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动

    没有骆晟和沈瑛在,整个鸿胪寺的效率高了不少。再宽仁的上司在场,也不如他不在。祝缨也是个上司,自然也不能例外,但是有她在的时候有好处、出了事她是真的有办法能扛雷,如果非要有一个上司在的话,大家情愿选她。

    祝缨总能选择最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无论是吊丧还是其他,都是井井有条。

    会食时,她也不去与下属一块儿吃饭害得别人吃个饭还得来奉承她。与她一起吃饭的是祁泰,这位仁兄在别人眼里是个没心没肺没眼色的三无之人,在祝缨面前倒能从容吃个饭。

    祁泰的从容源于对祝缨的盲目信任,自从被介绍给了祝缨,祝缨本人一路高升,他跟着祝缨路南下再北上,就没有吃过亏。他也就意思意思地关心了一句:“今□□上没事儿吧?”

    祝缨没有向他提赵苏的事,也没有问他想不想女儿之类,而是说:“还行,对了,你想过升官吗?”

    祁泰不假思索地问:“大人要升了?”

    祝缨摇摇头,祁泰道:“那我就还是这样吧。叫我出去对付别人,不用三天就得倒霉。”

    三天是夸张了,但是不出三个月就得被人排挤完了。

    祝缨道:“那就先这样吧。”

    本想万一赵苏调不回来,祁泰作为鸿胪寺本身的官员,可以当个备选,推上去顶一下王丞的位置。祁泰既无意愿,王丞所管又琐碎,与人打交道的事很多,也确实有些难处。

    祁泰重新提起筷子:“哎!”

    饭后,祁泰回自己屋里去盘点杂事去了。王、阮二人陆续写完了自己的那份草稿,各将自己给夸了个亲娘看了都不敢信。

    两人都将此事看做一种机密,官场上的升迁,在尘埃落定之前是越保密越好的,你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人在盯着你。只要没有定论,别人就有下黑手的机会。有人是有竞争的关系,有人是有仇,有人干脆就是见不得人好。

    人生百态,什么奇葩都有。

    所以王、阮二人都盯着祝缨的门口,祁泰一出来,没见别人再进去,二人各袖了自己写的那份稿子,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打着等会儿同祝缨说话时的腹稿。

    呯,在祝缨门前的长廊上相遇了。两人都不好再退,又一齐往前,有点尴尬地在门前谦让。

    祝缨在里面看到了,说:“怎么了?都进来吧。”

    二人进来,心中各盘算着:他来干什么?难道?我要不要另指一事,等大人这里清净了再来?

    祝缨一看二人的表情,心里已经有数了,笑道:“都是自家人,来都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本也想将你们二人一同请来的,有些话须得与你们说开了,才好做安排。”

    二人面面相觑,王丞道:“大人是说?”

    祝缨道:“朝上的事。降了那么多的人,必有递补,这一批人升了之后,他们留下的位子也要有人填补的。鸿胪寺也不能落于人后,最有资格的就是你们俩了。这个你们心里应该有数了。但事情成不成,还要看咱们怎么做,你们要携起手来才好。”

    她故意将之前的话又简要说了一遍,以缓解二人的不自在。

    王、阮二人对望一眼,一齐说:“请大人示下。”

    祝缨伸出一根指头,道:“第一,咱们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必要先将上头的职缺先补了,再轮到下面的。”

    二人都点头。

    祝缨又伸出一根指头:“第二,空出来的缺位不少,聪明人也很多,过不多久必有人会想到这些缺。你们二人都是鸿胪寺的人,万一相中了同一个职位,自己人打自己人叫别人看笑话是假,耽误了自己的事是真。不如省些力气,一致对外。”

    二人都说:“是。”

    祝缨伸出第三个指头:“所以,咱们要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不要绕弯路,一条直道打通。”

    二人互看一眼,起身道:“大人一言,茅塞顿开!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祝缨双掌下压,示意二人坐下,才说:“你们都是名门子弟,家学渊源,个中关窍本也不用我多言。只因你们都是鸿胪寺的人,我才想多说几句废话,以免遗憾。职位多得是,协调一下,商量着来。咱们鸿胪寺也为你们二人一起发力,咱们先前路给铺好了,回家一说,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近些年来,她对名门望族的了解也更深了些。一句话,儿子都比侄子亲,怎么敢说对所有族亲就一定会上心?

    二人虽然有靠山,但是离有求必应还远着些,他们肯定没那个资本天天跑到族中显贵的家里协调要求。既不能老是去烦人家,也不好要求人家不干别的,专一为他打破头。

    最好的办法就是,这边协调个差不多,拿出自己已经有所准备、有脑子值得栽培的态度来,这样成功率会高很多。王、阮二人是同批有机会的,最好私下沟通一下,你想怎么样、我想怎么样,不要为争同一个职位结下怨仇,互相拖后腿。

    王、阮二人又想起立了,二人确实知道不少做官的门道,在祝缨这里相遇心中也确实有一点不自在。但是祝缨这样的协调,为他二人考虑到的,又是他们之前没有想过的。名门历史悠久,各种幕后的交易不少,但是凭他们二人是很难摊开讲的。所以各自心里,还是只想自己。

    现在祝缨出面为他们组了一个局。

    二人将不自在先扔在了一边,阮丞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我二人……若有机会,往哪里去更好些?”

    祝缨道:“分人。”

    祝缨给他们的建议是:“你们已经是六品了,能换身衣服是当下最要紧的。只要你们需要,鸿胪寺必为你们助力。既然是鸿胪寺的人,相关的职位会更方便一些。”

    其次是二人的家族势力在哪儿,就往哪儿去最方便。

    最后,祝缨又说:“升职之后,少不了要宴请亲朋,如果手头紧,可以现在先从公廨钱里借一些。我为你们做保,不用利息,收回礼金后归还就行。”

    二人心头一暖,这哪是“升职之后请客要花钱”,分明是“借钱给你们跑官,跑完了还钱”。

    最后一点的不自在消弥了!

    二人起身长揖到底。

    祝缨道:“落衙后我要将今天的事向骆大人汇报,你们的事我也会提一提。要互助,不要内斗,好自为之。”

    说完起身,一手一个将二人扶起,再将他们的手搭在了一起:“都是自己人,就算出了鸿胪寺也要互相扶持啊。”

    二人都感动得答应了。

    将要告退时,二人才想起来:我写的自夸文章还没交。一人一个,摸出文稿来双手捧着交给了祝缨,祝缨道:“好。”

    …………

    她答应了就会办,翻看了二人的文稿,心里有数。落衙后就直奔永平公主府,光明正大地说是来汇报一天工作的。

    永平公主与骆晟一同接见了她,骆晟不方便挪动,与公主两个人都稳稳坐着。

    因骆晟说了是祝缨给自己“救出来”的,永平公主缓过神之后对祝缨态度颇佳。祝缨问候了骆晟的身体,骆晟道:“还要静养,我如今又无事,累不着。”

    祝缨笑问:“没向陛下报个平安吗?”

    永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

    “今天早朝,陛下将我们都叫了过去……”祝缨将今□□上的事对骆晟讲了,她记性很好,消息比其他人传出来的都要全面。

    骆晟道:“今天邸报上没写,我正着急想知道呢。”他现在只知道大理寺卿倒了个大霉。

    祝缨道:“今天的事儿明天邸报上就有了。”

    骆晟却不傻:“邸报上没有你说得这么细的。”

    祝缨笑笑:“对了,鸿胪寺里还有一些事。”

    骆晟道:“你办就好。”

    祝缨拿出了两张纸:“您才是鸿胪的当家人,我理事不过从权。都写在这里了,您慢慢看,有什么不妥的,还请示下,明天一早我去了就改。”

    骆晟看了两眼,失笑道:“你办事有什么不妥的?我就不乱管了。咦?这王、阮二位又有什么事?”

    祝缨道:“二位自到了鸿胪寺,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让补缺,我寻思着,万一呢?也不枉他们跟着您忙了这几年。从咱们鸿胪寺能走出去几个人,说起来也好听。门生故吏嘛!以后总有几分香火情,见面亲三分。”

    永平公主问道:“他们为人妥帖吗?”

    祝缨点了点头:“都是名门子弟,懂道理,办事还可以。他们的事儿还请不要对别人讲,拢共那些位子,盯着的人多着呢。”

    若是放在以往,永平公主夫妇是不太在意这些事的,有人求他们了,他们视情况也帮一帮,没人求,如果顺便,也不会阻拦。现在不同了,自从女儿出嫁之后,他们就不自觉地关心一些以前不太关心的事情。

    二人都表示记住了这件事。

    祝缨又请示了骆晟,骆晟再三表示:“你这样安排就很好。”

    祝缨道:“那我就不打扰您休养了,等下我去沈家知会一声,请教一下司仪署的事情。只要没有意外,明天落衙后我再到府上来,直到您痊愈回来。”

    骆晟道:“有劳,有劳。”

    祝缨对二人、尤其是公主,说了一声“告退”,离开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她又真的去了沈府。

    沈瑛脸上伤了,不见外客,又心系朝堂,在家里踱了半天的步。听说祝缨来了,他有些惊讶:“他?请吧。”

    祝缨与他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祝缨从来不上他的门,突然到访,沈瑛有些惴惴。

    沈瑛住的还是刚进京时的地方,祝缨自正门而入,一路到了正堂,在主宾的位子上坐下,微微摇了摇头。这地方,她现在倒是进来了,还成了座上宾。

    沈瑛很快出来,老远就拱手:“子璋。”

    祝缨慢慢起身:“沈公。”

    沈瑛请她坐下,才试探地问:“将要宵禁了,子璋这是?”

    祝缨道:“沈公病着,也不能对鸿胪寺的事情不知晓,我看他们未必能说得清,便来亲自说一说。”

    顺口将鸿胪寺的事情简要说了,但没有说王、阮二人。二人的事情并没有提到台面上来,她便将此事匿了。

    又说:“司仪署的事沈公更熟悉,有什么要安排的,只管对我讲,我去照办。有要奏禀提示的,我可代为转达。如果现在就有本要写,我可以坐等沈公写完。”

    沈瑛心道,我有本,难道不会自己奏上去?还要经你一手?

    他迟疑了一下,道:“眼下倒没有什么事。”

    祝缨一笑,起身:“那好,对了,今□□上的事情明天沈公看到邸报就知道了。这几日若还有相关事宜,我还会再来,要是没有,我就不来打扰了。快要宵禁了,告辞。”

    打定主意以后不会过来再继续跟沈瑛通气了。

    等她回到家里,小鬼们已经都回来了,项乐捧着一份礼单跟在后面:“大人,公主府命人送来了些礼物。”

    祝缨问道:“永平?”

    “是。”

    永平公主还附了张帖子,帖子上一看就是史胤的手笔,以感谢祝缨救助了骆晟为由,给祝缨送了些谢礼。公主给的东西自不会差,其中最贵重的是一整套水晶杯盏,十几件装在一个特制的匣子里,凹槽都是比着杯盏的样子挖的,连匣子都能称得上是精品。

    祝缨不客气地收了,又写了一封回帖,让家里明天给公主府送回去。

    ……——

    次日,祝缨还是早早在到了皇城,在城门外就被通知,像她这样主官“病休”了的,副职如她得代替主官去皇帝面前当柱子。

    祝缨捧着笏板也去上朝。

    这朝上得让人难受,殿内鸦雀无声,偶尔一声咳嗽响起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声音上谨慎了,小动作、表情、眼神上却放肆了,眼神乱飞。

    祝缨眼观鼻、鼻观心,老实站着,朝上没有说职缺安排的事。想也知道,一下缺这么多高品级的职位,必有一番讨价还价的。

    今天被拿出来说的是京城里的事,郑熹在朝上把诸王里的三位给参了,参他们当街横行,纵奴伤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祝缨正在皇城之内,压根不知道京城里出了这样的事。与她身份相仿的人,如果不留意,也是很难知道此事的——没接触。

    鲁王暗道一声晦气,这又有他的事儿了,他忍着气,不情不愿地又请一回罪,说自己下回一定会注意的。他心里更生气了,他被削了封邑,心情一点也不好。回府里就打人出气,路上也不会谨言慎行,撞翻路人,或许有吧。

    皇帝又骂了他们两句,想再骂郑熹的,忍住了。

    然后是让各部各司奏事,大臣们也乖觉,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头,皇帝于是点名。大臣们也都历练出来了,一个一个说得无关痛痒,要么是检讨,说回去之后勒令所有的手下谨言慎行,要么是趁机说自己副手打架被撤了,请求快点派一个过来分担。

    实质上的事情都没怎么说。

    皇帝越听越生气,骂了一顿:“以前问你们,你们也说没事,倒蒙骗我说是海清河晏!澄明安泰到当朝殴斗!还想让我‘垂拱’?”

    非逼得人说出点什么来。

    众臣的表情都绷不住,皇帝这嘴也不饶人,生生堵住了他们想好的说词。说一句,挨一句骂。

    终于点到了祝缨。

    祝缨道:“鸿胪寺卿骆晟与少卿沈瑛病假在家,鸿胪寺王、阮二丞往下各员恪尽职守,昨日无大事,故二人虽未到,公务尚能支应。臣昨日落衙后将节略报与骆晟,又知会沈瑛,二人若有异议,必有反馈,不致误事。直至骆晟销假,鸿胪寺都将如此行事。”

    她也没有具体说什么事务,居然没挨骂,皇帝还点了点头:“嗯,你要再接再励,不可懈怠。”

    将人群里一个叫段琳的给气得打了个嗝儿。

    散朝后,祝缨回到鸿胪寺,一如昨日。王、阮二丞今天没有找他,他们都忙着手上的事。

    直到落衙,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落衙后,祝缨又往永平公主府去了一趟,说了一会儿话,拿出个名单来:“大人面前,我就不绕弯子了,眼下是多事之秋,我想把咱们鸿胪寺的缺员给补上一些,多些人做事,以免人手不够出了纰漏叫人借题生事。都是小官小吏,是平日里做事的人。”

    骆晟看了名单,有的有印象,有的没印象,有印象的似乎也不差,便说:“可。”祝缨请他签了名:“等吏部有空,我就去办。”

    “是啊,吏部现在可忙喽。”

    祝缨拿了骆晟的签名,从永平公主府里出来,不再去沈瑛家,径自回家。

    换好了衣服准备吃饭的时候,一群小鬼在叽叽喳喳。

    祝缨问道:“怎么了?”

    祝炼道:“老师,那个、朝上……”

    他的消息要灵通一点,苏喆也不遑多让,说道:“大臣们真的在宫里打架了?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那、那不是粗人才会做的事吗?”

    项安、项乐也在一边点头,项安道:“王孙公子,风流倜傥,怎么也做出无赖之举呢?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们有的是奴婢仆从,有的是护卫壮士……这……”

    项乐认真地说:“反常即妖,是不是什么异象?”

    祝缨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假设他们是理智、高尚、优雅俊逸的呢?嗯?”

    “这……”

    “因为身份地位?品德与身份没有关系,身份就是身份本身,顶多与财势有关。贵人因为被追捧,甚至会更加目中无人,更加无知、残忍,冷酷而不自知。你们到京城有些日子了,往大街上一站,看绫罗绸缎裹着的酒囊饭袋还少吗?丑八怪的爹如果死了,他袭了爵、站到了朝堂上,就不是丑八怪了?饭桶的爹是三品,荫了他做官,他就不是饭桶了?小人投机送礼、出卖亲友得了官位,他就不卑鄙了?”

    苏喆道:“可是,朝廷里的能人也不少。”

    “嗯,要没有这几个能人,天街上的锦绣废物就得换另一批人来做了。另一批有能人愿意庇佑的废物。吃饭,有些日子没有单独给你们开课了,今晚,咱们再讲一课。”

    “是。”

    吃过了饭,小鬼们在书房里聚齐了,祝缨道:“今天讲《左传》。拿出纸笔来,十年春,齐师伐我……”

    祝青君听到“肉食者鄙”,“噗哧”一声笑了。

    祝缨没有责怪她,停了下来也笑了:“是吧?记着这四个字。你们也吃上肉了,别让自己变傻。今天这一篇,可不止有这四个字。长勺之战后,曹刿可也是‘肉食者’了,那他是不是也‘鄙’了呢?”

    “当然不算!”林风说,“我看不能一概而论,贵胄子弟里可有比寒门更用功的!”

    祝青君道:“还是寒门更刻苦。”

    祝缨道:“一件事,有的人知道努力了会有好结果,有的人知道即使努力了,机会也只有万一。都是凡人,当然会有差别。”

    她将一篇讲完,给他们布了作业,作业却是另一篇,左思的咏史,让他们写个读后感。

    …………

    接下来的几天,祝缨还是如常上朝。

    三日后,散朝之后,阮大将军不经意撞了她一下,阮大将军驻足,说了声抱歉。祝缨也站住了,与他客气。说不几句,阮大将军便提到了阮丞,祝缨就知道与阮大将军谈妥了。

    路过御史台,现任的御史大夫又姓王。

    三人心照不宣,祝缨回到鸿胪寺就收到了吏部那里姚尚书的邀请,请她到吏部一叙,有调动方面的事征询她的意见。

    祝缨翻出给王、阮二人的考评,有骆晟签好名的文书,以及给赵苏的履历,统统放到一个匣子里,拿着去了吏部找姚臻。

    姚臻特意空出了一段时间,好与祝缨议事。

    祝缨与姚臻以前没交情,但是祝缨一向注意与吏部保持不错的关系。这是从当年陈峦兼管吏部时就打下的底子,姚臻做了吏部尚书之后她也没断了这份联系。回京之后越发上心。到今天,姚臻看到她先微笑:“有劳子璋跑这一趟了。”

    “哪里哪里,我正好有事要请示尚书,正相宜。”

    “哦?什么事?”

    “咱们先办尚书的事。”

    姚臻于是问王、阮二人的情况,两人都知道这是走个过场,都能问到祝缨了,就是前期已经差不多了。祝缨于是把二人的情况说了,考评交了,姚臻拿她写好的材料应付皇帝都没问题。

    姚臻笑道:“不愧是你。”

    祝缨道:“现在说我的事?”

    “好。”

    祝缨于是拿出骆晟签了名的文书,姚臻看了,道:“补得不少。”

    祝缨道:“就这还差好几个人呢。眼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办呢,怕到时人手不够应付不来有负圣恩。生人一时不熟上不了手,得先预备着,调-教一下。”

    姚臻道:“行,让他们发文,备案。”

    祝缨这次第一是要补吏目,这个可以塞人,第二是提几个吏目做官。补官的三个人,一个是鸿胪寺的老吏,在鸿胪寺有三十年了,勤勤恳恳,路子熟。祝缨把他给报了上去。二是一个将近四十的吏目,写一笔好字、文书也写得漂亮,能干。第三就是小黄,照顾她自己人。

    最后祝缨又说:“从我这里调了两个人走,得给我补两个吧?”

    姚臻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祝缨道:“这也由不得我,但多少得给我一个顺手的,另一个您说了算,只要您给,我都接着,给他安排得好好的。”

    姚臻一挑眉,看向匣底。祝缨笑笑,把赵苏的履历递了过去:“我真有一个人想要,赵苏。”

    姚臻对赵苏没什么印象,但是看到籍贯就笑了:“福禄县啊!”

    “顺手嘛。官话也说得漂亮,自己考上的国子监。回来我带他给您瞧瞧?”

    姚臻道:“也好。另一个你也上心,把名字给我。”

    “那我回去找找,尽快,明天来请示您?”

    姚臻道:“好。”

    勾兑完了,姚臻忽然叹了一口气:“看来吏部的缺员也顶好补满了,我这几天……唉。”

    “您是重责在肩,陛下器重,要还是再叹气,我们就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姚臻道:“你这话就自谦啦!我看呀,陛下很喜欢你,不像我们,在御前总是举止失措。”

    “尚书一片忠心,陛下并无不满。”

    “是吗?我这心里还是不安。子璋,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祝缨为难地道:“我见陛下时,紧张得很,您要问我,我还要请教,哪里敢说教别人?”

    姚臻挑眉看着她,祝缨无奈笑笑:“我从进殿起,待陛下还如旧年,也不与人使眼色,也不与人打暗号。我想,这也是一种‘慎独’吧。”

    姚臻慢慢地点了点头。

    姚臻一个大忙人,能分给祝缨的时间也不多,祝缨看到门外的影子,道:“哎哟,又来事儿了,尚书,我先告辞了,明天我再来?”

    姚臻道:“好。”

    ……——

    第二天,祝缨将一个人名报给了姚臻。姚臻问道:“这又是个什么人?”

    祝缨道:“骆大人给的名字。”

    姚臻道:“你们等信儿吧。我先调走王,再将赵调来,再调走阮,这一个,最后再给你,如何?”

    祝缨道:“多谢!”

    赵苏还得过些日子才能进京,王丞却先走了,他被调到了礼部,如愿穿上了绯衣,王丞手上的事,祝缨让他暂交给祁泰。

    阮丞变得有点焦灼,话也多了一些。祝缨没提其他,而是让他将手上的事务归档。阮丞才变得平和了一些。

    沈瑛销假回归的当天,祝缨打开邸报,看到上面有一条消息——她的老熟人,邵书新要回来了!

    邵书新入仕比她早,早前品级也高,外放熬了一番资历之后被调了回来。回来之后现在混了个从五品,反而比祝缨品级低了。他不在老地方户部,而是到了工部做了个郎中。以他的经历、出身,这身绯衣也有郑熹的功劳。

    可以说话的人又多了一个。

    静水

    沈瑛将邸报翻得哗哗响,不出意外地,把纸翻破了。

    从他病假开始到今天,邸报上的信息密集了许多,想来皆是那一场架打出来的。

    养伤期间他内心焦虑,今天终于可以上朝了,焦虑却没有得到缓解。他是少卿,早就不是每天必得上朝的了,昨天晚上祝缨却派人去通知了他:算着您明天要回来了,现在骆大人还在病假,所以你明天得上朝。

    沈瑛乐意上这个朝,为此,他一大早点着灯揽镜自照,发现脸上还有一点点淡青色的印子,特意拿妻子的铅粉往脸上涂了一层以掩青痕。为的就是不耽误事儿,可以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哪知皇帝现在脾气极差,喜怒无常且根本看不到他。皇帝现在就记着鸿胪寺有祝缨,祝缨在回事的时候倒是提到他销假了。皇帝没有特别地理会他,只哼了一声,他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

    炎热的天气、紧张的气氛弄得人汗流浃背,脸上的粉也被汗给冲了。

    散了朝,被两个人对着他的脸笑,才知道弄巧成拙了。他随身又不曾携带铅粉,回来匆匆洗脸,青痕就掩不住了。诸事不顺,他的烦躁又多了几分。

    看完了邸报,他打算找祝缨谈谈接下来大半个月鸿胪寺的事要怎么办,顺便聊一聊鸿胪寺的人事变动。

    祝缨听说他过来了,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门口迎他。祝缨半个早上见证了他脸上铅粉的三次变化,却是看破不说破,如常将他请进屋里坐。

    一大早已经问候过一遍伤了,祝缨就不先开口,听沈瑛询问:“老王调走了,新任的赵苏还没来,鸿胪寺的事还是要做的,如今怎么安排好?”

    祝缨道:“照例就是了。先叫老阮兼着,老祁也能帮个忙,等新人来了就叫他接手。咱们现在事儿又不多。”

    沈瑛道:“老王升得好快。”

    祝缨道:“旧家子弟,静水流深。”王丞调去礼部,阮丞是兵部,俩都是做郎中,从五品,比现在跨了一个大台阶。

    沈瑛有些怅然:“旧家子弟。”

    祝缨听出他语中之意,也不点破。她觉得沈瑛这样的人很没意思,初见时样子光鲜、架子十足,看起来一切尽在掌握,说话也显得颇有深意,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实则是个畏难避险、优柔寡断的人,真要他干事,他总有办法干不好。一天一天的,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现在沈瑛过来可不全是与她“商议”,更谈不上要“请教”,应该是“质询”,却又要显出些名家气度来。

    怪没意思的。

    祝缨道:“是啊,黜的、降的,别看位子多,掐尖儿的必得落到有数的那些人头上。其他人,凑数而已。对了,咱们这儿也有些缺,趁这个时候一块儿办了吧。第一批已经下来了,事儿太小,没上邸报。如今还有空缺,你既回来了可不能躲懒,第二批的事儿你看着办呗,我正好可以闲一闲了。”

    沈瑛道:“是吗?”

    “嗯。之前事情急,只好先填上几个人,免教他们随意安排了,”祝缨将刚才写的纸往前推了推,“这是现在有的名册,你看要怎么补吧。”

    沈瑛没想到祝缨还能给他留下发挥的余地,不由有些惊奇。祝缨却是心中明镜一般,当然不能一手遮天啦!万一出了事,大家一起扛。

    打发了沈瑛,祝缨又召来柯典客。柯典客这次没有得到晋升,对王、阮之羡慕以及赵苏之隐隐的敌意都混杂在一种“祝大人召我去,是不是我的好事也要来了”的期望中,心思翻腾到了祝缨面前。说话也急促了几分。

    祝缨道:“你在典客署也有些年头了,只不过鸿胪寺比不得吏部那样的地方,耽误了大家上进。但是呢,只要有机会,骆大人与我们也会尽力给大家安排。我查了一下你的品级,今年先给你把品级提一提,品级够了以后再慢慢看实职。”

    柯典客的心被抚平了许多,忙说:“谢大人栽培。”

    “也要记得谢骆大人和沈大人。”

    柯典客心道:他们俩?还是算了吧!一个菩萨,一个泥菩萨。

    口是心非地说:“三位大人都是不能忘的,大人管着我们典客署,好坏都看在您的眼里,更要谢大人。”

    祝缨道:“到年末我会给你报上去,骆大人那里如无意外也会批的。这几个月你要万事上心,明白?”

    “是。”

    祝缨又叫:“小黄。”

    小黄麻溜跑了过来,祝缨指了指小黄,柯典客心领神会:“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小黄安排得妥妥的。”

    小黄机灵地上前给柯典客行礼,祝缨道:“行了,你们去吧。”

    柯典客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低声问道:“要不要,把丁贵或者小柳从四夷馆里给大人调一个过来?”

    小黄是在祝缨身边伺候的,他一升走,祝缨这里就只剩一个乔三了。乔三还不是祝缨带过来的人,柯典客故有此一问。

    祝缨道:“不用。”她已与丁贵、小柳、牛金谈过了,这三人各有职司,暂时都不会动。

    柯典客不再多言,带着小黄走了。乔三敏捷地上前伺候,小黄一走,就剩他了,怎么也……对吧?

    祝缨当天落衙后继续向骆晟汇报,骆晟还是那句:“你看着办就好。”

    祝缨道:“第二批的名单还是沈公来拟的好。”

    骆晟道:“哦。也好。”

    至于沈瑛有没有找骆晟汇报,祝缨就不管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祝缨没有马上从离开永平公主府,而是与府里的史胤又聊了一会儿。

    史胤对祝缨好奇极了,也愿意她多聊。史胤最佩服的还是祝缨能忍得住,一个如此能干的人,有机会的时候能不“擅权”,每天都往骆晟这儿汇报。

    他先说:“殿下与驸马常说起大人,赞不绝口。”

    “本份而已,许多事不请示过了还真是不懂。”

    史胤心道:驸马?请示?他懂什么?你要不懂,他就更不懂的。随口敷衍一句:“是吗?”

    祝缨道:“对呀,譬如大人才提了一个人做鸿胪寺丞,我只看着他姓阳,也不很懂他的来历。您知道吗?”

    果然,史胤道:“阳家的?哦!是他!他是走了的御史大人的侄孙……”

    这个祝缨看着姓氏也猜到了,问了骆晟,骆晟也这么说的。当年的御史大夫,姓阳。但是对新来的阳丞的具体情况,骆晟就说不分明了,只说:“很好的一个年轻人。”

    史胤知道得就比较多,说得很委婉:“是个与咱们驸马一个脾性的人。”

    祝缨了然,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

    休沐日,祝缨换了身衣服,往老马的茶铺里逛去。

    老马笑着迎出来,他这小小的茶铺里还有个“雅座”,没有完全的隔断,只拿帘子间一间。将祝缨请过去坐了,又喊妹妹出来斟茶。

    祝缨问道:“生意还行?”

    “是,还过得去。”

    祝缨喝了半杯茶,问他:“街面上呢?”

    老马轻轻摇了摇头:“郑大人肃了一回街面,可是呀……”

    “坐下慢慢说。”

    老马的妹妹往外看了看,点点头:“你们说,我看着。”

    老马坐到祝缨对面,轻声道:“效用是有的,比不管强,可据我看,压不住的。有人给这些无赖在背后撑腰。郑大人么,小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比王相公当年差着些。要是王相公做京兆,那能镇得住。郑大人的心与王相公不太一样。殿下们,都,呃,咱们私下也说,这些无赖也有仗着殿下的势的。不过,最凶的那几个被郑大人拿了打杀了,是真的好!”

    祝缨笑了,谁说市井小民傻的?谁说江湖草莽眼瞎的?鲁王在街上横冲直撞这么久,老马要是还只有一句“郑大人也是青天”,那就奇了怪了。

    祝缨往他妹妹那儿指了指,问道:“乡下呢?”

    老马道:“我们也去打听了,跟她家一样的人也有,可谁敢说殿下的不是呢?”

    “人都在哪里?”

    “也有接着给殿下种地的,也有进城来做工的。”

    “名字、住址你都要记下。”

    “大人?”

    祝缨道:“万一有机会拿回来呢?得能找得到原主。”

    老马的妹妹走了过来:“大人,您是好人,可那是皇子。我们现在缓过一口气儿来了,做工苦些,也还能活下去,不敢再拖累大人。大人心善,能不能——”

    “什么?”

    老马的妹妹又上前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说:“妾当年有个朋友,也是大人高抬贵手放掉的奴婢,那一年抄家,她先放了出来,在外面等着我。后来我们各嫁了人,前阵子才知道,她、她又被鲁王府买了去,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嗯?她多大了?”强抢民女入府这种事并不算罕见,如果是鲁王干的,正常。可她上回在京城抄家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老马妹妹的朋友?得有四十岁了吧?鲁王这是什么癖好?

    “她养下个女儿,今年也有十四岁了,母女俩做得一手好绣活,被王府里看上了,派人给了她男人钱把她们买走了。她男人带着孩子在外面,两个男孩儿,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孩子太可怜了。”

    老马道:“她男人卖的,别人能怎地?别添乱。”

    祝缨道:“我记下了。街面上的事,你们继续留意。”

    兄妹二人答应了下来。

    胡师姐听得面有不忿之色,祝缨却一脸平静,还能继续逛个街。她今天穿着一身青衫,只带了两个人跟随,在街上东游西逛。她来得不巧,郑熹已经肃过一回街面了,风气好了不少,没让她遇着过份的事。

    晃了一圈,祝缨又回到了老宅,赵苏快要回来了,得给他安排个住处。老宅是比较合适的,张、范二人现在住在这里,祝缨打算让他们迁出。新地方已经准备好了——以鸿胪寺的名义准备好的一处宿舍。

    籍贯不是京城的鸿胪寺官员都可以申请,房租极低,算鸿胪寺给大家的补贴。也是按照品级给他们分配房间数目,比较适合独身在外的小官。

    二人刚从外面回来,摇着扇子的手在看到祝缨的那一刹那就停了下来,急上前行礼。

    祝缨道:“不弄那些虚的了。两件事。”

    两人马上请祝缨入内坐下,奉茶,祝缨说了安排:“第一,鸿胪寺准备了一处宅子,你们搬去住。第二,将来还有人再搬进去时,你们留意一下,那里只许鸿胪寺的人居住。”

    张、范二人会意,他们俩是要领一个“坐探”的任务,为祝缨之耳目,听一听住宿舍者的心声,摸一摸他们的底。

    安排完毕,祝缨便回府,安心等着赵苏进京来了。

    …………

    骆晟销假还在赵苏进京之前。祝缨前一天去了公主府,将一个月来的事务、接下来的计划给骆晟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把重点划出来,让他第二天早朝有话可说。

    他一来,祝缨很自然地就不去上朝了。沈瑛起初还在往里走,忽然发现祝缨拐到一边去了。他叫了一声:“子璋。”

    祝缨站住了,对他说:“一起?”

    沈瑛道:“什么?”

    祝缨道:“骆大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还去什么?回去办公了。”

    阮丞已经很着急了,他的新告身已经下来了,赵苏还在路上,说还有小半个月才能到。阮丞的新职是在兵部,兵部给阮大将军面子,说可以缓两天。但是既然告身已经下来了,祝缨也就不多扣留他,让他将手上的事务整理一下,都交上来。

    现在是祝缨和沈瑛两个人兼顾一下二丞的事务。

    沈瑛犹豫地望了一眼大殿,叹了口气,与祝缨一道回鸿胪寺了。

    祝缨也不在意沈瑛问东问西,问什么都白搭。阮丞虽然走了,等赵苏回来一接手,沈瑛依旧是不能亲自接管一切。另一位阳丞,如果传闻无误的话,活脱脱是小一号的骆晟,鸿胪寺的庶务,还得是赵苏来办。

    那是很好很好的。

    骆晟感觉也不错,朝会非常顺利。皇帝也满意,频频点头。朝臣中有人在心里刻薄:在祝缨手里当上司,只要老实,是真的舒服。

    祝缨又在鸿胪寺里舒服混了一天,晚上回家,却见门房居然坐着几个人在等着了!

    近了一看,王、阮都在,张、范、黄也等在那里,她的门上居然有人排队了!

    祝缨急忙上前,对王、阮道:“你们怎么不进去呢?”

    两人都笑道:“等大人。”

    “进来说。”

    王、阮二人是来送请柬兼“领训”的,二人虽带着些名门傲气,做官却是合格。升职了,请旧同僚吃一餐,再接受新同僚的接风宴。再发现祝缨做官有一套,来取取经,投效不至于,但对老上司这份香火情是认了的。

    祝缨道:“好,我必去了的。”

    二人又说:“大人但有吩咐,只管使人来一张名帖。”

    祝缨道:“你们到了先把新衙门的事务理顺,咱们再说其他。”

    二人都笑了:“是。”

    黄、张、范也是来领训的,小黄是与老黄同来,父子俩也备了一份厚礼。三人都知道赵苏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们都知道这是何许人,也是提前来请示如何配合。

    祝缨道:“你们姑且照旧,要沉得住气。有事自然会安排你们。”

    将这三人又打发走了。

    祝府上下都觉得这变化有那么一丝丝的玄妙。

    更玄妙的是第二天晚上,府里居然又来了人,来人的身份还不一般——蓝德。

    蓝德挨了一顿好打,又跪了好一阵儿,伤得比骆晟更重。一个小宦官是绝不如驸马娇贵的,他早些日子已经回去当差了,只是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蹦跶了。

    他干爹蓝兴却是片刻也不离御前,索性不回家了。蓝德白挨一顿打,甚至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想请示干爹,蓝兴又在皇帝面前。好容易觑到了一个空,向蓝兴诉一声委屈。

    蓝兴倒转拂尘,连着抽了他几下:“蠢死你得了!”

    蓝德忙伏低做小地请教,蓝兴道:“陛下打你也不冤!那个小祝大人,他与你又没仇,当然不是笑话你。那是提点你呢!你在陛下面前耍什么心眼儿?”

    “我没……”

    “屁!你就差告诉陛下你心向着东宫了。”

    “这……您不是说,派我过去是为了……”

    蓝兴告诉过蓝德,不管东宫的本意是什么,东宫开了口要人,对蓝兴是一件好事。蓝兴派他过去是在未来的天子那里留点情份,“以后”父子俩能不被清算,蓝兴即便出宫也走得体面一点。

    蓝兴道:“你得过了今天才能有明天不是?你去,备一份厚礼,到小祝大人府上,对他说声谢谢,谢人家提点。他人精儿一个,陛下从来没挑剔着他,你去学着点儿。”

    蓝德与祝缨也没什么仇,他还真备了一份礼物过来了。

    祝缨与他在堂上坐了,两人客气一番,蓝德先沉不住气地开口:“祝大人,我没读过什么书,有些稀里糊涂的,遇到事儿还请您指教。”

    祝缨道:“这是哪里话?宫里的事儿,我也不懂。”

    蓝德道:“不是,陛下这些日子罚了多少人?就您好好的。咱们都看在眼里呢。”他猛拍一顿马屁,却没有问祝缨那天为什么那样讲。

    他心里明镜似的,他当时心里确实想的就是太子!向蓝兴诉委屈也有八分是装的,祝缨就是说中了他的心中,他有点怕祝缨,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向蓝兴讨主意。蓝兴让他请教,他很自然就想通了:对啊!打不过就跪嘛!没人家厉害就听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丢人!

    他现在想请教的是:“祝大人,咱们相识十几年了,老交情了。我从来不曾坏过大人的事,这一次还请大人帮我。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祝缨低头想了一下,道:“你在东宫,不能把自己当成钦差。”

    蓝德张了张口:“我、我、我没有……”

    祝缨道:“殿下面前,有多少打小就伺候在身边的人?人家亲近。你要站得太高,就不亲近了。陛下面前,你要想得太多,也就不亲近了。”

    内侍,不亲近,就没有以后了。

    蓝德惊得站了起来。

    祝缨笑笑:“赶紧回去,诚恳贴心一点。”

    她捏着礼单,道:“拿回去吧,心意我领了,你不容易,我知道。多些财物傍身,你安心。心里头安静了,才能把事做好。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哎,我可真是……”

    祝缨微笑着摆摆手,蓝德又把礼物带回去了。

    一旁项乐眼角直抽:这阉货送礼还带拿回去的?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

    祝缨没收蓝德的礼物,她也不觉得吃亏,她不指望从蓝德身上刮油水,虽然蓝德很肥。

    七月末,赵苏来到了祝府。

    他到祝府的时候,祝缨、祁泰都在皇城里,祝炼上学去了,苏喆、祝青君与林风接待了他。

    苏喆乍一眼没认出他来,多看了两眼才跑过来:“舅!”

    这一舅叫得真情实感,不带一点“笨蛋”的内涵。

    赵苏也怔了一下才笑道:“长高了!”

    苏喆给祝青君介绍:“这是我舅!也是阿翁的义子!那是我舅母!”

    祝青君给两人行礼,说:“大人念叨好几天了,咱们进去说吧。”

    几人还没走多远,门上忽然来了个腰缠白布的人,进门先哭两声,赵苏差点没忍住要打他——没仇,谁跑别人家门上哭丧来?

    来人哭了两声之后,才递了张帖子:“我是温校尉家差来的。”

    温岳的母亲,去世了。

    赵苏心道:那他要丁忧了。

    机遇

    赵苏与温家打过不少交道,他在国子监读书的那几年,祝缨在京城的不少交际都是经他之手。他既知道温岳与祝缨关系好,也知道温岳是个孝子。

    他没有贸然做主安排一切,先抬头看了一下天,提了一个建议:“得去鸿胪寺知会义父一声。”

    他将妻子托付给苏喆照看,对祁小娘子说:“先别卸车,听义父回来安排。”

    苏喆道:“放心吧!”

    赵苏对项安也提了个建议道:“如果义父没有预先安排,奠仪先慢送去,温家与别家不同,问过义父再定。”

    项安道:“我省得,先准备着。大人回来了就能用,我多备些。”

    赵苏道:“再以姑姑的名义多准备一份。”

    “诶?哦……”

    赵苏的新官职是鸿胪寺丞,到了皇城核实了身份,稍稍耽误了一点时间便等到了祝缨派牛金过来接他。

    牛金很惊讶:“您来得可太快啦。”

    赵苏微笑道:“我在外头也没事做,早些过来也好相帮义父。”

    牛金道:“祁老大人也很好。”

    赵苏道:“这个我是放心的。”

    身处皇城,他心中有点感慨行动上却还算从容。牛金一路向他简要介绍了鸿胪寺的概况,都有什么人,还有一个四夷馆在外面。鸿胪寺上下,现在最服的是祝缨,等等。

    临近鸿胪寺,牛金就闭嘴了。赵苏正了正衣领,将额上、颈间的汗擦了,先跟牛金去见祝缨。

    到了祝缨房里,赵苏长揖到地:“拜见少卿。”

    祝缨笑道:“好。”

    她将赵苏打量了一番,几年不见,赵苏身上已几乎看不出“烟瘴之地獠女之子”的痕迹了。白面有须,俨然一个正统的美男子。

    赵苏直起身,先将自己的告身等与祝缨核验。祝缨道:“鸿胪寺的事务也颇繁琐,今天是办不完交割的。我且带你认一认人,交割的事明天再开始办。”

    赵苏都答应了,然后才说:“巧了,到府上的时候赶上温家来送讣告。”

    “温伯母……”

    “殁了。家里正在准备奠仪,您看?”

    祝缨知道他今天这么着急过来,也许就是为了报这个信。

    祝缨道:“走,咱们先见见骆大人去。”

    赵苏知道骆晟是驸马,但是听祝缨一直称之为“鸿胪”、“大人”之类,到骆晟面前拜见的时候也不叫他驸马,而是跟着祝缨称呼。

    骆晟看赵苏一表人材,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以后鸿胪寺的事情,你可要担当起来呀。”

    赵苏连说:“不敢。”

    “哎呀,这就不要谦虚了嘛!”

    祝缨道:“他是祁泰的东床快婿,翁婿二人都在鸿胪寺。”

    这事儿祝缨跟骆晟讲过,骆晟倒不太在乎这个:“只是姻亲,也不碍什么事。”

    祝缨道:“那我带他去见一见沈公?再领他去四夷馆看看,下午就不回来了。明天一早再带他过来,早上人齐,将其他人都见了,明天就让他办交割、开始办差。”

    “好。”

    祝缨领着赵苏又去见沈瑛,沈瑛只说了些官面上鼓励的话。赵苏也恭敬地听了。赵苏的样貌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态度也很端正,沈瑛也没得挑剔,只对祝缨说明天他也有公务要出差。又死人了,得他出面。

    祝缨道:“这是怎么搞的?夏秋比冬春还多。”

    沈瑛道:“命吧。”

    祝缨笑笑,带着赵苏离开了,指一指祁泰的屋子,道:“老祁在那里,你们见一面。”

    翁婿见了个面,祁泰对女婿时也是个沉默,祝缨与赵苏二人皆不从意。见过了祁泰,祝缨又把赵苏带到自己房里,派了乔三去把柯典客等鸿胪寺的小官都叫过来,让他们与赵苏见面。

    彼此认识之后,祝缨道:“你们今天将各自的事务理一理,明天开始,由他接手咱们鸿胪寺的庶务了。”

    柯典客等忙答应了。

    祝缨道:“好了,就这样吧,我带他去四夷馆、太子旧邸等处看一看,今天就不回来了。”

    忙了这么一圈,祝缨才带着赵苏出了皇城。

    两人到了四夷馆、旧邸看了一圈,在四夷馆蹭了一顿那里的午饭,才一同回到祝府。

    …………

    祝府也刚吃过午饭,三个小鬼出面招待的祁小娘子。祁小娘子与祝青君并不熟,听到祝青君是花姐的学生之后,两人才有了话题。

    吃完了饭,正在厅里喝茶聊天的时候,祝缨与赵苏回来了,几人一同出来相迎。

    祝缨看看祁小娘子,也是个温婉的青年妇人的样子,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你们两个,随我来。”

    赵苏与祁小娘子到了书房,赵苏夫妇二人郑重叩拜义父。礼毕,祝缨道:“坐下说话。”

    夫妇俩含笑起身,在下手坐了。

    祝缨道:“可算又见面了,本该从从容容地说话的,又有急事,我长话短说。”

    谁带出来的人像谁,两人早习惯了祝缨的行事,赵苏道:“全凭义父安排。”

    祝缨摸出一串钥匙放到桌子上,往前一推:“这是老宅的钥匙,那里已经腾出来了,现在归你了。老祁不好交际住在我这里也就罢了,祁家总还有几门亲戚,你们住过去,也方便自己行事。”

    祁家是不要指望祁泰有什么交际的,这个祁小娘子已经放弃了。但是姓祁的确实有点亲戚,祁小娘子还有舅家之类。祁小娘子回来了,总不能再六亲不认、人鬼不交,得交际。赵苏是义子,住到祝府倒也可以,但是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有事没事往祝府串亲戚,这就不太合适。

    赵苏做了几年县令,也攒了一些家当,房子少了局促,得多弄两间。祝府对他们一向宽容,但也不好意思在人家家里占太多的屋子。他们还打算认认真真要几个孩子开枝散叶,住在祝府就更不方便了。

    上京之前,祁小娘子就在想这件事了。她想先借住祝府一段时间好找适合一大家子的房子,找到了就搬过去。买暂时还有点困难,租个大点的、多一些房间的,还是可以的。

    祁小娘子道:“我们消停了就去找房子,不会占用太久的。”

    祝缨道:“老宅就是给你们住的,这两天我也有事,他也要到鸿胪去忙,搬家的事你多上心。忙不过来让小妹、青君她们帮你,缺人手了就同家里说。”

    “哎。”祁小娘子盈盈一拜。

    赵苏上前接了钥匙,交给妻子。

    祝缨道:“我还有事,就不管你们了,自己看着办。等老祁落衙了,你们晚上就在这儿吃饭。”

    “是。”

    祝缨又让苏喆、祝青君等人帮着祁小娘子,随手又抽出一片竹笏来扔给赵苏:“随身带着,在皇城里用得着。”

    再让项安准备好奠仪:“再以大姐的名义备一份。”

    项安道:“赵郎君方才提醒过了,也备下了。”

    祝缨对赵苏一点头,去后面换了一身素服,骑上马往温家去。赵苏夫妇也不觉得被冷落了,赵苏提起钥匙,对苏喆道:“我们去老宅了。”

    苏喆道:“哎,等等,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项安又拿出一张单子来:“大人吩咐过了,您远道而来家什未必凑手,这是在京城置办的一些。”

    赵苏打开一看,前面几行是写一些当季的布料,又有给祁小娘子备下的一套首饰。项安道:“大人说,京城的样子每季都有新的,恐郎君娘子准备不及,这个先应急用。”

    然后是给赵苏准备的文具之类。其余就是些锅碗瓢盆之类零碎笨重,不方便带着上京而日常生活又很需要的家什了。

    赵苏夫妇二人几年在外任上,事事自己操心,拿到单子的那一刻,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自己有了依靠,顿时安心。二人干劲十足,带着人先把行李之类都搬到老宅安放,将正房的卧房收拾出来,预备晚上住。

    苏喆笑着指着花姐曾经的房子说:“我喜欢这儿,我与青君要是来做客,要住这里。”

    赵苏道:“好!”

    再安排仆人、检查门户,眼见日已西沉,一骑马、一坐车,忙往祝府过去蹭个晚饭。

    祝府里只有祁泰回来了,赵苏又见到了祝炼,他们一同在厅里吃饭,祝缨没有回来。

    ……——

    祝缨在温家滞留了很长的时间。

    她知道消息是比较早的,无奈家中没有主事的女眷,别人家的女主人知道消息之后就派人送奠仪过去了,她还要等到赵苏提前到鸿胪寺报到才知道消息。

    她的奠仪到得晚,人却到得早。别人还在衙门里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温府了。

    温府的灵棚已经扎起来了,也有些男男女女在帮忙。温岳办一场丧事的准备还是有的,早在十几年前家里就准备好了棺材,每年上一次新漆,寿衣之类的东西也差不多。所以虽然忙乱,但不惊惶。

    温岳迎了出来,祝缨道:“节哀。”

    温岳哭得两眼发昏,他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死,他在宫里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先哭昏了一场。现在胡须上都哭得沾了些清水鼻涕,呜咽着道:“多谢你能来。”

    祝缨道:“现在说这个做甚?有什么要我做的?”

    温岳道:“你能来就好。”

    祝缨的奠仪送到,温娘子就知道她来了,也出来相见:“三郎。”温娘子的眼神里有担忧,温岳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好。

    祝缨问道:“讣告都送出去了么?”

    温娘子道:“各处亲友都知会了,也向府里报了信,君侯派了人来帮忙。”

    祝缨又问还缺什么:“要人要物,只管说。”

    “家里有准备的,钱也有,只是有些东西一时不凑手。”

    祝缨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来吧。”鸿胪寺里有个专与丧事打交道的司仪署,虽然是沈瑛管的,但是祝缨也曾了解过。

    温岳现在还是没有混上绯衣,温母的丧事挨不上鸿胪寺来管。眼下却有个鸿胪寺的少卿在,祝缨在脑子里划拉了两下,硬将比着司仪署的礼仪,将这场丧事来了个“仿五品”,在不会被弹劾的范围之内将之办得体面极了。

    等郑奕落衙之后过来看时,温家上下已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本家仆人、来帮忙的郑侯府的人,各司其职。记账的、收礼的、吹打的、做饭的、待客的、管用器的……丝毫不乱,连各人从哪里进、哪里出、走哪个门都安排好了,温岳只管对着哭、温娘子只要听个最后的汇报以及看好财物就行了。

    又有温家一时不凑手之白布、素帛,祝缨当时就让祝文:“去家里各取二十匹来先用着。”祭文、墓志之类,她也用了自己的关系,拿钱请冼敬给写了一个。抽空还过问了温岳报丧丁忧的奏本有没有写好呈上。

    然后她就坐在一边喝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哭。

    郑奕张大了嘴:“豁!”

    祝缨对他挥挥手,郑奕上完了香,安慰一下家属,蹿到了祝缨的桌子边坐下:“你这是……”

    温娘子领着个半大小子过来,福了一福:“十三郎。亏得有三郎在,他才能痛痛快快地难过。不然,他连难过都没那个功夫了。”几个人一同看向温岳,他又抱着金良痛哭了。

    祝缨道:“客气什么?对我们不必讲这些话,你且忙去,我陪十三郎在这里吃茶。”

    郑奕也说:“听三郎的,都不是外人。”

    温娘子答应着,揽着儿女又与一些亲友应酬。

    郑奕低声道:“他是个孝子,可惜了。要是人能再拖一阵子,一旦……他在禁军或有功劳,挣得绯衣。老人家的后事也能再风光一些,不必你这样微服前来帮忙,倒好能挣得鸿胪寺派员来的一个体面。”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这说的是,温岳是经历过皇帝调之后仍然能留在禁军里的人。一旦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是比较有机会获得功劳跨跃五品大坎的。如果发生宫变,那就妥妥能飞升。到时候温岳的母亲再死,丧礼能更好看一些。

    祝缨还知道,郑奕能这么说,就是郑熹一方对温岳在禁军之中是有安排的。温岳这个年纪,一贯以来的积累,就差这么一哆嗦,他就能顺利升个五品了。

    现在好了,温岳得丁忧。什么计划都打乱了,温岳本人仕途也耽误了。

    金良那边与金彪也看到祝缨和郑奕,父子俩也过来见礼,他们对郑奕很认真地抱拳为礼,又对祝缨问好。祝缨道:“坐。”

    金良双鬓已白,金彪倒是个魁梧模样,两人看郑奕点头,才坐了下来。金良低声道:“温大郎……唉……劝不住,孤儿寡母,又与别人的心情不一样。”

    几人吁叹了一阵,白志庆、柳昌也到了,舒炎是新丰令,显然是来不了的,但是听到了司仪报他派人送了奠仪过来。然后是禁军里的将校,也有派人送奠仪来的,也有亲自来的。

    人一多,稍有些乱,祝缨又为温府理了一理,再坐回去吃点心。禁军内有不少人认得祝缨,祝缨也对他们挥一挥手,又与回头继续与白志庆说话。白志庆是礼部的员外郎,巧了,王丞去了礼部做了郎中。白志庆于是请教一下王丞的脾性,祝缨道:“他不是爱生事的人。”

    郑奕道:“不爱生事好啊!朝上已经够乱的了。哎,老邵也快到了吧?”

    祝缨道:“也就这几天了。”

    “那能赶得上来一趟。”

    闲扯到了一阵,郑奕先告辞,白、柳等人看天色已晚,也赶在宵禁前离开。祝缨看金良也要起身,说:“金大哥等一下,我有事要托你。”

    她看人少了些才起身,对温岳道:“我明天鸿胪寺还有些公务,晚些再来看你。”

    温岳哭得浑身是汗,洗了把脸才哑着嗓子说:“多谢。我现在是顾不得许多了,我……”

    祝缨道:“再说这些就见外了。不用管我们,我们这就走了。”

    ……

    出了温家,金彪道:“要宵禁了。”

    金良看祝缨不紧不慢的,又看自己儿子着急的样子,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祝缨有什么事要说,但是,祝缨绝不会带着他们爷儿俩犯夜禁寻开心。

    他们到了金良家,金大娘子还在等门,看到祝缨来了,站了起来:“三郎来了?”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叫一声“大人”才好。

    祝缨笑道:“想大嫂家的猪蹄了。”

    金大娘子道:“有!尽有的!”招呼她进来坐,又要张罗晚饭。

    祝缨指一指跟随的祝文等人,说:“劳大嫂也管一管他们。”

    “放心。”

    祝缨与金家交情长,祝缨道:“大嫂也来坐。”

    金大娘子也不推辞,一家三口都坐着相陪。祝缨还穿着素服,金家人也没嫌弃,她也不喝酒,金大娘子就给她上了蜜水。

    三个人——金彪不敢插嘴——先聊了几句,从想念张仙姑、祝大,又说到花姐医治过温母。金良对祝缨道:“今天温大也多亏了三郎,这场后事办得风光漂亮,三郎一向是能干的人。要是我们,想帮忙也只会干些跑腿的活计。”

    祝缨道:“说这些做什么?咱们难得聚一聚,说说咱们自己。”

    “什么?”

    祝缨道:“阿彪……还是九品?”

    “唉……”

    祝缨道:“我知道你家的来历,府里有什么安排没有?”

    “正九已经很好啦,哪能事事都劳烦府里?他又没有什么功劳,年纪又小,熬着呗。”

    祝缨道:“要是府里没有别的安排,我倒有个路子。过两天我就往那边府里去,与京兆商议一下怎么安排阿彪。”

    一家三口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祝缨。

    祝缨道:“熬资历也不能傻熬着,那不熬干了?熬糊了?得设法把品级提一提,这样遇着功劳的时候他才能挨得上。不然,白种了树吃不到果子。”

    金大娘子道:“果然可行么?”

    他们家虽然与郑侯府上有渊源,但也确实不能坐等郑府事事为他考虑。府里给金良从一个家仆带成了个六品官,已是非常好的主家了。

    祝缨点了点头。以前不好说,现在有把握了——阮丞在兵部做郎中了。中低级的军官的管理、选拔、考核、升降,是兵部在做。

    “这么多年的猪蹄子,可不能白吃啊。”祝缨笑着说。

    “哎!”金大娘子说。

    金良道:“你哎的什么呀。”

    祝缨笑出声,金大娘子也笑出了声。

    …………

    祝缨第二天带着赵苏去鸿胪寺,先认齐了余下的人,再办交割。然后她就理所当然地将大把的事务都交到赵苏手上了!

    赵苏是她带出来的人,做事与她有几分像,很是让人省心。

    赵苏一就位,骆晟举荐的那位阳丞也快到了。鸿胪寺里已有人知道赵苏与祁泰的关系,又有小黄等人,祝缨俨然已掌握了鸿胪寺的半壁江山。却没什么人讲歪话——祝缨提拔自己人,但不刻薄其他人。

    柯典客就一门心思也想变成“自己人”,与赵苏十分配合。

    祝缨落衙后又往温宅去转了一圈,再往郑府去。

    郑熹才从京兆府回来就听说她到了,在书房里见了她,彼时郑川正在一旁伺候笔墨。

    郑熹道:“看来温家的事儿也耽误不着你。”

    祝缨道:“只怕耽误着您了吧?”

    郑熹挑眉,祝缨道:“温大郎在禁军里多少年了,这节骨眼儿上痛失慈母,上进的天赐良机也溜走了。”

    “是啊,诸王蠢蠢欲动,”郑熹先踩了诸王一脚,然后说,“你是有想法了?”

    祝缨道:“您要在禁军里头已经安排好了别的,当我没说。要是还没有,请您得尽早安排了。”

    郑熹点了点头。

    祝缨又说:“想来别人的安排也被那一场架打乱了。”朝会一场群架,武职的也有参与的,末了皇帝又把武职、禁军调动了一番。

    郑熹道:“还有呢?”

    “我在温大家遇着金大父子俩了,您要是对他们没有安排,我想帮金彪往上走一走。当年金大帮过我不少。”

    郑熹问道:“你要怎么帮金彪?”

    祝缨道:“他们的升迁是兵部在管,走一走兵部的门路。”

    “阮?”

    “是。”

    郑熹道:“好。”

    祝缨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当然。你自己的事情也要上心,鸿胪寺不是久留之地。”

    祝缨笑道:“我不挑活儿。”

    郑熹道:“那还往鸿胪寺里放那么多人?”

    “不是往那里放人,是我到哪里,哪里就有我的人。”

    郑熹笑骂:“大言不惭!与骆晟不要走太近,你难道想做外戚一党?他聪明能干也就罢了,一个菩萨,你拽不动。”

    “这不是在一处混日子么?不在一处,也就管不了了。”

    郑熹道:“邵书新后天到,休沐日聚一聚。”

    “好。”

    外面来说晚饭好了,郑熹道:“一起?”

    “我又赶上了!”

    ……

    邵书新入京的时候天气更凉快了一点,这天不是休沐日,祝缨还是预备落衙后去他家里看看他。

    杂事都推给赵苏,祝缨翻看邸报,忽然觉得嘴里没味儿——陈峦的孙子、陈萌的儿子,出仕了,起手就是正六品。

    飞快地浏览完了全部的内容,祝缨轻轻地合上邸报站了起来。

    不知陈峦放不放心孙子进京呢?

    陈放

    二十年来多少能人的天才设想都破产于皇帝死得太晚!

    譬如王云鹤,也是有一点“新群登基万象更新,我做一些改革更方便”的想法,哪知能干的先太子死在了皇帝前头,新太子又是那样一个脾气,皇帝活得久,诸王又被纵容成了这样,都是阻力。

    譬如施鲲,一位只想安稳混日子的人,与王、陈谋划了一件人生中俯仰无愧天地的事——送了许多年轻精英出京历练储备人才兼避开乱局,为国为民死了到地府都能吹牛的那种。皇帝多活了这些年,眼瞅着精英们都长成了,他们不踏进这场乱局都不行了。磨炼你们不是让你们练好了拳回来打架的啊!朝会上动拳脚只是表面,私底下大动干戈的主力可不就是这群人么?成养蛊了,避了个寂寞!

    譬如郑熹,很早到了先太子的身边,起手就是一个詹事,多么的亲密无间,他也乐于为太子扛雷。结果呢?皇帝活得比先太子还长!不说努力付诸东流,留下来成果的也不多。安排了温岳在禁军,皇帝熬到了温岳丁忧。安排了蔺振在皇帝身边、姜植在御史台,皇帝熬到了把这二人调出京。这都什么事儿啊!

    譬如刘松年,他被皇帝召进京,是为了准备襄助过度的,这一过度就是二十年,天天在京城里耗着,耗得老刘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得过皇帝。

    又或者段琳,段家相当的明白,他们有仇人,但是问题不大,一朝新旧交替,就是洗牌的机会。结果桌上这一局牌它打不完了!

    更不要提英年早逝的先太子一系了,先太子的命不算很短了,多少雄心化成灰土。先太子妃满眼光辉灿烂的人生,“噗”一声,被吹灭了。承义郡王、东宫旧属等等等等……都没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就是皇帝自己,二十年前拔除龚劼开始,也是为了好儿子。结果儿子居然不耐活。把好外甥郑熹给了东宫,然后郑熹也跟着蹉跎了好几年。眼看旧臣故人渐次凋敝,剩下的儿子皆不如死了的,皇帝心里也是凄凉得很。

    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皇帝活太长”带来的难题,以及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题目。世界它居然不照着大家规划的来,总是出意外!

    不如意事常八、九啊!

    人们不太敢将对皇帝寿数的推测说出来,只能奋力地解着衍生的狗屁题目。

    京城里每天都有整个帝国的菁华们惆怅、调整,远在千里之外,还有一个郁郁的人——陈峦。

    他急流勇退又安排陈萌往外任去,便是担心儿子脑子不够使,搅进新旧交替的时刻成了别人的垫脚石。新旧更替,他一个老臣上表一贺,自己儿子就又能现到新君面前了,那时候再往京城一放。妥贴。

    哪想到皇帝又活了十年?直熬到了他孙子都能出仕了,儿子的资历都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都是含了口滚烫的羊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早知道该让儿子在地方上攒点资历就火速回京磨着,把脑子磨好了下场迎接交替!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孙子出仕不是陈峦安排的,皇帝想起他来的时候也没有同他打个招呼。

    说不得,只好随机应变了。

    “帖子拿好。进京后先拜见陛下,然后拜见各位相公,要恭敬,”陈峦对孙子陈放说,“几位相公眼下恐怕无暇指点你,遇大事或可求教于王云鹤。平日可与你祝叔父亲近,那是一个可靠的人,比别的同乡故旧更可信任,对他一定要礼貌。沈瑛是个愚人,做事做不到点子上,姻亲嘛,礼数要到。”

    “是。”

    “要始终将陛下排在最前面,便是要蒙蔽,也要将蒙蔽陛下放在第一。”

    陈放清了清嗓子,陈峦刺了他一眼,陈放老实站好。

    陈峦微叹:“陛下念旧了啊!”

    陈放低声道:“是。”

    “是什么?咱们好些年没有回京了,京城局势,不是你一个年轻人千里之外看过几封信就能知悉的。去了多听、多看,少说。”

    “那想和做呢?”

    陈峦轻声说:“现在还轮不到你,你只要站在那里就好。老老实实看三个月,循规蹈矩干上半年,再想着动手动脚吧。要与人为善。”

    “是。”

    特意算了个宜出行的日子,陈峦亲自将孙子送出了大门。站在门口,陈峦不无忧虑地看着长孙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陈萌加急送回来的小儿子忙说:“阿翁,外面热,咱们回房吧。大哥聪明的,一定能够显名的。”

    陈峦道:“你哪里知道哟~”

    ……——

    陈放一路晓行夜宿,途中经过了父亲陈萌所辖境内,又跑去刺史府里拜见了一回父母。

    陈萌道:“一转眼你也长大啦,到了京城之后先静观其变。你阿翁为相多年,我看诸王未必会安份,是会有人想与你做朋友、拉拢你的,你谁都不要答应。再过两个月我便也要动身进京去了。”

    今年轮到陈萌进京了,他倒觉得这个时候让儿子出仕时机不错,自己很快就能再回京带俩月孩子。

    陈放道:“阿翁也要我谨言慎行。”

    陈萌道:“这就对喽!我这里还有封信,你带去给你祝家叔父。”

    “好。”

    儿子答应得痛快了,陈萌又担忧了起来,前阵子朝上这一通乱,他身在远处都能感觉到那种紧张。儿子能够应付得来吗?

    陈放道:“儿入京之后不过是个六品,想出事也出不了大事的。”

    陈萌道:“六品与六品也不同啊!在陛下身边,嘴要严,要恭敬。”

    “阿翁也是这么说的。”

    陈萌又殷殷叮嘱:“什么沈家、冯家,走动走动也无妨,遇事不要听他们的,也不要为他们递什么话。”

    “哎。”

    陈放听了父祖两耳的教诲,又被母亲好一番关爱,将他的行李重新整理了一番,又添了几身秋冬的衣服才放儿子上路。

    到京畿地界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陈放已经换上了夹衣。

    这一日到了驿站,核了身份,驿丞才说:“小官人这边请。”便见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子起身,上前问道:“可是陈相公家的郎君?”

    仆人要上前,陈放拦住仆人,自己说:“我是陈放。”

    当先一个带点稚气的少年上前一揖,道:“在下姓祝,是鸿胪祝少卿的学生。奉老师之命前来迎接郎君。”

    陈放看他个头不太高,看着有点紧张的样子行止却有礼,便和气地说:“原来是叔父的高足,叔父进京路过舍下,你是不是也一同来过?”

    来的少年就是祝炼,他被祝缨安排到驿站里蹲陈放。他以前也领些任务,但是完全独立完成且跑这么远的大活,这还是头一次。

    意识到自己紧张了,祝炼稳了稳神,道:“正是。”

    “里面说吧。”

    陈放比祝炼大几岁,陈峦尽心教导的孩子,气度看起来比郑家家塾那些人还要略强些。以祝炼的眼光看,他的身上也带一股极自然的“贵气”。

    两人进房坐下,陈放先问祝缨好,祝炼也代答了。祝炼道:“老师在京中不得出来,所以让我来知会您一声。京城近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请您留意。”

    陈放道:“叔父有心,不知是什么事?”

    祝炼道:“您是要去宫里任职的,第一要务那当然是陛下。”

    陈放这个六品不止起点高,位置也很好,是皇帝的近卫,由出身极高的贵胄子弟担任。它不看你的本领,也不看你的资历,就是看出身。从这里出身的人,哪怕放在纨绔堆里,也是顶尖的那一拨的纨绔。

    这活儿郑熹干过,骆晟干过,冷侯小的时候也给先帝干过。但凡有可取之处,都直接摆在皇帝的眼前。

    瞎了之后,皇帝愈发的念旧了起来,而他熟悉的旧人已凋零了大半了。想起一个,死了,再想起一个,又死了。想起陈峦,没死,就问陈峦的子孙。陈萌已经是刺史了,再问还有什么人。

    王云鹤与施鲲当然不会说陈家没人了,回复说,陈峦的长孙已经长大了。皇帝想到陈峦做丞相的时候事事称意,钦点的把陈放叫到京城去做官。

    也算是皇帝庇佑的人了。只要谨慎,陈放的将来坏不了。同样的,如果不谨慎,缺点错处也都摆在了皇帝面前。

    陈放问道:“陛下圣体安康么?”

    祝炼摇了摇头:“眼睛一直没有好,一直高深莫测。”

    陈放点头,心道:那就是喜怒无常叫人摸不着头脑。

    祝炼道:“老师说,您进京之后哪里都别去,先进宫。一切事务都要排在陛下后面。”

    这话就与陈峦的叮嘱合上了,陈放道:“叔父说的是。”

    祝炼又告诉他:“之前朝会上殴斗的事,禁军也有几个人被黜了,又换了些新人。您府上的两位熟人也被调换了。老师说,请您与他们见面的时候留意。”

    陈放忙说:“这是自然。”他看了一眼祝炼,决定把一些话亲自对祝缨讲。他家没有支使哪个“同乡”、“故旧”站队,那些人打群架不是他家指使的,这个得讲明白了,绝不能误会。

    接着,祝炼又告诉了他一些皇子之前的事情,包括东宫。皇帝现在面前最主要的是太子和鲁王。太子也还过着有点像先太子的日子,不过他主要是挨骂,皇帝骂完他一顿,就会给他多安排一点事情。久而久之,太子也习惯了。不过有歧阳王与骆姳在,倒是比较轻松。

    然后祝炼又拿出四份清单给他:“老师说,这一份是现在在京为官的同乡,这一份是宫中与您职司相关人员的名单,这一份是您入职的步骤,最后一份是京中现在流行的一些玩艺儿。”

    陈放双手接了:“多谢叔父。”

    祝炼接着说:“老师还说,十里不同俗,京城与老家的衣饰之类还有些差别。已经安排了裁缝到您府上准备着了,您回家之后量体,他们给做着,不耽误您穿用。”

    陈放心道:祝叔父果然名不虚传。

    又感谢了。

    祝炼又转达了祝缨的一些叮嘱,最后说:“老师还有最后一句话,请您一定要记牢。”

    陈放道:“不知是什么训示?”

    “面圣的时候,一定要沉着,口齿清晰,说得不要太快,一举一动,要如陛下都能看到一样。”

    陈放都记下了,然后取出自己的名帖:“还请世兄转呈叔父,我面圣之后便登门拜访,领叔父的教诲。”

    祝炼代收了他的名帖,然后告辞。

    ……

    陈放次日一早进京,先到宫中办入职。祝缨给他的第三张单子上写明了步骤、到哪里去办、办事的人、该人有什么性情特点、需要他做什么等等。

    他的祖父是前丞相,对这些本就熟悉,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毕竟有些变化陈峦不能尽知。祝缨就仔细得多,连遇到的人、办事的方位都给他写明白了。

    一路顺畅,通到了御前。

    陈峦已对他讲了不少皇帝的事,又有祝缨给的小抄。见到皇帝时,陈放也不慌乱。

    皇帝目不能视,仍是接见了他,说:“你阿翁还好吗?”

    皇帝的声音苍老而虚弱,有点含混不清。陈放抬头往上看,看到一个靠在椅子里的老人。陈放的声音有些哽咽:“祖父在家中常思念陛下,今日见陛下圣体安康,祖父必是欢喜的。”

    皇帝感慨道:“初见他时,我与他都还年轻。”

    一老一小叙了一回旧,皇帝道:“你才回来,给你两天假,回家去安顿一下吧。”

    “是。”

    皇帝赐了他一些财物,给了两天假,陈放却打算只休一天,提前过来上工。从皇城退出,先回自己府上,府里接着个宝贝,一群人呜咽着围了上来。领头的管家道:“府里可算又盼来主人家了!郎君的屋子已经预备下了,您先休息。”

    陈放道:“我先认认人,你们也认一认我带来的人,免得在家里见面不认识当了贼。”

    他第一先将府内管事认明,再将府中巡视一圈,又将自己带来的管事、僮仆安排了。才坐在厅上,问留守的管事近总。

    管事躬身道:“京里不大太平,咱们都盼着您来主持呢。”

    陈放又问:“可有什么客人来么?”

    管事忙说:“鸿胪的祝少卿派了人来。老奴想,咱们府上也不缺这些,总是一片心意……”

    陈放笑道:“不缺东西,只是没想到要预备这些个,对也不对?”自家管事当然比不得朝廷的少卿脑子好使,这里的吃住都准备好了,时兴样式的衣服之类这管事一准儿是没准备的。如果准备了,刚才就会连同住所、车马等等一起邀功了。

    管事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陈放道:“先送帖子吧。”王云鹤、施鲲、刘松年、祝缨、沈瑛,此外还有冯家,都送一份帖子。他要见一见这些人。

    三个丞相,他今天能见着一个就不错了,丞相现在得轮流值宿。结果却见着了两个,施鲲值宿,刘松年在王云鹤家里。两人先问了陈峦的近况,再提醒他一句:“安份守己,等你父亲进京。”

    他们对陈放也没有什么了解,看这年轻人还算礼貌,刘松年也没有刻薄他。

    陈放已经第四次听到让他到京之后不要乱动的提示了,心想:这京城究竟是什么龙潭虎穴?我小时候没觉得这么凶险啊!

    从王云鹤家辞出,他马上就去了祝缨家。

    陈放对祝缨有着许多的好奇,满朝文武,他最佩服的是王云鹤,也以王云鹤为榜样,但最感兴趣的还是祝缨。祝缨是他的同乡,他前两年还打听过,实在难以理解,一个乡村赤贫的神棍,如何能被自己的祖父提起就夸的?

    他小时候见过祝缨,印象是很好的。前年也见过祝缨,从祝缨身上根本看不出出身的痕迹。

    祝缨身上有一种与出身非常巨大的反差。这让陈放忍不住就想接近她,研究她。

    “陈放?他来了?有意思。”祝缨除下了黑绸,命人将陈放请到厅上。

    陈放迈进厅里,见祝缨站起来等他。这位世叔生得并不魁梧,身形有点瘦弱,却又姿态挺拔。往那里一站,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自然,不刻意。没有蓄须,这让陈放又想起来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陈放抢先行礼,祝缨扶起道:“看着精神不错。”

    “是。”

    祝炼还排在另一个人的后面,那人也是个美男子。祝缨道:“这是赵苏。”祝缨之下还有几个少男少女,经介绍,却都是学生一流,他们都是梧州人氏。陈放知道那是蛮夷之地,对见到的少女也都拱手为礼。

    宾主坐下,祝缨先问陈峦。陈放道:“阿翁一切都好,叫我进京之后多听叔父的。”

    祝缨笑道:“要问我京城的一些事,我倒都可以告诉你。要说其他,我就要说陈公太担心你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最爱自己拿主意了。都长这么大了,还要事事听别人的,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么?”

    陈放道:“叔父天赋异禀,小侄所不及,您年轻的时候自己立得起来,小侄如今还是要老实请教的。在家祖父也说,方才王相公也说,都与您说的一样,叫我安份守己。”

    祝缨道:“这是上半段,安份是为了站稳,站稳之后就是往前走啦。不然是为了什么?我不信以陈公之智,没告诉你下半段。只不过你现在还是要站稳,先看看听听,看准了再着手。”

    陈放不好意思地笑了,与祝缨相处是真舒服。他说了自己见皇帝时的事,祝缨道:“陛下眼盲心不盲,心中自有一本账,咱们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

    陈放笑道:“是。”

    陈放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聪明且有礼貌,比他父亲当年深沉得多。祝缨又问他见过沈家、冯家亲戚没有,陈放道:“已经下了帖子了,明天我有假,正好去拜会。”

    祝缨道:“那就好。礼貌一定要有。”直到有人催促,说要宵禁了,陈放才从祝家离开。

    此后便是拜访亲友,又是拜访父祖故旧,所见之人无一能及祝缨者。无论是对他好,又或者是想攀关系的,提示、安排也都不如祝缨切中关节。

    入职之后,除开与同僚们交际,陈放得空便往祝缨家跑,祝府从此又多了一个编外蹭饭的。

    ……

    匆匆半月过去,这一天,陈放从皇城里出来,且不回家,等在门口看到祝缨出来,跑了过去:“叔父。”

    祝缨与他打了个照面,笑道:“今天又想吃什么了?”

    陈放笑道:“吃什么无所谓,您那里人多,热闹。”

    “走着,热闹去。阿苏呢?”

    赵苏道:“同去!”回头叫了自己的仆人,告诉祁小娘子一块儿去祝府蹭饭。

    一行人骑上马,慢慢往祝家走,没走多远,陈放就凑过去低声对祝缨道:“叔父,陛下午后突然昏过去了。御医救了半天,才醒。”

    图穷

    一句话说出来,陈放就不再管了。祝缨一个鸿胪寺卿,怎么也管不到皇帝身边,他告诉祝缨是觉得如果祝缨认为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是会提醒他的,如果没有,那他就还照旧。

    祝缨道:“沉住气。”

    陈放道:“一开始是吓坏了,现在已经好了。”

    然后两人就不再谈论此事了。

    路上还遇到了几个熟人,互相搭了几句话,祝缨留意到没有看到冼敬,觉得这人可能是被王云鹤叫去商量事了。她没打算找冼敬瞎打听,皇帝究竟如何,明天应卯的时候就可以知道了。

    她安心带陈放回家吃饭。

    祝府的饭也不比别处好吃,陈放更喜欢这里的氛围。和睦的宴会很多,兄友弟恭的家庭也有,但像祝缨这样坐在主座的人说话时几乎不带说教意味的就极难得了。同样的内容,祝缨说出来就不那么暮气沉沉,这种口气和态度是许多人都没有的。

    包括他家,他的祖父是个和蔼博学的老者,但是总带一些“宰相气度”,“庙堂”味挺重。一不留神就把你带进政事堂大堂上,体验一下对着丞相汇报工作的快感。

    放到祝缨这里,哪怕说着些皇帝、朝廷的事儿,是在“指点”,她也永远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像一个同龄人。

    陈放喜欢这样的。他当然尊重祖父,但是如果指导他的人也能够不那么泰山压顶,就更好了。

    往祝家饭堂一坐,饭菜一摆上来,各人说着一天的经历。祝炼说郑家家塾里的人又有要出仕的了,也是荫官:“他本来说是要科考的呢,不知为什么,就这样了。”

    祝缨道:“科考没那么容易的,卷子难不难还在其次,不是每年都有才磨人。陛下抱恙,无心过问就没了。他们有别的办法就不会白等着。”

    这就是普通人的可怜之处了,科举考试,哪怕是正经的进士、明经之类,它也不是固定每年都有的。它甚至没有个规律。贡士好点,有本地的地方官送进来还能代问一句。普通人就只能等,等朝廷啥时心血来潮。回想一下,祝缨进京的时候运气还不错,正是遇到了皇帝要拔除龚劼一党,换人的时候,那几年的科考就多些。

    权贵子弟有荫官一途,就算科考更光彩,那也不好耽误了做官,荫就荫了。父祖名下的荫官名额满了,他们还有举荐这个渠道。举荐,必得是自己熟识的,有能力举荐的人必是官员权贵,他们能接触的绝大多数是周围同样出身的人。

    王云鹤曾有心改变一下这个情况,皇帝偏偏多活了二十年,不提也罢。

    苏喆说西番那里今年没有使者过来,但是商人还是来了,又向她们订购茶砖:“今年没有刺史上京,只好附着吉远府的船,再快也还得两个月才能到。他们为什么没有使者来呢?去年的番使很多,我还担心阿翁马上又要忙起来了。”

    祝缨道:“今年不会那么忙啦,去年与今年的情况不同。之前东宫未定,天下瞩目。如今太子已立,他们去年又来看过了,今年就未必再来了。使节走这一路可不容易。”

    子弟们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答,陈放旁听着就能再学到一些东西。在家的时候,祖父教过他不少,但是像今天这样一些琐碎的常识,以陈峦之能也不能一一细数。如果是在别人家做客,则不太可能当着他的面解说这些事的,祝缨这里不一样,这位世叔好像对谁都有问必答,也不刻意避开他。

    祝缨也不担心陈放。陈放周围都是出身相仿的人,陈放日子过得下去,不全是别人看着陈峦的面子,想必陈放与人相处也是不错的。

    吃过了饭,陈放就晃回了他自己家。

    第二天早早爬起来,再进宫应卯。

    宫城外面,祝缨与陈放又遇着了,两人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去了。陈放被禁军里的一个校尉好奇地拦下问了一句:“你与祝大人是怎么认识的?”

    陈放尚未能将禁军这些同僚认全——同僚是指军官,不包括大头兵——但他仍然站住了,先问:“兄台是?”

    两人互相通了个姓名,就听那校尉说:“哦!原来是陈相公家的郎君,那怪不得了。”

    陈放愈发好奇,看还有一点点时间,便打听了一下:“我家怎么了?”

    “你们是同乡呀,祝大人虽然待大家都和气,对自己人尤其讲义气。”

    “是,进京以来,多蒙叔父照顾。”

    校尉同他多讲了几句,话里透出一些羡慕之意。陈放这才知道,就前不久,祝缨还特意去温岳家帮忙的。温岳是谁,陈放不清楚,但是好像是祝缨的旧友。

    陈放若有所思,心道:处处都是学问。也只有这样,阿翁、阿爹才会愿意与他相交,他对我们家就不坏。

    禁军认为祝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文官也都觉得她可靠,对上司感恩、对同侪留情、对下属关照。重要的是她能干,从不拖累人。要结交,不就得结交这样的人吗?

    至于仇人,没事儿你跟她结仇,是不是得反省一下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

    陈放以为,自己做人做事也当如此,又学着了一些。

    …………

    祝缨觉出陈放对自己有好感,但也没有刻意去经营这份好感。年轻人就是这样,爱唱反调,刻意了反而没意思。

    她一早到鸿胪寺,看到骆晟已经到了,就知道皇帝的情况不是那么的好。救是救回来了,但是已经不能上朝了。

    三人一碰头,就见骆晟面带忧色地说:“陛下欠安,今天早朝免了。”

    沈瑛很关切地问:“现在如何了呢?”

    骆晟摇了摇头:“留下了太子与鲁王,叫我们都出来了。哦,刘相公还在御前,王、施二位办理公务去了,不会耽误正事的。”

    祝缨道:“刺史们快进京了。”

    骆晟道:“是吗?哦!那也、反正有相公们,咱们不必操这个心。”

    祝缨道:“用咱们操心的事也不多。四夷馆还太平,今年的番使很少。去年他们来过了,又贺过了太子,今年就没有什么人来了。”

    “那倒省了事了,”骆晟松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你们多担待,我回家一趟。”

    现在不用人提醒,骆晟就能想到把妻子给接到宫里来到御前侍疾,顺便还能见到在宫里的女儿。

    沈、祝二人自无异议。

    祝缨一下子有了两个消息来源,第一是陈放,第二是永平公主。此后数日,只知道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总体上稳步往恶化的方向迈进。

    诸王、公主都去侍疾,也有被赶出来的,也有留下的。永平公主与太子、鲁王都在跟前。

    太医署忙了个底朝天,开始是医学博士们忙,开了种种药方,想了无数方法,医书都快翻烂了。眼见药石无效,连咒禁博士都上阵了,带着咒禁师、咒禁生祷祝。俗称,跳大神。

    祝缨听到陈放提到咒禁博士时,心中忽然有点感慨。可惜了,当年要是还知道有这么个营生,她可能就不开茶铺,想着自己上京学这个了。偏僻乡村的人,不止读书前程不如人,连跳大神的前程都不如人哩……

    祝缨对陈放道:“这些日子要愈发小心,这个时候要么不出事,出就出大事。咱们每天都见个面,通一回消息,如果见不着你的消息,我就知道出事了。你自己小心,保全自己,外面有我。既然刘相公在御前,你就只看他怎么做。”

    陈放问道:“不是看太子或是歧阳王?”

    “那两位是菩萨,手指一直,自行领悟。但是遇到大事拿可行的主意,还得看刘相公,他是陛下特意留下来的,别把他仅仅当成一个书生。”

    “好。”

    皇帝的病又拖了一个月,期间只召开了一次朝会,一应政务都由丞相主导,兼报给东宫知晓。太子的主业仍然是侍疾,与鲁王两个人都在病榻前充孝子,谁也不肯让,实在抽不出空来管这些事。连同歧阳王,也是死守着皇帝。

    没了天子父子的掣肘,政务反而正流畅了一些。王、施二人终于可以喘口气,在办事的时候不用过多的考虑头顶上的“婆婆”了。施鲲与王云鹤私下已经琢磨了一番皇帝的身后事,修帝陵,施鲲有经验,已经有腹稿了。新君登基,王云鹤也在暗中复习相关仪轨了。

    刘松年干脆直接长住在宫里不出去了!王、施二人就可以每天晚上回家,召集官员再开小会,第二天俩人再进宫里来跟刘松年碰头。也只有刘松年,赖宫里住下皇帝不会对他做什么。

    如是到了十月末,各地刺史陆续进京。往年,这里面的大部分人都会得到皇帝的召见,问得多、问得少而已。今年他们进京之后就听到了皇帝病重的消息,一个一个都忙乱了起来。陈萌还好,他有儿子在御前,因而与他相熟的一些人也都还算安静。

    鲁刺史当天就又往施鲲家去了一趟,不是留下帖子排队,而是就耗在了施鲲家,直到与施鲲见了一面。

    祝缨也收到了几张帖子,但都不是很紧急,譬如鲁刺史,他只送了张帖子来,约了个几日后见面。

    祝缨将日期看了看,召来了苏喆等人:“你们几个,这几天都打起精神来,盯一盯外面来的人。”她取出地图来,将京城分成了几片,让他们分片打探。又让祝青君去找老马,让老马留意一下京城的无赖们有什么消息。

    她自己则收到了郑熹的帖子——过府一叙。

    ……

    祝缨到了郑府,这里显出了一丝紧张的气氛,仆人们仍然与她打着招呼,但脚步都轻了许多。以往问好的时候还能陪她走一段,现在都不敢擅离职守了。

    到了厅上,不但有郑熹、郑奕等,连刚进京的姜植等人与应该在家守孝的温岳都来了。

    坐下之后,互相问好,又安慰温岳。然后郑熹指着姜植几个外放的人开口:“今天一是为他们接风,二也是难得一聚,好好聊一聊。”

    这一晚的接风宴没有歌舞,只有一群人围坐,祝缨现在不用敬陪末座了,但温岳等人仍然极力谦让,郑奕、郑川两个将她拖到了郑熹下手坐着,对面是郑奕、斜对面是郑川、下手是姜植。

    郑熹也说:“快些坐下吧,咱们好说话。”

    都坐好了,酒也没喝多少,郑熹就提到了皇帝的身体。又说:“我知道朝廷内外人些人的心乱了,你们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不能乱。”

    大家都说是。

    郑奕道:“话虽如此,咱们总不能眼看着吧?我看有些人不会安稳。”

    郑熹道:“这是自然。京兆已经盯紧了一些要紧处。”

    温岳道:“可恨禁中没有可靠之人。”

    众人嗟叹,祝缨道:“这怕什么?”

    郑熹问道:“你有办法?”

    祝缨问道:“您是依着国法家规,保扶东宫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

    祝缨道:“那就简单了。无论有多少阴谋,只要不是太子谋反,咱们就不用管别的,只要守住宫中就行。一旦名份定了,还怕什么?刘相公现住在宫里呢。”

    郑熹看了祝缨一眼。

    刘松年当年的事迹最早还是郑熹告诉她的,当时说的不详细。祝缨解释道:“当日永平公主家嫁女儿,陛下突发疾病,他对我说,去找京兆,维持京城秩序。我就知道他不止是会写文章那么简单。既然如此,就是宫中有一个可靠的人。”

    郑奕道:“那还有咱们什么事?”

    祝缨道:“那就让丞相们知道,有咱们的事。”

    郑熹笑道:“是了。你们回去之后,务必要恪尽职守,不要与诸王串连。又要安抚同僚亲朋,不要让他们涉险。咱们只管听陛下和太子的。”

    众人又答应了。

    郑熹举杯,大家一起吃了一餐。帮太子,大家都放心了。虽然诸王势力不小,但是太子占着大义名份,安全。

    吃完了饭,众人又议了一回,商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要慌乱。如果姜植等人离京了,那就不算他们了。如果还在,所有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帮忙维持秩序。同时,如果百官齐聚,大家都要为东宫壮声势,促使太子尽早登基。

    同时,郑熹又给祝缨安排了一个任务——找王云鹤通个气,表明一下立场。其他地方郑熹另有安排,不用祝缨操心。

    如果事情不顺,有人趁乱生事,他们也要坚定地站在东宫一边。郑熹出动京兆的衙役,各家的家仆都要准备起来。温岳虽然丁忧在家,但是如果有变,他也要披挂起来,接到消息就去找禁军中的关系,要“勤王”。

    郑熹最后说:“料想不至于此。太子在宫中,一切应该很顺利才是。心思还是放在本职上。”

    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祝缨从郑府离开之后,转去王云鹤家。

    ……

    王云鹤近来很忙,刺史见了一个又一个。脑子里不时闪出一句话:这些诸侯,坏透了。

    比较倒霉的是,坏家伙们都在京城了!

    皇帝好好的时候,他们想着为自己的辖区争好处、显政绩、为他们自己讨价还价。皇帝一病,这些人各有自己的立场,东宫空悬数年,你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投靠了哪一个王呢?

    当今太子的威望确实不够,哪怕让太子登基了,这位仁兄也无法掌握天下的。皇帝一旦软弱,就代表朝廷中枢容易乏力,诸侯们不趁机干点什么就对不起皇帝这么“宽仁”了。轻一点的也是个搜刮、享乐,重一点的会干什么就不知道了。这是人性。肯“一如既往”干活的,都算好人了。

    这些都需要丞相一一安抚拿捏。

    王云鹤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快一点把这些家伙的考核给做完,搞完一个踹走一个,统统踹回他们的辖区去,不留他们在京城里,免得拉帮结派,搅乱时局。先维持皇位的和平交接,再厘清这些官员。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再难康复了。

    太医署的医官们已经开始写遗嘱了,咒禁师也是,屁用没有。皇帝现在还能活几天,谁都没谱。王云鹤粗懂一点医术,不,哪怕不懂医术也能看到皇帝一脸的死气,黯沉沉的,没个希望。

    祝缨偏在这个时候来了,王云鹤道:“坏了,这就是杆子顶上系的那面旗,一飘起来就是起风了。”

    一旁侍奉的仆人也是熟人,小心地说了一句:“相公不是一直说祝大人是个明白人么?”

    “叫过来吧。”

    祝缨进了书房,王云鹤指了指椅子。

    祝缨先说:“宫中、京中情势如此,相公日理万机,没有事情我也不敢来随便打扰。”

    “什么事?”

    祝缨道:“刚才从郑京兆府上出来。他让我带一句话:必恪守臣节,依国法礼制。还望相公能知道他的心。”

    “这是应有之义,何必特意表白?”王云鹤其实是放心了。交替的时候,肯配正常干活都算配合的好人。

    祝缨不客气地道:“没有重臣辅佐,太子殿下只怕令不能出东宫。便是有,那一位自己不立起来,也是削弱朝廷的威严。现在是最需要重臣表白的时候了吧?”就太子这威望,呵。王云鹤这样的一个人,怕不已经开始愁了。

    “他怎么不自己对我说?”

    祝缨笑道:“恐怕是想的。不过刚才那句话要是他亲自对您讲,怕是要被当成‘乱臣贼子意图擅权’了。可您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

    “你是郑熹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祝缨认真地说,“京兆于我有提携之恩,但那只是缘起,有了一个一起走路的机会。路,都是自己走的。便是一家子父子兄弟,也不能都长一个脑子。我与相公也是如此,有了一点缘份,接下来就看怎么做了。我必保东宫,既然大家想法一样,那这段路就还是一起走的。”

    王云鹤点了点头:“好自为之。”

    “是。”

    王云鹤放缓了脸色,道:“他也还算明白,你也没令人失望。”

    祝缨笑弯了眉眼,忽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把诸王都扣在宫里?光杆儿一个,在宫里能做什么?什么时候平安度过,什么时候放回家。岂不是好?”

    王云鹤叹了一口气:“老刘提过,陛下一见好,就又将他们放出去了。一直扣着也不是办法。”

    “刘先生与陛下?”

    王云鹤道:“陛下年轻时救过他的性命。”

    “哦,懂了。这就说得通了。”

    “你懂什么了?”

    “刘先生的脾气,年轻的时候只怕更……”嘴欠到需要当时的皇子来救,倒也十分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王云鹤笑道:“莫要当着他的面提及。”

    祝缨道:“是。”

    …………

    如他们这般串连的人不知凡几,然而皇帝竟又好了几天,其中还上了一天的朝。又下令,凡已考核过的地方官员,即日起都命赶回辖区。

    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收拾行装,一步三回头,寒风瑟瑟中往回赶。

    诸王看在眼里,不由一阵阴霾。

    皇帝才好了一点,诸王又能回家了。鲁王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一到家里便召集了自己的智囊、干将们。其中一位赫然是他的妻舅,这位本该流放了的,现在竟然还藏在鲁王府里。

    段婴先问:“殿下这么着急,难道是陛下那里?”

    鲁王沉着脸,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

    “不能等了!阿爹一病,就把我扣在御前。”

    段婴道:“这不是很好么?谁在陛下面前,谁就掌握了先机。”

    “有个屁用!”鲁王说,“赵王也在!我能干什么?”

    “那您的意思是?”

    “动手吧!”鲁王道,“前几天他眼看要不行了,他把我托付给赵王!哈!托付给赵王!我算看明白了,他就是拿着我来镇一镇赵王,好叫赵王不敢妄动,并不想叫我做太子。他骗了我!骗了我二十年!”

    段婴轻声问道:“您想怎么办呢?”

    “阿爹现在行动不便,冬至日会让赵王代他去城郊祭天!”鲁王的笑容狰狞了起来,“让他祭天!咱们兵分两路!联络周游,到时候让他在宫中举事,保护好陛下。至于赵王……他要纂位,我诛杀逆贼不为过吧?”

    鲁王的计划十分简单,周游是深得皇帝信任的“旧家子弟”的一员,打死皇帝都想不到会勾结鲁王的一个人。鲁王又在外面有“绿林游侠”之类,正可用来行刺太子。

    太子出行的警戒必然不如皇帝,也不如在宫中严密。外面把太子一杀,宫里把皇帝一控制。再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说太子要谋反,立鲁王为太子,禅位。

    齐活!

    冬至

    段婴掐了自己一把,试图保持冷静,在此之前鲁王从来没有对他提到过有这样的计划!

    十几年来鲁王都是很有希望的样子,打先太子时期开始皇帝就宠爱幼子,即使后来立了赵王为新太子,也可视作是被朝臣逼迫不得已而为之。朝臣的意见固然重要,皇帝如果想干一件事,是必得要干成的。段婴对鲁王还是抱有希望的。

    皇帝的病情加剧,或许活不了那么久,就不能慢慢来了。

    他只是想“推动”皇帝下这个决心,并不是要自己动手!一动手,味儿就变了。皇帝要废立跟鲁王想自立,能一样么?

    而且鲁王这个计划,听起来是那么的粗糙!

    段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一点,好声好气地问:“殿下,兵分两路要怎么动手呢?两处相隔这么远,外面动手,纵使太子没了,宫里知道了能让殿下如愿吗?若是宫中没有得手,太子处又得到了消息,您就进退两难了。若是陛下、太子都在宫中,能一网打尽倒也还行?那也不行啊!怎么能一网打尽呢?一个周游,它也不可靠呀!”

    鲁王带着点刻意的微笑,道:“你果然聪明,这些都想到,我已经安排好啦!”

    段婴道:“愿闻其详。”

    “既然是冬至日的祭祀,必有鼓乐、必选吉时的!那就是信号!不用周游干什么麻烦事,带兵入殿‘拱卫’天子还是做得到的!分头行事好呀,他们父子本就相疑,嘿嘿!”

    段婴低头想了一下,又问:“到时候您在哪里呢?既是代陛下祭祀,必有百官相随。”

    鲁王不在乎地说:“我当然是告病,留在京城,吉日一到我便进宫。你也随我一同去,草拟诏书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越说越兴奋:“只要玺书在手,太子又如何?丞相又如何?对了!还要把六部九寺的官员拿下来!”

    段婴又问:“城外的刺客可靠么?有多少人呢?动用两路人马,这么多人会泄密的。”

    鲁王大大咧咧地说:“不告诉他们!”

    鲁王的妻舅也笑着说:“对,不告诉他们,只有我与周游知道要干什么。绿林游侠谁个懂卤簿、法驾?他们不会知道要袭杀的是谁的。周游只要假装是护驾,就能带人围到殿上。到时候他们已经做了开头,就不能不做下去了。”

    段婴心道:看来你们是商议好了的,可笑之前竟没有告知我,我还在为你筹划。我如今也陷于无赖士卒一般的境地了!照现在的计划。倒也有一搏之力。

    鲁王又拿一张纸来:“来!签名!”

    段婴的眼角狠狠一跳:“这是?”

    鲁王笑道:“盟个誓!日后名字在这誓约上的,都是我的功臣,与我共享无限江山。”

    他居然在这个事上周密起来了!

    段婴只觉得天旋地转,问道:“周游签了吗?”

    鲁王道:“我让他单写了一张给我。”

    段婴见鲁王身后的侍卫已经将刀拔了一半,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签了自己的名字。在场的人一次签名,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二、三十个名字,有些名字签得歪歪斜斜,有的名字写得打颤。都是十几年来陆续投到鲁王麾下之人,早在数年的争斗之中结了许多仇家,已是骑虎难下,只能放手一搏了。

    鲁王见己方党羽已将名字都签上:“酒来!”

    与一干人等歃血为盟,饮了血酒,嘱令保密,只等冬至日给天下一个惊喜。

    党羽之中,如段婴这样的还要回去继续应卯。到了冬至日,在皇城之内的人也要与周游的禁军打一个配合。宣传一下“太子谋逆,等不及要弑君登位”,造些舆论,同时就近接手各部。

    段婴当晚回到家中,心中难安,妻子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答,只让妻子先睡,自己却与父亲段琳密议到深夜。

    段琳道:“看起来仿佛有些胜算。”

    段婴道:“他许诺,事成之后必诛郑氏,拜阿爹为相。”

    段琳道:“倒也不错。”

    段婴道:“只是不知胜算几何。”

    段琳道:“这样的事,哪有万全的把握,不过,出奇不意,应该可以。只是不知界时什么人随行,什么人留守。若是都告病在家,又或留守宫中,恐令人生疑。”

    段婴道:“我再去提醒一下他们。阿爹,要是当日您也出城了,如何能保证安全呢?”

    段琳狡黠地一笑,道:“那不正好?我正可向太子殿下展现忠心。”

    段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鲁王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签名画押,饮了血酒。”

    段琳倒吸一口冷气:“他竟能这么周密的么?要是有人告密,你可就……咝……”

    “阿爹?”

    “让我再想想。这样,相机行事,只要陛下驾崩,又或者鲁王行动受阻即刻首告鲁王!现在不可以告,手上没实据。鲁王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一点。”

    段婴道:“好。我预先写一个本子?”

    “要小心些,不要叫人看到了。”

    父子二人议定,段琳在太子面前表现,段婴在鲁王这里相机而动。段琳又于家中翻出一副软甲来,冬衣厚重,穿在里面略显发福了一点,倒也合适。

    ……——

    冬至日的祭祀本应该是皇帝率领群臣百官的,皇帝病重不良于行,改由太子代劳。歧阳王遵循着不与父亲同时行动的原则,以侍疾为名留在宫中。鲁王也请假,说自己病了,宫中派了御医去给他看诊,到了看到他活蹦乱跳的,正在那里骂:“我才不跟在那个人的屁-股后面呢!”

    御医不敢将这话如实回奏,鲁王和太子斗法,御医进去找什么死?回了一个:“偶感风寒。”

    鲁王公开装病,顺利地在王府里静养。这事干得太符合他的个性了,无人怀疑。

    鸿胪寺也在安排冬至日的事情,虽然是百官一同出行,但是得留人值守。骆晟自己是必得跟着出去给太子撑场面的,沈瑛也愿意去。骆晟的意思,是要整个鸿胪寺同去,就留一个祁泰看家。

    祝缨道:“咱们三人里须得有一个人留守,听闻当日政事堂是刘相公在御前,设若有急务,祁泰应付不了他。”

    一听刘松年,骆晟、沈瑛头皮发麻:“他?”

    沈瑛道:“还是子璋留守吧。”

    骆晟马上说:“还是子璋。”

    祝缨犹豫了一下,道:“这……好吧。”

    分工完毕之后,祝缨叫来了赵苏:“冬至日我就不去了,你随他们去。”

    赵苏道:“您为什么不去呢?”

    祝缨道:“味儿不太对,老马盯着的那些人突然不见了。你,带件兵器防身。”她还收到了陈放的内幕消息,皇帝的情况愈发的不好。在皇帝与太子分开的时候,她选择留在离皇帝比较近的地方。东宫父子不会同时出行,宫里还有一个歧阳王。照最坏的打算来,就在这一天出事了,留在宫中对她更有利。

    赵苏道:“是。”

    “放松些,有备无患。太子在深宫之中,身边戒备森严,只有出行的时候才稍有空隙。但也未必就会出事。”

    祝缨落衙后又去找了郑熹,郑熹是京兆尹,他也不随太子出城,而是坐镇京城“维持秩序”。郑熹刚回到家,衣服还没换,只将帽子摘了,就在后宅与祝缨见面。

    祝缨也没换衣服,到了却见郑川不在面前,岳夫人倒是在的。郑熹问道:“何事?”

    祝缨道:“听说鲁王府有人结交绿林,我就留意了一下街面。有风声说,那批人不见了。”

    郑熹道:“我也听说了,京城已加强了戒备。那个人已经癫狂了,不发一回疯是不算完的。太子又要出城,冬至日的祭祀又不能没有人主持。京兆府会派人监视鲁王府,不让他有机会出来阻挠太子。”

    祝缨算了一算,结交绿林,也就搞个打家劫舍、行刺之类的勾当,总不能是扯旗造反吧?鲁王但凡有二两脑子,都干不出攻打皇宫这事儿。以鲁王以往的习惯来看,他是个会针对太子的人。

    郑熹道:“不要焦躁,他的脑子未必能成。越平静、拖得越久,对咱们越有利。”

    “是。”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阵,祝缨才告辞出来。回到家里,又让家里的人近期都注意安全。皇帝病重的时候,人心惶惶,街上打架斗殴、偷抢拐骗的事情也变多了。她让女孩子们出门小心,要结伴而行:“这几天胡娘子受累,不必随我去应卯,只管伴着她们。”

    算一算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祝缨觉得冬至日应该能够平安度过了。

    …………

    到得冬至日,祝缨如常到了宫里应卯。

    那一边,祭祀的人群也按时出发了,整个皇城都安静了不少。祝缨到了鸿胪寺,里面一片冷清。快要过年了,鸿胪寺也要过年,各种事务、各种款项进出,祝缨复核着前一天赵苏交过来的文书。

    过了一阵,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忽然,她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

    乔三忙放下手中的火筷子,跑出去看,片刻之后,跌跌撞撞地回来了,进门跌了个嘴啃泥:“大人,不好了!太子谋逆了!”

    祝缨心道:这不鬼扯么?

    太子还用谋逆啊?就算皇帝这个时候想换太子,丞相都得拦着。一点争吵的风声没有听到,太子的位子还是很稳的。这个时候皇帝眼瞅就要死了,太子就能谋逆了?

    他拿什么谋逆啊?禁军被皇帝来回调弄,太子根本指挥不动!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就算有心也无力。他等皇帝死就行了。

    她果断站了起来,道:“稳重些,人呢?!都集合起来!”

    已经有人探头探脑了,祝缨道:“都别看了!集合!我数十个数,晚到一步,我弄死他!”

    十个数之后,鸿胪寺的人聚齐了。祝缨道:“跟我来!”她将人带到了鸿胪寺最牢固的一处房子——库房,让祁泰领头,与吏目们把门窗封好:“谁来都别理会,直到事态平息下来。又或者我来叫你们。”

    祁泰问道:“那你呢?”

    “我得出去看看。”

    牛金跳了出来:“我随大人去。”

    “不用,人多了太显眼,不方便。看好家!”说着,抬手抽一乔三后脑勺一记,“回魂儿了!假的!太子谋逆,何等大事?怎么会叫嚷出来?别跟着掺和!关好门!”

    说完,提起下摆往腰间一掖,跑了。

    以正常的政治逻辑,太子谋逆是丑闻。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是很忌讳说破的。无论哪一方,在发生的时候必然是沉默的。

    有人要搞太子!嫌疑最大的一定是鲁王!

    事情已经出乎了她的预料的,虽然这宫廷里必然是发生过无数的阴谋争斗的,但是像现在这样还是非常罕见的。皇帝是多么的在意自身安全的一个人啊!现在皇城之内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皇城里除非特许没人能骑马、乘车、坐辇,所有人、哪怕是丞相都得步行。而皇城又是天下最大的一处房子了,靠两条腿跑路,能跑死个人。祝缨一个累赘不带,自己先火速跑到外面瞟一眼,观察情况。

    只看了一眼,祝缨就印证了自己的判断——皇城乱了起来。一队人正在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的带领下往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奉诏!太子谋逆,我等来护驾。”

    多一眼看拖拖拉拉的队伍,他们从西面往东跑,再转北。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一卷纸一样的东西,高高举在空中。

    周围是惊讶的人群。一惊之后有人上前阻拦询问,有被推来的,有被砍伤的,皇城乱了起来。

    这就不对了,护驾当然要往御前去,但是这又与镇压叛乱的方面是相反的。既然是“奉诏”,正常的流程应该是皇帝知道了,从御前降旨出来——如果紧急,来不及出正式的诏书,也要是手诏或者相应的印信凭证——凭旨意去外面调兵。

    得先有一个旨意出去、调兵、然后执行的过程。

    骚乱应该是从内往外的!现在这群人在皇城往宫城冲,是从外往内。

    最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个人,她认出来了,是周游。

    这就不是一个能干正事的人,哪怕太子真的谋逆,带队平乱的都不可能是他!他没这个本事。禁军里多少能干可靠的人,轮不到他显眼。

    祝缨不再迟疑,拔腿就跑。她也调不来兵,就算出去找郑熹,郑熹手上也没有可用之兵。她直奔东宫而去!

    东宫在皇城里,但又不在后宫之中,她身为外朝的官员,与东宫有公务往来,核实过了身份就可以进到东宫。再设法通过东宫往后宫去。

    如果没有计算错误的话,这个时间是皇帝已经与喜爱的外孙女叙了一阵天伦,然后老人家休息,骆姳回东宫接着上她的课的时候了。歧阳王这个时候应该也在东宫,他一向是会关照着小妻子的。见到歧阳王,歧阳王就能带他去见皇帝了。

    祝缨一路狂奔,到了东宫门口,将衣摆从腰间放下,拿出腰牌核实身份。东宫守卫很好奇:“大人怎么跑得这般急?”

    祝缨道:“有件急事,办完了我还有旁的事。歧阳王殿下在么?”

    “在的,稍等。”

    祝缨道:“急事,来不及了,我与你一同进去。把门关好。”

    此时,东宫已经听到了一些嚣闹,歧阳王也出来了,看到祝缨,他大为惊讶:“子璋?”

    祝缨道:“来不及多说了,殿下,东宫里有多少人?”

    “什么意思?”

    “马上关门!”祝缨上前一步,靠近了歧阳王一些。歧阳王有些吃惊,祝缨居然主动靠近他?

    “出什么事了?”

    “我长话短说,外面有传言,太子谋逆,我看不是。但是情况紧急,来不及细述了。今天,要么我与你一同死,要么一起活。您愿意赌一赌吗?”

    歧阳王又将她仔细打量,祝缨道:“一句话,干不干,不干,我这就走了,就当我没来过,以后生死由命。”狗东西还相起面来了!

    歧阳王心如擂鼓,眼前的局势他无法判断!他问:“你看得准?”

    “不准!”

    “干了!”歧阳王说。

    “好,下令东宫严守门户,谁来都别开,别做了人质。殿下,能跑步吗?”

    “去哪里?”

    祝缨道:“赶在周游他们找到陛下之前,先赶到御前!快!谁先赶到陛下面前,谁就赢了!”

    太子妃的宫女此时从后面赶过来:“殿下,娘娘问殿下,发生了什么事。请殿下到后面说话。”

    歧阳王道:“滚!”吩咐了自己的随从去回复太子妃严守东宫。

    蓝德不知道从哪里也冒了出来。

    他还要再叮嘱,祝缨道:“来不及了,你要跑不过他们,就完了。蓝德,帮太子妃守好东宫!”

    歧阳王也学祝缨的样子,将下摆掖进了腰间,两人又开始发足狂奔。歧阳王边跑边指路,道:“走这边!近!”

    …………

    宫廷之内,另一群人也在狂奔!

    阮大将军指挥着段婴,道:“快、快!”

    本次,随同太子出城的有王云鹤、施鲲往下的六部九寺的主要官员,各衙司都留了人留守,留的多半是副职或是小官。皇帝眼看着不行了,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但是阮大将军不同与别人,他管禁军,必须坐镇皇城。

    那一边,段婴眼看着周游发动了。在此之前,他还是心存侥幸的,因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顺利。既无人告密,也看不出有额外的防备,鲁王的计划经过补充也还能看。等一看周游带的人,心都凉了。

    皇城极大,周游能鼓动个一、二百人?放在皇城里就那一小点,段婴远远的在高台上看到此情此景,看着这蚂蚁一样移动的人,顿觉不妙。他不假思索地跑下高台,他要首告鲁王!

    此时,皇帝在后宫、刘松年在御前、王云鹤和施鲲在太子身边,他找不到最高等级的人去告状。他脑子转得也快,又跑去找阮大将军。

    阮大将军的年纪也不小了,听得此言便说:“是真的吗?”

    段婴赌咒发誓,一个誓还没说完,就有禁军仓惶地跑过来报给阮大将军:“将军,有穿着禁军服色的人说太子谋逆……”

    阮大将军道:“我知道了!”

    他马上下令,让所有禁军不得擅动。然后是下令:“关闭一切宫门!”

    调人将“乱兵”围起来,接着,又召集了三百甲士,阮大将军的屋子外面,一面大鼓被抬了出来,两个健壮的军士敲着鼓点。听到鼓声,禁军也动了起来。

    阮大将军最后对段婴道:“你与我来!”

    他要带段婴到御前,眼前这个事儿,他自己不能做主。

    然而阮大将军年纪又大了,在皇城里还穿着整齐,这更影响了他的行动。招来一个高大魁梧的兵士,背着他,往皇帝的寝殿奔去。段婴也只能张口气喘地跟着跑。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群披挂整齐的士卒。

    一行人撒开了腿拼命地跑。

    有阮大将军开路,一路通行无阻,寝殿在望时,忽见两个皇帝亲卫正往外跑,一见到他登时大喜:“大将军!陛下宣!”

    阮大将军从士卒背上滑下来,问道:“陛下受惊了吗?”

    年轻的亲卫道:“宣大将军。”

    到了皇帝寝殿外面,阮大将军惊愕地发现这里已经围了一圈的禁军了!皇帝的亲卫小崽子们在禁军的后面,也都紧张地执刀而立。一见到有甲兵来,所有人都反射性地抽出了刀、将刀刃对外。

    阮大将军道:“停。”所有人停下脚步,只闻喘气之声。

    殿内鸦雀无声,阮大将军中气十足地喊到:“陛下!臣来护驾!”

    “烦死了!吵什么?进来!”一个同样中气十足的声音说。

    刘松年!

    阮大将军命人看好段婴,自己到了殿外,再请示一声,得到允许后进到殿内。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内侍静立。皇帝的亲卫们都在外间,只有刘松年还在皇帝床边。阮大将军心中打颤,皇帝不吱声,是暴怒的前兆。天子一怒……

    再往里走了几步,他就看到了两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是歧阳王,他现在应该已经回东宫了,现在正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好像才跑了二里地。另一个是祝缨,也是满面泛粉,额角沁汗,也在大喘气。

    刘松年没理阮大将军,年冷着脸问祝缨:“你是怎么在东宫的?”

    祝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哦,梧州,重新长出灵芝了,拿给,刺史大人看,好给,陛下报喜来的。今天、日子、好。”

    阮大将军一噎:“这是要做甚??”

    刘松年道:“你怎么来的?”

    阮大将军道:“段……陛下……”

    “睡着了,小声些。”

    阮大将军低声将段婴的事说了,祝缨与歧阳王听了,对望一眼。歧阳王略一惊讶,旋即点头。祝缨不动声色地平复着呼吸。

    刘松年冷笑道:“早不首告、晚不首告,眼看不成了,才想起来首告吗?”

    接着对阮大将军说:“那个周游,要活口。派人,请鲁王进宫。只许他一个人来。派人去各王、公主府邸,让他们闭门不出。你再派人,出城迎接太子殿下回宫。”

    阮大将军点点头,出去吩咐了一声,有人又跑去通知。

    阮大将军看了一眼段婴,心道:他来得确实有些仓促,但是万一他也是才知道的呢?

    再进殿内,阮大将军又小心地恭请圣安。在这个时候,再睡就说不过去了吧?

    刘松年道:“你来。”

    阮大将军到了床前,心中不详的预感冒了出来,低头一看,皇帝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口已经没了起伏。阮大将军微张了口,眼睛湿润了:“这……”

    刘松年道:“噤声,太子殿下还没回来!鲁王又谋乱!这个时候你要稳住。”

    “哦,好。”

    “先秘不发丧,等太子与老王他们回来再说。”

    阮大将军点了点头。

    刘松年道:“你们现在都不能离开!”

    祝缨把灵芝匣子又收了起来,靠着一边的柱子站着。阮大将军问道:“现在怎么办?”

    “周游那个畜牲,拿下来,与段婴都放到偏殿里先看起来。鲁王也要拿下……”刘松年一条一条地说。又让蓝兴往后宫里传旨,就说前面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皇帝不往后宫去了。再下令,把皇城所有的城门都关闭了。

    阮大将军道:“门已经关了。”

    “就等鲁王了。拿下鲁王之后,封了鲁王府,以防有人走脱。王妃等都要好生看管,不可怠慢。等鲁王回来了,无论太子殿下回没回来,都召诸王、公主过来。传令郑熹,维持京城安稳。传令。关闭城门!”

    外面来报:“周游已拿到。”

    刘松年对祝缨说:“你不是大理寺的么?审他!与鲁王还有什么勾当!他们对太子殿下还有什么阴谋!”

    蓝兴一个眼色,一个小宦官哆嗦着给她送了一壶茶水,祝缨提着茶水往外走,边对刘松年道:“你得给我两个人。”

    刘松年点点头,蓝兴这边了两个小宦官,阮大将军这边来了俩亲卫小崽子,一同与祝缨到了偏殿去审问周游。

    周游一脸的污汗,头盔也掉了、头发也散了、衣服也扯乱了,身上还有几处伤,被四个禁军健卒押着。一见祝缨,他先没有认出来,等祝缨打了招呼,自报家门,他想起来:“原来是你!”

    祝缨道:“是我,你当年在京城嫖-娼沾上了命案,就是我查证事实还你清白的。我问案你也知道,不会冤枉谁,咱们长话短说,现在什么情形你也知道。痛快地说吧。”

    “哼。”

    “我不对犯人用刑,但是眼前情况特殊,太子殿下生死未卜。”

    “要打便打,要杀便杀!”

    祝缨摇了摇头:“我没时间同你耗。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但是如果你不说……来,把他扒光了,给它阉了。”

    亲卫小崽们眼中流露出惊惶之色,小宦官卷起袖子就动手!周游被健卒押着,动弹不得,大声骂道:“你是什么猪狗!竟敢做此丧心病狂之事!我还是将军!我……”

    小宦官手上不停,裤带松了,周游终于不骂了,一脸的恐惧:“我说!”

    亲卫小崽都是识字的,开始在一旁记录。

    祝缨拿着口供,弹了弹纸张,收走了:“你胆子长得地方比较特别。来,伺候周将军把衣服穿好。嘴巴塞上,别让他咬舌自尽。”

    周游眼中现出怨毒之色。

    提着口供,祝缨拿去给刘松年看。刘松年看完了先是骂:“废物,连鲁王都能利用他!”周游不知道城外是什么人负责的,只知道是群绿林。今天动手。

    骂完周游,刘松年问祝缨:“怎么问出来的?”

    祝缨道:“他胆子吓没了。太史公确非常人。”

    刘松年没空搭理她,因为外面来报:“郑京兆已经拿下鲁王了。”

    郑熹也没想到鲁王的胆子是这么大的,他本以为这些人搞事,应该是在京城捣乱、袭击出宫的太子。哪知鲁王是带着人直奔宫城!

    郑熹也是几十号人,两下厮杀了起来,里面禁军关着门肃清宫廷,也不出来帮忙。亏得郑熹有家底,不全指望着京兆的衙役,他还有些家仆。温岳、金家父子又闻讯赶到,才制住了鲁王。

    刘松年道:“让他把鲁王押过来吧。”又下令,午膳照样传。看了一眼殿内诸人:“便宜你们了。”

    祝缨心说,好,又能吃上御膳了。

    皇帝是不可能再吃东西了,别人也没心情吃,祝缨心宽,狠狠吃了一顿。等她吃完饭,碗碟撤去,郑熹才赶过来。

    看着祝缨正在擦嘴,手边放着一杯香茗,郑熹也是跑得气喘吁吁,见祝缨这个样子,差点没气着。

    刘松年此时才说:“可以宣诸王、公主等入宫了。来了之后先不在到殿前,都让他们在那边的宫里候旨!”又发出命令,宣谕皇城内的各官吏人等,叛逆已平。

    部分命令以政事堂的名义发布,部分旨意以皇帝的命令发出。他自己就是个笔杆子,不用别人,抬手就写,文辞流畅。皇帝的许多旨意本就是出自他手,外间什么也看不出来。

    刘松年又对郑熹说:“你带人,再去迎太子殿下。”

    郑熹看了祝缨一眼,刘松年道:“你不用想他了,现在不能走漏消息,他哪里都不能去。”

    郑熹匆忙出去,出城二里,遇到百官会同禁军护送太子回城。他一眼就看到了太子身边的郑川,这娃身上染了血色,郑熹心头一紧!

    近了才发现郑川行动无碍,以眼神询问,郑川道:“不是我,是杜世恩受伤了。”

    分赃

    自己儿子没事、太子也没事,郑熹放心了,正一正衣冠,上前拜见太子。

    太子坐在车上,从帘内露出一个脸来。他脸色煞白,车边是王云鹤、施鲲等人,再往外一圈则是神情紧张的护卫们。百官、东宫属官也都簇拥着他。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对郑熹道:“免礼。你、你怎么来了?”

    郑熹道:“奉旨,接殿下回宫。”

    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哦、哦,好。”

    郑熹又问太子身体如何,一旁郑川代答,说是受了惊吓,幸亏有护卫以及宦官杜世恩的拼死相救。郑熹又关切地询问伤者如何了,要好好带回京城医治。

    太子道:“还好,让他们到后面歇息了。”

    郑熹于是请太子安坐,启程回宫。他自己先到了太子车上,说了一句:“鲁王谋逆,现已被拿下,一切平安。”

    太子猛然坐起:“他又干什么了?阿爹呢?东宫呢?我儿如何?”

    “他们自然是在宫中的,宫中有刘相公与阮大将军在,宫中太平。”

    太子放心了,郑熹道:“臣去告知王、施二位,好有个准备。”

    “哦,好好!”

    郑熹与王、施聚到一处,弄了辆车,往里一钻,王云鹤劈头便是一句:“宫中如何?”

    在郑熹出迎之前,宫中已经派出禁军前来相迎了,按那个时间来算,宫中当时是不可能知道太子这儿已经出事了的。要么是有人首告了行刺,要么是宫里也有变故,然后才想到来护卫太子。王云鹤问了禁军两句,就猜出来是宫里也有事了。

    郑熹道:“尽在掌握中,鲁王已被拿下。刘相公在御前。不知殿下这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施鲲不答反问:“果然是鲁王忍不住了么?他自己恐怕还不能够吧?有党羽么?”

    郑熹简要地述说了一遍:“鲁王买通了周游,千防万防,没防着有人在皇城里面发难。祝缨奉歧阳王到了御前,而段婴找到了阮大将军首告鲁王谋逆。”

    王云鹤重复了“首告”两个字,厌恶地笑了。

    施鲲问道:“陛下如何?”

    郑熹面不改色地道:“安卧榻上。”

    施、王二人稍稍放心,再问如何应对以及具体细节。郑熹道:“我只在宫外拿鲁王送到宫中,知道得并不清楚,只知道诸王、公主正在被召到宫中。”

    王云鹤道:“也罢。都到宫里看着也好,免得再生出事端来。鲁王府围住了吗?”

    “京兆府帮同禁军已然将鲁王府围住,其余诸王、公主府邸亦有禁军守护。太子殿下这里呢?”

    王云鹤沉着脸道:“防守看似严密,哪知竟是不中用。”这是他也没有想到的。

    太子与百官出行,护卫也是乌泱乌泱的,谁都没想到会出事。凡帝后、太子、诸王、重臣、贵族等出行,总有许多城中百姓、山野乡民围观,一般是不会去禁止的。弄那么一套礼仪,就是要宣扬威德,不但允许人看,皇家还要不时让御用的画师给画下来传世哩。

    除了围观的人,一些官员还会有仆从跟随。比如诸王就不可能只有他们自己,重臣里有许多老头儿,也得有人伺候着。

    无论祭什么,“闲杂人等”都不会少。

    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让人靠得太近冲撞就是了。

    这是惯例。

    哪知惯例出事了!现在是冬天,男女老幼都比较闲,所以有些壮年男子围观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护卫的警惕。在人群挨挨挤挤往前蹭的时候,也只是被正常的呵斥:“退后点!”

    而一些官员的随从也是窝在一旁不远处,就更是很自然的事了。

    到祭祀开始的时候,礼乐大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身上、在祭祀上,百官还得跟着太子的节奏行礼。刺客就是这个时候冲出来的。

    刺客有两拨,一拨是围观的人群里蹿出来的,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另一拨则是从官员随从堆里摸到靠近太子的位置再发难的。

    事出突然,第一拨造成了极大的混乱,第二拨则杀得很近,伤了几个人,还撞飞了三个白胡子的老臣。最后是杜世恩挡到了太子身前,挨了好几刀。随后,刺客被拿下。

    郑熹问道:“审了吗?”

    王云鹤道:“事态紧急,还没来得及审。”

    郑熹点了点头,左右看看,与两个白发的脑袋凑到一起,轻声说:“陛下驾崩了。”

    车内一片寂静,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马蹄声打到天街上的声音、马喷出响鼻的声音与偶尔一声人咳嗽的声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施鲲道:“安卧……”

    人死了,自然安得不能再安了。

    二相的脸色都非常的难看,郑熹道:“还请速行。”

    王云鹤问道:“在鲁王事前,事后?”

    “我亦不知。是真的不知道,或许刘相公能知道?”郑熹双手一摊。

    二相直地盯着他,郑熹此时问心无愧,目光一片坦然。王云鹤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让他们走快一点!”

    施鲲道:“要安抚百姓。”

    王云鹤道:“只说动乱已平。一切准备停当,再昭告天下不迟。”明摆着是“秘不发丧”了,完全可以再多拖一天。王云鹤又暗中下令,与鲁王、周游、段婴相关的官员,凡在队伍中的,进京之后都要悄悄扣押。

    ……——

    车队沉默地加速赶路时,宫中也是一片寂静。是个人都知道宫里出事了,太子谋逆?听起来就不太靠谱。一通杀之后,宫门都关了,留下值守的官吏甚至不能回家,也有缩在小厨房烤火的,也有悄悄串联打听消息的,却又都不敢公开走动。

    祝缨掰开一块糕饼,宫里的饭真好吃!她递了半块给歧阳王,歧阳王板着脸摇了摇头。

    祝缨道:“膳食没动,外头会起疑的。诸王公主现在在那边殿里,万事都要小心。”皇子跟太子出去了,留京里的是几个老一辈的亲王,是真身体吃不消请假的。让他们察觉到什么,闹起来比皇子麻烦。

    歧阳王道:“我明白的,吃不下,你多吃一点儿吧。”他又看了床上的皇帝一眼,难过、思慕都是有的,更多的却是焦虑。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怎么样了。

    刘松年突然说:“为王父尸。”

    歧阳王勉强地挤出一点微笑,吞毒药似的又咽了半块,祝缨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歧阳王接了,缓缓啜着。

    刘松年对祝缨道:“你倒吃得下。”

    祝缨道:“我该操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有你们操心,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不但吃得下还睡得着呢。”说着,起身往一边屏风后去。

    屏风旁边站着一个小宦官,小宦官又带着几个捧盆的宫女。

    祝缨对他们说:“不用你们。”

    搁这儿大半天了,还吃了一顿,人有三急。皇帝出恭的地方是临时的,用屏风围了起来,一只很漂亮的马桶放在那里,马桶上面有个椅子,能坐。旁边一个架子,上面摆着裁好的素色细布。

    祝缨飞快解决完,宫女捧了盆来洗手,宦官来熏香。祝缨一边擦手一边说:“一会儿马桶该倒还是倒。”

    刘松年往后退了好几步,说:“就是这样。”

    歧阳王见他们两个竟不见慌乱,不由有些羡慕。刘松年却说:“殿下,接下来就该忙起来了。”

    歧阳王忙上前请教,刘松年请他坐下,对他说:“太子殿下会带着百官回来,一旦回来,且还不能发丧,您要陪着太子殿下安抚诸王。等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再昭告天下。”

    “要我做什么?”

    “要心中有数,分清主次,一层一层来,先定名分,再稳朝局、安人心,赏罚并用……”

    两人叽叽喳喳,蓝兴内心煎熬,他看了看祝缨,这货居然坐在一边打起坐来闭目养神了。蓝兴不动声色地往祝缨身边靠了靠,刚提起脚尖想碰一碰她,祝缨突然睁开了眼,转头看向他,把蓝兴吓了一跳。

    祝缨对他点点头,蓝兴轻叹了一口气:“这宫中……”

    祝缨道:“你准备好就是。”

    蓝兴看了歧阳王一眼,祝缨摇了摇头。

    阮大将军将整个宫中巡了一圈,回来说:“一切如常!都叫他们在屋子里不许乱动了,谁动谁就是鲁逆同党!禁军今天当值的还接着干,等局势安稳了再轮换。”

    眼见日头偏西,一筐一筐的蜡烛抬了上来,宦官们开始点灯。

    灯都点上的时候,太子回来了!

    刘松年站了起来,祝缨重新睁开了眼睛,刘松年道:“殿下,请与大将军将太子、丞相带到这里来吧。今晚咱们是不得睡了,得拿出个章程来,明、后天才好行事。”

    祝缨站了起来:“那我回鸿胪寺睡觉去了。”

    歧阳王想留她,刘松年先开口了:“想得美!我熬夜,你也得陪着!”

    祝缨道:“我又没什么用……”等太子回来了,他们聊的肯定是新旧交替,是清算、是分赃。她找歧阳王当然是为了挣一份功劳,但这份功劳不足以让她点天下这盘大菜。

    刘松年不搭理她,她只好拣了根柱子又贴着站了。

    歧阳王与阮大将军出去迎接太子,远远看到太子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歧阳王愉悦之情才起,却发现昏暗之中看不清大部分人的脸,那是一片黑黢黢的阴影,心里忽然打了个突:这百官之中,有多少人是能听我父子号令的呢?听话的人里,又有几个是能担大任的呢?

    歧阳王愉悦不起来了,不用伪装悲伤嘴角先耷拉了下来,面上一片忧虑之色。

    太子还在被刺杀的余韵中没有出来,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放了点心,道:“你阿翁呢?”

    歧阳王道:“在寝殿等着您呢。两位相公,请。京兆,请。”

    他独将这几人拉去寝殿,落在百官眼里又是一番猜测。王云鹤抬脚前先下令:“百官暂勿离开。”

    大冷的天,又不能把大臣们放在外面冻着,让他们先各回本衙。一些凑巧遇上冬至的刺史,也被安排到相应的值房,再次重申不许走动串连。

    然后几个人到了寝殿。

    祝缨在寝殿里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她努力将自己装成个木头架子。但是架不住王云鹤要点她:“你是怎么来的?”

    歧阳王道:“鲁王作乱,是她发现了周游领兵犯禁,到东宫知会的我。”

    刘松年道:“别管这些了,殿下,陛下驾崩了。”

    太子正在弯腰对着床行礼,闻言像是谁在他腰上踹了一脚,他往前一个趔趄,跨了两步摇着胳膊把身体摇直了:“阿爹?!”

    “噤声!”刘松年说。

    太子老实地捂住了嘴,眼泪哗哗往下掉,大家陪着默默地哭了一场。又过一阵,王云鹤道:“殿下,陛下走得匆忙,您要担起整个天下方不负陛下!还请暂时节哀,安排好朝政,咱们才好发丧。”

    太子咬牙切齿:“鲁王!是不是他逼死了阿爹?我与他不共戴天!”

    刘松年道:“事情很多,他只是其一,还是不怎么要紧的。”

    太子红着眼晴问:“什么是要紧的?”

    “登基。”刘松年干脆地说。

    太子退后一步,一记长揖:“我已乱了方寸,还请先生教我。”

    刘松年请太子先到上面坐下,各人各有一个位子,祝缨硬着头皮被蓝兴推到郑熹的下手坐了。

    开会。

    三个丞相已经都有想法了,你一言我一语。刘松年道:“眼下当以安定为主,有什么事儿,您灵前即位之后再说。臣于政务并不精通,只说鲁王,这种案子,宜速不宜迟,不能拖太久,要快刀斩乱麻,一直拖着容易人心浮动。到您改元大赦,我对先帝的承诺就算完成了。”

    说完,他看了榻上的皇帝一眼,就闭目养神不管了。

    太子问道:“那……鲁王,谁来办?”

    施鲲道:“那是后面的事,先说第一件。殿下登极,当然是要先正名。立后、立太子、追谥母家。有功之臣要有封赏,罪臣、逆贼当诛当罚。另,昭告天下,安抚庶民。京城不能乱。”这些没有太大的新意,就是新群登基之后的惯常操作。重点在赏罚的细节。

    太子道:“好。京城的事务,京兆多多费心,事后必不会忘。”

    郑熹道:“是。”

    歧阳王听到“太子”的时候,心跳又加快了,一时竟没能发出声来。

    王云鹤道:“余下便是前朝、后宫两件事了。后宫一切请暂照旧。除了先移驾,安置先帝后宫及东宫迁出之事,且待大敛之后再从容安排。”他安排蓝兴与太子身边的宦官两拨人来办理。

    蓝兴也出来应声。太子道:“杜世恩要是伤得不重,就叫他来安排移宫的事。”

    蓝兴道:“奴婢明天就寻他办交割。”

    然后是前朝,王云鹤与施鲲等请示,歧阳王“既嫡且长”当为新太子,太子道:“这是自然。”

    歧阳王忙起身跪下,道:“儿年幼无知,不堪大任。”

    太子道:“我儿起来,你不堪,谁还堪?”

    歧阳王起来又坐了回去,对丞相们多了一丝感念。

    王云鹤道:“鲁王谋逆是您第一件大案,朝野瞩目,诚如松年所言,宜速不宜迟。当严惩首恶、宽待协从,使鲁逆孤立无援,速速平息,以免动荡。鲁王身份特殊,请以一宗室、一能臣协办此案。这是罚的,赏的也要有。凡参与平乱的,都要有升赏。”

    如果是赵王,就是想让另外的某一兄弟坐镇,现在他不是赵王了、他迟疑了,想了一下可靠的宗室、朝臣,也陷入了与儿子同样的境地。

    他本就不是当太子养大的,哪里来得及养能臣心腹?便是东宫里的僚属,与他也不是特别的亲。他更亲近旧赵王的属官,愿意让他们来办,但那些人与他一样,都没有做过治理天下的准备,缺乏这样的能力。

    他说:“由我儿为主,另择一能人,你们看谁合适?”

    几个人一齐看向祝缨,祝缨吓了一跳:“我鸿胪的。”

    王云鹤对太子道:“平鲁王之乱祝缨有功,大理寺卿还空着,臣请由他暂代。”郑熹也说:“臣附议。他在大理寺十年,素来可靠。”

    施鲲道:“臣附议。”

    歧阳王道:“儿也附议。”

    太子对祝缨印象不错,如果不能用潜邸旧人,那祝缨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点头道:“可。”

    刘松年道:“待大计议定,一并拟诏。”

    说到升赏了,就顺便说一下其他有功之臣。阮大将军说了禁军,刘松年张眼看了祝缨一下,郑熹又提了温岳、金良等人。王、施是就在太子面前的,也提了几个当时表现可圈可点的人。这些人的建议都得到了允许。

    然后是安抚诸王、公主,诸王每人添五百户的封户,公主晋级,每人添三百户。就算不领情,诸王如果现在闹起来,也显得是诸王的错了。自己的亲家兼好妹夫太子也没忘了,骆晟给加了光禄大夫,可以开府了。

    歧阳王道:“因为鲁王谋逆,朝中恐还有不忠之臣,一并黜去,另择忠贞之士。”譬如鲁王的岳父家,如果只是鲁王谋逆,岳父家受的影响不会太大,但是鲁王妻舅参与了,这就是三族跟着倒霉,死不死的不好说,官肯定是没了的。正好安排自己人!

    父子连心,他爹马上说:“原赵王傅就很好。”

    爷儿俩先提赵王府的旧人,往比较清贵的位子上放一放,然后才轮到东宫旧属。

    王云鹤提醒到:“缺员没那么多。”

    太子指指儿子,又指指祝缨道:“鲁王的案子,你们快些办。各地刺史,也有他的附庸。在京的,先拿下几个。”再不问俗务的亲王,对这个还是有点了解的。

    祝缨只得起身听了,这一夜,她果真没有能睡,净听着这些人说分赃了。她一个字也不说,让她办事,她得攒人,这个跟政事堂、吏部去掰扯就行了。

    他们议了一夜。祝缨也记了一夜,丞相的子孙都有封赏,王云鹤的儿子被调入礼部做了侍郎,这个时候正是用礼仪的时候,礼部侍郎也是个优差。

    禁军周游之流被拿下,他的直属上司也因而受到了处份。太子将自己的妻舅调到了禁军,顺手把太子妃、即将来的国丈一家也给了封赏。郑熹的家人同样也有,他又为诸如冷侯等人说项,冷云终于可以回京了。郑川因是东宫属官,由东宫官转为御史。

    直到窗户透出白色来,这群人才商议完,一个个熬得眼圈发青,真有点守孝的样子了。

    “那便如此吧。”太子说。

    刘松年道:“哭!”

    “啊?”

    刘松年对太子说:“陛下归天了!快哭!”

    歧阳王先嚎了一嗓子:“阿翁!!!”

    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哭出了声来,宦官们哭得最惨。一旦皇帝死了,身边侍奉的人是死是活就不好讲了,他们是真心的在难过。

    哭声惊动了内外,皇帝死掉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

    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整个京城已经是哭声一片了。

    百官、诸王、公主都没能回家,现成的开始哭丧。边哭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压根不知道这一夜已经有人把后事都安排完了。他们现在想已经是迟了。

    丞相们早有准备,召了六部尚书等重臣来,比着仪轨开始准备后事。

    诸王、公主哭到灵前,永平公主哭得昏死了过去。内侍将她扶到一边休息,只听诸王里有人哭:“阿爹,你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

    蓝兴上前哭着劝道:“是被鲁王谋逆气着了。”

    歧阳王与太子看了他一眼,都觉得他为人尚可。

    接着,施鲲站出来主持:“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请太子即皇帝位。”

    太子又三让,以丞相为首的群臣又三劝,诸王参差不齐地跟着符合,太子于是灵前即位。以施鲲为山陵使,主持葬礼。然后是将太子妃册为皇后、歧阳王为太子,追谥自己的生母为先帝皇后。

    接着,封赏“平乱有功”之臣,阮大将军加辅国大将军,又多荫一孙出仕。三个丞相都加开府,郑熹家的爵位也加封户五百,给郑熹的妻子加封郡夫人,祝缨也比较显眼地成了大理寺卿。温岳、金良都得以升做从五品。其他参与者亦各有封赏。

    然后是诸王、公主,骆晟和皇后的娘家人也都有封赏,皇后的父亲被赐国公、母亲为国夫人。

    再是因为新君登基,所以百官赐爵一级。

    最后是举哀,当时一片哭声!哭声中,大家很自然地改了口,山呼万岁,认了这位新君向新君谢恩。

    祝缨领了自己那一份孝服,跟着哭了几声,然后就被提溜到了御前。

    新君旁边是刘松年等人,刘松年还在写诏书,昨夜商量好的分赃计划,还得陆续发出去呢。祝缨也不着急,她也有人要安排,第一波她抢不到,但是鲁王案捏在她的手里,抠出多少窟窿就看她的本事了。多抠几个合适的,把自己人塞进去就是了。

    刘松年道:“你现在把案子办好就是对先帝的忠心!不在乎在这里多甩两滴泪!”

    “现在?”

    新太子道:“对,现在!鲁王正押在偏殿里,拖得越长越麻烦。”

    祝缨眼看无法单独与政事堂谈,只好说:“那大理寺不止缺一个大理寺卿,它还缺别的人呢,得先给我人手。大理寺还有正经的案子要办,也不能耽误了。现在多了一件大案,人不齐办不快。又,此事还须与禁军协调,要禁军襄助。”

    新君道:“要多少人?”

    祝缨道:“要一个能顶一个的用,现在是干事。无论是盘账,还是追查,都要懂这一行的人才行。”

    新君是真不懂,他很自然地说:“你找姚尚书、阮大将军要去。”

    祝缨道:“臣去协调?就怕空口过去他们不认。”

    新君叫了一声:“刘先生。”

    刘松年给写了个诏书,新君签了名,宦官递给祝缨。

    祝缨道:“那臣就调用起来顺手的人了?”

    新君道:“去吧。”

    祝缨揣着诏书,走了几步之后站住了,对陈放说:“你爹在外面,我去看看,你不要担心。有话要捎去么?”

    刘松年不耐烦地问:“你干什么呢?”

    祝缨道:“就走了。”

    他一离开,新太子便问:“刚才那是谁?”

    陈放上前自报家门,是陈峦之孙、陈萌之子,新君认识陈峦,又将陈萌的名字念了一念,点了点头。说:“小孩子家,陪着熬了这两天,也累坏了。”

    陈放道:“食君之禄,何言辛苦?”

    新君点点头,陈放大步回到原位,按刀而立。

    先去哭丧的堆里一站,大理寺的官员就围了上来。搁在其他时候,都得笑着恭喜的,现在人也不敢笑,以前的旧相识眼露激动之色:“大人!您可回来了!”

    大理寺现在就剩一个少卿在主持了,少卿也是“旧家子弟”,名叫林赞,四十来岁,比祝缨大上十岁。

    上司才被拿下,他就觉得自己头上顶着个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现在好了,来上司了,少卿逃出生天——这是个能顶事的上司!

    林赞与祝缨一番寒暄,祝缨也说他:“辛苦。”

    对左丞道:“老左,我回来了。”

    最后对所有人说:“现在跟我回大理寺,开干了!”

    ……

    祝缨没有马上攒人,先带所有人回到大理寺,她没有急着马上办案。先到了大理寺的正堂,再看一眼自己将要办公的屋子。左丞忙说:“这就安排人打扫,一切都很快的。”

    祝缨道:“不急,一会儿收拾出个能干活儿的地方就行。先说正事。”

    她将所有人集合起来,这些人里官员有一半是旧同事,她一一叫出人家名字。另一半是新来的,她也大约知道来历,但仍是细问了一回。而吏目之中,大部分都是她手里使出来的,后补的少,她也都重新认识了。

    然后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废话了。要是以往,我到一地,必先要张罗一下大家的生活。眼下只好先往后放一放,先办案子。鲁逆的大案!大理寺上一次办这么大的案子还是二十年前,龚逆案。那是什么成果,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互相打听一下。”

    底下人脸上都浮了点笑。

    祝缨道:“办案前,先有几件事,第一,鲁逆经营多年,大理寺里,有没有与他或是他的党羽相处得好的?有,自己站出来,这事儿我来平。现在瞒着我,让我知道了,鲁逆不死、你也得死!我数三声,一、二、三!”

    接着,一个一个点头,必须说“是”或者“不是”,逐一问下来,都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是忠心陛下,不与鲁王往来的。

    祝缨道:“好,第二,狱里收拾出来!”武相、崔佳成以及男监狱丞都出列应是。

    “第三,我知道,之前缺一个正卿、一个少卿,有些事儿办起来不利索。咱们现在要办案子了,缺什么都给它补齐,才好办事不是?林公,你先需要的单子列一列,看有什么缺失的,一会儿给我。”

    林赞道:“是。”

    祝缨又点了几个人,包括小陶、老吴的大儿子等:“周游、段婴等还羁押在内宫,你们随我去提人。好了,都开始干吧!”

    众人答应一声,一哄而散。

    小陶、大吴等人都很激动,祝缨问道:“老吴还好吗?”

    二人都说:“好、好得很,捎来一封信,都念着大人的恩德呢。”

    祝缨道:“他也不容易。我还有鸿胪寺的交割未办,你们随我暂去办交割,收拾搬过来。然后咱们去吏部,再去内宫找人。”

    “是。”

    祝缨带着二人到了鸿胪寺,上一轮举哀毕,官员都回到自己的地方休息。小官们正在收拾,准备回家——他们的品级不够,不用每天哭丧,正在准备轮流休息。

    见了祝缨,有道喜的,也有不舍的。骆晟不在,沈瑛有些复杂地看向祝缨:“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呀。”

    祝缨道:“一时侥幸罢了。我来办交割。”她又拿出了那份诏书,“奉诏办案,许我调人。我先要把祁泰带走,用得着。”

    沈瑛道:“这个当然依你。”

    祝缨让祁泰收拾东西跟她去大理寺,祁泰也不问要他干什么,扭头就叫:“牛金。”

    牛金眼巴巴地看着祝缨,祝缨道:“你也来。”

    祝缨又对赵苏道:“鸿胪寺也需要有人,你且在这里。”

    赵苏道:“是。”

    其他人祝缨也没有带,她是把小柳、丁贵、小黄都留给了赵苏。祝缨又问赵苏:“昨日祭典上,你做了什么吗?”

    赵苏道:“只伤了一个贼人。”

    “好,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去提人,你与我走一趟,指认一下。”祝缨说。这两天讨论的都是大事,赵苏如果立功,那她就要为赵苏争一争了,至少得有个记录。没官也得有钱给他。

    御前的大菜不能点,这些小菜还是可以的。

    大吴留下来,帮同牛小柳、乔三把祝缨的东西打包,往大理寺搬。

    祝缨先冲到吏部,要求把祁泰等几人先调到大理寺。姚臻二话没说,先给登记,趁着底下人办事的功夫,他低声问道:“要严办么?”

    祝缨道:“要快办。严与宽,要看陛下。”

    一时办好了,祝缨又去找阮大将军协调禁军。阮大将军道:“两百够吗?”

    “先借我二十,我去后面提人。您慢慢给挑两百可靠的,我一会儿来领。”

    阮大将军道:“好。”也问了与姚臻同样的问题,他问得更细:“有些老臣,可是先帝在世时默许与鲁逆交往的,譬如他的老师,这样要怎么办?”

    祝缨低声道:“我只管查,如何决断,看陛下。”

    阮大将军问道:“能有通容的吗?”

    “相公们在御前说的话您也听到了的。您要讨情,只不要将过说成委屈、说成功劳。”

    阮大将军点了点头:“子璋多费心。”

    “好说。”

    从阮大将军那里领了两什人,问了各人姓名。带着二十个人,祝缨到后面提人去了。段婴本以为自己不是立功也得是个“不功不过”,不想先被软禁,又被祝缨给提走。

    因匆忙,祝缨身上丧服底下还穿着亮眼的红衣,段婴道:“我揭发有功。”

    祝缨道:“哦,我奉诏问案。”

    除了段婴,又有周游,他一直在骂,看到祝缨反而住了口,只恨恨地看着祝缨。祝缨又从王云鹤处提到了段琳,段琳算是被牵连的,看到祝缨也没有好脸色:“我有何罪?”

    “问案而已,还没定罪。你还有机会。”祝缨说。

    段琳道:“鸿胪寺的少卿竟能问我了吗?”

    一旁小陶乐了:“好叫您知道,我们大人已是大理寺卿了,正管着您的事儿。”

    鲁王是单独囚禁的,他的样子更狼狈,恶狠狠地看着祝缨,祝缨对殿外的禁军道:“劳驾,到外面找蓝大监,请他调一乘小轿过来,宫车也行。毕竟是先帝之子,不合叫人围观。唔,两辆吧,段太仆也是国家大臣呐!”

    段琳黑着脸,说了一句:“小人得志。”

    小陶等人不乐意了,还没说话,祝缨上前一步,将他左右打量,忽然一伸手,扯着他的领子用力向左右一分!

    段琳就要破口大骂,祝缨道:“你这软甲不错,我的眼力没有倒退。”就说这货刚才的样子与平时有点区别。

    “豁!”一个禁军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叹。

    祝缨道:“走了。”

    问他

    小车载着鲁王等人一路回到大理寺,直奔大理寺狱。狱丞们已经督促着狱卒将里面打扫干净,将之前的几个不太重要的囚犯换了囚室,腾出一整片的囚室来预备关押鲁王谋逆案即将入住的嫌犯。

    男女狱丞都在门口相迎,祝缨打量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地方,十几年没过来,它更有岁月的意味了。

    祝缨道:“现在只有男囚,来,这几个人都要单独关押。从现在开始,不许放一个生人进来!除了办案之人,自己人也不许放入。”

    狱丞道:“是。”

    他已经打扫好了房间了,鲁王的单间是最大的,当年龚劼就住这儿。然后是段琳、周游、段婴,周游手下的禁军小军官统统关进一间囚室,参与谋乱的士卒在一番拼杀之后,死了一些,余下的还有受伤的,都暂时关押在禁军的一处营房里,由专人看守。

    祝缨道:“准备热水,请他们沐浴更衣。大理寺狱是讲道理的地方,该给洗沐就给洗沐。不得对他们无礼。规矩都懂吧?他们除下来的衣服,要分门别类的放好,都是物证,连一根针、一粒砂都不许落下,不许同他们说话、也不许他们互相之间通话,更不许生人入内。”又指着大吴专门看着鲁王。

    狱丞躬身道:“是。”逐个将犯人押入囚室。

    祝缨又返出来,再去接下一批的办犯,即行刺太子的刺客。这一批人被当场打死了不少,还有十几个活口都是带伤的,其中还有鲁王的妻舅,这个人是必须拿过来的。两辆车不够,她又多准备了几辆车,去将这些人又拉回了大理寺狱。

    回来之后问道:“他们洗完了吗?”

    狱丞道:“快了。”

    时值冬日,热水不易得,洗澡还得防着他们冻坏了生病病死,又要烧炭盆保暖,所以麻烦一些。祝缨道:“现在这一批也要同样收拾干净,再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些,要活口。”

    “是。”

    祝缨又去女监那里,女监们都很高兴,她们过了十几年冷清的日子,终于又等来了祝缨。有几个人的头发已经花白,腰也微微弯了起来,大部分人的头发已经梳了妇人的发髻,只有周娓,头发梳成个道士髻。周娓微微低头:“我没嫁,自己养活自己挺好的。”

    祝缨扫过了她们的用器,都收拾得很干净,很多东西都已经很旧了,被子打了很多的补丁,估计还有她走之前就用的。囚室里的东西也不大好。问道:“大理寺近来很穷么?”

    崔佳成道:“谁也比不上大人在的时候呀!”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当时只是道是寻常”是一句太可怕的话,她们一入大理寺,就是祝缨在张罗,知道“好”,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好。直到后来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再回头看看,知道了,又无能为力。只好尽力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

    从苏匡开始,中间窦大理在的时候稍有改观,窦大理一走,又不行了。她们没有说左丞什么坏话,但也没什么好话,左丞也小贪一些,比苏匡强。再换一个,怕是还不如左丞。

    武相道:“左丞是把大理寺当自己的地方,换一个把这里当踏脚石的,只会更糟。他也尽力了,可又有谁能比得上大人呢?”

    众女都是惋惜出声,祝缨道:“现在我来了,会好起来的。你们把这里面的几个女囚的案卷再整理一下,有听到她们说的什么话也记下来。屋子也腾出来,鲁逆的案子,说不得也会有女囚。”

    “是。”

    “女囚所用之物,全部换新的。一定要崭新,不要向她们的家里索要,以防夹带!”

    “是。”

    那边男监隔着栅栏禀告:“快洗好了。”

    祝缨于是出来,说:“知道了。去把少卿请来,再带上左丞。”

    等候二人的时候,祝缨又对男监说了同样的话:“所用之物,全部换新的。一定要崭新,不要向他们的家里索要,以防夹带!需要置办什么,你们写文书,我来批钱。”

    须臾,林、左二人被请了来,都有点激动、有点忐忑,到了行礼:“大人,咱们要怎么审?”左丞又问:“就咱们大理寺吗?没有御史台也没有刑部的人?”

    祝缨道:“咱们先过一遍,才知道有些事能不能宣扬出来叫三法司会审不是?”

    二人都不敢再多问了。

    祝缨将此事看得很明白,她现在给自己划了道线——我就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审案”的,更不是做“判决”的。现在的“提审”只是“查明真相”的手段之一。

    她先问狱丞:“他们随身的衣物都除下来了吗?”

    狱丞道:“是。”

    祝缨对林、左二人道:“瞧瞧去?”

    二人去看了一回物品,狱里准备了几个竹筐,一个一个的贴上了标签。有写着“鲁”字的,有写着“段”字的,为区分段氏父子,一个写着“大段”一个写着“小段”,仿佛学徒准备切葱花。

    鲁王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马是被郑熹给没收的,现在就只有随身的东西——铠甲、衣服、佩饰、刀。

    段琳很惹眼的就是软甲,段婴身上还有一只锦囊,里面放着好闻的香料。

    祝缨提起软甲,道:“这个,要记好。”左丞道:“放心,一准儿能看好了。”

    他们边看边说话,祝缨对左丞道:“办案嘛,得花钱,这些车马呀、人呐,都是钱。你先草拟个文书,拿来我与少卿签了名,明天一早,我就找户部要钱去。项目列细一点,灯油钱、烧炭钱、宵夜钱都得有,与祁泰把账合一合,别叫那边挑出毛病来。先把钱给大家伙儿发下去,才好干活。”这个钱是为办案的,肯定能要来。

    左丞笑道:“是!”一旁听到的人也都受到了鼓舞。

    祝缨又说:“先别高兴,这个案子,大家都不得闲,且有得熬夜哩!”

    狱卒里已经有忍不住的了,说:“咱们都听大人的!”这位大人是真的会给好处啊!

    一时群情激荡。

    祝缨道:“安静。”

    底下顿时收声。林赞心道:这就收买?再仔细一想,肯“收买”所有人的上官,还真没遇到过几个,这得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一般人还真不太会这么干。

    祝缨对林赞道:“接下来咱们都得辛苦啦。”

    林赞赶忙回神:“哦哦,听您的。”

    祝缨先不在狱中大堂上暂审,而是问小陶:“段婴的衣服取来了吗?”

    “是。”

    “走。你们二位,不要进去,在外看着就好。”又指着个文吏要他做好笔录。

    林、左二人默默闪到她的身后,林赞很好奇她会怎么做,就在祝缨去提犯人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又听了许多的传奇故事。有些过于玄幻,他很想仔细看一看。左丞是知道祝缨的,祝缨说什么,他也就听什么。

    ……——

    狱卒打开了段婴监房的门,段婴穿着一身素身的里衣站在当地。监房里的光线不太好,点了一盏油灯,灯光之下显得段婴更加的好看了。许多男人过了三十岁就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大多数是变丑,段婴竟没有!他身形颀长,现在有四十岁了身材仍然没有变形,脸也没有变形,白面有须,目光盈盈。不愧是曾列为驸马候选的人!

    段婴冷冷地看着祝缨,仍然是那句话:“我有揭发之功。”

    祝缨道:“阮大将军已经对我说过了。”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虚拨了一下,小陶小心地捧着新衣服过来了。

    段婴张开了胳膊,祝缨对小陶使了个眼色,小陶把衣服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几个狱卒往外抬用过的浴桶,林赞看着段婴的姿势就知道这是要人伺候着穿衣。祝缨好像不知道这事,小陶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祝缨。

    祝缨看看段婴又看看小陶,点了点头。

    小陶理起衣服,一件一件给段婴穿上,祝缨慢慢地说:“你一代才子,为官十数载,朝廷的律法规矩,都是懂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这可不行。”

    段婴道:“我有本奏上,早递到政事堂了。”

    “什么时候?”

    “前天。”

    “前天什么时候?”

    “下行。”

    祝缨算了一下,这个时间掐得准,前天是冬至前一天,大家都准备着冬至去祭祀。下午往那儿递,当天很难被看到,昨天丞相们有事,就更看不到了,百官都跟太子出去见识刺客了。昨天周游就在皇城里大杀特杀了,今天再看到了还有什么用?递了,又没完全递,告发了,又没完全告发。

    这墙头骑得,他也不怕掉下来摔死。

    祝缨道:“好,我记下,我会去政事堂找这份奏本的。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起说了。”

    段婴摇了摇头。

    祝缨道:“那我给你提个醒?从这间屋子里出去,左拐,第三个门,里面有一个人,他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之首,我看着有点儿眼熟。”

    段婴挥开小陶,自己将衣襟掩上,往椅上一坐,小陶俯下身给他拿袜子。

    段婴低声道:“是他。”

    祝缨看着他穿好鞋袜,道:“他没死,一起去看看吧,以后见着娘子,也有话好安慰她。”

    祝缨话一说完,本来还恭敬伺候着穿衣的小陶马上直起了腰,摆开架式要押着段婴的胳膊出去。段婴抖抖胳膊:“我自己走。”

    祝缨转身率先出去,段婴整整衣领,也随后出去。

    到了囚室门前,狱丞开门。鲁王的妻舅也是段婴的妻舅,才被洗刷完。行刺太子,被拿下来之后很受了几顿皮肉之苦,惊魂未定的禁军、护卫们将他暴打——差点被他害死了!太子有事,护卫也活不了。

    他的脸上有几处破损,嘴角青紫,一只眼睛也肿了,人也瘫在了床上。祝缨与段婴到了床边,问道:“是他吗?”

    段婴垂下眼睑:“是。”

    “他不该在京城。”

    “流三千里,他没有去,潜逃回来了。谋刺陛下。”段婴说。

    床上的人看到段婴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听到段婴这么说想了一下,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独眼瞪得很大:“你!叛徒!”他开口之后祝缨才发现,他说话漏风,牙齿可能被打落了几颗。

    祝缨道:“按住他,不许他对段著作无礼。看好了。”

    然后请段婴出了囚室,又示意锁好门。出了囚室,段婴道:“你还想问什么?”

    祝缨道:“跟我来。”

    这一次,她把段婴带到了鲁王的囚室。鲁王倒不惊慌,大剌剌地坐着让人给他穿靴,嫌穿得慢了,又踢了狱卒两脚。祝缨看狱卒的袖子卷到了肘上,狱丞低声道:“嫌咱们的人手脏,要洗干净了再伺候他。”

    门打开了,鲁王扬着下巴轻蔑地看向门口,挑衅地看着祝缨:“拿我换来的官,你也得有命做!”

    祝缨平静地往内走了两步,后面段婴进来了。

    鲁王将脚放了下来,目光由轻蔑转向了阴沉,他死死地盯着段婴。祝缨道:“我与鲁王殿下不熟,段著作看看,是他本人吗?”

    段婴咬咬牙,深恨祝缨狡猾:“是。”

    “安排周游谋逆的,是他吗?”

    “是。”

    “好。有劳了。”祝缨的口气仍是那么的谦和有礼,鲁王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个主审官,而段婴也是她手里的囚徒。段婴这一身,簇新合身,身上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

    祝缨在鲁王对面坐下,指着身边的一个位子,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婴也只好坐下。祝缨对狱丞再做一个手势,狱丞端上来文具,祝缨点点段婴身前的桌面,狱丞将文具放到段婴的面前。

    祝缨对鲁王道:“您还没有被定罪,我也不是审问您,我在请教您,您有什么话要说的,都尽可以说,可以吗?”

    鲁王盯着段婴,祝缨立起手掌往文具上一悬,对段婴道:“段著作,记。”

    段婴深吸一口气,打开砚盖,拿起笔来。

    鲁王气疯了,捶着坐椅的扶手,大骂:“段婴!你这个狗东西!你猪狗不如!”

    祝缨道:“要我换个人来记吗?”

    鲁王切齿冷哼:“不用!你要聊什么?聊他与我喝了血酒在盟书上签字画押,还是他卖主求荣?段婴,你怎么不写了?写啊!”他忽略了祝缨一个劲儿地冲段婴去,段婴的手微微颤抖,鲁王又是一阵冷笑。

    段婴提着笔,对鲁王、也是对自己说:“我揭发有功。”

    鲁王大骂:“无耻!你们就信这样的小人的话吗?”

    他将头转了个向去问祝缨,却见祝缨一脸的失望,鲁王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他是朝廷命官,谁是他的‘主’?您吗?那可不是啊。”祝缨不疾不徐地说。

    鲁王更气,将祝缨也给骂了进去:“蠢货!”

    眼见问话是问不下去了,祝缨道:“冬季干燥,您许是上火了。咱们以后再聊吧,一会儿让他们给您上点茶,去去火。”

    她率先起身,狱丞收了纸笔,祝缨拎起记录看了一眼,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他一同出了鲁王的囚室,将他又“请”回了牢房。关门前,祝缨道:“段著作一会儿要是想起来什么,可以叫人,我让他们都给记下来。”

    段婴问道:“你要公报私仇吗?”

    “啊?我没有私仇,要不您提醒一下?”

    段婴一噎。

    祝缨退出了牢门,“啪”一声,牢门被锁上了。

    ……——

    林赞与左丞蹿了出来,左丞赞道:“高啊!”

    祝缨摇了摇头:“这才刚开始。段琳先不要审,留一下。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们又巡视了一圈大狱,三人才回到大理寺。

    此时,上下都已经知道祝缨要向户部请款了,一个个精神抖擞。正堂已重新布置过了,连同祝缨办公室的屋子、当值时留宿的卧房,狸花猫的窝旁都用熏笼罩了个炭盆,这猫正趴在上面,将竹条往下压弯了一个弧度。

    祝缨看了两眼,道:“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多留一些人值夜。不许有人单独、私下接触嫌犯。”又下令,将今年要复核的其他案卷之类都统统整理出来,这个事也不能耽误了。

    “是!”

    左丞与祁泰很快核了个数目出来,祝缨看了一眼,让林赞也看一看,林赞道:“很好。”

    祝缨提笔又列了几项,包括医药费、更换大狱里的一些物品的费用等,最后才签上了字:“明天相机行事吧。散了。少卿、老左,你们留一下。”

    二人留下,祝缨带着他们先去政事堂,索取段婴所说的那份奏本。

    果不其然,丞相们还没有看到奏本。政事堂这两天忙得要死,办皇帝的丧礼、发布新的诏书都还来不及,确实积压了两天的奏本。

    祝缨运气不错,三个丞相还在政事堂里,他们在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此外又有建庙的事宜,皇陵的事宜。天子七庙,过了这个数,就要把多出来的那个共到一个庙里,给新死的皇帝腾地方。

    本朝有数的天子不到七个,但是开国的时候一不留神,往前追溯了七代,这就造成了后来每死一个皇帝就要移一次庙,把多余那个移走。

    这些都是礼制。

    此外就是调整,也就是分赃的后续。分赃是个陆续的过程,就像是往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泛开,直到铺满整个湖面。

    听说祝缨来了,王云鹤道:“快让他来,怕是有事。”

    祝缨进来也不客气,道:“相公,审到一半儿,牵涉政事堂了。”

    三个人都是一惊,眼中精光一闪,互相看了一眼,刘松年道:“说人话。”

    “段婴说他前天就上本揭发了。”

    “前天?”刘松年更要笑了,“找!”

    祝缨与林、左等了一阵,还真让政事堂找到了。三个丞相先看了一阵,祝缨道:“能交给我了吧?”

    一旁的政事堂的小官惊得双腿发软,恨不得将这玩艺儿投到炭盆里给烧了!狗日的婴!他们忙说:“这就是故意的!不想让咱们看到!”

    王云鹤严肃地道:“论理,你们应该看到!这事我们也有责任。”是的,如果他们勤快一点,不管是不是要冬至祭祀、是不是死了皇帝都把奏本都看完了,就应该早知道了的。

    但是……

    林赞小声道:“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王云鹤剜了他一眼。林赞上下牙打战,脖子顿时秤了一截。

    刘松年冷笑道:“如果政事堂一直没有发现这份奏本,而鲁王事成,他会站出来承认这份奏本吗?看我干什么?祝缨,去问他!”

    祝缨道:“这话就不必问了,奏本我拿走?我这就写个收条。”

    她从政事堂拿了这份“证物”,拿到大理寺派人收好、看好。此时天已经黑了,厨房又做好了饭,祝缨没有留下来吃饭,与祁泰等人先回家去。

    ……——

    祝府这一天一夜过得也很煎熬,首先,祝缨一整夜都没有回家,随她上朝的人在皇城外面的人差点被当成乱党给抓了起来。亏得是郑熹带人拿鲁王,有人认得祝文,说了一声:“回家去,宫中有事。”

    他们回到府里,一家子大鬼小鬼没经过这种事,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项乐去赵苏家打听,发现赵苏也没能回来。他又去找张、范二人,二人也没回鸿胪寺的宿舍。祝炼往冼敬府上去打听,发现冼敬也没回来。

    几个人一碰头,反而心安了一点:看来不独咱们家。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起来,听说皇帝死了。大家都没经历过,又手忙脚乱的找白布之类。胡师姐不放心,与项乐两个到皇城外面去,发现那里也开始戒备,并不能近前,只得折返。

    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终于,祝缨回来了。

    祝文几乎喜极而泣:“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那是什么样子?走,进去说。”

    一家人将她拥簇到了堂上,厨下又忙着准备晚饭。苏喆问道:“阿翁,皇帝死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祝缨道:“嗯,有点事。项安,找裁缝吧。”

    “全家都换素服吗?”

    祝缨道:“想哪儿去了?咱们家只照着诏书上说的做就成啦,等到新年改元大赦,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天子崩,以日易月,嗣皇帝守孝三十六日而释服,何况我等?”

    “那裁缝。”

    祝缨道:“哦,今天的旨意,我是大理寺卿了。”

    宅中发出一阵惊呼,祝缨道:“且慢高兴,还在国丧里。”

    全家上下都很欢乐,祝青君道:“要是家里知道了,不定多么高兴呢。”

    祝缨笑笑,一会儿她就得给爹娘写奏折请封了。此外还有别的一些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祝缨说:“我接下来会很忙,如果有人到门上,将帖子收下,人请回去,就说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一定会有回音。”

    项乐忙答应了。

    祝缨又说:“这些日子,都要谨言慎行,不许收受外人一丝一缕。”

    所有人又都答应了。

    祝缨有点犯愁,现在她手里有点小资本,大理寺现在是个好地方,缺员,她可以与人勾兑了。但是勾兑谁呢?苏喆、祝青君乃至项安都颇为优秀,但是……没地方安排她们。祝炼也不错,项乐也跟随她多年的,还有林风,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孩子也挺可靠。

    她轻叹一声,对苏喆与林风道:“要传信回家去给新君写贺表了。”

    朝廷肯定会通知到梧州,但是这个贺表怎么写,还是有门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皇帝一个爱好,得微调。祝缨还要通知他们,再抓两只白翎子野鸡送过来。

    吉兆嘛!

    收拾完一切,门上又来了一个人,却是郑府派人来给祝缨送了一套冠服——紫色的。

    来的是甘泽,他的眼神里很明显地流露出了惊叹:“金大与温大郎也得了红衣,都好气派,终不及大人。”

    祝缨道:“什么大人?骂我。”

    甘泽笑着改口:“三郎。”

    “哎!”

    祝缨两天一夜没睡,看着与平常稍有不同,甘泽道:“辛苦了呀。”

    祝缨道:“累的日子还在后头,手里有案子。且等着吧,往后我能睡个囫囵觉就不错了。”

    甘泽道:“那我就不打搅了。”

    “京兆有什么话说吗?”

    甘泽道:“七郎说,三郎如今衣紫,是国家大臣,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知道该怎么办。”

    祝缨道:“什么大臣?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捎话回去,现在手上有案子,多少人盯着,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京兆有什么安排,只管对我讲。还如往昔。”

    “好。”甘泽笑道,然后便告辞。

    祝缨又安排家里给温、金等人送些贺礼之类,此外还有一个邵书新,他人是回来了,但是很不巧遇到了这个事,近期都没办法给他接风了,也送了些礼物过去。

    …………

    次日一早,祝缨先进宫,现在的皇帝没病没灾的,但是仍然没有朝会,办丧事的这几天是要辍朝的。

    人齐了,就是哭一回丧。

    然后祝缨被提溜过去开小会,将昨天的进展汇报一番。皇帝看到段琳的物品中有“软甲”一项,气得眼珠子发直:“他倒有软甲!”

    皇帝被吓得不轻,昨夜睡到一半梦中惊醒,很怕有人要抹自己的脖子。皇帝问祝缨:“段琳的供词呢?”

    祝缨道:“他排序靠后。”

    皇帝道:“问他!”

    “是。”

    除了这一样,皇帝又催:“什么盟书?怎么没查到?”

    祝缨道:“恐怕在鲁王府里。”

    “你不是要了禁军吗?留着看的吗?查抄鲁王府!如何办事拖拖拉拉?”

    丞相也没办法向他解释,这样一个案子,想认真办,没几个月下不来。但是丞相自己要“从快”,也都催着祝缨。王云鹤道:“凡有事,只管上报!”

    祝缨道:“只有一件。”

    “说!”皇帝道。

    “若有需要,可否搜查一些地方,有些证据要查抄、有些犯人要缉拿。”

    皇帝道:“可!哪里都可以!不必顾忌!宫中若有人附逆,你上报之后亦可搜查。从快!”

    “是。臣这就去办。”

    她没有去找禁军,而是跑去找户部请款。

    窦尚书知道她急,也不敢扣着这事儿。鲁王案不同于龚劼案,办龚劼案期间,他们照样有休沐,鲁王案要快,办不完敢说我要休息,以后就可以永远赋闲了。要说我办事,某某刁难我,这个某某就不用混了。

    款子拨了下来,窦尚书也问了一个问题:“案子进展如何?”

    “抢命一样。”

    窦尚书含蓄地道:“眼下不是穷治的时候。”

    “懂。”

    祝缨匆匆离开户部,再去大理寺,将户部的回丞往祁泰胸前一拍:“去领款去!”

    大理寺人人高兴,林赞道:“且慢,大人,请上坐。”

    “?”

    林赞看到了祝缨的紫袍,道:“还没有向大人好好道一声贺呢。”他一句话,官吏们都忙起来,排好了队道贺。

    祝缨也向他们道谢,道:“我不说虚的,以后,大家好好相处。现在,咱们干活。”

    “好!”

    祝缨道:“少卿、老左,陛下又催了,咱们还得去那边儿接着问。”

    他们三人先去看鲁王的妻舅,不用祝缨开口,左丞就先说了:“先到先得,段婴先开了口,他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呢?说话前先想清楚,负隅顽抗,只能多受皮肉之苦。周游我都不审,他领兵犯禁,罪名已定,你猜,他会不会临死之前多攀咬几个人?”

    这妻舅将脸歪到了一边,不搭理左丞。他并没有想好要不要招供,身上、脸上还在疼,打,他是不想再挨了的。但就这么怂了,心里又过意不去。

    祝缨道:“血酒喝着,味儿怎么样?签字画押把自己押给鲁王,你用的哪只手?大理寺是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你为官多年,上过的奏本、签过的公文不计其数,只要笔迹合上了,就能定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不参与,你妹子一离婚,你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参与,你与鲁王的关系这么近,不把你算个主谋我都觉得小瞧了你。”

    “我八四主谋。”

    “那谁是。”

    沉默。祝缨笑笑:“刚才那一句记上,行了,咱们走。”

    “汪福。”

    祝缨和蔼地看着这个人:“给他点水,扶起来,让他慢慢说。哎,你能写字吗?给他笔,让他写。”

    等写好了交上来,祝缨才发现他写的是鲁王的谋主是鲁王傅!鲁王傅名叫闻祎,先帝旧臣,系出名门,文臣出身,之前与祝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他们也是同朝为官。

    祝缨道:“记下来,让他画押。走。”

    三人再次到了鲁王的囚室里,门一打开,正在踱步的鲁王不耐烦地道:“你们烦不烦?”他提起桌上的锡壶,准备拿它连同里面装的热茶一起热情地迎接段婴。

    一进来三个人,鲁王与林赞打了个照面:“你也来了?段婴呢?”

    祝缨抢先抬起手,将手中的纸给鲁王看了:“您认得这个笔迹吗?”

    妻舅的字,怎么不认得?

    鲁王切齿道:“他也叛主吗?”问完,又住了口,低声道,“是闻师傅教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慢得轻松了起来,说:“是他教的。”

    祝缨看了一眼文吏,文吏忙又记了下来,记完了,祝缨对鲁王道:“我现在只是同您聊天儿,您看,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是我拿证据把您给钉死了,还是您自己说?我不熬您,我自己会查。恕我直言,您用的这些人,啧,都不那么可靠。我下回再进来,不定就带回什么消息了。”

    她说着,又抖了抖手里写了闻祎名字的那张纸。

    鲁王低头想了一下,问道:“我会像当年安王那样的下场吗?”

    祝缨道:“那要看您接下来是不是像安王那样负隅顽抗了,多拖一分,就严重一分。”

    赵王这个人,他就不是一个严酷的人。鲁王道:“好吧。你想要我说什么?”

    “盟书在哪里?别误会,不是诈您,只要有这个东西,一寸一寸地搜,总能搜出来的。只是那样未免要惊动府里,不太像话。”

    鲁王道:“在我卧房妆台上,有个匣子,锁在里面了。”

    “好,我去取。您昨天晚上吃得还顺口吗?我才回大理寺,也不知道厨子的手艺现在怎么样了,如有不足,还请见谅。您在这儿,入口的东西第一是要安全,外面进来的,不敢拿来给您。”

    鲁王道:“拿酒来。”

    “好。”

    出了鲁王的囚室,林赞道:“绝了!他怎么这么快就招了?闻傅又怎么会……”

    祝缨道:“来不及了,得快些干。少卿去请鲁王傅,我去鲁王家把盟书拿回来。老左,准备好了,照盟书拿人!”

    “是!”

    …………

    祝缨与禁军合作过多次,很快,两个校尉带着人难掩高兴地到了她的面前抱拳为礼:“甲胄在身,恕我们无礼了。”

    祝缨道:“老规矩!走!”

    老规矩就是,跟她干活有补帖。然后因为是抄家,还有额外的收入。

    这次祝缨亲自带队,大理寺点上人马,加上禁军。到了鲁王府,先封门、再封账,收了鲁王的册宝,把鲁王府打扫出一处院子,把鲁王妃等请进去安坐。再请鲁王妃拿出嫁妆单子,把嫁妆点出来。鲁王府还有属官,都扣押了。

    祝缨亲自去了书房,将鲁王说的盟书拿到手。然后开始“打扫”鲁王府。在明册上的鲁王的财产不能动,跟她来的人,不许私藏。鲁王家比一般官员家更麻烦的地方在于他是皇子亲王,你不知道他家哪样东西是普通人用不了的。私藏了,叫懂行的人看了,好么,御造的,完蛋!

    祝缨的鉴赏能力是在一次一次的抄家中得到提升的。鲁王府半天都没抄完,祝缨也不急。慢慢干。

    她特别吩咐,将地契之类拿来。

    占“荒地”的,她要一一清算!

    又命将府内奴仆名册拿来,她准备甄别之后,将能放的都给放了。

    直到天黑,才算勉强将王府扫过一遍。祝缨道:“好了,先回去,明天再来。对了,留个小门,里面要吃要喝的,从那里送进去。不许里面的人出来。”

    天擦黑,她回到了大理寺。

    林赞道:“大人走得好一阵。”

    祝缨道:“王傅请来了吗?”

    “来了。”

    祝缨道:“好,知道了。”

    “额……”

    “先吃饭,今晚要熬夜了。”

    先吃了饭,三人再到了周游的囚室,周游正在发疯,他这一天一夜也是灰头土脸,先是把脸盆给掀了。后又觉得头上脸上不舒服,忍不住要水洗脸。洗完了澡,开始吼叫:“放我出去!”

    牢门打开,露出祝缨的身形时,周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祝缨见他也洗漱干净了,道:“周游,咱们就不废话了,来,聊聊。我问,你答。”

    周游敢怒不敢言,用可怜的目光看向林赞,希望林赞能够帮他。林赞别过了头去,他与周游认识,以前有点同情周游没爹,年龄越大,越这份同情心就越稀薄,到了现在,可不想为了周游连累自己。

    祝缨问,周游答,之前已经审过周游一回了。这一次是祝缨想问的:“先帝、陛下皆厚遇你家,你为什么要参与谋逆?”

    周游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四十了!不能一事无成!”

    “哦。”祝缨说。

    收了供词,让周游画押,然后离开了。

    林赞叹息一声:“也难怪,有那样英雄的父亲,他……”

    祝缨没接茬,默默地去了闻祎处。

    闻祎是位儒雅的老者,很有长者风范。祝缨见了他,礼貌地一揖。闻祎也还了一礼,看起来非常的从容。

    祝缨请他坐下,一对三,面对面,祝缨道:“冒犯了。”

    闻祎微笑而已。

    祝缨道:“您的名字不在那张纸上,请您到这里来,是有人提到了您是谋主。”

    闻祎道:“那张纸,在你手上了?”

    祝缨点点头:“是。不过您可以说一下为什么吗?您说了,我如实奏报上去。当然,您要不愿意说,大理寺嘛,讲证据的地方,我也不喜欢动刑,我手里的证据足够了。您还是能在这里好吃好住,直到……您是能人,贤臣庸主,最是悲伤。”

    闻祎还是不说话。

    祝缨道:“两宫都在宫中,是没有机会的。只有他们分开才方便行事。两路,以吉时为号,免了两头出差。一路掌控宫中,一路拿下储君。宫中还不是从外向内攻,是在内里就暴发出来。是个高手。那边那几块料,哪个像能拿出那么个主意的人?只有盟书签名像鲁王能干出来的事。”

    林赞吸了口凉气。

    闻祎叹了口气:“我是先帝指派给鲁王的,离不开的。你是郑熹的人,郑熹当年在东宫,难道不是与我一样?”

    “我可不是他的人,我是朝廷官员。”

    “好吧,朝廷官员,我难道不是?可谁又能将我与鲁王分开?既分不开,就只好尽力推他了。”

    祝缨道:“还请详述。”

    闻祎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两路……”

    祝缨最后问道:“段婴我是知道的,他与鲁王是姻亲。段琳为什么?这样的人家,人口又足够多,可以两头下注。”

    闻祎道:“许他日后拜相,诛郑氏。”

    祝缨点了点头,等他签字画押之后,转去看段琳。

    她一点也不想审段琳,这货就是浪费她的时间。但是皇帝要问,她也就意思意思地去问了一问。

    两天来,无人理会段琳,但段琳心中仍觉不妙。他在大理寺,落到仇人祝缨手里,能有好吗?

    哪知祝缨进来之后,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有软甲?”

    段琳道:“我并非事先知道有人行刺太子,我在京中有仇人,是防仇人刺杀的!”

    祝缨道:“好,我会报上去的。”说完便离开了。

    段琳目瞪口呆:这就走了?不继续问了?

    外行

    问个屁!

    还有正事要干呢!

    祝缨算看明白了,这位新君他是个外行!他根本意识不到办一件这么大的案子是多么的复杂。以这种外行的常识来应付政务,新君接下来将会被现实教做人,但祝缨不想当这个老师。

    政事堂当然是内行,抱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想法也在催她,但是,实在干不动了他们也能理解。前提是,她得真实干出点成绩来。

    从段琳的囚室里出来,祝缨与林赞、左丞回到了正堂,四下灯笼火把扎起,祝缨道:“都吃饱了吗?”

    “是!”

    “去把两位校尉请来,分活儿了!”

    她抽空审闻祎与段琳也是为了给禁军一点吃饭的时候,现在应该吃完了,该上夜班了。

    大理寺与禁军都已拿了她的钱,饭也吃了,士气正盛。两位校尉须臾便至:“大人,怎么干?”

    祝缨拿出一叠纸来,说:“先将你们的人分成六组,每组我再配些人与你们。咱们照着名单来抓人,先拿人!不抄家!”

    林赞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这上面有些人,是聚族而居的,家里还有老大人,不能把人家全家都抄了。先拿大理寺的拜帖上门,客客气气将人请出来。连夜审!”

    林赞道:“好。”

    很快分好了组,祝缨给每组都分了几张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和住址:“按着次序来,远近我都给你们排好了。带上车,都请到车上坐着,一总带回来,记着,宫门只为每组开一次!不许吵闹!不许扰民!不许大呼小叫!谁要惊动了京城,大理寺可盛不下他这尊大佛!”

    “是!”

    “动手吧!”

    她自己则在大理寺里协调,拿人的事阮大将军也知道、郑熹也知道,但是执行的时候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儿,所以她还是留在这里。她还有许多文字上的事要做,有些是不能简单交给书吏办的。

    四下只剩下火把燃烧的毕剥声、脚步声,各组分别去取了马、领了车,从皇城绝尘而去。

    祝缨对林赞道:“你眯一会儿,今夜不得睡了。”

    林赞道:“今夜?”

    祝缨叹了一口气,道:“你也遇着不少讨情的吧?接下来还会有,越拖越麻烦!趁他们哭灵哭得头脑发昏,更多人还没回过味来儿。问完了,往上一捧,交差。”

    林赞也是个有点想求情的人,这里面有些人也是他的熟人,但是他又有顾虑:“陛下是命太子主持、大理主办,这样不会太仓促了吗?”

    祝缨道:“鲁王身份特殊,岂是你我能断得了的?单只交给咱们,难道咱们真能把刑部、御史台扔到一边儿?查案子的事儿咱们干了,断案得请教一下这些春秋决狱的行家。”

    左丞已经听明白了,上前道:“我让他们煮些酽茶来!”

    林、左都不回自己的屋子,都到了正堂。祝缨提笔又开始写名单,盟书是证物,她自己握着,但是名单得有个备份。她写完了,对林赞道:“这份名单,是今晚要拿的人,等会儿你核对一下,要是无误,明天一早你拿着名单,给御史台,别明天御史点人头,发现有人没来,嚷出来误事。”

    御史台的一大作用就是督促纪律,包括朝会到没到、参加的时候老不老实之类,哭丧也是一样的。该来的没来,衙寺又没报上请假,御史一准儿得参上一本,动静就大了。

    祝缨要的就是这案子在她手上尽可能的压低声音,这事儿不能产生恐慌,不能吵吵得满世界都是。最好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事儿给办了!

    林赞接过来一看,了然地点头:“原来是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明面上就与鲁王走得很近,林赞还认识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看完之后心下也感慨,这里面很有几个不错的人,比如闻祎。林赞是同情闻祎的,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也不是他自己求的,好好一个人跟在鲁王身边,与两任太子杠上,他能怎么办?新君登基,能不清算他?

    林赞心里将另几个名字盯上,他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平常还很讨厌他们。打算等到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要把罪多往这几个人头上推。

    酽茶来了,三人喝了一点茶,又埋头干起活来。从鲁王府里抄出来不少东西,祝缨亲自给安排了,鲁王书房里的一些信函之类都在她这儿了,装了一大匣子。得看看,看完了之后封起来交给皇帝。戏码她都帮皇帝给编好了——烧掉!

    这样能够稳定人心。

    至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祝缨看东西很快,交子时,拿人的禁军与官吏回来了,祝缨已看了一半的信函。

    今夜注定无眠。

    盟书上的人都拿来了,没有跑的,祝缨道:“二位,咱们得忙起来啦!”盟书上一共二十三人,除了之前已经抓到的几个,现在还剩下将近二十人要审。连夜验身份,问个大概。

    林赞道:“又多,又难审,只怕一夜难问出个结果来。”

    祝缨将匣子一合,上了锁,拿起钥匙道:“怕什么?把人都押到狱里去,先别关,带大堂上。牛金啊,去厨房,拿一坛子酒来,再拿一筐杯子,都送到狱里去。”又指指匣子,小陶敏捷地上去抱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人。

    一行人到了大理寺狱的堂上,祝缨到上面坐下,小陶抱着匣子站在他身边,牛金抱着一坛子酒、老黄提了一篓杯子,瓷杯在竹篓里发出轻而清脆的响声。二十三人统统被带到了大堂上,有些人来得仓促,鞋子都穿反了,还有头也没来得及拢好的。也有醉醺醺的。

    这两天他们一直忐忑着,许多人被抓的时候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所可虑者,乃是此时已经宵禁了,他们的家人连马上打探消息、托人求情都来不及。

    到了堂上,祝缨也不拍醒木,也不喝斥,而是说:“天寒夜深,请诸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有人想说你何必假惺惺,也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这些人都是当初签名喝血酒的人。

    果然,祝缨又说:“这一杯,给里面鲁王殿下送过去。这一杯给周游将军,当日他没能与大伙儿一块儿喝酒,真是遗憾。这一杯,给段著作……哦,他们要是已经睡下了,就不必再吵醒了。”

    有人一接酒杯就扔了:“我不喝!我是被胁迫的!”

    祝缨抬起食指竖在唇前:“嘘——”

    那人瞪大了眼睛,老黄又塞给了他一杯酒,他哆嗦着接了,倒有半杯被洒在了衣襟上,把剩下的颤抖着吸溜了。

    祝缨道:“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刑不上大夫,我也不喜欢用刑,我待诸位以礼,也请诸位体谅,不要为难我的人,与他们好好聊。请。啊,对了,夜深了,大吵大闹有辱斯文,别吵着夜猫子。”

    她摆一摆手,各人的杯子被收走,依次被关到准备好的囚室里。也不明着搜身,而是请他们沐浴、更衣,然后“聊天”。

    祝缨就不参与审问他们了,就在这堂上办公。把信函都看完,上锁,让小陶拿来封条给封了。再处理一下大理寺积攒的一些公务,武相今天也当值,她与周娓两个走了过来,说:“大人,夜深了,您明天还要上朝,要不先休息一下?那边的屋子清清净净的,铺盖也置办了新的。”

    祝缨道:“不用管我,你们休息吧。”

    武、周二人哪能在这个时候真的休息呢?回到房里和衣而卧。

    祝缨公务之外还要再考虑一件事:分赃。抄家肯定得扣下一点,不然接下来活就没法干了。怎么拿、拿多少、怎么分、分多少,她也都有了计划。

    还有应付求情的人,别人不好讲,周游岳母虽然死了,妻子还在,求到郑熹母亲那里要怎么办?阮大将军还为闻祎求情呢。又还有其他一些人……

    天快亮的时候,供词陆续地送了过来,祝缨将供词看完,这里面也有很痛快地认了的,也有将责任推给闻祎、鲁王说自己是被骗的,也有咬死是被胁迫,不然就要杀他全家,不得已而从贼的。说得都不太深,还得细审。

    此外又有人吐露出来,有些地方上的官员也暗中讨好鲁王。这个祝缨从鲁王家抄出来的一些信件、礼单中也能看出来。

    她将这一些也都装到一个匣子里,上了锁,再上封条,起身道:“忙了一夜了,安排好白天当值的人,不用哭灵的都休息。”

    厨房送上了早餐,祝缨很快吃完,漱了口,擦着手说:“大家都辛苦了。轮着吃饭休息吧。”

    自己洗了脸,提上匣子,林赞又灌了一碗茶,道:“大人,下官算是服了你了!”

    祝缨道:“食君之禄。”又特别关照老黄和左丞:“他们两个有年纪了,一会儿都别打搅他们,叫他们睡半天。”

    老黄道:“人老觉少,不累不累的。”

    祝缨摇摇头,提着匣子,先去见皇帝。小陶和牛金赶紧追了出来:“大人,小人来拿吧!”

    他们俩抱着匣子,送祝缨,政事堂那里说,丞相已经去面圣了。祝缨听了,也转去见皇帝。陶、牛二人跟着,直到他们不能通过的门外才将匣子还给祝缨。

    ……——

    天光乍亮,祝缨抱着匣子进去,政事堂的人、太子都已经在了。她舞拜毕,郑熹、阮大将军等几个也到了。

    皇帝看到了她拿的匣子,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鲁王招了,有盟书,大理寺照着上面的签名,连夜请了一些人到狱里小住。这一个是鲁王府里拿来的往来信件、文书,这一个是一些供词。”

    皇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

    两个宦官过来一人接了一个,祝缨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那封盟书。”

    杜世恩过来接了,祝缨的表情微微动了一下,下巴轻轻点了一点他,杜世恩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身体还行。

    皇帝拆了信封看了,大怒!敲着扶手道:“他们竟然敢!”

    祝缨又简述了一下这一天一夜做的事情,包括闻祎等的情况、段琳父子的自我辩之类。刘松年道:“他有什么仇人?他不当街杀人就不错了!”

    皇帝道:“对啊!当年段氏买凶……就是害的祝卿吧?”

    祝缨微微躬了躬身,续道:“鲁王府里的文书拿来了,财货太多,还在清点,一旦清点完毕,臣便上报。”

    “哼!兄弟里,数他最贪!钱财最多!”属于赵王的情绪说。

    “臣会查清楚的。还有这些供词,只是初审,会再上细的,也还须几日。啊,他们恐怕赶不上改元大赦了。”

    太子失声笑了出来。

    皇帝又恢复了一点道:“这些协从,不是要宽待的吗?”

    祝缨道:“十恶之罪,改元也不赦的。恩自上出。”

    皇帝满意了:“你看着办吧。”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须请示陛下。”

    “什么事?”

    “为贺新君登基,彰显陛下宽宏,臣请将鲁王府一些无辜之人开释,好使他们在民间宣扬陛下之仁德。”

    “鲁王府还有无辜的人?”

    祝缨道:“有的,强抢的民女,扔半吊钱就拽走做奴婢的绣工。现在正在王府里关着呢。人多了,又吵闹,又要费钱养着她们,不如放出去。免得积得怨气太多,不吉利。臣想,从鲁王府的钱库里拨点盘缠给他们。再有,闻说鲁王侵占百姓田产。这个要核实一下儿再拨还,现在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有个盼头,他们只会盼着新朝更好。唔,冬天了,查证的在发还之前,再拨点柴米让他们能过年。都是鲁王造的孽,说不得,又要陛下为他收拾烂摊子。”

    皇帝微笑道:“可。”

    祝缨道:“田地入籍,还要京兆多多费心。”

    郑熹道:“应该的。”他与王云鹤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知道祝缨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帝高兴地说:“卿等真是股肱之臣啊!”

    二人忙谦逊了一回。

    祝缨退到了一边。听他们聊着丧礼、改元、调人等事,她就一言不发。

    等到聊完了,太子对皇帝请示,说这案子也是派给他的,他现在啥都不知道,觉得过意不去,一会儿哭完了丧想去大理寺看看。

    皇帝道:“去吧!”

    …………

    祝缨先去哭了一场,她如今的排序在最前那一小撮人里,旁边是冼敬等人。哭完了,太子还没过来,骆晟先来,问道:“你这两天很忙么?”

    祝缨道:“出了那样的事,大理寺不忙也不行呀。”

    骆晟道:“你自家留意身体。对了,鸿胪的事情……”祝缨被薅到大理实属突然,骆晟甚至来不及问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祝缨道:“眼下鸿胪寺没有什么大事,我已将事交给赵苏了,他还算能干。沈光华管司仪署一向顺手。到年底了,该报考评的,柯典客去岁接待四夷很是尽心……哦!”

    她把装笏板的袋子打开,抽出板子,扒拉到袋底,掏出个折起来的小纸片:“我写在这里了,差点忘了给您。”

    骆晟接了,祝缨把板子装好,太子也到了:“干什么呢?”

    “一些交割,”祝缨说,“走得急,还没说完。”

    太子感慨道:“公行事何其缜密?”

    “可不敢当,人哪有什么事都能想到的呢?就怕都说我缜密,偶有一件忘了,就要有人说我故意的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祝缨打趣着说。

    骆晟道:“不会的不会的,都知道你为人。为人在做事前。”

    太子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有点憨的岳父,心道:这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呢?

    带着点疑惑,太子与祝缨往大理寺去,他也不乘辇,与祝缨一同步行,边走边说话。林赞想跟上来,被宦官给拦住了。只听到太子问了一句:“案子还顺利么?”

    林赞想了一下,没跟上去。

    案子刚才不是已经报过了么?

    一群废物,祝缨心想,然后说:“不及龚劼一个零头。”

    “龚?”龚劼案发的时候,这位太子还没出生呢。祝缨道:“是先帝时的丞相龚劼。”

    哪知太子却严肃地说:“鲁逆可比龚劼危险多了!”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龚劼纂不了位,鲁王能。但是她也不说破,这事儿不能说破,往深了说,那你太子对皇位的威胁……

    祝缨道:“其实还好,鲁逆心思摆在台面上了。”

    太子又问:“闻祎呢?”

    “他辜负了先帝,也辜负了自己。”

    “段琳呢?”

    “一个无聊的人。”

    祝缨还是不动声色,太子有些焦躁。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相对于这身紫袍,祝缨显得年轻得过份。但就在刚才提到龚劼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白无须也显得很年轻的“新贵”的经历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丰富得多。这个人的智慧,也比想象中的更可依赖。

    真是可恶的智慧啊!太多了,多到不接他的话。

    “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些。”太子说,“我是诚心求教的。从阿翁在世时,我便知你是能人,也诚心求教的,你总若即若离。鲁逆为乱,我道你心向东宫,为何如今又如此冷淡?”

    “嘘——”

    “你……”

    “到了,”祝缨站住了说,前面就是大理寺了,“当年我从这里到南方去,路上遇到一个案子,骆鸿胪主持,我襄助。别的事儿记不清了,只记得对他说过,一件案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真相不明,其他的就是无根之木。但最难的不是查、不是审,而是查明真相之后怎么处置。有了木头,要拿它做什么。我觉得,这才是显出一个人的地方。请您留意这个。”

    太子对上了她的眼睛,祝缨道:“道理写在书里,可怎么做才能让人看出来您已经吃透了这个道理来呢?都是一件一件的事。您不管问谁,他都只能给您说一些像废话一样的大道理。把道理化成本事,没有捷径,等您做到了,别人再请教您的时候,您能说的也就是那些道理。我不是在打机锋。请沉下心,先把这案子办完。办完之后,有些话您就不会再问了。请——”

    勾兑

    祝缨时刻留意要落后太子半个身位,边走边说:“殿下,该把林少卿放过来了吧?”

    太子微叹一声,往后挥了一下手,林赞与宦官们快走几步跟了上来。察觉到气氛有一点点的不对劲,林赞十分识趣地闭嘴。快走几步,去叫人迎接太子。

    大理寺里一阵忙乱,左丞才打几声呼噜就叫摇醒——太子来了。

    祝缨将太子请到了正堂正位坐下:“大理寺上下轮班,昨天忙了一天一夜,夜班的正在休息,等会儿继续。”

    太子默默地点头,大理寺的人陆续到了,排队、行礼。太子深吸一口气,开口慰勉:“我来看看,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吧。都辛苦了,等案子办完,自然论功行赏。昨夜累着的,先去休息吧。”

    底下的人回答时有点参差不齐,都说是自己的本份。太子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好了,还照着轮班的来。各归各位。魏、伍两个评事还没回来吗?”

    左丞打了个哈欠:“没,应该也快了。”其他人虽然还想在太子面前表现,但也乖乖听话往外走。

    看着这个大理寺,太子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清清嗓子,问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祝缨道:“昨夜问话,牵连出一些人来。又去拿了。”

    “哦,”太子又问道,“鲁王呢?”

    “他倒是醒着,昨天白天就问过他了。殿下要去看看?”

    太子问道:“可以吗?”

    祝缨点了点头:“当然,殿下稍等。”

    “咦?”

    祝缨道:“他的供词,大理寺有备档,殿下先看一下前情。”

    备档拿了过来,太子很快地看完了,问道:“聊一聊,他就说了?”

    祝缨道:“刑不上大夫,大理寺狱里不好动刑的人太多了,只好学着聊天。殿下,这边请。”

    太子与她到了大理寺狱,狱丞狱卒又是一番惊动,太子说:“鲁王在哪里?”

    鲁王醒了,才吃完了早饭,正在囚室里疯狂踱步,仿佛困兽。小陶等人都有点犹豫,要不要让太子进去。太子道:“开门。”

    小陶看了祝缨一眼,祝缨点点头,打开了,鲁王猛地一停步看了过来。看清是太子,他冷笑道:“原来是你!来看我笑话吗?”

    太子看着这位叔叔,也是感慨万千,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有十六年是什么都不如此人的,如今地位翻转,得意有一点点,更多的是一种难言。

    太子说:“阿翁驾崩了。”

    鲁王紧绷着脸,太子问道:“你为何谋逆?”

    太子问这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深沉,鲁王看着他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本已沉寂的心又被激起了怒气,他素来是瞧不起这些兄弟子侄的。一个箭步蹿过来,就要揪太子的领子,吓得小宦官忙拦在前面,小陶等人也慌乱要往前抢步。

    鲁王见状,又伸脚来踢,都踢到了小宦官身上。眼见如此,他才收了脚:“不过成王败寇!你父子又是什么英俊人物了?”

    林赞都想叹气,他们已经把鲁王聊好了,太子又把鲁王撩起来了。林赞忙上前道:“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请……”出去吧。

    太子道:“他算什么危墙?”

    祝缨对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这时候肯听她的了,都怕鲁王伤了太子。小陶等人拦住鲁王,小宦官就把太子往外架。

    囚室的门又被关上了,祝缨道:“一个鲁莽的人,也就脾气显眼一点儿。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远不如龚劼。”

    太子勉强笑了一笑。

    鲁王这一闹,好些正在睡觉的也被吵醒了,隔着囚室的门上栅栏往外看,有认识太子的,就开始喊冤。也有说自己被胁迫的,也有说自己是被蛊惑的,还有说自己糊涂认罪求放过的。

    逆案,照着盟书抓的人,太子丝毫没有“我是青天将平冤狱”的自得,只觉得吵闹。他突然意识到,与鲁王有这样一番冲突之后如果一走了之就显得怯了。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他很从容,鲁王认罪的一个戏码。结果没照着想的来。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段婴呢?”

    “在那边。”

    段婴与这里所有的囚徒一样,都显得整洁,他休息得不错,仍是个美男子的样子。

    祝缨道:“你们聊。”便退了出去。

    段婴终于等到了太子,虽然不知道祝缨为什么敢让他有机会与太子面谈,但他仍然抓住了这个机会。先向太子跪下,再陈述自己的冤屈。

    对着这样的人,太子找回了一些在鲁王那里丢掉的面子。但是听段婴自述揭发有功,又觉得可笑。那个奏本的时间账,政事堂已经给皇帝和太子算过了,太子听段婴说不出任何新意,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了出来。出门便问祝缨:“闻祎呢?”

    祝缨又带他去见闻祎。

    闻祎还保持了一个老臣的姿态,口称罪臣,不敢求活,但请求太子能够保全他的家小。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了,太子与闻祎一问一答,闻祎不再提“我是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的,别无选择”之类的话。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幸亏皇帝与太子有祖宗庇佑,才使鲁王不能成功。

    太子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但不多。接着,他便失去了与这些人继续打交道的兴趣,这些与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小宦官又犹豫地来提醒:“殿下,该到灵前了。”

    给皇帝哭灵也是按着时辰来的,祝缨与林赞只得又陪他回灵前。路上,太子沉默了一阵儿,他知道,他这一番过来表现得并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凑近了祝缨,问道:“我该如何做?沉下心、不走捷径,怎么做?”

    祝缨有些踌躇。

    有些事儿真不是她不想教太子,如果可能,让太子上上道,她们这些干事的人也能轻松一点儿。可是要她说“闻祎这个废物,真不会干事,要是换我来就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一准能成……”

    她怕是得死在闻祎前头了。

    “您已经不在赵王家、不在课堂上了。您要还在课堂上,师傅们给您讲的也还就是那些。要是站在课堂之外,就是眼前这些。”

    考虑到太子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这个脾气,祝缨又添了一句:“有些事,没见过的与见过的不一样,见过的与亲自去做也不一样,做得多与做得少又是不同。殿下,您有多少时间一样一样的都干了?若是没有,就干最该干的事。鲁逆的案子,大理寺会尽心尽力查办,都会上报。殿下该考虑的是接下来的判罚。”

    这还是“废话”,太子有点绝望。

    祝缨看到了他的脸色,说:“慢慢来。您才正位东宫,师傅、属官都还没配齐,天下的事,一点一点的做,过一阵子再回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做了许多了。若总是不动,总是问,我该做什么。您马上就会发现,这朝廷……”

    她也凑近了太子,说道:“黏得胶手。”

    “我现在已经觉得很黏了。”太子说。

    祝缨笑笑,没有回答,心说,你这才哪到哪呢?

    ……——

    哭了一回灵,太子回味刚才,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有些懊悔。像最后那句话,他不该对祝缨讲的。

    太急躁了,他想,该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哭完了,奉皇帝往内休息。皇帝问道:“去大理寺看了一回,觉得如何?”

    “井井有条。鲁逆,还是那副脾气,该着叫祝缨去磨他!”

    皇帝想起鲁王也觉得头疼,道:“你多看一看,这件事,不能落人口实。千秋史笔……”

    “是。”

    皇帝哭得有点累,要去休息,太子退回东宫去。他们还没开始搬家,得等到先帝的梓宫移出宫去,才好把先帝的妃嫔安排了,然后搬迁。别人搬了,太子也不会搬,他将享有整个东宫。

    路过詹事府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这里许多屋子已经上了锁,詹事府已经空得差不多了,很多人已经有了新官职。他突然想起来“您才正位东宫,师傅、属官都还没配齐”,对啊!

    太子的心一急,又缓缓地静了下来,努力回想一下刚才的话,渐渐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蓝德跑出来,见了他便笑着说:“殿下回来了。安仁公主、永平公主都在皇后娘娘面前。”

    这俩是得哭灵的,哭完了没在女眷们扎堆的地方歇着,她们与骆姳、皇后又回东宫这里休息。

    太子得去见亲娘,在皇后面前也就见到了两位公主与自己的小妻子,骆姳体弱,坐在椅子里显得愈发的小,靠着扶手,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天也累坏了她。

    互相见礼,太子问道:“说什么呢?”

    永平公主道:“向娘娘道贺,苦尽甘来了。”

    太子微笑道:“大家同喜。”

    安仁公主道:“是啊,娘娘是皇后了,殿下是太子了,我们阿姳呢?别是忘了吧?”

    诏书里没写骆姳的太子妃名份,虽然大家都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史上也不乏元配妻子最后没得到该有的名份的。安仁公主与永平公主这些日子比较担心的就是这个。

    太子道:“那是不能忘的。”

    皇后也说:“相公们议事,必是先说朝上的大事,咱们的家事也是要往后挪的。”

    安仁公主道:“可别叫我们等太久才好呢。他们大婚办得急,我还准备了些铺房,要给阿姳送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如愿?”

    太子与皇后再三保证,移宫之后就向皇帝请旨。永平公主又从中打圆场,宫女奉上茶点来,这件事才算完。

    太子心道:非止朝廷黏,自家人也……令人行动不得的事真是处处都有。

    他没有厌恶骆姳的意思,但是安仁公主委实咄咄逼人。

    他有点想祝缨了,不知道这个人处在此处,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安排呢?可恶!想必又要打机锋吧!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就不肯说个痛快的话。

    太子有些怀念前几天祝缨拖着他在皇城里奔跑。虽然紧张,但他喜欢那样的时刻。

    …………

    祝缨就出皇城去了鲁王府。那里正在清点财物、人口,书吏们正忙碌地把需要释放的人口单列出来统计。

    接着,祝缨又去了京兆府,郑熹也回来了。

    他与祝缨一样,这些日子得来回地往宫里跑。新旧交替,京城的稳定也是很重要的,哭灵也不能耽误了。他明显地看出来也瘦了一圈。

    京兆府的官吏们一路把祝缨“恭喜”着送到了郑熹的面前,他到了京兆府里就从容得多了,不像在灵前哭得脸色腊黄。

    郑熹道:“又要拿什么人?”

    祝缨在他的对面坐下了:“我就不能是为了别的事儿?”

    “钦点的谋逆大案,你还有心思干别的事儿?”

    祝缨笑眯眯地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他的桌上:“当年您审的是龚劼,我怎么就沦落到审鲁王了?”

    郑熹拿起信封,边拆边问:“这是什么?鲁王可不比龚劼好应付。龚劼,你办他就是了。鲁王,仔细出力不讨好。轻了,陛下骂,太狠,仕林又要指指点点。”

    祝缨道:“城东那家货栈,我存了点儿东西。”

    鲁王府里的钱物一边查抄、一边登记、一边往外搂,这一份是给郑熹的,她给存到了一家货栈里。郑熹派人拿着票据到货栈里提就行了。

    郑熹将票据同信封叠在一起轻轻地扔到桌上,道:“又来弄这个了!第一是要办好案子,别随便分心。”

    “其实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什么事也不用弄这个。”郑熹笑着说。

    祝缨道:“大理寺这些年可够疲沓的,做事松懈不说,人都还没凑齐。我现在能定的,六品往下。可它还缺个少卿,这个……”

    郑熹会意,轻声说:“我看你且不要急,来一个想大展雄才的,你手里又有那样一个大案子,就还要分神对付他了!哪里求另一个裴清呢?空着吧。”

    “只要您有意,您提的人,我绝不反对。您要是真不想安排呢,我只好去请示政事堂了。少卿的位子,您也说了,现在有大案要办,不能久悬吧?再说远一点儿,赵邸、东宫两番旧人,陛下、太子,三门外戚,多少人?都等着呢!我可不想再来个小祖宗。太蠢的带不动。”

    郑熹道:“你自己就没有人?”

    “我算什么呀?”她现在安排些六品的官员不在话下,五品往上,就得跟人协商了。底子簿,没办法。她现养的人都还在熬着资历呢。

    郑熹道:“你在大理寺,我还用什么旁人呢?你那些个学生,可以往别处安排啦,下手要快,他们都在准备着了。”

    “是。那……”

    郑熹道:“倒是有一个人。”

    “谁?”

    郑熹道:“施鲲有个儿子,今年还在京里,你向陛下请示少卿人选,我便提他。”施鲲好几个儿子,这个小儿子也差不多四十了,很好的借大案攒履历的机会。

    祝缨心领神会,这就是拿少卿的位子与施鲲那里勾兑。她问:“施相?”

    “我看他快休致了,临走前是要安排好子孙的。他人都要走了,又开府,又能安排其他人。他会给十三郎安排个合适的去处。”

    “明白了。”

    郑熹想了一下,低声道:“且别太卖力,等大家伙儿哭完灵,热闹才开场呢。释服之后改元大赦,你再看!不闹个三、两年不算完。”

    祝缨也低声道:“我只管查案子,判的事儿我可不管。”

    郑熹道:“太子有些坐不住?”

    “您知道?”

    “毛手毛脚的,”郑熹道,“这个年纪是容易急躁。轻易别应他!先看看陛下,再想怎么对待东宫。”

    “好。”祝缨起身向郑熹告辞,郑熹将她往外送,边走边告诉她,办案的时候如果需要京兆府,只管说。

    …………——

    祝缨还需要京兆府给老马的妹妹家把田给登记了,给鲁王府开释的奴婢们上户口呢。

    不过不是现在,那些还没统计完,她又去催促了一回。中午到大理寺去睡了个午觉,终于回了点精神。

    又去盯了一回案子,这些审讯普通的大理寺的人都能办到,不必她亲自审。只有鲁王,被太子过来刺激一回,又开始在牢房里闹了。他一闹,连带的其他人听到了声音也跟着不安了起来。

    祝缨只好又去了他囚室,与他再“聊一聊”。

    鲁王还没平复过来,看到祝缨就觉得她之前是骗自己招供,她是皇帝父子的走狗。扑上去就对祝缨挥拳,祝缨一偏头让开了他的拳锋,旋即一拳捶在他的胃上,鲁王一声哀嚎,抱着肚子蹲了下去,不发狂了。官吏们看呆了,须臾,又觉得畅快。

    祝缨垂眼看着他,道:“大理寺不用刑,这一下是我自己的,你可向任何人告状。你与周游闯宫的时候,先帝还没驾崩,你就算成了,也是寇。闻祎没给你讲过齐太史吗?”

    她扭头走到囚室门口,对林赞道:“你知道齐太史的典故吧?”

    “是。”

    “给他讲!”祝缨说,“不许再动他一个指头,郎中呢?给他瞧瞧。瞧完了,拿软绳给他捆床上。还有口供么?都给我拿过去。”

    她一面核着各州县报上来需要复核的案件,一面处理鲁王案件。细节一点一点的浮了出来,其中一份口供很有意思。

    上面写着鲁王府收买刺客所做的事,为了养出“死士”,鲁王也是下了血本了,给钱、给地、给房子、给女人!如花似玉的侍婢,只要这些无赖刺客看上的,鲁王抬手就送了,还附点儿嫁妆。又许了事成之后的好处,不外是子女金帛。

    怪不得呢,就说以鲁王这德性,怎么会有这么顽强的刺客。这也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了。

    一拳打少了,祝缨想。

    她叫来左丞:“老左,这个人你亲自审,要他把所有刺客的名字、籍贯、住址都报上来!不论死活!这样的大事,他能不有点儿后手?”

    左丞道:“是。”

    她要亲自抄了他们的家!

    ……

    祝缨打算拿到名单之后,与京兆府协调去拿人。

    今晚,她终于能够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祝缨回到家里,却发现还是不能休息——家里来客人了!

    如今祝缨也算是热灶了,门上收了许多的拜帖,但是由于她不时要住在大理寺里督促办案,门房上倒还没有人蹲守。

    祝青君迎了上来,说:“大人,陈郎君和他爹来了!阿炼和林风在陪着。”

    祝缨来不及换衣服,先到堂上见陈萌。

    陈萌也是从灵前回来的,他一直派人看着,见祝缨终于回家了,带着儿子就过来致谢。

    祝缨奇道:“谢我?”

    陈放道:“那日,叔父与我说话,陛下就问我出身,知道阿爹还在京中,就让阿爹先不要离开。”

    “那也是你家的运气到了。”

    陈萌道:“话不是这么讲的,御前多句话,不容易。又是新君,摸不着脾气。”

    “陛下宽仁。”

    陈萌道:“政事堂与我聊过了,调我为太仆。就这两天的事了。”

    “恭喜。”

    “多谢。”

    太仆为什么会空出来呢?因为原太仆被抓了。原太仆是谁呢?

    段琳。看来他是回不去了。

    祝缨道:“谢陛下。”

    “谢陛下,”陈萌说,“等我到太仆看一看,咱们再细聊。我看你这……学生不少,要安排时,只管说话。”

    “这就见外了。”

    “不见外才这样。”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祝缨留他吃饭,陈家父子也不挑剔,边吃边说一些闲事。陈萌对小鬼们讲当年祝缨才进京时的故事,苏喆道:“阿翁在梧州查案就很厉害!原来小时候也这样厉害呀!”

    “什么小时候?那叫年轻。”祝缨说。

    苏喆咯咯地笑了。

    气氛很轻松,陈萌也就略说一两句当年自己还犯过蠢,幸亏祝缨不计较之类。祝缨道:“你醉了。”

    “国丧谁敢饮酒?”

    正说笑,祝文跑了过来:“大人,安仁公主府来人了。”

    “咦?”陈萌筷子停了一下,说,“太子妃的母家哦?你……”

    祝缨摆了摆手,问道:“是谁来的?”

    “家令。”

    “你们先吃,我去见一见。”

    祝缨在书房里见了这位家令,家令对她倒还是很客气的。脸上带一点为难的神色,道:“大理,殿下有件事。”

    他奉上了安仁公主的帖子,以示所言不虚。

    祝缨道:“您是办事的人,我不为难做事的人。您只管说。”

    家令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说,当日太子妃大婚时仓促,没能好好准备。下诏册封移宫的时候,要好好铺陈。”

    “可怜天下父母心,祖母之心也堪怜。”

    “额。殿下想起来,在鲁王府里见过一对珊瑚树,五尺高的。还有……”

    祝缨道:“你把单子给我看一下吧。这事儿呢,我自与殿下去讲,不让你为难。”

    家令将单子一放,感激地道:“多谢。”

    换个人,家令也没这样的好脸,但是祝缨不太一样。家令很明白,这人不是骆晟的门生,更不是安仁的家奴。祝缨背后的人可能是郑熹也可能是王云鹤、刘松年,反正都不太好惹。祝缨本人,好像也不太好惹。

    她不生气,但比生气的人好像还可怕一点。家令有个答复能交差就行,他匆匆地离开了祝府。

    祝缨又回到席上。

    陈萌以眼睛示意,没有问出口。

    祝缨道:“盯上鲁王家的宝贝了。”

    “不好弄啊!”陈萌感慨。这事儿如果是王云鹤那样的人,很好办,直接给她撅回去。但是陈萌知道,祝缨不是王云鹤,安仁公主的儿子还是祝缨的前上司。安仁公主还是骆姳的祖母。

    “那干嘛弄它呀?”祝缨说,“吃着,喝着。高高兴兴准备当太仆,别想那个。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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