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

    祝缨说能应付得了安仁公主,陈萌感慨一回之后也就丢开了,说:“那位公主的风评一向如此,你若不愿意与她再多打交道,越发狠下心来一次得罪个透了,叫她以后不好再得寸进尺总拿这些事儿来烦你就是最好了。”

    说着,他自己也有一丝忏悔,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会“得寸进尺”的人。很快他就忏悔完毕了,他那时多大?安仁公主现在都几岁了?

    陈家父子在祝家吃完了饭,祝缨将他们送出了门去,对陈萌说:“近来陛下催鲁逆的案子催得急,你的旨意下来了,我未必得空去府上道喜。”

    陈萌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你且应付好眼前局面,咱们以后才能长久无忧。”

    祝缨道:“好。”

    父子俩走了,祝府一家子又回到了厅上,厅上已经收拾好,祝缨道:“这些日子事儿多,你们也没有去上学,功课丢下了没有?”

    林风傻眼了:“啥?还要……”

    苏喆横踢了他一脚,把他给踢得消了音。

    祝缨道:“过来,交功课了。”

    一个一个地考,苏喆、祝青君、祝炼的功课都不错,林风就马马虎虎了。他满头汗地说:“我、我武艺也练了的!”

    祝缨道:“是吗?出来。”

    林风被拖到小校场里挨了一通揍,挨完揍,他放心了。交了这一回功课,就是之前的事都揭过去了,接下来跟上了老实温习功课就行了。

    接下来,祝缨又把家里的随从们挨个儿考了一遍,官话都说得不错了,字也还行,书就参差不齐。要考武艺时,胡师姐道:“大人,我来吧。”

    二十个人,胡师姐先把两个领头的祝文、祝银打了一顿,再让他们俩往下打。一层一层往下考,人人挨了一顿打。林风咧嘴笑了:“明天咱们一块儿练吧。”

    祝缨看了他一眼,道:“你就只练这个?明天把书接着背。”

    “哦。”

    苏喆文科不错,没挨打,打算明天拉着胡师姐补一补。当众出丑就不必了,她说:“阿翁,你两天没回来了,明天还得忙呢,快休息吧。”

    祝缨道:“不急。”

    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祝缨道:“家务要再理一理啦!”

    升了官之后,家里的一些事情也就与以往有了一些变化。祝缨先是问项乐、项安,这两天又收了些拜帖,得问一问近期的访客的情况。此外一是账目的问题,这些日子收了些礼物,得妥善处理,二是要过年了,府里上下得发点福利,再给大家涨点工钱。

    项安又为府里置了两处铺子,又置了货栈、田产之类,项安道:“京城能人太多了,看不准的也不敢下手。”

    祝缨道:“做得不错。”过年得给项安一个大红包。

    项乐则是汇报了一下与会馆有关的事务,现在有两个梧州会馆了,需要平衡两处的关系。两处的特产有重合,项乐于是拉上苏喆,给两处会馆做个中人,两家订了个攻守同盟,要涨价就一起涨、要降价就一起降。

    祝缨笑道:“很好。”

    接着是重申了家规,家里的事不许往外说,门禁要严,但是对上门的客人每个人都得礼貌客气。要求可以不接受,但是表情一定得和善。

    最后,祝缨说:“都休息吧。”

    “嗡”一声,大家都跑了,生怕散得晚了再被抓回来。

    ……——

    次日,祝缨醒过来,窗外非常的亮,这是不对的。她惊了一下,起身推开窗户,发现又下雪了。

    缩回来穿好衣服,厨下热水也烧好了、饭也做好了。全家都跟着爬了起来。

    林风打了个哈欠,抓着烙饼咬了一口,听祝缨叮嘱“下雪了,你们从南边来的,别玩雪着了凉。”忙说:“我会小心的,我会小心的。嘿嘿。”

    苏喆有点恶心地看着他说话往外喷了饼渣,说:“阿翁,今晚回来了吗?”

    “嗯。”

    “我晚上会交功课的。”

    林风嘴里的烙饼顿时不香了,筷子上挟的酱肉也掉回了盘子里。

    祝缨吃完饭,对项乐说:“等会儿把信发回家去。”

    她升了,得给爹娘请封,南边家里也该换装了。而且做了大理寺卿之后又抄家,现在手头也不紧了,不需要家里再千里迢迢往北方运钱帛了。相反,她还能往那边送些东西呢。这次随信得送些衣料配饰药材之类。

    项乐道:“一会儿我就去办。”

    项安道:“今天雪大,咱们也不出门,师姐陪大人出门吧。”

    祝缨道:“行。”

    胡师姐道:“正好,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吃过了饭,祝缨等人骑了马往皇城去,此时天还没有放晴。

    到得皇城,今天没有正式朝会,还是集合去哭灵。宫里哭灵按着时辰来的,趁着还没开始,祝缨将骆晟拉到了一边:“有件事儿,我想您得知道一下。”

    骆晟忙问:“什么事?”

    祝便将安仁公主要东西的事儿给说了,安仁公主给了张单子,除了珊瑚树还要珍宝,除了珍宝她还要田庄。

    骆晟脸上微红,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儿,这也太……你还在忙着,案子还没结,她就……”

    祝缨道:“殿下的心思我能明白。不过呢,这个事儿要是问我,哪怕办案的不是我,我也不建议这么办。不如直接同陛下讲,过了明路,何苦官盐当了私盐卖?”

    骆晟解释道:“当时婚事急,没准备周全,现在是家里想给孩子添铺陈,怎么能向陛下讨要呢?”

    “那,我再说明白一点?公主有什么东西不是陛下给的呢?鲁王府的东西,那也是陛下的。不经陛下就动,不好。”

    骆晟喃喃地道:“这、这……”

    祝缨望向先帝梓宫,骆晟也跟着看了过去,一瞬间,福至心灵。骆晟道:“我会劝阿娘的。她也是着急了,阿姳的册封至今未至。”

    祝缨将这一家子的事在心里划拉了一下,没再把这事儿往深里说,只说了一句:“那件事,何必着急?陛下又没说要反悔。什么铺陈?您就算从此一文不再给,她该是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

    已经说了很长的时间了,哭灵开始了,两人各归各位,哭了一阵儿,礼毕,祝缨还得往御前去汇报案情。

    她每天都控制着向皇帝汇报的信息量,以保证每天都有话讲,免得皇帝挑剔。汇报完了,又向皇帝说:“陛下,大理寺还缺人,已与吏部协调在补了,但是少卿的人选非臣与吏部可以擅自决定的。”

    皇帝是个对朝政不娴熟的人,便问在场的人:“诸位爱卿有什么人举荐么?”

    当时眼前有六部九寺京兆禁军的许多人,郑熹就举荐了施鲲的儿子施季行。施鲲不发表意见,说自己要避这个嫌。王云鹤没有反对,因为施季行也不算是个废物,且他在外任上,就算接到任命往回赶,以祝缨的效率,等施季行赶到,案子也就只剩下个尾巴了。

    只要施鲲把儿子点透,施季行跟着混个收尾的功劳就行。

    其他人也都不反对,这事就定了下来。

    祝缨接着听他们说话,也有一些调动,陈萌果然调去了太仆寺。皇帝了解的事不多,不多会儿就冷场了,皇帝就让散了。

    祝缨跟在人群后面往外走,施鲲特意留了一下,对祝缨道:“季行就托你照看啦。”

    “不敢不敢,只要您别怪我累着令郎就行。”

    施鲲笑道:“只管支使他!也好学些本事。”

    祝缨恭敬地低头,施鲲对她这个样子很满意。

    应付完施鲲,太子又过来找祝缨:“大理寺的案子,今天要做什么呢?”

    祝缨问道:“殿下打算做什么?”

    太子道:“我年轻,没经过这些事,看你怎么办,我跟着学。”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又补充说,他现在除了在皇帝面前尽孝,也没别的事了。“便是在阿爹面前,阿爹要问案子,我也得有得回呀。东宫现在又一大家子住在那里,也不都是我的人。也没詹事,也没正事,在那里做甚?不如办点正事。”

    祝缨道:“那先去大理寺看看?”

    “好。”

    大理寺依旧是忙,接着审案子,接着盘账。又列了一长串的名单,祝缨与太子都不意外,鲁王得先帝盛宠近二十年,要是没点儿投效的人散在各地,反而说不过去。林赞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说:“这个人可惜了。”

    太子看过去,也点头:“是他。唉,阿爹还曾说他有风骨也有德行,不想竟然附逆。”

    祝缨也看到了这个名字,此人是一个外地知府,以前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文人,品德也还过得去。林赞知道他,是因为此人曾在京城游学谋官,太子知道他,是因为太子他爹还是赵王的时候就喜欢这些。

    现在卷进逆案,再喜欢恐怕也不喜欢了。

    祝缨对牛金道:“去,把他断过的案卷调过来我看一下。”

    太子道:“不错,若是枉法,当拨乱反正。”

    很快,案卷调了过来,祝缨打开来看了一下,此人治下没有很多的恶性案件,如果照着案卷所述,判罚倒也还允当。

    太子道:“竟还有点能耐。”

    祝缨道:“名字先记下,这个先往后挪挪。眼下还是鲁逆。我要的刺客讯息呢?”

    左丞把一张写了刺客姓名、籍贯、地址的讯息拿了上来,祝缨对太子道:“臣一会儿就会同京兆去拿人了,殿下还要去审问一下嫌犯么?”

    太子摆手道:“不了不了。拿刺客?”

    “对,抄了他的家。臣曾奏报过陛下,要释放些奴婢的。这里头有些人被鲁逆拿来收买刺客了。得追回来。”

    太子道:“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些人。我也一同去。”

    在整个案子里,刺客、禁军不明就里的士卒这些动手干活的反而是最末流的,鲁王才是威胁最大的。所以打一开始,祝缨盯的就是鲁王,主持审问的是鲁王,是他的妻舅,是闻祎,是周游。其他人她几乎不自己去审,都放手给下面的人了。

    太子、皇帝对刺客的兴趣也不大。

    祝缨问道:“殿下,您这一身,不太方便。”

    太子非常的遗憾,他是死者的亲孙子,这身孝服在这个时候脱了,失礼数,穿出去,穿帮。只得遗憾地说:“那我等你回来。”

    ……

    祝缨出城就去京兆府找郑熹,跟他要人去抓人,顺便还要一个户曹下面的书吏跟着,给人把户籍当场就给登记了。

    郑熹道:“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派了人,又点了衙役,会同大理寺去拿人。

    这些刺客里,也有住在京城的,也有在城外庄子上住着的。也有死了的,也有被活捉的。当时因为围观的百姓不少,竟没人能够逃走,有三个人落到围观百姓手里,被你一拳我一脚的给打废了。

    这事儿也不能怪百姓,太子在他们家附近被行刺,大家也得吃瓜落。不如把这些人打死算了。

    祝缨等人先去京城东南角的一处坊里办第一件,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同自己家有什么事。衙役大力拍门,一个婆子开了门声音发颤:“来了来了?”

    打开门一看,婆子呆住了:“你们是谁……大官人,我们这里可都是良民!”

    衙役也回了一句:“是不是良民,不是你说了算的!”

    一行人一拥而入,里面出来一个小娘子,穿着件月白的小袄,下面是蓝色的裙子,头发梳了起来,脸上都是胭脂,挤出点笑来:“不知……”

    下面衙役先问是不是张三的家,答是。再问是不是鲁王府的旧奴婢,胭脂都盖不住这小娘子脸上的苍白。

    “那就是了!带走!”

    又问这婆子是不是鲁王家的,婆子道:“他们每月给我五十钱,我来帮工的。”

    祝缨道:“让她们收拾包袱,先带回去,慢慢问。房子封了。”又问这小娘子有没有父母。

    小娘子眼神乱飞:“没、没有的……”

    祝缨道:“记下名字,先带走,一会儿给她立个户。”

    一个上午,她把京城的几个家都给抄了。其中一个刺客竟还有妻儿,也收受了鲁王送的美女,一家子正在闹着。元配是个粗糙妇人,美人儿也不是吃素的,一个拿着扫帚要打狐狸精,一个关起房门来在里面叫骂:“你个黄脸婆子留不住男人,还有脸闹我?”

    祝缨也不跟她们废话,都拿了,暂关到京兆府的大牢里,等候发落。

    中午还赶得及回去哭一场灵,下午又出城去城郊。

    在城郊,竟遇到个“节妇”。

    一个削瘦的小媳妇儿,抱着刺客的老娘说:“我既做了他家的人,死也是他家的鬼。”

    那老妇人也回抱着小媳妇儿说:“我的儿,以前是我错待你了,以后咱们相依为命。”又骂祝缨等人丧良心,要强抢民女。

    差役们大喝:“你这贼婆子!你儿子行刺陛下,你还敢辱骂朝廷命官!那个妇人,你走是不走?!”

    小媳妇一个劲儿摇头。

    差役们看了个目瞪口呆:“还有不要做回良民甘当贼妻的?”

    小媳妇不哭了,从老妇人怀里挣脱出来:“官人说什么良民?”

    “那个,发还你父母,没有父母的就给你自己立户,还发钱遣散啊。”大理寺的老人们很自然的说。

    祝缨干这个很熟练了,凡不是在册的官奴婢,她都尽力给人放走。这么冷的天,这么一关,得有几个熬不过冻死病死的,得提前放了。这一回她连鲁王府买断了的奴婢都要给放了,在官府册上的,算皇帝和朝廷的“私产”那个她现在是真的放不了。

    小媳妇当地一跪:“求大人救小妇人脱离苦海!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就很妙。

    祝缨问道:“你刚才……”

    小媳妇道:“那也不想回鲁王府啊!”那儿现在都啥样了?

    听得周围的人哭笑不得。

    他们在城外转悠了半天,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到了京城。

    ……——

    回到家里,又收到了一叠的帖子,其中一个是陈萌的,已经确定了宴请的时间。是在几天后,皇帝梓宫移出宫城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请祝缨过府小聚。

    那天大家都闲,但是皇帝还没释服,不方便太热闹,但是正适合亲近的朋友们小聚,说些私房话。

    祝缨回了个帖子,说一定去,又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他家送过去。

    次日依旧是哭灵、汇报,祝缨汇报完了,等着散场。没想到皇帝让她留一下,祝缨有些奇怪,看了一眼太子,太子给了她一个苦笑。

    皇帝问道:“鲁王家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

    “是。”

    “有珊瑚树吗?”

    “有,一共十二株,另有些小珊瑚,也有二、三尺,还有珊瑚珠……”

    “好了!不用背了!我记得有一对五尺高的?”

    “是,有。”

    “取给安仁公主吧。”

    豁!这位公主还真敢跟皇帝要了啊!骆晟到底回家说了什么啊?不是已经听懂了吗?

    “是。”

    “唔,有夜明珠吧?”

    祝缨小心地问:“也是公主要的吗?”

    皇帝叹了口气,眼神有点阴森森的。

    祝缨赶紧说:“鲁逆的财货颇多,至今还没有清点完毕。但是臣把它们分为两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凡先帝所赐及内造之物,及其所采办珍宝中不当由臣下保有的,归内藏。凡贪渎受赂、侵夺所得之钱帛之类,归户部。

    臣驽钝,办事不太利落,请陛下容臣再忙几天,把本子呈上,陛下想怎么处置这些东西,随便点。您是天子,让您一样一样的问,臣等看在眼里,也颇觉心酸呐。”

    皇帝又是一声叹气,这一声变得轻松了许多。

    祝缨又说:“只是办案中要有些花费,譬如遣散一些被逼良为贱的奴婢……”

    皇帝截口道:“这些就不必说了,你办就是。”

    “臣请旨,陛下派一使者宣谕,方显陛下之德。”

    “就杜世恩吧。”

    祝缨最后请示:“那是先把这两样拨出来,还是您一总处置?”

    皇帝道:“先拨出来吧,等等。”他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硬着头皮拿出一个奏本出来,递给祝缨:“照着这个单子,给公主家。”

    “是。臣把这些东西分成一二三等,头等珍贵的,保存得也好,不容易损坏,大多还在。到了末等,鲁逆家日常消耗也会用,譬如珠子,串了使了找不着了。那,是就欠着,还是拿旁的等值的来抵充给公主呢?”

    “给她。”

    “是。”

    看皇帝没别的吩咐了,祝缨躬身告辞。

    接着又是一套的忙,案子还在问,施季行的任命也已经发下去了。大理寺又审出一个人来——罗元。他泄露不少宫中情况给鲁王,鲁王才能对先帝的病情了解得比较清楚。

    祝缨道:“这个人不是咱们的,谁供出的他,要把证据砸实了。算了,我一会儿来亲自审。明天报给陛下。”

    她带着人出了皇城,亲自督办鲁王府的事项。先把公主要的东西给抽出来,禁军们看着,正挤眉弄眼,只听祝缨道:“把这些都装箱,先不封,等宫里的人来看过了,由他们送到安仁公主府上去。”

    校尉凑了上前,小心地问道:“大人,这是?”

    祝缨道:“鲁王家有什么好东西,他的亲戚们比咱们清楚得多。能瞒得下吗?”

    校尉吸了口凉气,这要是已经昧下了,皇帝再要、公主要再要,可难交差。当然,也有应付的办法,但是确实麻烦。

    祝缨道:“干活吧。”

    过不多会儿,杜世恩过来领了东西,祝缨与他聊了两句,问道:“伤怎么样了?大冷天受的伤,要是没打一开始就养好,要落病根儿的。”

    杜世恩道:“劳大人惦记,已好些了。”

    祝缨招招手,牛金抱了个匣子过来,祝缨道:“给他。”

    杜世恩要推辞,祝缨道:“一些药材,算公主账上。”

    杜世恩忍不住发出一声笑来,哭笑不得地揣了。祝缨将他送出门,路过一处房子,听到里面的有哭有笑,祝缨道:“就是这里了。”

    祝缨道:“她们就是一会儿要赐钱还家的。”

    杜世恩又去说了几句场面话:“祝大人请旨,陛下允奏,放尔等归家,当感念天恩。”

    能回家的都笑,在名籍的一脸的木然。

    杜世恩话不多,说完这一句便向祝缨告辞。祝缨留下来一个一个地发户籍、发钱,放归。

    遇到绣娘母女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一眼这个年长妇人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印象。妇人见了她便跪了下去:“果然是小祝大人!当年就是您放了妾一条生路!二十年后,又得您放生。妾为您立长生牌位没有白立,您果然是有回应的。”

    祝缨问道:“你是回家呢?还是给你别立户口呢?”

    绣娘苦笑道:“都一样的。我那男人也不算不好,可是对上鲁王殿下,谁又有什么法子呢?”

    祝缨命人发了钱给她,让她们母女走了。

    田产还没统计完,所以先不能还。但是把有数的人,每家发了一贯钱好过年,这又引出一件事来——奴婢好办,鲁王府里有名册。田产也好办,也有簿子。苦主难寻,祝缨知道的都是跟老马的妹妹相熟的,其他人就不好讲的。

    说不得,须得借京兆出个告示。告示一出,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说是大理寺办鲁王案,有冤的可以诉冤。皇城他们进不去,都把状子往京兆府递了,郑熹气得直骂祝缨:“活菩萨,你惹的!事情不能闹大!趁早了解了此事!”

    祝缨道:“您就把状子一收,跟陛下一报。说是澄清宇内、为民做主……”

    “滚!”

    …………

    忙碌中,梓宫移出了宫廷,内廷开始移宫。

    先是,把先帝的妃嫔迁出去。有子嗣的出宫去依子嗣居住,没有子女的就迁居别宫。蓝兴暂时还留着,与杜世恩共掌内侍省。杜世恩名义上是蓝兴的副手。

    然后是皇帝的后妃们,皇后的地方是固定的,这个没有疑义。皇帝的侧室们此时开始陆续有封号,从妃到才人不等。

    东宫腾出来之后,太子的住处也搬迁了,他住到了正殿。骆姳的册封倒也下来了,同时移宫。据说,移宫当日,安仁公主果然往宫里送了不少珍宝,珊瑚树、夜明珠之外,又有许多陈设。

    祝缨不管宫里的事,这些都是听骆晟说的。骆晟知道安仁公主真的向皇帝索要了珍宝之后也是惊惶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说明白了,哪知安仁公主跟他想的不一样。

    无论骆晟怎么说,安仁公主只回了他一句:“那我图什么?”

    一句话把骆晟给干哑了。安仁公主又嫌祝缨:“他就什么事都不敢动手!忒胆小了!我便是求了陛下,不也是给了我么?这些人,真没意思!”

    骆晟一腔苦水,也不知道往哪里倒。

    祝缨道:“殿下是性情中人。可惜,即便是魏晋之时,也是不能在朝政上恣意的。殿下想恣意,就不能碰与朝政相关的事,想说点儿正事,就得讲朝廷的礼法规矩。您呢,更是如此。言尽于此。别人的家事,我是管不着的,屋顶底下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骆晟讪讪而归。

    顶走了骆晟,祝缨又往王云鹤的府里去了一趟。

    王云鹤道:“你不忙?”

    祝缨笑眯眯地道:“有件事儿。”

    王云鹤身子往后一扯:“你要做甚?”

    祝缨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到他的桌上:“陛下初登大宝,潜邸旧人一时还不能趁手,恭喜您,能着手做一些事了。”

    “这是什么?”

    “您这府邸,还是我挑的。可毕竟不是您的,公子又要到京了,得有个住的地方。”

    王云鹤这家是龚劼的旧府,查抄了之后分给他住的。王云鹤走了或者死了之后,这地方得还给皇帝的。所以,王云鹤在京城是没房子的。陈峦不同,陈萌现在住的那个,是陈峦自己后置的私宅,陈峦比王云鹤更会给自己弄钱。

    祝缨道:“您干您的,万一触怒了谁,公子还有个退步。免了您后顾之忧。”

    王云鹤如果要改变一些东西,哪怕是他,少不得还有一备波折,什么辞官、罢相之类的也是有可能的。从来变法的人,都没有一帆风顺的。

    多给他准备一个窟。

    王云鹤摇了摇头:“真有忧,不是这一点点的事情能解决的。拿回去!你……”

    祝缨抬手:“放心,来路正的,我不是那群只会贪赃枉法的废物。”

    王云鹤仍然拒绝了:“拿回去吧。心思不要放在这个上面,大风浪就要来了。我知道为官之不易,免不了和光同尘,但至少,不能让你因为给我置办这些东西做那样的事。我要做的事,一时未必能施展得开。若我办不成,你们也要接着干。”

    “是。”祝缨说,鲁王谋逆算不得大风浪,于朝廷,大的风浪是接下来的洗牌。

    祝缨也不客气,把信封又拿走了:“这个,我给您留着。”

    ……

    王云鹤不收,祝缨把信封往家一拿,出门跟陈萌吃饭去。

    吃完了饭,还得接着审案子,这边案子没有判决那边宫里倒是干脆利落,从罗元开始,凡沾边的宦官都被处死了。罗元家也被抄了,杜世恩带队办的。

    祝缨想起那个他买来的“儿子”,那个还是自己给找回来的。

    她把写废的一张纸团了扔进炭盆里,重新理了一张继续写。

    一气干到了年前将要封印放假了。大理寺众人情绪高涨,祝缨一边抄鲁王府,一边给大理寺置办了一些产业。今年过年的好年货又回来了!

    鲁王谋逆的“事迹”在年前终于理出来了,祝缨只罗列了鲁王干过的事,并不给他定罪,定什么罪、怎么罚,交给皇帝和大臣们去讨论。

    朝上讨论得很激烈,鲁王的几大罪状都列了出来,头一条就是谋逆,然后说他逼死了先帝。

    政事堂一群老鬼,除了这个之外,给他安了十分狠毒的几项罪名:不恤民,不修德,贪暴,不孝不悌,欺辱士大夫,荒淫……

    有这几条罪状的人,做个亲王是很正常的,如果做了皇帝,也得是史书上的昏君的品格。

    政事堂的意见,废为庶人、流放,以臣子议论诛杀先帝血脉,这事儿他们不能开口。当然也有愣头青叫着要诛首恶。

    最后皇帝发话:“毕竟是先帝血脉,废为庶人,流放。”同时,将他的妻子儿女也废为庶人,从宗籍里除名,流放三千里,交给当地的官员看押。

    抄家,这个已经抄了,祝缨当堂把两份账目交上,一份给内藏,一份给户部。给户部的这一本要扣掉先帝赏赐的庄田,以及遣散费、大理寺的办公费等。

    窦尚书本来准备争一争的,因为抄家的收入,本来就很容易说不清楚。鲁王家资尤富,窦尚书已得到了风声,宫里想要这笔钱。

    祝缨给他省事了,窦尚书默默地认了这笔账。

    问题反而出在祝缨释放奴婢上了,放奴婢没问题,放一些鲁王送给刺客的奴婢,就产生了问题。有人认为,应该把这些奴婢给收回来,没为官奴婢。因为那是“逆贼家眷”。

    祝缨幽幽地道:“这么阴魂不散的吗?行刺陛下和先帝,成了,坐享荣华富贵,一本万利。一朝兵败身死,竟还有了家口!稳赚不赔?有这么好的事儿吗?这群贼,何德何能?就该打回原形,以警后人。”

    皇帝正是看她顺眼的时候,道:“就这么办。我许了的。”

    鲁王都流放了,剩下的人就真没意思了。

    事到如今,也没人给闻祎求情了,阮大将军死活不再提这茬儿了,仿佛年老健忘一般。周游、鲁王妻舅等没有意外都是死,顺便夷个三族,都是一整套的待遇。周游的妻子被强令离婚,不幸的是他的儿孙受到了牵连,儿子被杀,孙子年纪小,与鲁王一同流放。

    其余在盟书上签名的人,本人赐鸠酒,妻儿没为官奴,同祖皆罢官。刺客死刑,夷三族,籍没财产家眷。参与的禁军算被蒙蔽,除名。

    盟书上签名的人本来不一定都要死的,当天没有动作的,可以先放过。但皇帝做赵王时的老师,现在加了侍中的李王傅认为“此辈害死先帝,如何能免?”

    李王傅之所以这么讲,乃是皇帝当日说的那句话。皇帝会这么说,又是因为刘松年秘不发丧,皇帝就说是鲁王逼宫气死的先帝。先帝死、鲁王再发难,和先帝活着的时候鲁王一党就谋逆,情况是不同的。

    皇帝顺水推舟,认为自己的王傅说得对。为了安抚政事堂、安抚朝局,皇帝又说了一句:“余者不问。”

    朝野都放下了心来,朝上山呼万岁。

    大理寺狱瞬间空了一大半,因为都是官员,朝廷给了他们最后的体面,是在大理寺狱里赐死的。蒙着白布的尸体一具一具地往外抬,倒是没有命令百官列队观摩。

    祝缨对施季行道:“就剩收尾了。”

    马上就要放假了,把一些还没抄的抄一抄,之前主要抄了鲁王,现在让周游老婆带走嫁妆,再抄周家,其他人家以此类推。再把报功的公文写一写,呈上去还能赶上新年的时候给大家记一功。升官的有,不能升官的也能攒些升级。

    可以过一个轻松的年了!

    祝缨把一些事务往施季行头上一推,自己就回家了。

    在宫门口被金良拦住了,金良满面红光:“三郎,走,到我家喝酒去!”

    金良家还没有换新房子,京城换新房子也不太容易,室内陈设却好了不少。又添了两个小厮在饭桌边伺候着,金良喝,她啃猪蹄。金大娘子指挥炖了许多的猪蹄,金彪缩在桌子的一角陪着喝酒。

    金良喝了半壶,高兴地说:“周游可算得到报应了!他当初害得你苦!”

    祝缨道:“那人,没意思。”她早没把这人看在眼里了,且周游的报应不是因为他鱼肉百姓,不是因为他动动口就把无辜的人陷进大狱里受折磨,而是因为“谋逆”。

    “谋逆”也很好笑,鲁王流放,周游死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

    金良终归是好意,她啃着猪蹄,看金良一个人喝得热闹。

    蚕茧

    放假了,从金良家回来之后,祝缨难得睡了个懒觉。早晨钟楼敲钟都没能把她吵下床,她翻了个身,又多睡了一阵才披衣下床,趿着鞋,披头散发,也不收拾了。打个哈欠,坐在饭桌前等开饭。洗漱的水沾湿了脸侧的头发,几绺湿发成了身上最精神抖擞的存在。

    罕见的样子让家里人都觉得有趣,苏喆与林风两个挤眉弄眼,偷偷地笑。

    早饭端了上来,祝家早餐比以前略丰富了一些,但也脱不了米面肉菜。全府上下除了祁泰都是年轻人,还都是闲不住的活猴,一个赛一个的能吃,李大娘的好些厨艺都被迫化繁为简,渐渐返朴归真。

    祝缨把头发往后拨,拖过一大碗汤面,面前摆了些熏鱼酱肉之类,吃到一半,赵苏两口子来了。

    “义父?”赵苏有点惊讶地看着祝缨。

    他算好了时间过来的,这个时辰应该是府里已经吃饱喝足、祝缨开始处理些文书或是读书练功的时候了。

    现在是在吃饭?

    苏喆见缝插针叫了一声:“舅、舅母。”

    祝缨道:“来了?再吃点儿?”

    祁泰也对女儿说:“今天的肉粥好吃!鲜!”

    两人不客气地坐下又吃了一碗,祝缨边吃边问:“鸿胪寺也歇了?你排上除夕值夜了吗?”

    祝缨现在是不用在大理寺里值班守岁了,赵苏才开始在鸿胪寺里攒资历,得拣点儿脏活累活干着。

    赵苏道:“我排的,除夕是我,我去宫里前把她送回家来一块儿热闹,成不成?”

    祝缨道:“那边安排好,别叫同僚送帖子没人收就行。”

    祁小娘子道:“都安排好了,拜年的帖子他也写下了,初一叫人往外送就行。我还要同爹商量一下年礼的事儿。”

    “行。”祝缨说。

    “什么年礼?”祁泰问。

    祁小娘子道:“咱家还有亲戚呢!爹同僚不得走动走动?”

    “哦哦。”

    吃完饭,这父女俩去祁泰屋里说事儿,祝缨问赵苏和苏喆:“正旦的贺表都写好了吗?”

    苏喆道:“我的已经写好了,家里的我算着这两天也该到了。”

    赵苏道:“我的也写好了。”

    就要到新年了,今年比较特殊,是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属于新君的纪元就是从这一年的正旦开始的。

    它显得尤其的重要,鲁王逆案也在正旦之前结案了。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幼子被驱逐出京,仿佛给一个旧的时代划上了休止符。

    虽然还有一点小尾巴,但那是祝缨的事儿了,想找全苦主如实退还田地是要费点功夫的,有些人家不知道跑哪儿讨饭去了都。

    无论如何,确是新年新气象。

    对大臣们,新年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写贺表。皇帝可以不看,臣子不可以不写。写这东西也是各显神通。水平高的如刘松年,随便写写皇帝都爱看。家里养了文士的比如骆晟,自有人捉刀。祝缨就只能自己写,她写这东西也写得很顺手了,不出挑,但也不会戳皇帝肺管子。

    新君与先帝情况不同,拿夸先帝的词儿硬往上套是不行的,祝缨把关键的地方给改了。夸新君就是“文质彬彬”,拍马屁就是“天命所归”。新君这运气,也确实挺好的。

    除了写自己的,她还要关心梧州苏鸣鸾等人的奏本怎么样了,已经提前给她们说了要领了。又有苏喆,她也得写一个。林风不是他爹的继承人,倒不用写。赵苏等人也写了,祝缨看他们写得已经很熟练了,点个头,赵苏跟鸿胪寺的人一块儿往上交贺表。

    将这些都审完,一总交上去,新年最大的公务就完成了!

    祝缨道:“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赵苏道:“义父,鸿胪寺……”

    “嗯?”

    祝缨从鸿胪寺到大理寺走得急,之后“父子俩”一个在大理寺忙成陀螺一个在鸿胪寺累成狗,没功夫细说。现在两人都有时间了,他就不得不来好好聊一聊了:“骆大人,他一向如此么?”

    “垂拱不好吗?”

    赵苏道:“垂拱,好歹是心思在这上头,什么都看在眼里,但是知道一动不如一静,那才叫垂拱。整天心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一问三不知,那叫傻。”

    “已经不错啦。”

    赵苏到了祝缨面前也不用装了,他这些日子也是憋得狠了:“那个沈瑛,什么人物啊?什么样儿都想往上摸两把!他个半瓶子酸醋!”

    “其他人还是可以的,张、范两个就不错。”

    赵苏道:“最不顶用的两个,偏是最大的上司。”

    “他们又干什么了?”

    “那位骆大人,他要是不会干事儿,不如回去专心当他的驸马好了。沈瑛,我干什么事儿他都要从头挑剔到尾,四夷馆那天排次序,先交给他看,他给我改了八回,最后说,就用头一回的那个吧!我……”赵苏的表情狰狞了起来。

    祝缨听得直乐,耐心地听赵苏抱怨完。赵苏抱怨了一通之后气儿也顺了,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其实都还应付得了。义父在鸿胪的时候,也这么麻烦的么?”

    “我给你的已经是调理过一回的啦。”

    赵苏低声道:“朝中多能人,朝中也多庸人。”

    祝缨道:“搭个高台,什么人都往上头放,好的越发显眼,差的越发现眼。”

    赵苏忍俊不禁,又说:“义父,骆大人既是驸马,又是太子岳父,可我总看着他不像是能成事儿的人。”

    “他本来也没干成过什么事,胜在不折腾。”

    “可他没有决断。我瞧着,他总往一个方向看,琢磨了几天才琢磨出来,他是看东宫。东宫的事,我要年轻二十岁,真敢扎进去。现在倒看清楚了一些,那不是能轻易能沾手的地方。他对我不错,可实在,他那个家里、他这个人,弄不动。”

    祝缨道:“那就不弄了,你把本职干好就行。磨一磨手上的功夫,皇城里与州县里还是有些不同的。才把你调到鸿胪寺来没多久,再想往上走,只有耐住性子,等机会,才能走得稳。骆晟那里,面子上还是要能看得过去。”

    “是。他要不琢磨着往更高的台子上去现眼,现在这个位子还是能维持的。更高,就不能奉陪了,他不能让人放心,才不配位、德不配位。如果是义父,显眼现眼,我都跟着。”

    祝缨抽过条黑绸,把头发扎了:“忘不了你,你可要跟上了,熬住了。”

    赵苏放心地笑了:“是。”

    这也就是赵苏今天来说的重点,见识过祝缨这样的义父之后,再遇到骆晟这样的上司,正常人是不想给骆晟卖苦力的。太累了!不划算!

    对上司面上还得敬着,上司有要求还得顺着,骆晟还是祝缨的前上司。赵苏就算想暗中晾他,也得跟义父通个气之后,才能定下神来。

    祝缨向着他,赵苏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

    年前年后,祝缨的应酬变得多了。赵苏到府里的那一天,祝缨还能随兴,接下来又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与各色人等交际。

    郑侯府上是要去的,郑熹这次自己没有能够得到显著升迁。以常理来说,他算是“迎帝登基”的那一个。算个掐尖头彩。但他现在还是个京兆尹,官职也没动。祝缨这样比较亲近的人还知道,他的二女儿内定的太子妃的位子还没了。

    与这两样相比,郑家得到的那些就不是很相衬了。

    郑奕被放到了禁军里,他是获益的,但总觉得自己这个官职也不足以平了郑熹的账。祝缨那个不算,祝缨自己也有“大功”,跟郑熹是两本账。看到郑熹,总要为他打抱不平。

    祝缨道:“大过年的,你少说两句吧。”

    郑奕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祝缨笑笑,不说话。郑奕这人挺讲义气的,对“自己人”也好打抱个不平,但郑熹这个账,得他自己跟皇帝那边算,郑奕生气也是没用的。

    郑熹道:“说这个做什么?”又指着白志庆、柳昌两人说,“你们两个也该到地方上见一见世面了。”

    邵书新等人回归,郑熹就手把这两个人往外一放,地方还没选定。白志庆是礼部的,经过先帝丧事、新君登基的一系列事件,加上这些年的积累,够升个一级到地方去捞政绩了。

    舒炎是新丰令,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先不动。

    祝缨暗中观察着郑熹的安排,想着自己也得安排上了。

    从郑侯家出来,她又与邵书新等人小聚了一下。国丧期,也不能有歌舞,他们撺掇着祝缨做东,邵书新道:“你这回大发利是,已着紫衣,该着你做东!”

    祝缨道:“好。”

    邵书新指定了京中一处名园,祝缨就把它给包了,请他们去“品茗赏花”。祝缨与邵书新都是不会写诗做文章的,就看他们做。郑奕也不太会,与他们坐在一处喝茶,低声说:“昨天,陛下派了一队人出京。带了白绫。”

    祝缨与邵书新对望一眼,心里冒出一个人:鲁王。

    鲁王是死定了。皇帝也是真的狠。

    郑奕道:“去的人是原赵邸的功曹参军事,陛下的自己人。”

    祝缨道:“咱们且不管他们——老邵,令郎青春几何?”

    邵书新笑问道:“他就在那边,叫过来,让叔伯们看看,可堪驱使否。”

    祝缨道:“可别这么说,他也到了年纪。鲁逆案,除了赐死的那些人,他们还供出些不在盟书上的人。地方官员不少,陆续会有空缺的。我寻思着,有几处还可以。总不能这几个人都有人保吧?”

    既然皇帝都不把鲁王留着过年了,那些地方上的人,很快也会陆续在暗中处置,悄悄地或降或免。这份名单还是她查出来报上去的,一旦名单上的人被动了,她就知道这个人是一定回不来了的。这边就可以着手安排人去填这个位子,而不是等这个人有了一个结果再谋取这个位子。

    温岳道:“七郎安排白、柳也是看到这个了?”

    祝缨点点头,对郑奕道:“京兆府还在手里没丢,别气。”

    郑奕笑道:“知道,比明升暗降强。”

    大家都笑了。

    邵书新的儿子也刚好到了面前,孩子不到二十,五官端正,称不上俊美但也看起来顺眼。祝缨等人又都给他见面礼。

    邵书新笑道:“现在给了,新年的压岁钱是不能少的。”

    祝缨道:“你这把账算得,从来都比别人精。”

    大家又都笑了。便是对堂兄,也不免要做戏夸张一点的。

    温岳道:“三郎也是,会算账。”

    郑奕道:“你们两个,今番都是涉险博来的。你在宫外、他在宫内。要我说,别人先放放,那个卞行,还叫他安然无恙,咱们是不是太是非不分了?这笔账得清算清算了吧?”

    祝缨道:“告他的状子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郑奕笑道:“就怕路上不好走。”

    “告给御史的。当地士绅告。”

    主要是河东县,那地方与吉远府原本同属南府的,河东县与内三县的人多少有些姻亲关系。找个告状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大家再次笑了,俨然一群背后算计人的反派。

    ……

    除了自己出门,祝府门上陆续有了不少人来拜访了。先是大理寺的左丞等人。

    左丞想升从五品,祝缨也给他报上了。左丞从来都是个识趣的人,备了一份厚礼过来:“大人府上是不缺这些的,多少算是下官的心意。”

    又有小陶等人,丁贵又与大吴父子过来,大吴的儿子跟着小吴到任上,过年押送礼物回京。这一家子姻亲都是灵醒人。老黄小黄也要登门磕头。

    然后是鸿胪寺的柯典客,他也将晋升的希望给放到了祝缨的身上。沈瑛是指望不上了,骆晟也是心不在焉的。赵苏顶用,那还不如直接找祝缨。

    此外又有一些吉远府的士子,譬如今年的贡士,吉远府也有,还是祝缨认识的,是她做梧州刺史的时候选入的官学。

    考试选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的最优秀的,但是前四十名一定是整体里的中上。

    祝缨也关切了他们的生活,又问住在哪里,回说是住在会馆。祝缨又给每人送了十贯的盘费。

    到得正旦,她又随众入贺。

    御座将斯文的赵王衬成了一个卖相不错的皇帝,众人舞拜。宣读改元、大赦等等的诏书,这也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皇帝居高临下,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升起。他抬一抬手,蓝兴唱:“起——”

    皇帝的手在空中不知怎么的不舍得收回来了,他伸手向前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像是把目力所及的天上地下之间统统收入了掌心。

    一切都崭崭新的,偌大的帝国,现在归他了。

    先帝固然英明,然而年老之时也未尝没有乱政。他正当壮年……只要官员们都用心办事,必能成就一个盛世!

    皇帝的手不舍地收回了袖中。

    然后就是赏赐了!

    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过新年,皇帝既心疼又大方地赏赐了所有人。祝缨得了彩缎、腰带、金钱等物,除了皇亲国戚及丞相,第二拨就算她这样的人了。

    不枉早起挨冻。

    朝贺完皇帝,再贺太子,等到从宫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

    祝缨回家换了衣服,开始处理拜年的帖子。看了看都有谁给自己送帖子了,以往都是认识的人,现在大部分是不认识的人。也有认同乡的,也有认“晚生”的,还有与大理寺有生意往来的商人。

    不少帖子都随附了礼物,项安与祁泰在家里忙个不停,祁泰道:“本以为由青至红已是登天,由红至紫,这才算是、算是开了眼界呀!”

    升了之后,祝缨再要往外送礼的地方没有变多,收礼的来路却多了许多。项安道:“库里快放不下了。”

    她哥准备这个宅子的时候,她也觉得不算小了,哪知没跟上大人升职的速度。大意了!

    祝缨道:“再说吧,还得往外送呢。请客也得花钱。”

    往年她家就自家人在家过年,现在得开始设宴了。大理寺的下属来拜年,得招一下。鸿胪寺的,她也要管一天的饭。再在家里请陈萌等同乡朋友,又是一天。再来邵书他们商量好了,连同白志庆三人,都往祝缨府里吃年酒。

    家里没有女眷招待堂客,祝缨就让苏喆和祝青君出面,项安、苏佳茗等人襄助。苏喆号称“女孙”,祝青君又有姓氏,场面倒也撑住了。有人暗中猜测,祝青君是不是祝缨的侄女之类。

    祝缨还得抽空往郑侯府上去拜个年,王、刘、施三相家里也不能忘了。又有一些熟人处,譬如广宁王府。祝缨都不穿她的那身紫袍,统统是一身新做的青绸面的皮裘,装得很嫩。

    到郑侯府上就与金良等人划拳、射鹄。到了广宁王府,郑霖笑吟吟地等她来,郑霖的长子已经能满地跑了,孩子跑过去把她的腿一抱,张口就叫了一声“舅舅”。

    祝缨解下顺袋,整个儿放到他的胖手里。

    广宁王府的宾客都看在眼里,暗道这孩子是有个好娘,比别人省了多少事。

    从这些府邸里出来,祝缨又绕了远,往老马的茶铺里去看一看,却见茶铺还关着门。上面贴了张纸,写着“回乡过年,正月十五开市”。

    没到十五,朝廷就开了印开始办公了。

    祝缨要做的还是把一些田产归还苦主,除此之外,她在朝上一言不发。

    施鲲还在督造帝陵,说话的时候不多。王云鹤念着正月,也不怎么说话。刘松年正在准备休致,奏本都写好了,只等出了正月就递上去。

    他仨不说话,底下也没几个人说话,都等皇帝安排。给皇帝干冷场了。

    皇帝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要干什么,去年这会儿他才当太子,云里雾里,也不记得先帝做了些什么了。

    皇帝道:“各部各寺,将职责写来报上。”

    大正月的,给六部九寺派了个写汇报的活儿。六部九卿一齐答应了。祝缨把这活儿推给了施季行,施少卿的爹是丞相,干错了有人兜着。且写个东西,施季行干得来。

    施季行谦逊了一回。祝缨道:“你也是新到大理的,就当自己也熟悉熟悉了。”

    施季行慨然应下,这个活计不难,抄抄仪典,再把去年办鲁王案的总结给抄一抄,弄个拼盘就怼给皇帝。至于大理寺具体办案的一些内情,施季行知道得不多,就算多,也不告诉皇帝。

    谁会把自己干活的底细通通招供给上司呢?

    其余各部的心思也都差不多,皇帝,知道个大概就得了,他要是什么都知道了,下面的人还怎么干活?主要是这个皇帝资质一般,孔子弟子三千,也只有七十二贤者,皇帝属于剩下那两千九百多号人里的一个。很难给他变成英明君主。大臣们希望他垂拱。

    窦尚书就要写天下户口、田亩的减损,写受了灾,但是自己很努力,把赋税给收齐了。窦尚书还挺能干,额外把天下各州的简要情况都派人给抄了下来。什么某州田多少、人口多少……全是枯燥的干货,没有半点生动得让想看下去的内容。

    姚尚书就要写考核官员的标准之类,全是废话。

    每个人还都写得特别的长,你写八千字,我写一万字。

    赵苏在肚里把骆晟诅咒了八百回——这活又落到他头上了。沈瑛有意去写的,不幸正月里又死了人,沈瑛只好又去吊唁,深深地觉得自己这个职位是真不吉利。

    把他们写的这些东西攒起来,能凑成一本《会典》加《会要》,事实上,很多内容也就是从这些书里辑录出来的。够皇帝看了打八百个盹儿的。

    各人陆续交上,正月也过了,祝缨把地也发完了,大理寺正式地闲了下来。

    祝缨每天在朝上混日子,看着皇帝的脸一天一天地麻木下去。

    李侍中是皇帝潜邸时的老师,皇帝召了他来讲解这些内容。李侍中对皇帝道:“这……都写在这上面了。”又劝皇帝,读书要沉下心来,做学问是没有捷径的。

    待皇帝把这些东西读完,对着手治国也没有多少感悟。好在他是皇帝,决定要试一试手。他先要调赵王邸的一位官员去做吏部侍郎,从整顿官员入手,接着,此人就被参了,还是铁证。

    御史把证据都摆上来了,于是作罢。

    皇帝想把宫室修葺一下,先帝最后的时光又瞎又病,几乎不在后宫里,后宫不少地方都有所损坏。先帝嫔妃们搬走,新君的后妃搬入,有些地方就需要维修。

    工部上奏:“方值春耕,不合滥用民力。”

    户部报:“去岁税赋艰难,当以内藏维修。”死活不出钱。

    皇帝想赐几处田庄给皇后的兄弟,这位仁兄之前跟鲁王的妻舅闹了一场,可吃了大亏,皇帝要补偿。丞相出来了,王云鹤道:“这些都是民田,陛下为天下主,岂能因爱而损百姓?”

    就没有一件顺的!满眼都是不合意的!

    皇帝说一句,大臣们有一百句等着他,皇帝压根儿理论不过这些人。倒有一个人必能辩倒这些人,可惜,一入二月,刘松年递了奏本,要休致!

    太子站在朝上,一会儿往上看、一会儿往下看,心道:黏得胶手?

    不!这就是个巨大的蚕茧,捆得人不得动弹!

    太子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

    直到皇帝说:“我的次子已经十四岁了,是时候封爵开府了,丞相且为我分忧,为他挑选王傅、属官。”

    什么鬼?!太子僵住了,他的二弟弟是庶出,年纪小还没封爵,所以不在朝上。一旦封爵了,就能上朝。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还没有詹事府呢?凭什么他先开府有僚佐?!!!

    私淑

    祝缨没忍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周围所有的人都做了与她同样的动作。

    朝会有礼仪、面圣有规矩,皇帝坐在高处,下面的人也不能仰着脸看他,都要把视线微微向下投,以示不敢直面龙颜。

    皇帝猛一下看这许多人拿脸对着他,也觉惊讶,难道这要求很过份?皇帝认真想了一下,他是皇帝,儿子十四岁了,封王开府这要求不过份呐!孩子十四了,半大不大的,哪能总在宫里养着呢?得放出去见见世面。

    既然开府,就得给配齐了人手,也正可借此机会拔擢一些可用之材。最近一个月,朝上这些大臣很多事情都不肯好好配合。若说国家大计要慎重,你驳也就驳了,如何一点小事也要给皇帝找不痛快呢?

    我今设法再寻一些新人来,让你们知道,皇帝可不是能够由大臣随便拿捏的。

    皇帝道:“怎么?我的儿子,难道不该封王开府?”

    刘松年奏本都递了,早就打定主意尽早休致的,听到这一句又忍不住回他:“当然不是,只是现在不合适。”

    太子舒了一口气,刘松年是个有办法的人,以最近一个多月的经验,皇帝的话如果丞相要反对,多半皇帝是干不成的。

    皇帝皱眉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施鲲出列,又摸出一个奏本:“陛下,今太子已立,太子居长,皇子居幼,东宫曾未设詹事府,他子如何得先开府设署?臣请陛下先为东宫设府,再议其他。”

    王云鹤出列:“臣附议。”

    刘松年也说:“臣附议。”

    不用任何串联,所有人都正面皇帝:“臣附议。”

    太子用力咬紧牙关,才将笑给憋了回去,他连忙低下了头。

    新旧交替需要做什么通常有个惯例,或早或晚总脱不了那些事情。政事堂虽然忙,并没有忘掉还有个太子。哪怕皇帝现在不讲,政事堂也已经准备好这两天向皇帝提出把东宫的架子给搭起来。

    皇帝一开口把事儿给扯偏了,施鲲是政事堂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当仁不让地出来把皇帝给否了,顺手拿出了准备好的提案。凡上朝的,虽各有出身、利益,此刻却出奇地一致,无一人反对政事堂,都跟着政事堂顶皇帝。

    宛如当年为立太子熬先帝。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低头垂手,看不着脸上的神情。

    皇帝端坐不语,丞相带头,一众朝臣也站着不说话,当事人太子也安静地站着。

    良久,皇帝道:“事关重大,须徐徐议来,何人堪为太子师友,何人堪为詹事。”

    朝臣们也见好就收,应了一声,各回班列站好。

    这朝再上下去就没意思了,皇帝当即宣布退朝,留了丞相下来继续沟通。

    确实需要把东宫的架子给搭起来,太子需要的官员是非常多的。皇帝自己移宫前后,将原东宫的大部分官员、乃至部分禁军军官调走了不少。原詹事府的官员是先帝任命的,给这些鸡犬升一升天,朝中没有什么阻力。

    位子也就空下来了。

    现在要现攒的不止是詹事府,还有太子的三师三少,宾客等等,整一个小朝廷。

    补完东宫的官员,就能说次子的事了。

    皇帝让太子去见皇后,自己与丞相们继承打擂台。他想留下刘松年。刘松年看起来并不想揽权。皇帝记得刘松年去年就说过,改元大赦之后就要离开,现在果然要休致,对刘松年的观感就好了许多。

    他先安抚刘松年:“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如何忍心在此时抛弃我呢?”把刘松年的奏本给扣了下来。

    刘松年道:“臣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再留下来就剩下捣乱啦。”

    皇帝坚持不批准,挽留得尤其真诚。

    施鲲想早日将东宫给稳住,见这君臣还得有几次互相谦让,今天他们根本不可能就休致谈妥,懒得看他们演戏,插言道:“还是先议一议东宫吧。”

    皇帝想让刘松年兼个太子太师,刘松年道:“臣习的都是小道,不合教太子。还是择稳重大臣为佳。”

    议来议去,刘松年建议给阮大将军加个“太保”的衔,施鲲得到了“太傅”,施鲲又建议给郑侯加“太师”,冷侯做“少保”。六个职位先定四个,也是朝廷惯做的,不会一次把所有的职位都给填满了。

    王云鹤提议让岳桓做“太子宾客”,这个职位有点虚,但离太子近,需要品格端方之人。品级高,但是没有明确的实权。

    施鲲建议让冼敬做詹事。

    皇帝道:“他?”

    刘松年道:“冼敬是进士出身,六艺经史皆通,先任地方,知民间疾苦,后历任户部、太常等,知道国计民生。臣以为合适。”

    皇帝知道冼敬是什么人,冼敬风评一向可以,得到过先帝精明强干的评语。出身正途、经历丰富、年富力强。

    权衡再三,皇帝道:“可。”

    此外又缺少詹事等,不是一时能够讨论完的,皇帝道:“你们拟个名单,慢慢议来。”

    丞相们也知道不能一时定下,都领旨。

    皇帝旧事重提,问给自己次子封王的事儿。

    王云鹤道:“王须开府,无论府邸、僚属都是开支。”

    皇帝道:“那不是有鲁逆的旧府么?”

    王云鹤道:“是,鲁逆旧府有些逾制的地方,还要拆改之后才能用。请容东宫人员齐备之后再议。”

    皇帝无奈地只得答应了。

    刘松年的奏本没有被批准,皇帝给扣下了。

    ……——

    三人回到政事堂,施鲲道:“你才入政事堂,怎么就要走?”

    刘松年道:“又不是我要来的。”

    施鲲有些着急,刘松年要是走了,他就不能马上走,不然这政事堂只剩一个王云鹤。往小人之心说,王云鹤容易擅权。为公事考虑,一个人上扶天子、下理国政,未免太忙,容易疏漏、累出毛病。

    刘松年不改其本色:“我是做不得这些事的。”

    施鲲劝道:“多留一阵,多留一阵。”像极了找替死鬼的冤魂。

    刘松年没理他,施鲲这些日子的作为刘松年都看在眼里,怎么你能走我就不能走呢?

    刘松年在政事堂里枯坐到落衙,一刻也不耽误跑回了家。

    他的府邸在拜相的时候先帝就要给他换个更大更好的,他也没答应,还是住原来的地方。不出意外,又收到了一些拜帖,门房又坐了好些人。洗牌重新上桌的机会不常有,许多人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刘松年每天就见三个人,多一个也不想见。今天这三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狗屁的才子!

    刘松年骂了一句,准备吃饭。

    饭摆上来,门上又报——祝缨来了。

    祝缨不算在“三个人”里面,刘松年道:“他来干嘛?设座。”

    祝缨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真是“三个人”。

    刘松年眯起眼睛,看着一排人影从门里走了过来,祝缨的身后是一高一矮两个人。祝缨心里也没底,她今天带着苏喆、林风登门,把祝青君和祝炼都放在了家里。

    刘松年点点头,管事轻步移出,又让人再多添两席。

    祝缨先不入座,郑重给刘松年行了一礼。刘松年眯起眼睛来:“你又要干什么了?”

    祝缨笑道:“您这话怎么说得跟王相公似的?”

    “那你得反省一下自己都干过什么事儿。”刘松年看清了少男少女,但不提。

    祝缨道:“记不清了,都是好事。干过的好事,不要总记着才好。容易自满。我还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的好。”

    “呸!”

    祝缨道:“来,拜见刘相公。”

    苏喆、林风老老实实地上前,拜刘松年,口称“先生”。

    刘松年对祝缨一挑眉,祝缨道:“在家叫他先生就行了,现在得叫相公。”

    刘松年道:“入席吧。”

    宾主坐定,先吃了一阵,祝缨才说:“您看这两个孩子,好不好?”

    刘松年道:“哦,你千里迢迢把他们从梧州带来的,想要我说什么?”

    祝缨给他介绍了苏喆与林风的来历,道:“您这儿不是开府了么?可以自己征辟些人,这俩,放您身边凑个数,成不成?就凑数,不用您管别的。趁您还没休致,混个出身。”

    刘松年没有马上反对,他多看了苏喆一眼。苏喆是个女孩子,放丞相府里做官?

    祝缨也不确定刘松年就一定会点头了。

    苏喆、林风是她觉得把握比较大的,祝炼和祝青君就暂时不行。因为“出身”。她能给苏喆、林风找到依据,朝廷怀柔,对异族头人家的孩子施加影响。苏喆还是已经确定的继承人,在帝都里做个官,是历朝用得比较娴熟的一种手段。

    虽然苏喆是女孩子,但是“风俗不同”。祝青君和祝炼就不一样了,他俩出身普通,得凭真本事与别人的出身争,祝青君还是女孩子,就算是祝炼,走仕途的积累也还没够。添上他们,反而容易给苏喆的事添障碍。

    她想让这帝国的都城之内有个名正言顺的女官,哪怕是在相府里,也要有这么个“例”。苏喆与大理寺的武相、崔佳成含义不同,她是必须的。武、崔二人不是必须的,一句话,说免也就免了,连那个女丞的职位,取消起来也没有太大的阻力。若说风俗礼法,有女卒就可以了。严格说来,武、崔二人是“特例”,是“额外”的。

    苏喆不一样,她是嵌入在“四夷”体系之内的,朝廷必须待她与其他头人地位一样。

    苏喆在朝廷里的地位是高于林风的。

    朝廷要逐渐适应有女人得到外朝的官位才好。苏喆拿到一个正式的、而不是额外的官职,很重要。不是后妃,不是内外命妇,不是单独设立的“女官”,是外朝官僚体系中的女人。

    祝缨能够想到的“怀柔”理由,刘松年当然也想得到。他稍稍有点犹豫,许他开府,他这府里的人也没怎么凑齐,空缺有得是。

    他又看了苏喆与林风一眼。

    苏喆起身到了刘松年面前跪下:“学生是您的私淑弟子,能得您指点一二是我们梧州人梦寐以求的。”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林风见状,旋即跟上:“还有我。我们都是背识字歌学的字。”

    梧州大部分识字的人,也都勉强算是刘松年的“学生”,故而苏喆自称“私淑弟子”。

    祝缨没让苏喆穿男装,小姑娘一身女装,又与京城里的小姑娘全不一样。气质是其一,这小姑娘一身的“不怕”。其次是妆束,苏喆十几岁了,发型却不像同龄人那样努力模仿女性长辈越来越弄得繁复。她的衣服比流行的女装在几处地方做了修改,更利索、更方便行动。

    刘松年狠狠地剜了祝缨一眼,再看这一对少男少女时目光变得平和了不少:“起来吧,好好吃饭。”

    两人再磕一个头,爬起来回去继续吃。

    刘松年嗤笑一声:“谁教出来的像谁,他们就像你。”这个时候还能吃得下,看着就有点像祝缨。

    祝缨回他一个笑。正在议詹事府的事,刘松年暂时不会递出第二道“乞骸骨”的奏本,等东宫的台子搭起来了,刘松年恐怕就真的要休致了。现在正是借刘松年安排的好时候。

    刘松年道:“你还这么操心着梧州!你那大理寺,弄了四个吉远府出身的人进去,别当我不知道!”

    吉远府是原梧州境内的,也可以说是“大梧州”的范畴。

    祝缨道:“那些是原梧州的官学生,其他地方读经史的更多、他们更喜欢春秋决狱又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用心研读律法的人还是少。我经史上还差着点儿,倒是律法更熟悉些,从到福禄县开始,就偏向明法科。于今二十年,也有几个人能用了。总比人事不懂只知道狎妓吃饭的破烂强。”

    这四个人是之前那一批往地方上去做县丞之类官职的官学生,有了地方经验,也熬了点资历,现在调回来做个评事之类的,品级也合适。

    只可惜调令下去,需要时间,现在还没到京城。等他们到大理寺报到鲁王案也结了,沾不上这办案的光了。

    刘松年“啧啧”两声:“太用心了,他们也会心向你。”

    祝缨道:“开了一块荒地,好容易能长出庄稼了,荒了就太可惜了。朝廷现在这个样子,怕也腾不出手去多管。我再不管,这朝廷里,还有哪个人能分心多看梧州一眼呢?不心向我,难道心向贪暴之徒?那不合理吧?”

    一提到朝廷现在的样子,再想到皇帝,刘松年的脸皱了起来:“吃饭。”

    三个人在刘松年家蹭了一顿饭,祝缨带着两个人回家。

    辞行的时候,祝缨道:“那我就给他们做衣裳去了?”

    刘松年指着苏喆,道:“这个官服,你要怎么做?”

    祝缨道:“当年议过的,大理寺的女丞。当时嫌吵得麻烦,现在正好依葫芦画瓢,能用得上了。”

    刘松年道:“我知道了。”

    …………

    苏喆与林风都有点小激动,回程路上,苏喆一直抿嘴笑,林风叽叽喳喳:“义父,我要做什么?”“义父,我也跟赵家阿哥一样要写很多文书吗?”“义父,我也能上朝吗?”

    “义父……”

    “闭嘴。”祝缨说。

    林风闭了一会儿嘴,回到家里,又忍不住了:“义父……”

    “滚。”

    林风滚了。

    祝缨对苏喆道:“写信回去给你阿妈,也告诉她一声。”

    “哎。”

    祝缨把手背在背后,她算计刘松年了,刘松年也知道她算计了,但是刘松年忍了。

    就……怪不好意思的。

    她踱回书房,抽一张纸来,往上面写字。凭着记忆,写了一些地方官的名字,都是与鲁王逆案有关的人,又在后面写了一下他们任职的地方。

    接着写了第二张纸,是经她举荐上去的人。调了四个人到大理寺,他们原来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如果机会合适,也可以填一下了。

    过两天吧,先把苏喆和事给砸实了。

    刘松年答应了祝缨的事,第二天就有了眉目,他写个奏本,填两个人到自己府里,谁也拦不着。

    刘松年的奏本奏上,皇帝没仔细看就同意了。但是在门下省,被一个给事中给驳了回去,理由是他记得苏喆出身是瑛族不说,还是个女子!这就不合常理了。

    苏喆确定为苏鸣鸾继承人的时候,也是朝廷出的旨,鸿胪等处办的事,所以给事中有印象。

    皇帝又召刘松年来问,刘松年便以“羁縻之地、自有风俗在彼”为由,给皇帝解释了一下:“朝廷现在是要四夷安稳,质朴无文。”苏喆家世代是头领,人家自己家不在意,朝廷就不要找麻烦了。

    第二次才通过。

    苏喆、林风的手续祝缨就不给他们办了,她将二人叫到书房:“你们俩先同我去刘相公府上拜谢,然后就听刘相公安排吧。”

    衣服之类还是她给收拾,又是量体,又是准备用具。凑齐了,往刘松年家一放,祝缨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风对苏喆道:“这、这就不理咱们了吗?”

    苏喆道:“也没理我舅舅啊!”

    她说的是赵苏,赵苏至今还被扔在鸿胪寺里给骆晟办事,一到休沐日就回来倒苦水。林风低声道:“我记得赵家阿哥以前很阴沉的,怎么现在叨叨叨个不停了?”

    他们都会说奇霞语,比方言还不好懂,公然地说小话。

    苏喆道:“那我跟他讲,明天叫他凶你!”

    “不要!我也是你舅,你不能这样对我!”

    “哼!”

    两人在京中就此多了一处地方可去,按时到刘松年的府上去。早上是可以晚到的,刘松年得上朝,下午就在刘松年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刘松年不怎么管庶务,他们干的最多的是读书、跑腿。

    刘松年有时候也问他们梧州的事情,苏喆更聪明一点,知道什么不该说。林风大大咧咧,但知道的机密少。苏喆每天回家,都把当天与刘松年说过什么话复述给祝缨听,林风也能复述个大概。

    这一天,林风期期艾艾地蹭进了书房,一脸要哭的样子:“义父,我可能闯祸了。”

    祝缨挑了挑眉,把这俩放到刘松年面前时她就知道刘松年能套出些话,不过,问题不大。

    林风道:“我、我提到了索宁家……我本来没想说他的,就说、说他们祭天的时候顺口提了一下这家已经没了。”刘松年问风俗,林风就举例索宁家当年残暴抓过他家的人。

    苏喆道:“我、我圆回来了一点儿,说是我家和塔郎家被欺负了才还手的。”

    他们对索宁家是动刀子吞并分赃的,这与朝廷对待五家的“和平”不太相符。

    祝缨道:“现在知道要管住嘴了?”

    林风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义父,你把我交给他吧!我做错事了,我扛!”

    祝缨熬到他哭出来,才说:“这件事,我来解释。你们……”

    苏喆马上说:“管住嘴!”

    …………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起得比平常更早一些,早早守在院门外,等祝缨出来,林风谄媚地凑了上去:“义父……”

    祝缨道:“刘相公还好说话,对别人可就没这么多好事了。”

    林风缩着脖子:“是。”

    他想问祝缨要怎么解释,想必是很难的了,又不敢开口,抢了牵马的活儿,给祝缨送到街口。

    祝缨道:“好了,回去收拾收拾,你也得去应卯。”

    “哎……”

    解释个屁!

    早就跟王云鹤说过了的,她要经营的就不止是一个梧州。如果不把她调回来,她的计划是一直往前推,直到能与西番接壤,达到牵制的目的。

    所以,灭一个索宁家,有什么不对?

    那是证明她一直在干活,从来不偷懒!

    就是这个,挑动并吞可能方法有点冒险,可能会变成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你就弄险吧!”刘松年也是这么骂的。

    上完朝,刘松年把祝缨叫到政事堂,单独骂了一顿:“以后想好退路再这么干!”

    祝缨道:“我算过了,还行。”

    “行个屁!”刘松年说,“就是弄险。你要是觉得这是件好事,怎么不敢上报朝廷?啧啧啧!”

    祝缨道:“想的来着,等再多招徕几处,都混在一起报上来就盖住了。”

    刘松年戳着她的脑门儿说:“弄险就弄险,得自己能兜得住,自己回家告诫林风他们,不许胡说。”

    “是。”

    “嘱咐也是白嘱咐。”刘松年咕哝一声,聪明人向来是自信的,祝缨也是个聪明人,刘松年也不觉得一句话就能让她老实了。他吓唬道:“做事前先想想,天下难道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是。”

    “嗯?”

    “不是。”

    刘松年道:“滚。”

    祝缨滚了。

    滚出政事堂,回大理寺的路上又遇到了乔三缩在一个拐角的地方,看到她来,乔三冒了出来:“大人。”

    祝缨站住了,看他一脸焦虑,问道:“鸿胪寺有人为难你吗?”

    “不是,没有,赵大人还关照小人来着。赵大人派小人在这里等大人,让小人传一句话给大人——刚才的消息,老骆驸马殁了。”

    哦豁!鸿胪寺卿也空出来了。

    再打

    鸿胪寺是见惯权贵们死亡的地方,乔三的焦虑不在于一个老驸马死了。驸马,死就死呗,日子不还是照样得过?但是赵苏特意派他找祝缨,乔三不免多想,脸上也就带出来了一些。骆晟死了爹,得丁忧,那鸿胪寺现在岂不是沈少卿的天下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乔三急得带到了脸上。

    “这样啊。”祝缨说。

    乔三听她说话了,顿时精神一振:“是,刚才的消息,骆大人已经哭了一场了。赵大人说,请他节哀,提醒他具本丁忧了。这会儿骆大人怕是已经回家了。”

    祝缨道:“那鸿胪寺接下来会很忙啦,回去告诉赵苏,老驸马是太子妃的祖父,不可轻忽,他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别把事办岔了才好。沈少卿是司仪署的行家,这件事该请沈少卿去办,不要去抢沈少卿的差事。沈少卿忙丧仪,他要为鸿胪寺看好家。辛苦些就辛苦些,正年轻,该是出力的时候。”

    乔三躬身道:“是。”

    祝缨道:“你也快些回去吧。”

    “是。”

    乔三一路小跑回到鸿胪寺,如此这般一说,赵苏道:“知道了。”

    就在刚才,骆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开,临行前记得说一句:“我如今心乱如麻,光华,拜托了。赵苏,你要好生襄助沈少卿。”

    沈瑛与赵苏、阳丞等人将骆晟送出门去,沈瑛就说:“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懈怠了。各归各位,将手上的公务拢一拢,报来与我。”

    赵苏回到自己房里,深呼吸了好几口,派了乔三去找祝缨。听到了回音之后,赵苏也不生气了,把所有的公文一叠撂一叠,拿出了群臣对付皇帝的法子,叫了两个书吏抱过去交给了沈瑛。

    爱管事儿是吧?那你管吧!

    赵苏决定消极怠工,有什么文书,他都原样转给沈瑛。

    沈瑛看着案头这许多文书,吃了一惊:“这么多?以前不曾见呀。”

    在祝缨到鸿胪寺之前,有骆晟那么个上司在,沈瑛也是分担了一些庶务的,干得好不好另说,但是得干。那时候可没见这许多事务。

    赵苏诚恳地说:“下官查过旧档,以前咱们鸿胪寺也没这么多的产业,大家伙儿也没得过这许多的钱粮,也不曾拿捏着许多事务,在朝上能多说些话。既得其利,便受其累。少卿,辛苦。”

    沈瑛道:“你给骆大人也这样报来?”

    赵苏更加诚恳了:“骆大人不过问这些事儿。”

    沈瑛有些不满,问道:“你给祝大人也这么报的?”

    赵苏于诚恳之外又添了许多的感慨:“祝大人自己就把这些事儿给干完了。”

    沈瑛抿了抿唇:“你今天还有什么事?”

    赵苏道:“雨水渐渐多起来了,下官去四夷馆等处看看房舍。”

    “那还不快去?”

    赵苏恭敬地一揖,从容退出了沈瑛的屋子,留下沈瑛看着一堆文书生气。

    过了一阵,长叹一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看了起来。

    干就干!骆晟丁忧回家,明日早朝,能代表鸿胪寺的就是他了。极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由自己直升鸿胪寺卿,这个,可能有点难,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即使不能,趁新上司到来之前做出些事来,落到陛下眼里,也是升迁的资本。

    沈瑛挽起袖子。

    ……——

    皇帝根本没心理会他,皇帝也有许多愁,正在昭阳殿皇后那里说话。

    不像有些皇子那样,活到四十岁已经死过两次老婆了,现在的皇后与他是结发夫妻,年纪相当,皇后的鬓边已有了点银丝,有一张圆满的脸,五官很耐看,不惊艳,看着这一张脸说她是皇后,绝不会有人诧异说“看着不像”。

    皇后虽不太懂“皇帝”,却很了解丈夫的过往、熟悉他的习惯。皇帝来与她说话,必是遇到麻烦事了。

    皇后问道:“今□□上又怄气了?”

    皇帝有点委屈:“我怎么觉得这个天子做得还不如做藩王时自在?”

    那是因为你做藩王的时候不自在的事都是我们在办!皇后腹诽。

    皇帝不是恶人,与她也相敬如宾,新婚那几年还有点郎情妾意的味道。可哪怕是皇子,也是要过日子的。赵王上头有太子,纵使不理庶务也没什么不好但王府里的生活总是由许多庶务组成。赵王有许多的僚属,却也代替不了一个女主人的操心。举凡家务、交际、王府的收支……等等,都是王妃在做。

    这便养成了赵王有事的时候会找王妃拿主意的习惯。

    见皇后没有马上说话,皇帝自己说了下去:“你也觉得麻烦,是不?”

    不不不,我觉得现在挺好的!皇后心想,我儿东宫也有人襄助了。

    她也有些感念丈夫,这是一个喜好文雅的人,也爱过几个美人儿,倒始终给了她王妃的体面。

    皇后轻声道:“慢慢来,事缓则圆。”

    丈夫以前是没有经过要“从头开始”的,她不一样,她做过“新娘”。对着一个陌生的王府,夫家什么都给这府里配齐了。她一个生人进去就要当家,可也经过些事的。有时候“为难”都摆在了明面上,丈夫还是看不出来她被人晾着了。害!不提也罢。

    皇帝道:“都这么说!可哪里像个皇帝了呢?他们总是让我迷惑!他们怎么突然就变了呢?”皇帝诉说着自己的困惑。立太子的时候,明明是满朝文武、亲贵重臣都在支持他的,怎么一到当了皇帝,这些人就又开始一起难为他了?

    皇后道:“可见大臣们还算知道些好歹,您一向谦冲平和,细水长流本是您的长项。”

    皇帝道:“我竟不知道,做皇帝是这么的难。”

    皇后道:“你都瘦了。”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那一定是气的。”

    皇后要接话,看到儿子来了,道:“大郎来了,有什么事儿你们父子商量,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别叫人再说我干政,他舅舅不争气,叫我面上好生难看。”

    皇帝道:“那件事你莫往心里去。有我。”

    太子进来给父母行了礼,皇后招手:“过来。”

    太子没有往皇后身边靠,而是先问好,关切一下父母,再说:“阿爹、阿娘,儿有件事想请示。”

    皇帝问道:“什么事?”

    “驸马殁了,我想带阿姳回去看一眼。她年纪又小,实在不忍心。”太子说。

    皇帝道:“去吧。”

    皇后道:“去看看就回,早去早回。她年纪小,不要在那样的地方多停留,免得冲撞了。她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上炷香,告慰亡者也就够了。你们在那里耽搁久了,反而给人添麻烦。人来人往的地方,对你们也不安全。”

    皇后絮絮地说了不少,又让自己的宫女取奠仪赐予安仁公主。

    太子一一答应了,看父母没有别的吩咐了,谢过了父母,回去让东宫准备,同时通知安仁公主府,他们明天会去致奠,告知了时间,让府里准备好。

    太子夫妇第二天会到的消息传到安仁公主府,府里又是一阵忙碌。太子夫妇过来要有停驻的地方,随行的人都要有安排。公主府接待上是熟练的,然而正在办丧事,再添这一项,也弄了个手忙脚乱。

    两座公主府联在一起,地方是足够了。当下决定,太子夫妇到了灵前致奠之后,退到永平公主府来歇息。一则这里比隔壁清净一点,二则骆姳也好与父母说说话。

    永平公主府也更忙了,统统是公主府在操办,骆晟得到隔壁,他是孝子,得在灵前与吊唁的宾客周旋。

    祝缨不等落衙就派了牛金先去府里传话,把自己的那一份奠仪给准备好,顺便把祁泰的那一份也给出了。特别叮嘱:“告诉青君与三娘,要比常规的厚一倍。记着了,是给骆大人的,不是给公主的。”

    骆晟是她和祁泰的前上司,就得比常规的奠仪要更厚一点。还得咬死了,这是与骆晟的交情,跟什么公主没关系。

    祁泰不好意思地说:“又要劳大人为我操心了。”

    “顺手的事儿。你要真不好意思,把祝文她们好好再教一教,就真学不会?”

    祁泰的脸苦了起来:“我一向不觉得算账有多难,看到了他们才知道,这事儿竟然还要天赋!”

    祁泰一年老似一年,项乐、项安又是项家人自有产业,祝缨近年来也是尽力想自己培养出几个账房之类。她有人,也花钱费力地让他们学,效果却不太好。

    一个巫仁,那是撞大运撞上的,人家正在别业里帮忙呢,也不能调过来。

    一个阿金做买卖是有头脑的,但是项安养大的。

    此外还有一个祝青君,祝缨最喜欢的孩子是苏喆与祝青君两个。苏喆,打一开头有点儿必须喜欢的意思,后来才渐渐处得好了的。祝青君是见面就喜欢的,所以祝缨希望她能多学些东西,祝青君学得既多,精力有限,年纪也还小,与苏喆一样,她在算账上也只能算半个。

    其余祝炼尚可、林风勉强。

    祝缨把主意打到了府里这些随从的头上,二十个随从,男女各一半,最后只有两个半个学得不错。二十个人,教了之后也都识数,会做一些算术,但是要到能给她做假账的水平,就只有两个半了。一个男的,一个半女的,说半个是因为此人算术极好,但心思在土方、在计算、在算历法、在等等,就是不在做账上。

    祁泰又不是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老师,有天赋的,他能教好,资质一般的,有祝缨的规矩在,能混个勉强,再差的就实在回天乏术。一个老师,比大部分的学生还愁上课。

    每次看着祝缨薅全府上下的人“还功课”时,第一个想跑的就是祁泰,学生太丢人了,不好意思了。

    祁泰非常的不明白:“大人,别人家养儿子也不见得这么上心,您这又供吃穿又供学的。要不,咱们就拣能教的教?”

    祝缨道:“他们有那么糟吗?从别业里挑人的时候,脑子不灵的我都没带啊。”当时想上京之后的麻烦一定很多,迟钝是会丢命的。

    “那……差不多得了。”

    祝缨道:“好吧,安排他们学点儿别的。我看都还能用。”

    “哎!别叫我再教那些就行。”

    祝缨笑道:“一会儿咱们同去。”

    “好嘞!”让祁泰自己去吊唁那可难为死他了,拖着拖着他可能就不去了。跟着一起那可太好了。

    落衙之后,两人稍作修整就去了永平公主府,奠仪奉上。

    史胤接着了,轻声说:“大理恕罪,明日东宫伉俪要来,府里有些忙乱,不周之处还请担待。我们驸马在那边府里。”

    祝缨道:“遭逢噩耗,府上已是井井有条了。上表了吗?鸿胪寺来人了吗?”

    史胤道:“驸马的奏本已经上去了。”

    祝缨点点头:“我去那边。”

    史胤派了人,将祝缨送到灵前,他自己又去应付别家贵宾了。

    祝缨把两府的忙碌看在眼里,又见着好些官员过来吊唁,人来人往的,老驸马这一死,倒能看出些东西来。沈瑛、赵苏等人都来了,祝缨又与鸿胪寺的旧识们聊了几句,才到灵前拈香。

    安仁公主不在前面,骆晟带着弟弟、儿子在那里应酬,他头发凌乱,眼圈儿发红,颇有些楚楚风致。

    祝缨说了一句:“节哀。”

    骆晟道:“我如今是不知所措。”

    “您必是知道的,只要您慢慢想。”

    一两句说完,祝缨闪到一边,把骆晟让给其他人。眼看沈瑛与骆晟也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司仪令跑了过来,与沈瑛低语。

    司仪令的样子很狼狈,帽子也歪了,头上直往白烟。祝缨又往一边撤了撤,与同样过来吊唁的陈萌说话,陈萌道:“甭看,他又没分清主次。”

    “啊?”

    陈萌道:“必是想着鸿胪寺,忘了老驸马是谁!安仁公主家,他不得亲自过来操持么?安仁公主是个什么人物?她好好的时候就好强,又不爱体谅人,现在没了驸马,鸿胪寺就派个司仪令过来应付?”

    祝缨道:“你现在说这个也晚了,下回早对他说才好。”

    陈萌道:“也得听啊。他一门心思想的是光耀门楣,真怕他走火入魔。”

    “嘘——”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住了口。

    陈大公子打小对内宅心思拿捏得比妇人还要准,这回又被他说中了。司仪令是被安仁公主发作了一通之后赶过来的。

    公主府有自己的一套属官,办个丧事他们也能办得出来。安仁公主死了丈夫,当头一棒也是有点懵的,到儿子回来,又说了丁忧的事,没多久又有太子要带骆姳吊唁的事,安仁公主脑子里塞满了这些事。

    等把这些事弄完,她看到了司仪令——这人她不认识。司仪令在鸿胪寺的地位就不算高,没人提携也到不了安仁公主面前,沈瑛把他派过来襄助丧礼,他来了就与家令调协。忙了半天,被安仁公主撞到了,正想表个功。

    安仁公主愤怒了:“鸿胪寺这是要造反吗?派个司仪令就打发了我?我儿还是鸿胪寺卿呢!少卿呢?!他人呢?这就敢瞧不起我了吗?”

    劈手夺过道士手里的拂尘就朝司仪令扔过去。道士正念经做法事,突然两手空了,经也唱不下去了。司仪令见势不妙,也不想为沈瑛扛这个雷,撒腿就跑:“下官这就去找沈少卿!他这会儿也该到了!”

    沈瑛一听这么说,就知道事情大了!

    他转身去看骆晟,才开了一个头:“驸马恕罪……”

    安仁公主就派了人来叫他过去理论,陈萌见状,只好也过去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安仁公主的家令是不太怕人的,道:“我家驸马,鸿胪寺不该就派司仪令来就打发了。”

    骆晟道:“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生事了。这么些人在看着呢!明天太子还要来,闹起来像什么话?光华,你且回去。”

    沈瑛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陈萌把他拖走了。出了大门,陈萌才说:“您怎么开罪起她来了?”

    沈瑛也委屈,他道:“司仪令也不委屈她呀!虽说老驸马的事该着我来,可操持丧事的细务,还是要司仪署办的嘛!如今鸿胪寺只剩一个我,我要来了,鸿胪寺交给谁?倘或陛下再有召,怎么是好?”

    陈萌道:“写个公文,让司仪令带过来,告诉公主,您在为她的儿子收拾烂摊子。这丧事儿她想办成什么样、要鸿胪寺做什么,只管提!给个文,鸿胪寺能办的,都给办了,办不了的,为公主向上面请旨。”咋这么费劲呢?安仁公主就是矫情,你难道不知道?

    不用说,这舅舅一准是想着死了正室自己能当家了,忘了上头还有两重婆婆。

    陈萌道:“您明天,一定要先把这场丧事办好,先干事,要准备的都准备了,捧到安仁公主面前。再向她解释,您已经在做。”

    沈瑛无可奈何地道:“知道了。我总也算朝廷大臣,被公主呼来喝去,真是没意思。”

    “现在就别说这个了,她是先帝的姐妹,是君。这几天,您先别管别的了,把她应付了吧。她,不好弄。”

    陈萌朝天翻白眼,他舅说的也不算没道理,可皇家不跟他们讲道理啊!安仁公主只要不谋反,永远能骑在大多数的大臣头上作威作福。满朝文武,她不敢招惹的人也没几个。

    沈瑛道:“知道了。”

    ……——

    次日,沈瑛早早地进宫上朝,头一天计划的露脸全忘了。只想着一会儿如何应付安仁府的事。太子要去吊唁,不为安仁,也为太子,得把这件事办妥。

    好在这是他熟悉的领域,腹稿打好了,就等太子提问了。

    哪知漏算了一件事,老驸马死了,皇帝为他辍朝,今天没有朝会。皇帝只召了丞相、六部九卿等拢共十来个人开个小会。

    沈瑛起了个大早,会没了,他一头扎到鸿胪寺,回房就看到堆积的公文。他叫来赵苏:“老驸马殁了,我得亲自去瞧瞧,不能叫人说人走茶凉,儿子丁忧了,咱们就不管人家父亲的事了。这些,你来办吧。”

    赵苏不动声色:“是。”

    沈瑛着手办审查驸马的丧事,正准备着,皇帝那里派来了杜世恩,问他:“驸马过世,朕心悲痛,尔为何荒唐懈怠?”

    沈瑛更委屈了:“臣不敢。”

    杜世恩道:“陛下说,沈瑛,把心放到该办的事上去。做大臣的,怎么能疏忽呢?”

    沈瑛又肃立听了,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杜世恩面无表情地走了,沈瑛难过得要死,憋憋屈屈地想作诗述怀了。

    杜世恩回去复旨。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

    说着,将手里的奏本往御案上一扔,又问:“太子已经出发了吗?”

    “是,方才东宫来报,已经动身了。”

    皇帝道:“你再去一趟安仁家,唉,从内库里拨吧,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杜世恩看了一眼奏本的封皮,道:“是。”

    今天的奏本里有一本是安仁公主的,还是府里人代笔,口气却全是安仁公主的模样。安仁公主上来就哭,说自己“寡妇失业”谁都能欺负她了,她真是太惨了。丈夫才死,鸿胪寺就挤兑她,该少卿来的,派了个司仪令来敷衍。都说人走茶凉,真是世情冷暖啊!

    点名骂沈瑛全家,说这玩艺儿果然是个囚徒出身,人事儿不懂!不配做大臣!骆晟还是他上司呢!就轻狂发癫,藐视上司,想着把鸿胪寺攥手里了?做梦呢吧?

    最后点题,求您给我主持公道,给我驸马的丧礼场面大一点“哀荣”,这丧葬费得再多给我些吧?太子妃的娘家,办事不能寒碜了。另外,我一个寡妇,娘家人儿不得再多给我点儿养老钱吗?再求点儿钱和地。

    皇帝看这奏本的时候,当时脸就不太好看,派了杜世恩去骂沈瑛一顿,接着又如了安仁的愿。

    杜世恩又跑了这一趟,给足了安仁公主的面子,安仁公主心里痛快了,方才不闹了。安仁公主上了个谢恩的奏本,感谢皇帝对她一个老寡妇的照顾——这是后话了。

    安仁公主府丧事还没办完,皇帝就恢复了朝会。

    积压了几天的事务,这一□□上的事稍多。皇帝听得有点打盹,这些事,与下面写给他的那些“实务纲要”好像有关系,细细一品,又合不上。

    想打哈欠的时候,就见沈瑛出列,向皇帝提议:“如今东宫完备,陛下之次子业已长成,请为其开府。”

    皇帝不睏了,觉得沈瑛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他微笑着问:“众卿以为如何?”

    不如何!

    政事堂对这个事不太积极,御史另有意见。

    余清泉出列道:“陛下,东宫何曾完备了?如此仓促,好似为了给藩王开府随意应付的。东宫,国之储贰,岂能敷衍了事?”东宫这一套,全配好了得小半年,这样仓促余清泉觉得很不好。

    他与冼敬都是王云鹤门下,他比冼敬小一辈儿,他的老师去年死了,临死前把他托给王云鹤和冼敬。王云鹤忙得要命,冼敬就抽空关照他一些。因此余清泉知道,詹事府刚有个架子还没走上正轨,且这东宫的人员也很杂,都还没理顺!

    这个时候给皇子再开府?那不行!怎么也得等东宫稳一稳,至少明年。那时候皇次子也才十五,急什么?

    皇帝皱眉,太子的舅舅、皇后的哥哥穆成周高兴了,他踢了踢身边的人,身边那位也出列,道:“臣以为御史有理!”

    沈瑛有点尴尬,李侍中道:“御史勿妄言!是三师三少不好?还是詹事不称职?”

    这一边骂沈瑛“谄媚”,那一边骂余清泉等人“谵妄”,政事堂与六部九卿等都没下场,倒是下面一群人吵得激动。

    由动口而手舞足蹈以壮声势。其中一个郎中挥手臂的时候忘了手上还拿着个笏板,把对面的人给刮着了。

    这就是下战书了!

    时隔不到一年,朝堂之上又打了起来。

    祝缨摸了摸腰间的笏囊,没出手。阮大将军这回有经验了,奏道:“陛下,请宣禁军制止。”

    “准了!”皇帝青着脸说。

    南士

    禁军的靴底奔跑时发出的擦擦声,身上的铠甲随着动作发出的尖一点的声音,禁军们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们冲进殿内,打架的人就开始往两边撤了。

    沈瑛算是“始作俑者”,脸上又挨了两下,余清泉年轻腿脚好,不但躲闪及时还趁乱踹了别人好几脚,自己却毫发无伤。

    禁军将打架的人隔开,皇帝冷着一张脸,道:“不成体统!御史大夫!”

    王大夫出列上前:“臣在!”

    皇帝指着下面这些人,问:“此当如何?”

    王大夫自己不回答,点名了殿中侍御史来回答这个问题。按照规定,就是都记下名字挨个惩罚。御史回护自己人,顺便把沈瑛给摘了出来,认为他们俩还只是“论事”,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动手的人。建议,照着上次朝会斗殴的结果来办。

    上一次是一片朱紫互殴,这一次紫衣不下场,红衣之中又掺了好些个青绿色。

    一群朱紫,罚也有限,也不伤筋动骨,大部分人是写了个谢罪折子了事,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继续秉国。如果比照着旧例来,今天大部分人能够逃脱。

    皇帝气道:“明知故犯,还能宽宥么?!”

    王大夫建议,让这些人都停职反省。

    皇帝认为余清泉也出脚了,得回家吃自己。王大夫道:“陛下,御史不能因言获罪。”

    此言一出,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皇帝不好坚持:“回去闭门思过!”

    王大夫又问:“那要思多久呢?没有永远呆在家里的道理。”

    皇帝只好说了个“一个月”。

    有了余清泉打样,则参与殴斗的其他人就都不能得到比余清泉更轻的处罚,王大夫道:“动手的,官降一级,也都闭门读书去。”三个月。

    皇帝道:“就这样吧。”

    他往下一看,也有些灰心,不禁想:先帝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么?他是怎么做的?

    想了一阵,发现印象中自己记事起,先帝就基本能控制朝局了,至少不会这么混乱。直到先帝晚年失明。

    皇帝道:“散了吧。”

    群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有刚才吃了亏的,还远远地对刚才的对手叫骂:“必要与你分个高下!”

    “分就分,怕你不成?你说个地方!咱们接着打!”

    随后,被各自的上司骂回去了。

    祝缨见状,对林赞、施季行使了个眼色,三人带着大理寺的人飞速地溜了。

    回到大理寺,祝缨开了个晨会。现在大理寺的事务比办鲁王案时少了许多,祝缨开始着手复核旧案:“不要积压,免得以后再有大案又要手忙脚乱。各领几个州县,核吧。”

    “是!”

    祝缨又让日常事物给林赞处理,再叫过施季行来,与他详谈。

    施季行心道:难道大理寺又要有什么大事么?没听说啊!家里阿爹也没提过。

    两人到了祝缨的屋子里,没在正堂坐,祝缨请他到旁边的坐榻上对坐,说:“陛下命写的大理寺条陈写完了。”

    “是,已经呈上去了,没听说陛下有什么抱怨。”

    祝缨道:“你再写一个,不是交给陛下的。你自己写了自己看,对大理寺的职司、各项事务等都要有个数。在自己心里过一遍,再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别拿会典之类的东西来敷衍自己。”

    施季行年纪比她大,但口气很礼貌,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交给陛下的交了,咱们自己呢?得心里有数。看今天这架打得!一年之内很难平息了。大理寺怕不能置身事外,你是少卿,得把得住。再抽空一些近期的案子和往年大案看一看,现在辛苦一点,后面省事。”

    施季行道:“下官明白了。”

    祝缨请他喝了茶,施季行便回去忙了。祝缨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纸来,在上面画满了圆圈,每个圈里都写一个名字。标了刚才打架时的站位。

    只要不瞎,刚才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尤其是打架,各人的站位就能看出亲疏远近。紫衣没什么人下场,动手的这些人里也不是两大派对殴,而是分成几块。

    先帝系、今上系、太子系、“与国同长”系、仕林派、散户,都各有一群人,这些人又与地域同乡之类的分类交织在一起。

    祝缨自认是个散户。

    对了,先帝诸子都还在,除了鲁王,别人的势力没有大的损伤,他们又是一股势力。

    先帝在世的时候都还安分,分类只是分类,现在都破土而出,成了山头。

    王云鹤狠一狠心,凭威望凭手段,或许能大权独揽、尽快平息。但如果那么干了,就不是王云鹤了。他必得是在维持皇帝体面的同时再做事,这就会慢。

    一旦有摩擦,御史台肯定很忙,而大理寺也不得闲。

    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子振作起来,早点养出自己的势力,甭管什么派系都能压得住。

    祝缨将纸团了团,烧了。

    ……——

    午饭之后,大理寺迎来了一位稀客——王大夫。

    王大夫掌御史台,待人却和善,笑吟吟地说:“老了,觉少,冒昧过来,没耽误子璋休息吧?”

    祝缨笑道:“我正愁着没人说话呢,您请。”

    两人坐下,王大夫打量了一下屋子,道:“子璋这里看着清爽。”

    祝缨道:“这几天才收拾完,头先到处都是卷宗,乱七八糟的。”

    王大夫道:“鲁逆案办得这么紧,可是忙坏了吧?又不得不尽早平息,子璋辛苦。”

    “这阵子谁都不得闲,也不独我一个人。王公也受累了。”

    “哎~我先前还真不累,不过,就快了。你干前半截,我干后半截。”

    “哎哟……”祝缨说。

    王大夫点点头:“大理寺狱,得给我留些空房,我要关人。”

    祝缨道:“要多少?总不能一总都关了吧?那动静也太大了点,着痕迹了。”

    王大夫道:“慢慢来,男监女监各留个三、五间就够了。地方有远有近,就算拿了人,往回赶也是有早有晚的。”

    祝缨道:“好。包在我身上。”

    王大夫又缓缓地说:“又会出一些不错的缺,子璋如果有意,可不要错过了。我今看中了一个,子璋有没有合意的?”

    祝缨道:“您尽管办。”

    “诶~咱们还是先商议一下,错开来的好。子璋看呢?”

    祝缨道:“好。”

    王大夫说:“散朝后,陛下召了我去,给了我三个名字,让我派人去查一查有无不法之事。我还记得这几个人,像是依附过鲁逆的。”

    祝缨道:“鲁逆案已经封档了,在我这儿已经过去了,原来到了您那里。”

    王大夫笑笑,说自己看中了一个五百里外的府,想安排自己的儿子过去。祝缨道:“那就先恭喜了,到时候我只管去府上吃席,我不喝酒,但饭菜要好。”

    “那是自然!”王大夫说,“我已派了几个人出京拿人了,此事须与吏部讲一讲。子璋,同来否?”

    祝缨笑眯眯地:“求之不得。”

    两人一同去吏部,此时不冷不热,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适。王大夫道:“只盼能早些安静下来才好。”

    祝缨道:“再闹腾,也不会比去年末麻烦的。”

    王大夫道:“比最差的强,也不能就说好了。哎哟,陛下的儿子们也快长大了。”

    “东宫名份早定,倒是不愁。”

    “在子璋这个年纪,能这么沉稳的人可不多呀。”

    祝缨道:“打小我就知道,着急也没用。”

    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到了吏部,吏部也比先前安静了,但是气氛却比较紧张。祝缨知道,这是因为姚尚书自己也不太安心。姚尚书算先帝派的,真正的先帝自己人。可惜,先帝死了。现在最不安的就是他们。

    看到王大夫与祝缨带点闲适的样子,姚尚书心里甚至有了一点点的嫉妒。王大夫与郑熹、郑侯等人一样,只沾了一点先帝的边,他们自己本身就有挺大的势力。祝缨成分复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皇帝登基中出了力,是新贵。

    俩都比姚尚书从容。

    姚尚书这几个月都很紧张,尽量多给自己人留些后路。

    三人见了面,先是寒暄,然后是王大夫说明来意。

    姚臻笑问祝缨:“接下来会有什么人,我不一定知道,王大夫或许能知道,你现在是一定已经有数了的。”

    祝缨道:“陛下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姚臻道:“那件事过去了,别的事呢?不能因为附逆,就把做过的恶事统统一笔勾销了?这不好吧?附逆还有这好处?该问还得问不是?”

    祝缨道:“我也不知道陛下会追责哪些人,档也已经封了。不过我想,哪些人平素与鲁逆走得近,这个大家应该都看在眼里的。比如……”

    她简单说了几个名字。

    姚、王二人都点头,王大夫又说:“膏粱之地,竟让这样的人去掌管,实在苦了百姓,又误了朝廷。该早日换上体恤下情的人。”

    三人又分了分名额,全占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仨完成了一次勾兑。祝缨原不打算马上伸手的,现在也说了一个县——给顾同准备着。

    这个县离京城比小吴还要近一些,是个上县,她对姚臻道:“就他了。”

    姚臻道:“好。”

    三人都比较满意,各自散去。

    …………

    祝缨回到大理寺狱,便下令将男、女监各收拾出五间囚室来,里面的用具也给准备好,预备给御史台的人用。

    没等来囚犯,她调的几个学生来了。

    这一批都是早期福禄县的县学生,散在外面或做官丞或做主簿、县尉之类,正在苦哈哈地熬着资历。一入官场深似海,八、九品的小官儿,跑官都很为难,绝大部分这个品级的人摸不到吏部的门槛,只能在本州里巴结刺史府的司功等人。

    做百姓的时候,看着一个“官身”就觉得了不起,等到自己做了官,才知道在官场上这就是个虾米。

    不做这个官呢,又十分可惜,确实有利。大丈夫建功立业,总比老死乡间强百倍。

    就这么不上不下地熬着,偶尔也会想起提携他们的祝缨。无奈离得太远,现管着他们的是顶头的州府官员。

    突然之间,皇帝成了先帝,太子成了皇帝,人人心神不宁。

    更突然的,大理寺给他们调过去做官了!

    四人哪敢怠慢?手上的公文一交,拿了张收条就打起包袱连夜赶往京城。四个人路程有远近,到得也稀稀落落的。

    第一个到的是赵振,祝缨调他来做主簿,从七品,是实打实的升了。他一路兴兴头头地赶到了京城。跑到祝家老宅去,却发现是祁小娘子住在那里。两人也认识,赵振让随从打开包袱,分一份礼物给祁小娘子。

    祁小娘子道:“你带这些都是孝敬大人的,又分我们做什么?少了一分,也不好看。”

    “害!我听说了你们也在京里,本就准备了你们的一份儿。可怜我也不得自己做主,莫要笑话寒酸。”

    祁小娘子道:“那我就留下了。大人搬了新府,不过要到落衙后才得见呢。我叫人带你去。”

    “好嘞!谢嫂夫人!”

    祁小娘子嗔道:“都说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也油嘴滑舌了的?”

    赵振道:“离乡三千里啊!”赵苏都变可爱了呢!

    他于是又去祝府,祝府里的人也认得他,又是一番相认。到得祝缨落衙回来,赵振忙上前拜见:“大人!我来了!”

    又忙解释:“大理寺在皇城里,我两眼一抹黑,也不认得道,怕叫人瞧了笑话。并不是故意疏忽公务。”

    祝缨道:“哦,那今晚就先住在这里,明天你随我去吧。赵苏也在京城,明天见一见。”

    “是。”

    当晚,赵振就在祝府蹭饭了,刚开席,赵振道:“看着邸报说大人升了大理,只恨离得远,不能到贺。现在可算有机会啦!”

    祝缨道:“你们不用与我讲虚文。过几天,还有几个人会陆续到,以后你们都是同僚,要彼此扶持才好。”

    赵振请教是何人,祝缨都告诉他了,赵振喜道:“都是少年同窗,可惜我在县学里的日子不太长,后来就与他们分开了。才到府学的时候,学里的人还瞧不上我们福禄县来的呢。我那会儿总想家。后来好了!您来了!我就知道,有大人的地方,我就能有好。”

    “莫要高兴得太早,在我手下是要认真做事的。”

    赵振拍胸脯保证:“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接着,又很小心地说:“大人,就是……”

    “什么?”

    “顾同,他还好吗?”赵振说,“我们那些同窗里,他是最聪明的。以前,不是也挺好么?那个……”

    祝缨道:“你倒还念着他。”

    “同窗么,小时候也一起长大的。”

    “哎哟,那这回可没他。”

    赵振就不催问了,他给顾同提了,大人一向有主张,现在没安排,那就是不合适呗。大不了,过一段时间他再给顾同提一提。

    比起赵苏,赵振是更喜欢顾同的。

    吃完了饭,赵振被带到书房,祝缨向他讲了他之后的职责之类。比起施季行,祝缨对大理寺可谓熟悉了,那是闭着眼睛都能生活的地方。赵振是主簿,光看纸面上的职责可以当个木偶,但是祝缨让他“万事留心”。

    赵振道:“我将每日经手的事件,都记下来。”

    “有点意思了。原主簿升了要到外地赴任,趁他现在还在大理寺内,你明天与他办交割。”

    “是。我会向他请教的。”

    祝缨又问:“打算住在哪儿啊?”

    赵振道:“京城米贵,俸禄也不太多,先不想着买房。我想先看看会馆那里有没有房舍可以长赁,如果没有,就先寄居一阵子,慢慢相看租间屋子。”

    以他对祝缨的了解,有祝缨的地方属下的日子都不会难过,一定会有额外的补贴。俸禄加上补贴,就能租不错的房子、存一点积蓄了。

    祝缨拉开抽屉,取出一串包在纸里的钥匙:“大理寺在京中安排了宿舍,专为管待外地的同僚。钥匙你拿好,地址在上面,你可住在那里。过几天他们三个到了之后,你领他们去。”

    赵振喜出望外:“是!”

    “张、范二人在鸿胪寺,住鸿胪寺的宿舍,与你们的宿舍离得不远,都是同乡,你让赵苏带你们见见他们。”

    “是!”

    “去休息吧。”

    “是!”

    次日一早,赵振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了。京城官员早上起得尤其的早,祝府是围着祝缨转的,祝缨得上朝,是官员里起得最早的那一批。赵振昨晚兴奋,大半夜还没睡着,才沾枕头,钟楼里的大钟就被敲响了。

    他胡乱往嘴里塞了些早饭,打着盹儿跟着祝缨去往皇城——此时天边才微微透出一点亮来。

    到了皇城外面,赵振又振奋了起来!皇城!他可进来了!

    冼敬与祝缨是街坊,今天见她带了个人来,问道:“这什么人?”

    “新来的主簿,赵振。见过冼詹事。”

    赵振忙来拜见,冼敬道:“唔,相貌堂堂。”一语也就带过了,冼敬是知道祝缨的性子,护短,也就顺口夸一句。

    祝缨问道:“余清泉呢?”

    冼敬道:“在家读书呢,正好多动动脑子。”

    “有些时候,跟脑子没关系,跟屁股有关系。”祝缨说。

    “啧啧啧,粗俗。”

    “切~”祝缨带着赵振,给禁军交代他。

    祝缨与禁军极熟,情份也不错。以前还是面上好,现在又多了一点真心。

    她审鲁王案,刺客砍了、谋逆的毒死了,唯禁军,就拿了周游及几个心腹去杀,其余士卒她都没有收押,抬一抬手,让禁军阮大将军自己处理,甚至没有与阮大将军争一下该谁管他们。

    结案的时候,又为这些人说了几句话,说他们是听命于上官,而禁军的要求就是要听命于上官,所以士卒不该为逆案负主要责任。

    最后这批人的命是保了下来。禁军都很感激她。

    她把赵振托付给禁军,赵振一应文书俱全。李校尉看了看旁的祁泰,这位也混了个眼熟了,是个众所周知的泥人。怨不得明明有他,还要把赵振托给自己。

    李校尉道:“大人放心,交给我了!保管把他们二位好好的给送到大理寺去!”

    “交给左丞,他知道怎么办。”

    “是。”

    祝缨又嘱咐祁泰与赵振两句,让祁泰陪同赵振一起。

    赵振土包子进城一般,看皇城哪哪儿都新鲜,禁军也不嘲笑他,给他办了手续,又带他去见左丞。

    左丞道:“你就是赵振?”

    赵振道:“是,正是下官。”

    左丞道:“别太拘束了,到了大理寺,就跟在自己家里是一样的。”

    又办交割,又带他认同僚,祁泰又让牛金帮赵振安顿下来。

    左丞道:“奇怪,这会儿应该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呢?”

    牛金也说说:“是呢,莫不是朝上有事?不会又打起来了吧?”

    “打打打……打起来?”赵振说,朝上打架?简直不可想象啊!

    左丞道:“少卿他们回来了,怎么不见咱们大人?”

    祝、林、施三人非常好认,祝缨是紫衣,其他两个是朱衣,远远一看,俩红的。

    ……

    祝缨是被皇帝留下来了。

    散朝之后,皇帝将她与丞相一起留了下来,祝缨猜了几种原因,等着皇帝发话。皇帝先与丞相说了一点国政,他没有提给次子封王的事,但是提到了要整顿一下纪律。丞相们也都同意了。

    接着,皇帝说:“骆晟丁忧之后,鸿胪寺只有一个少卿,如何使得?须早日补上一个。卿等有何人可荐?”

    刘松年不说话,一副已经休致了别烦我的样子,施鲲刚要开口,皇帝忽然问祝缨:“你是鸿胪寺出来的,你觉得呢?”

    祝缨道:“鸿胪寺卿,国家重臣。”

    “说人。”

    “一则要干过实务且风评不错的,二则要品貌端方、礼仪周全外番面前可显□□风采,三则出身也要能说得过去。”

    “那么谁呢?”

    祝缨想了一下,道:“臣也只好说一些臣相处过的人,以臣之见,冷云或可胜任。”

    王云鹤皱了皱眉头,旋即松开,这个人选,不上不下的,倒是比较好通过。

    皇帝又问丞相,丞相们都说:“差强人意。”皇帝心里想是自己的女婿,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只得作罢。

    鸿胪寺卿的人选定了,皇帝又问太常的人选,冼敬去东宫了,太常的位子也空了出来。施鲲推荐了一个人——鲁刺史。

    鲁刺史在刺史这个位子上也有二十多年了,一直干得还可以。

    皇帝问鲁某的履历,施鲲也说了。皇帝不知道祝缨与鲁刺史那一段渊源,也没问祝缨,他问施鲲:“穆成周不合适吗?”

    施鲲答道:“穆成周未谙实务,不妨从副职开始做起。”

    皇帝勉强点头,又提出要让穆成周做吏部的侍郎。丞相们沉默了片刻,皇帝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丞相们勉强同意了。

    皇帝道:“那便如此吧。”

    ……——

    祝缨回到大理寺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她开了个简单的晨会,把赵振介绍给大家。然后就让各忙各的了。

    赵振干劲十足,交割、洒扫屋子,与同僚拉关系。

    落衙前,大家对他的观感都还不错,觉得他是个开朗诚实的人。又听说他是吉远府的,不少人“哦”了一声,就知道他的来历了。

    第二天是休沐日,省得请假了,赵振当晚在祝府借宿一夜,第二天就开始搬家。搬完又去赵苏家拜访,下午去了会馆,与在那里的王小娘子订了几间房:“他们不认得大人在京城的住处,也没去过老宅,我想他们应该会找来的。”

    王小娘子笑道:“要是长住,我可管不起,只住几天落脚,也不用你这些钱。都是乡亲,难道你付得这些房钱,我就付不得?”硬是不肯要。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余下的三人也陆续到了,都是先到会馆,再被王小娘子派人送信给祝缨和赵振。赵振接了人,先拜见祝缨,再由赵振带他们办手续、搬宿舍。这三个人比赵振的品级低些,都是评事。

    安顿下来之后,祝缨选了个日子,在家里设宴,将所有原梧州在京为官的人都叫到家里来吃酒。连同苏喆、林风,府里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祝缨在大理寺里“自己人”越来越多,御史台也往借用的牢房里关了三个人进去。这三个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由这三人又牵扯出他们治下的属官一些贪渎、行贿的问题。

    王大夫给祝缨抠了个县令的窟窿出来,姚尚书抬笔填上了顾同的名字。

    赵振从赵苏那里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心道:大人就是有安排的!

    祝缨的府上,也经常有人在门房里守着了。梧州出来的这些人,不时会往府里去。赵苏跑得频繁些,给祝缨带了一些冷云与沈瑛的趣事,他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变多了些。

    这一日,府上却又来了一个生人,拿着顾同的名帖来登门。

    府上收了帖子,让他在门上等了半天。等到祝缨回来,没吃饭就先见了他。此人二十上来,官话里带着些口音,一身绸衣,看着衣食无忧的样子。

    拜见时口称是“贡士卓珏”,原来,他是卢刺史州里选出来的贡士,籍贯是顾同治下的县。去年末到了京城,顾同想到他上京不容易,给了他名帖。

    “顾大人说,可持名帖往会馆投宿。他们地面熟。又与晚生一张名帖,道遇到难事可以来求助于大人。本不欲劳烦大人的,不幸去年先帝驾崩,考试也没了,到得今春仍无音讯。”

    祝缨道:“哦,确实,两场试都没了。你如今是在京城一面游学一面接着等呢?还是要谋出仕?”

    “小子无状,便是求一官半职,也须再砥砺自身之后,才敢妄言。”

    祝缨道:“那你不妨先住下,吏部一有选擢,我便知会你一声。保书荐书,我为你安排。”

    卓珏大喜,拜倒在地:“多谢大人。”

    吏部近期确实会有一些选擢,但不是广谕天下的。还是因为鲁王案,虽然“余者勿论”,但日常里谁是谁的人,周围人心里都是有数的。鲁王一倒,后台没了,好些人是被同僚清算的。此外还有几个胆子小的,为不连累家人而自裁了。人一死,账也就销了。

    吏部得把这些缺给填了,但又没有明示天下,只在有限的范围内有人知情。祝缨恰是一个知情者。

    卓珏不久便拿着保书,去吏部参选。知情者少,他于是被选上了个从八品的小官。

    没过多久,便有许多南方士子知道,京城有一位对南方有着深厚感情的祝大人,以前梧州干过的,愿意栽培咱。

    变化

    “又到夏天了啊。”郑熹感慨。

    他正在祝缨家里,树上的蝉鸣像是在附和他一般。这位是稀客,打从祝缨十三岁进京,他到祝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这次前来还是为了郑川。郑川乖巧地跟在父亲身后,与祝缨一同往里走。

    祝缨的家比起郑府来依旧称得上是寒酸,郑熹只简单评说了一句:“勉强够你住而已。”

    祝缨道:“够住就行了。”

    郑熹又多问祝大和张仙姑,祝缨道:“京城有点儿乱,怕惹事儿。”

    郑熹道:“再过一阵就能稳下来了。”

    祝缨知道他过来肯定不是为了闲聊,也不是为了看自己的处住,请他到厅上坐下慢慢说话。祝缨与郑熹在上面对坐,郑川在郑熹下面坐着。

    奉上茶之后,祝缨说:“难得您能得闲到我这儿来坐坐。”

    郑熹道:“哪里又得闲了?各派闹得乱七八糟,御史台见天的拿人,京城怎么会安宁?”

    “那就是有事了?”

    郑熹点了点头,问道:“你可还记得彭思劭?”

    “哦,跟鲁逆有些牵连,接下来是办他吗?怪不得王大夫长用着几间牢房,总也不还。竟是还没个完。”

    郑熹道:“大郎要被派去查他了。”

    “这一趟不远不近,倒也合适,”祝缨看了看郑川,“就是现在出门路上热了点儿。”

    郑川道:“是我自己求的。”

    郑熹道:“我也答应了。趁年轻,是该多干些事。总在京城里熬着,反而不美。”这是他自己的经验,因为出身与能力,他早早地就成了大理寺卿,接下来的日子竟过得并不顺利。回头一看,觉得实务还是干得少了。

    别人羡慕的“积累”是权贵人家父祖的努力,郑熹羡慕的积累则是个人的经历。有时候他也问自己,如果让他走祝缨的那条路,他愿不愿意?他想他也不会拒绝。祝缨外放十几年,辛苦,但绝对值得。

    他就不肯让儿子再掉在他掉过的坑里,即便是在御史台,也得让儿子干点实务,锻炼一点能力总是不会错的。

    祝缨道:“那就没问题了。”

    郑熹道:“我有问题。”

    “诶?”

    郑熹道:“彭思劭,你必是查过了。”

    祝缨道:“对,吏部、户部有关他的,我都调了档。又翻拣了他任内报到大理的案卷。不过没有派人去细查,卷面上看,倒也合格。陛下又放了话,余者勿论。我就把卷宗给封了。您要用呢,我一会儿默出来,明天早上给您。”

    不用郑熹说,郑川就离座长揖:“多谢三哥。”

    郑熹对儿子说:“阅后即焚。”

    祝缨道:“那别的我也就不多啰嗦了,纸上写的,与实际见到的,总会有些出入,自家当心。”

    “是。”郑川说。

    郑熹自嘲地笑笑:“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去梧州了,现在他出门,我还要不放心。”

    “我去梧州的时候您也没少关照我。他这是去捅马蜂窝了,是得小心点儿。”

    郑熹道:“你这些日子安闲,倒是对了,我瞧着政事堂又要干什么事了,不会太平。”

    “您是说——”

    “王相公没拦着陛下暗中清算,必有他自己的打算。我看他这是要借机整顿地方了,梧州要是有人来求到你面上,你斟酌好了再去讲情。”

    祝缨道:“梧州还行,王相公没有那么严苛,吉远府那儿有些小毛病,免不得,但不值得朝廷大动干戈。我看,他不过‘趁人病、要人命’,陛下在前面清算官员,他在后面清算当地的风气。借着陛下给他开路呢。”

    郑熹道:“端方君子也有城府啊。”

    “没有城府,则君子何处安身呢?幕天席地,不成野人了?”祝缨笑着说。

    三人闲聊,主要是祝缨与郑熹聊,郑川在一边听着。他们又说了些郑党的话,郑熹与祝缨商议要不要把舒炎也趁机往远处放一放,顺便可以升一升?

    祝缨道:“他在新丰县做了有些年头了,也是时候挪一挪。只是这个清算的时候,他不能把握得好度?地方上盘根错节,妥协了,他能安稳呆着,对上头不太好交代,干得太狠,地方士绅也不是吃素的。”

    郑熹道:“我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要是能历练出来,那就是脱胎换骨了。在地方上受一受累,遇事的时候想的都不一样了。”

    郑熹道:“那就是他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下郑党的其他人,邵书新的儿子也安排上了。郑熹又抱怨:“穆成周也要安插党羽,东宫那里也四处联络,死了一个鲁王,都抢着吃肉。不够吃。”

    祝缨道:“那就各凭本事反正,您不会吃亏的。”

    “但愿吧。”

    祝缨于是问道:“刘相公要休致,我看施相公也有退意了,政事堂是会补人的,眼下配进政事堂的人,可不多。您——”

    郑熹摆了摆手,带一点矜持地道:“我呀,还差那么一点儿呢。”

    祝缨道:“我倒还奇怪,您那一点儿去年末已经补齐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哪里齐了?”

    “陛下的信任。”祝缨说。有能力的不一定能做丞相,但得不到皇帝信任的,一定做不了丞相。除非皇帝不得不给这人加九锡,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郑熹早早与赵王有勾兑,在鲁王谋逆的时候又被派去迎接太子还宫,半年来又兢兢业业,没有把皇帝欺负得太狠。在现在皇帝位置上,出于平衡考虑,刘松年是先帝系、王云鹤和施鲲算是仕林。郑熹是勋贵,与皇帝关系还不错,怎么也该引入一个他。

    其他条件相对于“信任”反而不那么重要了。祝缨算着,怎么着也该轮到郑熹做丞相了。

    郑熹笑笑:“有什么好急的?我现在管着京兆也挺好。”

    祝缨也就不再提了。

    当天,祝缨设宴招待郑家父子,郑熹看到了苏喆和祝青君,听到祝青君的名字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看一下这孩子的年纪,觉得不太像是祝缨的女儿。祝缨对他讲是花姐的学生,给她一个姓,在当地不受欺负。

    郑熹道:“又心软了。”

    祝缨笑笑:“大姐说心比我软得多了。”

    郑熹知道祝青君也是学医之后,说:“不错。”他有心问祝缨成家的事,不娶妻,纳房妾也是好的。三十好几了,不想着留后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

    吃过饭,郑熹与郑川回家,祝缨送他们出门。

    父子俩有了点酒,坐车回去的。车上,郑熹接过热毛巾擦脸,对郑川道:“以后对他要更加礼貌。”

    “是。”

    “世事难两全。一个人,想要他能干,就不能要他万事都能你听的。想要他听话,就别指望他能干。只能取其一。不要用看庸人的眼光去评价能人。”

    “是。明天拿到卷宗,临行前我还想再来请教一些事,可以么?”

    郑熹笑笑:“我管得你太多啦,也不必事事都问我。想做就去做。”

    “是。”

    父子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回到了府中。

    那一边,祝缨回来把彭思劭的材料默写了个大概。彭思劭就是之前太子到大理寺的时候感慨过的那个人,有能力,但不幸站错了队。

    次日,把写的东西交给郑熹,郑熹就去打发儿子准备了。

    等到落衙,她就赶去了王云鹤家。

    王云鹤愈发的忙碌,听说祝缨过来,道:“大理寺近来没什么事吧?请进来吧。”

    祝缨又进了王云鹤的书房,这书房比之前有了一些改变,一侧的墙上挂了面舆图,上面标了几个圈。

    祝缨往图上看了一眼,王云鹤也不隐瞒,问道:“如何?”

    祝缨道:“在您面前逞心机是自取其辱了。地方都不错,您是想借着陛下动手趁机做些事情,是也不是?是想变法吗?”

    王云鹤道:“胡说,怎么就变法了?我是整顿。”

    祝缨道:“那您这事儿干得可不太好,容易玩儿脱。”

    王云鹤认真地问:“怎么说?”

    祝缨道:“已经有人看出来您的打算了。”

    “那又如何?也是要做的。”

    因为是对祝缨,王云鹤又多给她解释了一些:“事情比你想得还要糟糕一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啦。这两年的财赋比往年要少,各地报灾反而多了起来。边境也不太安宁,南方还好,西番与胡人颇有些想法。现在做还能和缓些,再拖下去就只有下猛药了,到时候局面会更难看的。”

    “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换人?容易人亡政息。只有成了制度,才能持久。我不信您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云鹤狡黠地一笑:“想问我要洋洋洒洒的一篇论政若干条,那你是看不到的。那种东西,拿出来就是宣战。我不说,只做。试一试,不行就退半步,过一阵再进一步。天下,不能乱啊。”

    祝缨道:“您还卖关子。拿陛下开路,再抑兼并、清吏治,您这好像差点味儿。”

    如果是别人,做到这样,祝缨得说他有心,换了王云鹤,又觉得他应该不止于此。

    “治大国如烹小鲜。”王云鹤说。

    祝缨道:“不如先干点能看得见的,趁这个机会每年都开一次考试,给它做成惯例。”

    王云鹤道:“京城这么多人游学求官,又有多少人在吏部外面排队等着补官?就算考上了,也是排队等。为什么?”

    祝缨沉默了一下,道:“要说这个,您比我清楚。各衙司还经常不满员呢,水深。”

    到目前为止,官员推荐、荫子孙的数量是相当庞大的。拢共就那么多的职位,已经有人占了,再让人吐出来,必要招人反噬。

    老人死了,此人的家族新生的又何止一人?只会越来越多。自己还不够分的呢!一个朝廷越到后面冗员越多,弊病丛生。

    王云鹤道:“你在梧州官学不是已经试行过了?现在你举荐的多是已经考过一次了的,不过多一道举荐的手续。”

    她祝缨说:“那就把贡士与科考合而为一,要不就……三年?一任官员就是三年的嘛!定个分成。每年出缺多少,有多少由荫的、荐的补,又有多少由考的补。继续养这个读书的风气。”读书做官比看爹做官可强多了。

    王云鹤抽出个本子:“看看。”

    祝缨飞快地扫了一眼,道:“所见略同。原来您不是没有规划。”

    王云鹤苦笑:“一次将所有都改了,怎么可能?还是要一样一样的来。比起清查全国土地,这个算容易的。不养出些可以依靠的人,想清查全国,那是不可能的。操之过急是要出乱子的。得先准备人,再做事。我一人未必能成,你们要坚持下去。”

    祝缨试探地道:“当年我括隐时用的那些个学生,干得也不错,也有补了官的。他们补了官之后,自家的田也就多了起来。您说有趣不有趣?明明是想抑兼并的,结果反而又兼并了起来。就是我自己,不去有意经营田宅,与年少时也是天上地下了。”

    王云鹤道:“圣人先贤,有多少设想。井田,好不好?废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扬汤止沸,扬总比不扬好。抑兼并,没有一劳永逸的。

    就像律法,有人犯法,你管不管?管了,还会有后来者再犯,接着管就是了!有人犯法,不还是有人执法吗?有人兼并,不是还有你我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没有那么悲观!去做就是了!

    读圣贤书的人,知廉耻、有大义,比只为门户私计者总是更可靠些的。”

    祝缨道:“那陛下就不能太垂拱了。可一旦那样,后果就又……”

    她与大家的心思是一样的,对这位新君没啥感情,能帮但不想帮。帮你树威立权、乾纲独断了,我还怎么混?至少,不想帮他太多。

    可哪位君王不想一言九鼎?偏偏说话不能算数,逼急了他能放赖。他有“大义名分”,一走极端,不好收拾。

    现在王云鹤落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太软的皇帝,给不了他支持,强了,大臣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如果没有圣君,先帝那样的就刚刚好。

    王云鹤道:“我会与陛下好好谈一谈的。”

    祝缨不再多问,起身告辞。有一些事情上,她与王云鹤想得差不多,但有一些,她又有更激烈的办法不能说。

    ……——

    第二天,祝缨就让项乐给蓝德家去了个消息,询问一下宫里采购糖的买卖是不是还继续做。

    内宫的变化比前朝迅速得多,祝缨还在审鲁王,皇帝知道了罗元的名字,一句话就把罗元一伙统统杖毙了。

    现在蓝兴与蓝德虽然还是在宫里,但是已经能够看出来势力不如杜世恩了。这是没办法把持的。宦官不是大臣,他们没有保命符。

    当晚,门上就收到了帖子——蓝兴亲自来了。

    祝缨听说是他来了,走到门上去迎他,蓝兴也不矜持,快步上前:“见过大理。”

    祝缨还是很客气地还礼:“大监。您怎么亲自来了?”

    蓝兴道:“那小子不得闲,出来也不便。我们父子俩呀,现在不容易,我一想,叫个小孩子来回话是怠慢了您,还是我亲自来一趟吧。”

    “里面说。”

    宾主坐定,蓝兴没了之前的那股劲儿,口气十分的谦卑和柔:“这些年蒙您的照顾,没有您,我们父子的手头也没那么宽裕。”

    “您这是哪里话?您也不缺这点儿。我只是有些担心,杜大监是个能成事的人,令郎又还没有长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儿,等到他清算就晚了。”

    蓝兴道:“是啊,得识趣儿不是?我回去叫阿德把那一份买卖都转给杜世恩吧。看他安排个什么人来与大人讲价儿。”

    祝缨摆了摆手,道:“我的意思是,让他们会馆的人与宫里再谈谈,会馆再多让半分利,您那儿呢,也拿出半分,凑成一分,给他。南方偏僻贫瘠,再多呢,他们也拿不出来。要是能您能让梧州把价再涨一些,这一分就全由会馆出。您看呢?”

    这比蓝兴预料得要好得多,他本以为是要墙倒众人推了。以他对祝缨的了解,祝缨做事从来都是有把握的,这么挤兑他,他的心情是无法变好的。

    现在祝缨把条件摊开了,没有要踹开他,只是要“结交”杜世恩,那就可以接受了。毕竟,如果两家一起把他给踹了,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宫里已经有好几桩类似的事情了,他也无力去一一清算报复。只能在背后骂一句“虎落平阳”。

    蓝兴道:“大人还是这么照顾我,以后还要请大人关照。”

    “那里的话?他们也知道这事儿不地道,不好意思同您开这个口,才央了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有点儿香火情,不管也太无情了。”

    “那是,那是。”

    两人聊得倒投机,祝缨再三表示,只要蓝兴还在,这买卖就断不了。蓝兴也表示,很快就会安排祝缨与杜世恩见面。

    杜世恩是个话少的人,他瞅不上蓝德的跳脱,但对蓝兴还是有一点佩服的。

    蓝兴同他讲了一讲,两人足等了五天,才找到一个机会,一同出宫来。

    还是在祝缨家,祝缨道:“罪过,一件小事,你我未必都看得上,却又为了不生误会,偏又费这个劲。”

    她都给安排好了,双方互通消息,宫里的报价是多少,会馆出的价是多少。还是与之前一样,宫里怎么报花账她不管,她只管记着宫里的官价,有人问时绝不会露漏说是宦官们吃了差价。

    当然,杜世恩得保证,会馆能按时拿到这笔钱,不被拖欠。

    当时就定了下来,也不落下文字,省得被人日后清算。

    蓝兴假意推让:“我要告老还乡啦,以后不在京城,也用不着这许多钱,不如你们两家分了我那一份。”

    杜世恩道:“宫里怎么能少得了老前辈呢?”

    “都是老前辈啦,也该知道进退。相公们还有休致的时候呢,何况我们这做奴才的?只要你老弟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早些放我走,就好啦。”

    两人假意称兄道弟,蓝兴又给杜世恩托个孤,祝缨又给二人劝一劝。

    会馆方是项乐与王小娘子做为代表,三方讲定,杜世恩才发迹,看这一笔钱也不能就说完全不在意了,他的笑也深了一点。

    讲完没几天,蓝兴就从宫里被打发了出来,他也没有马上回乡,而是在京城的宅子里小住。

    五月端午,宫里还给他赐了粽子。

    祝缨这个端午拿到的赏赐比当年刚到京城时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全家的粽子都有了,还有皇帝赐的新衣料。

    郑府、冷府等处也都给了她一些端午节应景之物,郑熹也没有再一张帖子把她召过去吃酒。

    祝缨这个端午节倒过得挺自在,连同赵苏家、赵振等人,都在府里吃粽子、缚五采线,他们饮雄黄酒,祝缨不喝酒,也佩了香囊。

    席间,众人说着趣事,赵振大为吃惊:怎么赵苏也会讲笑话了?

    各家说笑过节的时候,一队人悄悄地进了京城。前面囚车里是几个男子,后面几辆小车,跟着家眷。

    囚车直往皇城去,小车却被拦了下来:“只问犯官贪赃枉法事,尔等且家去!听候发落!”

    段氏双目通红:我还有家吗?

    囚车里最前面的是卞行,后面有他的儿子与亲信等。既不是个连坐的罪名,卞行的儿媳段氏就没有被锁拿。她是出嫁女,父亲兄弟参与谋逆,也不会问罪到她的身上。娘家、婆家都犯了罪,她反而安然无恙。

    可是,又能到哪里去呢?

    急惶

    侍女怯怯地说了一声:“娘、娘子?”

    段氏回过神儿来,低声道:“回府吧。”

    侍女将帘子撩开一角,对车夫道:“回府。”

    车夫甩起鞭子,调转了马头驾车往京城的卞府驶去。马车轻轻地摇,侍女觑着段氏的脸色,似是在安慰:“等回到家里,与老夫人她们好生商议,总会有办法的。”

    段氏摇了摇头,侍女不敢再说话了。段氏闭上了眼睛,回府?老夫人她们?能顶什么用呢?不怨自己就谢天谢天了。

    车到了府前停了下来,车夫道:“到了。”取了凳子来放在车前,侍女先下了车,伸手将段氏扶了出来了。

    段氏抬眼看着这座显得有些荒凉的府邸,心越发的沉了。正值湿热天气,墙头已瓦缝冒出了些草茎竟无人摘除。在卞家得意的时候,是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侍女上前拍门,里面的人警惕地问:“谁?”

    侍女道:“大娘回来了,快开门!”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儿,里面的人打量了侍女一眼,吃惊地道:“你们回来了?”

    “快开门,难道要大娘在外面等着不成?”

    侍女叫开了门,又扶段氏到了门前,再吩咐:“把行李卸到长房。”

    里面的仆人答应一声,段氏又问:“老夫人呢?”

    “都在堂上,过节呢。”

    段氏心里有了一点火气,她一路奔波而来,狼狈不堪,府里还有闲心过节呢?她说:“我给老夫人磕头去。”

    卞府的这个端午节过得并不热闹,但毕竟是个节气,还是聚在一起吃个粽子,求个好兆头。席才摆上,说是段氏回来了。

    席上安静了一下,卞家的小儿媳妇便说:“既然大嫂回来了,公公与大伯也该到了吧?”

    她丈夫横了她一眼:“胡说!哪有不提爹和大哥,单提她的?我家哪有这么不分尊卑的事?”

    老夫人恹恹地道:“吵什么?让她过来吧。”

    段氏风尘仆仆地拜倒在老夫人脚下,老夫人没有看到丈夫和儿子,既失望又担心,问道:“他们人呢?”

    段氏看家里这些人从上到下倒都装饰得鲜亮,心中更难过了,委屈地哭道:“被押到御史台的大狱里了。”

    老夫人此前还存着一丝侥幸,听了这一句,被噎得靠在榻上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叫“老夫人”的,叫“娘”的乱作一团,老夫人缓了口气,道:“你、你且回你的房里收拾去。有什么事儿,过一时再说。”

    段氏低声敛气地道:“是。”

    她们一走,小儿媳妇悄悄地对丈夫道:“大嫂怎么这么老实了?”

    她丈夫剜了她一眼,道:“她还想怎么不老实?”

    老夫人道:“不吃了!”

    众人便都散去。

    老夫人对侍女道:“走,看看大娘去。”

    段氏的屋子还在,只是久未住人,正在打扫着,老夫人来了,段氏还是那一身衣裳没来得及换。听到有人过来,往外看是老夫人来了,忙迎了出去:“只扫出一间屋子,您到这儿来坐。”

    老夫人看一看儿媳妇这妆束,首饰也少了许多,衣服料子看着倒还不错,但也颇多褶皱,可见路上也是辛苦了。再看箱笼包袱,少得可怜。

    老夫人进了屋子,婆媳对坐,老夫人劈头便是一句:“我没叫他们来,你可要给我说实话,你爹谋逆到底还有什么隐情?!”

    段氏忍气道:“何曾有什么隐情?我也是毫不知情的!”

    “要是没有,怎么他们死了还不算,倒要牵连到我们?!你丈夫正在狱里关着!”

    “是他们说,有人告了公爹贪赃枉法。”

    才说了一句,就被老夫人啐了:“呸!那算个什么罪名?谁个不干那些个事儿?满京城的这些官儿,有几个不收礼?不管请托的?被告的还少了吗?有多少是被锁拿进京下大狱的?你摸摸良心,拿这个话骗我老婆子,你还是人吗?”

    老夫人的怨气大得很,这长媳是他们家求娶的不错。看在段琳的面子上,她这个婆婆可是很纵容儿媳妇的。如今段家失势了,这儿媳妇还拿以前的范儿来对婆婆?真是没教养!

    老夫人越想越气:“你究竟知道些什么,趁早说出来!别再念着你那个娘家了!都死了,还能怎么翻身?要知道了,趁早揭发首告出来,让他们爷儿俩早日回家是正经!我们家要是不好了,你还能有什么好?你现在只有丈夫可靠了。”

    这样的话,早在南方的时候她就听丈夫说过一回了,现在再听一次,段氏依然觉得刺心。

    老夫人说得也是对的,她已经没有娘家了。是真的没有了,父亲、兄弟都死了,母亲等人都流放了。同姓的段家人也有,此时也是自顾不暇,且不知流落何方了。

    可是,夫家对她的这个样子,这个夫家,是她安身立命之所么?

    孩子又哭了起来,段氏忍辱道:“我离京三千里,能知道什么事呢?您莫急,我姑母嫁在关家,今天过节,我打发人去给她请安。明天去看她,打听打听消息,看看能不能托人求情。”

    老夫人缓了一口气,问道:“那是大郎?”

    “是。”段氏命人将儿子抱了上来,孩子只有两岁,卞家的嫡长孙,卞行十分疼爱他。尽一州之膏腴将他养得白白胖胖,这几个月吃了些苦,容易受惊。

    老夫人逗了他一阵儿,哭声渐歇,老夫人道:“罢了,你们休息吧。有空儿好好想想你的儿子,家里要是不好,他也没个前程。”

    段氏将老夫人送出门去,回来抱着儿子轻轻地拍着。侍女们轻手轻脚,打扫屋子、放铺盖。外面,老夫人的两个侍女提了食盒过来:“老夫人命奴婢们送粽子来给大娘。”

    段氏道了谢,让自己的侍女接过了食盒。又向这两个侍女打听家里的情形,侍女道:“段亲家坏了事,老夫人可吓坏了。打听消息也打听不着,又过了些时日就传出消息来,说是被赐死了。葬事也不能大操大办,就在城外埋了。也不知道亲家葬到什么地方了。过了年,又传说咱们家大人被人告了,老夫人家了好些钱打听消息。如果家里也比不得以前了。”

    段府被抄,什么都没了。段家远支还在,但都不在京城了。段婴的岳家也是谋逆的人家,也无人保全他的妻子,都统统流放去了。

    段氏又问了几个人,知道嫁到关家的姑母倒是还在,关家在这次的风波中没有受到波及,就还是原来的样子,没升也没降。只沾了新君登基所有人一起升一级的光而已。

    段氏再问如今朝上谁说话算数,侍女道:“这个婢子们就不知道了。大娘,先吃饭吧。”把食盒一放,走了。

    粽子还带着点温,段氏吃了一个,只觉得堵得慌。屋子打扫好了,侍女服侍她沐浴,更衣,一身清爽之后,她的思路也回来了。眼下最好的就是蛰伏,别乱动,能求人说情就求。求不得,也就只好这样了。与谋逆有关,这情也不是那么好求的。如果他们不回来,自己有个儿子傍身,也能过得下去。

    段氏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是一些地契、房契,这是她的嫁妆,卞行在刺史府的财产被封了,她是不指望能拿回来了。京城卞家的财产听起来像是也花了不少,要过紧日子了。不过她也不怕,她还有奁田,还有陪嫁。

    至于婆家对自己迁怒,也只有尽力应付了。熬到儿子长大了,陈年旧事过去了,儿子能够出仕,她就熬出头了。得给儿子留点儿私产,不能都投到府里了。

    段氏想完了,晚上又去陪老夫人吃饭。

    老夫人道:“你做新妇时,且不必伺候我用饭,现在又有了个孩子,你不管他,又到我这儿来做甚?等他们爷儿俩回家,看到咱们没照料好孩子,怎么向他们交代?”

    小儿媳妇听了,噗哧一声,没忍住。大嫂在这个家里,以前可是个凤凰。小辈儿的礼数她也只是面儿上的,别人立规矩的时候,她能坐着陪公婆说话。

    可真是有意思哩。

    段氏摇摇欲坠,仍是道:“孩子刚才已经睡了,且有保姆,我身为子媳,该侍奉您的。”

    站了半天,才得回自己房里。房里,孩子醒了,正与保姆嬉闹。侍女拿了饭来,段氏摇了摇头:“不了。不饿。”

    她早早地躺下,却总也睡不着,一大早又起来向婆母问安。

    老夫人道:“这些虚礼就免了,咱们以前也没讲究过这个。你不要去关家么?”

    段氏道:“是。”

    她本是打算先送拜贴给姑母的,现在只得亲自动身,去到姑母家里去。姑母处境应该比她更好一些,她的表兄弟都成年了,表兄也出仕了。

    到了关府,段氏的姑母听说她来了,忙命请入。

    姑姪相见,抱头痛哭。段氏向姑母打听,姑母切齿道:“咱们家这运气上就是差了一点儿,就差了那么一点儿呀!”

    然后慢慢说了她知道的情况,朝廷对外公布的内容都差不多。姑母道:“只好草草收葬,总算留了个全尸。也不得扶灵还乡,庙里也不给寄放逆臣,只好在城外先找了个地方葬了。等到日后,再迁葬。”

    段氏道:“我想去拜祭。”

    “好。择个日子,咱们一道去。”

    段氏又向姑母打听自家公公和丈夫,问姑母知道不知道这样进了御史台,会有什么后果。姑母吃惊地道:“什么?他们也……”

    段氏滴泪道:“是。姑母?”

    姑母魂不守舍,道:“哦哦!我也不知道,等你姑父和表兄回来,我再问他们吧。你是有婆家的人了,快些回去,别叫你婆婆挑了理。哎,娘家一旦落魄了,婆家的奴才看你的眼神儿都要变的。去吧。”

    段氏拜别姑母,回到府中先去上房回婆母的话,远远就听到了幼童的声音,越听越耳熟。进了房里一看,儿子正被保姆抱着,在老夫人面前呢。

    段氏说:“见了姑母,姑父与表兄都还未曾回来,姑母言道,等他们回来请他们打听消息。我估摸着,最快也要后天才有回音。”

    老夫人急道:“这么慢?”

    段氏道:“御史台的事儿,不好打听。”然后对儿子笑笑,就要带儿子回房,说是吃奶的时候到了。

    老夫人道:“你这两年也辛苦了,这些日子家里的事儿还要你去奔波。这孩子就放在我这里,我替你养着吧。”

    段氏哽住了。

    老夫人道:“怎么?不放心?他的乳母、保姆都留下来,我也不换人。咱们早些将他的阿翁、阿爹救回来,才是正经。”

    段氏争执不过,只得回房,痛哭了一场,只盼姑母家能早日传来消息。

    ……——

    她的姑父品阶也不高,混了个五品,表兄品阶更低,七品。

    落衙后回家,听妻子一讲,关宗明道:“大理寺狱,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伸头进去的?”

    “不是御史台办的案吗?”

    “是啊,可人是关到大理寺狱里的,你怎么糊涂了?”

    关娘子脸色煞白:“竟然……果然……”

    关宗明道:“卞家与咱家有甚交情?你莫要多理会他们!他们自己做错了的!”

    关娘子道:“也是姻亲。”

    关宗明道:“不是姻亲,我还不会受牵累呢!谋逆,好大的狗胆!我事先也不知道,事后倒要受排挤。娘子,你儿孙都姓关!”

    关娘子一颗心仿佛被油煎了一样的难受,道:“知、知道了。”甚至不能说“结两姓之好”。

    好在她的儿子长大了,她悄悄将儿子关擎叫了过来,让他明日打听一下案子。

    关擎是个孝子,痛快地答应了:“娘莫生爹的气,他也是为了家里好。全家上下几十口,他不得不慎重。”

    “知道了。”关娘子说。

    关擎第二天早早去了衙门,他是光禄寺下面的主簿,与御史台没有太多的来往。今天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一句:“大人还没从朝上下来么?”他是打算等今天的朝会结束了,各衙司将消息向下传达,再看一看邸报,然后去御史台那里看能不能打听出点什么来。

    朝会就是不结束。

    朝上,今天又补了一些官员。

    鸿胪寺添了一个冷云做正卿,冷云对鸿胪寺是满意的,这个满意止步于鸿胪寺丞。自赵苏往下,祝缨都给调理得顺顺当当,冷云的日子舒舒服服。唯有这个应该为他分忧的少卿,让冷云不满极了。

    他干了没多久,回家就对冷侯抱怨:“朝廷该给我两个少卿,现在我手里只有不到半个!”

    冷侯道:“你又作什么怪?不是有一个?另一个升了!莫要还将祝子璋当做福禄县令!锥入囊中,想把它按回去是要伤手的!你见了血,也不能叫它不显眼!”

    冷云道:“谁说那个了?我又不傻!”

    冷侯道:“再废话我揍你!缺了,就请旨。”

    “我知道。”

    冷侯不骂儿子了,开始卷袖子,冷云跳起来跑了。

    然后他就上了个本,请求给鸿胪寺添再添个少卿。一正一副,在大部分地方就能把活干完了,不必非得满员。别看外面多少人排队等补缺,各衙寺常年不满员,那缺的位子,就不是给排不上队的人准备的。

    现在的鸿胪寺不同,它的一正一副不够使的,冷云嫌弃沈瑛不能顶一个整人使,沈瑛还觉得这个上司事儿忒多,就会折磨人,且还不干正事,比骆晟差远了。他们俩非但没有合作,还互相恶心。

    冷云恶向胆边生,请求添一个“质朴能臣”,可以“不避艰险”“不务虚文”“为君分忧”的“年轻可靠之人”。

    政事堂说,皇帝提名的一些人最好先干副职,但是皇帝不忍让自己的女婿去做少卿。于是问道:“众卿以为何人可以胜任?”

    便有人推荐李彦庆。

    陈萌看过去,顿时了然,这位是他的“世叔”,比他爹陈峦小十五岁,但都是与李彦庆的祖父有些渊源。

    陈萌倒也不反对,王云鹤、施鲲对李彦庆观感颇佳,都说好。

    李彦庆于是被补做鸿胪寺的少卿。

    冷云觉得这名字耳熟,第一反应没有觉得恶心,便觉得应该不错,没有跳起来反对。

    然后又是几个地方上的几个刺史、知府的人选了,王云鹤出手了。他对皇帝说:“当选取能干之士,清查当地恶俗,丈量土地。”

    就冲这一句,朝上吵得激烈。没有人说这样干不好,但是许多人提出了“施行难”的问题。丈量土地,需要人吧?怎么能保证这些人没有私心呢?异地调人去呢,不谙当地情况,恐怕也难。

    不如先选官员过去,慢慢来。或者让当地的“百姓”自己报有多少土地,百姓敢报,朝廷敢认。

    吵得乱七八糟。但是皇帝比较支持王云鹤,因为清查出来的土地,纳税都是给朝廷的,户部还得拨一部分供给皇帝的开销。

    这天散朝也就比较晚。

    早朝后,王云鹤被皇帝留下来说话,其他人慢慢散了去。

    ……——

    关擎焦急地等来了散朝,没听到今天有讨论卞行父子的事,但是他知道,最近不时会有些刺史、知府被罢了,然后换上别的人。

    他往御史台那里摸过去,装作闲聊,说起最近刺史换了好些个,不知道现在狱里这些还能不能出来。也不知道御史台怎么办案呢。

    因为今天后半程的吵架也是由新任命引起的,听的人也不以为意,与他聊了一阵儿。说:“大理寺那里,将一切都准备得妥妥的,这案子办得舒心。”

    关擎熬到回家,将事对母讲了。

    关娘子大惊失色:“这里面果然有郑家的事!”

    关擎道:“娘又胡思乱想了,咱们家与他们也不相干。就是舅舅家有事,您是出嫁女,与表妹都是好好的。”

    “不不不!这个祝缨,他是郑熹的人啊!现在又掌管大理寺!那就是个把人往案子里扯的地方!他手里还办过鲁逆案!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郑家的狗里,就这条最凶!他主持的逆案,鲁王家没了,你表嫂的娘家没了,你舅舅受着也没了,现在卞亲家与侄女婿也下狱了……就快轮到我了。”

    关娘子担心和半宿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派人去卞府接侄女儿过府商量对策。

    奏本

    段氏又熬了一夜,一大早姑母家来人接她,她向老夫人请示之后匆忙又去见姑母。

    关家去应卯了,都不在家。关娘子与段氏见了面,才吃两口茶,就将段氏拉到自己的内室里说私房话。

    段氏的手被攥得很紧,心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她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到内室床边坐下,关娘子道:“这天下,也就咱们娘儿俩处境一般了,也只有咱们娘儿俩能好好商议商议。”

    段氏惊道:“怎么了?”

    关娘子道:“侄女婿父子俩都在大理寺的狱里!这可怎么是好?你想想,现在的大理寺卿是哪个?当年杀他不死,打蛇不死反成仇啊!你的家没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家了。”

    段氏道:“没有别的人可以讨情么?”

    关娘子道:“这个时候,谁敢再沾咱们呢?都使不上力。你爹和你哥哥出事的时候,我倒往穆家、永平公主家送了厚礼,他们都给退回来了。我还落了你姑父的埋怨。”

    段氏眼泪要掉不掉的,她抬手抹了抹眼睛道:“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干,我这两天也打听了,御史台往回押的地方上的官员,多是罢职免官。最多是变成庶人,也不算很重。”

    关娘子道:“万一呢?”

    因为逆案和宿仇,求人讲情免罪几乎是不可能的。娘家把路给走绝了,婆家这边也没个好,段氏能想到的路都被堵死了。她说:“了不起,我还有嫁妆,还能带着孩子走。我想过了,还能析产别居。他们卞家怎么样我不管,我只管我儿子。”

    关娘子道:“你怎么那么傻?要是他们不是冲着卞家,是冲着咱们呢?同郑家结仇的可是咱们呀!”

    段氏道:“那不能够吧?”

    关娘子切齿道:“几条人命搭进去,他们一朝得势、大权在握,你说能不能够呢?人家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你怎么还在梦里呢?”

    她比段氏要急一些,卞家已经出事了,段氏儿子还小,现在想的是养大,关家现在还没被清算,她不希望自己受到损失。

    段氏道:“可咱们两个内宅妇人,能做什么呢?”

    关娘子道:“他要咱们死,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妇人又怎么了?妇人也能做他们做不成的事!”

    段氏吓了一跳:“可不敢谋害朝廷大臣!那祝缨,也不好杀啊!之前大伯就折在他手里。”

    关娘子道:“这两天我仔细想过了,当街杀不死,就只好用别的法子了!”

    “诶?您要干什么?”

    关娘子低声道:“我就不信了,这个人就没有一点儿毛病?他那府里,难道没有受气的仆妇?多拿些钱去,收买他家的仆人,打探得些他违法的事情!把他告下来!他摊上事儿,就没力气害咱们了。”

    “奴仆背主?这怎么能呢?”

    “那是没给够钱!十贯不能,一百贯呢?两百贯呢?”

    段氏犹豫道:“只怕不成,反结了死仇。”

    “你道先前就不是死仇了么?”

    段氏道:“那……我该如何对婆母讲?”

    关娘子道:“你别告诉她!就说在想办法了!”

    ……

    关娘子说干就干,送走了侄女就等着丈夫和儿子回家。

    如果时间宽裕,勾引家中子弟吃喝嫖赌,结成酒肉朋友,诱他们花尽了钱财之后再撺掇着作恶就会容易很多。一旦出了败家子,这一家不完也得完。

    或者退而求其次,收买仆人。仆人容易收买,一是仆人地位低、容易受气不满产生报复主人的想法,二是仆人财产少、眼皮容易浅,能用少量的财富去打动。主人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仆人的伺候,仆人一旦反水,也可以造成许多的麻烦。但是这同样需要时间。

    但是现在时间紧,就用不了这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

    关娘子虽有想法,苦于自己没有立时就能见效的方法,还得让家里的男人出面。如果是男主人出面,更容易让人信任,可以大大地缩短收买仆人的时间。无论是许诺日后如何如何,还是拿出钱来,仆人都更会相信。

    关娘子将主意对这父子俩说了,关宗明怒道:“你怎么还不死心?这原就没有我关家的事!你莫要为家里招灾!”

    关娘子道:“他们步步紧逼,你还没看出来么?先是我娘家,再是侄女家,就要轮到咱们的!骨肉血亲,躲是躲不掉的!”

    关擎道:“娘,你莫急,让爹好好想一想。”

    关宗明沉默了一下,道:“段婴的事已经了结了,卞行又与我们有何关系?传我的话,以后我的家里,不许有姓段的人来!”

    关娘子如遭重击!

    她哑着嗓子道:“我可也姓段呀!”

    “你不许出门!不要再见客了!”关宗明又对关擎道,“好生劝劝你的母亲!”说完,一甩袖子,奔到妾的房里歇息去了。

    留下关擎劝母亲:“娘,你这是太担心了,诛连也不是这样诛连的。”

    关娘子道:“诛连是国法!他们那是私仇啊!他们要公报私仇,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你有一个仇人,能放着他的外孙长大成人吗?郑熹现在是京兆尹,他管不着咱们,姓祝的已经杀上家门了。”

    关擎道:“娘,你是太累了,好好修养一阵子,咱们再说话。且我听说,大理寺狱里是不动刑的。何必将人想得太坏?”

    母子俩僵持了半宿,当娘的拉着儿子的袖子哭,儿子不能像爹一样甩袖子离开。熬到关娘子哭累了,关擎无奈地道:“我明天再去打听打听,等听着了信儿咱们再商议。”

    门板被扣了两声,侍女问道:“谁?”

    “我!”

    侍女打开了门,却见在关宗明的妾的房里服侍的小丫环急惶惶地走了过来。

    关娘子问:“怎么了?”

    小丫环道:“娘子!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刚才……”

    刚才,关宗明一肚子气地到了妾的房里歇息,妾接着了,好一阵安抚才让关宗明的气消了一点儿。妾说:“大娘子也是关心则乱,您等她想通了,也就好了。”

    关宗明道:“她是想不通了!要害我全家!”

    “那……怎么办呢?”

    关宗明冷静地道:“她要不改主意,那就只好让我家与姓段的再没关系了。”

    妾吓了一跳:“您、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那是大郎的舅家,大娘子的娘家……”

    关宗明道:“是他们的亲戚,与咱们有什么干系?既要认段氏,就不要做我关家的人了!”

    妾道:“可是,大娘子已经没有娘家可去了呀。”

    关宗明道:“怎么没有?段琳在哪儿,就送他们去哪儿。”

    妾被吓得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伏侍他睡觉。

    小丫环听到房里没动静了,忙跑了过来报信。

    关擎听了,如遭雷击!关娘子尖着嗓子就骂:“关宗明——”

    关擎被这一声吓着了,飞快地掩住了关娘子的口:“娘!别惊动了别人!”

    关娘子失魂落魄:“他要休了我……他要杀我……他……这个畜牲……”

    关擎道:“先别说这个了!想想怎么办吧!明天一早,娘就向爹认个错儿,就说,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以后咱们都好好地过日子。表妹那里,也不要再见了。”

    关娘子道:“然后呢?不行,得想个办法!”

    她又要想办法了!关擎道:“娘!您消停些吧!”他心里难受极了,虽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可谁愿意被亲爹弄死呢?还是因为这么个理由!关擎一时有些恨父亲的绝情,他也知道,这事儿,父亲做得出来。

    关娘子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自从你舅舅家里出了事,他就已经把咱们当累赘了,他现在不装了。他已经动了杀心了,就不会放弃。要丢掉的破烂儿,今天忘了,明天还是会继续丢的。”

    关擎道:“小、小受、大、大走,得、得跑……”

    “呸!”关娘子道,“跑哪儿去?去要饭吗?”

    “娘……”

    关娘子抓着儿子的袖子,低声道:“要、要让他再也没办法与咱们拆解开来!要、要让他就与祝缨结上仇!”

    “您!”

    “听我说,参、参祝缨一本,你写个奏本,用他的名义!”

    “写什么呀?那个人,不挥霍、不好色、又关爱体贴,纵有人看不上他,也没人能挑出什么错处来。”

    “内宅呢?家里呢?有没有宠妾灭妻?有没有……”

    “他没有妻妾!”

    “他的家人呢?有没有什么违法的事情?随便挑一样!”

    关擎道:“没有,打听过了,他父母都在梧州。”

    “就是这个!”关娘子忽然间就想起来了,“就参这一个,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瞒丧不报。”

    “什么?他的父母死了?”

    “我猜的!不然,梧州离得那么远,又不是他的原籍,京城这么好,为什么不带父母回京?多半是死了!父母一死,他就要丁忧。他要是丁忧了,哪能拣得到现在这么些好事儿?”

    关擎听呆了:“娘!这也太离奇了,诬告大臣……”

    “你哪里知道,这世上有的是瞒丧不报的!就是为了不丁忧。就算现在没死,让两个老东西再跑上三千里,也该死了!就算活着,也不是不能死!”关娘子切齿。

    “娘!”

    关娘子沉着脸,问道:“你心里有娘吗?”

    “当然!”

    “你娘也是有爹娘的人啊!”关娘子声泪俱下。

    关擎道:“我明天看看,回来给娘回话。”

    “我怕你再晚一些,咱们娘儿俩就要没命了。”

    “我会加紧的。”

    娘儿俩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关娘子喝粥前都要找根银簪子来试毒。

    到了下午,段氏又往关府来,被拦在了门外,说是娘子不在家。段氏没奈何,只得在外面等到关宗明父子落衙回来。关宗明道:“这是怎么了?”

    段氏道:“今天,御史又往侄女儿家里拿人,将府里管事拿去拷问了。”

    关擎心头一惊,看向父亲,关宗明道:“你也是大家闺秀,怎么一有事就往外跑,宛如惊鸟?沉住气。”

    段氏抬头,看到了关宗明没有表情的脸,又扫到了关擎担忧的眼,她的心不由地往下沉。福了一福,无言地离开了。

    关擎追了过去,段氏道:“我知道你与姑母都难,本就是两姓旁人。”

    关擎道:“你莫苦着自己。”

    “哎。”

    关擎回家,又被关宗明骂了一阵,他也不辩解,老实听了。他有心问父亲,是不是要杀了自己以脱身,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关宗明道:“你那是个什么样子?”

    关擎愈发恭顺。

    晚上,关娘子又来催促,关擎更加拿不定主意。他总觉得母亲的主意太荒诞,内宅妇人要干预朝廷大事,果然是……没谱儿的。且他只有七品,想有机会当廷揭露,就得等大朝会。离下一次朝会还有四天,中间还有一个休沐日。

    关擎回房,开始收拾细软,决定明天悄悄地请个假,报个“母病”,然后带着母亲逃走!

    他又活过了一天,第二天去请假,没有告诉父亲就回了家。

    到了家里,就听到哭声震天——关娘子死了!

    关擎眼前一片漆黑,一头栽倒,被仆人一番抢救才睁开眼,哑着嗓子问:“阿娘在哪里?”

    管事一边哭一边说:“从梁上解下来了,正安置在房里。”

    关擎到了房里,见侍女们正在忙碌,给关娘子擦洗、换衣,一个管事娘子一边忙一边说:“怎么会想不开呢?哎,上吊死的人,难看呀。”

    原来,一大早,关娘子没起来吃饭,侍女看太阳老高了,推门进来,就发现她吊房梁上了。

    关擎问道:“夜里谁来过?没人值夜吗?”

    侍女道:“昨天……大人来过,吵了几句,大人就走了,告诉婢子们不要打扰大娘子。”

    关擎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阿爹今天有事,先不要去打扰他。”

    他没有去看母亲的脸,回房开始写奏本。他是关宗明的儿子,写个奏本,说是父亲写的,往上一交,一般人也不会怀疑。然而奏本还要被审查,如果被拦下来,那也没用。于是,他又写了一本,预备万一那一本被扣了下来,就当朝读这一本来。

    不等大朝会了,明天就说自己是去报母丧丁忧的,这样还能进皇城,然后他就……

    …………

    关擎奋笔疾书,同一座城内,祝缨压根儿不知道有人这么惦记自己。

    卞行她都没有亲自去审,御史拿到的证据已经很齐全了,卞家父子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在南方还嘴硬,进了大理寺狱就开始招供。怪没意思的。

    她正在家里与学生们聚餐。祝府严格来说没多少“酒晏”,学生们也不喝酒,但是说事。脑子清楚,正好请教一下祝缨关于官场上的一些事情。

    这些南方士子,绝大部分家里都没有官员可以传授知识。现在有一个“老师”,做了二十年的官,从八品做到了从三品的大理寺卿,只想着喝酒不想请教那就是傻子了!

    赵苏最放得开,祝缨觉得他现在有了一点冷云的气质,他一开口就是:“我到了京城这些日子,就觉得这些老大人们看起来长得不同,却又千人一面,渐渐趋同,失了本来特色。倒是青绿小官们,鲜活灵动。”

    祝缨道:“一块石头,甭管本来是什么形状,往河里一扔,天长日久,它也就圆了。只不过有些还能看出棱角的形状,有的就是个……球。”

    学生们都笑了。

    祝青君道:“可是您就……还是原样啊。”

    祝缨道:“我怎么是原样了?”

    祝青君道:“不知道,我就觉得是。”

    他们又都笑了起来。

    赵振又请教一下大理寺的一些案子,期间提到了卞行。祝缨道:“那是御史台的事儿,最忌讳无故插手别人的事了。”

    赵振道:“不是,我们也有亲戚在河东县呢,大伙儿想知道,他有报应没有?他以后要再不能回去了,我都要为姑母烧香酬神去了。”

    祝缨道:“嗯,那你去慈惠庵吧,她们暑天正在施解暑的汤药,正缺钱。去吧。”

    范生笑道:“哎哟,可好,他才攒了两吊钱,要做新绢衫臭美!”

    一伙人起着哄,没有酒也颇有趣。

    暮色渐浓,他们才告辞而去,所有人都不知道,明天会挨一记闷棍。

    第二天一早,祝缨也不知道一个叫关擎的小官没了母亲,并且打算踢她一脚。她照样起床、吃早饭,照常去上朝。

    今天不是大朝,皇帝似乎比之前像样子了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王云鹤同他说了些什么。皇帝不再着急安排一些人,而是开始询问今年各地的情况:“今年雨水丰否?”

    又问更换了一些地方官员,是否有影响到当地的民生。

    气氛很平和,直到外面吵嚷起来。

    御史很自然地挺身而出,出去看看状况,很快,这位御史就拿了一个奏本走了进来,路过祝缨的时候还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将祝缨看得莫名其妙。

    御史将奏本拿了上来,向皇帝汇报——有一个叫关擎的,参了祝缨瞒报父丧。

    祝缨心里一震,面上仍然保持镇定,暗想:我爹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不解

    祝缨难得遇到这种的情况,一瞬间,她的脑子转得非常的快,来不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想清楚,甚至完全没办法去理解这个叫关擎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参自己。

    她将自己应该摆的表情摆在了脸上,惊讶地问:“什么?!”

    关擎是谁,她是知道的,被段智整了那么一回之后,她对段家的一些亲近的关系都做过功课。但她是真的不明白,关擎这会儿不老实猫着,跳出来参她,想干嘛?

    郑熹等人也都懵了,他们也知道关擎是谁,同样不明白关擎在这个时候来这么一本是个什么意思。郑熹完全相信,祝缨不可能干出来瞒丧不报的事儿。一个脑子够用的“孝子”,不瞒比瞒能发挥的效用更大。

    政事堂也是不肯相信的。

    与祝缨打过交道的人脸上也都是一片惊讶之色,沈瑛甚至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当年,祝缨与花姐的那个婚事,就是因为冯家打了祝缨的父母而解除的。那个时候的祝缨可不是现在的大理寺卿,就是个乡下跳大神家出来的穷小子。那都没有忍,利索地把婚约给解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办出这种事的人。

    当然,也有怀疑的。甚至在想,如果祝家父母是去年过世的,而她的连升三级是在去年末的鲁逆案中得的。这个……那确实……

    祝缨又追问:“消息确切么?”

    陈萌就站在祝缨附近,悄悄挪了点位置,小声劝道:“你莫急,先问明白。哎,你不知道吗?”

    祝缨道:“不……不是,我爹娘怎么会出事呢?”她没理满殿的君臣,转身抓起袍角就往外跑。

    冷云在背后喊:“哎,你干嘛去?快拦着!”

    殿上也没人听他大呼小叫的,皇帝也看傻了,还是太子说:“阿爹,叫人追过去吧,他别再出了事儿。”

    皇帝经儿子提醒,忙下了令,声音总比跑步快,门口的禁军拦了一拦:“祝大人,冷静些。”

    祝缨道:“我还能怎么冷静?关擎呢?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是真的还是诅咒我家?”

    很快,两人都被带到了殿上,郑奕已完成了他的“在人群里突然发问”:“关宗明!关擎是你儿子吧?”

    关宗明呆若木鸡,被周围人点了出来。郑奕缩回了人群,深藏身与名。

    皇帝面前便出有了三个人,皇帝先问关擎:“尔弹劾大臣,可有实据?”

    他是好奇死了,所谓“风闻言事”通常仅限于御史,且一般御史也不会真的听风就是雨,多少得有点儿依据。关擎还不是御史呢!皇帝也知道,祝缨的父母远在梧州,三千里,且不说祝缨知不知道、隐没隐瞒,关擎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有证据?会是什么证据?

    关擎只说了一句:“陛下召彼父母赴京便知。”

    王大夫挺身而出:“尔有何据?”

    关宗明也破口大骂:“逆子!”

    祝缨却显出了冷静的模样,对陈萌等做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死盯着关擎问:“是监视我全家,还是只构陷我?”

    陈萌等人都放心了,祝缨这是恢复冷静了。

    一句话问出,原本不相信的、怀疑的都把心换了一个方向,他们不关心祝缨了,“监视”就有点可怕了。

    关擎却闭紧了嘴巴,关宗明顾不得礼仪,急蹿了上来,抬手就打:“你说啊!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祝缨实在很费解,这父子俩又是唱的哪出啊?红脸白脸?演得也太拙劣了!

    御史出来维持秩序,关宗明磨牙。

    皇帝道:“这……着御史大夫查明。”

    祝缨忙说:“陛下,臣有一请。”

    “哦?何事?”

    祝缨道:“陛下或发一旨,命当地官员查访,或派使者往梧州去探看,臣绝无怨言。臣也想知道父母的近况,前番家书二老健在,有手书与臣。然而臣父年近七旬,恐怕不堪舟车劳顿,故尔前番入京不敢奉父母还京。若因这一路颠簸而生意外,臣愧为人子。”

    皇帝安抚她道:“我自有主张。御史大夫。”

    王大夫出列,道:“急发文书,半月可还。”

    祝缨直起身,半转了脸,看向关擎,道:“当然,你们可以这样设计折磨我的父母,他们到京后要是有一声咳嗽,我就把您全家舌头割了,让你们永远咳不出声儿。路上碰破一点油皮,我送您府上一家子整整齐齐地去见阎王。要是发生不测,我就请您的祖宗出来晒晒太阳。您背后的那个人,挖地三尺我也会把它找出来送去同您作伴的!您珍视的、在乎的,我都会把它毁掉的。”

    说着,她指了指脚下。

    关擎露出恐惧症神色。

    王云鹤喝道:“胡闹!”

    祝缨转过脸看着他:“您知道的,我从来不说大话。”

    王云鹤也被噎了一下。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了,有谁同情我,为我做了这些事,后果算我的。有谁厌恶我,做了同样的事想让我担恶名,我也认!我受其益,不介意担这个后果。无论爱我恨我,我都谢他。”

    施鲲听她越说越邪性,也喝止了:“你退下!谁个要召你父母进京了?”

    丞相们人老成精,也看出关擎样子不对,再看祝缨也不像是隐瞒。祝大也确实上了年纪了,三千里,让他跑这一趟,要是好好的人到京之后累死了,算谁?

    谁都不愿结这个怨。

    刘松年也说:“知道你的孝心,但这么说失礼了!”

    祝缨道:“我每办案,不刑讯逼供,不牵连无辜,不构陷无关。如果有人坑害我,我怎么反击都问心无愧。我会让它们知道什么是株连、什么是清算!”

    皇帝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的当场放狠话,看完了全场才说:“都是胡闹!王卿,你去查。”又指着祝缨,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三天,再回来上朝。

    祝缨躬身应了。

    皇帝也没心情再继续议事了,当时散朝。

    群臣恭送,皇帝还没走远,就听里面冷云说:“哎,你别犯浑呐!”

    他倒是关心祝缨,见祝缨往关家父子身上打量,出言相劝。

    祝缨道:“怎么会呢?动手也不是现在,外甥像舅,他要跟段琳似的穿着软甲,我现在打他不是白费力气?”

    皇帝的耳朵突地竖了起来!

    段琳!

    鲁逆案里,皇帝忌惮的是鲁王,但是最厌恶的还是段琳。鲁王一直都是那副德性,干出什么事情都不意外。段琳呢?穿着软甲看自己被人行刺,他倒安全了!他竟然不提前首告,陷君父于险境!

    那个段婴的所谓首告,肯定也是首鼠两端!

    皇帝的步子重了起来。

    里面,祝缨还真没动手,关宗明又要打儿子,关擎抬脚就走。王大夫道:“你站住。”

    关擎站住了,对王大夫道:“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请容我先回家办完家母的丧事吧。”

    王大夫惊讶地说:“你、你家?”

    关宗明忙解释说:“他娘死了,他伤心得糊涂了!并不是故意的!”

    他还想看时,祝缨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这一声,祝缨压根没有回头。

    ……

    一群人拥簇着祝缨,陈萌等人都宽慰她:“莫急,许是他失心疯了!”

    陈萌又举例说张仙姑和祝大的身体都挺硬朗的,应该没有事的,且皇帝也没有下令让他们进京。本来就是,这些京官父母在原籍的多得是,怎么能个个都在京里呢?

    祝缨道:“我知道,我……我现在有些乱。”她扯过施季行,把大理寺的事务先都交给他,说自己得先回家一趟,派人到梧州去问问,到底怎么样了。

    施季行道:“只管去。”

    祝缨对周围匆匆一揖,快步出了皇城,胡师姐等人在外面等着她,见了她很惊讶:“大人?”

    祝缨道:“走!回家去!”

    京城街上有人,也不能疾驰,她倒慢慢冷静下来。觉得父母出事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父母有事,别业里还有花姐,还有小江、侯五,还有之前到了山上的巫仁等人。别业之外,又有苏鸣鸾等人。

    尤其是花姐、苏鸣鸾,一内一外,不可能一点风声不给她传。不可能所有这些人一夕之间全都出事了的!

    而且没有听说往梧州去的官道出现问题。

    可是关擎这是为什么呢?段氏以死相逼?

    那他还不如学他大舅,买几个刺客更有用呢!

    姓关的真的疯了吗?

    冲回家,家里人也吃了一惊,祝文迎上来问道:“大人……有事?”她还抬头看了看天,大太阳的,不到落衙的时候啊!

    祝缨道:“这些日子有没有从南边来的信儿?”

    “没有啊!”

    毕竟三千里,哪怕以祝家现在的条件,一年能有个三、四封信就算很不错的了。其中一封还得是过年的时候。

    祝缨道:“把二郎和三娘找回来,对了,小妹呢?也叫回来。”

    午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了,都很疑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祝缨先问他们:“可有收到南方的来信?”

    都说没有。

    祝缨对项安道:“发一封书信去别业,问一问……”

    项安眼巴巴地等着下文,却见祝缨的语气艰涩了起来:“问一问,二老还健在吗?”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

    祝缨道:“要快!再把别业的事儿问明白了。”

    祝青君道:“大人,是哪里的消息,别业那里出事了吗?那我亲自跑一趟吧!我现在身体很好!别业有什么事,我也能问明白了,大人还有什么要我查问的消息,我都给大人捎信儿来。我也想老师她们了。”

    祝炼道:“还是我去吧。”

    林风道:“你们两个小东西争什么争?要去也是我。”

    苏喆皱眉道:“别添乱!你还有官身呢,刘先生不点头,你就走?阿翁,总不能所有人都不报信来,多半是讹传。派人回去看一看,也就放心了。青君……”

    祝青君坚持道:“我得亲自去一趟。大人,我本来就是押送年货来的,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身子不争气,大病了一场才耽误了回程。竟在京里享起福来了!是时候回去了。”

    祝缨道:“也罢,你去一趟,不急着回来,带上眼睛和耳朵,里里外外仔仔细细都看清楚了。确认二老无恙传一讯息回来就行。吉远府也看一看,沿途也看一看。再回来告诉我。”

    “是!”

    项安道:“我再打发两个伙计陪着她。”

    项乐道:“大人,我也回去一趟吧。青君年纪小。”

    祝缨看了看他们,道:“去吧,其他人这两天都不要出门了。”

    “是。”

    苏喆道:“等一下!我可是阿苏县的头人!你们以我的信使的名义往南走,可以走驿站,那样快些!”

    她让侍女取了印信,交给祝青君:“给我阿妈带个信,说我在这里很好。”

    到了晚上,赵苏等人都聚到了祝府,人人担心。

    赵苏问道:“义父,二老……”

    苏喆道:“二郎和青君已经回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了。”

    赵苏等人开始大骂关擎,一伙人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是为什么。祝缨道:“你们只管放心做你们的事情去。相隔三千里,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无论真伪……无论真伪……我都会没事的。”

    除非梧州所有人合伙骗她,否则不至于。

    赵苏等人见她镇定如常,才放心地走了,然后到了赵苏家喝酒。

    赵苏道:“有人说义父在朝上口出狂言,睚眦必报,这可不好!咱们不能坐视旁人污蔑义父!”

    赵振道:“我们当然要为义父辩解!”

    “不不不,辩解是最差的办法!”

    “你说怎么着?”

    赵苏道:“孝道!姓关的逆贼余孽,这样明着害人父母。不值得让人生气么?”

    “对!”卓珏说,“我明天就寻同乡说去。”

    ……——

    与此同时,祝府又迎来了不少的客人,离家近的冼敬来了。

    冼敬先在东宫里跟太子聊了一会儿,他虽不能为祝缨打包票说祝大张仙姑没死,但是还是讲了:“祝缨当不至于隐瞒。”

    等落衙,又被王云鹤叫了过去:“你去祝家,告诉祝缨,只要直道而行,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于是冼敬来了。

    祝缨对他说:“我已经派人南下去探看了。”

    话没说完,陈萌又来了。

    接着,冷云也来凑热闹。

    祝缨也还是那句话,施季行又被施鲲派了来问。然后是闲在家里的温岳等人,郑奕也带着郑川晃了来。

    不多时,家里就是“高朋满座”了,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关擎要干嘛。

    最后带着疑惑离开了。

    祝缨给施季行使了个眼色,施季行会意,留到了最后。

    祝缨道:“我现在不方便,你帮我查一下,那个关家到底有什么古怪。我总觉得,段氏的死有什么不对。关宗明不像是假意责怪儿子,关擎的神色也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还是回到段氏身上,得安排人看一眼尸体。”

    施季行道:“行!包在我身上了。”

    送走所有人,祝缨在书房里枯坐,直觉告诉她还是与段氏有关,但仍想不明白关擎这么做的理由。很快,她决定不去想了。此人并不重要,但是这件事,确实麻烦。

    父母到京城,以后再要离开就又是奔波了。还有别业,她离开别业已经有些时候了,也很担心自己长久不回去,别业会走了样子。

    今天的狠话不是胡乱放的,也是为了警示一些人,以后不要想拿她的父母做文章。

    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呢?

    祝缨想了下,打开了一份空白的奏本,开始写给皇帝的谢罪书。

    绝不承认父母已经不在了,但是要向皇帝认错,认自己当时情绪激动,没注意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了。抱歉,但不后悔。十分对不起皇帝,实在是损了朝堂的威严。给皇帝道了八百回的歉,然而自己行得端、坐得正,绝不饶了诅咒自己父母的人。

    诚恳认错、也认罚,下次还敢,绝对不改!

    最后是请假,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有父母的消息了,什么时候销假回去。免得不清不楚的回去,有损朝廷威严。

    检查了一遍错字,祝缨将奏本合上,安心等施季行打听的消息。两家死对头,应该更顺手些吧?

    岂料次日施季行带回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关擎死了!

    “关宗明说,昨天他儿子回家看到母亲的棺材就发狂要杀人,他制止的时候误杀了儿子。这是不是丢卒保车?”

    “杀亲儿子保谁?”祝缨问。

    施季行道:“关宗明以前也不算一号人物啊!他们家什么时候上过台面了?”

    两人想不明白,郑熹也想不明白,政事堂也不知缘由。一群聪明人从此竟都多了一个疑问。

    因这一事耽搁,

    祝缨问施季行:“段氏暴毙,查出什么来了么?”

    施季行道:“我让我娘子去吊唁,武相与一个女卒扮作丫鬟,往棺材里看了一眼,不是自杀。当时叫破,已经在查了。”

    “好,这件事我现在要避嫌,拜托了。”

    施季行笑道:“您这是哪里话?遇有疑案,职责所在。我这就回去继续办。”

    “查出来之后,不必再来告诉我。”

    “哎?”

    祝缨道:“我在闭门思过,怎么好再让你登门?”

    此后施季行查案,祝缨就闭门谢客。

    说是闭门思过,期间来人没断。

    先是皇帝派了杜世恩过来,给了一些赏赐以作安抚。但是也让杜世恩斥责了她几句,说她确实过激了,冷静一下也好。

    杜世恩说完公事有给祝缨透了个消息:“施少卿查出来段氏之死有蹊跷,陛下下令他彻查了。”

    祝缨让他带话给皇帝:“臣对别人无话可说,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陛下。唯愿父母康健,可以一心效忠陛下。”

    一个月后,御史台终于有了回音:“二老仍在,现居福禄县,唯老封翁足疾,不良于行。二老又有亲笔书信捎回。”

    祝大的信说一切都好,就是惦记让祝缨在京城给他找套做法事的家什,梧州的工匠手艺不好,这边庙里的东西坏了没出弄。

    张仙姑的信里除了报平安、关心身体、问祝缨在京城缺不缺钱,还问了“你带过去的猫,现在怎么样了?跟它一窝的其他猫都拖家带口了。”

    解惑

    有了凭据,王大夫向皇帝奏报完实情便提议召祝缨回来重新上朝。九卿之一,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谣言在家里闷了一个月了,不像话。

    皇帝也觉得一个月的闭门思过也能抵消一些祝缨在朝会上的失礼了。

    杜世恩说得好:“满朝文武里,大理是能办事、会办事的人。”

    对,得薅回来办事了!过去的一个月,是天气最炎热的一个月,皇帝觉得自己渐渐了解了一些国政。但是大臣们用起来仍然不顺手。他也明白,自己潜邸的人有忠心但能力欠缺。东宫的僚属,大部分是先帝攒给他撑场面的,也不大好用。

    要治理国家,还是得从现在有的人里找有能力,且愿意为自己做事的。

    找来找去,觉得祝缨应该可以。虽然没有指天咒地的要效忠,但是在宫变的时候,祝缨是坚定地心向东宫的。

    皇帝认为,祝缨现在犯了个错,是非常好的收为己用的机会。这样九卿里就有一个真正听自己话的人了!所谓用过不用功!一个会情绪外显的孝子,用起来放心。

    以前祝缨总给他一种不动如山的感觉,面对她就像面对峭壁,无所攀附。登基后,很多大臣都有点这个意思。“岳峙渊渟”虽然听起来可靠,但也让人不好亲近。现在不同了,皇帝认为自己找到了祝缨的“所求”,那就有可以谈的余地了。

    皇帝很快就下令:“你们拿着别人的家书做甚?给人送回去。告诉他,最烦人的夏天已经过去了,消暑也该回来了。”

    王大夫忙应了一声,转手派了个御史余清泉到了祝府,先把信交给祝缨,再转达了皇帝的“口谕”。

    余清泉领命到了祝府,宣告完结论,与祝缨两个望向室外白花花的毒日头,此时正值六月,热得要死。

    谁说夏天过去的?

    祝缨恭敬地接过了家书,请余清泉喝点冰饮消暑,再与余清泉闲说几句。

    余清泉道:“关擎已死,许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他母亲的死有蹊跷,是施少卿的夫人的侍女发现的。这案子就由两家并案同审了。可事情是在他们家里发生的,家人必不敢多嘴。咱们都估摸着,许是与关宗明有关。可惜人死了不能说话,关宗明急怒攻心,指天咒地。可死了一个人,必得有一个凶手的。您说……是吧?”

    祝缨点一点头,道:“是啊。多半是……哦!不能以子告父。但是母亲又遭不测所以要做点引人注目的事?可是这与我何干?关宗明杀妻也很奇怪啊!真要表忠心,去年末宫变的时候就该动手了。”

    余清泉道:“那就不知道了,后来把关家侍女拘了来一审,她倒是说,事发时只有关宗明夫妇二人在房内。”

    “她是仆人,能说到这样就不错了。”

    余清泉双手一摊:“可不是!死了的段氏也是她的主人。啧!”

    “结论呢?”

    “关宗明治家不严,又谋害妻子,以官爵赎罪。那个侍女,大理寺说,放回关家她就没命了,让关家出了一纸放良文书,不愧是您带出来的人,总有些慈悲之心。倒是您,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祝缨总觉得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事,她实在难以理解关擎这个“爹杀了娘,我去参大理寺卿爹娘死了”的做法。没有因果联系,自己要报复关家他也跑不掉,也不一定就会查他母亲的死因啊!总不能是为了报复全家,给全家招惹一个仇人吧?

    余清泉道:“冼叔父也说奇怪,王相公也说奇怪。对了,相公说,您该回来了,勿再君前无礼。”

    “是。”祝缨起身听了这一句。

    余清泉道:“那晚辈就告辞啦!”

    “慢走。”

    他一走,祝缨把两封信都看过了,确是二老的笔迹,再仔细瞧了一下纸张、墨迹,确认是近期书写。

    人没事儿,她也该回去上朝了。

    祝青君与项乐还在梧州没有回来,祝缨给祝青君派了任务,而项乐妻儿都在老家,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也是应该的。

    让祝银把上朝的衣服收拾出来,祝缨去看了一眼那只在角落里趴着的狸猫,天气热,它好像也不太想动了。恹恹的,抬眼看了祝缨一下。

    祝缨拿着篮子悬在它的身上比划了一下:“坏了!你怎么长这么胖了?窝都要塞不下了!以后少喂它点儿!”

    祝银把衣服搭上衣架,道:“是~”

    狸猫的耳朵一抖,瞬间精神了起来,身子微弓昂首看向祝缨。

    祝缨道:“先换个大点儿筐吧!不然装不下。”

    狸猫又委委屈屈地趴到了一只蒲团上,把那蒲团整个儿给盖满了。祝银笑道:“哈哈,是个胖子。”

    狸猫“嗷呜”了一声,祝银道:“竹筐我就会编,明早就能拿来。”

    “好。也不急,记着有这个事儿就行,不行就去买一个。它自己吃胖的,明天就先委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狸猫敢怒不敢言地呜咽一声,摊得更平了。

    祝银收好衣服,又把祝缨的腰带、笏板之类找出来,拿竹笏在肥猫身上比划了一下长短,对要新编的竹筐大小有了个数,放下竹笏就出去了。

    祝缨看着衣架上的紫色袍服出神,父母年事已高,她不甘心从此要与至亲天涯海角分处两地。她还有许多事想做,但是身为九卿之一,权势比以前强多了,要承受的恶意也多了、也更加不自由了。

    羽翼未丰,尚不能护父母享天伦。

    她绝不在“实现抱负”与“奉养父母”之间做选择,她全都要!

    是时候回去上朝了。

    ……——

    次日一早,祝银交了一个大了一圈的竹篮过来,往里面垫了两层旧布,胡师姐捞过了狸猫往里一塞:“它又沉了。”

    祝缨问祝银:“熬夜弄这个了?”

    祝银爽快地道:“没有!我们本来闲着也会做点儿东西的,怕荒废了手艺。刚好有些做了一半的,找了个大小合适的,就手给它编完。不用花太长功夫。”

    合着是捎带着干的。

    大家笑话了一会儿胖猫,猫很生气,把胡师姐的袖子抓脱了线。胡师姐把它又摁回了竹篮里。

    今天不是大朝会,但祝缨还得上朝。

    在皇城外面等排队的时候,她熟稔地与一些熟人打招。丞相们来得晚一些,冷云等人先到了。冷云笑道:“不错嘛!显精神了,就是有点瘦了。”

    祝缨展开双臂道:“苦夏,腰带只紧了一扣。”

    陈萌道:“精神还好。”

    “那是,”祝缨笑道,“心情好呀。”

    陈萌道:“家里有好消息?”

    祝缨笑眯眯地点头:“嗯!收着他们的信了。梧州的信可不容易来。”

    郑熹一声咳嗽,祝缨看过去,只见他迈着四方步过来,将祝缨打量了一下,道:“倒是从容。”

    刘松年刚到,听了这一句,说:“他从容什么?当朝发狠。”

    祝缨道:“对啊,现原形了,我不装了。”

    把刘松年给气得找王云鹤骂人去了。

    “年轻人”们背后笑得欢乐,看出郑熹好像与她有话要说,冷云摆了摆手去找冷侯了,陈萌也去找熟人说话了。

    郑熹道:“卞行的案子结了,知道了么?”

    “听说了,没为难他。”她虽然是闭门思过,但是外面的一些情况,尤其是大理寺的情况,她都知道。

    苏喆、林风得去刘松年府里应卯,二人的嘴也越发犀利了起来。祁泰更是要天天去大理寺,回来就把一天的事儿给说了。祝炼还要去郑家附学一二,项安仍旧要出去忙生意,街面的新消息一点也不少。

    祝缨除了休息一个月,什么事都没耽误。时间多了,还能再多练会儿功,因而显得稍稍瘦了一点。

    卞行的案子三天前结的,当天晚上她就知道了,虽说做官的多少会沾一点毛病,卞行这毛病算比较大的。当年冷云走的时候给他的那个刺史府,从头装修就花了一笔巨款。再算上其他捞的,没闹出大毛病来是因为他在吃老本儿。

    林赞把这事儿往上报的时候,冷云听了就冒火:“什么?!我留下的家底被这老狗吃尽了?!!!个败家子!”

    冷云左顾右盼想找同盟,发现祝缨没来,冷不丁看到了鲁太常,他与鲁太常没有面对面的交割,但也是前后任。他拉上了鲁太常:“您留给我的府库充盈,我走的时候又新建仓储以贮宿麦,这个败家玩儿!他把咱俩的心血都挥霍了!”

    好气!

    鲁太常没有特别的生气,地方上就是这样,一任一任的,时好时坏,你干得好了,下任受益。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鲁太常就事论事,道:“苦了百姓啊!此辈为恶,百姓会以为是天子抛弃了他们。陛下,请派员前往宣谕百姓,以示并非朝廷本意。”

    冷云没这么冷静,他为官近三十年,特别出彩的政绩就是在南方!冷云痛心疾首,差点没当殿逼着再给卞行罪加一等。

    最后的结论是罢官,把账面上的亏空向他追索。本该判刑的,也让他赎了,念他年老,罢官、遣回原籍。他的儿子就没这么好运了,儿子还没出仕,着实挨打流放,不许输铜赎罪。

    卞行夫人说得也不能完全错,皇帝的舅子穆成周也不是什么清廉的人,那就没有被清算。

    郑熹道:“段氏告上京兆府,要析产别居。”

    祝缨挑眉,郑熹发出一声嘲弄的笑:“我还没有狭隘到要报复段家出嫁的女儿,她有财产,说不愿意拖累夫家,我就准了。卞家把她的儿子留下了,她争不过也没强要。段家终于有一个长脑子的人了,不然,她手有巨资,卞家又是那样,啧!”

    就是另一种吃绝户呗。祝缨想。

    祝缨道:“能想了这样的法子,多半就能保全自己。”

    郑熹道:“关家的那一个死之前,她常为夫家的事往关家去,关家的那个发了急,怕你记仇报复她们,于是想先发制人。”

    祝缨:……我冤枉!我都没有打沈瑛!怎么会与她们计较?

    “您怎么知道的?”

    郑熹道:“关家的侍女得在京兆上户籍。”

    祝缨终于勉强串起来了“因果”,仍然困惑于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想事情。我对付你干嘛?!

    郑熹道:“甭管她了,反正无能为了。喏,站到你该站的地方去吧。”

    祝缨抖抖袖子,冷云正在那边队伍里对她招手,祝缨快步走了过去。

    ……——

    今天的朝会,祝缨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她的事,就好像她没有“休假”一个月似的。

    朝会很平和地结束了,皇帝没有提册封其他儿子、给自己的旧人加官晋爵、把女婿一下子提到一个九卿的位置。

    统统没有,他变得安静了许多。

    祝缨等大家把正事说完了,再出列向皇帝请罪。

    皇帝道:“卿受了委屈,此事我已知了。”

    祝缨道:“臣亦有错,臣不后悔为父母张目,但是年少轻狂,确在御前失仪。这是不应该的。所谓君父,父的事,臣办好了,君的事,臣请陛下降罪。”

    皇帝道:“卿是纯孝之人,何罪之有呢?”

    祝缨仍是坚持请皇帝惩罚自己:“先前不请罪,是因为臣还要等父母的消息。如今心愿已了,还请陛下降罚,否则不足以显朝廷法纪。”

    皇帝道:“我怎么能罚一个孝子呢?”

    两人推辞了好久,皇帝说她闭门思过已经反省了,意思意思地加罚了她一些铜赎罪。这个惩罚在普通百姓那里比较肉痛,在祝缨这样的人这里,就是很轻的了。

    朝会到此结束,皇帝又把祝缨留了下来。

    祝缨很少有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机会,虽然此时旁边还有一个杜世恩以及一些宦官、宫女,但这也算是单独召见了。

    皇帝给祝缨赐了座,祝缨又先不坐,先郑重谢了皇帝允许派人去“探望”她的父母而不是让二老上京。再谢过皇帝之前派杜世恩到她家里给他赏赐的事。

    她说:“彼时臣惶恐不安,陛下教导过后,才渐渐安心。”

    皇帝道:“坐下说话。”

    等祝缨坐好了,皇帝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卿,他是有些满意的。祝缨白皙无须更给了他一种“此人年纪小”的错觉。年轻,就代表着不是老头子,不是已经定型了的,他还有养成“自己人”的余地。

    皇帝道:“自去岁末你就忙不个停,在家一个月,可休息好了?”

    “是。”

    “你倒清闲了,朝上事却不少。”

    “臣惭愧,陛下日理万机。”

    皇帝忽然伤感地说:“我有什么可忙的?”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抱怨道:“我的话,谁也不听,下的旨,总被封驳。功臣我已论功行赏,亲贵我也,逆党已诛,我也不广行诛连!也不大兴宫室,也不宠信佞臣。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祝缨,祝缨知道,此时不能再糊弄了。眼前这个皇帝,他已经咂摸出了一点点皇帝的味道。

    “臣乡野出身,少不曾读诗书,离圣人道远,离法家道近,故而不敢对君父妄言。”

    皇帝道:“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祝缨道:“臣不敢说为君之道,因为臣也没正经读过圣贤书,不懂。为臣之道,陛下也不需要听臣讲。陛下年长于臣,臣亦无阅历可以教陛下。臣能说的,只有自己看到的。”

    皇帝道:“说。”

    “臣入京的时候才十二、三岁,那个时候的先帝与陛下现在的年纪相仿,或许略长几岁,但相差不多。”

    皇帝点了点头。

    祝缨道:“可那个时候,先帝已经御极二十载了,陛下今年才是元年。恕臣直言,虽是同龄,陛下少了些许经验。许多事不过是日子久了,手上纯熟了而已,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么点日子。

    臣初入京时,区区大理寺评事而已,遇到的是龚逆案、顶替死囚案,看到那么多的旧案卷宗、那么多荒唐事,我懂怎么处置,但都轮不到我去做。满池子鱼,往水里空捞了两把,我就退后砍竹子做钓竿去了。”

    皇帝笑问:“不是结网吗?”

    祝缨道:“撒网,得要船。我要网没用,有根竿子就够用了。”

    皇帝叹息道:“我已经有白头发了,只怕没有二十年了。”

    祝缨道:“那可说不好。一天干一天的事儿,日积月累,把日子攒出来就是了!”

    皇帝笑了:“要是我现在就要我拔擢我的驸马呢?”

    祝缨道:“那请先给驸马派一样差使,譬如,施相公现在还是营建山陵,陛下必是关心先帝陵寝的。等办完了回来……”

    皇帝拍了拍手:“妙!你呀,神神秘秘,我不问,你便不会说!说了,也是禅语机锋。真不知道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你的心里亲近谁。”

    祝缨道:“臣一向忠于陛下。”

    皇帝道:“忠臣孝子。快去你的大理寺吧!没个人领头,他们做事都不爽利了。”

    祝缨起身道:“施、林二位尽忠职守,大理寺的事情他们做得来。臣告退。”

    说完一礼,倒退了三步,转身离去。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他之前与王云鹤、施鲲、刘松年都聊过,起初他们也说些套话,什么三年无改父道之类。

    后来问多了,逼急了,刘松年说了一句:“陛下,您现在,三年之内,改得动么?”

    那是改不动的!怪不得要三年不改呢!

    施鲲则告诉他:“请陛下先修圣德,亲贤臣。”有了刘松年打底,皇帝品出味儿了。但是仍然没有教他具体的做法,提到驸马,就说驸马还年轻。别提先帝,您觉得自己比得过先帝吗?

    王云鹤说:“民为国本,请陛下先爱百姓。”这倒是王云鹤能说出来的话,怎么爱呢?轻徭薄赋?也得他说的话能算数才行啊!王云鹤教他冷静,静观百官中可用者,先选人,再做事。然而依旧需要时间。

    比较起来,还是刘松年更可爱率直一些。祝缨被逼急了,倒像刘松年了。皇帝倒有点感谢关擎了,要不是这小子一闹,祝缨遇不着为难的事儿,皇帝还开不了这个口子呢。

    皇帝心道:祝缨虽不是儒家,可也不是法家吧?

    杜世恩一直安静地侍立,直到皇帝起身,他也跟了过去。皇帝站在百宝架前,抬手取下一个玉雕的龙舟来,说:“你晚间再去一趟祝缨家,拿这个给她。”

    “是。”

    …………

    祝缨回到大理寺,一番热闹自不必说。

    晚间回到家里,杜世恩就来了。杜世恩不止带了一只放在锦盒内的玉船,又带了一些金帛珍玩,装了一车,都是皇帝赏赐的。

    祝缨道:“这……也太多了。”

    杜世恩道:“陛下说,您今天又要交罚铜,别委屈了自己。”

    祝缨道:“那是不会。”

    杜世恩也不要她的红包,祝缨道:“纵你不要,他们大热的天也要多喝一杯茶的。”

    杜世恩才让小徒弟从项安手里接了个红包。

    两人少叙几句话,杜世恩便回去复旨了,祝缨拿着那透着宝光的玉船,心说,上船喽!

    把玉船放在自己房里收好。

    第二日,皇帝果然说自己的女婿年纪已经不小了,该学会为君父分忧了,把他派给施鲲做营建山陵的帮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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