冷大人能有这个城府?”

    “就算他没有,冷侯也会让他有。现在着急为时尚早,咱们的顶头上司还是他。”

    顾同、小吴都想:那以后呢?您要有什么办法,赶紧安排呀!

    小吴甚至想主动请缨为祝缨送信入京了!南府有几天舒心日子不容易。

    祝缨抱着卷宗,道:“行了,都歇着吧。哦,对了,牛金,去叫仇文过来,到书房等我。”

    ……——

    祝缨将卷宗带到后衙,交丁贵往书房里放好,她自己先去梳洗沐浴。

    一进后院,就听蒋寡妇说:“回来了!”

    然后是花姐跑了出来:“来了!”

    祝缨道:“我这回可没耽搁时间,我按时回来的。”

    蒋寡妇笑道:“不是那个话,是有好事儿的。大人猜,谁来了?”

    祝缨道:“什么好事儿?”

    花姐道:“福姐她们家来送……”

    话没说完,张仙姑那儿一堆人出来,除张仙姑外,还有几个眼熟的人。一个年轻的妇人搀着张仙姑的胳膊,竟是当初状告黄十二郎的李福姐!李福姐一身簇新的艳色衣服,头上戴着大红的绢花,她哥哥和父母也在,衣服都洗得很干净,脸上带着有点局促的笑。微弯着膝盖,稍稍躬着腰。

    祝缨道:“进去坐下说吧。”她先不换衣服了,到了张仙姑房里,宾主再坐定,李家人说明了来意。

    李福姐回到了娘家,到今年要结婚了。念及祝缨当年的活命之恩,必得送些喜酒、喜饼之类。虽说府衙不缺这个,也是他们的心意。起先已经来了一趟了,半路听说祝缨进山了,这又来了第二趟,终于将准备好的酒食之类送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祝缨笑道:“那很好啊!我也有贺礼给你。”

    张仙姑道:“我们都想到啦!”乡间随礼,一点钱、一点米之类,知府给得多些,张仙姑说还给了二斤糖。

    李家老两口实在,都说:“太太太贵重了。”

    “小两口,甜蜜蜜的才好。”张仙姑说,比起士绅娘子们的奉承,她更喜欢与这些人相处。

    老两口还是不太敢收,花姐等人都说:“收下吧。”

    张仙姑也跟了一句,道:“是啊,你看喜酒、喜饼都给我了,我不得回你们点喜糖?”

    祝缨笑道:“收下吧。”

    他们才收了,祝缨又问对方是什么人,得知是同村的后生。再问他们的生活如何,收成如何,官吏们怎么样,这一路走过来道上好不好走等等。聊了半天,直到问得差不多了,又让留饭,自己才回房收拾整齐——她还有一个人要见。

    …………

    仇文已经在书房里正襟危坐良久了。

    他这次也跟随进山,自认差使也办得漂亮,觉得自己仿佛是离“开化”越来越近了,不知道现在又要派给他什么事呢?

    他喝了一碗茶之后,丁贵说:“大人有些事,你先等一会儿。”又给他续茶。

    仇文听他这么说就拒绝了第二碗茶,担心喝水太大会误事。

    这种担心是对的,他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祝缨才来到书房。一见面就说:“久等了。”

    仇文忙说:“哪里哪里,没有等很久。”

    “坐吧。”

    宾主坐下,仇文也依旧不再喝新上的热茶,而是等祝缨的吩咐。难道是下一次的贸易?还是……

    祝缨道:“你以前在寨子里并不是商人?”她打听过了,仇文家跟郎锟铻也是远亲,也小有一点地位。什么打猎啦、干头人分派的一些差事啦,啥事儿都能干一点。是个“管人的”人。

    “大人莫提当年。”

    “你会说五种话?”

    “是。”

    祝缨道:“你做买卖很有头脑,还想继续做下去吗?”

    仇文道:“糊口而已。”

    “唔,你代白面、山雀两家写的奏本也似模似样。”

    “大人过奖了。”

    “还想接着写吗?”

    仇文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祝缨笑笑:“会五种话,又会写奏本,只做商人有些可惜了。”

    仇文眼睛微亮,祝缨知道自己说对了,问他:“可愿意做老师?”

    仇文道:“小人自己还想做个学生,大人为何?”他环顾四周,这个书房他还来上过一阵课呢,虽然是跟几个鸡吵鹅斗的小破孩儿一起上的。

    祝缨道:“嗯,如今羁縻县多了,奏本也不能总叫你代写。我打算设一番学,第一要找一些通晓语言的老师,教各族学说话写字。”

    仇文忙说:“小人愿意。”

    祝缨道:“不养家糊口了?朝廷官员可是不能经商的。”

    仇文反应了一下,才说:“大、大人的意思是?”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全身!

    祝缨道:“还没跟朝廷请示批复,先攒人。愿意干吗?”

    仇文忙说:“愿意的!哦!”他赶紧离开座位,郑重拜下。

    祝缨道:“起来说话,有事要你做。”

    “是。”

    仇文一直努力洗掉身上的“獠人色彩”,番学老师虽然也是与各族打交道,但是让他教授文字,勉强算“自己人”了。仇文很愿意。

    祝缨道:“知道怎么教么?回去想想,这是启蒙,你拿出个办法来。现在没有官职也不让你白干,你的报酬先从府里出。番学设立了,职事批了下来,你再领朝廷俸禄。”

    仇文又拜了下去。

    祝缨道:“你再跪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过来。”

    仇文爬起来,走到祝缨案前。祝缨抽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识字歌的稿子,教学生从这个教起,连常识也都会了。这次进山交易,那个西卡的小娘子买针出得起金子,识数却很糟糕。富人尚且如此,何况穷人?教。”

    她知道仇文会识字歌,仍是给了他“课本”,让他先去准备教案和翻译:“我现忙不过来,这件事儿就交给你了。你与苏灯共办此事,他这两天就到。你们两个商议一下,如何定个教案。眼下这几族都有子弟要学习。”

    “是!”

    “你先回去看着,等苏灯也到了,你们两个协同办理——你以往与苏灯没有过节吧?”

    仇文忙说:“没有。”

    第二天苏灯也赶到了,祝缨将他二人召集了来。两人之前写奏本的时候共过事,没结仇,彼此虽不热络也点了个头。仇文知道苏灯是来干什么的,苏灯已经苏鸣鸾安排,也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心道:难道他……是来建番学的?

    苏灯心里的“建番学”是指仇文当个管事,之前组织交易之类的杂事仇文办了不少。

    祝缨一开口就让苏灯瞪了仇文一眼,祝缨道:“你们以后都是老师,要通力合作,分个工吧。”

    苏灯的眼神取悦了仇文,他没跟苏灯计较,回了一句:“请大人吩咐。”

    苏灯忙说:“请老师下令。”

    祝缨口上说着忙,仍是指点了一下注意事项:“山中无文字,无法私下温习。先教音标!让学生们把音标记牢了。你们用音标,把各族的话标一下好对照,你写瑛族的,你写猛族的,花帕的你俩商议。官话音不准的,问顾同。也可请教两位江娘子,又或者司仓、司户,还有这边这几个,官话都不错。”

    苏灯道:“我们寨……县里已有不少人会说官话。”

    祝缨道:“你管那个叫官话?”

    苏灯一缩脖子。

    祝缨道:“去吧。”

    苏灯道:“那什么时候开学呢?”

    “你们先把启蒙的课本给我弄好!没书学个屁。其他的事有我。”

    “是。”

    ……——

    祝缨一回来就很忙,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来添乱的。

    才安排好了番学的筹备,驿站那里飞马传讯——冷刺史在驿馆,让祝缨去见他。

    祝缨到后衙去,对张仙姑和祝大说:“换身衣裳,咱们去见冷大人。”

    祝大道:“要上州城去了你咋不早说呢?你不是才从那儿回来?怎么又带我们上城里去?”

    祝缨道:“他是要上京,路过这儿要见我。大姐,再将咱们备好的礼也都叫他们收拾了带上。这回叫小柳同牛金一道跟随吧。”郑熹写了信让她不用送礼了,祝缨还是照往年的样子备好了礼物。

    半天之后,他们才赶到了驿站,冷云已经闲得打盹儿了。

    董先生先来接待祝缨,看到祝缨身后的人,叉手为礼:“不知封翁封君也到了,恕罪恕罪。”又同花姐等人问好。

    祝缨道:“大人呢?”

    冷云打着哈欠出来了:“你胆儿肥了,叫我等这半天。”

    张仙姑和祝大一阵紧张,祝缨看出来冷云心情不错,说:“不但要大人等,还要派大人的差。”

    “咦?”冷云不睏了。

    祝缨道:“要上京了,捎一程呗。小柳、牛金。”

    他俩马上上前来行礼,冷云一打量,说:“不是你们家老侯就行。”

    众人一笑。

    冷云又问有没有他的礼物,祝缨道:“您的行李还不够多么?给您的就没有,给府上君侯寻了几张狼皮。”山里狼也多,她进山的时候换了不少,装了一箱子往京城分发。

    “真是个没良心的!我还给你留了东西呢!”冷云假意与她争吵,到天快黑了又留他们吃饭。

    他们这一晚都歇在驿馆。

    …………

    次日,祝缨在驿馆送别冷云,冷云这次也是转水路上京。

    冷云回京没跟家里人商议,两年多近三年的刺史生涯也养肥了他的胆子。他儿子都很大了,还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冷云心情很好,董先生也不劝他留在州城,董先生的年纪奔七十去了,自己也是官身了,并不想将一把老骨头埋在这个烟瘴之地。宾主二人想法一样,愉快地启程回京去也!

    由陆路转水路的第三天,两人相继病倒。冷云来时走陆路,病个七死八活地过来了。次后也曾往返两地,并没有再病,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回京心情好,更不应该生病。

    他偏偏病了。

    董先生比他病得晚一点,却病得更重。二人一个拖一个,行到十一月,越往北越冷,董先生一病不起,竟然与世长辞。冷云卡在半路上,病却渐渐轻了一些,熬到了腊月底抵达了京城。

    送给冷侯老大一个惊喜!

    这天,冷侯回到家,先看家里人仰马翻,问道:“怎么回事?”府里人笑着说冷云回来了。冷侯先是吃惊:“他来干什么?今年不是该他的长史入京的么?”

    长随上前道:“大人押粮……”

    “放屁!他那儿的粮不进京!”

    因为远,多数时候冷云那儿的粮草是运到另一座大仓里存储的。刺史府的官员“押粮入京”一般是指两件事,其一是押粮到半路入仓,其二才是入京。后半程由于少了累赘,走得会更快一点。

    冷侯算算日子也不太对,大步往后面走。看到儿子后又吃另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冷云委屈地说:“爹,我差点再也见不到您了!”

    冷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泪:“你们可没说他南下会吃这样的苦头啊!”

    冷云将自己病了个面黄肌瘦,眼下不用他再另想借口了,家里人看他这个样子就得掂量掂量还要不要他再南下。冷云并不想病这一场,既然病了,就要好好利用,他对冷侯道:“爹,董先生走了。”

    “走去哪儿了?他给谁当幕僚了?”

    “死了。”冷云说。

    冷侯也吸了口凉气,说:“你先好好养病。”

    冷侯夫人道:“你还要他回去吗?!你敢?!”

    冷云道:“娘,你别急,我任期还没满……”

    “你不要命啦?!”

    “娘,你听我说,我现在不是在京里么?再过几天我就满三年了,我在京里住到任满,再谋别的差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冷侯道:“嗯,没白出去历练,也算有些长进。”

    一家人商议毕,便安心地等来年任满。冷侯想得比他周到些,问了些南方的情况,又问:“你临行前交待好了吗?”

    “交待什么?我可不能告诉他们我要回来。”

    冷侯问道:“你故意路上生病的?”

    “董先生都死了,病也是随便生的吗?爹,我可不是装病啊。”

    “也罢。过两天陛下召见、政事堂询问,你记得好好说话。”

    “爹放心,我会好好奏对的。”

    冷侯又让备了礼物,等冷云病情好转,与他往郑侯府里拜会一回。冷云见带了许多的礼物,问道:“爹,这是干什么?”

    “他家的阿霖订亲,你随我道贺去。”

    “那个小丫头……哦,也不小了。男家是谁?”

    “广宁郡王。”

    冷云想了一下:“是个老实孩子啊。就是太闷了,又太软,也不上进。”

    冷侯道:“不许在他面前说这些,这门亲事是陛下定的。”

    “哦。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明年秋天。”

    到了郑府,父子俩口风很紧,只说冷云想家了借机回来一趟。

    冷云道:“巧了,能吃喜酒了!”

    郑熹心道:喜酒要到明年秋天了,你是不想回去了吧?说出来的话仍是十分的体贴:“瘦了,是该回来好好养一养身体。上次见你还没有这么憔悴,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祝缨的人跟着冷云回京的,郑熹早就知道冷云不打算回去了。

    冷云道:“就是气候不惯。我这几年看着死了几个县令了,到现在还缺着俩呢!”

    郑熹道:“也就子璋还能熬得住。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要是麻烦,别人是什么?”冷云说,“就他一个省心的,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郑熹道:“他自己倒有了些麻烦。”

    “咦?我可没听说。”

    郑熹道:“为了獠人的事儿。”

    “他那不是挺好的吗?”

    郑熹一听就知道冷云是不管事的,对獠人的事情没有怎么参与。冷侯也听出来了,问:“是什么样的事?先前没听说呀。”

    “他又上了一表,再添两县。”

    “这是好事。”冷侯笑道。说着,看了冷云一眼。

    “遇着出题目的人了!”郑熹说。

    祝缨给白面、长发、山雀三家请敕封,说明了三人地方不如阿苏县和塔郎县,位置也更偏僻,所以请的品级不是六品是七品,相应的赋税也要少一点。

    冷侯道:“这说得挺对。”他拍了拍冷云,让他别傻看着,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冷云只见过苏鸣鸾一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知道,鸭子听雷似的。

    郑熹道:“于是有御史怀疑他是不是在做假。说是先前二十万大军,耗资巨亿都没能成的事儿,凭他一个年轻人,没有大动干戈怎么可能做得成?一个两个,还能说是惊喜巧合,多了就成了怀疑了。”

    冷云骂道:“哪来的瞎子胡说八道?朝廷税赋是假的吗?”

    “羁縻县缴的那些,说他的南府代出也出得起。万一是压榨百姓增加的赋税,串通獠人作假换他的前程,那还是划算的。”

    冷侯道:“我怎么记得韦伯中去过南府?还进过山的?”

    “为了一身朱紫,弄个假寨子也是可以的嘛!毕竟,大家都知道子璋的胆子大得很。”

    冷云深吸一口气:“我对陛下讲去。”

    郑熹问道:“你进过山?”

    “额……”

    郑熹道:“陛下问起的时候你就照实说,他的事儿且有得磨呢。政事堂也不喜欢节外生枝的人,我看陛下也未必喜欢。”

    “到底是谁啊?”

    “一个蠢物。”

    冷侯向郑熹确认:“真不用——”

    郑熹摇了摇头:“万一有说得对不上的,落下话柄对大家都不好。”

    冷云道:“那就派个使者去看看!”

    郑熹冷笑道:“去宣敕则可,去查么——”那就是怀疑祝缨,是调查了。不戳破这层窗户纸,派人去看大家当不知道。戳破了,就得打嘴仗得说明白了。

    现在御史说,你没问题为什么不让查?是不是心虚?郑熹就要反过来问,羁縻本来就难,再把事情搅黄了、寒了人的心,你负责?那一边又说,为朝廷办事,怎么能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郑熹就说,你怎么不委屈一下?

    总之,僵住了。

    这是这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没传到冷侯耳朵里。

    冷侯道:“这朝廷还轮不到他们胡闹!”又问郑侯哪儿去了,郑侯说是陪夫人回王府看高阳郡王去了。冷侯父子没等到郑侯,坐一阵儿就走了。

    冷云在京里又多一件心事,很快,他被召去叙职,接着被政事堂留了下来。

    王云鹤稍稍有点担心,因为刘松年把韦伯中骂了个狗血淋头,觉得这货脑子不够使,从头到尾都被祝缨牵着鼻子走,又骂祝缨小聪明,弄得现在许多细节韦伯中他答不上来。王云鹤只好问冷云。

    冷云也是不太清楚的。

    王云鹤愿意相信祝缨,每年钱粮上缴不是假的,祝缨送来的赵苏不是假的,上次进京带着的獠人孩童也不是假的。他与刘松年都是人精,只要他们想,无论是祝炼还是赵苏,祖宗八代都被套出来了。

    不假。

    从冷云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王云鹤只得放他走。施鲲旁观了整个过程,道:“做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躲得远!疑质的时候却冲在了前面!”

    一旁钟宜慢条斯理地说:“这一本确实令人惊讶……”

    “过了年,他就在那个地方整八个年头了,”施鲲说,“也该收获了。”

    就是他,也想看一看收获。

    王云鹤道:“先放一放,年后再议。”

    临近新年,这事也就暂时放下了,再吵,皇帝该不高兴了,那才是要麻烦了。郑熹这里又忙上了,祝缨在京中存了不少东西,赵苏听到郑家有喜事,就以祝缨的名义送了礼物过去。郑熹正好留下他询问山中情形。

    赵苏道:“学生也只对阿苏家更熟一些,其余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不过义父做事从不务虚,他说有,必是有的。”

    郑熹皱眉。

    还是王云鹤了解皇帝。过完年,皇帝先等不及了,皇帝要的是一个四海归心、四夷咸服。

    他命将祝缨历年的上书拿了出来,比对着本次的上书,认为所述内容越来越详实,应该是真的。皇帝拍板决定下敕,准了。

    既然准了此奏,相应的官服、官印之类也要准备。还得给三县定名,从音译而来,路果的长发家占便宜,因为发音有点像带了“恩”字音,皇帝给定了叫天恩县。喜金的白面家叫永治县,山雀岳父则因发音叫顿县。花帕族名定叫“锦”族。

    皇帝到底是个被底下官员糊弄了三十来年的人,也有点心得了。他又指派了一队使者去宣敕。明面上说是为显重视,实则兼了查访的任务。

    使者路上行得慢,还没到南府的时候,祝缨已知悉了京中的一切——京里火急火燎给她报信的人可有不少。

    她从容地准备,再带使者去山里转悠,将一正一副两个使者累病之后送走。这回使者比韦伯中还惨,进山还遇到了大雨,马蹄子打滑,差点跌落山崖。

    …………

    使者还在回程的路上,冷云的任期满了,他毫不犹豫上了个请求养病的折子,从此便滞留京中,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他正在家里看斗鸡,郑奕冲了进来:“快!出事了!”

    两只鸡被罩在笼子里带了下去,冷云道:“十三郎?你怎么来了?”

    郑奕道:“陛下要是召你,你可千万要好好说话。”

    “怎么了?”

    郑奕忍住了没骂冷云,好声好气地说:“你回来了,刺史谁做呢?”

    “对啊,谁啊?”

    “段琳……”

    “他?!”

    “他举荐了卞行。”

    “咦?那是什么人?”

    “段琳的儿女亲家!”

    冷云跳了起来:“他们发梦呢?!我好好的地方能交给他们?我种了三年的地!”

    郑奕磨牙,什么你种了三年的地?三郎这些年的经营,还有新近羁縻之地……

    冷云也磨牙,深恨段琳给他惹事。他问:“你家七郎没个安排?”

    “他说,还好。”

    “这还算好?”

    “比现在调祝缨回来,另派个什么人去接掌南府摘果子强。”

    刺史

    钟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上面,皇帝看不出喜怒,但是钟宜知道皇帝在考虑。旁边,施鲲垂着眼睑,老僧入定。对面,王云鹤面无表情,应该是生气了。

    刺史的品级不低,决定一个刺史的任命不能说是一件小事。偌大的国家,刺史也有许多,一个偏远地方的刺史也不算一件大事。这么一件介于“大”和“小”之间的事,段琳推荐卞行是有道理的,卞行此前已为官二十余年,经验丰富、品级也够了。

    但是郑熹反对,认为卞行徒有其表,庸碌无为。他直接问段琳,宿麦之推行那里最早、做得最好,卞行能守得住成果吗?这么大一片地方,卞行如果管不好,段琳跟着连坐吗?经得起查吗?御史怀疑祝缨,他就怀疑卞行,怀疑呗,动动嘴皮子,也不费钱。

    段与郑对上了,接下来会有许多的麻烦。以钟宜的想法,另选个人得了。

    不过此事与他没有什么切身的利益瓜葛,他沉默了。

    施鲲与王云鹤都一眼看出来段琳这是要干嘛,也听出了郑熹的威胁之意、知道郑熹要干嘛。两人固然不相信祝缨会搞坏地方,但是不能保证祝缨不搞坏卞行。他们不想让祝缨变成个不择手段的人。祝缨之前做得都很好,如果因为段、郑相争,而使出些不君子的手段来,那就太让人惋惜了。

    于皇帝,臣子不合是皇帝生存的要诀。

    事情就被拖延了下来。皇帝倒也拖得起,冷云回来了,别驾、长史等等都还在干活,架子没塌,还能运转。

    遇到此类任命为难的时候,通常会召见前任官员来询问,前任官员是冷云。

    皇帝道:“宣冷云吧。”

    冷云已得了消息,穿戴整齐地进了宫。到了宫里,君臣四人一看他,回京之后又养起了膘,一张脸白里透红,好看极了。

    皇帝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他认为下任刺史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云成竹在胸:“得是个能活到刺史府的人。陛下,不是臣诉苦,这一路可太难走了!臣趟任的时候,陆路,水土不服,养了三个月才养好。去年冬天回京,水路晕船又生病,养到现在。”

    他指着自己的脸,也知道这张脸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指了指:“脸上的肉还没养回来呢!臣自南下一共两次往返,四回路,病了两回。”

    皇帝道:“胡说,难道南方官员都没人做了?”

    这个冷云就知道了:“就这几年,臣那儿光县令就少了三个。倒不至于没人做,不过吧,就没一个衙门能配齐人的。”

    皇帝眉头微皱,这个情况他多少知道一点,不论南北,衙门也都不至于完全塞满。这与“冗员”并不矛盾。编额多是编额多,真实任职掌事的人少是真实干事的人少,两回事儿。北方也不满,南方情况比北方严重是真的,偏僻地方比腹心之地严重是真的。

    皇帝想了一下,道:“此事暂缓,你回去吧。”他已派了人以“敕封”为名南下,顺便考察一下南府,等使者回来汇报之后,再做个决断也不迟。如果祝缨真的干得不错,那就别安排卞行去做刺史了。皇帝看了一眼冷云,比起大部分的贵族子弟,还是贫寒出身的更能吃苦耐劳干点实事。再一想,祝缨南下八年了,老皇帝居然有了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如果干得不好,那没得说,也得叫过来训一顿、冷一冷。让卞行南下做刺史去。

    皇帝将事情暂时放下了,别人可都记得了。

    第一个是冷云,出了殿门还在宫里就大骂段琳:“真够意思,把儿女亲家支去三千里外,当是磨炼儿子呢?”

    听得宫里无论宫员还是差役又或者是伺候的宦官都掩口直笑:冷郎君又回来了!

    第二个是王云鹤,他将之前对羁縻之事提出怀疑的那个御史调到个县里当县令去了。这个县令还不太好当,因为当地有几个休致的老大人。

    郑熹差点没抢到第三个。

    郑熹还有女儿的婚事要准备,郑霖的婚事有皇帝过问,还是比较重要的。广宁郡王是个独苗,上头爹娘死得早,皇帝比较在意这个小侄子。广宁郡王他娘死的时候他才十岁,皇帝给他接到宫里养到十六岁才重新打发出宫去王府居住的。人是真的老实,也不大有主意,郑熹觉得这女婿这样就算不错了。广宁郡王家也比较富裕,成亲的时候皇帝还有额外补贴。

    郑熹头回当岳父,原就比较重视这个事儿。他也不缺钱,郑霖的嫁妆也是早早就有规划的,最重要的陪嫁庄田之类已有定论,首饰、家具之类却是要现准备——样式不能落伍。

    岳妙君在京中采购,郑熹派人外出采买。以此名义,郑熹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去给祝缨送信。

    信中没说女儿婚事,而是提醒祝缨:该打扫的打扫干净,防止陛下真的派卞行去做刺史。信中说,卞行去做刺史,摘果子、使绊子、下脸子都在其次,因为这些事儿一般上司也都会干,特别厚道的不多。卞行如果干这些都不用怕,祝缨已经是正五品了,最难的一道坎已经从容迈过,顶得住。要防的是卞行去查祝缨的错处,一旦被他查出点什么又或者扣上什么罪名,那就比较麻烦了。

    同时问祝缨,想不想调动一下?

    郑熹之前对祝缨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攒成了政绩、经验和声望,再回来。祝缨是他的心腹中升得最快,在地方上干得最好的,干到地方官的上限刺史再回京划算。现在这些事让郑熹意识到,离京城太远,还是不行。即便要干地方官,也得离京城近一点才行。

    就像现在,通个信都不方便。非紧急军务,来回一趟快的也得将近一个月,私人信使两个月打个来回都算快的。如果是正常走路,单程就得两个月,还是个不耽误赶路的前提下。之前没觉得,是因为祝缨还没摊上事儿,现在遇着了。

    郑熹也毫不讳言,祝缨虽然吃苦,升得也快。这个年纪,这个品级,扎眼,前途无量容易被针对。

    信写完,郑熹这次依旧让甘泽跑这一趟。同时,他又让人盯一盯段琳,看看他在干什么。

    ……——

    段琳去了卞府。

    卞行的儿子娶了段琳的女儿,现在全家都到了京城。卞行以前在地方上任职,他也任满了,也在谋个新职务。地方上做到刺史的人,此时是很想进京城朝廷里的。卞行在地方上的收益颇丰,在京城已置了一所宅子,带着全家迁入。

    卞府门前,段琳在马上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慢慢地下马入府。

    卞行亲迎,将他请到正堂里坐下说话。

    段琳道:“卞兄,惭愧呀。”

    卞行问道:“怎么?”

    段琳道:“我一说话,必有人唱反调的。”

    “郑七?他果然心胸狭窄!”

    段琳道:“他要成事不易,坏事却是容易的。你的事为他所阻,已是不成。为今之计,不若再谋一任外任,免得赋闲太久,被人忘了。”

    卞行道:“这……”

    段琳道:“那小子毒得狠,被他盯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东宫薨了,他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是我连累了卞兄呀!”

    卞行道:“这是哪里的话?是郑七为人偏狭。”

    段琳又再三致歉,似乎不欲提到郑熹对他的家人做的一些事情:“他如今重又得意,己是尚书、女为王妃,此时宜避其锋芒。”

    卞行点了点头:“唉,是我的运气不好。”

    段琳道:“眼下倒有一个机会……”

    “哦?”

    段琳道:“卞兄知道冷侯的儿子吗?”

    “诶?那是谁?”

    段琳道:“他从刺史任上回来了,他那儿的位子正空着。”

    “是哪里?”

    段琳道:“地方远了点儿,但是对你正好。妙的是,辖下有一个南府,知府是郑熹的得意门徒。你去了之后,仔细查一查这个祝缨,查他的不法之事,只要你查出来了。到时候我再举荐你,郑熹再阻拦就是他挟私报复,咱们也有话说。”

    卞行看了段琳一眼,道:“看来,我不去是不行啦。既然你都安排好了,说不得,我也只好拼了拼这把老骨头了!”

    段琳忙说:“听着虽远,那是对流放的人说的,你是去做刺史,与他们自不相同。”

    卞行在肚里算了一下,郑熹阻挠或许是实,段琳的算盘也是打得叮当响,不过段琳说得也有一点道理。他说:“好。”

    段琳道:“既如此,我便尽力为卞兄一试。”

    “有劳。”

    又过两日,段琳再次登门,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急匆匆地往卞府内走。

    一见卞行,迎头就说:“卞兄!我可真是!郑七这厮,真不做人!”

    卞行道:“怎么?来里面坐下慢慢说。”

    段琳黑着脸道:“他连一个刺史也不想要你做呢,只因你是我荐的人!”

    卞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郑、段两家的恩怨他知道,把他给怨成了个池鱼可就太过份了!他说:“这也不成?他凭什么?”

    段琳苦笑道:“他那个宝贝疙瘩放在南府,可兴了不少的事呢!朝廷也表彰了几次,什么宿麦、羁縻,哦,有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每府保送学生二人入国子监。都是人家的功劳,不想叫你去享这福呢。”

    卞行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上司下属,从来不都是如此的么?难道我做刺史,为了不叫别人领功,就要朝廷不设政事堂?否则就是丞相夺我的功劳?”

    段琳道:“卞兄,息怒、息怒!气坏身子无人替。”

    “哼!”

    段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尽力!卞兄,这个刺史,我一定为你争了来!可又怕你到了之后,被那姓祝的小人所坑害。”

    “我会怕他?!”

    段琳低头想了一下,道:“若卞兄心意已决,我再为卞兄争上一争。开弓没有回头箭,卞兄真打定主意了?”

    “当然。”

    “好!”

    段琳离开卞府之后并不急着催促皇帝还有卞行这件事,也不往政事堂去。政事堂把御史调离,已透出了一丝不满来,他也不去触这个霉头。再等几天,风头过去了之后再提。

    宿麦二、三月陆续收获,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三月底。冷云表态不想回去,段琳再推荐卞行,再被否决。再等机会,等他再向皇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时间已到了四月中旬了。

    段琳是个大忙人,他才接手太仆寺,前任留下的坑要填,自己的人要栽培。所谓“等风头过去”的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将手上的事情粗略拢了一下,无数的小坑有待日后再填,段琳终于觑到了与皇帝再次提卞行的机会。

    起因是冷云,段琳向皇帝哭诉:“那小子言语无礼,使臣与姻亲不睦。”

    冷云嘲笑段琳安排亲家去当刺史的时候说话难听,段琳装作才听到的样子对皇帝说:“臣知他们的意思,以为臣是因与郑氏不和故意栽植自己姻亲。私怨归私怨,臣不敢因私害公!”

    对着皇帝好一番表白。

    皇帝道:“卿莫哭,我知道了。”他还是准备等使者到了再说,但是这个“再说”的预案就变成了:不管祝缨干得好不好,都要让卞行南下做刺史。

    此时,甘泽还在路上,京城派往南府去宣敕的使者刚刚踏上归途。

    而祝缨正在山里。

    …………

    山中“别业”落成了!

    山里条件比平地艰苦许多,山里人也更加的吃苦耐劳。并非因为平地人不好,而是——能少吃苦,谁会进山呢?

    不过是没有更好的条件,不得不吃这个苦头罢了。南府本地百姓就比祝缨所识之京畿百姓能捱苦。

    祝缨心知肚明,所以额外给这些人补一份口粮。这份口粮是额外给壮丁的,不在她与郎锟铻勾兑范围之内。吃得饱了,郎锟铻手下的壮丁干活飞快。

    这个别业选址讲究,建得也讲究。

    外围建一圈“城墙”,有台阶直通墙上,可沿阶而上,在墙上巡逻。地形的原因,只有一个南门,一个东门。城门上是城楼,上设有钟鼓。

    从南门入,一条大路直通往北,最北端是祝缨的住宅。

    自家住宅,祝缨按着“前衙后府”的样式建的,她现在是五品,按规制顶格建满五间七架。

    后面住宅虽然自家只有三口人,却建得比后衙还要宽阔,三路三进,设有更多的客房,后带罩房,罩房后亦有花园。两侧厨房、仆人房、车马房,都比以前的宅子大得多!单以仆人房论,住个三、四十人不成问题。又有库房、仓房等。

    “前衙”分两进是她理事、待客、宴会之所,非但有她那宽宏的正堂,在正堂两侧又建了左右两排房子,以作“六曹”的公房。又设有马厩、小演武场、门房之类。

    样式有点像在京城的祝宅,大而“古朴”,主屋多是两层,外面檐廊设槽,天寒大风的时候可以上格子门板之类阻隔。房子用料扎实,唯外檐隔扇之类祝缨以俭省的态度,用的是竹子,用旧了淘汰起来方便。

    墙高而厚。建得比南府的府衙还要气派一些。

    这就是她给自己建的居所了。

    宅院之外,祝缨又照着自己所知所识之规划,也设数坊,各分功能。设交易之地,盖了一片的房子,这是集市。集市很大,而“民居区”现在几乎全是空地,特别的空旷,只有几十户人家。

    这也是塔郎家能够在几个月内建成一个小城的原因——大部分的工程是砌墙。就是她的那个大宅,里面也没家具,空屋而已。

    整个“别业”,大围墙内现有的好房子只有几处。一个是她的大宅,一个是给守卫住的宿舍,就在她大宅的旁边不远。一个就是大集市,另一个集市邻近的坊,祝缨在那儿也盖了一片房子,预备招租。她不赚税钱,打算赚这“人气”的钱。

    商人来了,得吃饭吧?得住宿吧?得有地方交易吧?她不抽税,但是租房子,也安排人提供食宿、草料之类。

    在集市的另一边,是一个“工坊”,准备给手艺人住的。这里只有几处小院,也没盖满。

    整个别业就一个字“空”,半夜有人迷路过来,怕是要吓得大叫一声:“鬼屋啊!”

    即便是这样,祝缨还是非常的高兴。这是她的地方了!

    这小城的几十户人家是这几个月来陆续被她发掘出来的,起初是要临时找人做工,有山中散户来混口饭吃。先是几个人,后是他们将家人带了来。几个月来,零零星星凑了几十户,勉强在附近山上又开了一点田,那田也只是初初有个田的界限而已,地里仍有许多草根、石块之类,今年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

    此地胜在离水源较近,小城内不缺饮用的水。周围的田地目前开渠比较难,他们就先用大粗毛竹剖开了,作成临时的引水管,也还能用。

    祝缨也先不收这些人家的税,约定五年之后三十税一,来了还有房住,一人能分到一间,先到先得,住她的房子给她开荒、守城,但是开荒的话她提供耕牛和种子以及农具。她现在只收山中散户,不抢各家的族人、奴隶之类。

    这种事情急不得,她也没有催促开荒。只以“运粮不便,不如就地开荒”为理由,让这些依附而来的散户先干着。

    相反,她现在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集市上。

    这座小城,集市所占的面积相较而言是比较大的。祝缨设计的时候也将它按商品分区,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她不以族别、家别来区分,虽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产,一个寨子出来的人通常自发聚到一起经营同一种东西。

    “别业”最初修的是外面的围墙,正月里,墙一建好,祝缨就将交易的地点转移到了墙内。有一道墙,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许多。夜间宿营不怕有野兽攻击了。只要将城门一关,几个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险就降临不到他们的头上了。

    这座空旷的别业,这个小城能够有几十户散户,也皆赖这道围墙。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够得到保证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抢了吃的、野猪拱了房子拱了地……不胜枚举。

    祝缨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来了。

    苏鸣鸾、郎锟铻、喜金、路果、山雀都穿着他们的官服,艺甘洞主在其中就显得颇为异类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缨又带来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将苏喆、祝炼祝石也捎上了,苏鸣鸾也带母亲、哥哥过来,郎锟铻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岳父带着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携家眷。

    他们彼此都有亲戚,又是一番认亲。

    祝大张圆了嘴:“这……这是个啥啊?”

    花姐道:“咱们家。”

    张仙姑道:“咱们家在这城里也有房儿?”

    花姐眼中满是喜悦:“干爹、干娘,咱们进去看看,我慢慢对你们讲。”她引他们去大宅里认路,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们,这是祝缨建的。

    张仙姑道:“这是要做什么?”

    花姐低声道:“以后就算有事儿,咱们也不用怕啦!”

    张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聪明人,此时却心领神会。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张仙姑道:“这……这儿的官儿不管?”

    花姐看左右无人,说:“整个别业都是小祝的。就是……外头那圈大墙内的,都是她的。”为了这个空壳子,祝缨可把家底儿都砸进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且将新鲜喜悦放到一边,钉在当地动弹不得。他们惊呆了:“这城,咱家的?”

    花姐牵他们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还得补些家具,还缺人,还要开荒。还得能多在这儿做几年官儿……”

    空旷的“小城”内。

    祝缨敲了开市的大铜锣,外面让商人交易着,请他们进自己的新宅里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马,他们是祝缨从依附的散户中招来的。

    进了正堂坐下,郎锟铻也惊讶地四下张望——原来建成了是这个样子!这么气派!

    山雀岳父抢先说:“大人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这这这……”他也有一点看不太上这宅子的地方——没有火塘。

    祝缨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紧,我只要对你们有一个交待。”

    苏鸣鸾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还要什么交待?”

    祝缨道:“我怕我走了之后,咱们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没了。”

    山雀岳父大惊:“什么?!”

    苏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里?”

    祝缨道:“朝廷不会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当太久的官儿的,到了时间会换一个的。你们或许不知,我南下已经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这里做了些事,朝廷也奖了我,算不赊欠吧。下一个来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愿与我做同样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语气变得难过了起来。

    众人刚才一腔欢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是啊!怎么就忘了山下的官儿里坏人多了呢?!

    那可怎么办呢?!

    祝缨的语气又振奋了一点:“好在你们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制你们也知道了一点了,奏本也会写了。番学我也在筹建了。以后有个什么事儿,你们也不至于只能挨打。这样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轻一些,也不算只借你们向朝廷邀功。这座别业,以后我要不来了,你们商量着看怎么经营吧,唔,万一有人要来收,就说是我的别业,他不能动我的私产。你们要有事,不管我以后去了哪里,都给我写信,我会尽力帮忙的。”

    苏鸣鸾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祝缨沉默,郎老封君当机立断,一把薅起儿子拖到祝缨面前:“大人,我们只信你。你说话算数,对人也真心。我这个儿子,以后也就是你的儿子了!”

    “啊?”祝缨说这许多,是想激他们顺着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来,人家另有套路,给她送了个儿子。

    祝缨眨眨眼,估计郎老封君应该不是想招自己当赘婿,她站了起来,道:“有话好好说。”

    郎老封君道:“宝刀,叫义父。”

    郎锟铻没愣多久,纳头便拜:“大人高义,愿拜为义父。”几个月下来,这人都会拽文了。

    祝缨瞬间多了个义子。

    事情还没完,山雀岳父也站了起来,道:“我也愿意……”他咬住了舌头。女婿的义父,自己要是也叫义父呢,辈份不对。要给知府当大哥呢?好像会挨打。

    那边路果和喜金也犹豫,认亲是个很好的主意,他们也愿意,就又不知道怎么认好。

    众人认了一回亲,祝缨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艺甘洞主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有心也同他们一般,看祝缨这样子好像又不会呆太久。有心只是看戏,又怕别人抱成团来挤兑自己。进退两难。

    山雀岳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顾自认完了亲,路果最简单,随苏老封君叫,管祝缨叫阿弟。喜金、山雀岳父也就腆脸跟着这么叫了,苏老封君低声指使弟弟:“把孩子叫过来认个义父!我的孩子认的义父没错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来了。”

    路果听姐姐说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儿子过来,山雀和喜金有样学样,儿子们在祝缨面前满满排了一地,让他们叫“义父”。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祝缨又多了七个义子。路果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没带过来!”

    祝缨伤感地笑笑:“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又问艺甘洞主要不要参加她这里的“家宴”。

    苏老封君对他说:“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对你说一句话,没有一直只享好处而不出力的。”

    祝缨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就建了个屋子,给大家交易时用,谁也不用再多余做些什么。再多来些人,现在不一定护得过来呢。”

    艺甘洞主更犹豫了。

    山雀岳父问道:“大人现在能护我们吗?”

    苏鸣鸾也问:“义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缨道:“咱们今天只说高兴的,别的事儿,一会儿再说。我还没有全想好。你们看看这个别业,现在已经不错啦。”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请带上我一份。”

    祝缨道:“那好吧。让我想想,要办,就要办得漂亮。”

    …………

    三族六家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不知道祝缨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他们与关系好的人低声商议,又回顾了以往与朝廷交往的历史,认为自己认个义父绝不是冲动。朝廷对他们蛮夷,不做人的时候更多一点。有一个做人的,就得好好相处。

    祝家一家在新宅里却高兴得紧,这家里没几件家具,空空荡荡的,张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欢。两人在空旷的房子里拍着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缨靠在一边笑得身子都发软了。

    张仙姑拖着花姐看房子,说:“要长住了,就得弄结实点儿的家什!这儿,咱们弄个屏风……”

    祝大背着手,一处一处地视察,俨然一位领主在巡视他的领地。

    夜晚,几人睡的是祝缨之前进山宿营住的简易床铺,这样也高兴。张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齐聚。

    祝缨还是先开市,再请他们吃个早饭。

    郎老封君道:“我们都吃完啦,来听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儿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缨叫阿弟了。算跟苏老封君扯平了!

    祝缨道:“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我办事,一向想将事情想仔细了再说,现在还有些地方还没仔细斟酌,怕朝廷那里会反对。”

    山雀岳父焦急地问:“是哪里呢?又要我们做什么呢?有什么事儿阿弟先说,有什么难事,大家一同出力。”

    几人一齐赞同。

    祝缨道:“办法真有一个,设州。”

    见众人没有听明白,祝缨给他们再解释了一下:“不算艺甘洞主,如今山里三族五家,五个县。你们知道,南府有几个县吗?也只有四个!我看舆图,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个县少,凑到一起,还不够一个州的吗?州,比府大,更比县大。”

    她干脆借着桌上的碗碟摆了起来:“喏,这样,一个碗算一个县。四个小碗堆一起,这是一个府。如果是大碗,四个大碗就是一个州。或者这样的几个小碗堆几堆,也是一个州……”

    很形象,很好懂,祝缨道:“如果艺甘洞主愿意,咱们这儿就是六个县了,更多。设了州,也是羁縻州,生活原样不变。但是什么样的人做刺史,怎么做,官属怎么建……我还没想好。”

    苏鸣鸾心头一动,已有些明白了——义父根本就不想走!

    她直勾勾地看向祝缨,祝缨对她点了点头。

    让义父做刺史!

    苏鸣鸾的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得失,这是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方案。种种念头一闪而过,苏鸣鸾最终开口道:“刺史,可以是一个像义父这样的人吗?”

    祝缨垂下眼睑。

    苏鸣鸾道:“不在一个地方任职太久,咱们这山里,可不是南府了吧?义父先做刺史,必能想出个好办法来,以后咱们再照着这个办法来做。”

    郎锟铻等人虽然与她不太和睦,也都认为她这个想法很妙!祝缨之前给他们的安排,并不损他们的利益,也做得比较周到。

    祝缨缓缓地道:“虽然如此,我仍是朝廷官员。究竟如何定约,也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也要得到朝廷许可才好。我独自去说,恐怕不成。”

    郎锟铻问道:“要我们也奏本吗?”

    祝缨道:“恐怕,要你们出人随我上京一趟,我才能要到更好的条件。如果不能自己,也要派使者与我同行。如果设刺史,你们各家有什么要求?”

    路果道:“还照旧。”

    祝缨道:“如果比以前过得更好一点呢?比如这样的互市,又比如,我设法、大家出一点力,将山路修一修,山货能往山外卖得更顺利些……”

    “那当然好!”苏鸣鸾马上说。

    祝缨道:“那就要算账,刺史府管得就要多。让人做得多,就得给人酬劳,是不是?”

    她见他们面露难色,便说:“然而,一旦成了约定,以后所有的刺史就都这样管着了,是不太相宜。唔,权宜之计就是我来规划,譬如我这别业,我以它的盈利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要多开一些荒地,招一些人,这算是我的地、我的人。你们愿不愿意?”

    山雀岳父问道:“不是朝廷的?”

    “不是朝廷的!可以不报给朝廷,咱们都不报,我的别业我的庄园私产。”祝缨钻了一个规定的空子,即只要是羁縻之地,就不受“官员不得在本地婚配、置产”的限制了,因为羁縻之地人家家业就在这儿。

    几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最终由郎锟铻道:“可以!”

    宁给个人,不能让朝廷多插手!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此事越早越好,迟一些,我怕就要被调回去了,细节可以路上商议,你们派谁与我同行?”

    苏鸣鸾道:“我表哥去京城好几年了,我正想他,我随义父去。”

    祝缨看了她一眼,苏鸣鸾点点头,示意没有关系,不怕寨子里有人造她的反。山雀岳父按下女婿,道:“我也去吧。”

    祝缨道:“旅途劳累,你的身体能行吗?”

    山雀岳父道:“我可以。”

    郎锟铻犹豫,祝缨道:“我打算带上仇文。”喜金、路果两家也打算派人去,他们派的是自己族中的年轻人。

    祝缨道:“好。”

    祝缨送奏本入京的驿马在路上与甘泽擦身而过。

    五月初,皇帝派去宣敕的使者还未抵京,祝缨的奏本又到:新附各族倾慕中原,请求携他们入京朝觐。祝缨行文政事堂,直接给王云鹤递话——可以设羁縻州了,细节面谈。

    五月的京城热得人心烦,王云鹤还坐得住,段、郑二人互骂了一阵之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王云鹤正在翻看各地报灾的公文,将处理建议写了小纸条夹进去。

    处理完灾情,就看到了祝缨递的奏本。他认得祝缨的笔迹,心道:可千万不要是与郑熹合谋啊……

    打开来一目十行扫过,王云鹤越看越乐,大笑出来:“哈哈哈哈!!!”

    施鲲与钟宜都很好奇:“怎么了?”

    王云鹤道:“有趣!有趣!二位,来,看看。”

    施、钟二人伸头一看,也都笑了。

    施鲲眼睛笑湿了:“看来羁縻几县的事情无伪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羁縻县的话,设州,祝缨能去哪儿?这熊孩子的奏本不就是“我给朝廷搞地盘,我还能再弄个县过来,但我要做这个刺史”的意思吗?

    还索要南府,因为新州得有个治所,不然在山里新建个城得多少人力物力?啊,不给也行,给现钱现人,我去山里建。放心,南府给了我,也还是照现行的标准缴税服役。我用经营南府的利润给朝廷搞个羁縻州出来。

    想辖制他?猴儿跑了!还要摘果子?果树都端走了!

    藩屏

    政事堂的三位凑在一起将祝缨的奏本看了看,又将随附的奏本也读了。

    钟宜认为施鲲说的有理,这些奏本的细节很真实,钟宜在地方上的时间极短,也没有到过南方,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细节最难做假。钟宜知道皇帝调过祝缨以往的奏本,他也将南府以往的奏本调了看了,发现羁縻县令们的奏本的细节一看就知道是个“蛮夷”的口气。

    施鲲道:“上呈陛下之前咱们也要有个章程。这是两件事,第一,诸夷觐见,这个事要尽快定下来,可以公开议礼。第二,设羁縻州,这个事虽不能耽搁,也不能仓促,同样也要有个章程,对外要保密。祝缨在彼,知悉详情,但也不能他要什么就全给了。朝廷威严何在?”

    钟宜道:“这是自然。”

    两件事的性质不同,第一件其实是个面儿,第二件是才是里,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公开,得到尘埃落定,直接将结果捧出来就行。当然,第二件事仍然要尽早报给皇帝,并且见皇帝的时候也要有个初步的建议。

    王云鹤道:“诸夷排序。”天朝上国藩属众多,每当外藩贡见的时候也有个次序,南方的獠人势力不强,排序就比较靠后。住宿的安排标准也要稍次一点,宴会上的菜也稍有不同。

    施鲲道:“还有礼仪,入京之后先习演礼。”

    他们嘀嘀咕咕,又将赏赐之类的事情也安排好,写个条子夹到奏本里,这一件事情就算过去了。等会儿拿给皇帝看,他们的建议是,让祝缨带着这些人进京来朝觐。皇帝应该也比较愿意,早在去年,皇帝就稍稍念叨过两句。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心思都扑在了宿麦上,祝缨那儿也没对皇帝的暗示有所反应。

    现在可以了。

    然后是羁縻州。

    施鲲道:“这个刺史,就是他了?二位有没有异议?”

    王云鹤道:“他在那里有信誉。用熟不用生,派一生人过去设新州,恐怕不妥。”

    朝廷在各族那里没什么信誉。南府,源自“南平县”,那另外三个县哪儿来的?人家獠人是苦主。这是远账。近账就是家家有血债。不是他们熟悉信任的人,很难打交道。

    钟宜笑笑:“祝缨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辛苦耕耘一年,吃饭的时候不带上他,他必要闹的。”

    王云鹤道:“‘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他便是闹了,也不损其德。”

    施鲲道:“他是自带酒食的,主人家当然不能饿着他。比那等干事时就缩头,开饭时进门就奔到主桌上点菜的贪戾之徒强太多。”

    钟宜道:“那就是他了吧。他要了南府,就与各羁縻县不同,一个州,两种情形,不好区处。要么都是羁縻,全照羁縻来,要么就是统统编户。”

    王云鹤道:“韦伯中入山亲见,其族既无文字,人又散居,怎么编户。其风彪悍,又不能放任。”

    施鲲道:“若照羁縻来,这个刺史又无治所。”说着,他自己也乐了。祝缨这奏本把所有情况都给写了,讨要南府就是为了设羁縻州的。

    钟宜道:“那也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王云鹤道:“钟公此言有理!所以我等才要先有个章程,我想,第一,羁縻之州刺史品级不能太高,就算个下州如何?”

    下州的刺史是从四品,定下来之后祝缨就又升了。钟宜道:“好。”

    再来是结构,这个羁縻州羁縻得不太正宗,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羁縻县,另一部分则是南府。政事堂不想全照着祝缨的方案来,王云鹤打算将南府四县分一分,给祝缨两个县,南平、福禄,也算对得起她了。

    再从隔壁仪阳府抽出一个县来,与思城、河东凑成一个府,原州还是三府的格局,官员也不用大调。

    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南府现有的官吏怎么安排?调走?

    钟宜道:“就让他们充实各地好了!”

    再是羁縻州州府的官员,羁縻,就是朝廷不派官员,而是由本地的土著世袭统治。祝缨奏本的意思,她能做这个刺史。这就开了个先例,以后朝廷可以派刺史了!三位之所以愿意在这儿讨论祝缨的建议,正因如此。

    刺史府的属官就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还是那句话,信任。祝缨的建议是,就地筹建。大部分以本地人充任,小部分视情况而定。

    三人议定,挟着奏本去见皇帝。

    先说了祝缨请求上京的事情,皇帝对此很感兴趣,笑道:“年轻人里,属他能干,准了。怎么,还有事?”

    施鲲递上了祝缨的奏本,道:“是。这一件也是与他有关,陛下请看。”

    皇帝先看了他们写的奏本的摘要,身子顿时坐直了:“好!”说完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南府羁縻的事情都是事实了?”

    王云鹤道:“既然要携诸部进京,陛下可当面考察。”

    陛下点了点头,然后细细翻看了奏本,道:“还要南府?唔,两县,舆图拿来。”

    钟宜道:“臣已带了当地的舆图来。”

    皇帝看那个舆,南平、福禄中间还有一个思城县,如果思城县不归新州,看新州的形状就像被从边上挖掉一块一样,皇帝点了点头:“这个可以。”

    施鲲道:“章程详情,只是草稿,待其到京再使其详述,以定细务。”由于交通通信不便,许多事儿见一次面就得定下来,否则来回协调八百辈子都干不完。

    皇帝道:“可。”

    当即下旨,命祝缨即刻带“诸夷觐见”,同时让礼部和鸿胪寺来议其礼。而设新州之事,君臣很有默契地没有马上就提,而是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

    ……——

    京城宣旨的使者在路上狂奔的时候,祝缨已见到了甘泽。

    甘泽到的时候两手空空,祝缨在书房里见的他。见面先问:“京里出事了?”

    甘泽点点头:“是。”

    “书信还是口信?”

    甘泽道:“信在这里了,三郎先看。”

    祝缨接了过来,先匆匆扫了一遍,又仔细地从头到尾细读了一回。心道:可真巧。

    段琳这个人她可没忘,能想出这么个损招也是个人才。卞行这个名字,她也有点印象。毕竟当年在大理寺干过,只要当时在地方上做着官、判过大案的,她都看过,至少知道名字。印象里,这个人没什么出色的。

    祝缨道:“总要你这样跑也太辛苦啦,你快好好休息休息。”

    “不啦,三郎有什么回信,我赶紧带回去。哎,这话原不该我来讲,三郎离京城太远,有什么事儿联络起来真是来不及。你在此多年,能回去么?”

    祝缨道:“看朝廷的安排吧。”

    甘泽见她不接这个茬,也不再多言,先去客房休息,预备第二天再催一催祝缨,他好带着回信回去汇报。

    祝缨却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她的奏本已经递上去了,就等朝廷回复了。朝廷如果同意了,那皆大欢喜,如果要给她讨价还价,稍稍降低一点待遇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同意了设州,但要把她调走,这个州以后跟她没关系了,那她就要启动后手了。

    她的这个计划不能跟别人讲,所以郑熹的信写得再诚恳,她也只能有“知道了”三个字可以回复。

    索性就多留甘泽几天。她的奏本是发的加急,算一算日子,现在能到京城,如果京城重视——应该会重视——喊她上京,那批复应该在路上了。郑熹必能知道她要上京,甘泽就不必再拼命往回赶,可以从容返京。

    只要让她上京,她就有九成的把握促成此事。

    万一朝廷不同意,再让甘泽捎话回京,托郑熹想想办法。

    总之,甘泽得留到朝廷回信。

    祝缨将挽留甘泽的任务交给了小吴,小吴接了任命十分尽心。先攒了个局,凡京中跟着祝缨过来的人都要做东请甘泽喝酒。他们人也多,连请了甘泽三天。甘泽已起了疑心,小吴又要带他逛集市。

    甘泽道:“你莫哄我,莫不是南府出了什么事?”

    小吴道:“哪有?我是奉了大人之命请您老到处逛逛,看看咱们南府一天比一天好,您瞧,这是不是比您上回来的时候又好了几分?咱们的集市里也有稀罕物,您不捎点儿回去送人?”

    甘泽道:“我才没功夫干那些个闲事呢。”

    小吴道:“难道有什么急事?”

    甘泽道:“你莫乱问。”

    “那就是有大事了?有什么大事是不能对我们大人讲的?纵我没本事,大人是有办法的。”

    甘泽道:“我与你说不通。”

    “难道是郑侯府里?”小吴一惊一乍的。

    甘泽嘴却很严,一点也没被他诈出话来。一个劲地问:“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着找灵芝!

    头回见皇帝,不得带点儿见面礼吗?山里的土产得有一点,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祝缨选择了腰机织就的窄布、山中自产的稻米、茶饼、朱砂、有特色的银饰等,这些都是现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还要弄两样出彩的东西放在前面。

    上次给皇帝送白雉已是几年之前了,这次她打算再送一对给皇帝。另外山里菌子多,再摘点!

    真不知道这玩艺儿有啥好吃的!

    灵芝本来就是入药的,这个仇文就很熟。塔郎县的高山上经常能发现灵芝,不过一般品相不太好。头人们的家里通常会存一点当地产的比较名贵的药材,郎锟铻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里有赤芝,品相都不错,颜色饱满、个头也大。苏鸣鸾又抓了两只雉,齐活!

    祝缨又开始打点行装,她自己也有一些礼物之类要带,预备仍是乘船上京,只要让她上京!

    这一次,她本不打算带张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远,二来已经在山里有了别业了,他们可以去避暑。但是张仙姑仍然不放心她,总以为自己离女儿远了,女儿万一有事没个遮掩。

    她又有说法:“咱们家在京里好些行李,我要带些来放家里。”

    她现在将山上别业视为新家,京中那个当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缨不答应,她又说:“你金大嫂子她们也好久不见了,我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这辈子就不得见了。”

    祝缨想这次入京也没什么危险,又不忍她有遗憾,便同意了。

    府里于是又打点行装。

    祝大没事儿干,祝缨对祝大道:“爹,你帮我留甘大郎几天。什么时候我说能走了,什么时候再放他走。你别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祝大极少能在女儿这里领到任务,慷慨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泽突破了小吴之后又遇到了祝大,对祝大是要有礼貌的,他又被祝大领着喝酒、喝茶、听戏……

    直到京城快马回复来了:着即日入京!

    祝缨大喜:“这下可准了!甘大!好消息来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着听他讲故事,祝大口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桃木剑这么一摆!嘿!你猜怎么了?一个纸人飘到了地上,哪有什么美人?是妖术!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谁啊?”

    甘大郎听得直翻白眼,几天时间里,祝大已经捉过鬼、捉过妖、降过魔、给人延过寿了,现在他又让一个迷惑了富家子的纸扎美人现了原形。

    祝缨含笑走了过来,甘大郎没好气地说:“你也来捉鬼吗?”

    祝缨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儿还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

    “你要上京?!!!”甘大郎惊讶地问。

    祝缨道:“是,这几天你也呆得急了吧?先前我没把握不敢对你讲,现在诏书下来了,可以对你说了。我这就启程,走水路,约摸两个月后到京,正好七月末。你要不嫌弃,与我一同走如何?”

    甘大郎道:“三郎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准准的事才说。这么看来,三郎一准有办法了,我也就不必多操心了。我要快些回去给七郎报信。三郎到京,还能喝上我们府里大娘的喜酒。”

    “怎么?”

    甘大郎道:“七郎说,你正有事,别打扰你。咱们家大娘将嫁广宁郡王为妃,婚期就定在八月初。”

    祝缨道:“你不早说!我都没有准备!”

    甘大郎道:“你家那位令郎已将礼物送上,怎么会没有准备?好啦,你既无事,我便要走了。”

    祝缨道:“稍等!我这里有一封信,请带给郑大人。”

    还真是什么都准备全了,甘泽服气地接过。祝缨又给他备了若干小礼物,这是让他带回京自己用的。礼物就不用托他了,因为祝缨会自己进京。

    前脚送走甘泽,祝缨后脚就叫来了项安、项大郎:“你们两个,将手上的糖拢一拢,我要带一些上京!”

    …………——

    上京的事情祝缨提前就准备上了,诏书一下,再往山里传个消息,五天后就能启程了。诏书里让沿途驿站好生接待,无须祝缨再多费口舌。

    祝缨又命人将小江和江舟叫了来,问她们要不要跟着上京。小江道:“我就不回去了,没意思。”房子都卖了,住哪儿呢?还住祝宅,当然她也愿意,但是祝缨看起来又有大事要做,京城颇有几个人认识自己,还是不要再回去给祝缨添麻烦了。

    祝缨道:“你给小江(江舟)再讲讲功课,回来用得着。”

    小江迟疑地看了祝缨一眼,问道:“大人又有什么安排了么?”

    祝缨道:“你们等我回来就知道了。”

    “好。”

    祝缨又将伐了府衙、别业里的事务,别业交项安去主持,府衙交章炯来暂代。然后带着全家上京去也!

    此行,她带了祝炼、祝石,却将苏喆送回阿苏县的家里。此事令苏喆不太满意,苏鸣鸾却心中感激——安排周到。万一她遇到不测,则自己的女儿还是安全的。

    祝缨带着苏鸣鸾、仇文、山雀,以及路果、喜金的儿子等人上路。

    张仙姑自认路途已熟,与苏鸣鸾讲沿途见闻,不时告诉她还有多少里就要到水驿了,从水驿走多久才能再转陆路,然后再走几天,那就是京城了!

    苏鸣鸾等人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船!

    以祝缨的品级,如今能乘的船就不小了,又因有诏,命将苏鸣鸾等有好生带到京城,船就尤其的大而多。祝缨也没浪费这次“公差”,南府与各族的商人也带了一些,一路浩浩荡荡的往京城进发。

    与此同时,京城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祝缨这边进京的消息是明发的,稍稍关切的人都知道她要回来了。对此,各人又有各人的想法。政事堂知道全貌,命人将“獠人”各族的记载都翻出来看看。找出来却发现,其中大部分详细的、看起来可靠的内容都还是祝缨给整理的。另有一部分是一些官员偶尔在奏本中提到的,很少。比较多的是另一类:军报。几十年前曾有一战,于战况的描述里提到了一点。

    但是过去得比较久了,当年的头人现在估计也都不在了,里面关于各族的情报可用的不多。

    钟宜在政事堂里最年长,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当年随军出征的,好像还有人在呢!”

    说起来几十年,其实阿苏洞主那辈的人小时候还见过这场战事的结束。朝廷中的军将,如果当时年轻从征,只要不太短命,现在应该还有。

    设州的事情不能马虎,他们往前倒了几十年,果然找到了几个当年在军中做小校,如今已是“将军”的人。朝廷不兴一到年纪就让人回家,干到七十了才能申请休致,大部分人是干到死。

    施鲲道:“我常在朝上见到孙将军,难道他也是当年的人吗?”

    钟宜道:“是。”

    他们又将孙将军叫了来问。

    时隔多年,孙将军须发皆白,仍然说:“其人顽愚凶悍!不通人语!或斫长者之首,斫放壮士之血,谓之祭天!又曰敬神!”

    将獠人怎么凶狠怎么说,怎么不讲道理怎么说。又说獠人在深山里,穷山恶水,比烟瘴之地还糟糕……

    王云鹤问他记不记得是什么族这么干的,孙将军道:“他们的名儿不好记。”

    钟宜就念了几个族名,问他是不是,孙将军道:“有些像,穿蓝的好放血,穿黑的好砍老人头。”

    衣饰对了上了!可是这习俗……

    三人不动声色,放孙将军走,王云鹤转眼就把赵苏提到自己的府里来审问。

    赵苏被人从国子监里薅到丞相府,路上还想是不是义父出什么事了。到了丞相府才知道是舅舅家的旧账,他忙说:“义父已与各家约定,不得以人牲祭天!他们都发了誓的。绝不会再犯!此事学生知道!不但舅舅家,就是别家,也是这样的。其余人家,可怪不到义父头上。”

    王云鹤内心欣慰,面上仍然严肃,再三向赵苏确定,然后说:“他就要来了,你秋天就能见到他了。”

    赵苏大喜。

    ……——

    祝缨果然在七月末抵达京城,她没有马上进城,而是奉命先在京外驿站等候。然后由礼部、鸿胪寺派人来安排,鸿胪寺派了个典客令,礼部派了个主客郎中,足见礼部是“自己人”。

    典客令着青衫,主客郎中是红袍,两人都是一把胡子了,对面祝缨从台阶上走下来,仍里是面白无须的模样。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缨道:“为陛下分忧,职责所在。”

    官样文章说完了,再是道辛苦。这二人都是常见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苏鸣鸾等人或着官服,或穿各族服饰,也不显惊讶。

    典客令道:“四夷馆已备下住处,府君来得巧,正有几处馆舍才翻新过。”

    主客郎中又说:“朝廷议礼已毕,须得教会演礼。郑尚书的意思,先请送到四夷馆,再派人去教授。”

    祝缨道:“好。”

    她让父母先带着自家的东西回府,项乐安排随行的商人。自己与苏鸣鸾等人去四夷馆——这地方她只知方位,以往并不曾进去,得去看看。然后将所携之贡物带到皇城,先敬献给皇帝。别的都好说,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万一这两天养死了怎么办!

    她带来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没有太过惊讶——京城也经常收到这些东西。

    祝缨说:“那咱们就动身吧。”

    祝缨和苏鸣鸾等人都骑马,走了半天到了城门之下。祝缨命随从衙役等将仪仗打起来,苏鸣鸾等人的随从也都列队站好跟在后面。他们每人随行之护卫多则三十、少则二十,也是百十来号人。

    随从们都穿着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这么一队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不因奇,而因“人多”。

    苏鸣鸾与山雀脸色苍白,路果等人一脸的惊诧,仇文满面潮红。苏鸣鸾心道:这就是京城吗?这般宏伟,难怪、难怪。她的心里,对居住在这座城里的人,对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则想:他们这样强大,难怪我们没有打得过他们。

    四夷馆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缨路上对主客郎中道:“烦请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说,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礼部是郑熹,现任的鸿胪寺卿也不是仇人,鸿胪寺卿叫骆晟,性情很不错的一个人。所以当祝缨说:“我就在这里陪他们住,直到学成礼仪面圣!”骆晟也没赶她走。

    祝缨赖在四夷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郑熹带人杀到了四夷馆。

    郑熹上完朝,回到礼部才听说祝缨又干了什么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馆,看到祝缨正在那儿抓了一把小米喂白翎子野鸡。边喂边说:“咕咕咕,你多吃点儿,面圣前可千万别死了!哎,他们也不早点安排我们面圣。”

    郑熹沉着脸道:“你还知道要面圣呢?!”

    祝缨将小米一洒,拍拍手站起来:“哎哟,大人!”

    郑熹伸指遥点她,道:“又干好事了?”

    祝缨道:“那是,我怎么会干坏事呢?大人,请。咱们里面说话。”

    郑熹瞄了一眼祝缨带来的人,在他眼里都奇形怪状的,最好的一个是苏鸣鸾,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个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状的,长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还有一个男子穿得正常,长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馆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挺不错,新修的,朱红的柱子非常抢眼。

    郑熹不动声色,看祝缨与他对坐,而这些传说中比较凶悍的异族在祝缨面前很乖巧,再一数,六个人里三个管他叫“义父”。

    郑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挂念诸位,诸位已是朝廷命官,见陛下要有礼,学礼之后便可陛见。”

    他说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缨道:“仇文,你给他们译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郑熹的话译给了山雀等人听,苏鸣鸾自己听得懂,仇文就不用译奇霞话了。

    郑熹又问:“这是你带的通译了?”

    祝缨道:“不是,他是我准备的番学博士。”

    “番学?”

    祝缨道:“对啊,语言不通怎么行?要学嘛。”

    郑熹祝缨活蹦乱跳的,道:“我会向陛下禀报的。人我带来了,你交代他们学礼仪。”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你们先跟他们学一下。”又对礼部的人道谢,再做嘱咐。安排完了,苏鸣鸾等人跟礼部的人走了,郑熹才道:“还是老样子,总爱操心,我的人办事你还不放心?”

    祝缨笑道:“习惯了。大人真不够意思,家里有喜事也不肯对我讲,听说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风!我都不及准备。”

    “说了几次了,都当耳旁风,你且顾好你自己。你无事,我比什么都高兴。”

    祝缨道:“我已有了一点主意了,还不太准,不敢提前惊动您。”

    “哦?你要自己应付段琳、卞行了?”

    祝缨大惊道:“您要袖手旁观吗?”

    郑熹道:“装什么怪样子?好好说话。”

    祝缨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带些这些人面圣吧,我的事儿,要面圣才能好好地讲。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鸡就该死了!人会水土不服,鸡也会啊。”

    郑熹哭笑不笑:“演礼不成,如何面圣?”

    祝缨道:“您瞧见那几个人没有?苏鸣鸾,她学东西最快,有她学会就成了。其他人官话也学不全,叫他们先行各族的礼,这才显得出是新附嘛。早点让我圣面吧!”

    郑熹被她一催,问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祝缨道:“先下手为强,告状要趁早。”

    郑熹叹了口气,道:“好吧。”

    骆晟算是郑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郑熹又一向强势,政事堂有令,命学会礼仪再面圣,他直接报给皇帝:可以面圣了。

    …………

    正经大臣最恨这种皇亲国戚了!

    甭管你这里有什么样的妥善安排,上头一句话就能坏掉你所有的计划。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郑熹回报说人到了,皇帝也想亲眼看看这些“獠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来了,说那里可真是烟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说的都不像是人语。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缨带着苏鸣鸾等人就进宫。

    祝缨打头,苏鸣鸾等人跟随,他们各带了一个随从,有提鸡笼的,有捧灵芝匣子的,有捧银饰托盘的,一路招摇。

    从皇城门入,苏鸣鸾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义父的“别业”建成那样!他们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脚下是泛着灰白的石板,晴阳一照,晃得人一阵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说:“不要东张西望!”不是说学会礼仪了吗?怎么还这样呢?

    他说的是官话,这话也就苏鸣鸾和仇文能听懂,其中仇文还是慢半拍。山雀岳父听他说话,还朝他看了过去,问仇文:“他说什么?”

    山雀岳父年纪不小了,听力不如年轻人,说话声音稍大。他说的又是一种“古怪”的语言,引来不少人侧目。

    祝缨回头,慢慢地说:“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见多了就习惯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会说蛮语?他对祝缨道:“祝大人,这里是宫城,您是知道规矩的,还请约束好下人。”

    祝缨道:“他们可是朝廷命官呐……”

    一语未毕,山雀岳父突然叫了起来:“哎!那个人!”

    小宦官无奈地站住了脚:“又怎么了?”他听不懂山雀岳父的话,只知道这个蛮子在给他添乱。

    顺着山雀岳父的手指,祝缨看到了一个老头儿,离他们两丈远。高大魁梧,穿着轻甲,颊上一块大大的黑斑。

    祝缨问山雀岳父:“怎么了?”

    “他!杀了我们好些人!”

    那边孙将军已大步走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他走近了,山雀岳父道:“还真的是!”

    “獠人?!!!”孙将军听不太懂山雀岳父的话,但是听出来这是獠人在说话。

    两人各说各的,都越说越激动,差点没动起手来。这样大的动静便有有围观,有人上报,祝缨认真听着双方的话,觉得世界十分奇妙。这两人是打过照面的,不过山雀岳父记得孙将军,孙将军已不记得一个当年的獠人小孩儿长什么样子了。

    孙将军脸上的特征明显,据说带队冲杀“獠人”。山雀岳父当年年纪小,孙将军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

    两人争吵几句,终于都被带到了政事堂。

    王云鹤道:“把郑尚书、骆鸿胪都给我请来!”都干的什么破事?

    王云鹤生气,甭管是郡主的儿子还是公主的儿子都老老实实地过来听训。郑熹瞪祝缨,祝缨十分无辜。

    一行人经过一阵的翻译之后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孙将军当年没能大胜,回来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现在强行说“獠人野蛮”,山雀岳父愤怒提及旧债,又指着苏鸣鸾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干的!我们只砍头!”

    又说孙将军也不是好人,官军还杀过妇孺。

    仇文已经跟不上这个情况了,祝缨很诚实地将山雀岳父的话翻译了过来。施鲲等人面有菜色。

    苏鸣鸾则说孙将军:“我们早不干放血的事儿了!你呢?我们信了义父的话到这里来,你还要伤害我们吗?!”她官话说得不错,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郑熹唇角上挑,笑了。孙将军真是个可人儿,这么一闹,坐实了这些人是真的“獠人”,关于祝缨可能造假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缨能将这些人带来,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缨!你还不劝着?我们又不会夷语!”

    祝缨道:“既然愿意来,就打不起来。”话虽如此,还是将苏鸣鸾与山雀岳父给安抚下了。她对山雀岳父道:“我并不要你忘记以前的事。你想想现在,咱们是来办事的。你再看看周围,所有这些人里,只有这一个是你认识的,另外的这些人,都不想伤害你。”

    山雀岳父看了看王云鹤等人,再看郑熹与骆晟,样子都好,也都不凶恶,他又记起来之前与祝缨所议之事,缓了脸色说:“因你说的,我才信。”

    祝缨点点头,山雀岳父不再看孙将军。那一边,孙将军也被人劝走了。

    王云鹤道:“唉,兵者,凶也。”

    郑熹看够了戏,才说:“相公,我陪他们面圣吧。”

    王云鹤道:“也好。”

    ……——

    终于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报,里面传。

    祝缨迈进大殿,看到门边站着一个熟人——蓝德。她对蓝德点了点头,蓝德也微笑回应,笑容极是客气。

    祝缨进来舞拜,她身后的仇文跟着就要跪下去,被苏鸣鸾眼疾手快给薅了起来。

    祝缨舞拜毕,皇帝问道:“你身后的就是诸族头人?”

    祝缨道:“也是陛下的县令。”

    皇帝点了点头,装作从来没有怀疑过羁縻数县的真假,很是赞叹了一番。郑熹道:“他们着急要见陛下呢,礼仪也等不及学。”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难得呀!让阿晟好好管待他们,祝缨,你也不要过份约束他们了。你的事,对政事堂讲,拿出个章程来。”

    祝缨道:“是。他们倾慕陛下,有物献上。”

    皇帝命呈上,打头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产,道:“也不是茹毛饮血嘛!哪有那么夸张。很好。你以后要好好教化他们。”

    祝缨道:“是,正想请示陛下,于南府设置官学。”

    皇帝指着郑熹道:“你与他说去。或者去找岳桓。”

    “是。”

    皇帝又一一询问,各人叫什么,是什么族之类。祝缨也一一介绍,苏鸣鸾自己会讲官话,祝缨对她使眼色,她就自报姓名、来历。

    皇帝问道:“你会说话?”

    苏鸣鸾道:“是,义父教的。”

    “义父?”

    祝缨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点点头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员给别人当爹,又不是认异族当爹。

    仇文的官话说得结结巴巴,皇帝有点不耐烦,但也没生气。其他人不会说官话,皇帝都等祝缨给翻译了,他问每个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最后问祝缨:“为何你为他们译的话不一样?”

    祝缨道:“他们是三族五家,话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会说?”

    “会说一些。”

    皇帝又命赏赐,给山雀岳父的赏赐尤其的丰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钱帛,又多赐他一对金杯。苏鸣鸾多一套文房四宝。

    蓝兴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忙示意:结束。

    苏鸣鸾等人稍有点昏沉地出了大殿,兴奋之情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山雀岳父也恢复了冷静,低声问祝缨:“阿弟,会不会有事?”

    祝缨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我先送你们回四夷馆,你们先休息。小妹,我让小柳在那里,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缨将人送回四夷馆,转脸就被叫到了政事堂。

    羁縻县的真实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讨价还价。

    钟宜道:“既是羁縻,南府就不能给你,不然还叫什么羁縻?!”

    祝缨道:“新设羁縻州的事儿是要交给下官来管了吗?”

    施鲲道:“你先将事情解释清楚,解释不清还想做刺史吗?”

    祝缨道:“羁縻,我手里得有笼头有缰绳,这都不给,我拿什么笼马头?给一个敕封,还要人缴税。”她双手一摊,没好处谁跟你干?

    王云鹤道:“那也不能要一整个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么办?”

    “南府本来就是最穷的,福禄又是南府最穷,鲁刺史在的时候,一年两次开会,我都是坐最后一个座儿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缨道,“请看舆图。这里,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许多部族,将有一、二州之广。过了这一片,就是西番了!这两个新州,实是藩屏。”

    “藩屏”!

    王云鹤道:“南府你着实用心,虽不是膏腴,也渐渐富裕。”

    祝缨道:“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要是连根树枝都没有谁来啊?您瞧,我还打算在山里修个路,路修好了,脚才能插进去不是?没这根树枝,拿什么修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本来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动啊。”

    祝缨白天去政事堂磨牙与他们讨价还价,晚上就住四夷馆。足磨了小半个月,最后抠到了三个县,思城县她也给抠下来了。

    双方都有方案,在认为祝缨可以为新州刺史的大前提下,秘密协调起来还是很快的。祝缨依旧是许诺,所辖之地不乱,赋税不减。政事堂给新州定名梧州,祝缨的品级变成从四品,南府的府衙变成梧州的刺史府。

    因是羁縻州,她的品级不高,但是在梧州境内权限很大。思城、福禄、南平三县的官员还是朝廷任免,官员遵守着正常的规定。其余羁縻县和刺史府则由她酌情安排,拟定人选后上表朝廷敕封,官员遵守羁縻规则。因为羁縻之地,朝廷照例是不安排人事的。

    至于政事堂调整其他地方的区划,她就不管了!

    定下了方案,政事堂去报皇帝,皇帝又将她叫过去重新问了一回。祝缨留意到皇帝打了三次哈欠,心道:你老了。

    皇帝老虽老,出手却仍是让人难受。同一日,他连下两道旨意,其一,设梧州,由祝缨出任刺史。原南府三县并入梧州。其二,他批准了段琳的推荐,以卞行为刺史,去做祝缨的邻居。

    将段琳和祝缨都给膈应到了。

    羁縻

    祝缨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宅。

    侯五拉开门一看是她,回头对着宅内大声说:“大人回来了!”

    宅子里一阵动荡!一堆人跑了出来。

    “哎哟!可算回来了!这回往家里看几眼啊?”张仙姑故意大惊小怪地说。

    祝缨笑笑,看向了她的身后:“大嫂来了?这几天辛苦大嫂了。”

    金大娘子轻轻碰了碰张仙姑,道:“刚才还说三郎这些天忙,担心得不得了,人回来了,您又说这个话!”接着才是跟祝缨打招呼,又问:“今天都还顺利么?”

    祝缨道:“都好,今天起我搬回来住了。”

    一面说,几个人一道往里走,进了前面的大厅里坐下。祝缨主坐,金大娘子等人在下面坐着。祝缨问道:“我爹呢?”张仙姑道:“他?没了笼头还不到处野?亏得你金大哥带着他。”

    金大娘子道:“我们家那个也是个闲不住的,正好就伴儿到处逛逛。如今京兆府是裴少尹在管,有点儿当年王相公的样子,安全了不少。”

    祝缨没有对此作出评论,而是说:“金大哥休沐么?”

    金大娘子道:“府里有喜事,他又请了几天假。”

    “正日子快到了,”祝缨说,“看来我还赶得及。”

    花姐道:“东西我都准备好啦。”

    张仙姑问:“你的事儿呢?忙完了吗?就没忙完,吃个喜酒也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祝缨道:“差不多了,以后不用每天去拜见相公们了。从今天起,我就有功夫到处走走了。”

    张仙姑大喜:“那好,你也是该歇息歇息啦!”

    金大娘子道:“那我就先回去啦,你们娘儿俩好好聊聊,我过两天再来。”

    祝缨道:“大嫂慢走。”

    她将金大娘子送出门,才有功夫重新审视自己家内的事务。

    张仙姑:“这回真的闲下来了?”

    祝缨笑笑:“嗯。”

    她从怀里拿出一份敕书:“呐!大事已定,我再领个告身就行了。你和爹的敕封等我写个奏本,咱们动身之前能批下来。”

    张仙姑不知道她要做刺史的事情,问道:“什么?什么告身?我同你爹怎么了?”

    花姐小心地接过敕书,看了一眼,喜道:“干娘,小祝做刺史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张仙姑也不敢置信:“什、什么?!”

    祝缨道:“嗯,定下来了,梧州。”

    “咱不在南府了?那……”那南府那个别业白弄了?

    顾同很关切上前,小心地问:“老师,梧州在哪儿啊?”

    “以南平、福禄、思城、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为梧州。”

    顾同“嗷”了一声,道:“恭喜老师!从此之后天宽地广!”

    祝缨道:“且慢开心,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张仙姑道:“还有?!不是说得闲了么?”

    “比前几天闲。”祝缨说。

    与政事堂打交道十分的不容易,虽然丞相有三个祝缨只有一个,就是这三个人,祝缨也不是每天都能逮得着其中的任何一人的。皇帝年老力衰的时候,丞相自然而然地就忙碌了起来,哪怕钟宜的年纪比皇帝还大,施、王二人也都不年轻了。但就是忙。

    不能让丞相等自己,祝缨就只能每天瞅着空儿就逮丞相。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与他们争羁縻州,大部分的时间是“有意义的浪费”。

    丞相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人里最不出色的钟宜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既能挖出来孙将军,又是死死坚持着皇帝的立场,比起施、王反而更难相处。皇帝不想将整个南府都给祝缨,钟宜就咬死了不能全给,祝缨使尽混身解数,也只能拿到三个。

    这不代表施、王就更好对付了,他们欣赏祝缨,但不会对祝缨的章程照单全收,也不会全信祝缨画的蓝图。祝缨说要修路还得用钱,所以要南府做支撑,施、王就要她将方案、至少是可行的计划说个大概。又有州内官员的问题、适用律法的问题,虽有个大原则就是“朝廷不管”,但是眼下南府的摊子,祝缨也得拿出个消化的方案。

    政事堂起初的想法是,南府已经不存在了,现有的官员他们得陆续调走。祝缨一看,如此一来,自己的“刺史府”就没人干活了,她手上就只有小吴、祁泰二人可用。这摊子是无论如何也支不起来的,这些人得留用。

    一旦留用,又涉及到官员的品级、权限的问题。祝缨自己能够管得到羁縻县,章炯等人能吗?不能?冲山雀岳父与孙将军那临时起意的冲突就能看出来,朝廷的手再多伸一点儿,人家就要跑路了。

    如果不能管着羁縻县,实际上刺史府官员的职权范围反而缩小了。

    此外,朝廷规定,官员不能在任职地置产、婚嫁等等,羁縻州是不同的,羁縻官员家就在那儿,不能叫人不在自己祖传的地盘上安家。如果照羁縻州的标准,章炯等人能不能在地方上置产呢?

    故而政事堂一开始自己讨论的时候,钟宜的观点是很有道理的——这么个两掺的四不象,不好。

    祝缨如果反对,她得拿出个方案来供三位丞相审查。祝缨只好拿出来“一州两治”的法子来,除了自己这个刺史,南府保持原样。职责不变。

    羁縻的品级一般不会高,水份比较大。朝廷给她就是个从四品,她也就坡下驴,认了个“羁縻刺史”。她的底线是拿下梧州,梧州给她了,她不在乎这一点品级上的差异。能名正言顺地管梧州就行了。

    她又给原南府府衙的官员争取了各升一级的待遇,毕竟是州了。名称也改了,司马也不是原来的司马了,改称别驾,又新增长史一名,再设一州司马。六曹都加“参军事”,名下又各增佐、史名额。博士的品级也升了,又加设相应的番学校,品级也与官学相当。其余吏员之类也有相应增加。刺史府的官员须得有一半以上的人出自羁縻县,长史、州司马由羁縻各族出任,司户参军事、司兵参军事得是朝廷指派的正式官员。

    外面看起来是皇帝下了一道敕书,在这道敕书之前,她与政事堂不知磨了多少牙。她的敕书下来了,紧接着的是府内的人员调整,她还得跑吏部将这些一一敲定。不过与天天蹲点政事堂相比,接下来算轻松的。

    等丞相的时间她也没浪费,她把自己的交际顺手解决了大半——她混了个皇城的门籍,见不着丞相就在皇城里瞎晃,跑到一些老朋友的面前先联络一下感情,约了办完正事之后吃饭,好歹算是没耽误太多的事。

    祝缨看了看天,道:“收拾一下,我先去趟四夷馆。”

    …………

    四夷馆内,苏鸣鸾等人尚不知梧州的事已经确定下来了。祝缨在政事堂里磨牙的日子,他们也过得比较担心。祝缨每天晚上回来都会与他们沟通当天的情况,又随时询问他们的要求,及时反馈给政事堂。

    白天,就是赵苏带他们逛京城,四夷馆里会“獠语”的人有,但“獠人”分了差不多十个族,能进四夷馆的都是跟塔郎家相对的那条河的对岸已羁縻、进贡的人,更因河流的阻隔他们说的语言与苏鸣鸾等人并不相同。所以祝缨就跟骆晟说,把赵苏从国子监那里借过来,专门在四夷馆帮忙接待。

    祝缨踏进四夷馆时,他们还没从外面回来,祝缨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赵苏率先进来:“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义父?”

    苏鸣鸾等人都上来见祝缨,苏鸣鸾道:“是、是又有什么事了吗?”

    祝缨笑道:“敕书下来了。以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为梧州,我为梧州刺史。”

    山雀岳父吃惊地问:“南平、福禄、思城?那不是南府吗?”

    “没有南府了,这三个县划到梧州了。”

    苏鸣鸾问道:“那要怎么管这个梧州呢?”

    祝缨道:“羁縻,我是刺史,我来定。朝廷派的刺史府的官员,只管那三县。”

    苏鸣鸾放松地笑了起来:“那可太好啦!”她到京城小半月,在外面也晃荡了很久,发现这个朝廷跟寨子差不多,寨子没几个女寨主,朝廷也没什么女官。据说大理寺里有两个,还是祝缨的提议。

    这个信息让苏鸣鸾有些不安,她不希望朝廷管到她的“阿苏县”,更不想朝廷的手伸到这个“梧州”。都让你们管了,还有我什么事儿?!你们的尊卑次序,就是我要将阿苏家拱手相让啊!那不行!

    她与山雀岳父是此行各族里警惕心最强的两人,山雀岳父是见到了孙将军想起了往事,她就是亲见了“对女人做官的不友好态度”。祝缨一说“刺史府的官员须得有一半人出自羁縻县”,她当时就说:“不论男女。”

    祝缨道:“这是自然。”

    苏鸣鸾一直以来比较担心的就是来一个朝廷里的“正统”官员,现在听说是祝缨,那就可以先放心了!

    苏鸣鸾道:“那咱们可以动身回去了吗?”

    祝缨道:“还早,至少还有半个月,咱们能赶上回去种宿麦就不错了。”

    苏鸣鸾吃惊地问:“还有事?”

    祝缨点点头:“对。刺史府官员的升调、新设,选人。”

    一听“选人”苏鸣鸾就不急着走了!对,得选合适的人。祝缨道:“我还要吃一场喜酒、见一些人,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去呢?”

    苏鸣鸾道:“都听义父安排。”

    祝缨道:“那好,我家里还有些事要办,先回家住几天,你们听我的消息。你们出行的时候,一定要有通译。仇文,你与他们一道。赵苏,你随我来。”

    众人都答应了。

    赵苏随祝缨回到了祝宅,受到了张仙姑的热情招待,又与顾同互相问好。

    祝缨让赵苏先在家里住下,她则带上了项乐、胡师姐去郑侯府见郑熹——这个时候郑熹该回家了。

    郑府门前车水马龙,有道喜的、有求事的,郑熹比以前还要风光几分。郑府门上的管事又换了一个人,他对祝缨比较陌生,只觉得此人眼熟,但没认出来是谁。待项乐递上名帖,他打开一看:“原来是祝大人!”

    将祝缨给迎进了郑府。一面走,一面看着胡师姐,心道:这又是个什么人?

    胡师姐与祝缨不同,她虽奔波受苦,却是照着正常女孩子长大的,还是女子打扮,只是比较利索而已。

    到了书房,郑奕也正在书房里,看到她就指着说:“你行啊!害我们白白担心!”

    祝缨道:“恕罪恕罪,没有把握的事儿我也不敢提前说出来!我还怕三位相公里有人会泄露消息呢,他们还真可靠,并没有说出来。”

    郑熹道:“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能进政事堂?嘴不严的人,是走不到那一步的。梧州……名字起得不错,可惜还是从四。”他看向祝缨的目光生出欣慰与感慨来,祝缨一身青色的绸衫,脸上褪去了青涩,仍然生机勃勃,郑熹发现,自己已记不起祝缨才到京城时的样子了。

    祝缨道:“没叫人捏着脖子就行。”

    郑奕放声大笑:“段琳,哈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做梧州刺史时的表情!”郑奕恶意地想,最好是卞行的任命先下来,得意地去吏部时知道祝缨已经抱着三县跑了。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郑熹道:“不要这么得意忘形么!”口里说着,他也笑了出来。

    祝缨又向郑熹道喜,询问婚礼的事宜,需要她做什么。郑熹道:“忙你的正事吧,敕命虽然下来了,你接下来的事可也不轻松。”

    祝缨道:“大人总不会不招待我一顿喜酒吧?我也不能白吃大人的酒吧。”

    郑熹脸上一绿:“你不许吃酒!你如今地位不同,吃完了酒再说出些什么来不好!做了刺史,就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祝缨道:“是。我去看几个人,再到府上来。”

    郑熹道:“这些天还不够你忙的?”

    祝缨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郑熹与郑奕都有些高兴,郑奕道:“你再往这里凑,仔细又要有人参你啦。”

    祝缨笑嘻嘻地道:“让他参。”

    郑奕也笑道:“我看他们是不敢再拿这个参你啦。”

    郑熹见他二人过于轻松,便说:“你们两个都谨慎些!”

    “七郎,这不是在你这儿吗?”

    祝缨与他说了几句闲话,郑熹问道:“你怎么带了个女娘出门?”

    祝缨道:“胡娘子行事方便。”

    郑熹道:“你才出了风头,万事小心。”

    “是。”她见门外有人影,便说:“我过两天再来。”

    郑熹没有再拒绝,亲自将她送到书房门口,殷殷叮嘱:“你做事一向不用人担心,然而……对手不一样啦——”

    祝缨对他长揖,郑熹道:“仔细没有过头的,将梧州经营好,再回来你就与以前全然不同了。”

    “是。”

    “去吧。”

    郑奕道:“我送三郎出去。”

    两人并肩往府外走,一路灯火辉煌,祝缨问郑奕:“十三郎,府里真没有别的要准备的了?”

    郑奕道:“要是有一定会对你讲的。你与别人不同。”

    祝缨道:“人有什么不同的?”

    郑奕认真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祝缨道:“日久见人心。”

    …………

    从郑侯府里出来,祝缨先回自己家。金良和祝大刚好回家,听了这好消息,金良就不走了,说什么也要等祝缨回来当面道贺。

    等到祝缨来了,金良除了“恭喜”,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他看看祝缨,虽不着官服,眉宇之间的潇洒气度已有了些朝中高官的模样,他自己已有了白发,仍是没有熬上从五品。

    祝缨却还是如当初一般叫他“金大哥”又很感谢金大娘子这几天过来看张仙姑,帮着张仙姑交际之类。还要跟金良约饭,还跟以前回来时一样,跟老熟人们一起吃个饭。

    金良此时已没有什么话能够嘱咐她了,这种感觉有点陌生,让人心里空荡荡的。金良道:“好。啊,要宵禁了,我得走了。”

    祝大道:“那就住这儿呗。”

    金良道:“不啦,明天还有事儿。”

    祝大将他直送到巷子口,回来说:“怎么你一回来,金大郎就有点儿奇怪了呢。”

    祝缨道:“哪里奇怪了?”

    “你就住家里了?”

    “对。”

    “哦,那先吃饭。”

    祝缨道:“好。”

    祝大心情不错,祝缨一升官,他就跟着升,老封翁越做越有滋味。不过在京城高官遍地都是,他也感觉不出来太实质的变化,就看着品级往上涨心里高兴。高高兴兴地吃完饭,他回房去休息了。

    祝缨却没有睡,她先把赵苏叫到了书房。赵苏进门又恭喜了祝缨一回。祝缨道:“预料之中,也没什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赵苏忙道:“儿也该回去继续读书了。”

    祝缨道:“你到国子监也有些年头了,将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赵苏问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若是出仕,你有什么想法?”

    赵苏垂手道:“那,也是要经吏部铨选的。”学生也没有直接就能当官的,直接当官的是有祖荫的人。他没有。

    “想考吗?”

    “想的。”赵苏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不考就要超龄了。赵苏到国子监读书好几年了,岳桓都升做司业了。

    祝缨问道:“想做什么官?”

    “这……恐怕由不得我吧?”

    祝缨道:“想考就去考,要保书我给你签,要保人我给你找。只要你能考中,想去哪儿,咱们一起想办法。”

    赵苏张了张口,停了一下才说:“是。”这个考试也不是马上,是跟进士考试的时间前后脚。

    祝缨道:“想做什么官?”

    做什么官也不能由他挑的吧?赵苏道:“想,做些实务。”

    祝缨点点头:“先考。”

    “是。”

    “回去准备吧。”

    “是。”

    接着,祝缨又叫过来顾同。顾同很好奇祝缨刚才跟赵苏说了些什么,又不敢问,显得鬼头鬼脑的。祝缨道:“看什么呢?”

    “嘿嘿,老师这书房看一次就惊讶一次呢。”

    “说正事。”

    “是。”

    “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该出仕了。”

    顾同大惊:“老师,您要赶我走?”

    祝缨道:“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学完了不得有自己的抱负吗?赶紧的,趁我得跟吏部磨牙,顺手把你的事儿也给办了。”设了个羁縻州,她有功劳,顾同也能搭个顺风车。

    顾同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祝缨道:“你要想不出来,就我给你定。”

    顾同马上说:“我不想跟小吴哥那样!老师,让我做个县丞就行!多远都行!”跟小吴那样的,府里的官儿,看着过得风光,实则没有太实干!顾同一门的心思是要像祝缨那样,从县里做起来。但是他的品级起手太低,县令也不敢要,大着胆子要个县丞。他觉得这样比小吴更实用。

    实话实说,顾同觉得小吴于民无益,他要做个于民有益的官儿。

    祝缨道:“行。自己回去准备吧。”

    “是!”

    祝缨竖起一根指头立在唇头,顾同赶紧点头,是,要保密。他肯定不会讲的!老师那么大的事儿都没对别人讲!

    这两个人安排好了,祝缨便起身往后院去走。

    花姐房里的灯还亮着,祝缨敲了敲门,花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道:“谁?”楼下肥猫也跟着喵了一声。

    “我。”祝缨说,她退后两步,见花姐从楼上探出头来。

    “杜大姐也在?”

    “不在这里,她忙了一天了,跟林娘子住在厨房后面的房里歇了。”

    祝缨跃上二楼外廊,花姐嗔着看了她一眼,祝缨推开门,走进二楼房里,看花姐桌上摊开了一个本子,正在写着什么,问:“晚上就甭看这个啦,怪费眼的。”

    “前天我去见了尼师,她那里有一个偏方,说是有效,我想记下来看一下。”

    祝缨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正好,我要说的同这个也有关系。”

    花姐给她倒了碗茶:“什么干系?我的书?”她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自己写书,多么奇怪的念头,可是她又很想真的写出一本医书来。

    祝缨道:“不是书,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医学博士?”

    花姐惊讶地问:“我?怎么能……”

    祝缨道:“怎么不能?苏鸣鸾都能做县令了,大理寺十几年前就有女官了。你为什么不能做女博士?可惜,也只有从九品。”

    花姐道:“我的事儿你先放一放,我还要担心你呢。你为什么是从四品呀?刺史最少也得是个正四吧?”

    祝缨道:“因为是羁縻呀。如果不是羁縻,下州就是正四品了,可官员任命就全不由我做主了。从来品级就是朝廷中枢高于地方,编户州县高于羁縻,羁縻又比藩属亲近一些。也正因为是羁縻州,官员的任命就不由朝廷全做主了。我就给你报个梧州的医学博士,朝廷也只好认了。”

    “那你也应该先将正事做完,再来才是安排自家人。”

    “那些我都已经有安排了,现在轮到你了。”以前人人都劝她要有仆人、要有侍从、要有心腹。彼时她都认为时机未到,宁愿自己累一点,现在可以大把攒人了。不但花姐,连项安项乐小江等人她都有安排,她尽量不要与朝廷有太强关联的人。

    花姐道:“原来是这样。可是,我……”

    祝缨道:“你怎么反而犹豫起来了?不做这个医学博士,你就写出了书,教给谁?就是这京城,选女监的时候有多少女人是识字的?女人、识字,还要肯学医,能学得会!我立那么多识字碑,又拿糖钓小姑娘,你瞧瞧,能识数、认个幌子就不错了。让她们、她们的父母自发地愿意让她们学,啧!猴年马月了。我就设个医学博士,医学生里有一半招女生。哎!我拿梧州的钱养女医。这个事儿,只能交给你。别人我不放心,手上也没这样的人。”

    花姐的心砰砰地跳,道:“可是家里。”

    “啧!回梧州了还怕什么?你算羁縻州的博士,与别的州不一同,女学生就说是教的妇科。这样有些能让女儿识字的父母,也不会反对。”

    祝缨道:“如何?我的博士?”

    花姐道:“要是将我报了上去,这……”

    祝缨双手一摊:“这可不耽误你救人,也不耽误你教书。先前我设女监的时候,你说不要做这个官,以后不方便随我行动。又说自己也有事做。现在呢?这事儿非你不可。就算以后我调走了,你留不留在梧州,种子都播下了。咱们先干!这并不是我要护着你,如同那些无能的纨绔一样因祖荫而授官。你是有真材实学的。想想看,你一个人能治多少人?带出学生来又能治多少人?”

    花姐终于点了点头:“好。”

    祝缨笑道:“那取个正经名字往上报吧。”

    花姐一时卡住了想不出来,道:“你帮我起个名吧。”

    “朱紫。”祝缨说。

    “太大了。”

    “我看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花姐嗔怒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反驳:“你快睡去吧,明天还要早朝呢。”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爬起来,还是项乐跟着她去上朝。

    在皇城门口,禁军看到她就笑。祝缨道:“又笑什么?”

    李校尉道:“恭喜恭喜!”

    祝缨歪头看看他:“不对,一定有事!”

    李校尉用憋笑的声音说:“你看那边。”

    祝缨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那边几个没灭掉的灯笼下,橘黄色的光衬着段琳铁青的脸。李校尉在祝缨耳边说:“他同卞行来面圣谢恩……嘻嘻嘻嘻。”

    祝缨轻咳一声:“那是应该的。”

    “噗——”

    段琳不开心,祝缨也没有很开心,她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儿呢。早朝上的各种事与她关系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这消息瞒得比较死,昨天公开发诏书之后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点不同。

    “干得漂亮!”冼敬路过祝缨时说了一句。

    祝缨道:“什么?”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错。两人闲聊两句,祝缨问道:“冼兄,户部,缺钱吗?”

    冼敬警惕地与她拉开了距离,问道:“你要干嘛?户部什么时候不缺钱了?!等等……”我不是户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复了镇定,微笑道:“现在的尚书是那一位,你要钱得跟他磨。不过你那儿又没灾,又没变的,还没工程,他恐怕不会给。”

    “您就说,缺不缺。”

    “户部从来只嫌钱少、不嫌钱多。不过我交的账可是余量颇丰。你那里有三个县,税赋也不曾拖欠,你可以与他聊了。”

    祝缨道:“多谢。”

    “开始了。”

    祝缨随大流站了一会儿班,大朝会散了之后,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开小会,祝缨一看郑熹没留下来,大摇大摆地跟着他去了礼部。路上看着的人见她太从容,都没察觉出她不是礼部的人,直到快进礼部大堂了,才有人问道:“哎,你是谁呀?”

    郑熹一回头,看到是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祝缨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儿,我还有事找您呢。”现在想起来,她每天把衙门里的人薅过来安排事务的习惯还是郑熹给养成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每个衙门都这么干的,可也习惯了,不想改了。

    郑熹又说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缨跟着他进了房内,郑熹没好气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给我派差使了吗?”

    祝缨道:“哪儿能呢?是求您来了!”

    吏员上了茶和点心,郑熹招待祝缨边吃边聊。祝缨道:“番学的事儿。”

    郑熹道:“唔唔。”

    祝缨道:“要建个大一点的,生员四十人,设博士、助教,医学博士。”是的医学博士她要设在番学的名下,另来二十个名额学医。

    郑熹皱眉。

    祝缨左右看看,郑熹摒退了众人,祝缨道:“郎中在山里很受欢迎的,不管是医人的还是医兽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将那个“那搞一、两个州,做成藩屏”的构想给郑熹说了。

    郑熹一听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缨道:“那我就当您答应了?”

    郑熹道:“你看得长远啊!怪不得政事堂答应了。”祝缨管政事堂要的条件还是稍有点过份的。光这个两掺的梧州的设置,以前就没有过。如果是一盘大棋的话,祝缨有之前的政绩做背书,政事堂同意她试一试就不奇怪了。看来祝缨的计划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啊!

    祝缨道:“相公们现在看我也还是讨厌的,恨不得我赶紧走,不过我还有事要办,且走不得,还要烦他们。嘿嘿。”

    “什么事?”

    “官员。我得攒人呐!跟吏部磨牙不易,还得找相公们说话。”

    “太远了……”郑熹叹息。也就祝缨主动请缨,别人很少主动愿意过去,郑熹也不想强迫自己的手下过去,一旦派过去,心有怨恨,是帮忙还是坏事就不好讲了。不然的话,梧州新设,实在是个好机会。

    祝缨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们。”

    她将自己那一件大事办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郑熹多说说了。她又问到了郑熹的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合不合适,喜不喜欢之类。郑熹警惕地问:“你又要干嘛?”

    “喜欢就行,不喜欢咱们就……”

    “去!不许打坏主意!到了日子来吃酒。”

    祝缨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

    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时摸出了规律,这个时间差不多他们也该回来了。

    于是,三个丞相慢慢说着话回来,一抬头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门边。钟宜道:“你又要干嘛了?!”

    祝缨觉得丞相难缠,丞相们也没一个觉得她好对付的。此人实乃他们见过的官员里最难应付的一个——她会写预案,一写写好几套,你要说什么她已经提前给你都写个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说不中也能蹭个边儿,还不容易被带偏,说半天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

    更要命的是,胆子还特别大。丞相说别人,可以说人格局不够大、想得不够周到。祝缨倒好,远的国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么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类也都考虑到了,你不能说她不周到。既然都预料到了,她就特别敢开口要价,总在你要翻脸的边缘蹦跶提条件。

    祝缨恭敬地说:“前些日子下官无礼,给相公们道歉来了。”

    你还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啊?!钟宜瞪了她一眼。

    “进来吧,”王云鹤说,“不要在外面引人围观了。”

    祝缨跟着他们进了政事堂。

    吏员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缨陪他们喝了一杯茶,然后站了起来,团团一揖道:“之前下官无礼,虽是为了国事,也是麻烦了相公们许多。”

    施鲲道:“说你想说的事儿。”

    跟她认真打了这些天的交道,施鲲也是哭笑不得,有点明白王云鹤为什么看好她了。

    祝缨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纸包,放到他们面前案上,打开了:“相公请看。”

    三人凑了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王云鹤又紧接着说:“糖霜?”

    “是,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王云鹤道:“南方是产糖。你拿这个来,是要说什么?”

    祝缨笑笑,问道:“您猜,这是个什么价?”

    王云鹤严肃了起来,他对粮价、盐价之类十分清楚,糖贵,是比较重要的一样生活物资。

    祝缨又问:“京里市面的糖又是个什么价?南府是什么价?”

    王云鹤道:“不要兜圈子,直说,不直说我请老刘来与你聊天。”

    一提刘松年,祝缨就……还是一点也不害怕的,她笑着说:“赤砂糖,我现定价是市面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鲲与钟宜也都惊讶了,二人也是养尊处优,一些常识又还是有的。尤其施鲲也与王云鹤一样,任过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间疾苦。

    祝缨道:“我在南府高价试出了法子,压低了糖价。才刚刚着手办,此时放手就前功尽弃了。与相公们争执非是只为了梧州一事。再给我几年,我将天下的糖价都打下来。请不要多征税。薄利多销,到时候整个儿的税也能涨上去。”

    货物过关卡是要收税的,如果照着糖以前的高价征税,这玩儿价又得因为税涨上去了!

    王云鹤定定地站着,良久,叹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鱼了。二位?”

    钟宜心说,祝缨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鱼?对,他家穷。

    哪知施鲲也是一脸的茫然,道:“什么糖醋鱼?”

    王云鹤没有当着祝缨的面讲,而是对祝缨说:“带上你的糖,随我来吧。二位,此事当报知陛下。”

    施、钟都说一起去。

    他们将祝缨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见。

    每天这个时候是皇帝休息的时候,才换了衣服歪着听曲。丞相来了,皇帝只得坐正,理了衣服,问道:“诸卿有何急事?”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王云鹤把两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问道:“这是何物?”

    “糖霜,”施鲲道,“也可叫砂糖,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皇帝与丞相当然都认识糖,但是把糖郑重拿到他们面前,他们又怀疑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后,皇帝问:“这是何意?”

    施鲲便将祝缨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皇帝很感兴趣:“原来如此。那个孩子以前仿佛不怎么争吵讨要的,怪不得这次这么坚决索要南府。”祝缨以前都是干重活、给他进贡祥瑞来的,确实没怎么要过东西。

    王云鹤听皇帝说了“索要”,忙说了祝缨当年请求到福禄县时说的“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腹心之地而是偏远之乡”说了。皇帝听完,微微一怔,点头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错。”他对祝缨的观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鲲道:“他是有心了。”难怪王云鹤一直护着。

    他却不知道,在钟宜眼里,他也是护着祝缨的人。因为施鲲问了一句:“糖醋鱼是怎么回事?”

    王云鹤很自然地又讲了一鱼三吃与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个孝子啊!百姓食糖也这么难么?”

    王云鹤又说了这算税的理论。

    皇帝道:“你们与户部协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缨白在外面罚了半天的站,三相出来之后,施、钟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云鹤则是对她说:“你将糖税之事也写出个条陈来,明天过来详议。”

    祝缨大喜:“是!”

    她心里哼着小调,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换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跶,她要为“梧州会馆”选个址!

    看了半天,暂时还没有看出好地方来,心道:若没有合适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铺子?还是?

    天将晚的时候,她掐着点儿回了家,带上礼物,准备去拜访冷云。哪知还没出门,外面一阵喧闹,门被拍响了。

    侯五拉开门吓了一跳:“你们……”

    蓝德道:“祝老封君在吗?陛下赐食!”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赐了张仙姑一桌子的宫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盘鱼。

    张仙姑紧张地跪在地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喜糖

    祝宅上下也都莫名其妙,张仙姑不知道为什么能得到皇帝赐吃的,祝大不知道为什么只给老婆。花姐等人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个家里能跟皇帝有联系的也就只有祝缨了,他们都猜是不是因为祝缨立了什么功,皇帝才给张仙姑赐食。

    祝缨听到“赐食”,脑子一转,心道:怪不得今天让我在殿外站了半天。

    猜归猜,她还是按归领赐的标准流程,先感谢,再给蓝德等人塞红包。

    蓝德等人都有点好奇,特意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今时不同往日,也穿绸衫、也戴金簪,但在蓝德的眼里还是土气甚至有点寒酸。倒与故事有点相合,但又不那么合——还不够穷、不够土。

    蓝德收了红包,摆出宫使标准的笑容来,道:“老封君请起。您有个好儿子啊!”

    张仙姑茫然地点头:“啊,是。”

    蓝德道:“陛下听说了您当年那一鱼三吃的事儿,就说,赐膳。”

    张仙姑跟祝大刚上京的时候闹的笑话多了去了,在背后被人笑话的时候不在少数,什么“一鱼三吃”她都记不太清了,她转过头来看祝缨。

    花姐就问祝缨:“这说的是哪件?”强把话头转给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是还赁房住的时候的事,那会儿老王还没休致呢。娘跟一些家眷一道玩,现在当年许多人都不在京里了。”

    尴尬的记忆涌了上来,张仙姑脸上微微发烧,道:“害!现在知道人家那会儿说什么啦。”她强作镇定,又看了一眼摆上来的御膳,可真好看啊!就是现在,看着这漂亮的菜肴也不敢相信这是拿来吃的,搁桌上摆着当景儿看都行的。她又看了一眼祝缨,当时想给女儿撑场面,尽力帮女儿拉关系。真相是根本就使不上力。

    蓝德心里忽然堵得慌,土气老封君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是这么看了他一眼,跟在人牙子身后追了很久,终究没有追上。

    现在他也能让女人吃得起糖醋鱼了,悄悄儿地弄席御膳也行,可惜女人已经死了。他的亲娘,在他被卖给蓝家净身之后的第二年还是饿死了。

    蓝德的笑容更深,道:“您慢慢儿地享用吧,我回去缴旨啦!”

    祝缨道:“有劳。”

    蓝德旋身而去,衣袖带起的风刮到侯顾同的脸上,顾同心道:狂什么?!!!呸!阉人!

    蓝德一行人刮出祝宅,扳鞍上马,一路回宫、缴旨。

    皇帝问道:“如何?”

    蓝德道:“老封君惊喜万分。没想到儿子还记着,更没想到的是陛下天恩,老封君人都要高兴傻啦。”

    皇帝微笑,随意摆了摆手。

    蓝德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出了大殿,几个刚才跟随的小宦官鬼头鬼脑地看着他。蓝德将嘴一撇,露出一股刻薄样儿来:“出息!跟我来,少不了你们的!”

    祝宅红包是给他的,挺大一个包,蓝将包一抛就估出了个约数。

    能吃上鱼了?他想。

    打开钱袋,将小银铤抓出几份儿来挨个发了,将还剩了大半的钱袋的扎线一收,袖着走了。背后几个小宦官低声骂:“好贪的狗东西!”

    蓝德揣了钱袋回了自己的房里,将银铤倒出来一数,心道:再添上这些,给干爹办寿礼就不用动我预备买宅子的钱啦。宅子,要有个池塘,养鱼。哼,吃鱼。

    …………

    张仙姑这鱼吃得也不是很开心,早经遗忘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吃也堵得慌。

    偏祝大还挺没眼色的问:“这是个什么事儿?”

    祝缨道:“白天在宫里,说起吃饭的事儿。陛下赐了就吃呗,我尝尝味儿,要是吃顺了口,我看看能不能把食谱扒出来。”

    扒个鬼啊!一道看起来好像认识的菜,吃嘴里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制的。

    张仙姑低声道:“不用啦。咱们粗茶淡饭的就很好,硬挨着人家的,也装不像。”

    祝缨道:“那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晚饭,花姐自动去与张仙姑聊天,到睡觉的时候张仙姑又恢复了精神,可以张牙舞爪地要挠祝大:“你有完没完啦?!我给你拉宫门口讨饭去?”

    祝大道:“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着了!我不要面子的啊?”

    两下偃旗息鼓。

    祝缨第二天依旧是早起去上朝,带着个腰牌,站完了班,接着忙一些扫尾的事儿。她得给父母请封,得领自己的告身,还得跟吏部协调接下来她自己的手下的任命。南府官员要升级,新设官员要定人,再给顾同弄个差不多的地方。然后还得跟户部打交道,跟大理寺、鸿胪寺等接下来必然会与梧州有公务往来的衙司打交道。

    有些事情得赶早打招呼,譬如,官服有时候可以自制,官印却不能私铸,等人铸印还要时间呢。总不能快要走了发现印还没弄好。

    她还是先去政事堂里蹲点丞相,皇帝的一桌菜她家吃了,糖税的事情可还没定下来呢!她自己去找户部要减糖税的定价,窦朋不把她轰出去就不错了。得政事堂发了话,她才能让窦朋跟她坐下来“聊”这个税的事,不然人家不跟她谈。

    她顺手把自己写的请封的奏本给交了,就在政事堂的廊下站着等。孙一丹还在政事堂做事,也依旧请祝缨到值房里坐等。祝缨道:“我多站一会儿,等会儿要求什么事儿才能准呐。”

    孙一丹笑道:“祝大人有什么事是不准的呢?”

    祝缨道:“那可说不好。”

    闲磕了一阵儿,一个小宦官匆匆走过来,说:“都忙什么呢?陛下说……诶?祝大人,正找您呢!”

    祝缨忙问:“有什么事么?”

    小宦官笑道:“一转眼您就不见了踪影,陛下与相公们说事,说有事要问您。请吧。”

    祝缨只好跟着他往里走,他们到了大殿后的一座殿前停下。小宦官道:“相公们与窦尚书他们都在里面了。”去通报了,然后出来叫祝缨进去。

    昨天本来就是在说糖的事情,以前的经验,这种事需要下面议个大概了,再拿到皇帝的面前。窦朋才做户部尚书没多久,冼敬留给他的坑并不多,接手的摊子没有想象中的糟糕,正准备大干一场,皇帝和政事堂留下了他,告诉他:糖税得减!

    这怎么行?!

    窦朋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才接手户部,凭什么就要减他的收入?朝廷要花钱的时候如果他拿不出钱来,就是他的失职。到时候他说“糖税少了所以不够用”,上头是不会体谅他的难处的。

    窦朋仗着自己是尚书,借留下来面圣的机会当面提出了反对。

    因为昨天的一个故事,皇帝对祝缨的兴趣多了一点儿。他见窦朋反对就多过问了几句,让窦朋等人与祝缨在御前讨论这个事情。老头子想看个热闹。

    祝缨就被从政事堂里薅了过来。

    窦朋卷起了袖子,等着祝缨。旁边还有一个看热闹的司农寺卿。司农寺的活儿跟户部有关联,其辖下的太仓署就是祝缨才做官的时候领俸禄的地方。此外窦朋还带了他的度支郎中。

    祝缨一脚踏进殿里,背上就是一寒,只见皇帝微笑,丞相也微笑,窦朋的眼神却相当的不善!

    …………

    皇帝咳嗽一声:“糖税的事情,你且说来。”

    祝缨看看窦朋,将自己对政事堂说过的话又简要说了一遍:“商家讲薄利多销,收税也是一样的。货多了,收得才多。一时重税,无异于杀鸡取卵。糖也类比于盐,并非为了逐利,而是为了食用,就不能以得税抑商的想法来办它。”

    窦朋道:“那要多久?不管多久,眼前怎么办?”一个皇帝越到后期花钱的事儿就越多,你还不能说他败家!

    祝缨是有准备的,她说:“南府……哦,梧州三县的产量如果无意外,明年就能翻一番。我会接着试验,让它产量更高一些。一旦成型,我把制糖的法子公开,让凡有心有力的人都能制糖。”

    窦朋的眼睛瞪大了一点,说:“此事断不可行!糖是重利!一旦放开,人皆种蔗而不种粮,产粮既少,国家财赋不足,又易饥荒,动摇国本!”

    祝缨道:“尚书想想甘蔗的产地,北方是种不了的。南方也要合适的地方产的甘蔗才好,次等的甘蔗制糖效果不佳,或者无人收购或者自制成本高比不过别人,很快就会种不下去。”

    窦朋道:“荒唐!那也要耽误好些功夫。再者依旧是要占用南方的耕地,南方也不能减产。”

    祝缨道:“宿麦已经逐渐种开了,据我所知,除了梧州三县与河东县,毗邻之州府亦已推广。粮食总产量不会减少,反而略有盈余,能改善生活。”

    她又将老乡陈知府、与郑家有关系的卢刺史等人的名字报了上来,说这些人已经开始种宿麦了。稻麦两季,产量不能保证一定是翻一番,但也能腾出来不少土地种甘蔗。反正,现在是足够的。

    施鲲喉咙发痒,咳嗽了一声,宿麦?这怎么像是串起来了?

    窦朋微微皱眉,仍然嫌最近糖税如果大降于他不利。虽说糖税之类不是国家财赋的大头,少一点也是少!

    祝缨道:“您看,之前四县的完粮纳税并没有减少吧?且地方官员也不至于眼看着下面的人统统种甘蔗吧?我种了甘蔗,税也没少交呀。”

    但这还是不能解决窦朋现在的问题!他说:“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隅,然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眼下怎么办?今年纵使你交得没少,糖税一减,别处又要少了,不能这么减。”

    祝缨道:“当然啦,那分批分部行么?”

    皇帝道:“你详细说说。”

    祝缨道:“譬如,我梧州的糖价低,就照低价的来……”

    窦朋乐了:“那他们别的就更卖不过你了!卖不出去,别州以此为生的人怎么办?我的税怎么办?”

    祝缨道:“不是那个意思,大人请看,数是不是这么算的?单价乘以总量就是总数?”

    窦朋点了点头。

    皇帝道:“怎么说?”

    祝缨道:“一州所产总量就收这么多的税,以后量多了,依旧是收这么多。以现在一州糖税为例,若现在是一千斤糖,卖出后收税一万钱。就以一万钱为准,以后卖出两千斤糖,还是收一万钱。将现在的税金固定,能产多少、卖多少,各凭本领。朝廷的商税不减,百姓的支出不增反降。”

    窦朋道:“即使日后产糖再多,朝廷赋税也不会增?”

    祝缨笑道:“只管算白砂糖与赤砂糖两样,其余不在此列,还按市价征收。糖的种类还是很多的。”

    窦朋勉强同意,他也没把话说死:“如此,可以一试。”

    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个执行中肯定会遇到些底下人加码。比如,从产地出来过几道关卡?每道怎么收?收几次?朝廷规定一般就是收一次,实际上则未必。还有跟着官船的商人,也是逃税。

    他们如今能制定的不过是一个规范,一如所有的律法,执行的时候必有荒腔走板。但是他们得定个调子。

    于窦朋,只要收的税不少,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只要考核官员的标准还是赋税,官员就不能不管耕地。

    于祝缨,只要让梧州的糖税减下来就行。兼并到天下大乱,还很遥远,她不过顺口一提。

    皇帝道:“详情你们再议。”他就是同意了。

    ……——

    出了大殿,窦朋的脸色稍缓,刚才是给皇帝看的,显得他为国家的税收在尽力。接下来就是给政事堂看了,他当然知道如果降下一种生活常用品的价格对百姓有利,出来他就不再板着脸了。

    窦朋对三个丞相一揖,说:“相公,如此一来就要仔细核算了,我这便着手计算。”

    施鲲笑指着祝缨道:“你与别人的数还罢了,他的数你自己与他讲。”

    祝缨又忙向窦朋讨情:“尚书,方才多有得罪,我知尚书是为国家计。我的俸禄也全从中而来。”

    窦朋面色一缓:“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啊!只要不动摇根本,我也乐见国强民富。”

    两人又做一番和解,刚才争执就算过去了。窦朋心里也有一个大概的底,认为祝缨这一套“粮食增产、糖降价”的办法并不是全无道理。他与丞相们匆匆告别,回去算税了。

    祝缨亦步亦趋地跟在三个丞相的后面,钟宜问道:“你怎么还跟着啊?没事干了?”

    祝缨道:“还有点儿事,得跟相公请示。”

    钟宜警惕地看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祝缨道:“梧州的官员还缺着呢。”

    王云鹤道:“梧州不是羁縻么?原南府留任,其余的都是当地现补。你回去拟了名单,报给吏部就是。还是你又有什么歪主意了?”

    祝缨道:“不敢。那我就去找吏部协调了?我想带着这些尽早回去开始做事,山上气候稍迟,路上紧着点儿还能赶上宿麦播种的尾子。”

    施鲲道:“我还道是什么事,你与吏部协调不下来么?还不快去。”

    祝缨笑道:“是。”

    她得了这一声就自己跑到吏部去了,她自己的告身之类要取,又有章炯等人的重新定级之类。又报了一些梧州的官员资格,她留了两个,预备安置艺甘洞主又或者是索宁洞主之类的人。当然也将仇文、苏灯、花姐的名字和职位统统给报上了。

    因为苏鸣鸾的坚持与祝缨的配合,梧州的官员里特别加了一条——女人也能做官。当时苏鸣鸾已经是阿苏县的县令了,政事堂也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现在祝缨旧事重提,说这个医学博士也要是个女子,吏部也就一把给批了下来。

    除此之外,刺史府因级别够了,狱丞是个有品级的官位,不过这个她不马上填上小江或者江舟的名字。女丞的官阶是早经朝廷许可了的,这个就不急,回去再报也来得及。因为祝缨打算将尽可能多的职位都用上“当地人”,至少户籍得迁过去。这个得跟二江协调一下。

    花姐就比较好办了,她的户籍本来就乱蹿,改成梧州是自家协商即可的。

    然后是顾同,顾同要做个县丞,祝缨也从吏部给他选一个县。这个县不能在梧州,也不好离梧州太远。就定在卢刺史的地盘上,祝缨顺路就给他捎回去了。卢刺史正在推广宿麦,当地气候与梧州差别没有那么的明显,顾同过去方便做事。

    对赵苏,她也想有类似的安排。不过赵苏要先自己考个试,考过了皆大欢喜,考不过再说。

    她今天要安排的另一位非梧州官员是另一个人——河东县的王县令。没能把河东县也更弄过来就算了,把王县令留给卞行,祝缨直觉得不可以。王县令的任期本来就快到了,祝缨顺口一提,便给他也往北调了一调,出州了。

    吏部对祝缨近来的事迹早有耳闻,她天天堵政事堂的门,吏部也不与她为难,派了个她的熟人来应付她。祝缨就坐在一旁跟干事的人聊天,此人正是阴郎中,百年不变的吏部老人,将文书填得飞快。

    边写边说:“不愧是你,卞行昨天才要了一州官员的名册去看。”

    祝缨笑道:“你们不把河东给我呀。”

    阴郎中道:“这可不干我事!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忙着这件事,可见着我参与了?”

    祝缨道:“是啊,这几天忙,都没来得及与老友聚一聚。我因不得亲自去,使人去了老田家看了,回说出外任了?”

    阴郎中道:“嗯,大家看在老田的面上,给他安排个好地方。”

    祝缨道:“有个职事能够养家糊口了。”

    阴郎中道:“你可真是古道热肠。”

    “巧了不是?我刚好认识老田,刚好又叫我遇到了那样的事,换了你,也不能不管。他家里能自立,咱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阴郎中签了个差不多,自己拿去给吏部尚书过目,再备档,然后写告身,一道一道的手续不用祝缨自己怎么跑就办下来了。

    阴郎中道:“你捎上了也正好,省得我们再派人过去。梧州的道儿不好走呀。”

    “可说呢!福禄县令至今还缺着,老兄帮我留意一下。”

    “好说。眼下就这些啦,你拿好。”

    “哎哟,可算办完一件了。还有官印要铸呢,羁縻之官的官服照例是朝廷颁给的,也要现做。”

    阴郎中笑道:“你过去,他们也必是手脚勤快的。”

    ……——

    祝缨一面办后续的手续,一面继续与人联络感情。她在朝廷里的老熟人们虽经过了十年,仍有一大半还在京城里混着。什么事都办得很快,卞行那儿还在一处一处地跑,她已经办完了,开始了四处约饭、拜访。

    她先去了冷侯府上。

    冷云早就等着她了,见面就夸:“干得漂亮!七郎家的喜事你必得去的吧?吃过喜酒再走。”

    “那是当然的。”

    祝缨没问冷云接下来的打算,她并不想操心冷云的事儿,只跟冷云说些南方时的事情。又感慨:“这下咱们要再想采购珠宝可就麻烦了。”

    冷云一撇嘴:“怕他不成?他还能一辈子都在那里了?”

    两人没说什么正事,梧州太偏,就算冷云想荐人,也不往祝缨手里送。

    祝缨赶在冷侯从宫里回来之前跑路,掐点儿又去看王云鹤。王云鹤家门前照样堆了一堆人,祝缨也照样插队进了王云鹤的书房。

    王云鹤与她也不客气了,说:“坐。”

    祝缨老实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王云鹤问她:“南府保送的学生,范生和张生,是吧?”

    “是,还没来得及看他们。我得闲的时候,他们又关在国子监里了。”

    “我问过他们了,你糊名考的?”

    祝缨道:“是。”

    王云鹤道:“你还是先动手了。”

    祝缨道:“我早就动手了,从福禄县选县学生开始就是这样。他们说不公平,我就给他们公平。您瞧,还是富家子考上的多。”

    “看人要是因看贫富而不看才学品德,就落入迷瘴了!”

    “感慨而已,”祝缨说,“我小时候受穷人的欺负比受富人的欺负多。倒想受富人欺负呢,跟人家挨不着,受不到。”

    “阴阳怪气的。”王云鹤说。

    祝缨道:“那我在梧州依旧还这么选?可我们小地方的人,比名气怎么比得上这些麒麟儿?且邀名这种事……”

    王云鹤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我知道你做了一点出格的事,给你梧州,你可以在梧州慢慢地试,但不可大声喧哗。明白吗?”

    王云鹤说的是选拔、是糊名,祝缨心道:我做的事出格可不止“一点”。

    口上却答应得好好的。

    王云鹤道:“只要照着原来的习惯做还能做得下去就极少有人愿意改变,改变通常是会让人不舒服的。利不百,不变法。今上应了你的糖税,也是因为你没有大动。明白吗?”

    “是。”

    王云鹤慢慢地说:“历代之兴衰无不与兼并共消长,我且找不出根治之法,只得扬汤止沸。扬汤止沸也要能拿得动水瓢,朝廷需要一些能干的新人,而不是为旧族把持,要能者上、庸者下才好。又要兼顾公平,你那保送的主意不错。”

    “就怕拿瓢的人也是烧火的人。”

    “慢慢来,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治大国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祝缨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体悟又同王云鹤讲了一些,王云鹤亦传授了一些经验。

    祝缨临走前又向王云鹤讨了一张手书,免得被巡夜的人再给抓了。

    她出了相府,连夜又赶到了郑侯府上。

    郑熹已经回来了,正同郑侯一处说话。郑霖的婚期近在眼前了,他们已没有功夫接待一般的上门求见者,一家子都在为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这时候,祝缨来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难道遇到什么事了?”

    郑侯道:“你见了不就知道了,请到这里来!”

    祝缨便到了郑侯前面,郑家一大家子,除了岳妙君后来生的孩子因年纪小已经去睡了,从郑侯到郑川都在。

    祝缨到了先见礼,郑霖、郑川也上前一礼,态度很礼貌,像是见兄长的样子。

    郡主道:“这么晚了,吃饭了吗?我这里还有夜宵。”催着把饭给端了过来。

    祝缨道:“真饿了。”在王云鹤家光顾着说话了。

    不过她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的:“不知府上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郑熹道:“忙你的正事去吧!”

    郑侯大笑:“正是!你将梧州办好,我就高兴了!”看着段琳的破脸,够郑侯高兴一整天了。

    祝缨道:“那……我还有点儿小礼物,不会打乱府上布置吧?”

    郑熹问道:“你又要干嘛?”

    在她与政事堂磨牙的功夫,家里已经攒了一份正式的贺礼送到了郑侯府上。现在再说礼物,郑熹本能就觉得有事。

    祝缨道:“有一点儿喜糖,权当凑个热闹。”

    岳妙君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吃喜酒不得有喜糖么?巧了,我刚好有些糖。夫人请看。”

    她从荷包里摸出来一把糖,这回不是砂糖了,有冰糖块儿,拇指肚大的方形的糖块看着晶莹剔透。又有用竹签串的各种形状的糖块,都用一张油纸包着。

    祝缨一一展示:“这样,到了日子拿到街口一散,让小孩子们一人拿一支尝尝,也不脏手。”

    岳妙君好奇地用手绢托起一小块冰糖,道:“这个好,没有签子么?”

    “不好弄。”

    “就只好包起来啦。”

    “有的,”祝缨说,又摸出另一个用纸片包起来的小块,“这个带点儿果味。”

    郡主拿了起来,拆开纸片,见里面也是一块糖,不过颜色不是透明,她闻了一闻,道:“仿佛有点荔枝味。”

    “是。”祝缨笑着说,“如何?到日子投放会不会给府上添麻烦?也不知道够不够上席?”

    郑熹道:“那要多少?你家底很丰厚么?”他心里也清楚,祝缨再能经营“玩法不一样了”。到了祝缨现在这个品级,耗费就与以前不同。而以前祝缨拿的大部分也都往上孝敬了,最主要是给他,祝缨自己没能留下太多。

    祝缨道:“这一场还是能出一千斤的。”

    郡主也倒抽一口凉气:“这也不少了!”

    郑川捅了捅姐姐的后心,郑霖拨下他的手,眼睛在几个人身上小心地观察。

    祝缨笑道:“梧州产糖、产橘子。都是土产。”她打定主意一定要蹭上这次婚礼,这可是一次绝佳的广告。

    郑霖是什么人?广宁郡王又是什么人?刚刚好!如果是真的公主、皇子之类,其婚事又有许多的规定,热闹的事情太多了,两千斤糖她也砸不出太大的声响来,人家还不一定让她上。如果身份再次一点,又没这个声势。

    祝缨道:“我动身的时候,甘大才告诉我,现赶制出来的也不太多。”她拿了一支棒糖,上面是压出来的囍字。

    岳妙君有点心动,她看了一眼郑熹。这时,郡主的夜宵也来了,往一边桌上一摆,祝缨边吃边说:“大人,您一向是个痛快人。时候不早了,您给个话,明天您上朝,我没事儿,我好准备。”

    郑熹说:“食不语。你明天不用上朝?没别的事要跑了?”

    “都差不多了,”祝缨塞了个面点进嘴里,一股奶香味儿的,香,“站完班我就出来。他们官印、官衣还没得呢。”

    郑熹道:“明天你自己来就是了,又不是找不着门儿。我怎么记得你带诸獠朝见没贡上什么糖?”

    “那是他们的心意,他们又不产糖。”

    郑熹飞了她一眼:“梧州产。”

    祝缨吃完最后一口粥:“我这就去准备。”接过侍女捧过来的水,漱完了口,祝缨就告辞了。

    …………

    第二天,祝缨要干的事还有很多。站完班她先安排请示给宫里进贡糖。接着就跑到了郑侯府上,跟郡主、岳妙君等人商议怎么发喜糖。

    她不但带了许多样品,还让项大郎带上糖塔,这个糖塔与供佛的稍有区别,它染了点红色,看着也怪喜庆的。

    祝缨道:“四十个,每席上一个,要是不够还能再做。”

    她给郡主、岳妙君建议:“街口我拿草把子放棒糖,小孩子路过的人人有份。一连放三天。还有纸包着的糖块,也不怕脏,桌上摆盘,一桌一盘糖块儿。随手抓一把或者洒出去,吃起来也方倒。”

    “我这儿有小袋子,一袋子装几种赠来宾。”

    她卯足了劲儿,向二位推销:“新婚嘛,甜蜜蜜的,多好!”李福姐来家报喜的时候,张仙姑一句话“喜糖”就触发了她的灵感了。对啊!人是要成亲的!或许有人不喜欢甜食,但是只要成了风气,他自己不吃也得买!

    这个喜糖就不是砂糖的价了。

    所以得往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往有富人的地方去卖,小地方能喝点红糖水都算好的了,穷人也买不起不是?

    郡主也觉得这兆头不错,且祝缨还是免费给她提供的。岳妙君也有点过意不去。

    祝缨却一直说:“只管取用。我看府里已然排布好许多事情,咱们先合出一个数目来,我让他们在外头收拾好了拿过来就能用。这样不致在府里乱。”

    岳妙君道:“那就拜托啦。”

    祝缨道:“夫人何必客气?”

    她可是乘船入京的!水运出货量大。

    与郑侯府上协定完品种数目之后,祝缨就带着项大郎离开了郑侯府。出来她就吩咐项大郎:“送进去的时候要集中送,多雇几个人,要像流水一样的流进去,使大托盘或者用大红的抬杠,要让人看明白了!”

    项大郎心道:大人要是经商,成果也是不凡!

    祝缨核了数目,将余下的事交给项大郎,她自己也不在郑侯府里听差。事情由项大郎接手,祝缨就腾出手来先往宫中送了糖,再将熟人一一拜访。

    她一向不乐意给皇帝进贡,那很麻烦,而且容易成为地方沉重的负担,眼下这个避无可避,糖都戳到皇帝眼前了,得进贡。她就贡了一些砂糖,再将大块不规则的冰糖堆起来,拿水一沾,弄个底座装假山盆景,也算稀奇。其他花色捡样子送一点。然后哭穷:现在税还重,产量还不多。

    接下来是拜访裴清,然后是施鲲,接下来是刘松年。

    刘松年阴阳怪气地:“稀客,认得我的门!”

    祝缨道:“这话,就跟……那什么……不太对味儿。”

    刘松年道:“你要什么味儿?”

    祝缨道:“什么味儿随便挑。”说着掏出一把糖来。

    刘松年道:“这是什么?”

    “糖啊。”

    刘松年剥开糖块,道:“我就说,老王家的糖是你送的。嗯,橘子味儿的。”

    “还有荔枝味的,您慢慢吃。郑尚书家婚宴上也有。”

    “呸,我才不去呢。”

    祝缨道:“不去可就见不着好东西了。”

    “你又弄什么鬼?”

    “您去了就知道了。”

    …………

    其实,祝缨不说,刘松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岳妙君那儿下了帖子,刘松年意思意思也要去坐一坐。

    在路口就看到许多小孩子说着喜祥话在讨“喜糖”吃,郑府的仆人们与一些看着有点异族样子的人在发糖。

    进了门,又被往前引,桌上都先摆着一盘子的喜糖。

    婚礼的仪式开始了,广宁郡王是有爵位的,他娶妻不照着民俗来而是有其制度。郑川等人送嫁,郑侯府里也自己开席。

    刘松年四处一看,看到了祝缨。

    祝缨算郑府比较重要的客人,得到了郑奕的招待。花姐陪着张仙姑到后面,也得到郑奕娘子的关照,她们的座席比较靠前。更前面一些的无不是真正的贵人、京中显赫了数代的人家女眷。

    祝大也跟着来了,祝缨对郑奕道:“家父拜托给你啦。”她还拖了苏鸣鸾等人过来看一看京城婚礼的热闹,得给他们介绍一下郑熹。

    苏鸣鸾低声说:“义父,这回糖能卖高价了。”

    祝缨道:“那是!”她都跟朝廷谈好了,砂糖价压下来,其他的……只要她能卖得出去,随她卖。

    她紧盯着山雀岳父等人,带着他们见一见郑熹和郑侯,也得到了不错的位置。

    错眼不见,祝大已与旁边的人聊上了。

    那人也不是外人,是郑奕那个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哥哥郑衍。郑衍自觉以前给郑缨惹过麻烦,十分不好意思,见到祝大就招呼祝大与他同席。

    祝大一门的心思想要夸一夸糖是他们家弄的,郑衍则另有事要关心:“府上三郎功成名就,还未娶亲,不知要何等淑女才能相配?”

    祝大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没见过么多的大官,正飘飘然又要讲糖塔,猛听得这一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她不能娶亲!”

    声音之大,连主人家郑熹都吸引了过来,郑熹顺口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女儿出嫁,祝缨的婚事郑熹还真想到过。只是祝缨看着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贸然提及反而不好,正准备找个机会试探地问一问。若能做个大媒,又或者有亲戚女子说给祝缨,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哪知这世上最能做这个主的人说祝缨不能娶亲!郑熹必要问个明白。

    祝大浑身冒汗,眼也直了,脑袋一片空白,突然灵光一闪:“我算的!”

    郑熹目瞪口呆,突然想起来眼前这货是个……神汉。

    郑衍试图打个圆场:“这……总有办法化解吧?娶了也、也没什么吧?”

    “那就死定了啊……”祝大脸色苍白,喃喃地说。

    周围一群尖起耳朵听的人听到这里也觉得满足了,纷纷上来将人劝开了。

    祝缨决定晚上回家给祝大用人参炖只鸡好好补补。

    损种

    “噗滋噗滋@#¥……”

    祝缨循着声音转过头,看到冷云正在嘀嘀咕咕。冷云也是吃的郑府的喜宴,他是祝缨等人原本的上司,祝缨带了苏鸣鸾等人过来吃喜酒,遇上了他也过来打声招呼。

    冷云心也大,更是因为他已经卸任了,祝缨端走了原南府的三个县、悄悄地弄了羁縻县一总攒成了个梧州的事情他就不生气了。挖的不是他的墙角,是卞行的。他很随和地与苏鸣鸾等人聊天儿,山雀岳父说话要翻译,他也耐心地听仇文翻译了,再跟山雀岳父聊两句。

    正聊天的时候,祝大与郑衍凑在一起给婚礼演了一出兴余节目。冷云可是明白娶房好妻有多么重要的,听祝大这么一讲,他没忍住,抿着嘴骂了几句。

    祝缨道:“我瞧瞧去。大人,你帮忙照顾一下小妹她们。”

    冷云看了一眼苏鸣鸾道:“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我在这里,你忙你的去。”

    祝缨快步到了祝大跟前,低声道:“咱们来吃喜酒,不管别的事儿。”

    祝大瞪大了眼睛:“真的没别的事?”

    祝缨道:“没有。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不打紧。”

    郑衍一开口又惹一番风波,摸摸鼻子,不敢再胡说了,掩饰地给祝大倒了杯酒:“喝酒、喝酒。”祝大也没心情吃、也没心情喝。祝缨见状,让项乐将人给送回家里去,并且嘱咐项乐:“你在家陪着他。”

    项乐领命。

    祝缨又对郑熹道:“大喜的日子,不敢扰兴。”

    郑侯府里比较重视祝缨,又让人送了一桌喜宴到祝家去。祝缨又拖过陆超,让他找个婆子到后面给花姐传个话。陆超道:“好说。”里面花姐知道之后,却对张仙姑道:“干爹吃醉了,已先回家了。”张仙姑虽有些担心,也没耽误吃饭,还能跟席上的女眷们聊聊天。

    她十分小心,怕自己再露怯害女儿被人耻笑,尽量少说话,脸上带点儿笑听着。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了,主人家是忙碌的,客人们也是借着主人家的喜事互相联络感情、听取闲话。竟有人说到了祝缨的头上。

    这里是郑侯府,女人们先说就是郑霖这婚结得真是好,由联姻说到了段家,说段、郑这一段公案,顺捎就提到了祝缨了。说话的这个妇人还是消息比较灵通的,将卞行的事儿当成个趣闻给讲了:“还想拿捏人呢,叫那位祝刺史摆了一道。现在卞刺史上任,到了一点家当,怕不是要气昏过去了。”

    张仙姑听了,心道:还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有人问她,她就说:“孩子在外头的事,我不懂也不问。”

    吃过了酒席,祝缨看着苏鸣鸾等人被送到四夷馆,自己再接上张仙姑回家。张仙姑坐上车,脸上带着点红,一句话也不说。祝缨道:“爹已经先回去了。”

    张仙姑点点头,没说话。

    等到回到了家里,她不去看祝大,打算先跟女儿聊聊,就跟到了女儿卧房,到了一看,祝大正坐在堂屋上座。张仙姑道:“你这死鬼,怎么在这里吓人?”

    祝大道:“有事哩!”

    花姐咳嗽一声,道:“杜大姐,去烧些醒酒汤来吧。”

    杜大姐道:“灶下预备着了,热热就得,我去弄。”

    她被支走了,花姐要代张仙姑说席间听到的事,祝大先问祝缨:“没人给你说媒吧?”

    张仙姑忘记了自己刚才要问的事儿,赶紧说:“说什么媒?谁?他要干什么?”

    祝缨道:“没有人,就是刚才……”她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回。

    张仙姑听完,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说就对了啊!咱们以后都这么说。”一家四口对完了词,花姐去看杜大姐醒酒汤怎么还没得,等两人端了两碗醒酒汤来的时候,张仙姑忽然一拍大腿:“哎,老三啊,那个卞刺史又是怎么回事啊?”

    祝大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问:“什么卞刺史?”

    祝缨顺口提了一句:“冷刺史不是回来了么?段琳就荐了他的亲家去接任。”

    “呸!”祝大说,“美得他!”

    只要听到姓“段”,二人就开始生气。祝缨道:“这不是没坑着我吗?”

    张仙姑道:“那也不好!姓段的真是个大损种。”

    祝缨道:“喜酒也吃完了,也没别的事儿了,咱们再歇两天,拢一拢东西,办一办杂事就回去。想搬什么走呢?”

    张仙姑说要搬京城的东西回梧州本是个借口,回到京城她已不关心这事儿了,她说:“我再看看。”

    祝缨道:“那行。有些太笨重的就不要了,到了梧州再置办也行。拣心爱的带一些吧。”

    一夜无话。

    ……

    次日,祝缨又忙了起来。郑府的喜宴摆三天,祝缨又去了,今天就不带张仙姑和祝大去了,祝大经了昨天的事不太敢再去了,张仙姑就留在家里看看要捎带些什么东西走。此时她过日子的心又泛了起来,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行,尤其是家里那许多条被子,觉得全都封存在这里都放坏了,想将新的都带走。

    花姐看她清点,心道,这些都有十年了……

    又环顾这个宅子,这个名义上的祝宅,其实没住多长时间,此时离去竟多了一丝不舍之意。去了梧州,以后多半就是在梧州定居了,不知何时才能回还。

    家里收拾着,祝缨去郑府给府里致歉,说昨天祝大打扰了客人。

    郑熹道:“什么打扰?这事怪郑衍!”

    祝缨道:“赶巧了。”

    郑熹才说完郑衍,自己又问了起来了:“令尊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大人知道我们家的来历。”

    “有点儿难办呀——”郑熹沉吟。

    祝缨道:“好在也不是很急。我同他们再聊聊。实在说不通,没有老婆又不会死,就是自己忙点儿。”

    郑熹一想,也确实不急,就差一个老婆。不能娶妻也不妨碍生子,多少青年才俊待价而沽,先拼个官职事业,等到三十好几了官职可以了,再求娶名门淑女,你看他是初婚,其实一堆庶子庶女已经长得老大了。

    郑熹道:“也罢。”

    祝缨道:“我听外面仿佛有人唤您,看看去吧。”

    郑熹与她一同走出书房,果然是有人找郑熹——蓝兴来吃喜酒了。

    蓝兴一个宦官,并不曾受人白眼,相反,还有不少人与他套近乎。刘松年今天没来,所以他比较自在。还能跟郑熹开个玩笑,说他马上就会再长一辈做外祖父之类。郑熹笑道:“借你吉言。”

    仆人上了茶点,又端来一盘喜糖,蓝兴捏着一颗剥了糖纸,含了颗糖,眼睛眯了一下,没说话。

    蓝兴也送了礼物,并不次于其他人,都是真金白银、珠玉丝帛,扎扎实实的礼物。郑熹请他入席,又让郑奕与他一道吃酒。换了两席,郑熹还要留他多坐一会儿,蓝兴道:“我还得回宫里呢。”

    郑熹就不再多留他了,蓝兴临走时说:“卞行已见过陛下,就要南下了。”

    郑熹点了点头。

    …………

    卞行南下,祝缨且走不得,她的糖还没卖完呢!

    京城买个房子的困难她是知道的,不但房价贵,比起南府京城坊市划分得又严,管得也比较紧。她便在自家附近的坊里以梧州刺史府的名义盘了一处宅子,前后三进,头一进是待客、商谈之所,第二进住人,第三进可以堆放一些货物等等。挂上“梧州会馆”的招牌,以之前福禄会馆已做熟了的模式,兼做客栈、茶楼饭馆、少量货物城中存放之地。

    又向老朋友邵书新长租一处城外货栈。

    借着郑霖的婚事,一边发糖一边将人潮引到这个地方。

    她自己住得就不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房价稍便宜,不过她的邻居多半小有一点家财,也挺适合卖这个。

    她将项大郎留在这里,京城的梧州会馆就先交给他来打理。从梧州至京城这一条路线也走得比较熟了,以后如果有一些非公文的信函之类,也可以跟着货物一道往返两地。祝缨打算在梧州也开一条送信的线路,每年跑两个来回,半年一次,将全州要送上京的私人信件敛巴敛巴,随同货物送京。

    她将事务都规划好,就交给项大郎暂管京城会馆了。京城不比别处,此处会馆轮换不是每年,而是三年。

    接着,休沐日到了,祝缨让赵苏将范生、张生请到自己宅子里,就在家中设宴关切一下他们的学习生活。

    范生张生与在府学中又不相同,他们的样子有了些微的改变,面上更灵动了一些。虽然穿着书生常穿的袍子,却也佩上了一些今年京城流行的小饰物,身上带点熏香味。

    偏僻地方的学生到京城都是要经历一小段适应的过程,祝缨也不说他们学坏了忘记了质朴的本性。她只问他们的功课,问他们在京城住得习惯不习惯之类。这两个学生的成绩在她顺路拜访岳桓的时候就问了一问。保送生们的成绩在国子绩都算不上顶好,这二人在保送生里又是个中等稍稍偏下。但是国子监还有一些荫进来的,他们贡献了整个国子监的垫底人群。

    范、张二人见到家乡来人也很激动,他们与赵苏关系尚可,都说:“多亏赵兄看顾,不像他们那些人手足无措。”

    赵苏道:“哪里话?都是梧州人。”

    范生诧异地问:“梧州?”

    赵苏含笑道:“是,梧州。义父奏请朝廷,以福禄、南平、思城三县与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五个羁縻县,并为梧州。陛下准了,以义父为梧州刺史,这是前几天才定下来的事,你们在学里还不知道。”

    范、张二人忙恭喜祝缨。

    祝缨道:“以后再报籍贯就不是南府了,要写梧州。”

    “是。”

    范生抢先道:“不愧是大人!我们与同学提及的时候,大家都很钦佩大人,又感激大人。我们这些保送来的人,若不是大人的提议,此生都要埋没乡野了。”

    祝缨道:“这话过了,你们本就是官学生了,怎么会埋没?”

    张生也跟着说:“也就止步官学生了!外面天地是没机会得见了。”

    二人一阵恭维,祝缨又不教训他们,这餐饭吃得二人都是微醺。二人走后,祝缨问赵苏:“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赵苏道:“义父怎么忽然这样说了?当然是真的!朝廷诸公难道都是糊涂人?能表彰义父?”

    “好话听太多了,人就容易轻视他人、高估自己、听不进劝说、听不进不中听的话,飘飘然,容易出事。”祝缨说。

    赵苏道:“那义父就不必担心了,他们说的是实。”

    祝缨点点头,问道:“偏僻地方的人在国子监的,是不是还是不多?”

    赵苏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其中南方又少于北方。”

    祝缨道:“我知道了。”如果国子监就是这样的话,那全国的官员分布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了。保送生说她一声好还不够,如果能够在官员的比例上,也为偏僻地方的人争取一点,尤其是南方这些所谓“烟瘴之地”的人争取更多的出仕的权利……

    她正想着,门又被敲响了。

    侯五大嗓门:“大人!那位天使又来啦!”

    …………

    蓝德笑眯眯地迈过门槛儿,站在门房里笑道:“哎哟,今天可不是传谕来的。”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便服,头上也戴着寻常的黑色纱帽,这么一打扮,离宦官的样子更远了一些。

    蓝德抬手摸下巴做个捋须的动作,看祝缨走了出来。祝缨是个从四品的刺史,蓝德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宦官的小头目,他现在其实只有正八品。有差使的时候,“天使”之名给他撑个场子,没有差使的时候他还是得老实一点。

    以前他有转不过筋来的时候,被蓝兴给收拾过,如今已是个老油子了。见到祝缨,他先长揖:“见过祝大人。”

    祝缨也还了半礼,道:“今天不当值?里面请。”口气很熟稔的样子。

    蓝德笑道:“是,就出来转转。”

    宾主坐下,蓝德道:“家父从郑侯家里带了好些喜糖,味道好极了,小的们都喜欢。”

    祝缨道:“那就好。”

    蓝德道:“宫里都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呢。”

    祝缨道:“宫里有更好的,宫里吃蜜,外头就只有一点柘浆。什么好东西是宫里做不出来的呢?”

    蓝德道:“那是,只要贵人要,什么好东西弄不来?除了那么多的贵人,还有些执役辛苦的人。没滋没味儿的。大人是贵人,不知道我们宫里奴婢的苦。”

    祝缨道:“谁不是从底下上来的呢?就说会食,从九品吃的是什么?正一品吃的是什么?想要带好手下人,就不能让人家过得太寒碜了。”

    蓝德道:“大人体恤我们了。要是宫里也能吃上您那儿的好糖就好了。”

    祝缨连连摇头道:“宫中吃食?我可不敢轻易染指。”

    蓝德道:“您这就不知道了,宫里什么东西不是外头来的?要么各监自制,要么各地进贡。就是自制的,原料也是进贡的。咱们现在说的另一件事儿,就喜糖那样儿的,要是宫里跟您买呢?”

    “和买?”祝缨说。

    蓝德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是和买,我与您谈,不与那些商人谈,我要找上了他们,他们得吓死。您与郑侯有旧,家父与郑府也熟。咱们就不说外话了,如何?”

    祝缨问道:“果然要贡?”

    蓝德道:“如何能不贡?不是奴婢们进言,宫中要用糖,陛下又见过了好的,还说又便宜,难道不是体恤百姓?”

    祝缨心说,你们一个一个的,就指着敲诈我了是吧?有好东西,得尽着宫里用,宫里的小鬼儿们也要跟着沾光。

    还跟政事堂那儿讲过,是要把糖价打下来的!现在生产的糖都是她的本钱,宫里还管她要这个本钱!

    从福橘开始,她就防着进贡、和买,终究是没躲过。但是宫里跟她要贡糖,她就得给。看蓝德这个鬼样子,自作主张的几率并不高。拒绝了,她的事儿就很难干成。

    祝缨问道:“贡多少?你能来,必有个约数的。贡的数要是填不上,别的就更没保障了。”要是敢要多了,她得再跟窦朋好好算一算账,虽然这糖未必就贡到窦朋手里了,但是在起步的时候许多糖不能用来翻本,都白给了,税就得给她往下减!

    要是再逼她,她就把所有的糖坊都给关了,谁也别吃了!没道理她白辛苦了,甜头让这群人吃了,百姓那儿还吃不上。

    蓝德还是笑吟吟地道:“当然不会要您多的啦!不瞒您说,现在往宫里贡的糖霜是每年若干石,咱们只再要这些就得。那些块儿糖,哦,还有糖塔之类,那个咱们买,这个价么……”

    祝缨道:“我给你最低,你去市面上打听打听,一个一尺的塔糖我卖什么价,再看看我给你什么价。我在南边都卖五贯,给你算四贯。报账加多少你随意。都是糖做的,工艺得不一样,宫里用的跟外头的当然不能一样,要大些精致些,用工更多。”

    贡糖的数目倒是勉强能承受得住。她还是那个思路,砂糖之类的得保住,量、价之类她都要死死地摁住了。其他的高价的花哨东西,随便。至于宫中贪污等事,至使开销加大,又要加税之类,她如今是真管不着。

    到时候再说,祝缨想,不行她还有最后一招整治呢。

    蓝德道:“哎哟,那您可体恤我了。”

    祝缨道:“哪儿话,你我头上都压着令呢。”

    蓝德搓搓手:“实不相瞒,我头上也是死令!还能再便宜一点吗?”

    祝缨与他讨价还价,三贯零六百文成交。蓝德最后还抹了五十文单价。糖塔之外是糖块、棒糖,蓝德也狠杀了价,杀到京城市值的七成左右,对祝缨算厚道的内部价了。

    蓝德与她谈完,感觉十分良好,他觉得祝缨十分的亲切,临走前又额外嘱咐了一句:“您只要交足宫里的,咱不怕别人。”

    祝缨道:“我要再找窦尚书,要他减些租赋,这个事你与蓝大监在陛下面前可不能袖手旁观。”

    蓝德笑道:“这是自然。”

    祝缨又给了他一个红包,再给他包了一包糖块,才将他送走。

    …………

    郑侯府上还在办喜事,婚礼完了还得招待女儿回门,这事儿也不好麻烦他们。祝缨又跑到了皇城,直直去找窦朋理论——您在算糖税是吧?来,先把之前的税里再减掉我贡的糖!

    窦朋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他又不能说不要给皇帝贡了!如果说“贡糖是你的事,我的税不能少”,眼前这个货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窦朋含恨骂道:“这群阉人!”

    祝缨心道,郑家婚礼你也去的了,蓝兴这个大阉货还你一桌吃饭,也没见你啐他脸上。且这事儿有阉人、宫人掇撺无疑,但陛下必是也默许了的,咱俩都不敢去陛下面前说他,就别在这儿发疯了。

    窦朋道:“你既能干,快些将砂糖的产量提上去!将价钱再略涨一点,把贡糖涨回来。”

    祝缨道:“户部真是个风水宝地,之前冼侍郎也是这样,一踏进户部,算账都精明了几分。”

    窦朋道:“快走快走!”他还得再想办法从别处再多抠一点税出来。众所周知的原因,宫中的花费一向是越到后面越多的。他忍不住又拉着祝缨的袖子诉苦:“宫里又不挣钱。说是内库内府,有事还不得户部拨些?也不知道那些监、司都干什么吃的?手里那么多田园林泽竟不能好好经营……”

    他这个户部尚书,可是已经扛住了许多次宫里的要求。

    祝缨听他说了许多,也只管八风不动,立逼着窦朋给自己的糖税又砍了六成,本来窦朋要砍一半,祝缨要砍四分之三,最后折衷,砍掉六成。

    祝缨道:“我这就去催官印,拿到了咱们就立据为凭!”每年,各地的税赋都是跟朝廷这儿定好了的,这是官员考核的重要指标,得存档下来,免得到了年底户部说她交得不足。

    窦朋哭笑不得:“你我堂堂朝廷命官,在这里斤斤计较,仿佛商人一般。”

    祝缨道:“干的就是这个活计嘛!咱们不管钱粮,谁管?”

    窦朋道:“也罢。”

    祝缨道:“我这就去催印!”梧州新设,印要现铸。

    果如阴郎中所言,她的事儿各处办得都比较快。不但有她自己的梧州刺史的相关印鉴,连府里其他人的也都一道铸好了。她拿了印,先去跟窦朋把档立完,接着往各处都跑一趟,启用了梧州相关的新印。

    跑到了吏部,找到了阴郎中:“阴兄。”

    阴郎中笑道:“又有事?”

    祝缨道:“一事不烦二主,就认准你了,我还要过两天才能动身,帮我顺便发几封公函如何?”说着,她拿出了新印。

    阴郎中道:“哦!梧州别驾等人的印果然好了?是要随文一道送过去的吗?”

    祝缨道:“对。我还有一公文,也劳烦一道发出。”

    “行。”阴郎中说。

    祝缨与他的交情也不止是吃饭,每次往京里送礼也都有他一份。比起别人不算多,但也不能说少,再有点情谊维系,办事就容易得多了。

    章炯等人的任命是由朝廷下文,然后连着新官印一道由驿路送过去的,这个走得会比较快。祝缨的印自己带着,她已经是梧州刺史了,再就要给州里下令。

    现在是八月,等她动身回去,到梧州的时候最早也要十月中了,那个时候秋收已经完了,大部分地方运送粮赋、上京核算的队伍都动身了!她还带着苏鸣鸾等人,不方便自己先快马奔回,所以得提前安排章炯把秋收、征粮、运送、上京等事都准备好。

    章炯是从县令升上来的,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些事儿。得嘱咐。

    此外还有梧州新设,好些事情都是“草创”,她得安排好。项大郎被她带到了京城,短期回不去,糖坊也得有安排,至少让项安兼顾……

    再来,还有一个河东县的王县令。厚道一点说,别人都被她端走了,就剩王县令,不免让王县令处境艰难。小人一点说,如果王县令因此有怨恨,那……

    她特意托了阴郎中:“将王县令的新告身也早些给他吧!相交一场,别叫他闪着太长的时间。”

    阴郎中戏笑道:“好。”

    祝缨问了阴郎中,今年是不是轮到卢刺史亲自到京,阴郎中道:“是。”

    祝缨心说,也好,让顾同先自己混几个月,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能自己立得住,卢刺史回来面上也好看,有些麻烦,卢刺史回来他也有靠山了。

    祝缨往复又办了许多事情,要将父母的新敕封带回家,又要与宫中说定贡糖的事情。以前没贡过,还得打听一下这糖什么时候送到、送到哪儿、怎么办交割的手续等等。再添贡糖这一件事,她动身时已到八月底了。

    她再次出京,郑熹父子都来送她,郑侯府又装了数箱物品之类给她。

    祝缨道:“都快拿不动啦。”

    郑熹道:“啰嗦,带走。去了好好干。”

    “哎。”

    令人惊讶的是,郑霖夫妇新婚燕尔,广宁郡王也陪着王妃过来送她一程。广宁郡王是个正常的年轻人,不特别的俊美,却也五官端正,身形略高,看着还算健康。据说比郑霖大一岁,不过祝缨看他的表情有点天真。

    郑霖先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广宁郡王才跟着半揖,祝缨还礼的同时心里就有数了。

    郑霖道:“三哥,一路顺风。”

    祝缨又还了她一礼,说:“有什么想要的南货,只管写信来。”

    冼敬等人也来送行,祝缨与他们一一道别。

    转眼看到后面的左丞等人,左丞终于又熬走了一个大理寺卿,只是自己总也升不到从五品。看着梧州新设,原司马都升做了从五品,眼睛都要红了——早知道我也跟着小祝去了。

    真要他走,他又想留在京城。

    因此,与祝缨道别的时候他的口气扭曲得像是一团被塞在了衣箱角的绸衫,又皱又滑。

    另一边张仙姑、祝大也与金良、温岳几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祝缨走过去,又与他们话别。祝缨对金良道:“你对大郎真有安排了?”

    金良道:“知道你有心,他还不定性。”

    祝缨道:“也罢。”

    他们都催她快些走,不然就要错过宿头了。张仙姑道:“那才值几步路呢?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咱们多说一会儿话。”

    又说了一阵儿,真坐上车走了,走出二里地,张仙姑就要催祝缨:“咱们快些赶路!不能叫姓变的抢前头了!”

    …………

    卞行比她们早走了十天。

    卞行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

    他是从地方又转回京城的,想谋个京官,但是京城这张饭桌上轮不到他点菜,只能熬着等。而地方官任职又有期限,他也不能又回原职。这期间段琳给了他一个建议,他也是思考过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

    州为上中下三等,梧州在这三等之外,因为它是羁縻州跟正常的州的品级、考核标准之类全不一样。

    卞行以前是刺史,现在虽然走远一点,但是品级是升的。品级能升一升,也算不亏。走得远了是憋闷,但南方在推稻麦双季的事他也从邸报中知道了,已经进入了收获的时期。再有手中能扣着一个祝缨,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个出气筒都有了。

    完美。

    哪知自己前脚收着了刺史的任命,正高兴,家里也要准备赴任的事了。马上就得知南府没了!

    祝缨端着三县走了,留一个河东县,再从仪阳等二府各抽一县,三县给他凑了个“新南”府。他还是管着三个府,但是整体少了三个县!还让祝缨跑了!本来,他跟祝缨没仇,跟郑侯府上也没什么冤仇。

    如果只是为了段琳,跑了就跑了,可这小子不该带着三个县一起跑!

    从知道“梧州”起,卞行才是真的厌恶上了祝缨。

    任命已经下来了,卞行是没那个资格挑职位、耍赖不上任的,他只得好好准备。跑到户部、吏部等处索要一些当地的资料,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勤快,已将三县、南府的旧档都旧到梧州去了,只拿“现在的三府”资料给他。

    他将河东县的情况仔细研究一下,心道:这个县令王某原来可是南府的啊!

    将概况都看了,卞行也没含糊,他将妻子与幼子幼女留在京城管家,自己带了长子夫妇赴任,这个长媳就是段琳的女儿。

    卞行一路上也打定了主意,快点走,到了先召集各府县官员见一面,留下王县令仔细盘问,再做计较。

    他一路催促:“快些走!再晚,赶不上解送秋粮了。”

    卞行一路疾行,终究没赶上,他走的陆路,长史押粮走的水路,完全地错开了。卞行心道:则今天的赋税若是不佳,就算不到我的头上啦。

    他到了州城,使人拿他的告身、印信等核实了身份,正式地入驻了刺史府。一进刺史府心就凉了半截,所有的前任都是坑,冷云尤其是个大坑。这个纨绔子弟真的把刺史府挖了几个大坑留给他。

    府中文吏低声说:“冷刺史说这几株花树好看,就挖走带上了!”

    卞行大口喘气:“着!各府、县官来刺史府。”

    文吏道:“是。”

    这边公书一发,没几天,人就到齐了,长媳段氏也与卞行的妾将后衙收拾了个差不多。

    卞行在前面大堂之内坐定,使自己的儿子卞芝念一念各官员的官职、姓名,念一个出来一个,他认一认人。他们将王县令的名字放到最后,卞芝念一遍,没人应,念两遍,还是没人应。

    仪阳府的丘知府心道:这小子是个傻子吧?这里拢共这些人,都点完了!那他就是没来呗,你数不出来少了一个吗?!

    不对,是三个。

    嗯,本州如今差了两个知县,一个知府——新南知府也还没定下来。

    卞芝一声比一声高,念了三声发现不对了,问道:“河东令没来吗?”

    没人回答,如果是正常情况,还有他的顶头上司知府代答,现在新南知府也没有。

    卞芝问道:“谁知道河东令是怎么一回事?”

    丘知府道:“他调走了呀!就在刺史大人的告身下来之后。”

    卞行面沉如水,将这笔账记到了祝缨身上。

    …………

    祝缨心情还不错,她遇到了章炯。

    她是走的水路,走的时候装得满满的船,现在也还是满满的。张仙姑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乱说,真的装了半船的家什。

    她们登船之后,起初还很顺利,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一些。但是渐渐的,河里出现了运粮船,她们是逆行,速度明显的变慢了。

    此时,她们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再往前走数日,祝炼兴奋地跑到船舱对祝缨说:“大人!是咱们梧州的船!”运粮船上都插着旗子,祝炼识字,认得前面一串是梧州的。

    押送的人正是章炯。

    项乐走到船前大声呼唤,问前面是否是章别驾。

    章炯这里也有人大声回答:“正是,前面何人?”

    “祝刺史座船在此。”

    两下合到一处,祝缨道:“并船,咱们的船再倒着开一阵儿,别堵着河道。”

    跳板搭上了,章炯一个大红影子摇摇晃晃地上了祝缨的船,一到甲板就拜倒在甲板上:“拜见大人!”

    他四十了!升了!

    本来,他觉得自己得再熬个十年八载的,如果运气好,能有个绯衣,如果运气不好,可能要熬到年近六旬。哪知莫名其妙就升了!

    回想一下自己干了什么呢?听话看家!

    有个好上司是真的太省心了!

    虽然他现在只是个从五品下,虽然他这个别驾是所有别驾里品级最低的,可他是了呀!

    在他的后面,又扑倒了一个青色官衣的:“大人!”

    豁!王县令!

    祝缨将他们扶起,道:“来,咱们好好说说。”

    章炯到底是个能干的人,马上说:“州里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秋收已毕,下官动身的时候宿麦已开始育种了。下面各县一切也还都好。接的信儿晚,刺史府还未及改建。播种后有的是功夫!已经画好图纸了。大人的令已收到了,下官已派人去州里的福禄会馆善后。”

    福禄会馆还在州城,这个有可能会被人做文章,祝缨也给予了提示。章炯道:“项三娘的主意,暂隐了牌子,使人代持,就说盘下了这项产业……”

    一项一项都安排得好好的。

    王县令也说:“下官已将河东县的事都打扫干净了!”

    祝缨道:“那便好,本也没什么,不过卞刺史同我有点小误会。”

    王县令心领神会。

    设梧州的消息他是在南府听到的,南府下了令,将他也叫过去。章炯宣布,设立梧州,府里的官个个升了一级,刺史还是原来的祝大人,一片欢声雷动。县令们也高兴,在祝缨手下比在别人手下更痛快。

    只有他!要设梧州了,没有他,将它留给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新刺史。

    紧接着,章炯又代宣了他的任命,王县令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接着,章炯又将他叫到一边去,告诉拆分是朝廷的手段,他调他走是祝缨出的力,嘱咐他将河东县打扫干净再走。

    王县令也只有满意。

    三人聊了一会儿,祝缨对章炯道:“上京去知道怎么说么?”

    “还请大人赐教。”

    “梧州新设,今年的税赋跟咱们没有关系,你只将旧南府的账交了就得。这个你拿着,是我与户部谈妥了的,别的,你一概不要答应。有事就都推给我。明年我亲自与窦尚书说理去。”

    “下官今番正是准备了旧南府的账目。河东县的我录了副本,粮草还是让河东县缴到州城去。”

    “好。”

    几人商议毕,取下跳板,各奔前程。

    梧州

    与章别驾的送粮船队分开之后离梧州愈发的近了。期间要经过顾同即将赴任的地方。顾同初任,按归规定他可以有一点时间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赴任。

    这个县并不与运河紧挨着,但听说就在不远,顾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头眺望了半天。现时舆图也不准,他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个方向上看了无数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顾同好像听到了什么,猛一回头,又看不出什么来。转过去又继续地看。

    待过了这一段,祝缨又让项乐将顾同唤至舱内。顾同仍有点小兴奋与心不在焉。

    祝缨问道:“就要亲自去临民办事了,好吧?”

    “嗯嗯!”顾同用力点头。

    小柳等人都笑,顾同脸上一红。

    祝缨道:“你打算怎么干呀?”

    顾同道:“现在已经开始种宿麦了!老师——再给我点儿麦种呗……”

    “然后呢?”

    “诶?种……”

    “你这个县丞,挑的时候是没有上司的,要是你刚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来了,你预备怎么跟人家相处?朝廷选官,不是你下馆子点菜,点什么就给你上什么。哪怕下馆子点菜,你也管不着别人桌上什么。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顾同的脑袋冷静了一点。

    祝缨又说:“下属也不一定就听你的。一味责罚或者一味收买,都未必管用。不要对别人说‘只要大家都加把劲儿,将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处’,除非你现在就能让人看到好处,否则就没有信誉了。至于其他,你趁回家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缨道:“你在我身边,干事时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还要自己想。”

    “是。”

    顾同不再兴奋,拿出祝缨从吏部、户部那儿弄来的一些案卷,开始仔细研究。

    船又行几日,大队运粮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复又宽阔了起来,祝缨他们行船也更快了些。又过数日,她们从水路转回陆路,船能装的东西多,行船时不看吃水线还不觉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装车。庞大的车队将张仙姑吓了一大跳,光装她的被子都用了两辆大车。

    张仙姑道:“怎么就这么多了?”

    祝缨道:“咱们出京的时候就这么多,路上又捎了些土产,可不就更多了么?”

    仗着是船,沿途经过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当地某种特产好,她们又采购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乡、譬如旧识等等,也有馈赠。

    张仙姑有点害怕地说:“会不会太多了?叫人看着了不好?”

    祝缨道:“不碍的,又不是回京带这么多东西,叫人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别多的。

    装车装了半天,祝缨下令:“分两拨走。”她们一行人先带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贵在后面押运另一拨,过两天再走。

    祝缨将张仙姑扶上了车,祝大要自己骑马,她说:“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点。

    再行数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觉到冷了,一行人从包袱里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两个喷嚏,不再逞强,擤着鼻涕上了车。

    走不多远,梧州界,到了。

    ……——

    梧州这群人干活十分卖力,头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类字样凿去,新镌“梧州”。待祝缨等人到达,附近来往的人都知道了——没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缨才踏进梧州界,就有人飞奔去报。祝缨住进驿站的时候,驿丞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将吉祥话说了一车,又说房舍、饮食都准备好了。

    祝缨道:“同喜。”

    驿丞道:“是是,下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大人请。”

    祝缨等人先进房休息,项乐等人还不得休息,还要收拾安排车辆等,驿丞又忙上忙下,唤了驿卒过来帮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远远就见有人奔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么?!”

    顾同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人跑近了,却是小吴带着两个衙役,顾同道:“是你?你乱喊什么呀?听着怪假的。”

    小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哪里怪了?又哪里假了?我何曾叫错了?!咱们大人是刺史了!!!”

    顾同被他瘆得差点掉下马:“你到老师面前可别这么着了,老师一向不好虚文。”

    小吴道:“你知道什么?侍奉上官,没有过头的!过头挨骂,可比不够恭敬了挨整强多了!”

    顾同没好气地道:“那是别人,不是老师!你这样叫别人看了,还道老师是个喜欢别人拍马的庸人呢!”

    小吴道:“我不与你争,我见大人去!”

    顾同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小吴见到祝缨的时候就显得正常了许多——他跪在祝缨的马前了。

    祝缨道:“这是干嘛?快起来!你是朝廷命官!”两人官阶虽然差得大了点儿,但是同是官员的情况下,需要跪拜的时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属下见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准儿要捅破天。官与民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礼”,譬如过堂审案,民就得跪着,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于官、民之间的官学生之类,下跪也能有个垫子。

    小吴被顾同提了起来,又笑着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回来呐!他们说我往京里去的次数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来迎大人!”

    祝缨知道他高兴什么,府升州,全员升一级,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这是她忙出来的。白拣的人里,获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过了官员最难跨的一道坎人,下面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级,下的转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吴也跟升了!

    祝缨道:“府里没准备什么过份的仪式吧?”

    小吴笑道:“那不能够。”

    祝缨道:“顾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劳民伤财,咱们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顾同得令,赶紧动身,小吴在后面拦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张仙姑、祝大磕头。这就可以了,因为算是长辈,不叙官职。

    顾同快马加鞭,回到府城——现在是梧州城了——之后,见街上人人脸上带笑,行人商铺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现在是刺史府了——旧匾已除了下来,新匾还未挂上。门前一排白直在洒扫,边扫边笑骂:“昨儿才扫的,又有马粪了!”

    然而也高兴,一会儿彭司士又出来了:“哎,那边儿,快着点儿,将那个门再擦擦!”

    顾同定晴一看,大门也新油了朱红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挥,旋身时余光扫过顾同,忽然一顿,猛地转头:“小顾郎君?!!!大人回来了吗?这个小吴!他成日家吹嘘他办事妥贴!”

    顾同打断了他的絮叨,道:“老师还在后面,派我过来看一看……”

    “包管隆重热闹!”彭司士一口打断!

    顾同道:“老师说,不许铺张!才是羁縻州,不要张狂!都收敛了吧。”

    彭司士一脸的为难,把顾同让进了府里,道:“小顾郎君,你瞧,大家伙儿都高兴,想一道儿乐一乐!设州,多么大的事呀!父老乡亲们也愿意的!荆老封翁也说了,大人到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块儿去迎接。”

    顾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兴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儿来。”

    有他盯着,迎接的人终于消停了一点。他们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计划的五十里。荆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类,又有一些本地的乡绅、老者都跟着王司功等人过来。章别驾不在,就由王司功领着大伙儿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后面队伍也拖了老长。

    祝缨对王司法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够隆重,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

    接着是荆老封翁等人说:“自大人来后,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们一套恭维,拥簇着祝缨回到梧州城。

    城里百姓也听到了消息,也扶老携幼或出城门来迎接,或在家门旁观看。祝缨在马上拱手为礼,一路到了府门前。

    王司功抢先道:“新匾已准备下了,就等大人题字之后做好挂上。下官等还准备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来题一题字,再让石匠连夜刻好,替换旧界碑。”

    题字的事必须交给上司,王司功心里门儿清。

    进了府里,衙役们已列好了队,齐声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缨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齐齐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缨站了起来,扶起王司法道:“这是做什么?大家高兴就高兴,这样可是不行的,没有下次。快快请起,都起来吧。”

    看得苏鸣鸾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见祝缨脸上确无得意之色,忙说:“大人教训的是,请大人训话。”

    祝缨又重申了以后不可这样跪拜她,然后才说:“梧州新设,这个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齐叫好。

    祝缨道:“梧州草创,好些事儿还要咱们从头做起,将来少不得要劳烦大家。还是那句话,我不负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听我号令、各司其职。”

    无论官吏都说:“谨遵令。”

    小吴又凑上来,说:“酒宴已备下,请大人更衣入席。”

    祝缨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么?”

    “是。”

    祝缨点点头。

    府内官员的反应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泼人冷水、给人没脸。比起劈头盖脸地骂人,她更愿意多给他们派活,让他们累到没功夫瞎搞排场。

    张仙姑等人也先到后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员家的女眷们。

    祝缨更忙,换了衣服,出来就有人抬了桌子上来请她题字。祝缨的字四平八稳,大笔一挥将凡带梧州字样的都写了。此外又有几处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义签发。

    这些做完,才是宴请。

    此时的梧州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旧有南府三县,一部分是羁縻五县。入席的时候祝缨特别关照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让苏鸣鸾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面,也不让郭县令等人坐在苏鸣鸾等人的下面。

    席间,少不得一番马屁,顾同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听得厌烦,再后来听到脚趾抠地。索性凑到仇文那里小声说话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缨道:“明天歇一天,后天安排。”

    众人都说:“是!”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祝缨就起来了,到前院里练功,见胡师姐已经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师姐道:“小女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大人还这么勤勉,许多习武之人也不及。”

    两人练了一会儿功,家里人陆续起床,张仙姑有许多话要说,比如她们带回来许多东西,她都想早点儿布置到山上的那个“家”里去。想到祝缨也是才回来有事要干,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块儿商议一下带什么东西上山,突然想起来——好些家具还在后面,丁贵他们押送的家什还没到。

    张仙姑只好先收拾后衙,带几个女仆洒扫抹尘。转脸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请大娘到前面去了。”

    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花姐已经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员了,祝缨理所当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进书房次数很多,但是听令却是头一回,紧张又新鲜。

    祝缨先拿出一份公文来,往桌上一放,五个指尖按住前一推:“这是你的。”

    花姐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份补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大名是“朱紫”。祝缨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个户籍还要绞尽脑汁,如今自己想要办个户籍提笔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档案都要重新统计、整理,祝缨就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户——现在是司户参军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么改也是随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个羁縻州,它有真正的羁縻县,五县的户籍是没有记录的,将“朱紫”的籍贯写成阿苏县,真真死无对证。连苏鸣鸾都不能保证她的地盘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也没个准数。

    花姐用力握着这一份户籍,道:“这样就成了吗?”

    祝缨道:“你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课本之类都要自己准备。”

    “好,额,不,是!”

    祝缨一笑,道:“名为番学,设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这个医学博士,若是收不满各族的学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要是本州户籍。”

    花姐道:“是。”

    “番学我预备着明年年初开学,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学生。你要想给她们从头开始教识字也行,一边学字一边学医。学个几年,字也会了,也能简单照顾人了。”

    “是。”

    祝缨道:“就是家里仍然要咱们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这有什么?官儿也得过日子,以往你也没少给家里操心,我理会得来。”

    祝缨一点头,花姐道:“那我去看干娘那儿有什么忙要帮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门晨会。”

    “我?哦,是!”

    花姐之后是苏灯和仇文,他们是番学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个正九品下的品级,比花姐还要高一级,苏灯则是助教,略差一点。他们的任务之前是编教材,现在编得差不多了。祝缨道:“还要安排好课程,要有进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后留下了苏灯,朝廷给的官员名额就只有这些,苏灯此次没有品级。祝缨道:“你先干着,看看仇文干得如何,有什么得失。将来有你的用处。”

    苏灯心中本有些失落,听祝缨如此一讲,旋即振奋起精神:“是!一定不给老师丢脸。可是老师,这个塔郎家的,哦,他还不认……有点儿……”说到一半,他又意识到自己背后说人坏话,“我不是因为他做了博士才这样说的,他……”

    “他阿公的死让他钻牛角尖儿了,一时出不来。”仇文的情况祝缨也看在眼里,所以她近来都不让仇文再进山了,只让他在山下活动。

    苏灯道:“老师也看出来了,我就放心了。”

    祝缨道:“你去忙吧。”

    接着是叫来顾同,让他回家省亲,然后限期去赴任。祝缨道:“以后的路,就要自己走啦。”

    顾同鼻头一酸,清水鼻涕和眼泪一齐流了下来:“老师!”

    祝缨道:“要是在我身边什么也没学到,我也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教学生。能出息的都是自己有本事。”她对自己的认识颇为清醒,苏鸣鸾就是天赋好的,她不过稍加点拨。如果只看祝石,她就不适合吃教学生这行饭。

    顾同郑重三叩首,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吴等人也来送别。

    祝缨又将苏鸣鸾等人从驿馆里唤了过来:“山上宿麦也要开始种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从此之后,梧州是咱们的。凡有事,皆可来同我讲。我将府里的事务处置完就往别业那里去,有觉得在刺史府里说不出口的话,可以到我别业里说。”

    山雀岳父抢先道:“好!我们就等着大人进山啦!”他这一番进京也开了眼界,苏鸣鸾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对女人做官并不友好,山雀岳父的感悟则是朝廷对他们“獠人”也不是很当自己人,官员们看他们有点儿看稀罕,还是与祝缨的相处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来的,祝缨先是比之前的知府干人事,又比后来山下人有本事、讲诚信,再比朝廷整体会做人。山雀岳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个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儿子一路只是看,并不曾发表什么意见,感觉与山雀岳父有些相似,却更是羡慕京城的繁华。他们在京城也领了自己父亲那一份的赏赐,东西比他们自家从山下购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别的东西都比咱们这儿的好。

    苏鸣鸾道:“小妹还在家里,我也想她了,等义父进山回来就把她再捎回来吧。只怕这一趟没带她走,她要闹。”

    祝缨道:“知道闹是好事。”

    苏鸣鸾笑道:“对,知道争知道闹,是好事。”

    祝缨道:“山里五县我也有安排,待我进山咱们再详议。对了,来人。”她亦有物赠与这几家,一些京中的物产之类。

    四人各携礼物回去,又各有一种感慨。

    祝缨又命人叫来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归,下月将进亲自进山。

    狼兄道:“仇文已将皇帝的赏赐交给我转给县令了。”

    祝缨道:“你还要带句话给他,问一问他有没有想好派谁下山来学些文字。”

    “是。”

    然后是项安。

    这几个月项安忙得像个陀螺,见祝缨的时候走路还带着风。一见祝缨又笑开了:“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昨天还在外头没回来了,误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缨看她眉眼间更开朗了一些,道:“这些日子你辛苦啦。”

    “还有一半的事儿是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应该的。”项安开始说这些日子自己干的事,什么隔壁州的会馆啦,什么收甘蔗啦、什么雇人啦,又说有些妇人可怜,糖厂雇她们做些杂事,被家里人上门来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钱,竟不经她们自己的手。

    祝缨皱眉道:“这算什么?”

    项安道:“我就对外说,一家子那么些个人,爹也来要、娘也来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儿子也要……我要给几份子?要么自己领钱,要是家里来支的就让他们将人领回去,糖坊要个工使,不是请一家子祖宗来的。也不知道……干得对不对……”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是心里仍然觉得祝缨不会骂她。允许雇女工是祝缨提出来……的嘛……

    祝缨道:“嗯,干得漂亮。”

    项安道:“不过女工确实细心,也听管,叫洗手就洗手。工还便宜。”

    祝缨道:“你大哥还要在京城住几年,糖坊你们自家商议怎么经营,不要误事就好。”

    项安道:“大哥不回来了?”

    项乐道:“开了梧州会馆,大人让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对项家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他们如今只恨家里只有兄妹三个!项安心道:侄儿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叫他在家里闲着了,得叫出来干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来,一边读点书,一边学做买卖!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你们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够读得进去,多读点书也不是坏事。不科考,也得学些东西。譬如律法、算学、医学之类。”

    “是!二哥,我这就传信回家,叫家里把侄儿送过来?”

    项乐道:“先问问阿娘和嫂嫂,别跟抢孩子似的。”

    项安笑道:“好!”

    最后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两人几个月来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来要说什么事?思来想去,觉得不会是赶她们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话,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们几个月不管,这个差使也未免太不紧急了。可要说不重要,干嘛人去京城了还要嘱咐这一句呢?

    两人每每睡觉之前,都在聊这个话题,却怎么也猜不着是个什么意思。

    今天胡师姐来叫她们,她们就紧张了起来。江舟对小江说:“娘子,不是明天才晨会吗?”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从侧门进府衙,又到了祝缨的书房。

    胡师姐说一声:“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道:“进来吧。”

    三人进来,胡师姐自动站到了祝缨背后,祝缨正在写东西,停了一下,道:“坐。”

    两人坐下,老实等祝缨说话。一时,茶水上来了,祝缨见她们也不喝,便说:“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阵了,府里女仵作学得怎么样了?”

    小江道:“贫道惭愧,并不理想。”

    祝缨低头继续写了几笔:“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职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职如今也有品阶了,譬如女监狱丞,怎么样?有兴趣吗?”

    小江心道:这是小江的事了,总不能是我。我一个出家人。

    江舟高兴地说:“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们一样吗?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写能算,还会验尸,做事又聪明,一定行的!”哎哟,是官了,娘子不会总担心什么“出身”了,以后到了大人府里,见着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头挺胸了。

    小江有点难堪地道:“别胡说,大人说的是你!是你在衙门司职!”

    “就是你。”祝缨说。江舟说的就是她考虑的,当然江舟也肯学,性格也不错,不过比起小江确实还差一点。

    小江的声音更小了一点:“可是我、我的来历……不、不合适……她们、有人会说闲话,不成的……娇娇的事……”

    “你说什么?”祝缨抬起眼睛,“嗯?我没听清楚。”

    小江看着她,心里有点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这里是梧州。”祝缨捏着笔,看着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说了算。”

    看起来小江并非不愿,只是有点顾虑而已,祝缨道:“就这样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着。不过梧州是羁縻州,官员须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羁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羁縻县上个户口。”

    这是她的计划,将梧州官员的任免之权大部收到自己的手里,这些人做官与朝廷没关系,只与她有关系。这样一来,无论花姐还是小江,账面上的户口都得是羁縻的。反正羁縻是笔烂账,哦,不,是没账。还是她说了算。明天召集大家开会,让祁泰另立一架子《羁縻户籍》,先登录一些羁縻县官员的家庭、人口。以后有人要查,这个就是最原始的档案,就是“根”。查死了也只能查出来朱紫、江腾是梧州人。一旦有变,二人离了这里还在京兆有户籍。

    小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为了克服“出身”带来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从来不敢想什么做官的,这就离谱!

    江舟见祝缨还在看她,她还在沉默,着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应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放下笔,拿起印来盖了几下,扯出一张纸五个指尖压住推出来。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着,她虽在衙里当差,实不曾见过告身,还以为是告身,拿了一看却发现是户籍。祝缨已给她们立了户籍,说:“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拿给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赶紧抱住她,户籍的纸压在小江的胳膊上纸也挤皱了。小江被固在当地,眼泪往下掉,她吸着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说。

    胡师姐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万分的好奇,女官有点儿超乎她的认知,不过跟着祝缨上了一趟京,祝缨请大理寺的人吃饭的时候也看着有女官女吏的,府里县里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师姐不明白这个江娘子为什么这样,可能当仵作的都有点儿怪吧。

    胡师姐默不作声,看着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写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泪,说:“我、我、我愿意。”

    祝大人就说:“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发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说着,摆了摆手,然后将刚才写的合上,让明天就发去京城。

    …………

    次日,梧州府官吏齐聚,人人精神抖擞。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都升了吧?”

    下面一阵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级发俸发饷。”

    下面又是一阵叫好。

    祝缨道:“来,这里有几个人,大家伙儿认识一下,以后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侧,衙门里的人是不惊讶的,他们最近常来,但是朱大娘……

    祝缨道:“我向朝廷请立番学,他们是番学的,另立,与州里官学并不一处。学的也与州里稍有差异,这是博士仇文,这是助教苏灯,这是医学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识地发出了明白的声音。懂了!朱大娘几年来也都在城里给妇人看病,据说看妇科是有一手的。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看妇科正好,朝廷都准了她当官,好像也没什么反对的道理。大人说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占用现在的官员名额,也与他们没什么争竞……

    祝缨道:“今天还照原来排的班次当值,你们几个跟我来。”

    “是。”

    官员们都到了祝缨的签押房,祝缨道:“几个事儿,梧州算是羁縻,羁縻县很要紧,以后我要不时往那里去,府里事务大家伙儿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说:“大人辛苦!下官也愿侍奉大人进山,为大人分忧。”

    “会说几种山里的话?”

    李司法语结,其实,有两三种话的问候语他能听懂,但是要交流就难了,更不要提教授。

    “还是我来吧。章别驾进京了,这几个月你们分担一下。梧州情形与别处不同,各羁縻县出身的官员要占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这些,都要是羁縻之人。刺史府里也得有!长史、州司马以及新增之官员也一样。”

    王司功道:“只怕,他们语言也不通,事务也不熟就……”

    祝缨道:“这个我来办。”

    他们就不再说话了,反正大家现在都是跟着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来!

    “司功,缺的吏员你主持补上,这个不用太计较出身。”

    “是。”

    祝缨道:“梧州的州志,要编写了。这个事儿,州里牵头学官学里调人帮忙。”

    州里的经学博士忙站了起来:“是。”

    祝缨很重视这个州志,王云鹤、刘松年都让她“读史”,可见“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志,可谓一地之史。早在与苏鸣鸾一起编那个奇霞族的“史诗”的她时候就领悟到了。现在也打算继续这么办。反正梧州打一开始,就是她祝缨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当官!

    祝缨又不急着先扩建刺史府,而是说:“匾也换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仓一会儿再拢拢手上的房子,别来了新人没地儿住就行。司户,再算算税。虽然添了人,但是上头直接跟朝廷缴纳,不用再养一层婆婆,一加一减,算出来有多少。”

    祁泰跟祝缨说话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个约数,再有两天就能给大人一个准数了。”

    祝缨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着她,等她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又要将全州的情况再来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类。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内,愿自投编户者,听之!”

    花姐心道:这样我的户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员也不觉有异,因为各地为了搜括隐户经常会干这个事。主动一点的官员,下乡“扫荡”,将已经隐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册收税。被动一点的就宣布:自己来投!

    梧州新设,刺史要充实人口太正常了。

    祝缨安排完一应事务,道:“散了吧。”

    众人散去,花姐留了下来。参与官府的事务且是以一个正经官员的身份,这对她来说充满了新奇,其兴奋程度更甚顾同。不过她知道自己得稳住,并不跳脱。

    她说:“大人,番学的医学生,可以先不识字,那可以年纪大些么?”

    祝缨道:“当然。”

    花姐高兴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办啦。”

    晚上祝缨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个学生并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中年的妇人,还是她的病人。妇人早年死了丈夫,独自支撑一间小绒线铺子,有个儿子已娶妻了,儿子倒孝顺,看母亲病痛,就求了花姐给妇人看病。看了说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儿,花姐给她治了。

    妇人与花姐闲聊时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后才开始学医的,便想自己也学医!

    花姐就高兴的答应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缨的许可,跑去同妇人讲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缨说明了情况。

    祝缨道:“那你顺便把娘也带上。”她一直不知道张仙姑喜欢干什么,张仙姑并不喜欢跳大神,连祝大其实也是不喜欢的。自从她当了官,这两位并不是被迫放弃爱好,而是真的不喜欢。他们拜佛,拜天尊,有时候也会说“我看某某面相不好”,却从来不曾怀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还有点醉酒的小爱好,张仙姑就整天忧虑。两人前几年是慢慢的识字,读一点邸报,好歹有点事做,现在又没事做了。

    花姐道:“好!这……也算官学生?”

    “那不算。她要愿意,你就带上,或者问问她喜欢什么。算了,一问,就是想要我好好的,还想要我有个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听。你也别烦,他们也是担心你。就怕你有个闪失。这几年看你忙成这样,只好背后发愁,也不敢当面说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这就……真的……做官了?我还怕万一我做不好,被人说女人家不合适做官,坏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么?”祝缨说。

    “那是你。”

    “嗯,会有更多的。不说我,就说武相、崔佳成,都干了十几年也没出差错。以后别业里,谁有本事谁来干,不管男女。再说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渎职的官员,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没听谁说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适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别业”里,山里的人谁也管不着她,“别业”的范围内,她尽管为非作歹,只要能养活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么,谁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缨说,“现在是个别业,以后兴许是个县城呢?”

    花姐又是一惊,旋即笑道:“干这样的事还得是你!我去与干娘说话了。”

    “哦,让她也准备准备,看看想带什么东西,我巡一巡下面,咱们就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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