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齐

    刺史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御史却微露惊讶之色。

    一旁的司法上前说:“你这妇人哪里来的?休要狂言!你是哪个县的?带下去!”

    自祝缨走后,梧州府的官员换了一批,这位司法并不认识王芙蕖。迎接御史的时候出了闹场的,又是告状,司法先上前处理这个“意外”。

    御史却说:“且慢。”转头吩咐一声随从,命将王芙蕖带到下榻的驿馆去询问。

    御史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孤身前来,来的是两个御史一主一副,再带几个吏目随从。当然,到了地方上,他们还可以酌情征调一些人。当下就有一个随从上来对王芙蕖说:“这位娘子,请随我来。”

    司法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御史中为首的那位对刺史说:“御史到府,使君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这不是一次常规的御史巡查地方,那就是有特殊事件需要下来查问,他要插手的事,必有其道理。

    刺史自认自赴任以来兢兢业业,没有什么错处,便说:“还要请教。”

    御史看着自己的随从将人扶起,才说:“入内说话吧。”

    气氛变得尴尬又紧张,一行人进了刺史府,御史虽品级不高,还穿着青衫,却与穿红衫的刺史并坐于上。另一位御史坐在这一位的下手,再往下才是本州的官员。

    刺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御史,等着他的下文。御史的目光在所有在座官员的脸上扫过,最后看向刺史:“原来使君不知道。”

    他对随从招招手,随从捧出文书来,御史向州内官员展示了他的文书,说了自己是为考查梧州境内事务。

    刺史道:“不知是什么事务?”

    御史道:“所有。”

    刺史看着御史年轻的脸。重复道:“所有?”

    “对,所有。”

    主座的御史名叫余清泉,今年刚刚三十岁,做到御史而不是被踢到一个小县里窝着,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士绅人家、读书考上做官、长相端正、娶到了钟家的女儿为妻,他的老师也不是外人,乃是冼敬的同门、王云鹤的另一个学生。本人既有些学识也有些能力,治的经史、走的正途,前途一片光明。

    政事堂将命令下到御史台,要求不但要查问五县县令上表所言之事,既然大老远地跑了这一趟,顺便把梧州的各方面都看一看。别再有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御史大夫姓王,是鸿胪寺的那位王丞的远亲。想了一下现在的情势,又考虑了一下梧州的情况,认为这又是关系到“远夷”又是要跑三千里的还要把各方面都看一看。既然是王云鹤要查,那就让余清泉跑这一趟好了!干得好干不好,王云鹤别找他的麻烦就行。

    余清泉也愿意跑这一趟,他对梧州是有兴趣的,这份兴趣缘于祝缨,再往深里说,是缘于王云鹤。有一年,就是因为祝缨到了王府插队,他白在外头多等了半个时辰。从此就记住了。

    南下之前,要查案子就要给他个卷宗,除了告状的奏本,还有各部的一些存档。他发现,梧州一地的税赋居然没有拖欠,这对偏僻之地来说就很不容易了。再看人口也在长。又看方志,发现方志上说的都是祝缨的好话,他的兴趣就更浓了。

    到来之前,余清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预估。从所有的卷宗来看,梧州的问题,有,但没有说的那么夸张。一般告状都这样,无论哪一方,说话都会夸张一点。实际查的时候,多半是原告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屈了,被告还觉得自己被冤枉了。

    虽然此来的第一要务就是查“远夷”,但是余清泉的心里,更想多看看祝缨把梧州治理成个什么样子。

    与他相反,副手郭峻的心里预估虽与他相同,但是对梧州的治理情况不怎么感兴趣。事情是由五县告状引起的,把这个源头解决了也就差不多了。其他的事别多问,别给自己找麻烦,这是郭峻的想法。

    眼见节外生枝,郭峻有些不喜,问道:“你们怎么搞的?”看来除了夷酋告状,还有别的事吗?告到脸上了也不好不管,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京城了?郭峻脸色变差了。

    刺史忍着怒气,道:“不知二位要查什么?我叫什么准备好卷宗。”

    余清泉虽不是个老手,但也常听前辈们提起,许多地方官员会糊弄人,拿出几十年的烂狗肉账让你查,那能查出个什么鬼来?他也不气,道:“不急,我看梧州一片崭新,不至于有什么大事。不如就从刚才那位妇人开始。至于我们要查的事,恐怕使君准备不了。”

    他又对刚才刺史介绍的长史与司马说:“五县的县令派人奏报朝廷,言说受到了使君的虐待。使君下令,恐怕他们不会到,还请二位传信,我想见他们一面。我去山里见面也可。”

    屋子里响起了抽气声,刺史脸也气白了:“荒谬!荒谬!”

    郭峻道:“使君莫急,是与不是,我们查访过了即知,绝不会冤枉了使君的!”

    你们都来查了,还说不冤枉?刺史强忍着怒气道:“清者自清!”

    余清泉道:“这是自然。”

    又对郭峻道:“咱们回去吧。”

    刺史忍着火气送他们出府,到了门口一看,王芙蕖竟没有走!

    司法佐上前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余清泉的随从上前,为难地道:“这位娘子不肯走。”

    他才开口,王芙蕖又抱紧了拴马桩,展示了为什么没能走。

    王芙蕖抱着拴马桩,回头大声说:“谁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灭口?你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刺史帮着他的人要霸占民女!把我的女儿逼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赔我女儿!”

    她一喝吆,招了许多人来围观,人越聚越多,余清泉与郭峻一时走不了。司法佐要人上去拉开王芙蕖,王芙蕖又大骂:“大男人,不要脸,你们来拉我一个妇道人家。”

    司法佐忙叫女差来拉她,女差又被江腾给止住了,谁个上来?回报的人说:“刺史大人叫女人没事儿不要出来露脸丢人,她们都不在。”

    郭峻本是不想管事的,见状不由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余清泉目光微沉,忽地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怎么回事呀?”

    围观的人群纷纷闪出一道缝儿来,一个扶杖的老者走了过来,人们都叫他:“荆翁。”

    余清泉命随从去问问这是谁,很快就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一位老封翁,人家儿子是六品,不比二位御史的品级低。余、郭二人迎了荆翁两步,询问荆翁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荆翁道:“我亦不知。天使问一问就是了,咱们小地方,好些年没有大案子,一定是小事。使君说呢?”

    刺史被架在了火上烤,实在不明白荆翁这个本地士绅这个时候来掺和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本地士绅当面唯唯内心并不喜欢他。新刺史比较注意维护士绅脸面,不幸的是士绅在工商上有巨大的利益。祝缨在时,费时费力将大部分捆在了一起,包括工坊的女工之类。新刺史又“以农桑为本”,要百姓以乡里为单位,不得随意迁徙,且限制女工,同时又限制甘蔗田的数量,新垦田地必须种庄稼。新刺史的种种举措,无论面上的理由正不正确,士绅口袋里的钱是确实少了。

    又有做官,眼看一批一批的子弟出来了,祝缨走了,大家又寄希望与新刺史。新刺史在这方面毫无建树。帮他干嘛?!张、范两家的小子在京城读书,又被祝大人捞去做官了,祝大人走到哪里,都是提携自己人的。

    帮谁,还用想吗?

    余清泉与郭峻一时走不脱,王芙蕖又在一边大喊,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

    余清泉道:“那便问一下?那个妇人,你且下来,你不好好说,如何为你主持正义?”

    荆翁也上前说:“这位娘子,我姓荆,现为这些官人们做保,你且下来,好好说话。”

    王芙蕖道:“我三舅妈的小叔子娶的就是你们家的姑娘,你可不能骗我!乡里乡亲说胡说八道,是要戳烂脊梁骨的!”

    “不骗不骗。”荆翁说。

    余清泉被迫与刺史在大庭广众之下升堂问案,其时南方已经开春回暖,人们也不怕冷,里外围了三层。

    先是王芙蕖告状,她自己会写字,递了个状纸。字差了点,却写得有理有据。余清泉看了之后皱眉问刺史:“使君为人做媒?”

    刺史早忘了这回事了,因为巫仁是花姐番学里的学生,刺史就跟花姐提了一句,仅此而已。花姐那时回他:“孩子算命有妨克。”在刺史这儿就过了,不是他记性不好,实在是这件事太小,不值得特意去记。

    他摇了摇头。

    这对巫家却是一件塌天大事,王芙蕖愤怒已极:“大人!红口白牙,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是您放了话,要为那个畜牲霸占好人家女儿,他哪里来的胆子狗仗人势?”

    荆翁道:“你好好说,别骂人,你说的是哪一个要作恶?”

    王芙蕖指名道姓说了刺史的一个长随,余清泉问刺史:“可有此人。”

    刺史这才想起来:“哦!原来是那一件事!”

    那就是有了?

    余清泉命把人叫过来。此人就在府里,很快上前,还有些莫名其妙与委屈。余清泉看此人三十上下,个头不高不矮,面相有些油滑,很符合一个机灵下人的形象。

    余清泉问道:“你如何仗势强占人家女儿,如实招来!”

    此人一见王芙蕖,仿佛明白了几分,又仿佛没懂。他很委屈地跪下说:“大人容禀。此事不干我们大人的事,是我心里喜欢娘子,她可没说不行啊!必是心里有我!只因她命格不好,会妨克丈夫。我便想,那便不拜堂,两个人过日子,我也如待妻子一般的待她,过下来也没甚差别。不知她们家如何忍心拆散有情人?”

    王芙蕖死死盯着他,眼珠子通红,将之前的词儿都给忘了,恨不得咬死这个贱人:“你这个畜牲!血口喷人!我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能看上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旁衙役心里叹气,上前喝道:“你这妇人,不许咆哮公堂!”

    衙役维护秩序是常见的,上官们没有说话。衙役趁机道:“你既不会回话,叫个说话清楚的人吧,叫你家主人过来!”

    王芙蕖与衙役对了个眼儿,怔了一下:“什么主人?”

    衙役放下心来,说:“你这奴婢,怎么能咆哮公堂呢?你家主人没有教过你吗?”

    王芙蕖记起了自己的词:“你这是什么话?谁是奴婢?我家可是正经清白的良民!怎么会让女儿给贱人当老婆?”

    荆翁以杖拄地,大声说:“胡说!从来良贱不婚!”

    余清泉、郭峻的表情变得严肃,两人一起看向刺史:“使君。”

    “良贱不婚”四个字妨害了多少有情人,现在终于干了一件好事。巫家是良民,被刺史带着上任的仆人,不出意外得是个贱籍。

    这就犯忌讳了。

    哪怕许多豪门的仆人能娶得上民间身家清白的姑娘,也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纵使做了,也会有一些补救的措施。譬如甘家娶亲。

    王芙蕖又说:“我不问良贱,就问没媒没聘,没有我家点头,他们怎么就敢认准了我家女儿就非得落他口里了?这是什么道理?他们干这事也干得太顺手了!是不是常干呢?”

    一想起来进山的女儿,她就难过,如果没有阴差阳错地认识了祝家人,这会儿孩子不被逼死也被糟蹋了!

    王芙蕖恨恨地道:“晴天白日的,畜牲竟然披上了人皮!父母官,鱼肉乡里!”

    刺史的目光更加阴森:“莫要攀咬……”

    随从忙说:“大人容禀,梧州的风俗就是这样的么……獠人家父母不禁儿女婚嫁……”

    荆翁大怒:“一派胡言!梧州哪里来的獠人?都是陛下的百姓!谁家不讲礼法,要儿女私奔的?放屁!!!”

    百姓开始鼓噪。

    不多时,又有张翁、范翁等“封翁”赶了过来,先说是来拜见御史的,不想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又有王芙蕖的三舅妈的小叔子也过来,帮着大骂:“我们什么风俗都有,就是没有叫畜类欺负咱们家女儿的风俗!”

    百姓围了刺史府,也不许叫长随走脱了。衙门要把他带下去,百姓就说:“必是要偷偷放掉的!”

    荆翁于是出主意:“拿个站笼,在府外枷了,再宣谕百姓散去。”

    余清泉与郭峻见群情汹汹,点头答应了,心里对这刺史的印象也差了许多。

    荆翁等父老赶紧为他们俩开脱:“御史大人是好官,在为大家做主呐!别围着大人,倒显得咱们是跟大人过不去似的。”

    百姓们直看着把那长随枷了放到站笼里,才不鼓噪了。余清泉又要命人散去,冷不丁的,人群里又有一人顶着一叠破纸过来求他们做主。

    余清泉道:“状纸交上来,明日开始,我们会巡查……”

    底下的人哭道:“求大人现在就判了吧,不然,小人怕明天就见不着大人了。衙门里欠我的钱呐!”

    细问了才知道,是刺史府里换了全套的新家具,做工精良、花费颇多,但是欠了铺子的钱。

    有这一个开头,接下来又有无数的状纸,且有人告刺史要逼死孤儿寡妇的,越说越严重。

    荆翁等父老帮同开路,才将余清泉等人勉强送回了驿馆。王芙蕖一路跟着他们:“求大人庇护,不然我怕半夜被他们抓走活埋了。我的女儿就是突然不见了的。”

    余清泉只得宣谕百姓:只管递状纸,我都收,但是别围我。又把王芙蕖全家都给安顿在了驿馆里,同时与荆翁等人又聊到了半夜。

    送走荆翁,余清泉才要休息,突然,外面又起了鼓噪声。郭峻两眼发直:“这梧州,这么乱了?之前不是说民风淳朴、日渐富裕的么?”

    余清泉命随从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随从还没出去,驿丞来了:“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人给您二位送礼,被百姓给发现了。”

    余清泉奇道:“没有宵禁么?”

    驿丞道:“这不要春耕了么?有些人为了准备春耕,就在地头守着放水,叫他们看着了。”

    给下来调查的御史送礼这也是大部分地方官员会干的事,一般御史也会酌情收取一部分礼物。刺史经了今天白天的事,不赶紧送些礼物疏通倒是奇怪了。现在被百姓叫破,是收的也不能收了,送的……自求多福吧。

    余清泉与郭峻穿戴整齐,打起火把出去安抚百姓:“我们奉陛下、朝廷之命前来巡查,必不会偏袒罪人的。”

    百姓这才渐渐散去,刺史送的礼物也都被打得散乱一地,一些绸缎被扯得乱七八糟。

    余清泉与郭峻终于可以休息了。

    第二天鸡叫,两人又爬了起来,对望一眼。余清泉道:“我本以为此行最难的是行路,岂料……”

    郭峻道:“这个刺史,不行!”

    余清泉摇了摇头:“是他的前任太行。”

    “诶?”

    余清泉道:“咱们这一路,越来越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是也不是?”

    “对啊!昨天都听懂了!”

    “也有一些说得不好的,但是士绅的官话都勉强可以。那个妇人也不错,还会写字了。教化做得好,这个我信了。”

    郭峻又说:“噫!又节俭,也不纳妾,也不纵情声色。竟还怜贫惜弱……”王芙蕖口里,祝缨真是样样都好。荆翁嘴里,祝缨真是民之父母。

    这两个人还举出例子,什么祝缨连家具都用竹的,新刺史一回来就要装饰刺史府。什么祝府拢共三、五女仆,其中四个还是后来雇的。什么给孤儿、寡妇谋生计,让她们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受人欺凌。

    余清泉点评了新刺史一句:“一个胶柱鼓瑟的庸人,他惹了众怒。官样文章足足的,实务一塌糊涂。”他隐了一句心里话:我来都比他强!

    他们昨天收了许多状纸,新刺史好像特意跟前任过不去似的,有些事不是非得“拨乱反正”的。荆翁说的好:“他为了显示不同,就偏要拧着来,不然不能显出换了个新刺史似的!他不是为了咱们梧州好,是为了显他自己。”

    把好事做坏,也是一种本事了。

    郭峻道:“现在已经这样了,咱们还没见獠人酋长呢。”

    “不可提‘獠人’。”余清泉叮嘱说。

    “好吧。还想早些回去的呢,如今一看,怕是不能够了。”

    “那就紧着些吧。”

    郭峻扭头向京城,却只看到驿馆的墙壁:“还是京城好啊……”

    ……——

    京城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三月了,正是定好的歧阳王迎娶骆家长女的日子。

    郡王娶妻本有规程,派什么样的官员为使、出什么样的仪仗,新娘子家里要做什么样的准备、有什么样的人护送进宫……等等。

    新人的服色都是从去年年底开始赶制的。新娘子年纪小头上的花冠都是特制的,沉重地扣在她的脑袋上。

    王妃的礼服繁复而沉重,小姑娘由两个侍女左右搀扶,领父训、登车、行到宫中,下车、步行、行礼。到得最后,全靠两个强壮的侍女把着她的臂膀,方将这场规定的礼仪走完。

    京城百官也不得闲。

    凡品级够的、相关的官员,须得先到宫中围观盛景。东宫设了喜宴,但是有宫禁,官员们不能在宫中留得太晚。

    皇帝事先下了令,不止要宫中热闹,永平公主府也得热热闹闹的,所以要分出一些官员来,必须到永平公主府道贺。连丞相都要到永平公主府喝一杯喜酒。

    祝缨作为鸿胪寺的官员,东宫的喜宴她要去,永平公主府的喜酒她更得喝。宾客众多,公主府做了万全的准备,史胤使出了浑身解数,只为将宾客们安排好。

    祝缨一踏进府里,他就迎了上来:“少卿!少卿,有事相托。”

    “诶?什么事?”

    史胤道:“少卿请看,这些许多人,我怕照看不周。少卿的位子在那里,您周围的人,还请帮忙照看一下。万一有事,请及时告知我。”又指一个小宦官,让他跟着祝缨,方便传话。

    祝缨道:“何必客气?公主家的喜事,还有闹事的不成?”

    史胤道:“您不知道,今天什么人都有。上面是相公们,那边是宗亲们,您周围都实干之才。那一边,名门公子,旁边还有些纨绔呢。”他把纨绔二字咬得很低。

    总之,平时王不见王的一群人,现在聚齐了!

    祝缨道:“好。”

    她与小宦官往里走,果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情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安排,周围都是身份一致的。王云鹤就与施鲲、六部尚书之类的人物在一处,刘松年的周围多清流文士,诸王在一起,祝缨留意到还有许多传说中的“名门子弟”。她与他们接触不多。

    这些人的家族名满天下,祝缨却少与他们打道,这些人看她也如同看“小老头子”一般。她既不携妓出游,也没有什么名篇佳作,更没有潇洒风流的事迹,整天想着做事、升官、捞钱,怪庸俗的。

    祝缨只与这些家族中已经出仕且干出名堂的人熟悉些,譬如郑熹之流。

    她的旁边是沈瑛,沈瑛似乎对这样的场合颇为适应,已与周围的人喝上了。祝缨看看左右,实在无聊,再看刘松年,好像打算要走了。

    祝缨打算过去与他打声招呼,才走到他的面前,忽然见一个面带忧色的小宦官匆匆走了过来,到王云鹤、施鲲席上说了什么。王、施二人放下筷子,与主人家说了两句,相偕离开。

    祝缨与刘松年对望一眼,刘松年说:“要出事。”

    祝缨道:“怕是已经出事了。”

    小宦官的脸色很糟糕了,祝缨认得他的脸,他是皇帝身边的人,蓝兴的干孙子。

    翁翁

    丞相在哪里都会是焦点,即使是公主家的喜事,也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两位丞相离开,马上引起了一阵议论。许多人都有了与刘松年和祝缨相似的答案——出事了。

    小宦官来的时候没有太多的人注意,等到他站到两位丞相身边,与两位丞相说话,再陪着二人走开,他的身上也聚了许多的目光。小宦官年纪还不大,作戏的本事还没到家,脸上的表情引起了更多的猜测。其中不乏认识小宦官的人。

    难道是皇帝?

    永平公主心里“咯噔”一声,女儿才嫁,父亲万一再……与她骨肉相连的两个人现在都在禁宫之中啊……

    她能想到的,更多的人早就想到了,诸王大臣心思活络,无不在考虑怎么早些离开,好探一探虚实。今天这大喜的日子,皇帝亲自下的令,要大家来吃喜酒,中途却有宫中的内官叫走了两位丞相!即使发生了紧急事务,叫一个过去临时也能应付了。要说是天大的事情,应该再宣几个重臣才对。

    处处透着怪异。

    人心浮动,只有没心没肺的纨绔们还在戏笑。祝缨对刘松年道:“诸王还在席上,太子父子都在宫中,问题不大。”

    刘松年努努嘴:“麻烦不在宫中,在所有人的心里。人心呐,不安啦。”

    祝缨看过去,诸王也不似之前那么从容了。鲁王站了起来:“哎,喝多了,头疼。”说着就要辞行回家。

    刘松年对祝缨道:“我也得走了,你去找郑七,叫他别傻坐着了,他是京兆!”

    祝缨道:“是。那这儿呢?”

    刘松年唇角一翘:“他们想自己找死,你拦着做甚?”

    他走得比王云鹤还快,史胤等人来不及送行,鲁王又同永平公主夫妇道别,骆晟与永平公主无言以对,两人也愁上了,讷讷地与鲁王道别。众臣大多起身,祝缨要去寻郑熹,郑熹已经对永平公主说:“这些人一同回家,我得去维持一下秩序。”

    借口找得四平八稳。

    祝缨又坐了回去,她的桌上没有酒,就拿一壶温茶,慢慢地斟了一盏,细细地品着。

    沈瑛本已起来了,看她过来坐下了,又停住了,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祝缨道:“我是来吃喜酒的。”

    沈瑛直摇头。

    祝缨也在心里摇头,给他倒了一杯酒:“没事的,喝酒吧。你能去哪儿?能干什么?”

    这个时候既不在宫闱之内,就只有“稳”一个字。乱蹿什么呢?沈瑛勉强坐了回去,拿起酒杯,抖落了半杯酒,急急将剩下的半杯倒进了口中。

    祝缨才吃了个半饱,就被小宦官请到一边——骆晟想问一下她的看法。两人在骆晟的小书房里坐下,骆晟道:“公主派人去宫里打听消息,到现在也没回音,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

    祝缨看着骆晟焦虑的表情,心道:我有办法,可你干不了。

    口上说的是:“眼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相公们已经入宫了,大人该相信他们的本事才对。且太子还坐镇宫中,能有什么事呢?”要是你能把诸王留住就更好了,可惜不是那块料啊。

    骆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么?”

    祝缨道:“我觉得问题不大。”骆晟没听懂话中之意,问题不大,就是还有问题,只不过有人能处理,事情不至于恶化。他放心地放祝缨吃饱喝足之后离开。

    祝缨却小小地生了一下气,回家之后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睡了。既没有去找郑熹探听情况,也没试图伸出耳朵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有事,但是问题不大,她插不进手,不如睡觉。

    …………

    祝缨一夜安睡,宫里许多人却夜不能寐。

    包括东宫。

    骆家小姑娘才刚离开了父母到了舅舅家,今天早上天没亮她就摇醒梳洗打扮,一番礼仪下来成年人尚且吃不消,待到送入新房,她已精疲力竭。看到她的上下眼皮直打架,陪嫁的侍女低声道:“您小睡一会儿,殿下过来了我叫醒您。”

    “不行的,”小姑娘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的软甜,“还有礼未完,这身衣裳不好穿脱。”

    “不脱,我拿垫子垫您身后,您歪一着眯一会儿。”侍女说。

    小姑娘身量还没长成,几个大垫子一堆,险些将人给埋了。她伏在垫子上,头冠歪在了一边,含糊地道:“一定要叫要醒我。”

    说着眼皮一粘,睡着了。

    侍女们安静地侍立一旁,等着歧阳王忙完外面的事情,到这里来行完最后的礼仪,然后小夫妇就可以分开休息了。侍女心情不错,盼着歧阳王赶快过来,这样大家就都能休息了!虽不圆房,明天一早可是要早起拜舅姑的。

    等了一阵,外面响起人声,侍女忙轻轻将骆小姑娘扶起,另一个侍女轻手轻脚地上前给她扶正头冠。小姑娘用鼻音说:“要开始了么?”

    侍女们急忙为小新娘最后整理妆容,歧阳王快步走了进来,侍女却惊讶地发现没有司仪。陪侍永平公主出嫁又陪小王妃嫁回宫中的妇人镇定上前,一脸严肃地询问:“殿下,这是什么礼数?”

    歧阳王微微颔首,道:“阿翁病了。”

    妇人脸色顿变,歧阳王道:“阿姳。”

    骆姳还在半梦半醒间:“嗯?”

    歧阳王又上前两步,离床三尺站住了,道:“阿姳,你随我来。”

    侍女们慌忙扶起小王妃,给她穿上鞋子。歧阳王伸出了右手:“来,我带你去见阿翁。”

    “哥哥?”

    歧阳王轻声说:“阿翁病了,咱们去看望他。”

    “翁翁?”

    歧阳王点了点头,握住了骆姳的手:“莫怕,阿爹与相公们都在御前。”

    “好。”骆姳说,她的心很慌,比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更慌。好在牵手的人她不算陌生,这位丈夫是她认识的表兄,仿佛是一个依靠,她用力回握拿只大手。

    歧阳王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察觉她走得磕磕绊绊,一手托着她的头冠,一手揽着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在一片惊呼声中大步走了出去。出了殿门之后便不用自己走了,歧阳王将小新娘抱上了步辇,一面扶着小新娘的头冠,一面说:“莫怕,只是一时晕眩,但咱们该去探望侍奉的。”

    骆姳伸手也扶一下头冠,问道:“那我阿娘知道吗?她来了吗?”

    歧阳王道:“她在家好好的,阿翁没有病很重,咱们不要让她担心。”

    一行人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蓝德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老远地迎了上来:“可算来了!”

    歧阳王问道:“如何?”

    蓝德小声说:“陛下晕过去了。”

    骆姳小声惊叫,又掩住了口,蓝德躬着身子说:“奴婢父亲见势不好,就先往东宫报信儿了。又派人去告诉两位相公了,没有告诉诸王。奴婢的父亲说,陛下想让殿下的婚礼热闹些,搅了兴致陛下反而要怪罪的。就只请了丞相入宫。”

    歧阳王唇角往上一牵,又反射性地垂了下来,问道:“阮大将军呢?宫禁呢?宫门关了吗?”

    蓝德张口结舌:“这……只、只关了陛下寝殿的门。”

    歧阳王道:“快宣阮大将军来面圣!”

    “是!”

    “且慢,宫里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奴婢父亲,让不要走漏消息了。”

    歧阳王心道:聊胜于无。对骆姳道:“阿姳,咱们进去吧。”

    小夫妻进入殿中,御医忙忙碌碌,宫女、宦官都焦虑地等着结果——皇帝的命就是他们的命,皇帝如果死了,这些人没几个能活的。第一个死的就是所有给皇帝看病的御医,然后近侍们怎么也得殉上几个,大家都很急。

    歧阳王看到了太子、太子妃,太子妃道:“怎么把阿姳也带来了?”她先过来握住了骆姳的手。歧阳王低声道:“应该的。”

    骆姳在床边叫了几声:“翁翁。”

    床上的皇帝没有声响,太子妃将她带开来一点,道:“别叫啦,让御医瞧瞧再说。”御医额上的汗珠冒得更凶了。

    过不多久,阮大将军到了。几人一阵低语,蓝兴低声说了自己的布置。阮大将军道:“我这就下令关闭宫门!”

    人还没有走出去,丞相又到了,两个老头儿跑得一头汗。进入殿下,开口便是:“关闭宫门!”随后,王云鹤道:“除此而外,不要再做多余的事。御医,全力救治陛下!”

    太子犹在云雾里,歧阳王问道:“就这样了吗?”

    施鲲坚定地说:“就这样!”他与王云鹤匆匆分了一下工,两人轮流值班,再以政事堂的名义给郑熹下令,让他留意京城治安。

    王云鹤道:“从现在起,你我必有一人在宫中。太子与歧阳王必须都在宫中!”

    施鲲道:“好!”

    说话间,皇帝悠悠转醒,骆姳第一个发现,不等御医宣布就大声叫了一句:“翁翁!”

    皇帝睁开了眼,又好像没有睁开,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蓝兴上前将他扶起。小心地伸手在皇帝面前晃了晃,皇帝……看不见了。

    皇帝的心有些慌,叫了一声“蓝兴”。蓝兴道:“奴婢在!”

    “刚才,我听到谁叫我?”

    骆姳又叫了一声“翁翁”,歧阳王带着她挤上前:“阿翁,我们都在。阿爹阿娘也来了。两位相公也过来了。阮大将军就在面前守卫。”

    皇帝的手用力攥住蓝兴的胳膊,问:“太子呢?丞相呢?禁军在干什么?”

    被点到名的四个人上前。

    皇帝问道:“外面如何?”

    王云鹤道:“变起仓促,臣等只来得及赶到宫中,现请旨……”

    这事儿没法儿埋怨,最早发现情况的是皇帝的贴身内侍。蓝兴已经做得不错了,通知了太子而不是藩王,又通知了丞相,然后还尽力封锁了消息。至于关上宫门再有布置之类的事情,也就甭指望蓝兴了。只要还有脑子就得知道,眼前得防着两件事:一、万一皇帝死了,怎么收拾局面?二、万一皇帝没死,怎么办?

    所以蓝兴不能干得太多,他不敢对阮大将军下令。最合适下令的是皇后、太后,但二位早死了。

    如此一来,必然会有漏洞,皇帝病倒的消息现在说不定已经有很多人明确知道了!好在皇帝醒了,问题不大!但需要善后。此事也如刘松年所言,麻烦不在宫中,而在宫外,是宫外的人心。在大家心里,皇帝已经到了该出事的时候了,否则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无端猜疑、蠢蠢欲动。

    王云鹤的意思,是要安抚人心。反正皇帝好好的,宫门可以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外紧内松。

    皇帝暂时失明,慌乱之后恢复了一点清明,问道:“你们喜酒吃得怎么样了?”

    王云鹤道:“臣等进宫之前,还是很热闹的。”

    皇帝冷笑一声:“告诉郑熹,让他好好看着京城,谁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让他都报给我!”

    “是。”

    “还有谁在?”皇帝问。

    太子等人都上前问好,皇帝有点烦躁,问道:“没有别人了吗?”

    蓝兴轻声又将在场的人报了一遍,皇帝道:“召刘松年来!”

    “是。”

    皇帝连发几道命令,王云鹤放下心来——圣上清明。

    刘松年早早地从永平公主府离开了,王云鹤等人前脚进宫,他后脚就在宫外候着。诏令一下,须臾便至。

    歧阳王惊讶地发现,听到刘松年进殿,皇帝的紧张的表情缓了下来,在空中挥了挥手:“来,这里。”

    ……

    刘松年快步上前,握住皇帝的手,伸指搭在了皇帝的腕上,面色凝重。

    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不急。”

    刘松年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

    皇帝道:“拜相。”

    刘松年问道:“什么?”

    “你。”皇帝说。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万没想到皇帝会有这样的安排。刘松年,天下文宗,但是几十年来没见着让他干什么治国的实务呀!倒是太子面露喜色,他好文学,更是倾慕刘松年。只是以往不大敢招惹这个人,刘松年的破烂脾气,也就对皇帝稍好一些。

    刘松年以往不结交诸王。

    他做了太子之后,又有许多闹心事,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实是为刘松年高兴。

    刘松年道:“我如何做得丞相?”

    皇帝道:“就是你了,我自有深意!”

    王云鹤对刘松年使眼色,刘松年只得闭嘴,心里觉得皇帝傻了。

    皇帝又说:“明日早朝!”

    太子道:“阿爹如今抱恙,不如静养。”

    皇帝骂道:“放屁!我还没死呢!就要隔绝内外吗?”

    把个太子骂懵了,亲爹瞎了,让亲爹休息,哪里说错了?

    歧阳王低声问小妻子:“阿姳,累不累?”

    “药师。”

    歧阳王小名药师,听到皇帝叫他,忙挤上前去:“阿翁。”

    皇帝道:“我很好。阿姳也来了么?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怎么都来啦?我又没有事。”

    骆姳不知怎么的,心里有许多的酸涩与委屈,终于哭出了声:“翁翁。”她扑到了皇帝的床前,头冠一歪。歧阳王扶好自己的小新娘,皇帝的手落在了外孙女瘦弱的肩膀上:“莫哭莫哭,我在我在的。”

    骆姳道:“我要陪翁翁。”

    皇帝微笑道:“傻孩子,你今天不该在我这里呀,翁翁没事。药师。”

    歧阳王低声对小妻子说:“要陪阿翁,咱们也先回换身衣服,好不好?你这样不方便,这身衣服太累了。”

    皇帝听着两人说话,微微一笑:“去吧。”又说太子和丞相都可以退下了,独留阮大将军和刘松年。

    太子与丞相只得退走,歧阳王也带走了骆姳。皇帝对阮大将军道:“从今天起,你要格外警醒!外紧内松,不要让他们勾连消息。禁军中要格外重用可信的旧家子弟。”

    阮大将军领命。

    最后,皇帝留下了刘松年。

    刘松年道:“确实该静养的。”

    “哼!说这话你信吗?”皇帝问。

    刘松年道:“信。”

    皇帝叹气道:“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二十年前召你进京的时候,就是预备着我死的那一天你可助太子稳定局势。”

    刘松年不客气地说:“先太子不用我。陛下也莫提万年之期。”

    皇帝道:“我也不想提,我可不想有齐桓公的下场!你须帮我。当年安王为乱,你帮的我。事了拂衣去,你走得毫不留恋。如今可不能再走了。”

    “陛下已立太子。”

    “他不如我儿,压不住兄弟!王云鹤有治国之才,宫掖之间,他太迂直了。”

    “只有我刻薄奸狡。”

    皇帝低声道:“我信你。别人的心里,有江山、有抱负、有天下大同还有门户私计,应付皇帝啊,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只有你,心性至纯,你会帮我。”

    刘松年低声道:“我也不配做丞相。”

    “我说行,那便行。除了你,我能信任的只有这些宫监了。”

    “丞相挺好的。”

    皇帝冷笑:“他们对天下挺好,对我未必。明日起,诸王轮流侍疾。”

    刘松年道:“太子敦厚,不会有非常之举的。”

    “他的脑子想不到,还有别人呢?皇帝啊,想安安稳稳的死尚且不可能,所以才不想死啊!”

    刘松年道:“没几个帝王身后凄凉的,你想多了。”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

    刘松年也不跟皇帝争:“好吧,你好好休息。”

    皇帝道:“知道啦。”

    刘松年道:“让蓝兴出宫。回他家住一晚,直到该说什么、做什么吗?”

    蓝兴躬身上前,翻着眼睛先看向皇帝,然后想起来皇帝看不见了。皇帝道:“为什么……哦!蓝兴,你去,听他的。”

    蓝兴小心地说:“只要有人问,就说,陛下安好。”

    皇帝道:“记下都有谁问你!”

    “是。”

    皇帝闭上了眼睛,睁眼闭眼都是黑暗,他也分不清是是梦是醒。守候的人不敢马虎,歧阳王安顿完小妻子,又和太子一起守在外面。两个半丞相分了工,今天施鲲,明天王云鹤,明天一切正常的话,后天刘松年。

    次日一早,小朝,诸王大臣看到了皇帝被扶上御座。不等他们轮流奏事试探,皇帝便下了两道命令。第一就是刘松年拜相,且催促今日就办。第二却是催促给承义郡王办婚礼。

    退朝后,留太子与鲁王侍疾。

    阳谋

    祝缨无聊地摸着猫,听对面的沈瑛文不对题的胡说八道。

    今天一大早,许多官员在进皇城之前还是提心吊胆,在城门听说皇帝正常上朝、丞相重臣正常到岗之后,又都恢复了国家栋梁的“老成持重”。三三两两地往自己的衙司走去,边走又边与自己相熟的人打机锋、使眼色,呼朋唤友“小聚”。

    祝缨倒无所谓,如果有事,郑熹十有八、九会招呼她连夜帮忙,这货绝对不会让她清闲的。没有,就代表没事儿。

    沈瑛就不一样了,他没有特别准的消息渠道,心颇不安。鸿胪寺这两天也没什么大事,沈瑛很难得地找上了祝缨。他拿着一份可有可无的公文,是鸿胪寺日常的祭文,级别不高不低,是某刺史的母亲去世了。

    祝缨道:“这事儿您定就成啦。”

    沈瑛道:“我怎么能独断专行呢?看一看吧。”

    祝缨也就随便瞄了一眼,道:“一看这些文绉的就头疼。”

    两人就此聊上了,沈瑛先忍不住说:“也不知道昨天到底是什么事。”

    祝缨道:“等会儿大人从朝上下来就知道了,你要问他,他一准儿会说的。”

    沈瑛道:“要起风啦——”

    祝缨也跟他瞎扯:“风再大,我只管进屋,把门窗关好,等风过天青,依旧过日子。”

    沈瑛看了她一眼,祝缨道:“难道你我能扛得过天时?何必上赶着讨一身狼狈呢?”

    沈瑛心道:你个出身寒微的光棍儿当然不愁,你怎么样都是白赚的,我却与你不同。

    沈瑛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照顾呢,新立太子大赦天下,他岳父一家终于可以“遇赦还乡”了。老婆跟他闹了半辈子,让他帮忙把人捞回来,沈瑛当年口上说得正义凛然,找了诸多理由,实则是根本没那个本事轻松捞人。现在好了,岳父一家可以回家了。

    哪知妻子又在琢磨着帮衬娘家。理由也很充份的,在流放之地几十年了,就算攒点儿家底,也是在穷山恶水之地,房子家什卖不了几个钱,一家子也没多少细软,老家家产也早抄没了。回去还得生活。

    他的妻子甚至打算把娘家人接到京城,好就近接济一下。娘家的侄子、侄孙读书也方便。

    儿女都长大了,老妻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沈瑛一个头两个大。

    祝缨看他说着说着又不说了,也乐得安静。又过一会儿,骆晟才下朝。祝缨留意了一下时间,骆晟比平时回来得晚了一些。

    沈瑛也注意到了,见到骆晟就先问了:“驸马辛苦,可是遇到什么大事?”

    骆晟的脸色并不很好看,道:“走,进去说。”

    三人到了骆晟的房里,骆晟等二人坐下,才说:“陛下……陛下……看不见了。”

    沈瑛大惊:“陛下不见了?”

    骆晟道:“你坐下!”

    祝缨问道:“眼睛?”

    骆晟点了点头:“昨天突然昏倒,醒来之后就目不能视了。”

    祝缨放下心来,如此一来昨天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问题不大。

    骆晟又说:“以刘松年为相。”

    “啊?”这下祝缨与沈瑛同时惊讶了。不是说刘松年不好,在沈瑛看来,刘松年是天下文宗,当然是极好的。在祝缨看来,刘松年脾气可爱,脑子也没坏。但是做丞相?总觉得太突然了。

    骆晟的口气有点迟疑,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他有海内人望,陛下说合适,丞相们也没有异议。”

    祝缨心说,刘松年在京城得有二十年了,位高而无实权,也没在地方打磨,也没在中枢操办实事。这是要干嘛?

    等一下!她突然想起来郑熹对刘松年有过的评价,心里突然有了个猜测。

    骆晟道:“都准备给新相公道贺吧,眼下再没别的事了,也不要再有什么事了。”

    祝、沈二人忙答应了,祝缨道:“我还去外面看一下,前几天春雨竟多了起来,有几处漏雨了。”

    骆晟道:“这还用你亲自去看吗?他们怎么办差的?”

    祝缨道:“不是四夷馆,是太子旧邸那里。”

    骆晟道:“哦哦,那去吧。”

    沈瑛还想从骆晟这里再问一些讯息,于是又拿出那一份公文来,祝缨起身往外,走不两步便有小宦官一路跑了过来。小宦官有点面生,祝缨扬声道:“那是谁?去个人问问。”

    沈、骆二人停了口,骆晟这里的一个吏目匆匆上前,看了骆晟一眼,骆晟点点头。吏目快跑过去,又跑了回来:“大人,歧阳王与王妃马上就到。”

    祝缨暂停了脚步,与骆晟、沈瑛一起等歧阳王,心道:聪明人。

    藩王往六部九寺跑,是不合适的。歧阳王带上小妻子来见岳父,皇帝绝不会责怪于他。

    祝缨也第一次看清了骆姳,小姑娘粉嫩可爱,一身锦绣,头发已不是小姑娘的样子,添上了假发梳成个已婚妇人的髻。她不像婚礼时那样的盛妆,今天走路是不用侍女两边搀着了。小小的脸上带疲倦,看到骆晟之后又绽出了一朵安心的笑。

    两下见礼,歧阳王又是制止三人行礼,又是要还半礼。骆姳等到礼毕,才叫了一声:“阿爹!”

    软软脆脆的,鸿胪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骆晟高兴地伸出手想抱女儿,半途又缩了回来,笑道:“哎,来了。”然后对上歧阳王:“药师,你可真是……可真是……”

    歧阳王道:“昨天她可惊着了,哭了半宿。”

    “我没有。”骆姳说。

    两个男人都笑了。

    骆晟对沈瑛道:“刚才的事儿就那样办吧。”祝缨见状也告辞:“下官也出宫去了,午饭恐怕回不来了。”

    沈瑛不太想走,却也不得不留恋地离开。歧阳王一直看着祝缨,今天虽然无事,昨天确是凶险的,他还记得是祝缨提示他要住在宫中,这不就赶上了么?他想与祝缨再说两句话,哪知人家对他一礼,又对骆姳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歧阳王有些失落,自打父亲做了太子,他就没这么被人冷落过了。可真是……可真是……

    明天继续带小王妃来见岳父吧。

    ……——

    祝缨离开皇城,先去太子旧邸看了一回房顶,然后就去了京兆府。

    郑熹早会都开完了,今天的的京兆府比较忙,继昨天的“留意京中动静”之后,郑熹又布置了人,从今天开始,严控京兆府的各方动向。想监视所有的亲贵是不太可能的,郑熹换了个办法,不监视特定的人,而是选定几条通往宫城的路。

    他分派了人手,在几处紧要的地段上巡逻,一旦发现有情况,马上示警。

    祝缨到京兆的时候,郑熹正在对着京城的地图琢磨,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祝缨也不客气,走到他的身边,也去看那张地图。这张图除了坊市城垣之外,还圈了几处地方。祝缨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诸王、重臣府邸之所在。

    郑熹转过身来将她上下打量:“嗯,不错,还沉得住气。”

    祝缨道:“也没什么要我心浮气躁的事啊。”

    “没事你能跑出来?是来了胡使还是来了番王?还是要拦进京告状的?”

    “哦,去太子旧邸看看房子漏水。”

    郑熹撇嘴,祝缨又添了一句:“人家女儿女婿去看望岳父,我再呆在鸿胪寺妨碍人家叙天伦里就未免不识趣啦。”

    郑熹道:“药师是个聪明人。”

    两人又一同看那张图,郑熹道:“万没想到,又添了一位丞相。”他的口气有些感慨,他还以为自己再熬个几年,就有希望进政事堂呢,没想到是刘松年占了先。续弦之前面上还好,续弦之后刘松年算他半个岳父,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祝缨道:“下一个就是您了吧。”

    “胡说。”郑熹轻斥一声,话里带着点笑意。他伸手指了指几处,低声道:“一旦有变,要留意。”

    祝缨道:“会有变吗?太子、歧阳王都在宫里了。”

    先太子薨逝之后,皇帝不立太子,诸王虽然本事不够强,谁叫是皇帝的儿子呢?依附的人一大堆,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势力。如果不立太子,皇帝哪天死了,保不齐各派真要打起来。这也是丞相、大臣们体谅来体谅去,终于体谅不下去,非逼得皇帝立个太子不可的原因。

    在此之前,郑熹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可能发生动乱争位。立了太子之后,诸王有势力就不是大问题了。她还给东宫支了一招,把歧阳王也留宫里了。皇帝要是死了,太子在宫中,还有个歧阳王拿主意。

    如果把昨天看成一次预演,宫中的举动很有章法的。真有事,只要封闭宫门,先秘不发丧,再以皇帝的名义召集诸王、大臣,把人把诓进宫里,再灵前即位,诏告天下。

    问题不大。甚至比当年安王之乱还要容易平定,四十年前离开国还比较近,那个时候的安王也曾督军平叛,手中还有甲士。现在的诸王,账面上只有王府的那些卫士,还都是没上过战场见过血的。

    郑熹道:“你不懂,还是小心为妙。一旦有事,你也要留神。万一我通知不及,你又找不到我,自己拿主意。到时候若路遇十三郎他们,也不要迟疑,要速下决断……”

    “好。”祝缨记下了这几处。

    郑熹又指了几处:“当年安王那件事,就是从此处进……”絮絮地说了一些,最后问她去了刘松年家没有。

    祝缨道:“我晚些时候再去吧,现在也挨不上号。”

    郑熹戏谑地说:“你还挨不上?不是常去他家,一去半天的么?还住过几回?你们很聊得来嘛!去吧,他看别人烦了,不定怎么折磨人呢。”

    祝缨道:“没跟他聊。”

    “嗯?”

    “以前在梧州的时候,偶尔回京到他府上,还能多说几句。近来见得多了,话都说完了,不过静坐而已。”

    郑熹道:“能让你坐也是不错的。去吧,这个人可不简单,别当他只是个会教小孩子唱儿歌的老翁翁。”

    祝缨笑道:“我虽不熟悉他的过往,然而看一看王、施辈如何待他,也能知道不简单了。既看不透,我只感激他这些年来的援手,别的我也不管。”

    “有空多到家里来坐坐,或到这里来找我,唉,多事之秋,要多联络。”

    “是。”

    …………

    祝缨出了京兆府,先去老马的茶铺走了一趟。老马虽死,客人习惯了这个称呼,仍称这里是老马茶铺,新掌柜也以讹传讹被叫成了“老马”,新掌柜他也就默认了下来。

    祝缨到了茶铺,叫一声:“老马。”

    “老马”忙迎了出来:“小祝大人。”

    祝缨笑问:“生意兴隆?”

    老马陪了点笑:“托福托福。”是真的托了福,这处茶铺也不高级,普通的茶叶。自打祝缨回来了,老马从梧州那里拿茶方便,省了一道手续,不必给二道贩子钱。祝缨与京兆关系不错,也为老马省了不少麻烦。

    茶沏了上来,上茶的是老马的妹妹,她用一个托盘先放上了一盏“好茶”托给祝缨。再去将大碗的普通茶放了满满一托盘,托去给胡师姐等随从喝。

    这妇人当年与她还有一段渊源,祝缨好奇地问:“你家不是在乡下有田?春耕完了吗?你怎么来帮忙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这妇人是出嫁了的。小两口虽然清贫,但是在城外乡下有一点微薄的家产。

    妇人眼圈儿一红,吸一吸鼻子,道:“哎,糊口。”

    祝缨道:“不对。是遇到难处了么?”京畿这些年没有什么大灾,一般的百姓如果没遇到什么大病大难失火失窃,辛辛苦苦土里刨食能混个温暖,冻饿不死。春耕还没结束就跑到城里帮忙,不对劲。

    老马低声道:“他们家……”

    祝缨道:“说下去。”

    老马道:“他们开了点儿荒地,都开熟了,鲁王要圈占荒地……”

    祝缨一听“圈占荒地”就全明白了:“地还没上报。”

    妇人眼圈儿一红,道:“是。还,还没来得及。还没收几茬好庄稼,报了,就要缴税,想着再多攒两年粮。哪知道,一下子全没了。我男人与他们理论,又被打了,正病在家里,孩子们也……”

    朝廷鼓励垦荒,但在京畿开荒是不容易的。京畿的能人多,权贵遍地走,条件好的地能占的就早被占完了,普通小民就是那个“被占”。京畿不是没好地,是没有留给穷人的好地方。想要糊口怎么办呢?往条件更差的地方去开荒。

    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开荒,就是要开垦荒地。荒地,在田簿上就没有记载为农田,所以才能开荒。没开好之前,谁也不会去申报它是农田,不申报就没有记载。没有记载,即使正在开垦,也代表它在账面上就是一块荒地。

    听起来全是绕口的废话,但是鲁王,或者说权贵们的“阳谋”就在这些废话中了。

    一片荒地,在开成熟田之前,它名义上还是荒地,没有官府的记录。没有记录,想告状都没根据,这块实际上已经能够出产粮食的地方,它在官府的账上是“荒地”。你说是你开垦的良田,证据呢?你不给衙门上报,你还有理了?荒地,不受法律的保护。

    鲁王如果说,我要圈占民田,那可能被耿直的御史参、被正直的京兆尹追着骂,如果说想要块荒地,那他必能如愿。

    开垦不易,先不上报,就不用纳税,老马的妹妹干得也不能说是错。开荒还没回本儿呢就缴纳,这地不是白开了么?即便朝廷有个开荒三年免征、五年免征的优惠,如果从挖第一铲子土开始算,三、五年对百姓而言是紧巴巴的,不太够用。所以一般人会稍稍缓报几年。

    老马妹妹家倒霉,就遇着了这么一件事。

    “不上报官府缴税我就不认你这个账”这事儿祝缨在梧州天天干,鼓励垦荒,祝缨在梧州也是天天干。

    这一套手段她可太熟了,只不过她不跟普通百姓较劲,手也松,能等人过上正经日子之后再算,税也收得低。

    京兆这儿,现在是郑熹在管,他也不是个狠辣的主儿,但是鲁王这个官司如果现在落到他的手里,他也只会和个稀泥。与朝政比起来,鲁王的一点“荒地”并不能算什么。

    也许郑熹还一肚子火:开荒不报,这是想干什么?隐田?赋税流失?

    祝缨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摸了一把钱:“这个先拿着。”

    老马还要推让,他的妹妹一脸的难为情,她确实需要钱。祝缨笑笑,将钱放到桌上,又摸出一小块金子也放在铜钱上面。

    兄妹二人又跪了下来,祝缨道:“起来。你们也没什么大错,不该突然之间一无所有。我现在还不能许诺你们什么,这些先拿去应应急。你们起来,我有事要问你们。”

    兄妹二人听到要问话,爬了起来。祝缨先问他们有多少田,又问还有多少人与他们的遭遇一样,继而问有类似遭遇的人有多少,等等。

    问了个差不离,祝缨带胡师姐等人离开。离开茶铺又有一点惋惜:刚才应该把青君他们几个都带过来的。

    胡师姐等人的情绪又是生气又是低落,她们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受欺凌的百姓了。与此处相比,梧州真是乐土。

    唉,现在也不乐了,也不知道御史查得怎么样了……

    腰扇

    刘松年拜相是一定要道贺的,祝缨从老马茶铺离开之后就回家安排了往刘府的贺礼,她亲自到库里挑拣。

    祝缨的家底子相较与她的出身来说可谓丰厚,较之京城豪门望族又不算什么了。打从大理寺开始,她抄家赚的外快大头要孝敬给上峰,做了刺史之后,钱是存了一些,文士喜欢的古籍字画之类却是少之又少。库房里有一种直白坦诚的、摆脱贫困的气息。

    祝缨先取了些珍珠,后挑了一套茶具,再拿一套金器。到内室将一个不起眼的黑匣子打开,选了两支灵芝,从上次永平公主给的药材里又挑了根人参。没往可怜的卷轴书籍上看一眼,径直走到了一个架子前,对项乐道:“取一匣金子,再挑二十匹彩缎。”

    项乐道:“是。”看到祝缨伸手从架子上又拿了一匹黑色的绸子,忙上前道:“我来。”

    祝缨摆了摆手:“这个是我自己用的。”

    项乐垂下手去,招呼人一样一样将东西抬出,写了一张单子拿给祝缨过目。祝缨提着绸子,扫了一眼单子,道:“行了,就这些吧。”

    项乐道:“那帖子?”

    “我来写。”

    项乐道:“那,我亲自送过去?”

    “行。”

    “要是那边府里问起您,我该怎么回答呢?”

    “就说知道他们现在忙,不去添乱了,等刘相缓口气再来。”

    项乐道:“是。”

    祝缨提着绸子到了书房,将绸子往一旁的榻上一扔,项乐上前研墨。祝缨写完了帖子,问项乐:“三娘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项乐道:“还没有,不过她赶路快,应该已经到了小半个月了。御史也应该已经到了,怎么都能看出些端倪来了。想必消息还在路上。”

    “一有消息就报给我。”

    “是。”

    “去吧。”

    “是。”

    天还大亮着,祝缨走到榻边将那匹绸子扯开,伸开左手,量了两拃,翻折过来捏着折痕。抽出短刀开了个小口,“嗤——”一声,撕下长长的一宽条下来。

    祝银赶忙上前道:“大人,我来。”

    祝缨将小刀佩好:“这样就行了。”她将宽绸对折再对折,双手理起敷在眼上,捋着黑绸在脑后系了个结。

    祝银微张了口,又上前了一步,一脸的惊讶:“大人?您……”

    祝缨侧耳倾听,慢慢地、小幅地挪动了一下脚尖,微微偏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听一个旁的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话一样。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向前乱摸,不知不觉间还是忍不住伸了伸手。

    这样的举动让祝银完全看不明白,想来祝缨这么做自有其道理,祝银还是反射性地去扶祝缨的手:“大人要干什么只管吩咐我。”

    她的手才触到祝缨的腕子,祝缨的腕子一弹一转,从她的掌中溜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祝缨又点了点头,对她说:“去给我寻支手杖来。”

    “啊?是!”

    一旁胡师姐也不明所以,她说:“大人,我扶您?”

    “不用。”祝缨说。

    她缓慢迟疑地、磕绊地往前走,凭着记忆走到了桌前,摸到了座椅,坐在了椅子上。胡师姐看她的颈子由微微前探又变回了原样,心里好奇极了,却听祝缨说:“我方才的仪态,与平常有什么不同没有?”

    胡师姐道:“一点点。”

    祝缨的唇角微翘:“来,仔细说说。”

    …………

    祝炼从郑家家塾、祝青君从武相家、林风从梧州会馆分别回到府里,他们需要先向祝缨汇报一下今天的功课,府里才会开饭。

    这一天也不例外,他们都得到了“与咱们家很好的刘老先生拜相了”这样的好消息,脸上都带笑,前后脚进了府里,三个人还互相打了个招呼。

    祝炼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本书来给祝青君,祝青君微讶,祝炼道:“在学里听说国公府上有这个,就向他们借来抄了。”

    这是一本医书,祝青君是学医的,祝炼也就以“大师兄”自居,为祝青君寻了来。

    祝青君道:“多谢。我抄完了就还给你。”

    “不急,他们家也不急着用这个。”

    林风打趣说:“哟,没有我吗?”

    祝炼道:“你爱看的,他们自己也爱看,抢也抢不到。大家只好轮着看,轮到我了,拿回来给你先看。”

    林风哈哈大笑。

    三人说话的时候还很轻松,进了书房就吓了一跳,天色已黯,书房里点了灯。枝形的烛台旁边,祝缨丝帕覆眼,端坐在榻上,身边一根竹杖。

    三人顾不得上礼,拔腿就跑,蹿到祝缨面前:“老师/大人/义父,您怎么了?”

    祝缨的头微微转动,稍稍偏离了他们的方向,微笑道:“没什么。来,说说,今天都学了什么。”

    祝青君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大人,我给您摸摸脉。”

    祝缨道:“先说功课。”

    三人心里有事儿,一天的功课背得结结巴巴。

    祝缨对祝青君道:“你今天不对劲,怎么说得这么乱?”

    祝青君道:“您让我瞧瞧您的眼睛吧?这是怎么了?病了还是伤了?”说到“伤”的时候,声调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祝缨道:“阿炼,你呢?接着说。”

    祝炼也只得颠三倒四地复核课本,边说边往祝缨脸上看。等他二人说完,就是林风。林风去会馆倒没有功课,但是祝缨让他学习会馆事物,也得有个小结,他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

    祝缨又点评了一下,说:“走吧,吃饭去。”说着,拿起了竹杖。

    祝青君望向胡师姐,胡师姐对她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大事。

    祝缨手执竹杖,一点一点地探路,走得虽是平地,却觉得自己像踩在棉花上。这一天的晚饭开得晚了一些,祝缨捧起碗来,吃得也更慢了。祝青君抢上前:“我来。”她替祝缨把鱼刺剔掉,放到碗里,出声告诉祝缨位置。

    祝缨点了点头,伸出去的筷子也没了准头。祝青君小心地说:“我来?”捧起碗,拿个勺子喂到祝缨口边。

    祝缨的唇轻颤了一下,缓缓张开口。

    一餐吃完,祝缨问道:“洒了不少吧?”

    祝青君道:“一点点,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把大家伙儿都叫过来吧。”

    祝缨集齐了府里的人,然后下令:“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许向外提半个字。都收拾了去睡吧。”

    她也不将黑绸取下,又慢慢走回卧房,也不让人伺候,让人将屋子里的灯都点上,就安静地坐在屋子里。许久,她取下了脸上的黑绸,打了盆水,准备洗漱睡觉。

    出了卧房走不几步,猛地扭过头来,看到一边有几个人窝在那里,见她看了过来,都蹿了出来:“大人!”

    却是祝炼、祝青君、胡师姐、祝银、林风等人在一旁候着,祝青君见她好模好样的,失声道:“大人您好好的啊?”

    祝缨笑笑:“啊,是啊。”

    她们这才有心情嗔两句:“大人怎么戏弄人呢?可不是好玩的,让大伙儿担心!项二郎也在外面等着消息呢,又怕惊扰了您。”

    祝缨步出后院,果然看到项乐在外面踱步,一见到她,忙上前来:“大人。”

    “嗯,没事儿。休息吧。”

    …………

    次日一早,阖府上下看到祝缨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地爬了起来,好好地穿衣吃饭,扳鞍上马,才放下了心来,只当昨晚是她别有深意。他们又各忙各的去了。

    这一天祝缨仍是没有朝会,等到骆晟从朝上下来,歧阳王又带了骆姳过来。父女俩只要见面就开心,骆晟一边笑一边说:“药师总往这边来,会不会不好?”

    歧阳王道:“自己家里,也没甚不妥。阿姳想家,只是不能轻易出去。三朝就好了,能回去见姑母了。”

    祝缨与沈瑛还是要离开,歧阳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祝少卿且留步。”

    沈、祝二人都站住了,歧阳王微笑道:“昨天听说少卿去了旧邸,不知旧邸还好?雨水有没有淋坏别的地方?”

    祝缨道:“外面的有两处漏水,墙上的杂草也除去了。里面的不敢擅入,料想也是差不多的。”

    歧阳王道:“这样么……”

    骆晟关心地道:“也派人修去吧。”

    歧阳王道:“好。宫中虽好,偶尔也会想念旧邸,确是想去看一看。三朝之后吧。”他又低头问小王妃想不想过几天再出宫逛逛。

    骆姳点头:“好呀!”

    宫中虽大,能够让骆姳游戏的地方并不多。东宫毕竟不是父母家,总是稍有一些拥挤压抑。能够出宫游玩当然是极好的。

    歧阳王对祝缨道:“七日之后我去旧邸,不知可方便么?少卿可否陪同?毕竟那一处已归了鸿胪寺了。”

    骆晟不愿意让女儿女婿有丝毫的不便,道:“那我也同去,子璋,一起吧。”

    祝缨神色不变:“好。”

    答应完,又是一揖,留这翁婿父女在那里享天伦之乐。沈瑛无奈也只得离开。

    歧阳王要去旧邸,祝缨就去督促人把鸿胪寺借用之处加快整理好。到了下午,又有工匠在宦官的带领下去了旧邸,开始对其余的房舍进行检查修缮。

    这天晚上,祝缨收工后按计划去了刘松年家。刘松年家宾客盈门,老头儿没拿扫把把人都赶出去,竟还设宴都款待了。对祝缨却只有一句:“你来得可不算早。”

    祝缨道:“眼下我也帮不上忙,早啊晚的,不在时辰,在您得不得闲。”

    刘松年就不理她了:“自己找地儿坐,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祝缨一点头:“好。”

    她认真地坐下来吃饭,吃到一半,岳桓过来了。他这几天都得过来帮忙待客,看到祝缨就笑着坐在祝缨的身边,说:“怎么今天才来?来了又独坐在这里?也不与我们说话。”

    祝缨道:“我打小话就少,后来不得已才说个不停的。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岳桓道:“怪不得你与叔父投缘,倒都能坐得住。”

    祝缨笑着摇头:“偶有相似。”

    岳桓见她这般也不再打搅她,祝缨吃饱了就走,到了门口对管事说一声:“我走了。”便扬长而去。她这大半年都是这样,管事早就见怪不怪。

    祝缨回到自己家里,又将黑绸蒙到了眼上,项乐却递上一支做工精巧的手杖,杖头镶银,木制坚硬。

    此后祝缨白天一切如常,回到家里总是装瞎子,不出几天,行动间就与常人差别不大了。

    期间,歧阳王又到了鸿胪寺一回——三朝回门之后,他如约带着骆姳到鸿胪寺约骆晟、祝缨去旧邸。

    骆晟满是期待,仍然说:“阿姳才到宫中,现在这么办就罢了,以后她得在宫里生活的,不好总带她往外跑的,她得适应呀。”

    歧阳王笑道:“明白的,也不天天都这样,我也须得侍奉阿翁、襄助阿爹。准备给阿姳找个师傅,在东宫接着识字读书,您看呢?”

    骆晟连声赞同:“使得、使得。”

    歧阳王又极亲切地对沈瑛道:“六部九寺位置重要,鸿胪寺不能缺了人主持,因我夫妇之故使二位陪我出宫,有劳沈少卿了。惭愧惭愧。”

    沈瑛忙道:“不敢不敢。”

    歧阳王又夸了沈瑛之老成持重,再三拜托致歉,说他受累了。骆晟也将事拜托,沈瑛脸上带笑:“是下官职责所在。”

    祝缨与他相对颔首。

    然后一行人出了皇城往旧邸而去。

    旧邸早知他们要来,已赶工修缮一新。歧阳王故意让出位置,让父女俩一处,他自己与祝缨站在一边看骆晟与骆姳在旧府里玩。

    祝缨对他欠了欠身,歧阳王道:“我生长于此,现在想想,还是小时候快活。到了宫里,就没有这般自在了。”

    祝缨道:“鱼与熊掌。”

    歧阳王摇头道:“只怕鱼没了,熊掌也没能得到。”

    祝缨侧过脸来看他,歧阳王定定地看着她,道:“您两番提点,我父子铭记在心。”

    祝缨道:“都是眼面上的事,不值当您这么说。”

    歧阳王道:“还请教我。”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祝缨的脸,耳边传来骆姳的笑声,祝缨看过去,只见骆晟给女儿推秋千,祝缨见过的小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有这无忧无虑的笑。

    她叹了口气,回看歧阳王:“言多有失。”

    歧阳王的目光丝毫不让,还要再问,祝缨还是平静地看着他,歧阳王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祝缨点点头,那边传来骆姳的声音:“阿爹,他们在干什么呢?”

    却是父女俩玩累了,骆晟将她从秋千上抱了下来,两人正往这边看。歧阳王想说“没干什么”,一旁祝缨道:“比赛。”

    骆晟好奇了:“这是比什么?”

    “看谁先眨眼。”

    骆姳好奇地道:“大人也玩儿这个吗?”

    “大人也有小时候。”祝缨说。

    骆姳又笑了,骆晟与她去逛这旧邸,两人以前都来过这里做客,不知为何,此时此境故地重游居然特别的喜欢。

    祝缨与歧阳王远远地跟着,歧阳王道:“她比在家里还高兴。”

    祝缨道:“父女俩都是纯质之人,生来就有君子之风,不欺暗室。有人没人都是这般心性,别人看不看得到都是这般做派。”

    “哦。”

    也不知道歧阳王听明白了什么,反正他有小个半月没再跑鸿胪寺了。到了四月初,他又带着骆姳来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父女俩说话。骆姳说她上课学了什么,在东宫的生活,骆晟在一边含笑听着。

    祝缨与沈瑛依旧是要避开将地方留给他们,歧阳王却客气地亲自送他们往外走了几步,又说:“天气开始热了,二位保重。”取了扇子送给二人。

    沈瑛拿到一把折扇,祝缨得到的是一柄腰扇。祝缨腰间正别着另一把扇子,那是许多年前郑熹送的,她当时觉得这个东西精巧好用就一直用着。后来有了磨损,就及时更换修补,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带着古旧的痕迹。

    二人将扇子仔细收好,歧阳王见祝缨不曾更换掉旧扇,挑了挑眉,没说话。其实沈瑛也是将扇子好好收着的,他也不缺扇子,歧阳王所赠之物又有一点特殊的意味,能收好还是收着,万一将来有用呢。

    四月是承义郡王的婚期,骆晟去了,祝缨与沈瑛都没过去,他们跟承义郡王家都不熟,皇帝也没有特别要求百官都去道贺。前太子的一些东宫旧臣,以及承义郡王家的一些亲戚,都去了。王、施、刘都派人送了贺礼,人并未亲至。

    承义郡王的婚礼排场也不小,半个京城都能听得到锣鼓喧天。太子一家也去了,太子略坐一会儿就走,歧阳王留到了最后。

    他每旬都会带骆姳到鸿胪寺一次,期间还带骆姳去了一次永平公主府。到鸿胪寺时,有时与祝缨多说几句话,有时又只是普通的寒暄。直到五月末,都是如此。

    祝缨在鸿胪寺里坐得稳稳的,与胡人的交易已经进行了两笔了,以粮易牛马羊以及胡地的特产,回报说效果不错。苏佳茗、项乐也参与其中,派去的人捎信回来,很有赚头。祝缨点名要的马匹也换回了一些,暂养在郊外。

    祝缨筹划着地郊外找一处“真正的荒地”,开辟来做一个小牧场。京城有些家底的宦官之家,马是少不了的,她现在有这个便利条件,索性自己弄了。

    回忆一下京城周边的地形,祝缨心里找了几个预选的地方。正默算着预算,政事堂那里来人:“相公们请祝大人过去议事。”

    祝缨道:“我?”

    “是。”

    祝缨起身与来人同往政事堂,路上,她问道:“不知是什么事呢?”

    那人也认识她,答道:“下官亦不知,不过,好像听到了‘梧州’两个字。”

    “哦,多谢。”

    …………

    政事堂如今有了三个丞相,祝缨进了之后拜了三个人,才得到了一个座儿。刘松年抱着胳膊看着她,就数他面前的公文最少,看起来十分的游手好闲,也十分的清逸出尘。王云鹤与施鲲千等万盼,盼来这么一个祖宗,除了帮忙值夜,别的事情上几乎指望不上他。

    施鲲忙得有了一点点火气,对祝缨说:“若是把梧州拆了,你有何人可荐?”

    “啊?”

    王云鹤道:“御史回来了。”

    祝缨关切地问:“结果如何?苏、郎等人可有构陷上官?”

    施鲲道:“要是构陷倒好了!竟是比告的还要坏!”

    如果单单是与四夷不和,并不能说明这个官员有多么的坏,但是如果辖下的编户百姓也告状,这官员就不好说了。

    刘松年道:“你们把那个给他看一看不就得了?省得费口舌。”

    施鲲道:“御史的奏本,怎么能给他看?”

    不给看,但是能复述,施鲲简明扼要地说了御史调查的情况。什么纵容恶仆欺男霸女啦、什么贪墨啦、什么欺凌羁縻的县令啦,反正,属实。

    祝缨听着这里面的这些事,一多半是她安排的。余清泉与郭峻又额外查出两条他们二人认为“不该”的,一总报了上去。

    政事堂这边讨论的结果,就是王云鹤上次说的,拆。外五县独立成州,还叫梧州,内三县拆成一府,叫做吉远府。吉远府没有交给卞行,而是并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州,叫此人白拣一个大便宜。这位刺史祝缨也熟,当年种麦子的交情。

    原梧州的官员,出身羁縻的,到新梧州任原职,其余人员陆续调离北上,再以新员填充。

    以张运为吉远府的知府,别驾另派。

    政事堂要问祝缨的是,别驾她有没有推荐的人选,新梧州的刺史,是轮流担任好,还是派员过去好。如果派员,她有没有推荐。

    祝缨忙说:“下官年幼无知……”

    刘松年发出轻蔑的嘲讽声,斜眼看了她一下,施鲲笑出了声:“好了,快说吧。”

    祝缨先说:“吉远府由张运来管,我是放心的。只是不知道他顶不顶得住上司,毕竟吉远府与别处小有不同。”

    刘松年道:“看着梧州的样子,他倒是敢。”

    施鲲一听他说话就头疼,开口问祝缨:“新梧州呢?”

    祝缨道:“遥领,怎么样?”

    遥领,在京城的权贵,主要是皇子皇孙诸王里找个人,挂个空名头,人也不过去,也不遥控指挥——太远了,指挥也指挥不动。主要是靠当地的官员治理。

    祝缨思来想去,这个办法是更好一些的。

    王云鹤道:“可惜梧州品级太低,这个遥领么……”有点掉价。

    刘松年道:“我看行。羁縻嘛!开个好头。”

    祝缨问道:“不知原刺史如何安排?”

    刘松年看了她一眼,祝缨回看他,两人别开了眼去,王云鹤笑道:“让他闭门读书吧。”

    祝缨又问:“那个恶仆呢?”

    施鲲一摊手:“死了。”

    余清泉拿人枷了站笼,给人站死了。死也就死了,当年钟宜就干过直接打死小吏的事,这个比那个就更不算事了。

    施鲲道:“不要总关心鸡毛蒜皮,吉远府还缺员,说说。”

    祝缨想推荐南方人,但是认识的南方人都是吉远府本地人,不合适。她于是说:“得要合适,吉远府十年来两次变动,百姓恐不堪其扰,当以宁静无为之人为佳。”

    施鲲道:“那便如此吧。”

    祝缨又问:“梧州的钱粮怎么缴呢?”

    王云鹤道:“可与吉远府同路上京。”

    祝缨便不再说话了,施鲲道:“你可以放心了吧?”

    祝缨一笑,只觉身上一轻,起身告辞。

    …………

    这一天,祝缨过得很充实,算算明天是休沐,想去郊外看看荒地,筹办小牧场。

    人还没到家,远远的就看到门上有异动,到得跟前发现是一群人在卸箱笼。苏晴天在一边指挥着:“那个箱子要轻拿轻放。”

    听到马蹄声,苏晴天提着裙摆跑了下来:“老师!我送阿喆来了!”

    立嗣

    苏晴天一副本族的打扮,连同她带来的人都穿着本族的衣服,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若是早几个月这样,怕是一进京城就要被京兆府给请去喝茶了。如今当初告状的事已经冷了下去,她们一行如此打扮才能顺利地到达祝府。

    苏晴天与府里的人都认识,没费什么力气就敲开了门,连同苏喆都在府里等着祝缨。

    苏喆到京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祝缨踏进府里,这姑娘就跑到了她的面前,笑着叫了一声:“阿翁!”

    她正在女孩子蹿个儿最凶的年纪,一年不见,她又高了不少,即便到了北方京城,个头在姑娘里也不算矮了。一身蓝衣绣红花,身上佩着亮闪闪的银饰,腰间一柄小弯刀,笑容与京城的姑娘截然不同。

    祝缨一眼将她从头看到脚,说:“不错。”

    苏喆更高兴了:“阿妈让我来都听阿翁的安排。”

    祝缨道:“事事都听别人的,就不是你了。走,里面说话。阿银,给她们安顿下来。小妹还是住后面,把大姐前面的那个院子开了。晴天在京的时候就与小妹同住。都带了谁来了?互相认一认。”

    苏喆蹿到祝缨身边说:“都是熟人,她们都懂府里的规矩。”

    祝缨弹弹她的脑门,道:“我这儿还有你不认识的人呢,以后要用厨房了,得跟李大娘她们说的。”

    “哦哦,好的!”

    苏晴天终于得到机会了,说:“项三娘还有些事要处置,她还带了货,比我们要晚几日才到。”

    “知道了。”

    祝缨没有换衣服,先与她们到了书房。苏晴天与苏喆在她的书桌前侍立,苏喆瞄了一眼桌上的一块黑绸,觉得奇怪,这东西出现在这里有点突兀。

    祝缨道:“坐吧。住处比以前大了些,慢慢再看吧。家里怎么样?”

    苏喆二人坐下,接过了府中女侍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想要说,又笑了,静了一静才说:“很顺利。本来阿妈与那几家也有准备的,看了阿翁的信,照着阿翁的计划行事。两个御史当场就生气了,说那个刺史胡闹。有人为刺史说话来着,咱们就有安排人出来说,他们跟着刺史欺负人,拿了许多好处,御史将他们也给抓了。阿翁,刺史……会怎么样?”

    “调走。”祝缨没有瞒她。

    “便宜他了!那——新的……”

    祝缨笑道:“就说你不是个只会乖乖听话的人,新刺史最好不赴任。”

    “呃?”

    祝缨道:“你是真得到京城再来住一阵,好好地看看朝廷里是怎么做事的,不然远隔关山,闭门造车还真是不行的。慢慢学,慢慢看。我这两天给你把事情安排好,以后你就住在我这里,与林风一起,先到会馆看一看,再去番学呆一阵子。对了,晴天啊,你暂时也不要走。”

    苏晴天忙说:“是。要我做什么?”

    祝缨不答反问:“小妹没让你捎什么信来么?”

    苏晴天道:“有的!”将苏鸣鸾的信递上。

    祝缨拆了一看,上面就两件事,一是事件后续的安排,二是将女儿托付给祝缨教导。信上还说,她准备一份盖了印的空白奏本,万一有急事,祝缨可以直接拿来填上认为合适的内容,就以苏鸣鸾的名义拿给朝廷。

    苏喆又将一份空白的奏本递了来。

    祝缨打开了一看,道:“先放到我这里,我会给你安排好的。用之前也会告诉你干什么用了。”

    “是。”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御史已经抵京,接下来就会有安排。如果无意外,内三县划做吉远府,外五县独成一州,仍然称为梧州……”

    她将在政事堂议的事对她们讲了,苏喆与苏晴天听到刺史只是有个虚名,并不真正到她们梧州,都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苏喆道:“原来不赴任是这个意思!要是阿翁再能回到梧州做刺史就好了。也不怕地方小,往西无论是艺甘还是西卡他们都没咱们厉害!咱们拿下一个大大的州,您带着我们过活。”

    祝缨道:“怎么?还想并吞他人?”

    苏喆小鼻子一皱,轻声道:“您是在帮他们过得好一些嘛!”

    祝缨问道:“对他们动手了?”

    苏喆道:“哪有那个心情?您不在,舅公他们也没那个心了,都说,有您在干什么都安心。我看他们是贪心。”

    祝缨道:“哦……没动手就好,你舅公他们自己的事儿还没弄明白呢。你们明天先不要出门,我让人去找佳茗过来陪你说话,等安顿好了,有你逛的时候。”

    “是。”

    祝炼等人又回到家里,小伙伴们在异乡见面,忽然间就多了几分亲切。苏喆与祝炼年纪差不多,祝青君比她小一点,林风又比她大一点,四个人四种不同的情况,原本没有那么亲密,现在是祝青君与苏喆拉着手,林风问她怎么不叫自己舅舅,祝炼抱着胳膊在一边看,不时插两句。

    说得最多的是苏喆和祝青君,一个头人的独生爱女,一个孤儿女奴,把臂言欢,十分有趣。

    祝缨道:“好了,先开饭。”

    祝青君与祝炼都看了一眼黑绸,苏喆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祝缨道:“我拿来玩的。”

    “哦。”

    吃饭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祝缨对祝银说:“明天去请尼师过来,给小妹摸把脉,开剂药,以防水土不服。”

    苏喆道:“我好好的。”

    祝青君脸上微红道:“那个……咳,我来的时候病了一阵儿。”

    祝缨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防着点儿。”

    “是。”

    吃完了饭,各自回房休息,苏喆的侍女们跟着住进了她的院子,挽起袖子来收拾打扫。苏喆与苏晴天看家里不再是竹具,觉得祝缨也应该过得好一点了。

    等收拾完,祝银又过来问还需要准备什么,又问宵夜想吃什么,苏喆道:“不用啦,这样就很好。”

    祝银道:“那您随我来,大人在书房里还有话要对您说。”

    苏喆与苏晴天跟着去了书房,苏喆好奇地看着祝缨:“阿翁,您这是……”

    祝缨黑绸遮目,沉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祝缨道:“坐吧。两件事,第一,要建一个自己的会馆。第二,接下来我会带你见一些人,或许还有皇帝,这个要看他怎么想。”

    “是。”

    苏晴天关切地问:“会馆?”

    “嗯,京城的梧州会馆,是以前内三县为主建的。如今新梧州还能再借别人的?要建。还好,佳茗、阿金都在,慢慢相看地方。等到政令下来,就开始操办。”

    苏喆关心地问:“那个遥领的人,会是谁?”

    “不管是谁,他都去不了那里,每年给他些礼物就好。这个我接下来会教你,等到人定了下来,我会带你去见这个人的。”祝缨是有点希望这个人会是歧阳王,这个人目前看来比较不会犯蠢,其他人就说不好了。

    “是。”

    自己的安排说完了,祝缨问:“你们还有什么安排吗?”

    两人都说没有,祝缨道:“那好吧,歇息去吧。”

    ……——

    苏喆回房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苏晴天道:“天这么晚了,你不睡干嘛呢?不是说京城的人起得早吗?”

    苏喆道:“我找布。阿翁蒙着眼睛,一定有什么意思,我也试一试。”

    “那也明天再试,今晚你找到了也是蒙着眼睛睡觉,多此一举。”

    苏喆才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府里起得很早,因为苏喆的到来,祝缨去郊外的计划是泡汤了。但是尼师很快来了,检查了苏喆与苏晴天等人的身体,又给留了些消暑的汤药方子。苏佳茗、阿金也都来做陪客,几个年轻人一处说得高兴。

    祝缨对苏佳茗道:“你们有自己的小秘密,小妹就交给你,带她再置办两身夏装,要京城的新款式。”

    苏佳茗笑道:“是。”

    祝缨又派人给王云鹤、骆晟送信,告知了苏喆到京的消息,并且说一切正常,暂时住在自己府里,没有往四夷馆放。

    骆晟那里回信:你安排就好。

    王云鹤回信:知道了,明天到政事堂来一趟,面谈。

    与祝缨想得差不多。得到答复后,祝缨又将苏鸣鸾的信仔细看了一遍。

    去年年末项安南下,携带的信件里,除了安排了要如何告状挖坑,祝缨还给苏鸣鸾提了个醒:苏鸣鸾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朝廷对女儿继承家业这事儿并不视作理所当然。没有儿子的人,很容易被朝廷从兄弟家里找一个儿子来过继。需要早日确定苏喆继承人的身份。

    四夷外番里需要朝廷册封的这一种,都是上一代死了之后、由鸿胪寺翻拣备案里的嫡庶长幼,报给朝廷下敕封的。如今自己正在鸿胪寺,正管着这个事儿。要办抓紧办,晚了事倍功半。

    苏鸣鸾的回信里十分感谢祝缨的提醒,并且明确地请求祝缨帮忙,争取早日将苏喆定为阿苏县的下一任县令。

    祝缨决定这件事马上就要办下来!

    机会难得。不趁着朝廷派的刺史在梧州犯了个大错讲条件,以后再想讲条件就难了。

    祝缨将苏喆又叫到了书房。苏喆进了书房之后就笑问:“阿翁,你不蒙眼睛了吗?”

    祝缨拿出那个空白的奏本放到书桌上,说:“过来。”

    苏喆走上前去,祝缨摩挲着奏本的边缘,道:“这个,我要用了。”

    苏喆道:“啊?您、您要用来干嘛呀?”

    祝缨一笑:“给你用。”

    “我?”

    祝缨点头:“你阿妈将来是要把家交到你手上的,我们商量好了,现在就要在朝廷里给你定下来。”

    苏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小胸脯一起一伏,强忍着激动兴奋道:“那、要是发生了别的事,再要用到这个,可再没有第二本空白的可用了。”

    祝缨道:“不是有你吗?”

    确定为继承人之后,苏喆的一言一行就可以视作苏鸣鸾在京城的代表了,这不比一个空白的奏本容易吗?苏喆还能以她自己的名义上本奏事,比起还要设法解释怎么突然那么巧地出现一个内容契合的奏本,苏喆本人的存在更合理。虽然暂无品级,但是有了名份,祝缨照样可以为她把奏本递上。

    苏喆暂时还考虑不到这么多,想了两圈才想清楚,道:“我听阿翁的!”

    祝缨道:“以后就要谨言慎行了。”

    “好!”

    “定下来了我再教你如何应答,如何写奏本。”

    “是。”

    祝缨道:“等有人南下,就让人把这消息带给你阿妈,她也就可以放心啦。”

    两人商定了奏本怎么写,填好了内容,苏喆一蹦一跳出了书房。

    次日,祝缨先去上朝,难得一次朝会,皇帝被两个宦官扶出,山呼毕,各衙司早就打好招呼不在这个时候触霉头,朝会很快结束。丞相与六部九卿等留下,其余人等各回各位。表演结束。

    这一天鸿胪寺却是沈瑛有事要出去。天气一热,热死了一位老太妃、两位老大人,亏得不是同一天死的,沈瑛还能分得开身。他一连三天要跑三处,将司仪署撵得脚打后脑勺。

    祝缨对王丞道:“以鸿胪寺的名义,给这几天出去办差的人拨一笔消署的差费吧。”

    王丞笑道:“入夏之后大家都有的。”

    “额外再给一点,都不容易。”

    王丞道:“大人也太好心了。”

    祝缨道:“都是同僚,不能太生份。”

    王丞应了一声,颇觉祝缨会做人。

    这天也不是歧阳王过来的日子,骆晟回到鸿胪寺时额上冒汗,有点蔫,沈瑛说要出去办事,他也无精打采地说场面话,多一字也没兴趣问。

    等沈瑛离开之后,骆晟才说:“陛下今天生气了。”

    “诶?”

    “自从上次抱恙之后,脾气越发不好了。今天训斥了太子办理政务不够仔细。唉,也不知道阿姳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祝缨道:“恐怕整个宫里,陛下只有对她发不起火来。”

    骆晟小声地说:“就怕鲁王又乱说。真是的,为什么还喜欢鲁王呢?”

    祝缨微微有些诧异,骆晟几乎从不说人坏话,现在说到了鲁王,把皇帝也捎上了。她说:“父母疼小儿。”

    骆晟直皱鼻子:“也太疼了。”

    祝缨道:“这话不能到外面说,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说你们不和?”

    “哎,不说不说,就同你说说。你今天不忙吧?”

    “有一件事,就是昨天说的那个。”

    “哦哦,你安排。”

    “昨天住下来之后与她聊了一聊,才知道她母亲有一个奏本,是请立她为嗣。”

    骆晟道:“阿苏县令,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过来的吗?怎么立女儿为嗣?这不对吧?”

    “独生女。”

    “那也不对劲儿,以后不生了?纵没有亲生儿子,难道不能过继?”骆晟很自然地问。

    祝缨道:“您想,这回他们告状都告了些什么?话赶话的,赶上了,心里不踏实。”

    “哎哟……”

    “这奏本,咱们恐怕得给她递上去。她们本就有这个风俗,苏鸣鸾的县令就做得挺好。”

    骆晟沉吟良久,道:“只要不生乱,又不是中原,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人家的事。”

    “那我这就送去政事堂了?”

    “好。”

    ……

    祝缨麻溜地去了政事堂,王云鹤打算问她收留苏喆的事情的。岂料祝缨又甩出了一个奏本,把王云鹤原本想说的话给塞了回去。

    王云鹤与施鲲研究了一下,施鲲与骆晟的想法居然出奇的一致,道:“就听其风俗吧。归化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

    王云鹤默不作声,一直看着祝缨,祝缨道:“她需要朝廷的认可,总比不需要来得好。”

    刘松年抱着胳膊,听他们说了一阵,才道:“又弄鬼!”

    祝缨道:“一个家,婆媳吵架,怎么办呢?不是看婆婆慈祥与否,也不是看媳妇孝顺与否,看那男人脑子清不清楚。拿大义名分去压,要么把老婆逼死,要么把老婆气跑,终落得个鸡飞蛋打。不如一头老娘一头老婆,咱们在中间先糊着过。日子久了,婆媳互相知道了脾气,慢慢也就和顺。”

    王云鹤道:“也罢。之前确是梧州刺史办得岔了,奏本留下,我报与陛下。”

    祝缨忙问:“那新梧州刺史呢?”

    王云鹤道:“歧阳王。”

    “咦?”虽然是自己所想,但是没想到是这么地顺利,几乎不用自己开口。她还以为要再多游说一番呢。

    施鲲道:“不该问的别问,难道歧阳王殿下还委屈了梧州不成?”

    今天皇帝发了一通火之后,闲人如骆晟等离开了,丞相留了下来再议事,那氛围就更难受了。公开的,皇帝斥责了太子,私下的,政事堂一提“遥领”,皇帝就点了歧阳王的名。

    施鲲看得浑身难受,刘松年这个浑身刺儿都长硬了的老刺儿头居然一声不吭,没嘲笑皇帝两句。

    见施鲲样子不对,祝缨见好就收,声音愈发恭谨道:“不是不是,那,鸿胪寺就安排在京的苏喆、林风择日拜见一下殿下了?”

    施鲲道:“去吧。”

    “是。”

    过不数日,奏本果然批了下来。

    重复

    祝缨比苏喆更早拿到这份批复,她先在鸿胪寺这里给苏喆备了案,再会同有司将这批复转了出去。

    晚间,祝缨回到家中,苏喆与苏晴天等人都在谈笑。一见到祝缨回来,她们忙起身相迎:“阿翁/老师!”

    祝缨道:“都知道了?”

    苏喆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是!谢阿翁!”

    苏晴天道:“如此一来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祝缨道:“让厨下准备,今晚咱们庆祝一下。”

    林风在一旁摸鼻子,他是山雀岳父家的小儿子,继承是他哥哥的事儿,没了大哥还有二哥,他的排序宛如一个鲁王。碰巧了遇到苏喆的好事,他又有点儿小尴尬。

    祝缨道:“你们两个都准备一下,明天开始先不要出去了,我找人给你们复习一下礼仪。”

    苏喆答应了,林风不知所措:“我?还有我什么事吗?”

    祝缨道:“要见新刺史了,你是梧州出来的,当然要见他。”

    “是!”

    祝缨对苏喆道:“你还有事呢,来书房说。”

    她将苏喆带到书房,苏喆乖巧地立在她的案前等她说话。祝缨道:“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苏喆想了一下,说:“阿妈做县令的时候我还小,不过记得要写奏本?”

    祝缨道:“对,要写谢恩的奏本,陛下见不见你是他的事,你是必得写的。再有,由歧阳王遥领梧州,他是新刺史了,你和林风都要见一见他,这个我来安排。又有王相公等人,也是我安排。你今天的功课,就是写一个奏本,晚饭后你就动笔,睡前交功课。”

    “好!”苏喆大声说。

    “去准备。”

    “是。”

    祝缨又让祝文去把林风叫来,林风进来的时候尴尬劲儿已经消了不少。祝缨问道:“到京城有些日子了,有什么想法吗?”

    林风道:“义父,我把京城逛了好几圈了,我自己……没想明白,那个,还是义父来安排我、教一教我吧。”

    祝缨道:“以后是想回老家做个轮流的别驾、长史呢?还是在外面做官?”

    林风呆了一呆,道:“外面,怕不喜欢我们吧?”他说这个是有依据的,他是“蛮夷”,天然就比别人低那么一点。读了点书就该知道“夷夏大防”,梧州番学生大战官学生,林风可是一大主力。

    祝缨道:“回去?倒也可以,那就要着紧学业了。轮到你的时候你有官做,不轮到你,你干什么呢?还是要学。”

    “是!”林风听祝缨在为他考虑,也来了精神。五家虽然有些宿怨,但是对祝缨有一个共识,她要帮你的时候,必是会为你考虑的。

    林风说:“反正我也想不太明白,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你也要准备,好见新刺史。”

    “又有刺史?”

    “你现在就要学会稳重些,听别人把话说完,用心记一记别人说过的话。”祝缨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重复告诉他歧阳王的事情。

    林风道:“是。”

    当晚饭后,苏喆写出了一份草稿交到书房,祝缨为她批改奏本,一边修改一边告诉她要诀:“第一,要把陛下写上去……”

    ……——

    次日一早,祝缨拿着修改后的奏本为苏喆递了上去,苏喆这一封奏疏单纯就是谢恩,上面批了个已阅,皇帝心里懒,没有召见苏喆。祝缨便向骆晟说了“歧阳王遥领梧州,苏、林想拜见歧阳王。然而歧阳王久居深宫,相见不易,还须请示。”

    骆晟对女婿十分满意,道:“由鸿胪寺行文。与宫中协商,定个时间,本也该拜见的。”

    祝缨写了公文,骆晟签名,再发到禁军、东宫等处,当天没有回音。次日上午,皇帝头一天的批示来了——可。东宫、禁军也陆续来了回复,都是同意,东宫的事情多一点,要求祝缨提前到东宫去,歧阳王希望祝缨提前介绍一下梧州的具体情况。

    骆晟将此事都交给祝缨去处理,殷殷嘱咐:“药师年轻,子璋你德才兼备,做事周全老到,还望子璋多多提点。”

    祝缨道:“怎么敢对殿下说‘提点’?殿下有问,下官有答。”

    骆晟认真地道:“那可不一样,我虽不会做官做事,这些年来也看得多了。肯多费一点心,与敷衍塞责是全不相同的。我虽说不出要怎么做,也看得出来一二。只恨自己驽钝,不能讲明。子璋,拜托,拜托。”

    祝缨道:“大人何必担心?我与梧州有缘,也想把梧州安排好的。”

    骆晟道:“你不知道,近来朝上更烦人了。我恨不能不去上这个朝,转念一想,我要什么都不管,家里的人怎么办呢?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不过争执一下。”

    “不不不,现在不一样了,又仿佛几年了。”

    “怎么说?”

    骆晟办事手段不够高明,上朝却带了耳朵和脑子:“哦,前几年你还在梧州,还不知道。等你回来,东宫又有主了,也消停了一阵子。现在又开始了!从几年前,诸王打得……唉……”

    骆晟不得不又说了一些舅子们的坏话:“他们互相争,底下的大臣有帮这个的也有帮那个的,大臣之间又有得争。且又互相攻讦。今天又开始了。有御史弹劾鲁王跋扈,七郎都不得不谢罪,说自己在京城没有好好管束鲁王家奴。”

    起手拿御史当枪,这是惯例。此外,今天又有大臣之间的争执,是兵部查出了几个军官晋升有问题,背后干这事儿的是唐王的乳兄。

    骆晟道:“且看吧,又开始了。怎么立了太子还不消停了呢?”

    祝缨心道:要是都消停了,都甘心了,不就是大家一块儿等皇帝死了,好各晋一级再作威福么?我看咱们这个陛下没这么乐天知命。先太子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亲爹给盯上的么?

    这话不能直说,她只好讲:“东宫立得太晚了,不得不如此。时间长了就好了。”

    骆晟不无忧虑地说:“我以前也这样想的,今天看着,不太像。子璋,拜托!你是聪明人,比我强百倍,有事时,还望你指点迷津。”

    祝缨道:“大人言重了,愿与大人共同参详。”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那,我这就去东宫了?”

    “请请。”

    …………

    东宫都是太子的人,歧阳王虽然已经是郡王且娶妻了,他在东宫里没有自己的属官配置。太子有事时,就让儿子参与到詹事府的事务中来。

    詹事府的设置也很有趣,皇帝为詹事府选的官员,多少都与皇帝的“旧家子弟”沾点儿边。

    歧阳王的使唤人倒有不少,祝缨到时,是蓝德将她引到歧阳王的面前。歧阳王夫妇在东宫有自己的一个院落,两进,前面是歧阳王待客议事的地方,后面是骆姳的居所。歧阳王也不同骆姳同住,他只住在前面书房里。

    好好一个郡王,在皇宫里的住处还不如祝缨在自己家住得宽敞。

    祝缨到东宫时,蓝德迎了上来,殷勤地道:“祝大人,殿下等您多时了。”

    祝缨与他往里走,不问东宫的事务,只问蓝德:“在东宫还惯吗?”

    “劳您惦记,挺好的。对了,怎么梧州变成了吉远府,那咱们的糖……”

    祝缨道:“管它改叫什么名儿,三县都还在。”

    “好、好。”

    “你这一身,够值钱的,一看就是陛下身边出来的,与东宫简朴不太一样。”

    蓝德道:“您就是太苛待自己了,小时候受了苦,长大了不得对自己好点儿么?”

    蓝德从许多采买事宜中获利颇丰,他这身行头,比一般的官员都要好。给宦官送礼,这个她做得,“劝谏”宦官,祝缨便不肯自讨苦吃了。

    两人到了歧阳王面前,歧阳王十分高兴!他可以与祝缨独处一段时间,再讨论梧州等处的事务了。

    他算是皇帝的长孙,也是第一个有“实职”的皇孙,歧阳王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祝缨向他的汇报却是中规中矩,将一些官样文章告诉了歧阳王。歧阳王道:“这些卷宗里都有,卷宗之外呢?”

    祝缨道:“卷宗之外倒也不多,五县本无文字,朝廷知之甚少。便是如今这些卷宗,都是臣写的,臣知道什么,就写什么。”

    歧阳王叹了口气:“太远了啊,真想亲自去看看。”

    祝缨道:“殿下如今该侍奉父祖,且不急出游。”

    歧阳王道:“夙夜忧心,唯恐侍奉不周,又不知阿翁之喜恶。”

    “陛下所喜者,无非忠臣孝子。”

    “孝子顺孙我自认做得还好,总不见阿翁展颜。倒是鲁王,深得阿翁欢心,我想学又学不来,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谁不想令阿翁开怀呢?亏得还有阿姳。然而昨日我们去探望阿翁,遇着阿翁杖毙了两个内侍,阿姳又被吓到了……”

    祝缨听他不把鲁王叫叔叔,知道两家这结怨有点深。她选择避重就轻,问道:“王妃还好吗?”

    “服了两剂安神药,还不敢对那边姑姑说呢,对阿翁也不敢说是吓着了,只说染了风寒。啊!还请少卿保密。”

    蓝德见缝抢了一句话:“陛下命奴婢就在殿下这里伺候,为的也是王妃。”

    祝缨点点头,道:“我从不将宫里的事对外讲。”

    歧阳王道:“我自是信得过少卿的,少卿一向口严,想从你这里问到事情,难如登天。”

    “那比登天还是容易一些的,”祝缨说,“殿下与其空坐忧虑,不如将事做好?过两天,我将苏喆与林风带来见殿下,如何?”

    “好。”

    歧阳王见问不出什么来,眼中现出一丝失落来,他很快又振作起来,问道:“对梧州,要我做什么呢?”

    祝缨道:“垂拱。”

    “可……”

    祝缨心想,蓝德还在这儿戳着,我能跟你说什么?与他约定了带苏喆、林风来见面的时间。过几日带二人过来时,蓝德仍在,苏喆、林风皆表面出色,多一个字也不说,在歧阳王面前闷得要死。

    看到歧阳王脸色不太好,蓝德有意卖祝缨一个好,笑着对祝缨说:“小祝大人真是的,这儿又没有外人。咱这儿的人,嘴也是严的。”

    祝缨对歧阳王道:“外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有骆鸿胪天天数着日子,他数好了,每旬都能见着女儿的。王妃的病要是还没好,见不着人,他该着急瞎猜了。”

    歧阳王道:“她已好多了,并不会耽误。”

    祝缨道:“那便好,我每天见到他,还要忍着不告诉他,可难为着我了。”

    ……——

    后天是歧阳王带着骆姳去见骆晟的日子,骆晟看到女儿瘦了也没有直接问,而是说:“夏天了,又是脾胃不好吗?”

    骆姳道:“嗯……有点热。”

    祝缨道:“配点山楂丸吧,那个不错。”

    歧阳王道:“配着了,有。”

    几句带过,祝缨又转身离开,也没有如歧阳王所想的那样留下来,与他聊一聊朝政时局之类。东宫的官员以及歧阳王的舅舅等人,这两天又挨着参了。朝中大部分的官员都有或多或少的一些毛病,真正清廉如水者乃是少数。

    像祝缨这样没有欺男霸女、侵夺百姓家业,也没宗族横行乡里的,已然算是好人了。本领再高一些,落在王云鹤眼里就是好后辈。

    新太子又遇到了与先太子一样的问题,东宫的官员是皇帝给的,但是官员有事太子得跟着连坐检讨。皇帝今天又骂了:“我好好的人给了你,怎么到了东宫就变坏了?”太子脸上的表情相当糟糕,亏得皇帝瞎了没看见,不然又得是一通好训。

    歧阳王的舅舅们,之前也有好几个白身,最近才授了官,几个新人跑到官场上……

    情况堪称惨烈。

    太子父子,现在没有一套完整的可靠的班底——他们能有的詹事府的名额,都被皇帝给塞满了。

    也有人想要投靠,但是歧阳王住在宫里。离皇帝近了,好处极大,不便之处也颇多,接触不便。

    离得比较近的、骆晟又极力说可靠的就是祝缨了,祝缨偏偏玩着吞饵吐饵的游戏。

    歧阳王看着祝缨的背影,对骆晟道:“您有个好帮手,可恨我竟没有。”

    骆晟道:“这个……”

    …………

    祝缨并非不愿意理会歧阳王,只是觉得歧阳王现在其实很稳,不用她再多嘴了。言多必失。

    哪知不过三日,安仁公主家里骆老驸马做寿,帖子下到了她手上,应卯的时候骆晟还特意邀了她去。

    祝缨只好备了一份寿礼,到了安仁公主府。

    公主府里也是一个长史将她迎了进去,比许多的官员都靠前。长史一路走还一路说:“这是我们家鸿胪的得力帮手。”

    祝缨先给老驸马拜寿,安稳吃了一席,将要回家的时候被安仁公主请去说话。

    这位公主从未如此客气过,祝缨有了点不好的预感,摸了摸腰间的短刀。

    到了公主面前,安仁公主笑问:“刚才他们的娘子都在我这里,问起来才说,你还没有娶妻?如何?要不要我为你保个媒?”

    别业

    安仁公主的脸上带着点老太太的微醺,全然是一个热心给后辈说媒的长辈的模样。此言一出,并无人觉得意外。

    祝缨三十多余了,哪个男子在这个时候还不娶妻的?哪怕是为了能够娶个名门淑女以显门楣的士子,在这个年纪也该有了功名可以求娶了。祝缨虽出身寒微,如今已是少卿,他所有娶妻的条件已经都具备了。除了公主,其他人家的姑娘他要提亲,谁也不能说他是不自量力。

    安仁公主认为自己这个建议非常的体贴,且有自己做媒,对哪桩婚事来说都不能算是折面子。

    祝缨道:“殿下关爱,下官感铭五内,只是……”

    “嗯?”安仁公主不笑了。

    祝缨道:“家父为下官算了一卦,命中无妻。”

    安仁公主张了张口,心里已经非常不高兴了,没有骂出口是她还有涵养。

    永平公主问道:“前两年仿佛听到一些闲言碎语,竟是真的吗?”

    祝缨微微躬身:“是。家父就信这个,家里不敢冒这个险。所以,殿下的好意下官只能心领了。”

    安仁公主问道:“是什么卦?”

    她们都不在当场,当时最大的新闻也不是祝缨,永平公主也只零星听到了一点儿,安仁公主是半点儿没放在心上的。当时的祝缨,确是不值得她们特别关注的。

    “娶妻就要死。”祝缨叹息着说,脸上挂着一丝无奈的浅笑。

    安仁公主微惊:“还有这说法……哦,不会是相克吧?寻个命格相合的,不就化解了?”

    她心里连人选都给祝缨定好了。她打定了主意要帮着东宫、帮着自己的孙女婿。她以前也管不着什么朝政大事,为某人求情谋官之类的事她能干,却没有自己的“党羽”。想现攒人,一时也攒不着顶用的。听儿子说祝缨种种好,一年多以来看祝缨办事也确实是靠谱,她便动了念。

    祝缨是郑熹一手带出来的人,这个安仁公主知道,老太太于是有了一个特别直接的想法:他是七郎的人,与七郎亲,才不多为我们办事的,既然如此,那就把他变成自己人!

    从来婚姻就是结两姓之好的事,除了婚姻双方,连同做媒的这个人也是非常重要的。通常,提亲的这个人,至少与其中一方有着不错的关系。结姻如结盟,则见证的也不能是个外人不是?婚姻中的另一方,当然也是她亲近之人,绝不是随便凑数的。

    安仁公主拿出来诚意,不肯轻易就放弃了。

    祝缨道:“要是有化解的办法,我早就做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热心老太太不见了,只留一个心里不高兴的公主。

    安仁公主不说话了。永平公主叹息一声,道:“那就是无法了。”

    祝缨也跟着叹了一声:“辜负殿下厚爱,下官惭愧。”

    两位驸马又开始打圆场,骆晟道:“阿娘今天吃了酒,心里高兴,一时动念,哪知……还请子璋不要放在心上。”

    “没有。今天是殿下的好日子,下官就不在这里扫兴了,下官告辞。”

    骆晟将她往外送了一送,再次为安仁公主的事解释了一句:“老人家,就是热心,爱做媒。”

    祝缨道:“是啊,遇着好几位了,每次都要辜负长辈美意,实在过意不去。”

    “哦……”

    祝缨笑笑:“今天是殿下的寿辰,您做儿子的快去陪陪母亲吧,我认得路。”

    骆晟又是一声叹,回到了母亲跟前。因为有永平公主在,安仁公主并没有明显发作,永平公主说:“一个人的命数可真是奇怪,老天爷给了他这一样,就没有给他那一样。”

    安仁公主道:“莫不是故意说这话来哄我的?”

    骆晟走了进来,说:“阿娘怎么又自作主张了?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未娶妻,必有缘故,平日也没听说他要议亲,许是真的。”

    安仁公主道:“要不是那些废物出的破烂主意我听着都刺耳,何必非他不可?这小子也太狂了,就这样拒绝了!”

    老驸马看着这一家四口里三个说话不靠谱的,说了一句:“他要娶,难道郑七不会保媒?”

    安仁公主扬起了下巴,道:“你们这么说,倒有点道理。我倒想,他娶不了妻,难道还不会纳个妾?从四品,能有几个妾来着?”

    骆晟道:“这……不好吧?”

    安仁公主道:“这怎么不好了?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再想想,妾……就要换个身份了,名门淑女,谁与他做妾来?看我干什么?一瞧他就是个一肚子鬼点子憋住了就是不往外倒的主儿,他对郑家必不像在咱家这样。还是有亲疏啊。得想个办法,哎,明天给他些财帛礼物。”

    安仁公主风风火火,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问道:“你们说呢?”

    老驸马说:“美人金帛,再就是仕途啦。不妨对他直言,他为咱们出谋划策,咱们为他向陛下进言,给他升一升?”

    安仁公主指着骆晟道:“那鸿胪寺怎么办?沈瑛不顶用!这些年也没干出什么可夸的事来!也不知道给我儿争些权柄功劳!祝缨一走,去哪里再找一个合适鸿胪的人?”

    骆晟道:“你们一说,倒像是交易了。还是我来问一问他,看他有什么志向,真心换真心才好。”

    安仁公主一撇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凭他什么真心,也是要金帛来表白的。现告诉他,现在帮忙,我们忘不了他的好,以后等歧阳王做了太子,升职封爵,不在话下!”

    送礼物,骆晟倒也不反对,永平公主缓缓点头。

    …………

    祝缨一路沉默,回到家里苏喆等人已经吃过晚饭了。

    苏佳茗也到了,她与苏喆等人在研究京城的地图,祝炼指着一处说:“这里房子太贵了。”

    苏晴天道:“贵还在其次,那里主人不肯卖……”

    直到祝缨回来,几个人停止了讨论迎了出来。祝缨见人到得非常齐,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来了?”

    苏佳茗道:“在看会馆的事。”

    祝炼道:“老师,我想向学里告几天假,也与她们一同去寻址。”

    祝缨道:“行。”

    祝炼没想到一说就成,有些惊喜。祝青君也跟着说:“那,我也请假,行么?”

    “行,两个都拿我的帖子给你们的老师。”

    “是。”

    祝缨道:“多选几处,比一比再定,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几人都颇高兴,苏晴天道:“等地方定下来了,我就南下,将好消息带回去。”

    祝缨道:“好。算来项安也快到了,她必有信来,我或有回信要你捎去。”

    “是。”

    祝缨环顾四周,今天之事无人可议,将手一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她自己踱进了书房,也不点灯,坐在书桌前将黑绸蒙在了眼上。祝文跟了过来点了灯,又垂手退到一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祝文往外看了一眼,轻步上前,说:“是青君来了。”

    “让她进来。”

    祝青君脚步很轻地到了书桌前,叉手为礼:“大人,新的会馆您有什么喜好吗?”

    祝缨轻笑一声:“让你们商议的事,为什么又来问我?”

    祝青君理所当然地说:“咱们别业也在梧州境内,以后少不得要用的,怎么能不问您的意思呢?纵咱们名义上不是一个县,外五县也管不到咱们。您要愿意,我瞧着咱们设个县也没什么不妥的!咱们别业比他们的寨子还强些呢!咱们人可也不少。说起来是五县,梧州的事,绝不能不问咱们别业。”

    祝缨道:“是吗?”

    “嗯!”祝青君用力地点头,看到祝缨还没摘下黑绸,她又用语言强调,“羁縻县喜欢自己拿主意,咱们的别业,也不归五县管!咱们家,自己做主!也不要朝廷派傻官来,没有一个朝廷的官比咱们做得更好!咱们样样都好的,庄稼也种得好、手艺也好、学校也好,他们几个县,可没这样的学校!咱们的兵也好!”

    “兵好?”

    祝青君道:“对,就是上回报给大人的,老侯叔时常操练,比他们寨子里的兵可强多啦。我见过寨子里的洞兵。”

    祝缨微笑道:“你觉得什么样的地方建会馆好?”

    “咱们是‘獠人’,”祝青君说,“朝廷真要能一视同仁,梧州便也不会察觉到大人的可贵了。越往高贵清净的地方,越是这样。我倒情愿靠胡商的地方近一些。这是我的一些小想法,要是大人觉得有道理,明天与他们商议地方的时候,我就往这上头说去。”

    祝缨点了点头。

    祝青君有点高兴,道:“那我明天就这么说!”

    “好,去吧。”

    “哎!”

    祝青君又是一揖,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她才走,祝炼又来了。祝缨伸手将桌上的帖子推给他,道:“拿着这个,明天给学里。另一张捎给青君。”

    祝炼接了帖子,道:“老师,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祝炼道:“就是会馆的选址,老师有什么吩咐吗?”

    “嗯?不是交给你们了吗?”

    祝炼道:“我是说,别业。咱们别业也在新梧州境内,新梧州的事怎么能只由五县决定呢?老封翁与老封君还在那里,虽不大管事,姑姑也在呢,别业的产出怎么能忽略呢?且……我在学里这些日子才知道,还有爵位一说。老师为朝廷殚精竭虑这些年,学里子弟都羡慕您能干、升得快,可是……您没有爵位,没有封户。别业不一样,它在羁縻州里,设县就是羁縻县,可以传之子孙的!家有产业,子弟不肖,不乏败家者,将别业输与别人也未可知。设县、有了羁縻就不一样了……谁也夺不走!”

    他鼓起勇气,说:“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祝缨问道:“如此一来,我要怎么向朝廷解释呀?”

    祝炼怔住了。

    祝缨笑笑:“你想到的,我会没想过?先说会馆选址,有什么想法?”

    祝炼呐呐着:“那个,我想选离原梧州会馆稍近一点的,互相也有照应。”

    祝缨点了点头。

    祝炼道:“那我明天就尽力与他们商量。”

    他拿着帖子,又是一礼,跑了出去。

    祝文听了个全场,内心十分赞同这二人关于别业的说法。等祝缨起身踱步,要回房休息了,他才说了一句:“大人,我觉得,阿炼与青君说得都对,咱们别业,本来就是您的,只比别的县好,不比别的县差。”

    祝缨点了点头:“心里知道就行。”

    “是。”

    祝缨回到房里,反身关上门,取下黑绸,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伸手摸了摸下巴,没有胡须,摸了摸喉咙,没有喉结。确实是个问题。

    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良久,起身洗漱睡觉去了。

    苏喆等人连番争论,最终选的地方偏更偏向祝青君所言,祝青君的“獠人”理论令祝炼最终也妥协了。他们报给祝缨结论却是:那里方便与胡商交易,因为外五县的物产与吉远府是不同的,尤其是茶。

    祝缨一笑:“定下之后,你们就报与新刺史。”

    苏喆道:“咱们进不了宫,见不了新刺史。”

    祝缨道:“我带你们去。”

    “是!”

    几个小鬼要跑去与人交易,祝缨道:“咱们出钱,租金就不归刺史府了。”

    苏喆道:“本来也没个刺史府么,要我说,别业那里就该是刺史府,该阿翁去主持的。可惜……”可惜这个破朝廷,还真是挺大的,阿翁常说要放眼天下。与天下比起来,她们梧州确实也太小了……

    祝缨道:“这话不许说出去。”

    “是。”

    “不过,也确实没有一个刺史府,害!以后再说吧。”朝廷现在也没那个办法进山去圈地建个刺史府,反正歧阳王也不过去,就给各官员敕封了一下,各人顶个名头,还是五县行事。怪可惜的。

    小鬼们于是跑去交易,祝缨又把项乐派去给他们把关,她自己却是不去了,待交易谈妥,房子也买了下来。项安也回来了,并没有耽误苏晴天回去。

    项安黑瘦了一点,精神颇佳,给祝缨带回了厚厚的信件。项安是更亲近的自己人,花姐给祝缨写的信尤其的长、内容也更私密一些。

    信中,花姐告诉祝缨上次祝缨的信已经收到了,按照祝缨的安排,侯五挑了人,不断地往南探索,已经到达了海边,确实有海。但是别业里没有人懂煮盐的事儿,她正在设法寻找这方面的人。灶户多是为国家办事的,且煮盐还需要铁锅等等,她也不太懂,正在设法了解。还好,现在有小江帮忙参详。

    祝缨于是提笔写信,一封给花姐,另外却是给赵苏、顾同,让他们找制盐之法。这二人都是朝廷官员,以祝缨在朝廷里的关系,考评都是中上,稳稳地攒着资历,正等着升迁,官场上的人,办这些事也是方便。

    她又给苏鸣鸾写了一封长信,交给苏晴天。其余信件又派了祝文带着两个人与苏晴天一同南下,祝不止要送信,还要再去新梧州代祝缨看一看。

    她自己则又请示宫中,梧州人要建新会馆,此事需要报与歧阳王,申请带着苏喆、林风再见歧阳王。

    批复还没下来,刘松年先派人送了张帖子给祝缨——过来,聊聊。

    踢走

    祝缨刚从鸿胪寺回到家里,堵门就拿到了这张帖子。若是别的帖子还能猜上一二,刘松年这张帖子实在是奇怪。

    奇怪的不是“过来”而是“聊聊”。自去年起,她到刘松年府上就是俩人对坐一会儿,两人都懒得说话。有时候她连帖子都不会下直接奔到刘松年家就行。刘松年那儿有时就是一张空白帖子写个名字,她看了也就过去了。

    从没有说过“聊聊”,他们也基本不怎么聊了。

    祝缨马上答应了:“我这就去。”

    她回房换了衣服,提刀上马,带着胡师姐等几人往刘府而去。

    做了丞相之后,刘松年就没有以前那么恣意了,不时有官员登门拜访,又有学子投谒。刘松年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赶人,但是他会耗,耗得大部分人绝了心思。士林里都觉得他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味儿来。

    祝缨到刘府的时候,刘府比往常还要安静一些,到府就被请到了刘松年家临水的小榭中。

    刘松年已经换下了朝服,一身道袍,坐在榻上,不远处烧着盘好的艾草。夏时天长,光线不错,刘松年指指对面,祝缨撩起下摆不客气地坐在了榻上,将刀顺手一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给刘松年的杯子也满上了。边喝边看刘松年。

    刘松年说:“外戚都要给你面子,你看我干什么?”

    换个人可能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祝缨道:“啊?哦,我历任上司对我都不错的。”

    “我说的是安仁。”

    “那不我上司的亲娘么?也是上司家。”

    “放屁。”刘松年下了个干脆的结语。

    祝缨笑笑,又给自己续了杯茶:“您这不是聊,是叫我来骂的。”

    “安仁什么时候眼皮朝下看过?”刘松年冷笑一声,“她给你送东西,你可要当心了。”

    “这么厉害的吗?”

    刘松年点了点头:“她什么时候管过下面的人痛快不痛快?”

    祝缨道:“您对她有这样的好评,还用担心我看不开呐?”

    刘松年凉凉地看着她:“那是个外戚!”

    “我是朝廷的鸿胪少卿,不受朝廷之外的人管。可人情往来还是得有吧?”

    刘松年道:“有人情,就难免会心软。”

    “我没心。”祝缨说。

    刘松年发出嘲讽的声音:“不会为骆晟那个傻东西谋划危局吧?”

    他口气轻松,表情却变得危险了起来。聪明人有不少,不止祝缨一个,但是祝缨是真的会动手的。她有时候做事,并不纯是为了利益,偏偏有一丝丝烂好人的信念在里面,甚至比王云鹤还要烂一点。骆晟离宫廷太近,刘松年不得不盯紧了她。

    祝缨道:“绝不。”

    “我再说一句?”

    祝缨往后一个倒仰:“您这是问我?”

    刘松年大怒:“滚!”

    祝缨道:“把我叫了来,饭都不给吃?”

    刘松年道:“要想一直有饭吃,连东宫那里都要谨慎些!早知道就该拦着不叫歧阳王遥领梧州的。”

    祝缨道:“这不是没拦吗?”

    “滚。”

    祝缨道:“您还是担心东宫吧?已经够乱的了,可禁不起再一次废立了。现在不过是比谁少犯错,等我见了歧阳王,提一句?”

    “去去去。”

    “真没饭吃?”

    刘松年道:“吃吃吃,人呢?摆饭了!”

    饭就摆在了水榭里,也无丝竹也无酒,刘松年吃得少且慢,祝缨吃得多且快。刘松年见她还能吃得下,微笑了一下,道:“鸿胪寺你还得盯着,陛下也不指望骆晟能在嬗代时稳住。”

    祝缨咽下了口中的饭食,道:“人人安份时,他这样垂拱的人就够用了。只怕京中多的是机智之人,您肯定知道。这几年聪人越发多了,人的心就像胃,吃得多了,渐渐也就撑得大了。都说军功最重,我看未必。”

    刘松年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管好你自己。”

    “哎。”

    刘松年还是不放心,说:“记着你说过的,不要画蛇添足。东宫在禁中,不会有危险。”

    “好。”

    “安仁、永平乃至骆晟,都不是东宫,也不是歧阳王。”

    “我管她是谁?我只效忠陛下。”

    刘松年道:“我就当你说话算数了。”

    “您倒说一个我食言的事儿出来。”

    刘松年没受影响,认真地问:“你不会动手,是不是?”

    “对。”

    刘松年这次真的笑了:“吃完就滚。”

    …………

    第二天,批复顺利地下来了,祝缨对骆晟道:“批复下来了,我为他们安排明日去东宫。歧阳王毕竟没经过地方上的事情,有些事儿还须我为殿下讲解。”

    骆晟道:“好好,有劳。”他有心再提两句安仁公主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眼看着祝缨回去继续不知道又忙些什么了。

    祝缨要忙的还是诸番事务,北方的榷场开了,消息也多了一些,祝缨命人留意打听,隐约听着可汗召了一些部落的年轻到王庭,又要重新划分草场之类。与此同时,西番倒还算稳定,据悉,昆达赤已经回到了西番都城。

    又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祝缨一一处理了。沈瑛今天又有一个活,上午去,下午回,祝缨于午饭后离开皇城。

    她先去看了一下苏喆等人的选址,房子有些破旧了,并不能直接用,正在重新整修。接着又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午休才过,门上的衙役拿蒲扇扇着风,听到人声,忙将扇子藏在身后,看到是她,又将扇子拿了出来:“祝大人来了?”

    祝缨道:“是。京兆在吗?”

    “在里头歇晌呢。”

    “哦。”祝缨下了马,径往内去。她算好了时间了,等她进去了,郑熹也该起来了。

    时间掐得刚刚好,郑熹才洗过脸,她将将到了门外。郑熹走了出来:“这是有事?”

    祝缨道:“是有一点儿。”

    “走。”

    两人到了书房,也是对坐,祝缨不等郑熹发问,先拿出张纸来递了过去:“梧州产的茶比起贡茶差了些,但是做成茶砖煮奶茶味道颇佳。她们才从梧州来,给我带了一些,已给府上送了两篓,尝尝鲜,这是做法。我觉着冰镇的好,不过有些人脾胃弱,还是喝温热的。”

    郑熹接过扫了一眼,道:“就为这个?从宫里跑出来?”

    祝缨道:“也有别的。”

    “嗯?”

    祝缨道:“您跟安仁公主家,没别的什么事儿吧?”

    “怎么说?”

    祝缨道:“头先她还找到府上,让您催我办事儿的,不过我想,眼下这件事应该不是您首肯的吧?”

    “什么事?”

    祝缨道:“她老人家做寿,您也去了的,你们走后,殿下叫我过去说了一件好事,要给我保媒。”

    郑熹涵养极佳,听到这里也没开骂,道:“没什么媒是她能做而我不能亲自去说的。”

    祝缨道:“我想也是。”

    郑熹笑问:“终于有你也忍不了的时候。”

    “家父家母没有张罗,您也没要出这个头,我竟不知还有人会想管我房里的事。”

    郑熹失笑:“你倒不怕她。”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怕的要死。她是先帝血脉。同样一件事儿,哪怕她是主谋,事发了也不用死,被胁从的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可不敢冒这个险,就算是您,恐怕也不敢听她的吧?您给我个实话,您跟东宫,到底是个什么交情?”

    郑熹抬眼看她,祝缨坦诚地道:“安仁公主还没看明白,她们全家都不太明白。费劲。我也劝您大事儿上别搭理她。我寻思着,东宫那里,您要是看着行,咱不如直接与东宫说话。歧阳王英年早婚,事已至此,咱们该想想接下来的路了。您这姻亲的远近排在公主后头,与东宫君臣相处不能也隔着她吧?这不胡闹么?”

    郑熹道:“今天陛下才才下旨,调阿川为司议郎。”

    祝缨叹了口气:“陛下是真心疼爱儿子,天下好人都给了东宫,给完了,又觉着给得太好了。”

    “嘘——”

    “您不也是这样?”

    “不得妄言。”

    祝缨道:“行,那我不说这个,说公主。咱在正事儿场上把她踢远点儿,成不?只要您点头。”

    郑熹道:“你要怎么办?”

    祝缨道:“把承义太妃干过的蠢事再给歧阳王讲一遍,告诉他,多做多错。您看怎么样?我明天就要带梧州的人去见歧阳王,正有机会。您要是没有别的打算,现在也不宜叫阿川与歧阳王走得太近,他是东宫的司议郎,不是歧阳王的。日后身份一变,天子父子,神仙打架,别叫阿川吃您吃过的亏才好。反正安仁公主我是一定要得罪的,索性所有的话都由我来讲。”

    司议郎是东宫的官职,正六品,掌侍从规谏,驳正启奏,凡皇太子行事有传于史册者,录为记注,于岁末送交史馆。郑川是郑熹的嫡长子,郑侯嫡孙,也当得这个职位。明摆着的,皇帝还是疼太子,给太子补人呢。

    又,大家的年纪放在那里,皇帝老迈,郑川年轻,正六品,过不几年太子登基,郑川是现成的就能升个从五品穿上绯衣了。不用他干出任何政绩来。

    当年郑熹这个詹事也是皇帝让他做的,皇帝那么的疼爱先太子,把最好的外甥给了儿子。结果呢?

    郑熹问道:“鸿胪寺那里你怎么交代?”

    祝缨道:“我是为他好,既然长于垂拱,不如一以贯之。我从来看的都是我的上司,不是他们的亲娘老婆,谁主谁次,我还分得清楚。”

    郑熹道:“好。对了,安仁公主虽然多事,你的婚事我也不多过问,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想想开枝散叶的事了。你家本就人丁单薄,不与你谈什么孝道,只说一条——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没有子女你如何行事?你日后总不能全靠学生!学生也有自己的宗族姻亲呢!再晚,就要误事了。”

    “好,我回去想想怎么办。”

    “到了东宫,要是不方便,也不要硬说。这些人呐,性情未必就那么好。”

    “好。对了,广宁府那儿我也送了一篓茶,这些您自己留着。”

    “就你细心,去吧。”

    “是。”

    …………

    次日,祝缨先应卯。等骆晟从朝上下来,看骆晟的表情,今天皇帝似乎没怎么为难人,如此一来所有人的心情应该也都不错。

    沈瑛先说了自己去参加葬礼的事情,骆晟无可不可:“光华你看着办就好。”

    祝缨则向骆晟汇报了要带人去见歧阳王的事:“歧阳王是遥领,咱们正管着他们各家的承继,下官带他们去见一见殿下。”

    骆晟关切地道:“可有什么为难的事?”

    “那倒没有,例行公事。今天索性一次将梧州的事儿与殿下讲明白,也免得以后要经常跑东宫。那,我就去了?”

    “呃,好,去吧。”

    祝缨于是出宫,接上苏喆、林风二人,再往东宫去。一路已经申请过,再次顺利到达东宫。祝缨踏进东宫就听到一声:“三哥。”

    祝缨抬头一看,郑川一身青衫,青葱挺拔地站在前面含笑道:“我奉命等候少卿多时了。”

    祝缨笑着将他打量,道:“几日不见,你又长高了。”

    郑川道:“我早过了长个儿的年纪啦,哪会再长高?”

    他如今已比祝缨高了,祝缨斜往上看了他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祝缨道:“是太子殿下有事相召吗?”

    “那倒不是,是歧阳王殿下。”

    “哦。”

    两人到了歧阳王的“正殿”里,歧阳王跟前这会儿没了蓝德,也没有杜世恩,只有几个歧阳王自己的近侍。

    礼毕,苏喆、林风又开始了装哑巴,歧阳王等人也不太在意。虽然苏喆是个女孩子,但是既然“风俗如此”,也就将她当作一个寻常的四夷首领的子弟来看待了。礼貌都是有的,座位也给了、好茶也摆上了。歧阳王也很温和地出言安抚,又问他们这些日子在京城可还习惯。

    苏喆道:“以前来过,还住得惯。”

    歧阳王便对祝缨道:“我在宫中不便时常外出,他们若有事,还请少卿多费心。你与梧州总有一段渊源。”

    “是。”

    歧阳王又问:“会馆是怎么回事呢?”

    祝缨拿出一个本子来:“是臣当年的一点小心思,都写在这里了。”内侍接过,递给歧阳王。歧阳王郑重收了:“若有不解之处,只怕请教不便。”

    祝缨道:“那我先给您大概说说?”

    “求之不得!”

    祝缨看了一眼郑川,道:“司议郎是太子殿下派来您面前的吗?”

    歧阳王眨了眨眼,祝缨不等他回答便正色道:“这怎么行呢?这对你们二位都不好。司议郎是东宫官,可不是殿下的属官。殿下不好差遣东官属官,你也是,没有太子的教令,没有詹事府的调拨,怎么能擅自陷殿下于无礼呢?”

    郑川委委屈屈地道:“有这么严重的吗?”

    祝缨道:“父亲给了,可以拿,不给,不能自己伸手。出去,向殿下领罚去。”

    郑川看看歧阳王,摸摸鼻子,委委屈屈地又叫了一声:“三哥。”

    歧阳王道:“这事怪我,是我不谨慎,还请不要责怪他。”

    祝缨道:“还请出去吧。”又对苏喆、林风说:“你们也避一避。”

    二人一听,马上离座。歧阳王无奈,对郑川点了点头,三人一同离开了。

    歧阳王心中的不满一闪而过,旋即疑惑:不对,祝缨与郑熹是什么情份?别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偏偏要登门的。不该对郑川是这样的态度。纵使邀名,拿郑川开刀也有些出人意料了。不像是传说中的祝缨会干的事。

    祝缨看着歧阳王,眼睛里满是诚恳与关切:“我与他的父亲有渊源,当年他的父亲是先太子的东宫詹事,后来不幸去职,这件事情殿下知道吗?”

    歧阳王点头。

    “身在东宫,即便是郡主之子、詹事之位也不免受屈,其他人又怎么能够不谨慎呢?他们父子两代,不能都折在同一处。不是说东宫不好,而是东宫必须谨慎——那件事情过去很久了,现在、在这里可以说了,当年是承义王太妃自作主张让娘家人牵线,要为先太子张目,结果呢?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懂的人,就不该叫她插手。这么拖后腿,没人带得动。陛下倒有心关爱先太子,一看儿子媳妇背后如此这般,也不免寒心。”

    她的眼睛时刻不离歧阳王,将话一字一句往他的心里砸:“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

    歧阳王缓缓点了点头,问道:“梧州,还请少卿为我解说。不是说新设了州,又要分出县去设府么?这么快吗?”

    “原本是不快的,不过有例外——陛下与执政觉得应该快的时候,就会很快。”

    歧阳王点了点头,又问先前梧州刺史的事。祝缨道:“他太心急了,想显出自己能干来。请殿下切记,许多地方无过就是有功。这是比谁不出错。不出错,还能一切照旧安居乐业。一旦着急想显出功绩来,做坏了事情就是南辕北辙,是没有人奖励你的。做事就是炼心,沉住气。没必要赌博。”

    她目光灼灼紧盯着歧阳王,歧阳王眼睛一缩,四目相对,重重颔首。

    祝缨又对歧阳王讲了一些梧州的其他事,连同吉远府也讲了一些。

    待讲完时,歧阳王已听得心神开阔。祝缨又泼他一盆冷水:“臣告退,您也去向太子殿下解释一下吧。”

    “什么?”

    “陛下是父亲、殿下也是父亲,不能因为住得近了,就不尊重。如果太子殿下私令朝廷官员,难道是小事吗?事情放到您这儿也是一样的。臣来见您,可是行文走的公事。您呢?天家无私事,天家无小事。先太子当年何等荣光?一事不慎,也要受罚的。”

    “好。”

    “政事堂与我们许多人,都不想再经历动荡了。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呀。”

    歧阳王后退两步,深深一揖:“多谢。”

    祝缨忙避开了:“臣告退。”

    ……———

    此后整有一个月,歧阳王都没有再来鸿胪寺,将骆晟急得团团转,担心女儿在东宫遇到了什么事情。好容易找到个散朝的时机,寻了歧阳王问。

    歧阳王道:“阿姳一天大似一天,该适应一下在东宫里好好生活。且我总与她往鸿胪寺去,路遇各部衙司的官员,不免与他们寒暄,落到别人眼里,又要有些风言风语。再气着了阿翁,岂不是不孝?我想,往后每月带她出来一次,您看呢?”

    骆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讪讪地说:“也对,也对。”

    此事挑不出毛病来,安仁公主却又进宫向皇帝说此事,哪知皇帝当时正听了鲁王的话,说歧阳王借着带骆姳散心的由头结交朝廷官员,真是热心国事。皇帝心情大好,又将安仁公主训了一顿。

    安仁公主莫名其妙,只不敢与皇帝起争执,出了殿门就大骂鲁王:“小东西没有一丁点儿人味!”

    回到家里越想越气,转脸到了永平公主府,与儿媳妇商议如何也要告鲁王一状:“不是总有御史参我无礼吗?还有什么占人田园?我看他也没少干呐!告他!”

    永平公主却说:“阿爹的病时好时坏,不好再气他的。阿爹一向喜欢他,倘或一生气,也不知罚的是谁。”

    安仁公主道:“难道就忍了?他们给我等着,等我阿姳做了皇后……”

    永平公主忙制止了她:“这话不能随便说呀。”

    安仁公主气得头疼,不好骂侄女,回家把丈夫给骂了一顿。

    老驸马挨了骂,心里也气难平,找了个同族的官员,写了个奏本,没敢说鲁王,却把鲁王的大舅子给参了。参的是贪赃枉法,以及收受贿赂、结交绿林等等。

    逢到朝会,当着五品及以上官员的面,将事情捅了出来。

    时值六月,祝缨等着走过场之后回到鸿胪寺消暑,就听到有人当朝参了这一本。不用问,没经过政事堂。如果经过了,政事堂多半是私下处理,不会拿出来刺激局势,她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皇帝的脸被珠串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不等皇帝发话,鲁王的大舅子出列,一面喊冤,一面说:“太子妃的兄弟也干这事儿呢!怎么不说他是枉法?”

    哄!这下更热闹了。

    太子飞快地出列请罪、鲁王也不太情愿地跪了下来,歧阳王看了一眼祝缨,心道:说得还真准。

    歧阳王不但跪下了,还说:“陛下,此事还须细查,两个都不是贪暴之辈,也许都是坊间传闻有误。”

    骆家族人不乐意了,都是假的,那我算什么?我白出头了?他必要坚持,鲁王跋扈,他的大舅子与他倒是投契,梗着脖子指着歧阳王的舅舅说:“要查我,必先查他!”

    歧阳王的舅舅自是不肯认的:“你难道干净了?”

    御史出列维持秩序,喝令双方安静。御史不出来还好,一出来又让鲁王看到了——这位之前还参过他。鲁王提起了拳头,奔着御史面门而来。御史忙跑着躲开,于是唐王成了池鱼。混乱蔓延到了诸王身上,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先太子过世之后,数年来诸王相争,积怨已久。

    朝上一片混乱,以王云鹤之威望,竟喝止不住鲁王等人,下面由争吵而变成了动手动脚。鲁王的大舅子推了歧阳王的舅舅一把,这舅舅也火了,横踹了一脚,不慎被衣摆将自己给绊倒。骆晟是个好人,见状忙去扶这位亲戚。

    冷不防那边鲁王一拳打了过来,骆晟跟着着了一下,踉跄着要稳住身形,奔了好几步终于身子一歪,又撞到了不远处的卫王。

    一些老大臣倒是沉稳,年老乏力终不能将这些人镇压下来。

    年轻人已有大半上了头,陆续加入战局。内有武将,但此时的武将与开国之初的武勋还是有些差距的,也有几个能打的,抱手在一边站着。也有下场的,又被对家武将捉对厮杀。

    一些人起初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宁愿挨两下也不下场。不意其中有些人的亲戚、同族乃至父子兄弟参战了,于是乎不得不也出手相帮。

    大片大片的朱色、紫色乱飞,祝缨小心地退后,防着冷枪,靠着个柱子,看都是谁跟谁在打。看到骆晟又挨了两下,得亏还算年轻,没倒。祝缨耸耸肩,又往里挪了挪,突然觉出身边有人,一个回头,与一个花白胡子打了个照面——冷侯。两人都是一笑:原来你也躲这里来了。

    另一边,郑熹见状不妙,抬眼看一下皇帝,只见这位舅舅面色铁青,身周凝聚着风暴。他大喝一声:“都住手!”

    依旧是没人听。

    没有皇帝的命令,也没有禁军敢上殿来。歧阳王护着太子,肩膀上也挨了两拳,气得眼冒金星,要找是谁打的他。郑熹忙过去救护与歧阳王一左一右搀起太子——鲁王看起来很想趁机打东宫父子一顿的。太子要是被打了,事情就大了。

    凌空又飞来一片笏板,郑熹眼看它要砸到自己,只得低了头拿头顶去挡。

    “啪”头上不疼,帽子也没掉,郑熹看过去,却是祝缨一手接住了那片笏板。

    祝缨将自己的牙笏别在腰间,在柱子上借力跃了过去,顺手接了飞来的笏板,握紧了左右横挡,将飞来的帽子、笏板之类打飞。飞起一脚,将一个不知道哪里过来的红色影子给踢到一边。

    郑熹与歧阳王才得将太子扶起,架到了皇帝身边,皇帝周围的宦官在蓝兴的指挥下把皇帝团团了起来。

    祝缨将笏板往郑熹手里一塞,脚底抹油,又溜回了柱子边的风水宝地。郑熹捏着笏板看过去,之间她顺路还捞起了终于倒地的骆晟,将他薅到柱子边整理仪容。等歧阳王与太子看过去时,祝缨正右手拿着她自己的笏板拍着左手掌心,宛如一个正在赏花的纨绔。父子二人再看自己人,也是想维护自己,却都被盯上了追着打,压根凑不过来。

    刘松年突然喝了一声:“护驾!”外面禁军冲了进来,才算终结了这一场闹剧。

    待一切平静之后,众人才想起来后怕,都站在那里,悄悄地将扯破的衣服尽量理得正常一点。

    皇帝一字一顿:“朕不用护!朕还没死!”

    王云鹤与施鲲也是脸色铁青,王云鹤道:“陛下……”

    皇帝道:“谁动的手?各降三级!那两个东西,大理寺呢?拿了!严办!”

    王云鹤与施鲲领命,心里直叹气,参与斗殴的还有诸王,怎么降级?殿上一半的人参与了殴斗,都降三级,朝廷岂不要空了一半?还得找人再填?头疼。倒不如降三级但不调走,还办着原差,戴罪办差。

    只是这一场打下来,许多事情就再也掩不住了。

    很忙

    皇帝被宦官们搀扶着走了,太子、歧阳王紧随其后。

    王云鹤与施鲲下令:“御史!把人名都记下来!”

    他们扫视全场,柱子后面嗖嗖地长出些红的紫的人来。祝缨麻利地将手笏塞回了腰间,反手提溜起骆晟的胳膊,瞬间从一个将要滋事的流氓变成了一个热心的好人。

    王云鹤又下令,着各衙司各归各位,不许胡乱走动串连,等待医官去验伤、医治。他看了一眼诸王,又请诸王到后面一所单独的殿内,把御医宣过去治伤,将诸王与大臣隔离开来。

    施鲲对着大臣呵斥道:“都丢够脸了吗?没够就出去显摆!够了就把嘴都闭上!”

    回头一看,刘松年已经跟着皇帝走了。施鲲与王云鹤看御史将名字记下,也赶到了后面去,留下一群红红紫紫。

    很快,红红紫紫们都散了出去,各寻各路。

    祝缨继续薅着骆了晟,转眼看到沈瑛肿着半张脸,一瘸一拐的也凑过来。鸿胪寺就她们仨,她等沈瑛走了过来,问道:“您这是……跟谁捉对厮杀呢?”

    沈瑛苦笑道:“要是有倒好了,我倒知道找谁算账了。池鱼之殃、池鱼之殃。驸马这是?”

    骆晟道:“我也记不大清了。”他只认得挨过两个大舅子几下,其他的伤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懵了,压根分不清谁是谁了。又不适合公开宣扬是被某两位大舅子打的,只能一概说自己没看清。

    一片红红紫紫于是散在了宫廷宽阔庭中青白色的地面上,仿佛美人被揍了之后留在肌体上的片片淤伤。

    祝缨一手一个:“咱们也回去吧。”

    沈瑛道:“子璋看着倒还好。”

    祝缨随口答道:“可能是因为还有人记得我会还手吧。”

    “咝——”旁边传来一声抽气声,却是冼敬走了过来。这位仁兄起初也是想站出来制止殴斗、为老师王云鹤撑场面的,待到诸王也打了起来,他就机灵地躲到了另一根柱子后面照顾老大人们去了,因此也没有受伤。

    冼敬完好地过来探视祝缨,也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祝缨别挨着了吧?

    不同于王云鹤的心宽,冼敬对祝缨有着更清醒的认知,他是有点担心谁在混战中伤着了祝缨,怕这小子一路追杀不死不休。又不是没干过,对吧?

    鸿胪寺三人回过头去,与冼敬互相问好。一看冼敬也是完好的,也是佩服他能全身而退。冼敬问道:“你们都还好么?”

    三人一齐点头,祝缨见他的目光放到自己身上,忙说:“放心,没事的。”

    冼敬道:“那便快些回去等候医官吧,我也回太常去了。”

    两下作别,祝缨继续一手一个,将骆、沈二人带到了鸿胪寺。

    走过场的朝会因一场群架拖延了许久,太阳已升起老高,三人都出了一身的汗。鸿胪寺里久候三人不至的官吏们都在猜测:今天怎么这么晚?难道有什么大事?

    阮丞指了派了两个吏目:“你们俩,到前面迎一迎,看到大人们回来就赶紧来报。其他人都到东边廊下着吧,不要散开,一有消息一同迎接。”

    两个吏目苦哈哈跑到外面等了好一阵,太阳照在花白的地面上晃得人眼晕,看到三人并连在一起走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他们手搭凉棚仔细分辨一番,马上分工,一人跑去回报,一人跑过来帮忙扶人。

    祝缨将沈瑛交给了他,自己依旧提着骆晟。

    走不十几步,鸿胪寺的官吏一拥而上,骆晟的吏目赶紧上前:“大人,小人来吧。”

    祝缨松开了手,道:“有话进去再说。”

    回到了鸿胪寺内,骆晟道:“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除了他们三个人,旁人就只知道骆晟、沈瑛挂了彩,看着祝缨像没事一般。是不许说他挂彩?

    祝缨又加了一句:“可以看、可以听,心里可以猜,不可以过问,不可以说出来。管好舌头。闷声。就这样,散了吧。”

    官吏们知道她有一句话“闷声发财”,听到“闷声”就都不问了。

    她又对骆、沈二人说:“二位有换身的衣服么?有就换上,没有赶紧派人回家拿,回去的人不要多嘴。今天不定耗到什么时候呢。侍奉二位的人呢?去,打水给二位洗沐,一会儿医官要来,这么看着不雅相。今天有什么公文,我先过一遍,一并报给大人。”

    骆晟道:“好。”

    骆晟是有衣服的,沈瑛没有带让人回家拿,两人赶去收拾。

    受伤者众,即便都是绯紫,也有个先后排序,鸿胪寺要稍晚一点点。医官还没到,歧阳王就派人送了伤药过来了。骆晟接了,命人分了一份给沈瑛送过去。

    祝缨闻讯而来,见来的是个内侍,她在歧阳王身边见过,便说:“且慢上药,等医官看过了伤,有了档、给个说法再用。免得包扎好了还要拆开。”

    骆晟道:“那……好吧。”

    祝缨示意给内侍一份红包:“大热天儿的,辛苦了,回去好喝茶。”

    内侍笑着接了:“谢大人。”

    祝缨道:“多问一句,歧阳王妃不知道驸马受伤吧?”

    骆晟紧张了起来:“告诉她了吗?”

    内侍道:“哪儿敢呢?并不曾惊动王妃,王妃这会儿应该在学琴。”

    骆晟舒了一口气,祝缨又多给了内侍一个红包。内侍两个指头往外推、三个指头往里勾:“这怎么好意思?大人已经赏过了。”

    “一码归一码。”

    内侍麻利地接过红包:“谢大人,谢驸马。大人和驸马还有话要带过去不?”

    骆晟道:“多谢赠药。”

    祝缨闭口不言,内侍道:“奴婢告退了。”

    骆晟又瘫回了靠垫上,他被好几个人打了,身上直发疼。

    过不多会儿,医官也来了,先把骆晟一条胳膊吊了起来,将他的一只脚踝也给缠了。然后进里间看身上的淤伤。次后将沈瑛的下巴给正了正,也去看了他的身体。

    祝缨等医官忙完,问:“这些伤药可用么?”

    “哎哟,这是宫内秘法,自是可用的。”医官说。骆晟是驸马嘛,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祝缨道:“有劳。老王。”

    王丞笑吟吟地拿出了一个小包:“多谢多谢。”

    医官瞬间惊讶,旋即明白这是酬谢,笑着说:“大人太客气啦。”

    祝缨道:“您是来帮鸿胪寺的,这是应该的,鸿胪寺从不亏待帮忙的人。这二位的脉案……”

    “放心。”医官说。

    祝缨道:“多谢。这边开方。”

    医官已经先去看过受了伤的钟尚书了,这位尚书年纪也不小了,他本是不想打的,冷不丁吃了一记拳头,无奈与姚臻一起迎敌。医官已知殴斗之事,着意将二人的伤情写得夸张一点,又不记述二人的拳面有伤,以示二人不曾打人。

    祝缨亲自将他送出门去。回来说:“二位派人回家报个平安吧,叫家里别白操心。咱们还是等到落衙再走,以防中途有事,寻不着人又受斥责。对了,不要告诉家里你们受伤了,不然我怕公主会闯宫,这个时候可不能这么干就说因为他们殴斗,大家都留在宫里议事。”

    骆晟道:“好。”

    这一天的会食小官小吏们吃得还好,骆晟与沈瑛都没吃几口,祝缨倒吃得畅快。

    外面忙忙叨叨,午饭后又有御史与大理寺的一个评事过来。祝缨接待的他们,这个评事是后来的,祝缨只在请大理寺旧同僚的时候顺便见过他一次,御史就是个纯生的人了。二人进门都客气,先打量祝缨,完好无损,御史道:“少卿想必知道我二人是为什么来了,少卿没有参与殴斗吧?”

    祝缨展开双臂,以示清白。御史点点头:“还要拜见骆、沈二公。”

    “请。我们骆大人可受苦了,招谁惹谁了。”祝缨说。

    两人见了骆晟,祝缨道:“你们聊,我避一避。”

    过一时,二人问完了话,又出来问了沈瑛一回,然后离开。

    祝缨对骆、沈二人道:“话也问过了,二位歇息。”

    鸿胪寺被她调度得安安静静,丝毫不乱,直到落衙,一切太平。附近的衙寺也有安静的,譬如冼敬所管之太常,也很有条理。也有乱的,譬如礼部,钟尚书都被打了,底下人到处走动打听。

    大理寺就更郁闷了,大理寺卿自己也参战了,这头派人会同御史问话,转头被皇帝给申斥了。派出去问话的大理寺官员回到大理寺一看,自己的顶头上司没了。

    祝缨按时落衙,过问了一下今夜值守的吏目,与祁泰两人出了皇城,把猫交给祁泰先带回去,对祁泰道:“你先回家。我送骆晟大人回去。”骆晟必然是按不住老娘和老婆的。

    …………

    绝大部分人都是落衙的时候出的皇城,诸王仍然滞留宫中,此时谁都不肯离皇帝太远。

    祝缨让胡师姐去找了辆车,把骆晟塞到车里,护送到了公主府。公主府里隐约听到了消息,知道有人殴斗,但是想骆晟无事,只有些焦急地等他回来说消息。及至骆晟回府,府里才觉不妙。

    永平公主匆匆说一句:“家令代我陪一下少卿。”便去看丈夫,问他怎么了。

    史胤对祝缨做了个手势:“少卿,请。”

    祝缨与他喝了一回茶,告知朝上打架的事。史胤好奇地打量祝缨,祝缨但笑不语。安仁公主夫妇又很快地冲了过来。骆晟叙事还算清楚,跟自家人将记得的打了自己的人说了,并且说:“你们也要小心他们,以前我还不信,今日看来,他们已然红了眼。”

    说完又讲“多亏子璋救助”。

    安仁公主问道:“太子和药师呢?”

    “我看他们也无事。”

    永平公主方腾出功夫来见一见祝缨,安仁公主闲不住,让丈夫看着儿子,她也过来问细节了。

    一见之下,安仁公主大吃一惊,指着祝缨问道:“不是打架吗?你怎么没事儿呢?”

    祝缨道:“大约是因为下官不起眼,别人瞧不上吧。殿下,我长话短说。现在不宜进宫向陛下哭诉。今天一天宫里都在治伤、问案,过不了两天,必有旨意下来。到时候会是一场大风波,风刮到谁身上还未可知。眼下切莫动怒。”

    安仁公主怒道:“这就忍了?”

    祝缨道:“陛下圣明烛照。处置肇事者,您自认比得过陛下?一身荣辱系于陛下,不管做什么,您都要得到陛下俯允。请殿下给自己的父兄留一点余地,莫要催促太急。”

    永平公主听进去了,对安仁公主道:“这话有理。”

    祝缨起身告辞。

    安仁公主咬牙切齿:“等药师……”

    永平公主急忙制止了她,安仁公主骂骂咧咧,倒不再说自己的侄子们不好了,转而去埋怨丈夫这事儿办得不漂亮。

    骆晟又劝说:“不怪阿爹。”

    安仁公主叹了口气:“也不知宫中怎么样了。”

    ……——

    宫中气氛压抑,祝缨所猜不差,一些处罚现在就开始了。丞相连夜加班,一个也没能回家,太子、歧阳王也没能回东宫,都在皇帝面前,大理寺卿的处罚就是当天下的。

    丞相们凭着极佳的记忆先把没参加殴斗的人摘出来,再将引发事端的鲁王、太子二位的姻亲下狱严查。接着才是分门别类地处理参与殴斗的人员。

    有受伤的无辜者,算受害者如骆晟,不罚,给假养伤。

    有动手的,没得商量,打得太起劲的各家干将免职,这一类不多,约摸十来个人。

    被迫反击而打得火热的,商量一下,降三级。

    被迫还手而没有扩大战局的,降三级但仍担任现在的职务。

    此外还有像祝缨这样有“救治”行为的,以及冼敬那样试图阻止未果的,不罚,还是原样。没能控制住局面,你们都有责任的!奖励是不要想了的。

    丞相们很谨慎,有意将东宫一系往轻里归,将诸王派系往重里按。

    然后由刘松年操刀,写了个稿子,将这些“国家栋梁”一齐卷进去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深负朕恩,什么不思报效、不能为朕分忧,什么心中只有私计、而无大臣体,什么无能不去制止……骈四俪六,排山倒海。雨露均沾,谁也没躲过。

    总之,你们都是混蛋!且其中多数还是废物。

    丞相们没有处置诸王,而是以一句“家事”甩给了皇帝。依着他们,最好是将诸王的野心统统摁死!但是明显皇帝另有想法。

    皇帝将自己的儿子们叫过来,骂了一场。骂到“不忠不孝”,太子、歧阳王都站不住了,也跪了下来。皇帝目不能视,凭儿孙们怎么磕头,他还是接着骂。

    鲁王放开喉咙放声大哭:“阿爹,您别生气啊!我再不惹您生气了!要打要骂由您来!别叫他们作践我啊!参我的姻亲,为的什么?他们安的什么心,难道还不明白吗?”

    歧阳王心里一“咯噔”,见自己爹只会顺着请罪,忙也哭:“阿翁息怒,身体要紧。千错万错,都是儿孙们的错,这些事儿有多少咱们也扛得。累阿翁生气,才是我们也不能承受的罪过。”

    王云鹤道:“二位殿下,且听陛下发落。”

    歧阳王住了口,只低声呜咽,鲁王还在说:“阿爹救我!”

    刘松年垂下手,往歧阳王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歧阳王“嗷”了一声。太子一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歧阳王低声道:“刚才擦着了两下,不碍的。”

    鲁王也大声呼痛。

    皇帝用力拍着手边的坐榻,蓝兴上前半步说:“殿下,请噤声。”

    他说话倒还有一点用,鲁王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皇帝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办了,东宫他没有罚,只骂了他们父子不能稳定局面。对诸王就不客气了,品级虽然没削,但将各人的食邑削一半。又命各人回去都要写一篇悔过书。

    诸王伏地。

    丞相又向皇帝请罪,皇帝道:“不怪你们。降级罢职者,尽快选出人来补上。”

    丞相遵旨。

    皇帝又下令奖励了禁军。

    刘松年挑了挑眉。

    诸王与太子还要留下来侍疾,皇帝道:“你们不在,我倒好多活两天。”

    儿子们还要请罪,皇帝说:“滚。”

    …………

    歧阳王与太子滚回东宫时已是深夜,东宫的女眷都还没睡,陪着太子妃等着。

    父子二人样子不算狼狈,尤其是太子,见完皇帝之后经常有些不妥,今天看着咋没什么大不同,东宫并不很惊惶。

    太子妃款款而立,问道:“可是朝上有什么事?”孩子们也上前叫“阿爹”。

    太子摸着幼子柔软的细发,道:“无事,都歇了吧。”示意太子的姬妾子女等都散了,只有太子妃留了下来。

    歧阳王也对骆姳道:“不必担心,我们这不都是好好的吗?这两天热,等天气凉爽了,咱们就出去看望姑母。”

    骆姳强撑着睡眼,道:“哥哥朝上事情忙,不出去也可以的。我可以的。”

    歧阳王笑笑:“去休息吧。”示意侍女将她带走。

    父子俩对望一眼,歧阳王道:“阿爹,舅舅的事,我想另具本请罪。”

    “唉,还是我来吧,你小孩子,请罪也是无用的。”

    太子妃问歧阳王道:“怎么回事?你舅舅怎么了?”

    歧阳王道:“阿爹同阿娘讲吧,万毋着急,更不要哭闹求情。”

    太子妃惶然地看向太子,太子道:“真是不省心啊,也该受点教训了。”

    歧阳王对父母躬身,轻轻退出来。他且不睡下,坐在书房里对着蜡烛的火苗,将白天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不是滋味。

    万没想到,自己一家骨肉,竟变成了眼下这般境地,情何以堪?

    以前父亲是赵王,阿翁对己之关爱远不如对先太子及堂弟承义郡王,但是己身所受之威压也小,那就是一个可以实现无数愿望的阿翁。自己要思考的是,父亲是亲王,“日后”自己这一支离嫡支越来越远,要怎么维系尊贵、不至于让子孙渐成不起眼的远宗,自己是长兄,弟弟妹妹也是自己的一份责任,自己要努力表现。除此之外,不须顾虑其他。

    如今一切都变了。

    大臣们在他的眼前打得七零八落,竟还有人趁机偷袭。怎么能在陛下面前失仪、怎么敢对储君无礼的?

    鲁王原本只是一个不大讲理的叔叔,对自己虽然骄横些,但是长辈嘛,对晚辈摆点谱也是寻常。犹记小时候,这位小叔叔还总带他一起玩儿。有一回他特别想到御花园玩,有人说他,也是这小叔叔仗着身份骄横地挡在他的身前,说:“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我们?”

    小叔叔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们是来伺候我们的,不能叫他们反管着我们了。”小叔叔带他去玩了一整个下午。那时是多么的开心呵!那时的小叔叔,个头比他高许多,高高大大地挡在他的面前,比父亲更鲜活。

    如今地位一变,“骄横些”“摆谱”也令人如芒在背。

    阿翁也不一样了,从未如此严厉地对待过自己家。可怜他起初只以为是东宫责任增多、众人对东宫期望提高之故,阿翁还是在意东宫的,鲁王过分时,阿翁也会维护东宫。

    再思先太子,再想想自己与父亲之间,这种滋味就更难辨了。

    “陛下是父亲、殿下也是父亲”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本以为赵王家与太子家的差别仅是嫡庶、是离那张椅子的远近,哪知内中别有乾坤。同样的那个人,还是他的阿翁,但是册封太子前与册封太子后,对待他家便是两种样子,这又是非亲身触及不能明了的了。

    所以要请陛下派内侍来“襄助”东宫事务,所以他不能擅使东宫官员。

    想想自从搬到宫中之后的经历,竟找不出什么人可以诉说。原本,这个时候最亲密的人应该是妻子。但他的小妻子,还是算了吧……

    这样的事情,又有哪一个人能够诉说呢?

    如今又该如何行事呢?

    “这是比谁不出错。”一句话突然蹿了出来。

    歧阳王心里堵得慌。他想告诉自己,赵王府一向和睦,断不会出一个鲁王那样的人物,父亲也不是阿翁。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轻抚幼弟的样子蹿进了他的脑子里。

    一个内侍轻声问道:“殿下,要传膳么?”

    夜深了,是有些肚饿了,这两年每到此时必要加一餐的。他说:“摆吧。”

    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列宫人提着食盒进来,在一旁的桌上一样一样地摆上了。宫女为他布菜,纤白的手在面前一来一往,白玉雕就一般。

    歧阳王很快用完加餐,一个内侍上前跪下捧上了水盆。歧阳王洗了手,漱完口见宫女仍在收拾碗碟。

    歧阳王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柔荑。

    内侍、宫女们头也不抬,轻而迅捷地将整张食案抬走,留二人侍奉,其余人将门也掩上了。

    烛光摇曳。

    ……——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会很忙。

    譬如,段婴与鲁王。

    段婴已知群殴之事,连夜赶到了鲁王府。

    鲁王正在发脾气,一脚踢翻了一座灯座,屋子里的灯光暗了一点,内侍们赶紧又点了蜡烛过来。

    看到段婴,鲁王没好气地说:“看我笑话来的?”他又摔了个盘子便收手了。

    内侍们心头一松,段婴一来,鲁王的脾气就会好一些。

    段婴将鲁王面上打量了一下,道:“殿下受苦了。”

    “还不是那个……”鲁王大口喘着粗气,将剩下的半句用口型骂完。

    段婴道:“殿下在宫中又经历了什么事吗?可以对我说一说吗?”

    鲁王点点头,将经历一一道来,虽不能完全复述,又杂了些个人情感,大致事件还是说出来了。

    段婴低声道:“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忍?”鲁王怪叫道,“我用忍谁?我能憋死一个太子,就能憋死第二个!”

    “可惜圣体不豫。”段婴轻声说。

    鲁王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段婴道:“殿下,您明天该给陛下和太子都上书谢罪。”

    “什么?”

    “殿下想想陛下向来行事的习惯。您处弱势,陛下就偏爱您,太子要是被排斥得狠了,陛下反而会维护太子。是也不是?今天歧阳王也挨了两下?”

    “呸!那个小狐狸,就会装!”

    “所以……请罪。告诉陛下,您害怕了,让所有人知道,您怕太子的报复!而您,只是性情耿直,心直口快,从来不会存心对哥哥不敬。您对东宫做什么了吗?没动手,对吧?求太子大度。”他把地“报复”二字咬得特别的重。

    鲁王沉着脸说:“阿爹已叫我写个悔过书给他了。”

    “给谁?”

    “当然是阿爹!”

    段婴道:“两份都要写。”

    鲁王翻了个白眼。

    段婴摸出来两个本子:“我已经写好了。”

    鲁王不那么生气了:“行,那就这样办吧。”

    神棍

    祝缨早早地到了皇城,今天情况稍有不同。

    因为一场群架,朝上少了不少的大臣,骆晟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是免职,乃是得了病假,让他回家好好休养。骆晟也确实需要这份假,他不算“重伤”,却也行动不便,医官看完了回家之后公主们又给他寻了御医来诊治,在公主们的关切之下,御医不得不说需要休上个把月。

    然后是沈瑛,他伤得没有骆晟重,但是伤得不巧,脸上挂了彩,出门也不雅相。医官给他开了个七天养伤。

    如今鸿胪寺里就剩祝缨一个主事的人了,她不得不早点到场。

    此事也与现在的朝会有关,原本朝会已经取消得差不多了,祝缨今天根本不用参加早朝。但是骆晟不在,如果有关鸿胪寺的事情,得有个人去汇报。她品级不够,也不好自觉地直接替补去御前。只能早点到了,等着看情况。朝会可以不叫上她,但是叫她的时候如果她不在,一准会有麻烦。

    祝缨眼看丞相与尚书等人往大殿走,才急步到鸿胪寺去。

    昨天发生了那么一件热闹事,许多人今天都早早地赶到皇城听风,谁也不敢怠慢了,鸿胪寺除了骆晟与沈瑛,人竟都齐了。

    彼此看了都是一笑,祝缨道:“好了,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始吧。哎,都吃了吗?”

    鸿胪寺有自己的伙食,一般不管早餐,祝缨来了就给改了。由于骆、沈、祝三人都是在家吃完了好上朝,阮、王二位自家有更好吃的,一直都是小官小吏们的福利。

    吏目们笑道:“这就去做来。”

    祝缨道:“那行。对了,老王,有件事儿。”

    王丞忙问:“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咱们的笏板搁哪儿了?”

    既然有祝缨,鸿胪寺自然缺不了各种方便自己人的东西,备用的笏板也是其中之一。小官儿平常不上朝,偶尔要用的时候可能会找不到,鸿胪寺里就配了一些。材质并不名贵,以竹木为主,凑数用的。

    王丞道:“还在库里呢。”

    管库的吏目凑上来:“大人要笏板么?小人去取来。”

    “我自己去,多余的笏囊还有的吧?”

    “是。”

    祝缨道:“走。”

    到了库里,祝缨走到架子前,吏目打开一个箱子,里面一、二十片笏板,他拿袖子将笏板一一抹净,递给祝缨。祝缨逐一拿起,掂一掂,在空中挥舞批刺,选了两片。又拣了个笏囊,将笏板往内一塞,挂在了腰间。

    王丞惊讶地问:“大人这是?”

    祝缨自己有牙笏,再弄这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朝的大臣们会拿手笏记一些易忘的东西,事情多了一块板子记不下就多带几块,拿个笏囊一装。多准备笏板和笏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要笏板的人。

    祝缨记性好大家都知道,更兼她现在负责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的千头百绪,一片牙笏上随便写几个提示字就足够了。

    祝缨沉声道:“我有用。”

    皇城之内没有允许不能带兵器的,万一再遇到个什么要动手的事儿,得有个趁手的家什。

    拍拍笏囊,祝缨心情大好:“你同我来。”

    二人到了祝缨的房内,茶已经沏好了,祝缨随意一坐,道:“昨天的事,都知道了?”

    王丞出身不错,消息也不闭塞,沉痛地点了点头,想说,又怕说错了话,只能哼唧两声。

    祝缨道:“必要有人倒霉的,有人降就有人升。他们虽是朱紫,你如今未必能升得上,万一能依次递进呢?”

    王丞的心砰砰乱跳,一时面红耳赤:“大人?!”

    他站了起来。

    祝缨将手往下压了压:“一惊一乍的可不像你啊。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的,给你提个醒。成与不成,也不在我。这样,你回去想想,你这些年的考评、做过什么显眼的事、立过什么功,列一列。只要上头有话,我便将你们的名字都报上去。尽人事,听天命,富贵在天嘛!只要有机会,咱们就试一试。”

    王丞以自己没有察觉出来的急促语调说:“多谢大人!”

    他们对骆晟还是有点绝望的,这位驸马人不错,考评从来不为难他们,也会为他们说好话。求到面上,骆晟也会帮忙。但是像现在这样见微知著提前预判给他们想到、安排,就几乎没有了。王丞自己都没想到朝上群架对自己还能有好影响。这个时候大家想的是“要打起来了”“我该做什么”“站队对了以后能升”之类,偏偏祝缨想着现在就给他们把职位推上去。

    祝缨戏言道:“我这里只有空口的好处,别指望我啊。”

    王丞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道:“你是清贵子弟,或许自有晋升之途,不过以我的经验,熬资历的时候能被提一提,纵这一次不得进,也能叫人识得你的名字,许下回机缘就到了呢?

    鸿胪寺不是个能显大能耐的地方,想安稳呢,便也不错。想更进一步,没有比眼下空这些缺更好的机会了。我知你家里必有能人,可以回去商量。若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反正,要鸿胪寺做的事,这儿都给你准备好。”

    “是是。啊,不不不,下官是说,多谢大人指点。”

    “你去准备吧。”

    王丞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祝缨又对小黄道:“去把阮大人请过来。”

    阮丞也在猜测祝缨跟王丞干嘛去了,又要矜持,不好意思听墙脚,小黄一来请,他撩起袍角起步就是一个快走。

    到了祝缨面前,茶已经换了一杯新的,祝缨道:“坐。”

    阮丞坐下了,祝缨先问他到鸿胪寺几年了,做现在这个官职多久了之类。这些都写在他的履历里,祝缨是早就知道的。阮丞仍是如实回答了一遍。

    祝缨将与王丞的话对他也说了一遍,阮丞也与王丞是差不多的样子。若说甘于就在鸿胪寺熬着,那是万不可能的。

    一下子空出这许多位子来,确实机会难得。就像祝缨说的,哪怕这回挨不上,名字报上去了排队也比没反应过来的能排号靠前些。

    祝缨也让他去将履历、功劳之类写个草稿,最后由她写个总结,有机会就给报上去。

    她眼看自己三十三岁、从四品,到了一个熬资历的阶级了,急不得。顶头上司又是那样,估计自己得在鸿胪多干几年了,便开始着手将下面的官吏慢慢替换成自己人。王、阮虽与她相处尚可,终是差着一些。

    能送他们高升是最好,不能,这也是卖了个人情,拉近些关系,以后相处更多几分人情。

    成与不成,她不会为他们奔波,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关系,不是么?

    两个人里,她更希望把阮丞给调走,因为阮丞管一些人事之类,这个位置换上自己人会更好一些。

    她这儿盘算得分明,外面忽地有宦官跑了过来:“陛下宣大人们。”

    祝缨顺手把茶杯给他,问一句:“可告知驸马、沈少卿病假?”

    宦官喘着气喝了半杯茶,道:“就是知道了,又说人少了,不像话,叫都宣过去哩!”

    祝缨惊道:“陛下康复了?能看见了?”说着,露出了笑容。

    宦官道:“哪儿能呢?”

    皇帝自己看不见,蓝兴等人看得见,纵没人告诉皇帝,他只要随便提一个人名,这个没来,就顺便问出来了。

    宦官喝完了茶,将杯子小心往边上一放:“祝大人,咱们快些过去吧。”

    祝缨对小黄使个眼色,小黄又塞了个红包过去,宦官不好意思了。祝缨道:“拿着。”

    宦官接了,躬身道:“大人请。”

    祝缨对小黄道:“你也甭在这儿伺候了。我且得一阵儿才能回来,放你假,去看看老黄吧。”

    老黄在大理寺当差呢,不做到死是不能歇的,正好,大理寺办案。

    …………

    祝缨与小宦官俩人往大殿走,途中看到一些与她差不多的倒霉蛋也往那儿赶。路上,小宦官低声告诉祝缨——今天皇帝上朝的时候气儿就不顺,蓝德个倒霉鬼大清早陪着太子父子过来。他们是先到皇帝寝殿外面,然后陪着皇帝上朝的。蓝德先进去通报,皇帝问了些话,不知怎么的,回的话明明没有毛病,却被皇帝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然后罚跪在了寝殿外面。

    “现在还没让起来呢。亏得是夏天,要是冬天,石头直这么一跪……”

    祝缨问道:“都回了什么?”

    宦官道:“就说了一些东宫生活的索事,说歧阳王伤着了,东宫女眷哭了。”

    祝缨听蓝德说得内容确实没什么问题,又问:“殿下上朝去了?”

    “是。”

    到了朝上,太子父子到了,诸王也到了,但是今天不是大朝会日,能参加朝会的本来就少。皇帝却忽然发了怒,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蓝兴回道:“都到齐了。”

    皇帝说:“胡说!我听着不对!才来了几个人?”

    蓝兴提醒他,今天不是大朝会,皇帝道:“去!把人都叫来!”

    王云鹤又请示,还有一些受伤不良于行的比如骆晟之类是不是也叫来。皇帝道:“把今天进宫的都叫来!”

    祝缨等人于是被叫了过去。

    到了大殿前,人们只敢互相使着眼色,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然后列队鱼贯而入。进入殿中,只见太子、诸王已经都站好了,众人列好了队、山呼万岁。蓝兴叫起。

    祝缨起身,与众人分列站好。

    皇帝沉着脸,道:“开始吧!”

    一个着青衫的官员出来,一条一条地宣布着昨天定下的惩罚。先是对诸王的,诸王当场请罪,鲁王又当场检讨。太子也出列检讨。

    然后是对大臣们的惩罚。

    祝缨仔细听着,她自己没有处罚。但读到最后,也随所有人一同跪下请罪。人人口中呜咽:“臣万死!”

    皇帝冷冷地道:“假话!哪个人能死一万次的?”

    接着是宣读了刘松年写的那道旨意,所有人又被当场骂了一顿。祝缨一听用词就乐了,口气还挺熟的。

    大臣们频频顿首。祝缨也跟着演认真演了一回,该说的“万死”一个字也没敢落下。

    皇帝发作了一通,朝会还是没有结束,各衙司得挨着汇报诸项事务。

    六部九寺各有排序,此外又有京兆等处,每一汇报,都要被挑剔一回。

    郑熹此次也不能幸免,理由是皇帝认为:“彼既侵夺民田,尔身为京兆竟不能察?”

    郑熹谢罪。

    大理寺的少卿更倒霉,皇帝之前换过一轮重臣,大理寺卿是他认为比较可靠的,但是居然很快加入战团,皇帝认为此人“不纯”,连带大理寺办昨天的“案”也被牵怒。

    朝廷之上,人人自危。

    轮到鸿胪寺的时候,祝缨一开口,王、施、刘、郑等几个很熟悉他的人便觉异样,刘松年的耳朵狠狠地抖了一下——祝缨说话的方式变了!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是她的语速、语调、重音、断句,都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是她平时说话的腔调。

    四夷近来没有大动向,沈瑛所管之司仪署参与了几场葬礼。这是非常难汇报的事情,因为皇帝年纪大了,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是个什么反应谁也说不好。

    祝缨却会报,她先拣了两个“寿高而亡”的,都比皇帝大出十岁以上。再说给他们的哀荣,又将沈瑛、骆晟推出。免得让皇帝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上了年纪的人,不大喜欢听噩耗。

    皇帝听着听着,居然只没有骂,只挑剔了一句:“你做什么去了?”

    祝缨道:“整顿各邦滞留使节及胡商等。有些身份晦涩不明的,整一整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要着紧。”

    “是。”

    刘松年紧盯着祝缨,见她回完话之后,每一个动作都重了几分,甩袖的时候带着一片风响,脚步也让人听得格外清楚。或许会有人觉得她是不常见皇帝,奏对时紧张了,刘松年却眯起了眼。

    祝缨站了回去,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

    人一旦目不能视,听力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但这就是事实。对外界的声音,有着与视力正常时不同的判断和喜好。同时,脑子也会变得紧张,更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俗称,一惊一乍。

    尤其是刚刚看不见的时候。

    等到习惯了,会变得好一些。但是皇帝显然不像她适应得那么快,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皇帝好像对失明这件事格外的在意。

    其实,如果他稍稍宽心,这些日子已经够他摸索出规律,做些简单的活动了。

    等到所有人都挨过了,皇帝才下令让丞相与吏部等处协调,将空缺的官职尽快补上。

    丞相与姚臻出列应声,皇帝才宣布退朝。

    ……——

    祝缨离开大殿,被冼敬两三步追上。

    祝缨对他笑笑,冼敬道:“你竟没挨两句。”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

    两人边聊边走,冼敬问了一下骆晟的情况,祝缨道:“伤得不轻,没些日子回不来。”

    冼敬压低了声音道:“也省得有人总想着借道……”

    祝缨知道他这是抱怨歧阳王。皇城里庸人不少,聪明人也多,明眼人看得出来歧阳王是代亲爹四处转悠的。但此时与他接触是有很大风险的,如冼敬等人并不赞同。

    祝缨道:“现在看谁能沉得住气了,我看他应该行。”

    “就怕被人一激,又忍不住了。”

    “不至于。刚才就挺好的。”

    两人边走边聊,走得慢了一点,尚未回到自己的地方,就见两个小宦官架着蓝德往宫外去,引得不少人回望。

    祝缨故意放慢了一点脚步,冼敬道:“那个,是不是陛下派去东宫的……这是怎么了?”

    他也放慢了脚步。

    蓝德被许多人看着,臊得不行,又疼又累又气,脸也红了。听到祝缨那半熟不熟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他带一点抱怨的说:“您这不都看着了么?我哪儿知道?!”

    他还插手了宫内糖的采买,与祝缨多一层关系,说话也不客气。

    祝缨轻笑一声:“陛下打的?你干什么?”

    “我如实回话,何曾做什么?”

    祝缨敛了笑容,用笏板挑起他的下巴:“回话的时候,心里存着别的念头吧?”

    蓝德被她一道雷劈了,惊骇不已。他回话的时候是故意夸张了一些,为的是相助东宫。心里确实在想:怎么将东宫说得可怜些,博陛下之怜爱,以显诸王之恶。

    他呆呆地看着祝缨,祝缨已提着笏板慢悠悠地走远了。

    …………

    祝缨与冼敬走得远了一些,冼敬才说:“此辈可恶亦可悲。”

    祝缨道:“大夏天,你竟悲春伤秋了起来,是见不着什么就想什么吗?”

    “呸!”

    祝缨笑笑:“要补缺,早做准备吧。”

    冼敬道:“怎么?你想更进一步?”

    祝缨道:“轮不到我。”

    冼敬想了一下,说:“我如今也……”

    祝缨道:“不过白说一句。我总觉得会有点什么事发生,譬如我,就不想叫一些会找我麻烦的人升得太快。想必有不少我与我想的一样。”

    冼敬笑道:“由不得他们。”

    眼看太常寺到了,冼敬道:“鸿胪如今就你一个人主持,快些去忙吧。”

    两人分开,祝缨回到鸿胪寺便通知了王、阮二人,让他们加紧准备。这事儿吏部是个重点,祝缨自己不打算去游说丞相。

    她想安排的人是赵苏。

    之前,她查看了赵苏的履历档案,做得不错。赵苏一个任期已经满了,考评亦可,如果为赵苏活动一下走走吏部的门路,她愿意的。王、阮二人本身也是有办法的人,家族会支持他们升迁。

    如果能空出两个位子,她希望将一个位置留给赵苏,另一个位子她可以拿来与吏部的姚尚书勾兑,或者与其他人做个连环的勾兑。她的手伸不到朱紫,但是青绿已经可以了。

    人事调度,会与各衙司通个气、问个意见评价,鸿胪愿意给王、阮二人好评,又愿意接收一个塞过来的人。王、阮二人家族又有人情。

    问题不大。

    她提笔开始写赵苏的材料,预备一会儿王、阮的文书写好了,三人对好词儿。再去找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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