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替

    皇帝的几个女儿里,只有长女明义公主结婚了。

    这个派去给施鲲当帮手的驸马就是她的丈夫,时悉。时悉是时家人,是周游那位朋友的侄子,他的祖父就是先帝时的时尚书。两重身份之下,皇帝再给他这个任命朝上便无人反对了。丞相们也还算满意,时驸马年轻,带一丝丝文人的气质。

    散朝后,皇帝将驸马留了下来,仔细叮嘱了驸马一回:“务必用心,不可自恃身份骄横无礼。”

    驸马心里是有一点委屈的,他与妻子一开始虽然也梦想过骆晟那样的位置,但也没有非做这个鸿胪寺卿不可的意思。换个稍次一点的其他位子也可以,哪知被人家一口给否了。

    时悉年轻人,总有一股志气在的。时家在先帝朝,可是不受气的。现在皇帝还要让他不要骄横?给他骄横的机会了吗?

    驸马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道:“施鲲二十年太平丞相,他的话你还是要听的。多学一学人家的气度。”

    “是。”

    皇帝看着女婿,又给了个承诺:“你的祖父是朝廷重臣,你要以他为榜样。不要计较一时之得失,眼光要放长远。眼下要先把事做好,才能让人无话可说。以后,我也才能放心将重责大任交给你呀!”

    时悉用力保证:“臣必不负圣恩。”

    “你要有个样子,尊敬长者,礼贤下士,别人才会看重你。”

    “是。”

    皇帝道:“去向施相公请教吧。”

    时悉辞别皇帝,往政事堂去了。

    皇帝敲了敲桌子,问杜世恩:“郑熹回去了吗?”

    杜世恩道:“怕是已经走了,要去召回来吗?”

    “不必了。”皇帝低下头,心里划过了许多事,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抓住。他心里又有一点急,要开口,又没继续说。

    时悉此后便成为了施鲲的一个帮手,比施鲲还勤快,施鲲还有政务要处理,时悉一颗心都扑在了营建帝陵上。先帝寿命极长,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的后事做了不少的准备,选址、大部分的用料都是现成的。先帝的皇后先安葬的,那时候就一并选好了风水宝地。当时就是施鲲主持的,他已经留了余量。

    轮到先帝驾崩办丧事,进展颇佳。施季行到大理寺做少卿,是赶上了鲁逆案的尾巴,跟着沾光蹭了点功劳。现在皇帝又把女婿放到施鲲手下,也是赶上了个营建陵寝的尾巴,同样可以沾光蹭点好处。

    施鲲坦然地想:一饮一啄。

    不得不说,皇帝这个安排是很巧妙的。施鲲不想反对,并且决定接下来无论是收尾还是别的什么事儿,只要稍稍为难的,都打发时悉同皇帝磨牙去!

    他算了一下,再有一个月就能完工了,然后是选个吉日把先帝给送进去。才一个月,不让他多干点儿事,能学着什么东西?得把这个驸马好好支使支使!

    只等先帝安葬了,他施鲲就可以休致了!

    施鲲这里账算得清楚,不想却又被另一件事给耽误了——陈峦死了。

    陈峦是他的前辈丞相,急流勇退,没遇着后来这些糟心事儿。儿孙也教养出来了,看着孙子比儿子好像还像样子一点。陈放起步比陈萌要早、要好,小伙子看着长得也挺周正。可谓人生美满。

    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寿高而亡,也挺是时候的。

    虽说如此,他也不应该耽误了施鲲休致。事情还是因为祝缨给上了一表,认为古之圣王都有名臣相随左右的,陈峦给先帝当了那么多年的丞相,陪葬个帝陵应该也不算过份。先帝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够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这是个正经的提议,皇帝也从善如流地批准了。

    陪葬就得葬在帝陵不远,现在帝陵还在修呢!皇帝于是大笔一挥,让驸马顺便给陈峦也在附近挑块地方,给陈峦的墓顺便挖一挖。陈萌父子回乡奔丧,扶灵回来墓也应该修差不多了,回来就埋了就行了。

    说是交给驸马,那也算是帝陵的附属,施鲲也得过问,一分工就耽误时间,他且走不了。

    施鲲只好咽了口气,摊开了舆图给陈峦又选了块地儿。落衙回家,让施季行去陈府向陈萌道个恼,转达自己的哀思,传话“待老友归来,我再去看他”。

    …………

    施季行到了陈府门外,发现拴马柱上已经拴了些马了。其中一匹他很眼熟——是祝缨的坐骑,这匹马很是神骏,看了很容易记住。

    陈峦过世在四天前,昨天傍晚陈萌收到了消息——长子出仕之后,他就派了次子、三子在家侍奉父亲,两个人一见祖父过世,当天就到了府衙,知府不敢怠慢,发了加急文书,三天就到京了。

    陈萌父子一面写奏本给皇帝报丁忧,一面准备奔丧的事,同时又向京中亲朋友发讣告。当天晚上,祝缨就登门了。

    陈萌此时全忘了少年时对父亲的怨言,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陈放是祖父教养大的,感情深厚,边哭边说:“何苦来?我竟没见到阿翁最后一面!早知这样,晚两年出仕,能陪阿翁走最后一段路也是好的!呜呜……”

    祝缨等这父子哭得告一段落了,才问他们:“你们这就要回去了?”

    陈萌道:“是!现在动身已然晚了,这么热的天,我就怕他们已经下葬了。”

    祝缨道:“这样么……”

    “怎么?”陈萌抹一抹泪,“三郎,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祝缨道:“要是下葬了,就有些惊扰了。若是还没有,现施相公正带着驸马营建先帝陵寝。世叔是先帝老臣,君臣一场,若能陪葬帝陵,你们一家也不必回乡结庐。此事你们父子提稍有不妥,让别人提更好些。若你愿意,明天早朝我便奏上这一本。你看如何?若世叔的心愿是归葬桑梓,又或有遗言安排,当我没说。”

    陈放还在抽泣,陈萌擦着脸打嗝儿:“嗝,额,那可真是太好了!嗝,这般哀荣,嗝……”

    走得越高,盯的人越多,守孝就越不能马虎。回乡是必须的,如此一来离京城就远了,离权力也就远了。

    陈萌自己不是很敢肖想政事堂,但越看长子越是个好苗子,不舍得耽误他一天。祝缨这个主意是真的不错。陈峦是从活着风光到死,陈家也可以很方便地在京城居住。

    陈萌扔了毛巾,一揖到地:“多谢!”

    祝缨扶住他的手臂:“何必客气?当年我才入京时不名一文,世叔便有厚赠。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先别急着明天一早就走,等我一等,等我奏上去了,看看结果再动身。”

    陈家父子一阵感激。

    第二天早朝,当朝上说起陈峦过世的消息时,皇帝说明天要辍朝一日,祝缨便趁势请给陈峦一个陪葬先帝的资格。

    陈峦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也没得罪过皇帝,皇帝一登基,他的贺表就到了,写得极合皇帝心意。陈萌还是九卿之一,陈放是宫变之时守在先帝身边的护卫之一。

    皇帝答应了,命写了个诏书,其中着重强调了陈放在宫变中的立场。

    又对冷云道:“鸿胪寺要上心。”

    冷云正经地答应了,回来就把这事儿甩给了沈瑛。到得此时,冷云才想起来,沈瑛与陈峦还是亲戚呢?

    沈瑛心情复杂地答应了下来,散朝就往陈府跑。陈萌对着他又哭了一场,沈瑛道:“你扶灵回来,在这府里办事么?”

    陈萌道:“在家乡也要告慰一下先人。”

    沈瑛有些踌躇,如果在京城里办是很方便的,如果回老家也办一场,鸿胪寺是不是得派人去?他也跑这一趟吗?

    陈萌看出了舅舅的为难,主动说:“您就在京里吧,我父子自回乡操办。返京之后、入葬之前,再来办一场。”

    沈瑛道:“也好。诸般丧仪都有我盯着,必要风光大葬。”

    陈萌道:“多谢。”

    沈瑛回去准备了,陈萌这里换了孝服,再写个谢表给皇帝,祝缨就又来了,与他约定了明天父子俩启程的时候她要去送行。

    陈萌道:“你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为我们想得也够周到了。最大的一件事你已经办了,何必在乎这些小节?”

    陈放也说:“叔父才经了那一件事,大理寺也等着您去整顿呢,别误了您的正事。”

    祝缨道:“要是我离开一个月大理寺就不转了,那我这些年就白干了。明天没有朝会,我送完你们再去。”又送了些奠仪、盘缠给他们。

    父子俩也大方地接了。

    祝缨道:“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

    陈萌道:“既还要回来,就不忙了。原是为了回乡结庐有许多事要安排才忙乱的,现在不用忙了,我这心里,我、我才有功夫伤心。”

    两人说了些家常话,陈萌又说接下来就是把全家都搬到京城里来了,老家安排些人看守等等。又说陈放年纪也不小了,本来打算给他说亲,好让陈峦四世同堂的,遇到国丧推迟了,现在就更是只能延后再议。

    陈放听了,又是一阵难过。

    祝缨问道:“哪家淑女?”

    陈萌道:“正请示他阿翁,还未有定论呢。哪知……”

    祝缨道:“莫急,世叔将来要长眠京师,出了孝,携新妇祭扫会很及时的。”

    看陈萌稳了下来,祝缨就向他告辞,出门就遇到了施季行。

    两人白天在大理寺打照面,晚上在陈府打照面,见面都不自觉地微笑了。

    祝缨道:“他们父子正在打点行装,快去看看吧。亏得你今天来,明天他们可就要走了。明天我约了给他们送行,公务你多担待。”

    施季行道:“好。”

    ……——

    次日,皇帝辍朝,祝缨送陈家父子出京。

    送他们的人不多,更多的人是打算等他们回来时登门吊唁。有几个同乡也来了,见面又是一种伤感。

    祝缨从城外回来,才进皇城,就有杜世恩的小徒弟守在门口:“您可算来了,陛下有召。”

    祝缨不敢怠慢,跟着他一气到了皇帝的面前。小徒弟跑得张口气喘,祝缨只呼吸快了一点。她很快就平复了呼吸,向皇帝长揖。

    皇帝道:“去送陈萌了?”

    “是。”

    “你们同乡,也是该亲近。”

    祝缨道:“不独是因为同乡,陈相在世的时候,没有瞧不起后生小辈。宰相气度。”

    “你也没有负他。”皇帝简单地点评了一句,然后问祝缨在忙些什么。

    对此,祝缨是早有准备的。皇帝登基大半年了,想干什么都有人给拦回来,他必然不能甘心的。

    祝缨道:“本想明天再奏的。”

    “拿来我看。”

    祝缨拿出了一份奏本,在旁自先说了个重点:“臣请陛下旨,清查一些陈年冤案。”

    皇帝挑眉:“怎么说?”

    祝缨道:“臣也是才接手大理寺,又年轻,无日不是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故而鲁逆案一结,就让他们把近期的旧档再筛一遍。嗯,有几个案子有些疑点。不幸案发的地方都在换主政的长官,交割耗费时日,恐一时难以顾及。他们想不到、腾不出手来做,那……就以大理寺为主导做这个事吧。”

    皇帝道:“哪些地方……哦!”

    祝缨道:“以臣仅有的一点经验,凡一地,想立公信威义,清宿案、平冤狱是见效最快的。请陛下下旨,使百姓知陛下关爱万民之情。”

    皇帝点头:“不错!唔,此时果真可行么?”

    “当然。就从这些地方开始,反正不会更坏了。复核各地重案也是大理寺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皇帝道:“可!”

    “那还要请陛下与政事堂协商,再降旨,明示天下。”

    皇帝渐渐能听懂意思了,他皇帝登基,过来给鲁王党羽办过的冤案翻案!赚名声!

    皇帝很快把王云鹤、刘松年给叫了来,施鲲比较倒霉,正在城外看坟地。自打祝缨给陈峦请示了陪葬先帝之后,施鲲就有预感,接下来会有不少人也想埋过去!他得早点出去安排一下!趁还没有新死的,挖完陈峦的阴宅就跑!

    二人到了御前,一看祝缨已经起身等他们了,就知道这事与她有关。

    皇帝还有些不自信,说话的口气都是很不坚定的,试探地将祝缨刚才的提议说了:“大理寺说,清查旧档时发现了些案子判得不准,想彻查旧案。我以为不能操之过急,先从几个地方开始,丞相以为如何?”

    刘松年本不留意庶务的,却先来发问:“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这个皇帝熟!他熟练地报了几个地名。

    王云鹤一听就懂,这样的配合是非常好的。他想在那几个地方抑兼并,祝缨就把案子查到那里,顺手办几个恶霸劣绅,利于抑兼并,同时也能澄清吏治。

    这件事祝缨可以提,他不方便提。当然可以私下授意祝缨,但又不好开口,祝缨毕竟不是他门下弟子。

    此事还需要“能干”的人去办,再好的计划,执行的人愚蠢,也能给办砸了。如何能用一个案子把劣绅给治了又不是扰乱地方,不牵连无辜、不让乡间的宽厚长者惶惶不可终日,是很考验能力的。

    他之前就是用皇帝开路,现在祝缨接着利用皇帝,把大理寺的手伸了过去,帮他打人。抑兼并,肯定会受到当地士绅的阻挠,地方官过去很难一下子展开,正僵持的时候,凭空伸出一只手来把对家给提走了,完美。

    王云鹤有点同情地看了看皇帝,皇帝还乐着呢。他又有一点感念祝缨这个年轻人,这人是在用心做事的,还很会骗皇帝,也不计较什么名利,帮他做了不方便做的事。

    王云鹤很快说:“陛下圣明。”

    刘松年也点了点头。

    皇帝高兴地说:“那便如此吧!祝缨,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办好。”

    “臣遵旨。”

    ……——

    祝缨离了御前,就回大理寺找旧档。

    之前就让大理寺重理旧档了,现在挑出几件来,拿到了政事堂,让王云鹤挑。

    刘松年捏着个茶杯:“又有人要倒霉喽!”

    祝缨道:“什么话?我在帮他们迷途知返,免得泥足深陷!这功德都够免了我今年的香油钱了。”

    王云鹤从中挑了两件出来:“这两处要紧。”

    祝缨道:“好嘞,这两处我派能干的人去,再掺几件别的。”

    王云鹤道:“你有心啦。”

    祝缨笑嘻嘻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您又不是想不到,君子太吃亏了。我就不一样了,我乱来。”

    刘松年扔了一枚橘子去砸她,祝缨反手一抄,抄在了手里,一边剥着吃,一边往外走:“唔,味儿只能算凑合,还是福禄县的橘子能吃现成。”

    刘松年在她背后啐了一口。

    祝缨回去把活计给派了,施季行看了这些案子,低声问道:“是陛下又……”

    祝缨道:“复核各地大案,本就是大理寺职责所在,干就干了。”

    “也对。”

    这边大理寺加紧办案,那一边陈萌一来一回,终于把陈峦给带回京城了。天气炎热,陈萌将父亲在寺庙里火化了,骨灰装坛,棺木里放的是一套陈峦的衣冠,带着妻儿家仆,人人累得嘴唇发白。

    正赶上先帝下葬。

    陈萌父子跟着君臣送葬的大队,先去把先帝送进了地宫,看着封了陵,再回来办自己父亲的丧事。

    皇帝辍朝的那一天已经辍完了,彻底送走先帝,他就继续上朝了。

    就在这一天的朝会上,刘松年拿出了自己的第二本“乞骸骨”的奏本。说先帝都已经葬了,再不走元年都要过了,他就是说话不算数了。

    皇帝仍是不准:“何必如此匆忙?我还有事要请教丞相呢。”

    刘松年道:“臣本闲云野鹤,误入庙堂。”

    皇帝道:“既来之,则安之。”

    “安不下来。”

    皇帝把刘松年的奏本给扣了下来,又命人拟诏挽留——你走了,你还开着府呢,他们怎么办呢?

    刘松年又写了第三本,坚持要休致。告诉皇帝,这些人如果有才华,皇帝拣着用就是了,又不是他的“私人”!

    皇帝这回亲自写了手诏,写了依依不舍之情,许刘松年以原俸禄致仕。又赐了蒲轮安车、杖几等物,再赐田庄给他养老。

    施鲲揣着自己的那一本请求休致的奏本,半天没缓过气儿来——老刘跑了!比他还快!

    连着两个丞相请辞,第二个就会有点不好看。施鲲只能再等两天,先去陈家致奠。

    陈家设起灵堂,鸿胪寺沈瑛亲自带人过去帮忙操持。宫中皇帝又赐出些额外的钱帛来助奠。

    陈家的亲朋故旧、门生、受过陈峦照顾的人都来了。

    施鲲感慨地说:“到我死时能有这样,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陈萌忙道:“相公何出此言?您二十年太平宰相,人人称羡。”

    施鲲但笑不语,又看了祝缨一眼,心说:陈峦的眼睛毒啊!

    祝缨脸上也没多少悲凄之色,但是人家给陈峦办了件大事。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好?

    施鲲又看了看自己儿子,总算有一点香火情,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决定对这个儿子放手,让他就在大理寺里混着。

    祝缨与施鲲对望了一眼,向施鲲行了一礼,施鲲还了半礼:“老了,见不得离丧,我先走了,你们年轻人再留一阵无妨。”

    “您慢走。”

    离丧?祝缨看了看陈萌父子。一个月过去了,陈家父子的悲恸也淡了一些,陈放也不是动不动就哭了。真没那么丧。

    丧仪结束,将人往墓中一埋,陈萌将祝缨请到自己家里,拿出一个大盒子来。

    祝缨道:“这是什么?”

    陈萌道:“给你的。”

    “诶?”

    陈峦给祝缨留了一大盒子的东西,里面有一条陈峦用过的腰带、一封给祝缨的信、一些金子,陈峦亲手封的。

    祝缨拿了,回家拆了封条,看了里面的东西,也不知道给她金子干嘛。

    拆信一读。上面除了说自家儿孙日后恐怕没有祝缨走得远,所以这条腰带还是留给祝缨了,儿孙就请她得闲照看。

    最后留了两页纸写金子“写那两本书的人,恐怕是有来历的,沈、冯都是蠢货,既蠢且恶,不懂人心。我的儿子糊涂且胆怯,他心里明白,但不敢去深想。我知道她们被你照顾得很好,这些金子是我的心意,送给她们添妆。若你觉得不合适,会打扰到他们,就代我舍给寺观。”

    陈峦可真是成精了!

    祝缨将一盒子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舍给寺观?行吧,就慈惠庵。

    府里知道她与陈府关系也算近的,都不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并不知道她其实没什么悲伤之情。因此当郑府来帖子请她过府一叙的时候,苏喆亲自拿了帖子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阿翁?您去吗?”

    祝缨接过帖子一看,道:“去。”

    “诶?”

    祝缨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孩子,刘松年还没离京,但是府里的属官都在各找前程了。苏喆、林风出身上有些特殊,吏部也不好安排,俩正赋闲在家。

    祝缨赶到了京兆府,就只有郑熹在等着她,一旁一个小厮在煮茶。

    明月高悬,初秋微风,红泥小火炉。

    “坐。”

    祝缨与他对坐,道:“您看着心情不错?有好事儿?”

    郑熹问道:“你觉得,现在谁可以做京兆?”

    祝缨道:“恭喜。”

    郑熹矜持地笑道:“就知道你能猜着了。”

    “我只猜不着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郑熹道:“那倒不是。是我对陛下说,得有人为他守好京兆。一场动乱之后,京兆不能擅动,禁军不可轻动。”

    祝缨道:“那谁合适呢?”

    “去年的时候我不能动,到了现在,差不多的人就可以了。怎么样?你觉得谁合适?”

    祝缨道:“您信得过的稳重人就行。京畿重地,权贵颇多,陛下又宽仁,京兆不能什么都不理会,要能镇压得住。”

    “你再年长一些就好了。”

    祝缨笑笑,她也不想现在就离开大理寺,她问:“要我做什么?”

    郑熹道:“陪我清清净净地喝一杯茶,以后恐怕难有这样清闲净日子喽!”

    动静

    祝缨已经能够分得清茶的好坏了,郑熹的茶不错,两人的心情也都不错。

    郑熹拜相是祝缨能够接受的,郑熹谈兴正浓,她也很有耐心陪着聊天,听郑熹讲对朝政的想法。

    郑熹从京兆说到皇帝,继而说:“陛下总是心急的,施不愿变动,王有意变动,陛下是乱动。好在太子终于安稳了下来。”

    祝缨道:“静极思动,陛下可是安静了几十年,这天下也安静了几十年。施相公怕是要退了。”

    郑熹微笑道:“王相公在政事堂也有二十年了,也是安静许久了啊!”

    祝缨道:“他是随时而动。”

    “他现在做的别人说不出什么来,但他的心胸不会局限那几个地方。一旦铺开,只怕他静时一代名相,动则天下皆谤。”

    祝缨道:“鱼与熊掌,路是自己选的。只要不出格,问题不大。”

    郑熹笑得很开心。

    两人就着月色喝完了茶,郑熹道:“再给你写一张条子吧,以后我不在京兆府就难再给你写这样的条子了。”

    祝缨道:“以后也还是一样能开的。”

    郑熹戏言道:“你与京兆、政事堂处得都不错,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些条子?”

    祝缨也笑着说:“那确实。”

    郑熹写好了条子,没再问祝缨对京兆府新人选的看法,祝缨也没有再提及,这个问题暂时不是她该考虑的,就是郑熹,也未必就能决定了。她现在也没有必要捧上这个位子的人选,至于郑熹透露出来的想让她接任,就更没谱了。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她离这个位子都还差不少。

    郑熹写好了条子,祝缨接了,吹一吹,道:“那我就等着府上的烧尾宴了。”

    郑熹道:“只管来。”

    祝缨提着那张条子回了家,路上难得遇到了要查她的人,她将条子一展,随从将灯笼一照,就着火光,对面的人也看清了是她。扫一眼那张条子,来人并未细看就说:“原来是祝大人!道上暗,请您走好。”

    祝缨道:“你们辛苦了。”

    “如今天气还热着,家里也睡不安稳,不如出来吹吹风。”

    稍说了几句,一旁的坊里传来狗叫声,对面的人抱一抱拳,快步奔去查看,祝缨顺利回到了家里。

    将这张条子放到了一个匣子里,匣子里满满的是从她向王云鹤讨条子开始攒下来的字纸,如今又添了一张。

    合上盖子,祝缨将眼前的局势想了一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郑熹拜相的风声几天之后就透了出来,这个消息并不令人太过意外。

    郑侯家固然高兴,亲友也是弹冠相庆,除此之外最高兴的一个是便是施鲲。眼见来了一个郑熹,施鲲乐得脸上堆满了笑纹。郑熹进来了,他就能休致了!只等郑熹进了政事堂,他就把奏本递上去!

    思及此,他看郑熹愈发顺眼了起来。施鲲特意到自家夫人供奉的白衣大士的像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念一声“救苦救难”,许了个心愿:“可别再出什么事了,让我顺顺利利的休致吧!”

    段家败亡之后,郑熹拜相,除了施鲲,京中竟还有一个人紧张得要命。

    孟弘身为卫王府的宦官首领,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焦虑地踱着步,不自觉地将右手拇指咬在齿间。

    卫王回府前,他便想明了。

    待前门传出:“殿下回府了。”的通报声,孟弘一正衣冠,疾步迎了出去。

    躬身将卫王迎进府里,孟弘留意了卫王的脸色——不太好。自打立了赵王做太子,卫王的神色间就总是淡淡的。鲁王败亡之后,又添了一些抑郁与忧虑。今天还蒙了一点点的灰。

    孟弘跟着卫王进了内室,服侍他更衣,轻轻将帽子从卫王的头上移开,小宦官捧了打湿的毛巾奉上,卫王接了,将脸埋了进去。

    孟弘对宦官、侍女们摆一摆手,他们面面相觑,之后以极轻的脚步滑了出去。卫王拿开毛巾,发现周围空了,眼前只有一个孟弘。

    孟弘极谦卑地躬着身,双手接过了卫王用过的毛巾,低声道:“殿下,今天听到一些传闻。”

    “嗯?!”

    孟弘道:“都传说郑京兆要拜相了。”

    卫王道:“连你也听说了吗?”

    “看来消息是准了?”孟弘不等卫王反应又接了下一句话,一句话让卫王不再生气了,他说,“机会稍纵即逝,殿下动作一定要快呀。”

    卫王挑眉,道:“你这家伙,下面的□□没了,雄心竟还在么?”

    孟弘是个聪明的宦官,诸王争位的时候卫王也让他做了一些事情。估且不论效果如何,最后竟是赵王因“长”得了便宜。赵王平庸,卫王是不甘心的。

    孟弘道:“奴婢何曾有什么‘雄心’?有的也不过是对您的忠心。眼下正是您的机会,据您看,今上是英主么?”

    卫王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

    孟弘自己答了:“庸主而已。如今他外不能制朝臣,内则诸王孱弱,偏偏又有一颗想乾纲独断的心。大臣们并不很服从他,无论是册封皇子还是偏爱外戚,都被驳了回来。如今朝上几股势力,先帝系、外戚、勋贵、仕林,您看有几个听他的?先帝目不能视朝臣殴斗,今上可还没瞎,睁着眼与先帝目盲一个样。先帝盲时,大臣也还没有这么放肆呢。”

    “说下去。”卫王听入了神。

    “他需要有人做他的臂膀,也在四处尝试。他先把穆成周放到吏部做侍郎,这是外戚。又将时悉派去给施相公做帮手,这是要接着栽培驸马了,时悉的身份很好,时家是先帝旧臣。他便想用自己的女婿去收领这一派,好为自己所用。但这两个人都还是雏子,一时派不上用场。仕林是王、刘两位相公这些人,刘相公休致了,王相公一向耿直,也不会放他任性胡为。他需要人!”

    “所以呢?”

    “这就是您的机会了!”孟弘加重了语气,“自古以来,除祖龙之外,没见着不任用宗室子弟的!毕竟一家人,血脉相连。皇帝在外头碰了壁,就会想到自家人了。哪怕他知道要防范宗室。”

    卫王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兄弟这些日子担心不已,恐他秋后算账,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也需要兄弟。哼,防范兄弟,不得不用外人,又被外人欺负了,这个人当真好笑!”

    孟弘口气变了:“然而如今情势变了!他用了郑京兆,无论真假,有这么个风声就不利于您了。郑京兆是个能干的人,万一他要辅佐今上,还真有点难办。请您抢在诏书发布之前,先向陛下表明愿意襄助陛下对抗群臣之意!再晚,陛下有了郑,给您的好处就要打折扣了。”

    卫王道:“他已属意郑熹,心里早就给我打折了。不过,郑熹真的会对他俯首帖耳吗?”

    孟弘道:“郑有城府,真心也好哄骗也罢,会做人。您抢先向陛下表白一番,无论郑如何,陛下看到的您的心意依旧是不同的。难道您想一直闲散下去吗?您甘心吗?不说太子,陛下的几个儿子也快要长大了。一代催着一代老呀!殿下,时光不等人。”

    卫王道:“不错!”

    他没有问孟弘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他到书房,亲自起草了一份奏本——请为皇子封爵开府。理由有三:一、东宫詹事府如今人员也配得差不多了,二、刚才在外面看到很多官员在等空缺,开个府,又能安排一些人,三、新朝新气象,太子需要手足同胞的襄助。

    …………

    这个奏本很合皇帝的心意,却让几个人不满!

    第一个是太子,他本能地不太喜欢自己的弟弟们蹿得太早。

    第二个却是郑熹,他拜相的旨意还没下来,这请册封皇子的事是他原本想干的。他的计划是先说服太子,让太子去上表,他再跟着赞同。此外,卫王提到的第二条,也是他打算着手解决的问题。

    承平日久,四十年太平岁月,官员权贵们繁衍出了数量庞大的子子孙孙,官职是有点不够用的。就算有出身,实职上面也会有点难。

    现在被卫王截胡了!

    郑熹面无表情地听卫王上了这一本,却没有表示反对,这个时候不好反对。施鲲不想管这事儿了,东宫都安排妥了,再拦就没意思了。只有王云鹤说了一句:“开府须用民力,待秋收之后为宜。”

    皇帝就当他们没人反对,飞快地说:“可!就秋收之后,着钦天监择一吉日。诸卿以为如何?”

    祝缨默默地数着最先蹿出来的五、六个人,心道:卫王这势力,还行?

    冼敬先出列附和,郑熹、祝缨等人也都出列,太子也不紧不慢地说:“二郎也长大了,再在宫里也不雅相。”

    事情就这么定了,与之相应的还有皇王的封地、属官等等。

    皇帝心情不错,把卫王和太子都留了下来说话。

    群臣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皇帝的兴致不错,与卫王称兄道弟:“你我兄弟,好久没有能一处闲着说说话啦。”

    卫王极尽恭敬之能事:“陛下日理万机,臣弟虽心疼,却终不敢打扰。如今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大臣们未免有些倚老卖老,不听调遣。”

    皇帝赞同地道:“是啊,他们呢,有自己主意的多,肯为我着想的少。”

    两人渐渐说得投机,卫王看到太子在旁,也不肯去得罪这位储君,而是说:“还有一事——二郎开府,也该娶一淑女,主持中馈。”

    皇帝道:“不错,正好开府与娶妻一同办了,我也能放心他在外面生活。要选个年长一些的王妃,好照看他的起居。”

    卫王道:“二郎有人疼了,您可别忘了太子呀。”

    皇帝道:“他已经有太子妃了。”

    “阿姳太小了,”卫王道,“如何繁衍子嗣?东宫要有儿子才好。如今已经改元,不若再择一、二淑女,以伴太子。”

    太子对这位叔叔仍有戒备之心,道:“不敢。”

    皇帝却陷入了沉思,兄弟说得对,他也想抱孙子了。对太子道:“你叔父说得对。你那里只有宫人可不行。”

    一想到一下子要办这许多事情,皇帝的老习惯又上来了,他对儿子、弟弟打了个哈哈:“我再想想。”将两人都打发走了,他再去找皇后。

    穆皇后已听到了前朝的消息,次子虽非亲生,也管她叫娘。赵王府的事都是她在操心,这个庶子与她也算亲近,年纪差不多了,分个府出去也正常。

    如果是赵王妃,会觉得孩子转年十五还小,不妨过两年再议婚。现在是皇后了,这年纪就不那么重要了。

    总把庶子放宫里,与皇帝的距离太近,不好。且皇帝早就想让儿子封王了,硬拦也没意思。皇子不封王,说不过去。早晚都要封的,东宫人也齐了,那就弄呗。

    因此皇帝找过来的时候,穆皇后道:“那是好事呀!别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的王妃要年长他几岁,能照看他的起居才好。”

    夫妻二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皇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郎当年……”

    穆皇后道:“大郎那时候是先帝做的主,亲上做亲,也是好事。不过阿姳体弱,是该有个人做帮手,为她分担一二。”

    “卫王也是这么说的。”

    “他?”穆皇后有点警觉。

    “他与鲁逆不同,今天说的话都在理。”

    穆皇后道:“他没要做什么媒?”

    “没有。”

    穆皇后道:“那等会儿我叫张婕妤过来,仔细给二郎琢磨琢磨。不过,这个事儿先不要明着说。先帝的周年还没过呢!”

    皇帝以日易月,倒不用守三年的孝,但没过周年就给儿子娶媳妇还是有些不好的。

    “你想得仔细!”

    “嗯,那就这样了,我悄悄的选人,你别往外说。百姓人家娶媳妇儿也得多准备些时日,暗中准备着,过了周年再降旨。过了新年,再办事。大郎、二郎的事,都这样。”

    “好~”

    ……——

    穆皇后说保密,就真没张扬,外面偶尔能捕捉到一点风声,却又没有明确的影子。

    郑熹拜相的事却是被落实了。

    郑府一派喜庆,出嫁的女儿郑霖也回娘家帮忙,郑奕干脆住了进来。又有金良、温岳等人也来,祝缨如今却不好过来了,她还在大理寺帮王云鹤打人黑拳。但是她把苏喆和林风、祝炼给派了过去。三人在郑府里也无事可做,苏喆倒是把郡主给聊高兴了,林风、祝炼陪郑侯钓了半天鱼。

    八月初,一个吉日,郑熹正式成为了丞相,政事堂又凑了三个人。郑熹一个新人,与其他两个还是不能比的。另两个人都开府了,他并没有。

    郑熹在这二人面前,要执子侄礼。

    施鲲道:“同殿为臣,这可使不得。出了这里,咱们再论辈份。”

    王云鹤也说:“此言极是!看看这些,你来了,快些与我们处置了这些公文才是!”

    施鲲道:“对!”

    他强忍着又等了几天,将自己休致的奏本瞅准了时机给递了上去!

    皇帝对施鲲的感情不如对刘松年的深,想施鲲在政事堂也是二十年了,再留着,势力太大,不方便皇帝树威。他对施鲲也没有恶感,也出言挽留。

    施鲲又上了一本,表示自己已经干了二十年了,已经送走了先帝了,如今皇帝的儿子也都要开府了,他是时候回家“含饴弄孙”了。

    这鬼话说得,冷云没忍住笑了一声。老施的小儿子施季行都四十多了,长子比冷云还大,长孙都出仕好几年了!是啦,这个“孙”也可以是施季行那个七岁的儿子,还可以是“曾孙”嘛!

    一旁宗正没忍住,踢了冷云一脚,冷云收声站好。

    如是三次,皇帝终于准了施鲲休致。

    施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腔子里,高兴地哭着同皇帝道别。皇帝也给了他与刘松年相仿的待遇。

    施鲲虽有些惆怅,仍是飞快地收拾了自己在政事堂的东西一道烟跑回了家。

    可算能休致了!

    不是他不爱这丞相的权位,实在是这破位子跟他是八字不合,不能让他安心混日子。

    祝缨给施季行放了三天假:“施相公休致,必有一些事务要处理的,令兄又不在京城,你回家搭把手吧。”

    施季行还要客气,祝缨道:“这事儿你听我的。”

    施季行也就从善如流了。

    回到家里,又被施鲲给训了:“你怎么跑回来了?”

    “大理寺给我假了。”

    施鲲习惯性地教训儿子:“虽如此,你也不可将这样的事当做寻常。我遍读史书,也没见哪朝哪代能连续太平几十年的,总要发生些事情。先帝朝还算安稳,也可过去四十年了!你在朝中可要当心……”

    说了好长,突然失笑,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丞相了。他有点失落地道:“哎哟,你去吧。”

    施季行不知道一个主动请求休致的丞相居然会失落,他摸不着头脑地躲到一边,又倒退了几步回来:“阿爹,您……回……乡吗?”

    施鲲道:“不回!刘松年不也没有再行游天下吗?”

    “啊?”

    施鲲小声地说:“难道我不配陪葬帝陵?”

    施季行心道:那您也不用必留在京中啊,陈相他不也是死在家乡给拉回来的?

    但是他不敢说话,又悄悄地走了,只想着父亲还有那样一个心愿,恐怕也不能安心,以后自己晚上回来恐怕得给父亲汇报一下当日朝上发生的事情了。

    施季行在家里呆到第二天就有点想念大理寺了,因为他爹的情绪不太稳定。第二天,施鲲还是照着习惯醒来,想起来自己不用上朝了之后,就把儿子给打醒:“你不上朝?”

    “我有假的啊!”

    “哦!那也不用你在这里,回去吧!”

    …………

    施季行熬到第三天,早早起来跑去上朝。

    在皇城门口,祝缨看到了他还问:“怎么回来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施季行卷起袖子给她看:“喏,被打回来了!说一个家里不能有两个在家睡懒觉的。”

    周围听到的人哄笑起来,数冷云笑得最大声。李彦庆感慨道:“施相公真是一心为国啊!”

    一听就很纯真,冷云甚至没力气对他翻白眼了。祝缨只觉得鸿胪寺十分有趣,冷云克着沈瑛、李彦庆专克冷云,冷云这头气得半死,李彦庆那边早过去了。

    冷云一把拉过路过的姚臻:“别走啊,来聊聊嘛!”

    姚臻的眉间一道深痕:“聊什么哟~”

    “你说,太仆也空出来了,会是谁?”

    姚臻是纯正的先帝派,现在是高兴不起来的。更兼给皇次子开府的事,王傅之类是皇帝决定,下面配的官员还得他操心,这几日登门求官的络绎不绝,给谁不给谁?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给姚臻愁得白头发都多长了几根。

    听到问太仆,姚臻终于不那么愁了:“九卿重臣,得陛下来定夺,我可管不了。”

    冷云又问别人,冷不丁后背冒出来一个记忆中的声音:“你想去太仆寺吗?”

    “也行啊~”冷云习惯性地答了一声,答完觉得不对!这场面似曾相识。

    别人已经对着他的背后拱手作礼了:“郑相公。”

    冷云嗖一下跳到旁边:“你怎么还这样啊?小时候就这样!”

    郑熹道:“到时辰了,走了。”

    说完,率先迈步。

    冷云在后面对祝缨道:“哎,他过来吓我一跳,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他故意的吗?”

    祝缨也笑着摇头,郑熹与冷云相处必是心情愉悦的北北。

    但是,很快,刚才说笑的人就笑不起来了。

    皇帝朝会上要处理的政务有一部分是事先已经上了奏本,皇帝有了预案的。今天他就拿了两件说事——

    第一件很正常,给次子封为齐王。

    第二件则是把太仆寺交给卫王管一下。

    本朝没有皇子不能插手政务的例子,相反,亲王、皇子、宗室到一定年龄之后,是要参与政务的。不过有的就是上朝跟着议一议政、多数是旁听,有的领具体的官职。但是皇子一般不会离京赴任。宗室们则是会出京。

    比如太子,做郡王的时候就遥领梧州刺史。

    卫王出列,领了这个差使。

    所有人都在等着卫王会有什么行动,他却什么都没动,连陈萌留下来的太仆寺的人员也没有变动。他先去了陈府,以向陈萌请教的名义在陈府呆了大半天。此后断断续续地去陈府,有小半个月的时间,到了八月末,才去得比较少了,但也把陈府给跑熟了。

    时入九月,田里的庄稼颜色已变作金黄,京城中也有了一点点传闻——穆皇后好像在给齐王择一贤妻。

    祝缨听到消息之后,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她对齐王妃的兴趣还不如眼前的被子大。

    祝青君回来了!

    她五月动身,九月回来,走的时候赶紧很急,回来的时候放缓了点行程,在梧州又转了一个多月。她不但将别业、外五县、内三县的大致情况看了,还给祝缨带回来了家里准备的好些东西。

    祝缨虽有信说不必给钱给粮,张仙姑还是给她准备了好些日常用品。张仙姑用百多片各色布片给她拼了张被面,用别业自己织的细布做里,做了条被子让祝青君带给祝缨。

    祝缨先不去看祝青君捎来的书信等等,将被子摸了又摸,低声道:“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神似

    与祝青君一同回来的还有项乐,两个人的颜色看起来都略深了一点,祝青君还长高了一些。二人一番奔波,竟比以前更精神了。

    祝缨的感慨也只一阵,她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将被子叠放在书房的卧榻上,问他们:“路上还顺利吗?”

    项乐道:“是。去的时候拿着小娘子的印信,一路畅行无阻,回来的时候是以苏县令的名义,也无阻拦。苏县令她们也有信带到。”

    这次是带着任务回去的,回来时书信、文件太多,两人还带了口小箱子到书房,不停地从里面拿出东西来给。

    祝青君挑出两封信:“这是苏县令单给小妹的,这个是山雀家口述、我代笔写给林风的。”

    然后是很厚的张仙姑、花姐等人仔仔细细写的家书,每一封都非常的厚,还有苏鸣鸾等人单独写给祝缨的信。

    项乐道:“塔郎家的头人还问,想把阿发送来,可行不?苏飞虎也说,他也有儿子可以用,问要不。”

    祝缨点一点头,问道:“还有呢?”

    祝青君又从里面拣出一叠稿子:“这是老师同江娘子的新稿子,说是又有一些新发现。”

    祝缨问道:“小江的新发现又是因为什么?”

    花姐有新发现很容易理解,人总是不停地在生病,治病的过程中不断改进方法是很正常的。小江可是仵作,她的发现总不能是靠闭门造车吧?

    祝青君与项乐对望了一眼,轻声道:“那个,死了点人。”

    “详细讲讲。”

    祝青君道:“额,也不严重的,就是头先艺甘家,他们往远处走了,他们家原本的那块地挺好的……”

    艺甘家原本占的是一片很不错的地方,艺甘家身为花帕族的一支,干架的本事稍逊于人,所以选址就是在“一线天”后面的开阔地,方便防守。同时他把女儿嫁给索宁洞主也有借新女婿势力的意思。

    不幸索宁洞主遇到了祝缨,整个索宁家都没了,艺甘洞主带着整个寨子连夜跑路,将挺好的一片地方空了出来。当时祝缨出于种种考虑,又念及自己手上的人口也不太够占这一片地方的,没有去耕种,只是派人去零散地放牧。

    当时,路果、喜金等人看着祝缨与阿苏家瓜分了索宁家就眼馋,后悔当时没参与。索宁家没了,还有个跟索宁结亲的艺甘,两家就想撺掇着趁胜追击,再把艺甘家给瓜分了。当时祝缨没同意。

    祝缨在的时候可以压制得住,祝缨一离开,苏鸣鸾也不能管得住舅舅听话,更管不住郎锟铻的舅舅。山雀岳父还稍能自制,想到祝缨没让干这事儿,他忍了。

    路果与喜金就在春天联合起来,想着把祝缨对付索宁家的手段再用到艺甘家身上。地盘他们不太在意,但是想掠夺一些人口充实自己的寨子。现在的人,种田做工比拿来祭天划算。

    结果就玩儿脱了。

    祝缨与苏鸣鸾的毅力和手段是这两个人根本不能比的。

    且祝缨与苏鸣鸾的声名颇佳,祝缨说是放奴就是放奴,别业里没有带枷的奴隶,人人都有地,多少能穿上衣服、差不多能吃上饭、住上不漏风的房子。断事公正、处事公道。苏鸣鸾虽带着点儿头人的习气,但只要说了,也基本能做到。

    路果与喜金则不然,他们对自己的奴隶,虽然哼哼唧唧也释放了,实际上做起来是没有那么好的。看着奴隶不顺眼,也是打骂的,收租也重、劳役也繁。陈年旧弊颇多。当然,比以前是好不少。

    但是这样对艺甘家的奴隶是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的。

    他们也是花帕族的,也不怎么能打。艺甘家本来好好的一片地方,让出来虽然是“自愿”也是忌惮,但忌惮的不是这两家。眼见两家打来,艺甘家带着几分悲壮,一群“哀兵”把两家打了个七零八落。

    艺甘家趁势反攻,反掠了两家一些奴隶走,亏得苏飞虎靠得近,发现得及时,把舅舅抢救了回来。两位舅舅灰头土脸,还想再纠结外甥给他们报仇。被另外三家给按住了。

    祝缨问道:“别业里还安全吗?”

    祝青君道:“老侯叔去接应了一下,没与艺甘家打起来。老师不让!老师说,您是让他们守家,没让撩架。江娘子也说,咱们不是别人的打手。”

    说着,她又拿出两个非常厚的本子出来:“回去一趟的见闻我都写在这里面了。”

    项乐看了,暗道一声惭愧,他也写了,但只写了七页纸,比较简单。

    两人把稿子都交了上来,又简要说了些其他的情况。别业里的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地渐渐地开熟了,人口也长了不少,孩子多了好多。

    祝青君道:“不过,一亩田也就打这些粮了,再多也难,人多了,就得再开荒了。”

    别业里的作坊也开得不错,之前山下那位刺史一番折腾,倒把山里的作坊给逼得基本什么都能做了,附近的寨子也都往这边来买,匠人的手艺越发的长进了一些。虽不及山下大城的精致,自己用是足够了。

    祝缨又问道:“糖坊呢?”

    项乐道:“利润稍不如前,您不在,总有种种不便。不过又多开了一些作坊,利润的总量还是可观的。张府君也不作践人,县令们也都好。”

    “盐的事儿呢?”

    祝青君道:“苏县令已经找着了地方,就是制盐的手艺还差着些,没什么利润。都写在里面了,我画了个图。”

    祝缨点了点头,有没有利润的不打紧,能自己做就行。

    既然都写了,她一会儿看看就行了:“这些都留下吧,你们呢?家里怎么样?”

    祝青君就说老师他们都很好,江娘子家的小姑娘满地跑,之类的。项乐也说家中还好,除了自己的儿子不认识自己,被吓哭了。

    祝缨道:“你离家太久,是我耽误你啦……”

    项乐忙说:“不追随大人,也是这般的。商户人家,哪个不是一走就离家多日的?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追随大人之后,他们的生活总比我小时候强得多了。”

    他的母亲还问了女儿的归宿之类。这个项乐不打算跟祝缨提,大人不近女色,心无旁骛的,说这个事是真没意思。且看妹妹的样子,也没想给人做妾。害!就招赘算了!

    祝缨道:“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们一路都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两人都退下,祝青君去找苏喆等人,项乐去找妹妹。

    留祝缨在书房里拆信。

    每个人都写得特别的厚,花姐写了二老的生活、别业里的大小事务,又写“小江住习惯了,帮了我很多的忙,别业里也只有咱们几个人知道衙门是怎么办事的,别业内几个管事,只能算勉强。只能边干边摸索。学生们越学越好,有些担心以后自己没有什么能教他们的,耽误了孩子。”

    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别业的底子薄,如果能多给她哪怕一年的时间住在别业,必与现在不同。祝缨惆怅。

    张仙姑叮嘱的就多了,衣食住行,样样都说,还说自己养了一笼鸡,每天都现拾鸡蛋来吃。最后说“别给家里省钱”。

    此外祝大、小江等人都有书信,小江写“大理寺应该能用得着验尸的经验吧?我又整理了一些。本来我还担心令姐心软,不能狠下心来惩罚不良立威,她倒做得不坏。”

    祝大则问祝缨什么时候能回来团聚。连侯五都捎了两张纸,说自己会看好家的。

    苏鸣鸾则详细地写了舅舅们惹事的过程,与祝青君说得差不多。

    苏鸣鸾写了自己的感悟:不能由着他们这么作!我如今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因为梦到了有一天我们扩张得太顺利了,下面的人太自信,每个人都想分到一个寨子当寨主。可子又有子、子又有孙,怎么可能人人满意?

    可是人人趋利,一旦尝到了甜头就怕停不下来了。或许因为我是女人,没有什么退路,一旦遇到挫折,我会承受更多的责难,所以我不能冒进。但是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我也没有特别的好的办法。能想到的只有从一开始,就刹住这股风。

    但是这样又会把所有的“自己人”都限制在这一点点的地盘上,就容易内斗。实在不行,就只好让想斗的人出去斗,死一死,消耗一下了。

    就很愁!

    只有这封信让祝缨沉思,苏鸣鸾说的,她早就想到了、看到了。不但是外五县,整个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勋贵子弟越来越多,食利者越来越庞大,对外扩张总有个极限,停下来就兼并,再接下来就是民不聊生,然后就是动乱了。

    路果与喜金其实是凭直觉选了一条在他们的处境中能选的“正确的路”。

    祝缨把这些信放到一边,又看祝青君和项乐带来的报告。其中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她有心理准备的——差不多各项情况都有所下滑。没有了刺史的强有力的支持,下滑是肯定的。能维持就不错了。

    当然也有好的地方,祝青君说,梧州、吉远府的感觉比别的地方都好,男女和乐。姑娘们识字的比别的地方都多,有管事的女人,女工也多,女人们不像别处那样会避人。别业的人口增加的一个来源竟然是一些跑过来“避祸”的人,其中很多是女子。祝青君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舒展。

    又写别业的事现在主要是花姐在管,别业内仓储丰盈,只有一些口角、打架的摩擦,目前还没闹出过人命。下面的小寨里倒有两桩凶杀,但是小江给破案了。“庄丁”打猎打人都是一把好手,也很听话,侯五对他们按时训练。巡逻得都很上心,且很尊敬祝家人,没有发现所谓壮丁无视老两口和花姐等人的“以下犯上”的情况。

    祝缨暗道一声惭愧,害!她在京城就干着“以臣挟君”的勾当。

    项乐主要写了内三县的情况,此地如今已是吉远府了,但是他们还是习惯称之为内三县。内三县开荒的情况不错,人口也多了不少,项乐还写了一府三县的官员情况,官声如何之类。又去官学看了看,最后说“可惜府里的番学没了,不过朱大娘在别业又开课收徒,番学里的医学部仍在,各家又送子弟到别业,仇文不上山,苏灯情愿到别业授课,又收了二十个学生教授原本的课程”。

    要是我现在还在别业就好了!祝缨心想。

    祝缨将这些字纸都收拢好,依旧放到箱子里,盖上箱子,手指敲着箱盖。

    做大理寺卿,官儿升了,可能做的事比当梧州刺史的时候少多了!

    祝缨有一种申请外放的冲动,至少在地方上,她能说了算。

    她最终压仰住了这种冲动,转而给南方写了几封信。先是对别业的事务进行安排,再三叮嘱,不可冲动“兴兵”,家底子薄,没个人统筹容易把自己给耗死。让家里人别担心自己,自己在京城稳一稳,会相机给别业一个交代的。让家里人都保重身体,不用给京城送钱了,她有。

    再写信给苏鸣鸾,说她担心得有理,不但梧州这样,山下也是这样的。所以她现找的路子就是耕织之外,再添一个“工商”。成不成的,试行起来感觉也还凑合。以后再出现问题,那就再去解决!凡事不能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好在咱们都还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孩子也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

    写着写着觉得全是股王云鹤的味儿。放下笔,自己也笑了。

    既然写了,就将要写的都写完,还得写信安抚一下喜金等人。再回山雀岳父一封信,老头儿听说祝缨给他儿子林风也弄了个官,特意致谢。祝缨也不客气地回信给他派差:盯一盯喜金和路果两个人。

    还有郎锟铻,告诉他,阿发年纪太小了,再长大一点她再看看吧。不管怎么样,她都会代为谋划的。

    诸如此类。

    …………

    写完信,祝缨特意又派了祝文带上两个人,又携两箱皇帝赐给她的东西,再添一些金帛之类,凑了一船的东西,往南方送去。如今是九月,即使遇到各地刺史进京河道拥挤,他们在十一月末也能到梧州了。

    正好能赶上那边准备过年。

    上两年都是家里给她送东西,今年也得她给家里送些东西才好。

    打发走了祝文,祝缨便开始清点祝青君和项乐带回来的“南货”。项家这些年背靠着祝缨委实发了一笔财,虽不是过年,又打点了一些东西给祝缨送过来。

    此外又有张仙姑给准备的很有特色的灵芝、南方的草药、水银朱砂之类,又有大量的果脯、蜜饯。祝缨将这些东西看了看,从出拣出一些,分了几份,命往几处人家送去。

    只有刘松年家是她亲自去的,拎了朱砂等几样,刘松年更喜欢梧州的甘蔗纸和土布。

    接下来,她依旧是上朝、办公。

    这一日,刚散朝,祝缨走在回大理寺的路上被一个人拦下了,祝缨先开口,道:“李兄?”

    李彦庆抬手为礼,对她说:“打扰了。”

    祝缨还了半一礼:“这是有事?”

    “是,有事相求。”

    “不知是什么事呢?”

    李彦庆道:“是有一些鸿胪寺的事情想请教的。”

    “这边请。”

    祝缨将他请到大理寺,先对大理寺的人说:“还照昨天安排的来。”然后带李彦庆去了自己的房里,请他坐下。

    李彦庆接过了茶,道:“祝兄知道的,安德公主又薨了,此外还有一些事,沈少卿忙得不可开交。可今年外番又多了起来,他们没赶上年初正旦恭贺陛下,如今倒有几个接着了陛下登基的消息想来道贺的。我想请教一下往年都是怎么办的。像这样特殊的情况,祝兄有什么指教吗?”

    祝缨听他没说冷云,就知道这也是“春秋笔法”。冷云比骆晟强些,但也不是一个可以闭着眼睛追随的主官,做他的下属如果想做事,得自己动脑子。便将自己之前做的合盘托出。使节之外的商贾安置,连同赵王旧邸的用处之类,都给李彦庆讲了。李彦庆感慨道:“祝兄真有管仲之才!”

    “这可过奖了!”

    “要是客气,我就拿别的贤人举例了,唯有管仲与兄神似。”

    祝缨道:“那我就见贤思齐吧。”

    两人一笑。李彦庆道了一声谢:“不打扰兄的正事了。”

    祝缨将他送出了大理寺。

    鸿胪寺最近是真的忙,外番不一定必得在年底的时候到京赶正旦朝贺。但是,很多人会留到这个时候,朝廷也会特意安排一些外番在正旦的时候给皇帝充场面,李彦庆现再就担着这个差使。

    而随着先帝的离世,老一辈的人也前前后后地死了不少。安德公主之后没几天,阮大将军一病不起。皇帝派了御医去看他,回来说要不行了,皇帝又将压箱底的咒禁师也派了去,仍旧是不见好。

    不少人都盯着阮大将军的位子,一时之间往阮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阮大将军自知不起,口述了一份遗折,让儿子代笔,信中推荐了钟宜的儿子钟玮接任此职。此外,又对来探病的郑熹说:“死后若能如先前的陈相公一般,我也瞑目了。”

    郑熹会意,握着他的手说:“放心。”

    他把阮大将军的遗本带回来给皇帝,皇帝看了钟玮的名字,眉头微皱,不置可否。钟玮是钟家人,先帝的人,他不是很喜欢。

    郑熹只作自己不知道此事,只等阮大将军咽气,为阮大将军也求一个陪葬先帝。

    然而禁军大将军的人选,郑熹却不打算支持钟玮。他与钟玮也没什么交情,他更希望能够推郑侯的一个旧部。

    另一边,卫王也找上了皇帝,试探地问皇帝:“禁军干系陛下安危,不可不慎,但又不能不尽早定下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了?”

    皇帝问道:“依你怎么着?”

    卫王道:“还是自家人更放心。”

    “唔。”皇帝点一点头。

    卫王道:“安王叔家的四郎,您看怎么样?”

    皇帝还是含含糊糊地,没有拿定主意。卫王见状也不再催,转头说起安德公主又走了,临走前放心不下儿子。皇帝接这个话倒是很快:“你记一下,等他满了孝,告诉我。”亲表弟,得安排上!

    卫王道:“好。”

    两人又回忆一回年轻时和安德公主相处的事,卫王轻声道:“她比安仁温柔,所以不那么显眼,可也是咱们的骨肉至亲啊!”

    皇帝赞同地说:“你说的对。”

    两人又说一些旧事,卫王方才告辞。

    到阮大将军的丧事办完,也没见皇帝再提补这个位子的事儿。王云鹤突然有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他的预感是非常对的,此时,皇帝正把祝缨叫过来,问她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让时悉接任大将军?”

    这就属于为难人了!

    祝缨道:“此事不在政事堂会不会同意,而在……他能调得动禁军的骄兵悍将吗?”

    就时悉的经历而言,看不出来他有这方面的本事。祝缨拜访过施鲲,拿着点儿南方土产跟他分享,顺便问了问他对时悉的评价。驸马学了一个月的挖坟,在有施鲲指挥的情况下,干得不错。

    工程与战争在调度上有其相似之处,禁军,至少现在时悉玩不转。

    皇帝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旁人,恐怕也不合适。”

    祝缨道:“事关陛下安危,慎重一些也没坏处。至于驸马,您信得过他,又有心栽培他,不妨先将他安排到禁军里,降大将军一等,他先干着,您再看看?干得好了,您也有理由提拨他。”

    皇帝仰着脸想了一想,道:“倒也使得。”

    禁军六个将军里有一个倒霉蛋是周游的上司,由于受周游事件的牵扯,他被贬了,正好这个位子皇帝就给了自己的女婿。铁了心的想栽培自己人。

    政事堂对这个任命无可不可,卫王在一边极力支持,祝缨只当自己是根柱子,琢磨着等会儿去找姚臻聊一聊。

    送走

    散朝之后,人潮渐渐地散入到各个衙司之内,祝缨移动脚步与姚臻往同一个方向走。起初,不远不近地走着,将近吏部的时候,发现卫王也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她稍放慢了一点脚步,却见卫王直奔姚臻而去。她再不迟疑,脚尖一拧,换了个方向慢慢地踱回了大理寺。

    将一天的事务安排完了,她随手写了个公文,让赵振拿去找吏部的郎中:“这件案要调两个犯官的履历,你去吏部抄了来。顺便看一看,姚尚书正在做什么。”

    赵振去了一回,又抱回来两件公文,先把公务交割了,再说自己的见闻:“卫王殿下与姚尚书关起门来聊了许久,我抄完了两份公文他们才出来。两人神态很亲近,姚尚书一直看着卫王笑,对卫王作揖。两人互相拜托。穆侍郎后来出来了,大声说了两句怪话,姚尚书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卫王殿下一笑而过。”

    “说什么怪话了?”

    “姚尚书会拜新庙,可惜庙小了点儿……之类的。”赵振小声说。

    “卫王走了?”

    “是。”

    祝缨道:“把这两份履历拿给老左吧,再让他过来一下。”

    “是。”

    很快,左丞就过来了。祝缨道:“坐。”

    左丞坐了下来,祝缨看他两鬓斑白,脊背微弯,已显出老态来了,轻声道:“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你羡慕老王从五品休致,现在自己也是从五品啦,只可惜还是做个大理寺丞。如果有合适的地方,愿不愿意出去任一任地方呢?”

    左丞想了一下道:“愿意是愿意,只怕做不好。如今王相公考得又严,我的长项不在主政一方。”

    祝缨道:“不做主官,做个别驾或者司马呢?有个实职,荫子弟的时候更方便一些。不用你主政,你在刑名上头是行家,就从这个入手,操心的事儿也少。外任钱财也宽裕些。”

    左丞有点心动,试探地问:“大人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呢?”

    祝缨道:“秉公办事,好好干到不想干了休致,全了咱们这一段交情就行。自打郑相公离开大理寺,你守在这里就不容易。人在皇城内,子弟也不能带在身边教导,不如在外任上,处理公务里也能有弟子捧砚磨墨。不然呐,孩子补个官,你不让他看你怎么干,他做官之后就要受上峰的‘开导’,能学着多少就看自己喽。”

    左丞更加心动,道:“果真有这样的机会,下官当然是愿意的。”

    祝缨道:“唔,那好,我先去吏部打个招呼。你手上现在的案子,得办好。”

    左丞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

    祝缨又抽了两份文书,亲自去了吏部。

    吏部,穆成周是不喜欢姚臻的,他以为皇帝派他到吏部来就是为了取代姚臻的,不免有些抢班夺权之举。而卫王此人,穆成周也是直觉的不喜欢,说不出原因,但就是觉得皇帝不亲近太子而亲近别人,这不对。

    他说了几句,又回到自己房里处理公务,各地的考核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开始狠狠地补功课。吏部也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的意向,权衡再三,也有人试着向穆成周靠拢。

    此情此景,姚臻不由叹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吏部尚书还能做多久。

    听说祝缨来了,姚臻起身相迎,祝缨笑道:“又来叨扰了。”

    姚臻失笑:“我这里有人愿意来就不错啦,是什么事呢?”

    祝缨道:“公事。”

    “请。”

    两人入内坐下,祝缨先拿一份公文,道:“这是我们左丞,老资格了。”

    “那是。”

    祝缨道:“今年各地考核总有些调任,他既擅长刑名,做个别驾或者司马,不至于渎职。”

    姚臻看了看公文上写的左丞的情状,道:“倒也合适。”

    祝缨道:“那就这样了?”

    姚臻道:“唉,我报上去,又怕咱们侍郎从中作梗,陛下不准呐!”

    祝缨道:“只要您点头了,没有不准的。”

    姚臻摇头,指着另一份公文问:“这一件呢?”

    祝缨道:“亦公亦私。”

    “哦?”

    祝缨这个是为祝炼来的,这孩子小时候看着聪明伶俐,在梧州的时候也能领差使。现在就像她说左丞的,她没办法看着学东西,有点荒废了,不如扔出去历练。祝炼以前是原梧州的户籍,祝缨离任的时候,为防意外,把他的户籍挂到了阿苏县。

    因为阿苏县的户籍,它在朝廷没个准,什么人都能往里塞。如果是在正经的州县里,想做官出身得“正常”,祝炼连爹娘叫什么都不清楚的,只有户籍造假。但祝炼与祝缨当年不同,人都知道他是“獠人”。

    所以就用苏喆的名义,推荐这么个人,祝缨想把他放到顾同手下去,一则给顾同搭把手,二则也跟着顾同学一学做事。顾同也只是个县令,祝炼的官职就更小,唯一麻烦的是祝缨给指定了地方,“点菜”了。

    姚臻想了一下,道:“倒也使得。”

    祝缨道:“那就拜托啦。我瞧您气色不大好,可是政务繁忙累着了?您可要为国家保重身体呀。前儿的灵芝都是好货,我自家用的,您不妨试试。”

    她送的几家,其中就有姚臻。

    姚臻将两件都收了下来,看看祝缨神采飞扬,感慨道:“多谢,已经服了,要不然脸色更差。后生可畏,我却已老朽无人理会。”

    祝缨道:“何出此言呢?”

    姚臻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可比不得你又年轻又立有功劳,简在帝心。”

    祝缨知道自己与他的交情不算深,便自己先说:“您这是为着圣心难测?果真难测么?”

    “是不难,可是……”姚臻欲言又止。

    祝缨轻声道:“是觉着自己受了冷落?”

    姚臻对上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你是明白人。陛下总不能叫我等将手上的牌都交出去吧?”

    祝缨道:“那您别叫陛下猜您的心思,您不向陛下表白,还等着‘三顾’不成?您贵为尚书,政事堂下面就是您了,交什么牌?拿着牌,去见陛下呀。又不是做买卖要中人,中人不得抽成么?一副牌,先抽了两成给别人,您的份量就轻了。您攥着牌,又不动,陛下也是要打牌的,他就只好从您手里抽牌走了。要是个可靠的中间人还罢了,他能为您担保,不可靠的,您何苦?”

    姚臻问道:“我不像你,出来就有郑相公。”

    祝缨道:“拿我同您比,您这是自降身份。我是谁?无名小子。您是谁?先帝大臣。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计,您得为陛下所用,您怎么把自己当成陪臣了?”

    姚臻下意识地解释道:“卫王方才来,不过是因他府里的一个文学殁了,托我补一个。”

    祝缨道:“反正呐,咱们都别做陪臣才好。您说是吧?”

    姚臻想了想,点了点头,似是下了决心,对祝缨道:“话虽如此,奈何蹉跎!”

    祝缨道:“只要您愿意,我愿为您鼓噪。”

    姚臻道:“好!”

    祝缨起身道:“那就不耽误您琢磨事儿了,我的事儿,您也往心上放一放?”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忘?现在就有合适的,这个祝炼,给个九品,会不会低了点?”

    祝缨道:“这样就行,磨一磨、学一学。”祝炼这个出身,有个九品就不错了。九品,不显眼,别人想挑刺也觉得不够塞牙缝的。再高一点的,容易被人看不惯。祝炼的出身,不经查。

    “好。”姚臻笑着说,叫了个郎中过来,先把两个人的文书都给拟了,自己签了字,派人给发了出去。

    然后对祝缨道:“我也就还能叫得动他喽。”

    …………

    祝缨出了吏部就去政事堂。

    政事堂现在是王云鹤和郑熹一对“老少”搭配,王云鹤连日的忙眼圈有点发黑,人却一点没瘦,反而更圆润了一点。郑熹却是清俊出尘,比起年轻男子更添了一股成竹在胸的贵气。

    两人都有点奇怪她过来干什么,郑熹先说:“要是有什么支使我们的事,你就等会儿再说吧。”

    祝缨笑道:“我怕您二位支使我。”

    王云鹤关切地问:“难道大理寺遇到什么棘手的案子吗?还有你处置不了的案子?”

    郑熹对王云鹤道:“您瞧,我就说,他要来支使咱们了。法子他必是有的,只怕是他自己不好出面。”

    祝缨道:“与大理寺的关系不大,倒是与吏部有些关系。”

    郑熹皱眉道:“穆成周找你的麻烦了?”

    祝缨摇了摇头,道:“刚才看到卫王找姚尚书说话去了,这位殿下近来生机勃勃。”

    王、郑二人见祝缨的时候,哪怕说她要支使人,还是泛一点点的笑,听到“卫王”,脸还是那样张脸,那点笑却假了起来。这表情的变化很细微,看起来还是笑,但却冷漠得紧。

    “哦。”郑熹说。

    祝缨道:“想是陛下因国事受阻,就想起家人亲情来了。只是兄弟叙旧倒是好事,天家也有天伦。然而,天子无私事,大义名份,就怕有人要做齐桓晋文。”

    王、郑二人不点就透,只这一句话二人就明白是什么意思。王云鹤道:“这许多大臣,谁不比那位殿下有能为?太子年轻聪慧,不比那位老人更可靠?”

    祝缨道:“您要这么对陛下讲,恐怕他老人家是听不进去的。”

    大臣们也是大意了,只想着请皇帝“垂拱”,没想到让宗室钻了空子。

    王、郑二人对望一眼,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心意竟是相通的。郑熹马上说:“那就要劝一劝陛下了。”

    “大臣们不听他的,他当然要找帮手,得亏现在找的是兄弟,要是找后宫、宦官,咱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人家离得近。”祝缨说。

    郑熹道:“知道了,齐王开府的事会加紧办的,宫殿翻修的事也会加紧的!”

    “那可不能让卫王在陛下面前表功啊!”祝缨说。

    王云鹤听着这俩狼狈为奸,竟也不生气,道:“宗室势大,是祸乱之源。我们会同陛下好好聊一聊的。”他最近忙得要命,花在应付皇帝身上的时间就少,是得抽出空来糊弄一下皇帝了。

    郑熹对王云鹤道:“您瞧,我没说错吧?他这就是来支使咱们来了。姚臻也是,怎么沉不住气了?”

    祝缨道:“沉不住气的只怕不是他,是卫王。不过,好教您二位知道,我刚从吏部出来,已经截胡了。”

    郑熹笑得肩膀直抖。

    祝缨道:“那……我就回去了?”

    郑熹对她很满意,点点头:“去吧。”

    祝缨走后,王、郑二人各逞心思,想着怎么糊弄这个皇帝。他们二人都不是纯正的先帝派,看先帝派也不是特别的真心,姚臻之前的处境他们知道,但也没想着如何解救。于郑熹,少个人分饼是好事。于王云鹤,先帝派里的废物看得人冒火,周游就是先帝派的子弟,这样的废物还有不少,淘汰掉一些于国于民都有利。

    现在不得不主动去筛查一部分能用的留下了。宁可扶先帝派,也不能让宗室藩王得势啊!还嫌不够乱么?皇帝就是胡来!

    祝缨倒无事一身轻地走了。

    …………

    回到大理寺,祝缨叫来左丞:“妥了。”

    左丞脸上露出一喜悦之色,外放的地方不同,差别也是极大的。姚臻看祝缨的面子,给他选了个富裕的地方,在京城之南,但又不是极远,真正膏腴之地。

    祝缨道:“手上的案子,你得办好,办不好就别走了。什么好事儿也别想了。还有,走之前都交割清楚。”

    左丞的脸顿时苦了下来,道:“给祁……老祁吗?”

    他的声音有点哆嗦,一想到祁泰他就头痛。

    祝缨道:“牛金,把老祁请过来,再叫赵振来一趟。”

    二人快到来,祁泰一听左丞要走,他的脸不苦,但绿,声音哆嗦得与左丞如出一辙:“大、大人,我、我办交割吗?以、以后我管这些?这怕是不成吧?”

    整理文牍之类,他能干,但是左丞之前干的什么呢?上下左右,各种庶务,还得管着给上下人等发补贴,跟一些商人之类打交道……

    祝缨道:“赵振。”

    赵振上来一揖:“在。”

    “你,襄助祁丞。”

    左、祁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现在也是赵振在帮着左丞做一些事。

    祝缨道:“且不必忙着交割,心里有数就好,等告身下来再说出去。你们心里都要有个准备。”

    “是。”

    祝缨这天回到家里,又把祝炼叫了过来:“从明天开始,你就收拾行装吧,过两天你到顾同那里去。”

    祝炼道:“我、我去他那里,那您这儿……”

    祝缨道:“你是能进皇城,还是我能天天在家呢?过两天拿到告身就走。”

    “告、告身?”祝炼一时不能适应。

    祝缨道:“小时候还怪灵的,怎么现在反而呆了?打起精神来!”

    “是!”祝炼答应得特别大声。

    祝缨失笑:“先别高兴,干不好我是不饶的。”

    “是!”

    次日,二人的告身就都下来了。

    祝缨先是在大理寺宣面了左丞的好消息,大理寺上下自是知道是谁出的力。有老人如老黄说:“左大人可算是熬出头了,比当年的王大人运气还要好些。”

    施季行和林赞也都啧啧称奇:不声不响一个实职的从五品就有了,还是给一个这样年纪的人。

    祝缨底子薄,才做到九卿,没多少班底。人情有限,用一个少一个,拿一个从五品的实职给左丞一个六旬的老人,那是不如换给一个四十上下的壮年人更有用的。可她偏偏就给了左丞。

    施季行心道:这是不得不服啊!

    他说:“得叫他请客,烧尾。”

    林赞道:“应该的。”

    左丞团团一揖道:“多谢诸位多年照顾。”

    大理寺里很是欢快,一个人的快乐也是所有人的快乐,人人心里都有一种希望。哪怕祝缨说:“都别傻乐了,交割办不好,都别想吃了!”也不能让大家拉下脸。

    祝府里同样是高兴的,苏喆与林风都说要祝炼请客:“不管,你的钱虽少,客是要请的。你去顾师兄那里,我们再送盘缠。一码归一码。”

    赵苏又说:“任地方须得留意……”就要开始给他讲一些要领。

    项安就说得给祝炼再准备些行李,又说:“哎哟,你不能独自一人上路呀!”

    祝家最大的缺点就是总忘了主人家是需要仆人的。

    所有人都望向祝缨,这事儿还得她来定,祝缨于是指定了两名随从跟同祝炼一起去:“到了地方上,也不能把他们当成奴婢,还要督促他们读书习武。”

    项乐便想:如此一来,府里的护卫轮值要重新排过了。是在京城或买或雇,还是过年的时候别业那里打发年货过来,索性扣下两个人就留用了好呢?

    他这里想着,祝缨看看他,再看看祝青君、项安,却是在为他们筹划。兄妹俩是出身的问题,曾经项乐有过一次机会,就是办黄十二郎的案子的时候。那时候是混在人堆里混功劳的,但是没混上。

    祝青君与项安更难,项安的本领不逊乃兄,祝缨却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处理政务、接待官员,缺乏这方面的锻炼。祝青君资质更佳,可惜……

    真他娘的不公平!

    祝缨难得有一丝丝的恼意,如果此时她对外的身份是女子,祝青君、项安就会名正言顺得多了。祝青君眼下能混得如鱼得水没惹许多非议,主要是因为“祝”青君。就像“祝炼”还是她祝缨的学生,所以能混个九品出来。

    …………

    无论如何,左、炼二人都是喜事。

    祝府摆了一席酒,祝缨就把祝炼踢去给顾同打下手了。

    左丞这里就要麻烦一点,他在京城的亲朋好友比较多,算准了日子,走亲访友满城蹿完了,才到祝缨府里拜别。

    祝缨问道:“去郑相公府里拜会过了吗?”

    左丞道:“是,往府里递了帖子,见了一面。相公嘱咐我要用心办事,不要叫人说大人识人不明。”

    “你办事,我们都是放心的。”

    祝缨又送给他盘费,左丞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我这官职都是从大人这里来的,不说孝敬大人,倒要拿了走。”

    祝缨道:“我初入大理寺,你亦师亦友,教我良多。”

    左丞也忘了自己当初的小心思,两眼湿润:“当年可真好呀!”

    “再好我也不回去,”祝缨笑着说,“我只管往前走。”

    “是。”

    祝缨又问了他带多少人走,家里怎么安排之类,左丞都说安排好了,祝缨才放他离开。

    左丞依依惜别,赶着天还没有很冷,拖家带口赴任去了。

    祁泰尤其舍不得左丞,看着左丞的背影问祝缨:“大人,咱们就缺一个丞了,什么时候补回来啊?”

    祝缨瞥了他一眼:“补?我没想马上就补一个啊!”

    祁泰的脸更绿了。

    府里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低头闷笑,知道祁泰为什么为难。终于,林风忍不住了,笑出了声,上下笑成了一片。祁泰生气了,骂道:“再笑,再笑都做两张卷子去!”

    林风怪叫一声,跳起来往外跑,冷不丁撞上了祝文。

    祝文手里拿着一张帖子来,说:“大人,冼詹事家的帖子,给他们家老夫人做寿的。”

    冷暖

    冼敬之前丁忧过一次了,自打死了丈夫之后,冼老夫人活得更得劲儿了,至今仍然很有精神。

    之前祝缨身份不够,与冼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她往王、刘、郑等处去得比如频繁一些。冼老夫人以前每年做生日,冼敬也没往她这儿送帖子,她家在张仙姑还在京城的时候,也没那个脸往冼家去蹭。

    今年冼老夫人做整寿,祝家又上来了,这个生日祝缨是必得去拜寿的。可惜她没娶个媳妇儿,没个女眷往冼家内宅去拉关系。只好先送了寿礼,再到生日这一天往冼家拜寿去。

    老夫人这个生日一做就是三天,祝缨是在正日子过去的。到了一看,王云鹤本人没到但是家里送了礼,王家女眷也去了。祝缨又在这里看到岳桓、余清泉等人,看余清泉的样子,与冼家颇为熟识。

    祝缨先对冼敬说恭喜,冼敬也笑道:“父母康健真是人生莫大的喜事啊!来,这里都是你认识的人。”

    除了他的师门之外,冼敬又为她介绍了詹事府的许多官员。詹事府至今没有满员,约摸只有七、八成的人,看起来这些人今天来了一大半,大概除了留守当值的,都来了。当年郑熹做詹事的时候,且没有为祝缨这样仔细地把每一个人都介绍给她。

    祝缨将这些人一一记着,将名单上的人一一与人脸对应上了,心里对他们也都有了一个评估。政事堂为凑这伙人可也费了不少力气,有青年才俊,也有老成师友。似郑侯这样的人都不曾亲至,也只是府里女眷过来与老夫人道贺吃寿酒。

    冼敬特意为祝缨介绍了一个人:“这是吏部的穆侍郎,你们朝上常见吧?”

    祝缨笑道:“是啊,可惜无缘深谈。”

    穆成周对祝缨倒很客气,说:“我也想找机会与大理好好相交,只恨无缘。”

    冼敬道:“相逢即是有缘。”

    祝缨道:“原来这缘是结在你这儿了。”

    冼敬笑道:“可不是!”

    互相恭维了几句之后,便又要起哄去对给老夫人拜寿。

    男丁外客,拖拖拉拉地老夫人跟前凑不好,大家看看人凑得差不多了,一同去给老夫人作个揖。老夫人也起身还礼,道:“生受诸位了。”

    女眷、女客们都在帘拢后面指指点点地看,这个是你家的、那个是我家的、那个年轻的后生是谁?这位大人看起来好生威武之类。伴着乐声,好生可爱。

    拜完了寿,老夫人让冼敬:“好生招待客人们。”

    冼敬应了,忙请客人到前面落座入席。

    穆成周笑着对冼敬道:“詹事今日面子足足的。陛下、殿下都有慰问,又这般高朋满座。”

    冼敬谦逊地道:“既为家母欢欣,又自觉惶恐。”

    岳桓道:“该为老夫人贺一杯!”

    祝缨拿起杯子来,一个小厮凑了上来,低声道:“詹事吩咐了,大理饮蜜水。”说着,给祝缨倒了一杯蜜水。旁人都不知道她喝的是什么。

    祝缨笑道:“他倒乖,我要是误饮了,今天他这席就开不成了,我必闹席。”

    祝缨与冷云坐得近,冷云听了这一声,凑过脑袋来说:“哎,哪天能闹了,我必请你喝一杯,咱们一块儿闹一闹?”

    祝缨道:“您的破绽太多,我怕第一个闹您。”

    冷云“切”了一声,又说穆成周:“轻狂样儿。”然后指着时悉,说,穆成周还不如时悉。

    一杯蜜水下肚,外面忽然攘动起来。冼家门上的管事跑了过来:“大人!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到了!”

    “嗡”,议论声起,众人纷纷起身,与冼敬一同迎接太子。

    太子是与骆姳一道来的,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从众人面前过。太子先还了半礼,道:“今天都是为老夫人贺寿来的,大家莫要主次不分呐!詹事,还请为我夫妇引见老夫人。回来我再与大家满饮一杯。”

    众人也都应下了。祝缨看一下太子,觉得他比以前内敛了一些,她的目光与太子的撞上了,她先低头致意,太子也点了点头。再看骆姳时,见她的样子似乎长高了一点,但仍然是个略显弱瘦的姑娘,想来在宫里也没个什么能让她长得壮硕的机会。

    两人都着便服,看着仿佛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兄妹一般,只除了骆姳的发式已经改了。

    冼敬请太子夫妇到后面去,穆成周笑道:“詹事好大情面!便是我家要做寿,太子也未必来呢!”

    众人也只好跟着附和,说是太子礼贤下士之类,又有人说穆家老夫人做寿,太子必定是关心的。一些敬陪末座的小官儿腹诽:真不愧是老大人们,这样圆滑的话也能说得出来,换了我,一不小心,说出来的话不是显得詹事家轻了就是显得皇后娘家轻了。

    冷云又忍不住跟祝缨说:“哎,太子这个小媳妇……啧啧!”

    祝缨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冷云道:“倒也是,做太子妃,她也不亏,太子就更不亏了。”

    两人碰了一杯,冷云问:“你那儿也忙得差不多了吧?”

    “要干嘛?”

    “万一,我是说万一,鸿胪寺有点儿麻烦事儿,你可得帮忙。”

    “冼詹事家的席上,您就特意说这个?”

    “借他的席请托你,不行么?”

    “行。”

    冷云又嘀嘀咕咕地:“沈瑛就是个样子货,李彦庆倒是能做事,就是慢点儿比你差点儿。还好有一个赵苏。”

    “他也才上手。”

    “我瞧着不错。”冷云对赵苏的观感还不错,又夸了两句。

    祝缨对他道:“今年您留意一下胡使,上次胡相来使,看着不凡。”

    “哎哟,你说不凡,那就是真不凡了。”他们是私下说话,就不是客气地夸夸了。

    两人没聊两句,祝缨才把一条鱼的鱼腹扒拉吃完,太子出来了。

    冼敬与太子谦让一番,俩人上面坐了,骆姳是留在了内宅。太子笑道:“实在对不住,原先在赵邸时,许是我年轻,往出赴宴,大家都还自在。如今长了几岁,再出来就是给人添麻烦了。”

    冼敬忙说:“蓬荜生辉,岂有麻烦的道理?”

    太子道:“也好借府上老夫人贺寿,回来顺道去探望安仁公主。老人寡居,晚辈难免挂心。不是故意来给大家添麻烦的呢。”

    最后一句语调俏皮,听得人会心一笑。

    祝缨对冷云道:“太子这是,练出来了啊。”

    冷云诧异地道:“练?他以前就这样的。”

    “是吗?”祝缨心里也很诧异,因为太子之前给她的印象不是这样的。

    冷云道:“不过说起来,自打先前七郎为那一位扛了罪过之后,就再没有太子出宫的事了。这位能出来,到底是年轻人啊!也是,该趁着年轻出来走走,以后长大了,就不得出来喽!”

    祝缨心道:你也练出来了。

    他两人嘀嘀咕咕的,一旁鲁太常也凑了一凑,问道:“殿下与主人在上,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冷云因骂卞行的事,心里对鲁太常稍凑近了一些,两人此后面上都过得云。鲁太常对太子并不了解,但想起冷云的出身,于是也凑了一凑。三人凑到一起,祝缨道:“说太子以前就是这样,我瞧着许是初做太子有些不适应,现在适应了。”

    鲁太常道:“那是幸事啊。”

    太子又与几位大臣聊了一会儿,拿着酒杯下来与数人喝了一杯,冷、祝、鲁三人占了九卿的三分之一,他自是不会忽略的。太子道:“借老夫人一杯寿酒。”

    冷云笑道:“我不管是什么酒,您要喝,咱就喝。”

    祝缨对鲁太常道:“那咱们也陪一杯?”

    鲁太常笑道:“这是自然!”

    太子道:“我既是扰了太夫人寿酒,又扰了你们的雅兴。”

    祝缨道:“他们我不知道,我向来是雅不起来的!殿下只管扰,我与鸿胪就爱闹。”

    冷云怪声道:“别拉上我!我多么正经的一个人。”

    听得人都笑了。

    客人既多,太子也不能与每个人都喝了,最后是公共让了一杯酒,回席与冼敬略坐了一会儿就说得去看安仁公主了,再不走天就要晚了。派人去后面把骆姳也请出来,两人又一同去了安仁公主府。

    留下一府的宾客议论,祝缨见穆成周还在说冼敬面子大,心道:太子都有数,您老倒没数了。

    祝缨捏起桌上的一颗果子,啪一声,把余清泉的帽子给打歪了。余清泉四下张望,祝缨对他招了招手。余清泉忙奔了过来,祝缨道:“快想个办法叫他闭嘴!过犹不及,这是做寿呢!”

    余清泉道:“他怕是不肯听我的。”

    祝缨道:“呐!找点儿事做!”

    “吃都堵不住他的嘴。”冷云嘲笑道。

    祝缨对余清泉道:“这家是王相公学生,做寿也得有点儿斯文气吧?你去,招呼大家写贺寿诗嘛!”

    鲁太常惊讶地道:“你也擅长此道吗?以前可没听说啊!”

    “我只刚背完了韵书,会写个屁啊!”祝缨说,“不说了,要是开始了,我得逃!不行,不能逃,哎,你快点,给我写一个你再去!”

    她拽着余清泉,让这个倒霉蛋给自己代笔了一首再去起哄作诗。

    余清泉无奈,先写了个给祝缨,又被冷云要求代一笔。幸亏鲁太常不用,余清泉交了两篇诗谢之后,装醉说:“今日贺太夫人寿,我有一诗!请诸位鉴赏!”

    把穆成周给打断了。

    ……——

    贺完冼老夫人的大寿,天气愈发的凉快了。

    秋天很快过去了,祝缨在京郊没有刻意的置地,单以项安等人给她的经营,这会儿也开始能收许多租子了。

    眼看新粮入仓,各地的刺史们也陆续地入京了。

    京城权贵的门上也愈发的热闹了起来,到这个时候,祝缨就尽量不往丞相家跑了。她往刘松年、陈萌家去的次数略多一些,偶尔也去一下施鲲家。

    刘、陈还罢了,施鲲道:“往年不见你这样往我这里来,如今别人都忙着正事儿,你倒还记着我这个糟老头子。”

    祝缨道:“不瞒您说,我也是没地方去了。他们对我说,我如今不比往日了,总在自己家里不出来见人不好。我寻思着,我能去哪儿呢?我就来了。”

    施鲲哈哈大笑:“你会没地方去?只要你想,宫里也去得?”

    “我天天在宫里,就盼着休沐。”

    “滑头。”

    祝缨在施鲲这里常说些趣闻,施鲲道:“哎哟,你那王相公怕是要有一番动作,真心疼他呀,就尽力劝劝他。我常佩服去了的陈相公,那是个厉害的人啊,他能退得下来。你看看我,做了二十年丞相了,现在想一想,自己都后怕!太长了,不好。”

    祝缨道:“那可不是我的。要什么都听,就不是他喽。”

    施鲲道:“可不是。”

    争又指着院子里的树说:“瞧,到时候了,老叶子落了,暖春新叶子再长出来才是自然之理。”

    祝缨道:“他是松柏。”

    “嗯,松柏长脚,先跑了。”

    一老一少胡扯半天,祝缨再告辞。

    回到息家里,却见鸿胪寺的张、范二官正在家里等着。祝缨有些诧异,问道:“鸿胪寺出什么事了?”

    张生与范生对望了一眼,道:“为典客署的事情,请教大人。”

    祝缨觉得奇怪,要说典客署有事处理不了,该是赵苏过来的,要不李彦庆肯定也不会忌讳亲自跑一趟,什么事需要这两个人来呢?

    末了一听是排序的事,可现在番使还没来几个,有什么好排的?怎么也得到个差不多,或者真遇到难题了。

    祝缨没说话,看着他们,终于,范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大人,刺史们进京,今年的贡生又来了,那……原来的,怎么办呢?”

    祝缨道:“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贡生也是一年压一年的,要么轮着考试,就算考取了,也得轮着授官。京城里多的是游学求师、求名的书生、贡生之类。

    范生低声道:“前两天遇着邹进贤了。”

    “他还在京城吗?”祝缨问。

    “是。”

    “他让你们来问的?”

    张生忙说:“那倒没有,只是前几天在会馆里遇到,又一同吃酒。他就是爱操心,看皱进贤的样子有些不得志,就……”

    范生小声说:“邹进贤感慨同窗都做官了,自己还是一介白身,无颜回乡见父母。”

    祝缨问道:“你们给他写包票了?”

    范生忙道:“不不不,不敢的,没有的。”

    祝缨道:“心疼同学了?你们想他怎么一逞志向?”

    两人都说不出话来,祝缨问道:“他有什么志向?谁又没有呢?”

    “这……”

    “那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两人愈发答不出来,京城的能人太多了,邹进贤确实不出挑。可是京城的无知纨绔也不少,也不见他们就配做官了。

    两人忙认错:“是下官唐突了!他……”

    祝缨摇了摇头,又问:“你们就只有这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同学、同乡了?就认准他了?”

    祝缨笑道:“你们看人的这个眼光,是走不远的。”

    二人顿时汗如雨下。

    祝缨道:“有功夫琢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本职干好,鸿胪寺闲得要发霉了吗?让你们干吏部的差使?”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直接跪下了。祝缨道:“行了,回吧。”

    张、范二人战战兢兢出了祝府,一路回宿舍一路互相懊悔:“不该多这个嘴。”

    范生道:“大人为咱们这许多同学都安排了前程,为什么落下邹进贤呢?大家也都是无名之辈呀。”

    张生道:“快别说了,要不,咱们去请教一下赵?”

    “哪个?”

    “大赵。”

    大赵是赵苏,两人于是备了礼物,往赵苏家去。

    赵苏在家才换了衣服,祁小娘子好容易有了身孕,他能抽空早回家就早回家。张、范二人实在是打扰了这对夫妻腻歪。

    赵苏只得出来见这二人,看到礼物又肚里奇怪:不年不节的,这是做甚?

    “这是做什么呢?”

    张生道:“有事请教兄。”

    三人到了书房,张、范二人将事说了。赵苏也仔细地听了,认真地问道:“你们欠了邹进贤的高利贷吗?”

    “这话从何说起?当然没有!”

    赵苏道:“义父一定要为邹进贤谋个一官半职吗?”

    “当然不是,不过大家都是梧州出来的……”

    赵苏觉得好笑了:“对啊,都是梧州出来的,义父可也不欠他的!我可没见着为自己的恩人认债主、派差事的!”

    张生与范生突然明白了过来,脸也白了,赵苏道:“哪怕是卖东西,你也得告诉买家,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吧?他有什么不可替代?”

    张、范二人魂不守舍,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赵苏家出来,回到宿舍,一宿没睡好。次日应卯做事也丢三落四。

    赵苏看不下去了,将二人又叫过去训了一回:“还不将傻念头抛了去?你们也不欠邹某什么!”

    张生苦道:“怕惹怒了大人。”

    赵苏哭笑不得:“你光害怕就有用了?悔改要有悔改的样子,光心里怕、嘴里说有什么用?要靠做的!以后义父吩咐的事你用心办了,别自作主张,不就行了?你两个没做出个样子来,又要人如何相信你们?”

    两人方才渐渐好了,再不敢提类似的事了。

    婚事

    天气渐冷,朝廷开始发过冬的东西了。

    发放不是每个衙门都一样的,更不是总能按照规定的客数发放的。有些是要折成另外的东西,有的则会被打折。富裕的衙门则会额外发一些。

    赵苏为了鸿胪寺的事情忙了个四脚朝天,回家吃饭都要晚一些,祁小娘子只好给他在灶上留些热饭。

    这一日,终于忙了个差不多,回到家里,祁小娘子道:“这下好了,下回再忙就是过年了,这两个月你还能松快些。”

    赵苏捧起饭碗,边吃边说:“那可不一定,番使也到了李少卿虽然可靠,下面的小事我还是不能丢松的。”

    才说两句,门房走了过来:“郎君,大理寺的那位赵郎君来了。”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祁小娘子也认识赵振,就让侍女再来添副碗筷。

    赵苏起身去迎,赵振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进来,道:“我来蹭个饭,嫂子莫嫌弃。”

    祁小娘子道:“带了菜来的,不嫌。”

    三人相熟,说着都笑了,祁小娘子道:“你们有正事要谈,我就不在这儿碍事儿了。”

    赵振道:“一些牢骚,只好对我哥说。”

    祁小娘子道:“那你们说。”她抱起手炉子往卧房里去了。

    赵振带来了些牛肉,赵苏让厨房切了,又重整了一桌饭菜,两人到前面边吃边聊。赵苏问道:“牛肉,不错!”

    赵振道:“那你尝尝。”

    赵苏陪他吃了几口,才说:“我看你有事。”

    赵振松了一口气,道:“真有!还是跟自己人说话痛快,不用兜圈子!大哥知道的,我住宿舍,大理寺的宿舍与鸿胪寺的宿舍都是大人置办的,离得近,我们几个在京没成家的也常一处吃饭说话。我瞧着,你那儿的张、范两个,这些日子好像有事。就当我多心吧,大哥你自己留意。”

    赵苏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身体稍往赵振的方向挪了一点,显出他的心情不错的。

    赵振道:“哎,莫要不上心呐!好像是从之前有一天,他们从会馆那里回来就私下嘀嘀咕咕的,我也不好问。他们是保送的国子监,接着就有了出身,他们两个平素就更亲近一些。我可没进过国子监,你不一样,你是凭本事考的,你问问他们吧。”

    赵苏道:“这个我是知道的,他们发癫,跑到义父家里说,邹进贤也是梧州人,看着在京城蹉跎岁月太可怜。今年的贡士又要来了,一年积一年,话里的意思,想求义父给邹进贤也谋个职位。”

    赵振一巴掌拍在桌上,碗碟跳得老高:“这说的什么屁话?姓邹的什么货色?”

    “还能什么货色?尚培基之流罢了。”

    一提尚培基,福禄县的人就很有话说,赵振破口大骂:“都是猪狗!”

    赵苏道:“这两个人与咱们都不一样,咱们都是被义父带在身边调教过的,他们呐!啧!”

    “所有的同学里,我最讨厌的就是邹进贤了,他就只会唱反调显摆高明。显摆,我顶多不理他,给大人唱反讽,这就不能忍了。张、范两个货,是不是知道邹进贤的事迹?”

    赵苏道:“你看得明白可真是好极了!我也心里有事,无人能言。”

    “你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赵苏笑笑:“你看,咱们的机缘都是因为义父来的。梧州,现在说是吉远府了,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可就算是现在,大家的学问、本事,在京城就算是拔尖儿的了吗?我以前自负,现在扪心自问,这个职位真就非我不可吗?就算是整个朝廷里那些个遥不可及的大臣们,也没几个是不可或缺的。”

    赵振道:“咱们都是一样的。八个人都够格,选哪个都不算不合适,那凭什么是咱们呢?”

    赵苏道:“我就怕咱们的同乡们看不明白这个,真当是自己有本事了。义父心地好,不是不计较,是没犯着他的忌讳。一旦这么想的人多了,把好心磨没了,义父不是非得管咱们梧州同乡的。后来者就要艰辛得多了!就像做买卖,你拿好货给人,人愿意买,以次充好还想强买强卖,我为同乡们犯愁呢!”

    赵振赞同地道:“不错!就是这样!以后咱们要讨情,也要先看看人值不值。得跟顾同那样,看准了,要能干实事,还要脾气相投了才对大人讲。”

    两人说得投机,赵苏又说:“你脾气有点急,也别去责怪张、范二人,更不要去找邹进贤。咱们与次品划清界线就行,躲且不及,不要主动去沾才好。”

    赵振道:“放心,我明白,好脚不踩臭屎!”

    赵苏的嘴唇抖了一下,把筷子放下了,看赵振吃饭,赵振边吃边说:“大哥,你怎么不吃?”

    赵苏道:“我一会儿陪娘子。”

    赵振“嘿嘿”一笑,扒完饭说:“我得回去了!”

    赵苏让点起灯笼来,嘱咐他路上小心。

    …………

    赵苏与赵振俨然成了吉远籍官员在京城的两个小小头目,他们私下讨论的事没拿给祝缨说,祝缨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点结论。

    赵振在她的面前一直在忙大理寺的事情,祁泰是个不大管事的人,赵振把很多事情给处理好了,拿到祁泰面前,祈泰无论是核对还是总结,倒是能做得不错。然后就默默地拿给施季行去批。

    施、林二人也有分工,林赞也不太爱搭理庶务,施季行一来,他就把自己不想干的都塞给了施季行,林赞只看大事。

    施季行忙了个四脚朝天,心里也挺美,大理寺是真的有钱。比他以前呆过的地方都肥。

    施季行捧了大理寺的补贴单子拿给祝缨签字,大理寺发的东西比鸿胪寺还要多那么一点,最后一拨是一批彩缎。

    到了祝缨案前,祝缨接过来画了押。施季行看她面前摆着一叠手稿,瞄了一眼,上面画着小人像,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祝缨道:“一些验尸、验伤的稿子,我看一看,再核对一下,要是没什么错讹就刊刻了,下发到各州县仵作手里。”

    施季行道:“使得!也免得下面的人胡乱来。地方上的仵作多是粗浅,全靠师傅教、自己见。有没见过的,他们就开始胡说八道。有时候还得司法、主官亲自去查验。”

    祝缨道:“唔,要是合适,该把各地的仵作召过来教一教的。我看以往那些经验手札,多有错讹与想当然。”

    施季行道:“只怕难。贡士进京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那还是为国取士。仵作,吏目之流,更不值得了。”

    祝缨道:“先记下了。咱们大理寺自己办,不让别人插手,也不用户部出多少钱。”

    施季行想了一下,真要办成了,那天下各地的仵作就都是从大理寺出去的,以后万一要用到了,可就太方便了啊!他就没有反对,说:“也行,只是眼下事多。齐王就要开府了,听说了吗?皇后与张婕妤要给齐王选妃了呢!”

    祝缨道:“你女儿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施季行笑道:“对啊!你也没女儿要说亲,咱们俩不正好在这儿说闲话么?”

    祝缨道:“不知道齐王府里都有些什么人喽!”

    施季行道:“那不能叫他们强过东宫。”

    “那是自然。”

    俩人白天才说了亲事,祝缨落衙后一进家门就被祝青君堵着了:“大人,那位以前的陈大人带着他儿子来了!阿喆在陪着他说话。”

    祝缨问道:“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并没有啊!”

    祝缨快步走到堂上,只见陈萌父子正在与苏喆、林风说话呢。林风跟他讲逮兔子,陈萌道:“我们老家兔子也有、山鸡也有……哎哟!三郎!”

    祝缨道:“你们今天怎么得闲的?”

    陈萌道:“有事相求。”

    祝缨把帽子摘了递给祝银,仔细看陈萌父子的面相。两人已从陈峦过世的伤感之中走了出来,父子俩脸上都了点笑影,尤其陈放,是忍都忍不住的蠢样。

    “求?”

    陈萌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为这小子的亲事而来的。今天,刘相公到了我家,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吓得我呀魂儿都飞了。哪知他一开口就是问我,儿子要不要娶亲?我哪敢说别的?只好说,孩子还在孝中,纵有淑女,也怕人家说我陈家不讲规矩。”

    “他要做媒?你这面子够大。”祝缨也在猜,得是哪家的姑娘能劳动刘松年呢?岳桓家?不对,闺女跟陈放的年纪不太配,岳桓家大的那个已经嫁了,小的那个比陈放小太多了。王云鹤家?也没合适年纪的……

    陈萌道:“是施相公家的女孙。”

    “哦!”祝缨想起来了,施季行是没合适的闺女,可是施季行他大哥有啊!也是施鲲的孙女儿。

    “恭喜!”祝缨也笑着说,因为没听说施鲲的孙女有什么毛病。

    陈萌道:“既如此,你是不是也要为你侄儿出份力?”

    “喜糖我包了!”

    陈萌道:“我不揩那个油!不过女家媒人有了,我家媒人也不能失了场面!就有劳三郎你了,如何?”

    祝缨道:“我?那边可是刘相公!我与他不相称的!”

    “就是你!换个人,谁能顶得住刘相公呀!还是你,我看你不怕他,能哄得住。就你了,就你了!我加厚赠你谢媒钱!”

    祝缨笑道:“不是还有王相公么?”

    陈萌认真地说:“要是先父在世,他出面拜托王相公那是相称的。如今是我,我与你熟,自然就是你。”

    “好!”祝缨不再推辞,“等我查一查怎么做媒哈。”

    “噗!”屋里的人都笑了。

    陈萌的儿子与施鲲的孙女,门当户对,两家家长心里都已经许了,媒人就是个点缀。但是祝缨得先做功课,亲事是施鲲提议的不假,走礼的时候得男家先提出来。

    祝缨跑施鲲家跑得轻车熟路,特意选了一天,穿上她的官服,带上人,往施鲲家里给陈放提个亲。到了施鲲家,只见他一身紫袍,气质竟奇迹般地回复了七八成做丞相时的模样,浑不似前几天的哀叹感慨。

    六礼的流程很长,陈峦还没过周年,都知道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成亲。

    陈、施两家也只要祝缨往施鲲家走一趟,让人看到了两家议婚这件事就行了。

    施鲲更是对外放话,说自己“与陈相相知多年”,如今老友去世,自己愿意把孙女嫁给他的孙子。兜揽了孝期议亲可能引发的非议。

    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他跟陈峦以前可也没多少友谊,顶多就是没有互相打架的同僚。

    接下来祝缨也不必做很多事,只要等着两家算好了吉日,到了点儿陈萌通知她去露面表演一下就成。谢媒钱得准成亲了才能给,祝缨今年且还拿不到这份钱。她又不喝酒,喜酒都不给她,陈萌包了二斤好茶给她。

    她摸摸鼻子,抱着小江写的手稿,先去到了禁军,问了一圈发现禁军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很多人都没有亲眼过刀剑之伤。

    禁军没有大将军,现在是六个将军轮值。有经验的老将几乎都不在了,没多少人能帮到她。

    时悉好奇地问:“大理弄这个做什么?”

    祝缨道:“大理寺断案,得懂些伤情。”

    时悉似懂非懂地问道:“还用大理亲自过问吗?也未免太繁琐了些。”

    祝缨道:“我把别的更麻烦的事让他们办去了,这件事就落我头上了,且我对断案一向有兴趣。不打扰了,我再去问问旁人。”

    时悉倒好心,说:“那禁军中不大有这样的人,边军常见这些伤,他们又不在京城。您不妨去请教一些老将。”

    祝缨道:“好,多谢提醒。”

    揣着书稿,她就跑去找郑侯了。郑侯对这个有一点兴趣,指着几页纸上的描述说:“这些都是寻常兵刃伤的吧?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兵刃都很轻……”

    果然是行家,且一眼认出来都是些“小巧”的东西造成的伤痕。祝缨见他有兴致,就与他多聊了一阵,趁机请教“重家什”是什么样的。

    直说到郑熹回家,两人还意犹未尽。

    郑熹来见郑侯,看到祝缨就说:“大忙人,谢媒钱拿了多少呀?”

    祝缨一扬手稿,道:“我正闲着呢,赚点儿外快,好把这个给校订印出来,下发各州县。”

    “这是什么?”

    祝缨道:“大理寺一些审案、断案、查访的法子都陈旧了,想重新校订一下,更改讹误,刊刻了印发各州县。我瞧着下面的事儿有点多,至少在这个上头,给他们立根尺子,只要不是傻子,比着这个量着办事儿,能少些乱相,省点事。”

    郑熹拿来看了一看,道:“也好。唉,可不是乱么?”

    郑侯问道:“又怎么了?”

    郑熹轻描淡写地道:“抑兼并,逼出人命来了。”

    祝缨与郑侯都静了一下,两人的表情没变,听郑熹说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上头要抑兼并,下面的人就要拿这个当政绩。才换的主官,自己选的贡士到京之后就喊冤!说乡里有个绅士被逼死了。哎,对了,你在地方上干过,这个抑兼并,怎么做的?”

    祝缨知道这父子俩都没干过这个事,简单地说:“朝廷要抑兼并,得看主官能不能干,能干的就拿违法的劣绅大户开刀,这是最好的。不能干的就跟野猪一样乱拱,也能有点成效,就是所有人一起倒霉。最缺德的一等是不动大户,拿小民凑数。”

    郑侯问道:“小民怎么兼并?”

    “兼并其实就是人口财赋入私门,隐田隐户。朝廷怎么知道一个地方抑兼并了呢?括隐。以搜出来的人口,田亩为准,搜出来的越多,就是干得越好。陛下与丞相也不能亲自下去一寸一寸地量,怎么算多怎么算少?不是空口白牙说搜出来的就搜出来,朝廷就给记功的。有人口,有田亩,就有赋税,有人服役。能缴得上相应的钱粮,出得起相应的丁口,才算效验了。”

    就是不抖人口、田亩,而加赋税徭役,这就都摊到普通人头上了。长此以往,就是逼得百姓逃亡。然后恶性循环。

    逃亡的百姓就会变成流民、匪盗,然后就乱。

    郑熹点了点头:“哦!”

    祝缨道:“我只是奇怪,王相公是个极稳的人,怎么会催出事故来了?,”

    郑熹道:“倒不是他催的,可他的脸上也好看喽!你看着就行!这事儿查也是御史台的事。”

    祝缨道:“我明白的。”然后抱着小江的稿子,询问郑侯还有谁能够请教。

    郑侯道:“老孙也死了,你去冷家看一看吧。在京的这些人里,见过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是。”

    祝缨看天色不早了,今天就没去冷府,预备过两天再去。

    ……

    次日早朝,风平浪静,好像郑熹昨天在撒谎一样。既没有人提到有贡士喊冤,也没有御史跳出来说什么抑兼并不好,更没有人参某官不称职一上任就扰乱了地方。

    祝缨看王云鹤的步伐依旧稳健,步幅大小没变、步速也还是原样。

    不但如此,王云鹤还能向皇帝表奏,齐王府的属官已经凑齐了。

    皇帝与丞相显然是已经商量好的,走了个过场,仪式留到明年,今年先降旨,把齐王给封了!现在他还住在宫里,只等外面的王府准备好了,把仪式一过,就搬过去。

    这可谓这一天早朝最大的一件事了。

    京城之中消息灵通的人已听到了一些“逼出人命”的风声,御史台也暗中派人去查,只都不挑破。

    各地的刺史也陆续地抵京了,陈萌的府上又开始不断有人拜访。十一月初,祝缨竟也收到了几份地方上拜访的帖子!

    他们多半是来与她套近乎,有的是看中她在皇帝登基的过程中“有功”,有的是期望大理寺以后别卡他们的案子。

    祝缨一一接待。

    刺史们去年没赶上先帝驾崩,今年倒赶上了先帝周年,一个个在周年上哭成了泪人。

    先帝周年之后,所有人都仿佛办完了一件大事,觉得可以放开了欢乐了。于是别有一件热闹传开了——不但要给齐王选妃,还要给东宫添几个女子。

    穆皇后有话:“齐王择淑女,询问望族即可。东宫添人,不可惊扰地方,在京畿采选便罢。”总之,不往外闹大。

    此事不同于选宫女,百姓急惶不安。这回倒能算一些人的好出路,不少人家都心思活络,穆皇后面前,有许多人关说。

    穆皇后心里,亲生的儿子更重,但却耐心地与张婕妤商量着齐王妃的人选,东宫的侧室被她往后放了又放,只让杜世恩先把关。

    消息一出,却让一个人有了新念头。

    京城,一座小院子里,一个姑娘对父母说:“与其总往姑母家讨饭,年年月月的惹人厌,不如就请她一总帮咱们一次大的!也免得她在姑父面前难做人!”

    她的父亲道:“家里的事,轮得到你插嘴呢?”

    姑娘道:“轮不到我插嘴?怎么向姑母家讨钱就轮到我了?做针线换钱补贴家用就轮到我了?往家拿钱不是家里的事了?”

    她母亲道:“你这嘴!少说两句!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姑父总归是鸿胪寺的少卿,比咱们能说得上话,我想进东宫参选!吃穿都是宫里的,还能给家里省些钱呢!要能养下一儿半女,咱家也不用再看人脸色了!”

    她的父亲道:“你姑父也得肯帮咱啊!”

    姑娘道:“我就求姑母这一次!我去试试,成不成?你们答应呢,就陪我去姑母家,不答应呢,我自己去。”

    父母商量了一阵儿,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一抬头,姑娘早跑到姑父沈瑛家里去了。

    沈大娘子在家里一向做不得主,但听了侄女的话又觉得有理。求丈夫,恐怕是不能够了,且丈夫也不会办事。

    沈大娘子将侄女一看,十六、七岁的年纪,白皙长美,一股少女的活泼劲儿。也识字,也懂道理,心道:倒是可行!帮急不帮穷,要是她能成事,我倒也不必总在家里看人眼色了!

    她拿定了主意,道:“我的儿,你有这个心,我必帮你!”

    她即命人开了箱笼,凑出一份厚礼:“拿了我的帖子,送到杜府去,给杜家娘子!”

    她与杜世恩家也没有什么交情,但钱可以变成交情!

    行家

    祝缨揣慢悠悠地在京城的大街上踱步,京城的大街比去年此时热闹得多了。各地进京的人数目虽然不多,却带起了许多的热闹。贡士们忙着拜访名人求推荐以及会友,官员们也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往各处走动。

    祝缨先远远地看了一眼老马的茶铺,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她就不去了。又往大街小巷里慢吞吞地转悠。

    一个毛孩子从她的身边风一样地刮过,祝缨身子不动,脸却往另一边看过去。另一边,一个略高一点的孩子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才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指头等着她自己把荷包送上门……

    祝缨含笑站着,只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可爱了。两个小子尴尬地站在了原地,顿了一下,高个儿的那个叫了一声:“撤!”

    两人飞也似地钻进人堆,不见了。

    祝缨笑了笑,她今天出门没带人,也没穿那些锦绣衣服,一身青衣,揣着小江写的稿子准备去冷侯府上碰碰运气。哪知路上有人找她碰运气来了。

    太久不在京城的街面上混了,京城的小偷们也迭代了,都不认识她了。

    她不紧不慢地跟着,慢慢地找到了新贼窝。这里不是茶铺,而是一间小小的门脸,卖些小食,门前一口大锅,锅里浪花翻滚,翻起一些絮状的脂肪筋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肉汤的味儿。

    一旁的木牌上写着:大碗八文,小碗五文,饼两文。

    祝缨在门外棚下简陋的木桌上坐下,

    里面一个弓着腰的中年人跑了出来,他肤色黝黑,穿一件油腻腻的围裙,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官人要吃汤?要饼不?”

    祝缨摸一摸腰间,抓出二十四枚铜钱来往桌上一放:“把刚才进去的那两个小子叫出来,陪我喝碗汤。”

    中年人陪笑道:“官人说笑了,哪来的小子?”

    “掌柜的呢?”

    中年人将她打量了一下,吸了口凉气:“官人稍待!”

    进去里面,不多会儿,一个穿着整齐些的男子走了出来,他没有围裙,身上也不油腻,乍一眼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祝缨伸出手指往桌面点了一点,他也坐下了,陪笑道:“小人就是这里的掌柜,小本买卖,祖传的房子。不知何时入了官人的眼?”

    祝缨知道,自己做官这些年,身上是有股“官”味儿的,只要不用心伪装,落到“贼”的眼里,就像贼在她的眼里一样——清楚明白。

    祝缨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王相公才从京兆任上拜相没多久,才回来,不知道京城街面变成什么样子了,想找个人请教请教。您贵姓?”

    掌柜的愈发不知道她的深浅,小心地说:“您客气了,免贵姓钱。”

    几句话功夫,有几个人奔着他们来,到了近前看清了祝缨,脚步声又迟疑了。钱掌柜不动声色地要使眼色,祝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往那人那里一指,道:“你先顾他们。”

    钱掌柜拱手道:“您是行家!请您里面坐。”

    “不用,我就坐这儿。”

    “哎。您稍待。”

    他起身跑过去,将几个人嘀咕一回,再转回来,小心地问道:“不知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铜钱,道:“来喝碗汤,我汤呢?”

    “就来。”

    他亲自去盛汤,刚才的围裙中年人袖子卷到肘上,一手一个提着刚才的两个小子拽了过来。祝缨一看,对两人和善地笑了,两人蔫头耷脑,祝缨道:“坐,忙了一早上了,吃了吗?”她又摸出十个铜钱,让拿五张饼过来,请两个小子一块儿吃。

    两个小子看着钱掌柜,钱掌柜点了点头,他们才谢过了祝缨,伸手捧起碗来吸着热汤。祝缨也拿起一张饼,泡着肉汤慢慢地吃。吃完了,才对钱掌柜道:“您这儿味道不错。还有别处好吃的小食吗?”

    钱掌柜陪笑道:“官人容禀,干小人这一行的,可不敢胡乱说出去。”

    祝缨道:“好吧,那我自己去找,等到找齐了,我攒个局,请你们一同吃个饭。”说完,她又不紧不慢地走了。

    京城的偷儿从此被她盯上了,不但偷儿,还有打架殴斗的狠角色、坑蒙拐骗捞偏门的,无不被她跑到窝点门口看两眼。被她撞上正在犯事儿,当场被看破是最轻的。最见效的是拐卖人口的,被她摸着了就招来京兆的衙役直接抄了老窝。也因如此,京城街面为之一肃,京城道上的人终于发现了——这是大理寺卿吃饱了撑的出来找事儿来了!

    原本过年前是走偏门的人也跟着过年的好时节,今年被她这么一搅,好些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总担心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

    进入腊月,京城黑-道叫苦不迭:“本以为没了京兆尹能过个好年了,哪知来了个阎王!”

    亏得还有人知道老马茶铺,钱掌柜是当贼的,与老马是一路,他这一行里最先就想到了老马。于是几个相熟的人公推了钱掌柜当头儿,一同找上了老马:“那位大人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老人家划下个道儿来,咱们也好有个数!咱们可不敢惹官家的人呐!”

    老马也莫名其妙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我这铺子从前头马老爹手里接过来时就金盆洗手了的!”

    钱掌柜道:“你洗手了,可毕竟在道上混过,总要有些香火情的吧?不能眼看着弟兄们没活路呀!拜托老哥哥给问问?”

    老马为难地道:“我这样的人,哪配登大人的门呢?”

    钱掌柜道:“我们共同凑了份儿礼,不叫老哥哥你空手过去,怎么样?”

    老马问道:“你们都犯了什么事?”

    “就是没有!”钱掌柜哭丧着脸说,“都是街面上干的营生。是,是有些偏门,可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出格的事儿是真的没干呐!就是两个小毛孩子不长眼,没认出菩萨真身来,不合下手,被识破了……”

    老马听了就放心了:“那不碍的,以前也有这样眼拙的,大人也没有很计较。”

    钱掌柜身后一个专干算命骗钱的神棍忍不住道:“我可没骗到他门上啊!!!怎么也被盯上了?”

    他这一声,几行捞偏门的都蹿了出来,都说自己没跟这位头上动土,让老马好歹看面上帮忙打听一下。他们真凑了一份厚礼,让老马送去祝府打听。

    老马硬着头皮,把茶铺暂关了一日,一脸上刑场的样子到了祝府门上。他也没有名帖,到了门上,张张口,不知道怎么说自己。门上的随从是跟着祝缨到过茶铺喝茶了,倒热情地招呼:“老马?你怎么来了?”

    老马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把来意讲了。祝虎道:“哎?大人这些日子总爱自己到街上逛,我们还说大人干什么去了呢!你进来坐!”

    把人让到门房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老马坐卧不宁,直熬到祝缨在街上又揪住了几个倒霉蛋,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家。

    ……——

    祝缨踏进大门,老马从门房里蹿了出来。胡师姐“锵”一声,佩刀抽出来一半。祝缨道:“是老马。”

    老马抹了一把汗,弯着膝盖就要跪下,道:“大人。”

    “起来吧,里面说。怎么来了?”

    老马手足无措地看看脚边的礼物,祝缨道:“这是什么?你妹子家才安下来,拿这些做甚?”

    老马躬身凑了上去,道:“不是我妹子,她在家收拾些野菜腊肉,要过两天才送过来呢。”

    “又不跟她要这个!一年到头的不容易,送礼,拿得出手的,自己就要肉疼。拿不出手的,脸上又怕不好看。跟我还弄这些做什么?”

    老马忙说:“要的要的,一片心,您不要是您心地好,我们不能没良心。这个是小钱他们……”

    “哦?”

    老马斯斯艾艾地:“他们说您到街面上转悠,他们有些怕。大人……”

    祝缨与他一面往里走,一面问:“什么?”

    两人到了小厅,祝缨坐下,指了指下手的位子,老马斜着身子坐下半个屁-股,才说:“道儿上这个鬼,是怕官府的。可是叫他们怕得太过了,就怕有亡命徒。您是金贵人儿,不合自己冒险的。有什么话叫下头人传去就行了。”

    祝缨道:“没找你,就是让你安心过日子的。我与他们另有账要算,你不要总往里面掺和,过你的日子吧。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回去吧。把他们的东西带走。”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京城的黑-道直接打交道了,十几年过去了,道上都换了一批人了。真老马都死了,她还死盯着茶铺收集消息,容易耽误事儿。且京兆府现在还没个正经的京兆尹,就算有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接下来她要在京城混,朝廷上的局面也不太明朗,在街头巷尾有些耳目是必须的。也顺手收束一些这些捞偏门的,别做得太过份。

    鸡鸣狗盗,自有其用处。

    眼前这个老马,是不太够用的。而张、范二人为邹进贤讨情的事又给她提了个醒,地位越高,事情越多,就越容易不自己去接触下面的人,要靠“中间人”,无论消息还是事情都容易走样。就像朝廷里,皇帝、郑熹这样的人,对下面地方上的情况就是“道听途说”。

    得亲自抓一抓。

    当然,也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但是过一段时间,她也得亲自过问,沉下去、多花些功夫,不能蜻蜓点水。十几年过去了,久不操旧业,如今重新拣起来,发现本事还在,祝缨心情不错。

    现在钱掌柜等找到了老马,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打发走了老马的第二天,祝缨带上祝青君和胡师姐两个又重到了那家小食肆。大厨提起勺子就往里喊:“掌柜的!”

    钱掌柜出来,腰也弓了:“大人。”

    祝缨道:“钱掌柜,生意可好?”

    钱掌柜苦着一张脸:“大人说笑了,小人们这仨瓜俩枣,请您高抬贵手。”

    祝缨道:“明天别做生意了,我包你这儿一天,你去帮我请些人,请谁,你知道的。青君,把订金给他。”

    祝青君拿出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些钱,往桌上一放。祝缨道:“我明天还来,告诉他们,别想着跑。”

    “哎。”

    等三人离开,钱掌柜拿起小包,见里面写了一串名字,京城捞偏门的都写在上面了。钱掌柜的说:“得!你去买一头新鲜的小羊,现在就宰了,大锅里熬上一夜。我去写帖子请人。”

    钱掌柜的腿脚也已快,天擦黑的时候,把单子上的人都约到了,各人也不敢逃,灰溜溜地等着第二天。

    ……

    另一边,祝缨带着二女离开,又踱回了府里。苏喆很好奇地问:“阿翁,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呀?”

    祝缨道:“出去逛街了。”说着,把街上顺手买的一盒绒花拿了出来。

    苏喆接过了一看,笑道:“这个与咱们家里的不一样。”

    祝缨道:“那你们分了吧。”

    苏喆看看祝青君,祝青君摇了摇头。到了晚间,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苏喆问祝青君:“今天干什么去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况,胡师姐跟着就算了,为什么青君也跟着呢?祝青君在祝府的定位是有些不清的,有点像学生,但是很可惜,她又不像苏喆有出路也不像祝炼是个男孩子。所以,她能做什么呢?

    苏喆是很想让祝青君以后跟自己回阿苏县的,她情愿自己做县令给祝青君请个县丞的职位。但是在祝缨这里,苏喆也知道,祝青君顶天了也就是项安的位置。

    祝青君道:“去了个卖肉汤大饼的铺子,我瞧那个掌柜的和厨子都不好人。”

    两人是无论如何也猜不着祝缨想干嘛。

    次日,祝缨上完朝、应过卯,把事务往施季行身上一推就出了皇城,回家换衣服,带上了祝青君与胡师姐就往肉汤大饼家去了。

    到了钱掌柜处,只见桌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伙捞偏门的个个提前穿好了过年的新衣。大锅里浮着羊腿、羊头之类,钱掌柜垂手在巷口等着:“您老来了!”

    祝缨笑问:“人都齐了么?”

    “是。”

    “有劳。”

    “不敢,不敢。”

    祝缨这回就肯进他的铺子里了,这里门窗都开着,因而采光尚可。钱掌柜请祝缨往主座上坐下了,大厨使大托盘往桌上上羊汤大饼,又有各色小菜,钱掌柜还往酒楼订了酒席,又备下了上等的美酒,又给祝缨特意上了茶。

    祝缨道:“坐吧。”她眼睛一扫,又问张半仙腿怎么了。

    张半仙很惨,因为姓张,上次祝缨路过他的时候多照了他,把他吓坏了,越想越害怕,连夜想翻墙跑路,不合太紧张,把腿跌断了。腿断了,就不好跑,被巡夜的揪住了,今天只好回来了。

    祝缨道:“多喝点儿骨头汤,以形补形。”

    张半仙哪知道自己差点得了个“亲戚”呢?哭丧着脸应道:“多谢大人关心。”

    钱掌柜他们把老马还叫了来,祝缨指着老马道:“这里的事,你今天要坐下了,就离不开这是非了。”

    老马站起来就要跑。

    祝缨笑了,对钱掌柜说:“我离开京城十几年了,街面上的人物已是换了一批,我都不太认识,劳您为我引见一下?”

    钱掌柜哪敢说“不”?逐一介绍,行骗的、殴斗的、打手暗算的……最后一个是张半仙。

    祝缨道:“自从王相公不做京兆做丞相也有二十年了,京兆府不大管着诸位豪杰。大理寺管不着京城治安,我还是有些事要向各位打听的,怕到时候彼此不认识,生了误会却误事,先认识一下。以后有事少不得劳烦诸位。”

    钱掌柜等人都是老江湖了,听她说得越客气,心里越害怕,都说:“不敢。”

    祝缨将眼睛望向一个穿得紧单薄的壮汉,这位在这些人里有些格格不入,他有点像老穆,靠拳头的,偶尔也杀人。但杀人只是江湖传说,据说没人看见过。这人起身,瓮声瓮气地道:“听大人吩咐。”

    他的头压得很低,老实得紧。钱掌柜见状,心道:这个样子不像是怕官,倒像是被整治过了。

    外面棚子下的桌子上停了一只鸟,低头不知啄着什么。祝缨对胡师姐道:“打它。”

    胡师姐也不迟疑,摸出一枚弹子,鸟儿应声而毙。各路“豪杰”心道:这是立威么?不过是一手确实是俊。

    祝缨道:“话说开了就好,青君啊。”

    祝青君应声而出。

    这些人早就看到了祝青君,心里也在想,真不愧是“大人”出门还要带个水灵的丫头。不想祝缨却是让他们认识认识祝青君与胡师姐:“认好她们两个,以后我不得闲,有话会让她们传的。”

    祝青君显出一个笑来,胡师姐虽然吃惊,也应了一声。“豪杰”们又开始怀疑,不知道祝青君有什么本事,竟是不能演示的吗?

    祝缨也不说,她知道的,江湖上有一些忌讳的。江湖很奇怪,既不大瞧得上女人,又很忌惮闯出名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比男人还狠。她把祝青君与胡师姐叫出来,胡师姐又露了一手,则祝青君也跟着不会被过份的轻视了。

    至于能不能立得住,她相信祝青君可以。

    祝缨道:“坐下来,吃饭。”

    众人陪她吃了一餐,祝缨吃饭也不端架子,吃得也不慢,从容吃完,微笑着对他们说:“大理寺虽然不管京城治安,你们也不要闹得太过份。”让百姓不能靠正经的营生过上好日子,是朝廷的错,别的不说,这些人里就有乞丐头儿,俗称“团头”的。他们也控制着乞丐,可是乞丐哪儿来的呢?

    只要不“过份”。

    吃完了肉汤大饼,祝缨与祝青君、胡师姐一路走回府。走远了一点,祝青君才问:“大人,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祝青君道:“您是大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也会做的。”

    “嗯,糊弄上峰的事儿,可不止是衙门里有啊!得叫他们知道,糊弄不了我。知道他们都住哪儿、窝在哪儿、手下都干什么的吗?”

    “额……我这就去摸他们的底!”

    祝缨笑道:“不急,慢慢来,着急就着相了。京城这一项事务,就交给你了。”

    “是!”

    三人走回祝府,项乐迎了出来:“大人!有客。”

    “哦?”

    “卓郎君来了,说是有事请示。”

    南人

    卓珏知道自己比祝府这些梧州出身的人隔了一层,到祝府的时候他的心里略有不安,但仍是来了。

    机会难得,他觉得他应该抓住。

    远远地,他就看到祝缨走进了祝府,还对两个女子说了什么。或许是沾了些“夷风”,祝府会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女人做,不是后宅的那种,到外面抛头露面的也做一些。京城的风评,都说祝大理教化蛮夷,也被蛮夷给教化了。

    可那有什么关系?

    那些都不是他卓珏在意的。

    卓珏不是在门房坐等的,这或许就是“南士”在祝府能够得到的优待。他听到动静就从小厅里走了出来,径直来到祝缨面前一揖:“大人。”

    祝缨道:“进去说吧。”

    两人到了厅里坐下,不等祝缨开口,卓珏先说:“临近年底,各处都忙,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今天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晚生觉得还是同大人讲一下的好。”

    祝缨今天做了一件想做的事,心情也不错,微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是什么事?”

    卓珏也没有“不拘束”,仍是恭敬地说:“昨天在路上走,偶然听到了乡音,不合勾起心思搭了句话,才发现是晚生的族叔……”

    ……倒叙……

    卓珏昨天确实是见了这位族叔,但昨天不是他第一次见这此人。

    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卓珏当时正在路上走着,天虽然冷,但是越来越热闹了,去年过年就耽误了一些,今年他想到街上买些新奇物件。南北交通不便,自己打发个人送回家是难的,但是与赵振他们渐渐混得熟了,知道他们有一个会馆的商路,每年能来回一、两次,可以捎些东西。他家就在京城通往梧州的中途,说不得,多付会馆一点钱,请人家给带回家,同时也算给家里报平安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手头很紧,一般小京官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也不例外。好在家中薄有田产,也可请会馆的人顺便给捎一点钱回来……

    害!这么想着,卓珏脸上有点发热。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再熬些年头,这年头,一般人晋升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正逛呢,耳朵里就飘进了一缕乡音。看过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中年人,背后跟着一个小厮。他的小厮也是嘴快,跟那个小厮也搭了句话:“你们是南边来的吗?”

    两边都说的方言,顿时亲近了起来。两家主人也互通了姓名,通完了之后,卓珏才发现这一位是他的远远远房的族叔。远到都不是一个县的,卓家祖上分了五房,卓珏家在一处,这一位是隔壁府的,如今已经做到了一州别驾,名叫卓宇。

    早前卓宇不知道还有卓珏这位族侄,而卓珏隐约记得卓宇的名字。这是因为祭祖的时候,各支出挑的子弟都会被提及。卓宇与卓珏家远远远亲,提到的次数不多。

    两人就临时凑到了一起,卓宇知道南人出仕、晋升都不如北方人顺利,也好奇卓珏是怎么能到京城做官的!一般而言,南方出身的虾米们在各地做小官会更容易些。

    卓珏也想探一探这位族叔的口风,看看他背后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脉,如果没有,则可试探问一问,能否拉到祝府这艘船上来。官场上混,不容易,他们南方人在朝廷里一向靠边站,得抱团。祝大理虽然不是南方出身,但是对南方士子是照顾的,且身边都是南方人。

    素未谋面仅凭家谱认亲的叔侄俩,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卓宇带卓珏去了他的住处,叔侄俩聊了起来。叔侄俩第一次见面,只是叙了家谱、讲些乡愁,再说一点早年趣事。末了,卓宇与卓珏吃了一餐饭,卓珏告辞。

    过了几天,卓珏提了点礼物过来,请卓宇吃饭,算是还席。

    席间也只是说一些京城的趣闻,同时小小地向叔父请教一下为官之道。卓宇能爬到别驾,自有他的本领。

    卓宇也粗浅地对他讲了一些:“莫要浑浑噩噩,从无将手上的事做好了就一准能升了的道理。”

    卓珏也听了,又打听了卓宇回程的时间。卓宇道:“我年后再回。”

    卓珏道:“您要不嫌弃,我过些日子再来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卓宇说了个日子:“我排到了要到吏部去考核,考核之后吧。”

    卓珏记下了日子,又祝卓宇一切顺利。

    到了考核完,卓珏又登门,却见卓宇的脸上虽然不太显,但眉宇之间的愁意还是挥不去的。

    卓珏抢先关心族叔进京考核的情况:“叔父一切可还顺利?听说姚尚书与穆侍郎有些较劲,你看好的,我就要挑点毛病来。天幸叔父顺利。”

    卓宇道:“不是姚,是穆。”就这一句,他便不肯再多说了,转而问起卓珏的情况。

    卓珏道:“侄儿是先前的顾丞、现升做了县令的顾同顾大人荐给祝大理的。大理给侄儿安排的职位。在部里考核,等闲人不会为难侄儿。”

    卓宇的动作显示他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卓珏也看出来了。但卓宇又不先讲,卓珏也含糊着,两人又私下评一回各部的官员。哪一个明白、哪一个糊涂,哪一个只是严格,又哪一个就是故意刁难。

    卓珏又故意露出来祝缨与户部窦尚书亦相熟之后,卓宇就更感兴趣了。

    终于,卓宇感慨了一声:“哎!你的运气是很好的啊!不像我。”

    “侄儿如何与您比?”

    “寻不一样!我当年考的是进士科,又蒙恩师提携,不幸恩师英年早逝,从此成了无根之木。”

    卓珏也随着说:“可惜了。若非如此,您必不会现在才做到别驾。”

    “你不懂。别看朝上这个派、那个党的,咱们南人,只好在这几派里给人镶个边儿,做不了主。”卓宇道。

    卓珏道:“是啊,也没个人为咱们说个话。”

    卓宇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有的是给你说话的人,祝大理,不就是么?我都想拜入门下了,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就上钩了,卓珏犹豫了一下,道:“您想拜入祝大人门下,是说真的呢?还是说假的?”

    卓宇道:“我每进京,总要陪着笑脸,被人挑剔,如何做假?”

    卓珏这才小心地说:“那侄儿就厚起脸皮来,为您引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若能成时,也有人能为咱们说个话。”

    卓宇道:“事若能成,我必谢你。”

    说着,又展示了自己携带上京的礼物。

    ……——倒叙完毕……

    卓珏将卓宇那里通完了气,就到了祝府来。

    他对祝缨说话也是留了一半,自己的算盘没有提,却说了卓宇的难处:“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小鬼儿遭殃,只求菩萨庇佑。”

    祝缨道:“地方官员也是难。”

    朝廷中枢十分头疼地方“诸侯”,然而似姚、穆这样神仙打架的,也够地方官员喝一壶的。

    祝缨又问了卓宇所任职的地方之类,卓珏忙拿出了卓宇的帖子,上面写有他现在的官职,某州别驾卓宇。祝缨脑子里将此州的情况闪了一下,据她所知,这地方案子倒还算明白。

    便说:“也罢,我与他谈一谈吧,若是称职,何必为难人呢?”

    卓珏大喜:“晚生这便回去告诉他。”

    祝缨道:“不急,大冷的天跑这一趟,吃口热饭再走。”

    留卓珏一起吃了饭,卓珏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

    卓珏从中牵了线,卓宇次日备了一份礼,由卓珏陪同,过府来拜见。

    祝缨很和气地请他到厅里详谈。

    卓宇张口先赞祝缨,说她在任地方的时候政绩斐然。祝缨听着这个词儿,隐隐透着点儿顾同的味儿,就知道这是从顾同传到卓珏再转给卓宇的。

    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是尽职而已。”

    “世间有几人能做到称职呢?”卓宇说,又说自己与一些熟人在吏部都碰了钉子。

    祝缨道:“我才同姚尚书聊过,说你那里今年不错呀。”

    卓宇苦笑道:“只恨下官未曾见着姚尚书,先挨了穆侍郎。”

    卓珏又为卓宇说了难处,且说:“咱们南人出仕本就艰难,如今如果没有大人,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咱们南人就指望着大人了!”

    卓宇也说:“办不好时,回去刺史大人又要埋怨一回。苦啊!”

    叔侄俩你也苦、我也苦,祝缨道:“地方上确实为难,我当年跑京城,也是各府里投帖子排队。这样,你将你的事儿,都详细说说,我看看有什么可以转圜的。”

    卓宇从袖子里摸出个本子来:“要考核的都在这里了,此外又有……”

    三人谈了小半个时辰,祝缨看他有所准备,卓宇更是惊讶:这位是真懂地方上的事儿,好些细务我平素未曾留意,他竟都知道。

    被问得汗流水浃背。

    祝缨最后很满意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明天我与尚书说去,你等信儿吧。”

    卓宇千恩万谢,与卓珏两个告辞而去。

    祝缨这里,将事情过了一遍,她听懂了叔侄俩话里的意思,南方官员在朝廷里没成气候,找人帮着说话呢。

    倒也不是不行!

    次日早朝过后,祝缨先与姚尚书去通了个气,姚尚书道:“又是国舅作夭了吧?”

    祝缨见他胆气也壮了,知道姚尚书与皇帝想必相处得不错,今上比先帝好应付得多。她笑道:“那我不知道,这几句是他挑剔的,您看呢?”

    姚尚书冷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哪个州不犯点儿小毛病?他要拿这个卡人,我便将各州同样的毛病挑出几十个来,都拿给陛下看!陛下还能与他一样愚蠢不成?”

    祝缨道:“高明啊!哎,不过小心点儿,弄到那样就太难看了,免不了要被政事堂训斥。”

    你说我不合格,我就拿这条尺子去卡所有的人,让大家都不合格!到时候收不了场的是谁?

    姚尚书道:“不怕!”

    “拜托。”

    “你我兄弟,何必这样客气?”

    “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卓宇过不两天就把事给办完了,再次到祝缨府上致谢。祝缨道:“都是为了朝廷大局。”

    卓宇小心地道:“另还有两位与下官处境相同的同乡,也想拜见大人。”

    “哦?都是什么人呢?”

    卓宇拿出两人的名帖,又代二人说了许多的好话,又递上了礼单。

    祝缨笑道:“可不能是样样稀松就想蒙混过关呐!”

    “不敢不敢。大人想,南人本就没多少倚仗,下官是因缘巧合遇到了大人,真是样样稀松,到不了大人面前就被淹到水下了。”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们等信儿吧。”

    卓宇大喜:“多谢大人!”

    祝缨道:“我又没说准成的。”

    卓宇恭维道:“只要大人应了,下官们就感恩不尽了。”

    ……——

    祝缨没有马上再去找姚尚书,她又等了两天,梧州来人了!

    梧州的钱粮是随着隔壁吉远府缴的,梧州的官员考核也与正式的州县不同,就算不合格,朝廷一般也不会管。但是苏鸣鸾等人还是写了个新年的贺表,派了个信使一路送了过来。

    与信使同来的还有别业给祝缨收拾的一些年货,钱粮说不用了,但张仙姑还是收拾了几大箱子的东西都让祝文一并捎了过来。

    祝缨让家里收拾着东西,自己人揣着贺表去了东宫。

    东宫如今只有太子一家了,太子家的人口很简单,明面上就只有小两口,然后是詹事府之类,其余的都是宫女宦官。

    听说祝缨到来,太子很诧异,他正在与冼敬说话,两人对望一眼。太子对冼敬道:“大理一向避事,今日竟来东宫?”

    冼敬道:“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必是有正事。”

    太子道:“詹事与我一同见一见他,如何?”

    “好。”

    祝缨拜见太子,太子请他坐下,冼敬先说:“稀客啊。”

    祝缨道:“我为朝廷的公务而来,什么叫‘客’?”

    太子问道:“是什么公务?可有什么案子?不该报政事堂或陛下的么?如何先报与我?”

    祝缨道:“梧州的事。您先前遥领梧州,如今他们又把公文递到您这儿来了。苏喆在我那儿住着,便由我转交了。”

    太子倒还关切梧州,因问何事。

    祝缨道:“两件,一件是他们的,一件是我另想的。”

    冼敬插口道:“先说你想的。”

    祝缨道:“太子遥领刺史似有不妥。咱们别提醒朝上,另派个不知道谁的遥领。”

    太子认真地应下了:“这是应该的。”

    祝缨又说了下一件:“梧州是羁縻,官员也不怎么考核,可苏喆不晓得哪里听说了今年吏部特别难,误以为梧州也要考核,正犯愁。”

    冼敬笑道:“你又是借着一个说另一个,苏喆那丫头鬼灵精,不会连考核的事都不清楚的。你会不教她此中内情?必是借她说话。你要为谁讨情呢?”

    “我为谁讨情不要紧,穆侍郎不好为渊驱鱼是真的。”

    冼敬也不笑了,与太子对望一眼,都严肃了起来。太子道:“他,害!”

    祝缨道:“食君之禄,认真是对的,不像我们,都成老油子了。不过,适当松一松吧。差不多就行了。”

    太子道:“我与他聊去。”

    祝缨将梧州的一应文书都留下了,看冼敬在太子面前,觉得王云鹤的事儿不用她现在多唠叨,把自己的事儿办完她就离开了。

    ……——

    让太子去管他舅舅,比别人都灵。过不两天,到过吏部的人都说,穆侍郎仿佛转性子了。

    祝缨听了,一笑而过。

    她终于有功夫将大理寺一年的事务总结一下,将官吏们的考评给做了,准备封了印过年。

    今年她依旧不用值班,赵苏、赵振两个都给自己排了值除夕夜。祁泰依旧老神在在,只求祝缨把祁小娘子接到祝府来过个年,说是女婿当值,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不放心。

    祝缨便让胡师姐去将祁小娘子接了过来,暂住在祁泰那里。

    今年过年也还如去年,只除了客人多了一些,往她家里送礼的人多了一些,礼厚了一些。没有太多的不同。

    府里上下却很忙,祝文从别业回来,又多带了十个人,五男五女,一到京城就遇到了最忙的时节,一时头昏眼花。

    祝缨本想让祝青君也帮同安置这九个人,不料祝青君每日青衣小帽地游京城,竟也不得闲。

    初八日,祝缨从大理寺回到家里,正看到祝青君从外面回来,远远见着就跑过来:“大人!”

    祝缨道:“忙起来了倒更精神了。”

    祝青君有点得意地说:“那是!我并不病弱的!”

    祝缨听她对于一到京城就生病依旧耿耿于怀,笑道:“好。”看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也没有问她拿的什么。

    祝青君见她目光扫了过来,不自觉地将包袱要往身后藏,祝缨指了指她,说:“露馅儿了!越这样的时候越不能躲,越大方,越不招人眼。我就不问你拿的什么了。”

    祝青君脸上一红:“哎!”

    心中暗自庆幸:为你准备寿礼的么,现在你问了,就没意思啦!

    祝缨的生日在正月十七,刚好是灯节三天不宵禁的最后一天,她与苏喆等人暗中商议,觉得祝缨这一年忙得要命,得给她好好过一过生日!

    祝青君没有什么私房,每天出街就东拼一点西凑一点。她在祝家日子久了,也知道祝缨的习惯,自家不要多么贵重的东西。她想给祝缨做身袍子,出门的时候好穿,能穿成普通布衣百姓。她觉得祝缨应该想要这个。

    祝青君白天忙,晚上与苏喆嘀咕。眼巴巴等着正月十七,要开个家宴。

    到了正月十五,祝缨让大家出门看花灯的时候注意安全。

    苏喆突然想起来:“不对呀!他们府里做寿,都那么多的宾客的!咱们怎么就做不得这大寿了?”

    祝缨道:“现在不用的,后天咱们自家人热闹热闹就行了。把你舅舅他们都请了来,场面也不小了!”

    苏喆嘀嘀咕咕地,觉得祝缨委屈了。

    祝缨一笑而过。

    今年没有什么要借着生日摆酒干的事儿,不如家里省点钱。

    到了正月十七这一天,她早早地回到家里,换上了新衣服,赵苏等人都来了,连同卓珏、卓宇等人。卓宇不得不又备了一份寿礼,眼见预算花超了,而祝缨这“大寿”做得场面也不大,心下不由叹气。

    宾主入席,赵苏正要起头,门上祝文跑了过来:“大人!隔壁冼大人来了!”

    祝缨道:“他的腿倒长!”

    笑着与赵苏等人去迎接,卓宇也坐不住了,与卓珏也在后面。

    才走到门口,祝缨的眼睛眯了一下,脚下却丝毫不乱:“冼兄。这位是?”

    冼敬的身后,明明白白地跟着当朝太子。太子一身便服,俨然一个富贵公子,脸上带笑,打量着祝缨这单薄的贺寿场面。

    庆生

    “哎?唔……嗷……”林风嗓子里憋出三个音,最终都吞了进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鞋上压着半只脚掌。

    苏喆不动声色,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舅。”脚掌在林风的鞋上又碾了一下。

    林风的磨牙声比她的还大:“你脚拿开啦!我又不傻!你不踩我,我也不会说的!”

    苏喆收回了脚。

    祝府里如苏喆林风,是见过太子的,他们认得。苏喆一听林风吐了一个音就怕他把太子身份叫破,看太子这样子,微服出访,未必就愿意被叫破身份。如果太子想,等一下全家再郑重地拜见也不迟。

    林风只觉得冤枉,他是惊讶,可也不会什么时候都不管自己的嘴啊!

    两人呲呲地交换了两句,那一边太子已经在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冼敬的“私淑弟子”:“因今日不宵禁,故而拜见先生,便随先生到府上了。”

    冼敬回头对后面说:“拿上来。你也是,做个生日还要悄悄的,要不是我耳朵灵,又被你混过去了。”仆人搬了寿礼过来,祝府的人接了去。

    祝缨道:“里面请。又不是什么大寿,没的折了福份去。”

    祝府里也有没见过太子的,也在猜他是谁。卓宇却有些惊疑,他在朝上是见过太子,但是离得比较远,太子也不穿这一身,依稀觉得有点像,又不敢认。仔细地瞧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猜着了。

    看冼敬与祝缨的动作,对这个没有说明来历的“私淑弟子”有一个很明显的“让”。则此人身份必不一般,上下左右一合,卓宇的怀疑就更深了。

    等一下再排座位,冼敬明明应该是今天的“贵宾”,又要先看一眼年轻人,年轻人十分谦让之后,冼敬才不太自然地往上面坐了。再看祝缨,也是十分的谦逊。祝缨待人一向谦逊,但是今天的谦逊又多了一分别的味道。

    冼敬自认已然做得很自然了,先说祝缨:“你这寿做的,又不喝酒。”

    祝缨道:“喝不得。你要喝,我这里倒是有好酒。我回京之后得的,二年陈酿!”

    冼敬大笑。

    酒才倒上了,门上又来了客人,却是刘松年。

    太子也不由地站了起来,卓氏叔侄起身的动作堪称狼狈!刘松年的名望,是他们这样的“正经读书人”十分仰慕的。

    刘松年也是没想到,自己闲逛过来竟还能撞着这样的彩头!

    几人面面相觑,太子对刘松年频使眼色,刘松年道:“够热闹啊!”

    话音未落,金良两口子又来了。祝缨对祝青君指了指,祝青君忙上前去找金大娘子:“大娘子,您不去看灯?”

    金大娘子也不认识太子,也不认识刘松年,接着祝青君的手,却是对祝缨说:“我们家那个碍眼的讨厌鬼今天当值,我与他爹不带他来,想着自己来凑一凑热闹的哩。”

    他们也是犹豫了一阵,觉得三十五岁也不能算是个小生日,得过来。又有点担心,金大娘子一是知道祝家没内眷,二是知道祝缨不会不管他们,这么大排场再分心管自己,纯是给人添麻烦。

    还是金良拍板:“不去岂不越发疏远了?”

    两口子这才又来了。

    金良是识得太子的长相的,就要拜见,还想再夸一夸太子礼贤下士以及祝缨有排面,一旁林风拼命给他使眼色。

    眼色还没使完,陈萌父子又来了!这父子俩在家守孝,自认与祝缨很熟,不来才叫见外。

    这么一来,几拨人顿时在祝府凑了个拼盘,谁跟谁都不搭边儿。

    陈萌父子认出了太子,太子微微摇头,二人知机,也都不叫破。陈放心道:这儿谁还不认识您呢?

    一面腹诽,一面装哑巴。

    一群人面面相觑,把刘松年给看乐了,他看到太子就想走了,现在又留了下来:“有意思。”

    祝缨道:“您看高兴了就成。”

    刘松年话一出来,太子也不装矜持了,说:“本以为只有我自己是溜出来玩耍,没想到您也出来了。”

    刘松年道:“别处无聊。”

    几拨人谁跟谁都不熟,也说不了什么心里话。刘松年、金良、陈萌等人本来就是为了过来给祝缨过个生日的,索性就真当成了一次普通的庆生,顺便闲聊。至于太子和冼敬想干什么,刘松年是不在乎的。

    刘松年问冼敬:“你那老师那么多的事情,没叫你帮忙?”

    冼敬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有老师的事情,要我做的时候,我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我也有自己的职责,本职还是不能忘的。”

    那一边林风就大方得多了,他甩了甩被踩的脚,过来给刘松年倒酒。刘松年道:“毛毛躁躁的。”

    林风也不怕,他在刘松年手下日子虽短,却已被骂得皮糙肉厚了:“义父这里就只有我这样毛毛躁躁的,您就担待吧。”

    冼敬将眼睛往下一扫,对祝缨道:“你这里年轻人倒多。”

    祝缨道:“这话说的,显得咱们都老了不是?你要还一二十岁的时候,必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陈萌道:“本来就不老!往朝上一放,咱们这样都算年轻。”

    他们说了一会儿年轻年老,陈萌就问一下祝缨面前这几个人都是什么身份。太子也颇感兴趣地看了过去。

    苏喆、林风,太子是见过的,赵振、赵苏也略有耳闻,其他人就没什么名气了。排在略靠前的还得卓宇,卓宇起先还觉得这场面不够大,现在越发笃定,那个年轻人就是太子。

    他装作没有认出太子来,端起了礼仪,明着是向陈萌介绍自己,暗中也是说给太子听的。又思自己是在祝缨的寿宴上,不好过于表现自己。一段话说下来,仿佛是在上朝奏对一般。

    祝缨指着陈萌道:“你们今天都是我的客人,在我这儿,对他不必这般如见大宾。”

    众人一笑。

    祝缨在笑声中转头问刘松年给自己带什么礼物来了没有,刘松年道:“你出息呢?”

    祝缨道:“这就是我的出息了,能占到便宜就是出息!拿来吧您!”

    太子看他们俩如此自如,又看了看冼敬,冼敬对他摇了摇头,太子继续含笑看着。将到场的人都看到了眼里,又想祝缨做寿,如果愿意请,来的客人必不会少。如今只来了这一些,只送了礼物没到场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来的人也很有意思,看样子,从自己与冼敬到场之后再来的,都算是“不请自来”的。那原本在场的这些,就是祝缨召来的了?

    南人么?

    太子好像发现了什么。

    太子于是继续看着,仿佛一个被长辈带去宴席的生涩年轻人,看,不说。他发现了,祝缨与刘松年一来一往之间,气氛松了下来,再加一个陈萌,带的一班年轻人也放松了。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本领,谁说刘松年孤傲不近人情了?那得看对谁啊!

    不多时,赵振就跟陈放说起了梧州的事情,又说到顾同当年是自己跳墙跑到县衙认老师的。

    勾着卓珏又说自己是顾同推荐的,卓珏也说了自己的来历,同时说了在街上凭乡音认出卓宇的经历。听的人都觉得意料这外,又是情理之中。

    太子插了一句:“也是缘份。不过你们几位的官话都不错呀。”

    冼敬笑着对太子说:“别人我不知道,这几个年轻人,梧州出来的,子璋当年可是花了功夫的,还托到了刘相公呢。相公嘴上不耐烦,子璋寻他写识字歌的时候,他可是没有推脱呢。”

    苏喆又将刘松年一阵吹捧,说识字歌的好处:“那些篇章算什么?有多少人知道的?不如咱们识字歌,一州的人都会。会的人多、记的人多,才能传下来呢!”

    卓宇找着了机会,说:“我们南人,学官话总是难的,以前是全凭自己运气。我若年轻时能遇到祝大人这样用心的父母官就好了。”

    陈萌被勾起话兴,说到了治理地方:“我自觉已经不错了,还是没有子璋上心。他是心中有天下,有百姓,是践行圣人之道的。人呐,心思花在什么事情上头,都是看得见的。”陈放想起这话祖父在世的时候也说过,一时想起祖父,突然伤感了起来。

    祝缨道:“这是看我今天做生日故意夸我呢?不过是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好罢了。哪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咱换点儿别的说成不?”

    她本来是想跟南方士人一块儿吃个饭,说点儿轻松的,不用谈什么正事,单纯地聚一聚。这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来,自己就只能陪这几位聊天,让赵苏来与南士们说话,那边年轻人一边自己聊,一边还要分一只眼睛放在老头子们身上。

    陈萌问道:“说什么?”

    祝缨就让祝银去准备投壶:“来一手?”

    “来!”

    场面又热闹了起来,祝缨指着金良说:“今天我生日,我不下场,金大哥代劳了吧!”又拿出彩头来,被陈萌笑话:“你做寿,倒自己出彩头了!还是我来吧。”拿出腰间的一块玉佩来做彩头。

    年轻人围到了一起,太子也去投了几支箭,其中一只撞到壶身落到了地上,其余几支还在。他便将头上一支簪子取下,也当做了彩头:“手生了,认输。”

    他拿出彩头了,打算相让的年轻官员们才开始放开了投。

    金良也暗中较劲,还要说:“我是代祝大人投的,不可输?不过这彩头我可也不要,陪你们年轻人陪一把。”

    太子听了觉得有趣,又看了他一眼,还席坐下便听到冼敬对祝缨说:“正要说你这寿做得无趣,也不吃酒、你家也没女乐,亏得还能游戏。要我说,该有一班女乐的。”

    祝缨道:“我听不来那些个,又不懂,叽喳的,烦。”

    太子闻言插了一句:“听蓝德说,南下见你那儿女伎也无,官妓也放了。他倒还说你不解风情。”

    蓝德私下对太子说的是“起先还道他是装相儿的,后来听说别人去他那儿也这样,他回京也这样,就是不解风情”。一个宦官,说朝廷大臣不解风情,反差太大,所以太子印象特别的深刻。

    冼敬道:“亏得他当年还没受穷。”妓-女身上抽税,也是官府的一笔大收入了。祝缨把官妓给放了竟能支撑下来,这本事冼敬也是佩服的。一说,就想起来在户部的岁月了,冼敬微笑。

    祝缨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一个允许把女人变成娼-妓的地方,是不配被叫做乐土的。”

    冼敬微怔。

    ……——

    祝缨的寿宴虽无酒乐,一番游戏下来也还算热闹。冼敬与太子不敢留得太晚,太子输了一根簪子之后冼敬找个担心家中老母的借口就带太子离开了。

    出了祝府,太子回头看了看这相对朴素的门楣,冼敬道:“没想到他这生日是这样做的,仔细想想,又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太子道:“是有些意思。”

    冼敬看街上人多,不放心,必要亲自将太子送回宫中。太子也想与他再聊一聊,两人坐到了同一辆车上。

    太子先说:“刚才看到了许多年轻人,朝上是不是也该继续换人了呢?”

    冼敬苦笑一声:“换是必得换的。”他有点担心王云鹤了,王云鹤年纪也不小了,做丞相的时间也很长了。

    太子道:“只怕换起来不容易吧?”

    冼敬道:“谁说不是呢?”

    太子道:“总有些新人要安排的,不是吗?这些日子,潜邸旧人多是虚职高位。有实权的不过是那么几个人,陛下想做什么都要受到辖制,皇帝不得自由,这怎么能行呢?总要有新旧交替的。”

    冼敬低声道:“那就只好委屈一下先帝了。”

    太子就着车内的灯光,看了一眼冼敬。

    冼敬道:“先帝时的老人,有些是太老了,也该颐养天年了。有些虽年轻,却又无用处。他们因先帝的恩德才得居高位,然而宫变之时,没几个顶用的,实在有负先帝。该裁汰掉无用之辈,只留下合用之人。只要合用,倒不在乎他们的年龄。”

    太子笑道:“詹事说话,为何前后矛盾呢?”

    冼敬道:“所谓新旧、老幼,不在于年龄,在心。墨守成规,虽弱冠,而暮气十足。太公遇文王,八十始得志,他是新?是旧?”

    太子笑道:“你是说王相公吧?我看他有些变更的苗头。”

    冼敬认真地说:“是。”

    太子道:“只怕不易吧?纵阿爹不拦着,也有的是人拦着他。底下人办事太急,不是出了人命了么?这可也不是太公会办的事。”

    冼敬道:“实情尚未可知,纵有微瑕,却是不能再等了。”

    太子但笑不语。

    冼敬低声道:“王相公可不是为了他自己,若是为他自己,他的声望已是臣子的顶点了。再做任何一件事,只要不圆满,对他都是有损的。可他还是做了!为的是天下,为的是陛下,也是为了殿下将来。”

    “这是什么道理?”

    冼敬道:“殿下读史,《三国》中最喜欢哪一个人?”

    太子犹豫了一下,道:“乱七八糟,一时竟说不上来。不过以前我倒喜欢诸葛。”

    冼敬道:“我倒羡慕鲁肃。”

    “为何?”

    冼敬慢慢地说:“鲁肃敢说,孙权肯听,且不恼鲁肃直白。‘恰才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

    太子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今天出宫来,只是为了“转一转”,与自己的詹事联络一下感情。在冼家听说祝缨生日,也去凑一个热闹。祝缨这个人,说正直又滑不溜手,说油滑却又能做实事。

    穆皇后说得好,有本事的人,凭“太子”身份,凭一些许诺,也难诓到他,得用心不能只用嘴,别想一下就有回报。譬如刘松年对先帝,便是情份到了。不如不远不近,慢慢焐着,日久见人心。所以他今天心态很平和。

    哪知生日酒都吃完了,回程冼敬给了他这一套!

    冼敬又说:“天下承平日久,看着繁花似锦,实则已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了。前几年,一个北地荒年,政事堂就不得不调南方存粮北上。为什么?本不该如此的!一根柱子,看着粗大,内里已经蛀空了。

    殿下议政,也知道自先帝末年起,不但灾害频仍,四夷也不很安稳。此时不改,待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就该有人为您均贫富了。到时候,您怎么办呢?

    都说大臣有事瞒着陛下,可是胡人叩边、北地灾荒、河水泛滥、累年贪墨的窟窿,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省心?哪一件不是得朝廷拿钱粮去填的?钱粮哪里来?地方上的赋税都要亲民官用心经营的。

    殿下,天下是您将来要接手的天下,您不能眼看着它烂无可烂,到时候接到手里来,您预备怎么办呢?”

    蜡烛的火苗在冼敬的眼中闪亮地跳动着,太子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外面,终于到了宫门,冼敬先下车,将太子迎了下来,看着随侍的宦官护卫将太子拥入宫中。

    冼敬长出一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今天,他本计划到祝缨家去庆生,顺便与祝缨聊一聊支持王云鹤的事儿。不意太子到了他家,便要同行。他没计划今天游说太子,但是话赶话赶上了,说了这些话,他不后悔。

    无趣

    “哥哥?”犹带一点稚气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太子回过神,看到骆姳的那一瞬间便起身:“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旋即又自己回答:“是了,是时候该回府看一看了。”

    骆姳心里有点难过,轻声说:“不是的,阿婆和阿娘前两天来看过我啦,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总要闹着看到爹娘。你?”

    “嗯?”太子挑眉。

    骆姳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了?”

    太子笑笑:“莫要担心,还应付得来。”

    骆姳轻轻地“哦”了一声,有点落莫。她知道自己与这位表兄之间年龄差得略大一些,他爱护她,却也当她仍是小孩子。可是……

    “小孩子总是会长大的。”骆姳说。

    太子的眼中带一点有趣地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谈起。教她?倒是想,可是要从何说起呢?他自己眼前都是一团乱麻呢。连他的父亲,那位至尊陛下,都没什么可以教他这个儿子的。

    只恨阿翁走得太匆忙啊!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成了一句话:“人的经历是很玄妙的,你不在意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像不存在一样。可一旦有一个时刻,你意训到了它存在,它就会扑天盖地冲你来了,从此满心满眼想躲都躲不掉。”

    “啊?”

    太子走了过去,抬手揉揉表妹柔软的头发,道:“不碍的。你现在,读书、认字,在宫里走走,到阿娘那里转转。就是在长大了。有些事情,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哦。”

    太子命蓝德服侍骆姳回去“天冷了,莫要着了凉,把手炉子给她拿好”。自己也不再房中枯坐,骆姳一个小姑娘都看出他有心事,再这么闷着,不定会有什么流言呢。

    太子在庭院中缓步,在一株花树下停了下来,时已入冬,树枝上堆满了积雪。太子无心赏景,任由宦官将一件大氅披到他的肩上,思绪又飞到了朝上。

    不是敷衍骆姳,刚才说的确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真实想法。

    自从与“鲁肃”一番长谈过后,就像蒙在眼前的黑布被取了下来,他好像重新看清了朝局。

    朝中先帝宠信的臣子不断地“休致”“调任”“问罪”……诸如此类,渐渐地淡出了中枢。至今只留下三数人而已。姚臻能够依旧留在吏部做尚书,还是因为穆成周的能力确实让外甥都不大看得下去了。

    穆家身份不算差,但是在先帝朝论起势力较之太子妃家又或鲁王妃家又或者别的什么贵戚人家,那是差得太远了。或许是当时被压抑得狠了,搞得穆成周很热衷于收礼办事。歪瓜劣枣选也就选了,谁不得认些人情呢?可也要选拔一些真正能干之士之好!

    因为穆成周胡来,倒是让姚臻继续留任了。

    先帝宠臣的位子渐渐被新人填充,赵邸旧人、东宫属官相继调到了高位上,可他们也是才上任,一时也当不得大用,日常便是承皇帝的旨意办事。偏偏他那个“父皇”,唉,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呢。

    每日朝会,太子能看得比较清楚的也就是朱紫衣衫,这些衣服上顶的人头倒是越来越年轻好看了。太子知道,这其中有一部分是郑熹保荐的,多是勋贵子弟。

    王云鹤二月初发了狠,请旨,请皇帝把科考取士给固定下来,由科考选官,每年都开一科。仕林是闻风响应,朝上却又乱成了一锅粥。反对的人也很多,其中又以冷侯的意见最有道理。

    冷侯认为,不开科就罢了,普通人读书,他读书自娱自乐,不做此非份之想。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你每年让人考试,考完了也有了名次却又不授官,容易让这些人心生怨念,一年一年的堆积,会出事儿。

    王云鹤方则以鲁王一党的官员举例,好多是未经选拔但是走了鲁王的路子做的官,结果就是鱼肉百姓。卞行由于被冷云针对过,被王云鹤特别拎出来又现了一回眼。

    争执不下之时,郑熹也提出了一个方案——现在荫官只有个散官品阶的也不少了,要考试,不如每年从这些人里先选拔出一批来。然后再考其他的。

    各人多为门户私计!

    一只鸟儿落在了树枝上,踩下些碎雪,扑漱着飘落了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痒痒的、凉凉的,太子伸手将碎雪拂去。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算太麻烦。王云鹤与郑熹都不是死脑筋,他俩最后协调出一个结果来,把科举给固定下来,每两年考一次,每次取出三十人,备吏部选官时任用。荫官子弟,也须至少通一经,经过考试,也可以排队入选。其他如推荐、皇帝直接任命、监生内有优秀者等等,暂时还没讨论呢。

    入夏后,又传出消息来,说是胡人叩边。太子也想安排个“自己人”去边境上历练,才张口,太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兵事并无了解。且不说练兵、用兵,就算是朝廷将领他也不很了解。知道的一些,还是当年做赵王世子的时候偶然结识的。

    他去问冼敬。

    冼敬提醒他:“太子结交将军要谨慎。”

    其实,冼敬对军事也不是很了解。但是他知道,一个太子,跟兵权扯上了关系,通常会有大麻烦的。很巧的是,皇帝对军事也不是很了解,但皇帝知道要派兵去增援,也知道要后勤供给保证。他还能拎出来郑侯、冷侯等人咨询一下,问一下派谁去合适。

    好容易派出了兵马,后勤又出了点小乱子,这还是北地累年的窟窿惹的祸。以每任官员都要为前任收拾烂摊子的情况,几十年下来,账看上去是平的,库里却是一团糟。

    上一次调南方的仓储平了一回,是应急。这一回再打,南方州县又不干了,又说自己也很艰难了,北方有灾,南方也不太平!开始叫苦表功。

    政事堂花了些功夫才把这事儿给糊了过去。

    大军北上,结果却有些虎头蛇尾。与胡人打了一场,互有些伤亡,没等到决战,累利阿吐在边境打劫一番之后他引兵撤了!

    亏得此次行军没有突然纠集太多的兵力,否则这后勤就又要被扯出更大的窟窿了。

    太子算看出来了,问题一直都有,只是一直送不到他的眼前,他也就不知道。王云鹤是对的,这个国家已经变得臃肿,现在就需要抛弃一些累赘,重选干练的官员,一振风气。朝廷还要与地方上博弈,财赋之类,地方上不能留太多,须得由中央调拔……

    说到选人,王云鹤的办法是极好的,直接由朝廷来选,当然也是为朝廷着想的。可惜,行起来是很难的。

    由此,太子又想到了祝缨,想到了年初时那个单薄的寿宴。

    都是南士!

    他是不是就是看到了朝廷的胶着难行,才要另辟蹊径再引入另一股可用的势力的呢?所以他不是郑党,也不是王云鹤的人?

    眼前的乱局他又是怎么看的呢?他凭南士,又能成什么事呢?再引一股势力入场,又有什么用?岂不是更乱?

    太子打了个喷嚏,宦官们一阵惊慌:“殿下,外面冷,进殿去吧。”

    …………

    祝缨也是难得遇到了不容易解的题目。

    此时她、冷云、李彦庆、冷云的堂兄、阮大将军的一个侄孙、窦尚书等几个人被丞相提溜到了御前,与皇帝一同讨论胡人叩边的事情。

    冷云的堂兄冷将军是派去抵御叩边的主将,阮将军是副将。冷云吊儿啷当,冷将军看着却是个冷硬可靠的将军,长须、高个儿、大肚子,阮将军比冷将军小二十岁,还算是个年轻人,透着一股锐气。

    冷云、李彦庆被薅过来是因为他们是鸿胪寺的,也要补充一些胡人的情况。

    祝缨是因为这两个人说胡人的事情的时候说得不太清楚,郑熹提议:“上次累利阿吐为使,鸿胪与少卿二人都未亲见过,细节不明也是有情可原的。那时候的鸿胪是骆驸马,不如请他来。”

    皇帝道:“他就更不清楚了,把祝缨宣过来吧。他比别人明白。”

    祝缨也只好凑了这个热闹,胡人的情况她当初是看出来人家要变革了,一些胡俗、常识之类她也知道。但是讨论起用兵,她就抓瞎了。

    只好听着冷将军不留情面地说:“打仗,打的是士气,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就没有士气。”

    窦尚书也很生气:“他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去当少爷的!给的不少了!”

    鬼都知道,中间肯定是有吃回扣的,可是阮将军还要说一句:“长途运输,必有损耗的!”来圆一圆场面。

    冷将军又说,有功的将士得赏,窦尚书说已经拨了,你要再多就过份了,北地还荒着呢,朝廷得留着余量。窦尚书也是一肚子的火,账上好好的,要用的时候就发现亏空了!他不可能亲自去每个谷仓检查,这里面的猫腻就太多了!

    窦尚书含恨道:“地方上也是胡闹,是该整顿了的!”

    王云鹤道:“此言有理,已经整顿过一回了,看来效果不佳。”

    大冷的天,几个人吵出了一头的汗。

    皇帝还要问没说话的几个人:“你们怎么看?”

    郑熹道:“有功不赏,将士不安,今年的秋赋也该到了,先发一下吧。”

    窦尚书道:“齐王府才建成就失火,又重建,才花了一大笔呢!”

    冷将军道:“那将士就活该死了也没有个抚恤吗?”他转而向皇帝哭诉,又说接下来胡人不会消停的,这回退得就蹊跷,得备战。

    皇帝对窦尚书道:“还是先尽着要紧的事办吧。哎,怎么突然就有这么多的亏空了呢?”

    祝缨心道怎么会是突然?

    她一直都知道下面并不像是公文里写的那么的花团锦簇的好。在做神棍的时候,于妙妙的侄儿就是县中小吏,地方上的花招她就见识过了。她自己在地方任上就是个会写公文的人,一看措辞就知道有人要出夭蛾子了。二十年前,她接手福禄县就是个烂摊子。

    十几二十年下来,地方上难道会突然风气一振?还是仅有的几个坏地方都恰好被她遇到了,其他地方都是乐土?

    不过是大家会糊而已。

    皇帝得谢谢王云鹤,要不是有他不停地零敲碎打修修补补,情况只会更坏。

    但是王云鹤与郑熹已经领头谢罪,说是自己的错,祝缨等人也得跟着一起请罪。

    皇帝又说:“先帝在位时,风调雨顺,如何到了我这里,事事不顺?难道是我德薄吗?”

    丞相又谢了一回罪。

    皇帝道:“罢了,还是说正事吧。冷卿,你说胡人还会叩边?”

    冷将军来神来:“是!这一回像试探!我观其军容,较之以往更加有章法了!士卒也是士气旺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说他们要什么变法,难道是变着好玩儿的?最后还不是南下找补回来?”

    皇帝问道:“诸卿的意思呢?大理,你说说。”

    皇帝的心里,祝缨是能干的,离开了鸿胪寺也必得是很了解四夷的。然而祝缨却是个对军事并不精通的人!

    无论是大理寺、鸿胪寺还是地方官员,都不要求她懂军事。现在做到九卿,再对“兵权”感兴趣,也是很危险的。

    太子还有人愿意教他一些,祝缨在这方面还不如太子。

    她比太子强在在梧州的时候,是与索宁家干过仗。那一场更多的是赢在策略上,是以放奴为前提的,再是借兵。北地与西南群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她能说个屁啊?!

    祝缨只能硬着头皮说:“臣不懂兵事,不过,臣想,由来两国交战,也不仅仅是阵前交锋。尚书也说辎重粮草,将军也说胡相变革,他胡人难道就不用考虑这些?也不知道他们内部是不是铁板一块?”

    阮将军道:“当初要是扣下那个胡相就好了!”

    祝缨道:“那今年这场仗,前年就该打起来了。那时北地才逢大灾,只怕前线粮草更加吃紧。”

    皇帝看看冷云,又看看冷将军,道:“我也曾读过一些兵法,求胜之道确不只在阵前。你们两个写个条陈出来,设法使胡相之事不谐。”

    冷将军只要窦尚书先把钱粮给足,任务倒是愿意接的,与冷云两个答应了下来。祝缨不是很看好他们两个,这种操作是很难的,他俩不一定能行。

    她有心主动请缨,未免呛行,打定主意下次如果再有战事就找个由头申请往北地去。大理寺卿听起来地位不低,权势也不小,总在京城呆着,看着这个黏到胶手的朝廷,她越来越嫌这玩艺儿没意思。

    不如到地方上去做点实事,如果在地方上,她能够让祝青君接手不少事情,而不只是在京兆街面上东游西逛。

    她的许多随从们,也能因此有发挥的余地。譬如祁泰的两位“得意门生”,可以实习地方上的账目之类了。在京城,是真的没趣儿。

    祝缨无趣地站着,看一看王云鹤,老头儿看起来胖且憔悴。祝缨暗暗叹气,君子做事果然是难的。哪有什么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仕林里有喜欢的,庙堂上反对的人是不少的。

    罢了,再熬两年,为他办几大案,把给他使绊子的人打一顿吧。

    随着皇帝一声:“北地的事情,七郎你也留意一下。都散了吧。”

    祝缨沉思着随众人离开了。

    …………

    皇城之内,气氛仍然是轻松的,又是一年各地刺史进京,又有不少孝敬,大家都挺高兴。

    祝缨慢慢踱步,郑熹也放慢了脚步,问她:“这又是怎么了?有大案?”

    祝缨笑道:“没有,如今哪有什么大案?顺手就办了。”

    郑熹道:“是顺手呢?还是有心?”说着,他往王云鹤胖胖的背影看了一眼。

    祝缨语塞,郑熹道:“有人对我说,你净帮着他排斥异己了。你要真心向着他,别叫他落个结党的名声才好。他有仁心,但也不能做得太过了。”

    祝缨道:“我不信您看不出来,有些事儿是该管管了,不然以后更难。”

    郑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够谨慎了。”

    “你呢?”

    祝缨笑笑:“我明白了。”

    郑熹道:“他是令人敬佩,但是他没弄明白,这天下究竟是谁的?他也不过是代天牧民。”

    祝缨道:“您这话说得,我插不上言,只觉得是自己不配了。”

    郑熹正色道:“如何不配?你本是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原是配的!那些不上不下的,还是算了吧。你呀,还是要和光同尘。”

    祝缨道:“我记得您仿佛是不喜欢无能纨绔。”

    郑熹道:“你也说是无能纨绔。贵胄子弟耳濡目染,总比那些一无所知的人更明白道理。且有家有业之人,一家富贵系于朝廷,他不为天下也要为自己。倒是有些寒素,本就身无长物、人如浮萍,出了错,朝廷受累、百姓受苦,他自己不过一身抵过。如何使得?”

    祝缨不语。

    郑熹又说:“眼下朝廷是有些麻烦,正如一个病人,你不管他,还能勉强活命,下一剂猛药他许就死了!还是徐徐调理的好。谁也不能凭空生造出一套制度来!哪怕是他。”

    祝缨也看了看王云鹤的背影,缓缓地点了点头。心道,我与你们都是合不到一处去的,但他终比你好一点儿。

    郑熹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了,祝缨这里安份下来,他就可以更好地与王云鹤谈一谈条件。整顿是需要整顿的,但不能这么个整法。

    哪知第二天,王云鹤竟又上了个条陈:要整军备边。这个整军,不是派兵,而是把军队给整一整。

    郑熹与祝缨都被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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