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人
阳刺史步出行辕,回头望了一眼这处房子。房子还是他选的,祝缨到后也没有对房子进行任何的改建,如今却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他微仰着脸,迎接着天上洒下的阳光,微暖。
一阵风吹过,阳刺史抬手拂了一下被吹到脸上的发丝,拂去了那微微刺痒的感觉。他回过神来,往脚下的台阶看了看,迈步走到自己的马前。
“回府!”阳刺史说。
回到刺史府,阳刺史便召来了刺史府诸官吏,匆匆扫了一眼之后,他皱了皱眉,问道:“姜司法呢?”
下面的人左右看看,施别驾道:“今天仿佛就没有看到他。”
阳刺史的眉头皱得死紧:“告病了?有事了?”
众人都说不知道。
阳刺史道:“快去找来!”
吏目们急忙在刺史府里一通找,又有往姜司法住处去的,也是无人。阳刺史道:“你们接着找,咱们不等他了!天使有令,开始吧。”
施别驾因问何事,阳刺史道:“选人、考试。”
祝缨身上这两个使职本身未必就有选拔之权,但是她临行前讨到了,且丘一鸣一路大摇大摆做给别人看,见的人都知道祝缨此权不是摆设,而是可以真正拿来用的。
此事有指定的人负责,阳刺史也不自己再更改要求,指定让官学准备。
接着说:“往各县的文书发了么?该开始征赋税了!今年都小心些,不要因小失大,不要勒索百姓!眼下胡虏在外,当同心合力,不可再生波澜。否则,我能饶了他,天使也不饶他!这一位是大理寺出身,最是精明的一个人,都掂量掂量份量。谁想要做这个出头鸟,给大家做个榜样出来,我倒不介意看一看他的下场。”
施别驾道:“都不是没眼色的人,无论是想如何治民,也都是为了公义。心中有公义,万事好商量。”
众人都一齐说是。
阳刺史威严地点头,又说:“手上的案子……姜司法还没回来吗?究竟去哪里了?简直不知所谓!”
……——
姜司法年纪与阳刺史相仿,他的职位才是一个在朝廷中走仕途的普通人尽力之后比较通顺,能够在这个年纪得到的品级。
此时,姜司法正在行辕面前,对门前站岗的两个随从道:“在下本州司法姜承志,有事求见天使,还望通禀一声。”说着,又要拿红包出来。
祝文推拒了他的红包,道:“大人这里,不讲究这个。您稍等。”
祝缨正在里面出考题,这个考题她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考学问,一部分是模仿吏部试。她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得是很快就能上手的,没功夫仔细的教。北方的文风比梧州那个穷地方底子强太多,学子人数也多,经得起她这么筛。
才写了两道题,祝文就来报了。祝缨道:“他?带到前面去吧。”
放下笔,祝缨踱到前厅,也很好奇姜承志会说些什么。她对姜承志有印象的,本州往大理寺报的大案很少,所以只是一个印象。案卷做得还算漂亮,送到她面前的,基本没有大问题。打回去重查重审,也很快就能得到纠正。
到了前厅,姜承志一见她来,抢先跪倒在地,哽咽地叫一声:“大人!”
然后开始放声大哭,仿佛祝缨是他家的祖宗牌位。
祝缨道:“快扶起来。”
姜承志挣扎着不肯起,频频以额触地:“下官罪该万死,辜负了陛下、辜负了朝廷!下官有罪啊!”
“有什么事,也要起来才好慢慢说。扶起来,给姜司法打盆水来。”
姜司法被搀到了位子上坐下,擦完了脸,又麻溜地垂手站了起来:“下官束发读诗书,家母教以忠君爱民、清廉守法,下官也一直这么做的。然而自任本州司法,便难守本心,一边是要‘变法’的,一边是要‘老成持国’的。律法竟成了他们倾轧的手段,下官区区一个司法,也是左右摆摇,无所适从,不合屈从了他们。一失足成千古恨,日渐堕落。呜呜。天幸大人给了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下官情愿自首。”
祝缨知道这都是场面话,和气地说:“司法勿忧,慢慢道来。这两年你往大理寺递的案,并无错讹呀。”
姜司法是有准备的,忙说:“那两桩是没有错讹,有毛病的都压下来了。”
祝缨脸上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问道:“是么?”
姜司法苦笑道:“您明鉴,什么都瞒不过您。”
祝缨依旧和气:“来都来了,详细说说吧。”
姜司法摸出一个厚本子,道:“都记在这上面了。”
也没有什么是祝缨不知道的手段,譬如人命官司,就是私了再把谋杀改成自杀、误伤之类。他竟还没有做得太不堪,自己收了贿赂之后还让凶手给苦主家悄悄塞钱了。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些就全没了痕迹。
这是大的。此外还有一些小事,也是如法炮制。
祝缨道:“就这些了?”
姜司法忙说:“不敢隐瞒。”
祝缨示意给他上一杯茶,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说:“官军一场败绩,死伤许多人、丢了许多的辎重,往年的空饷、旧账就全都平了。四城被洗劫,一个大窟窿,把以前蜂窝一样的小窟窿也一铲子挖去了。”
姜司法捧着茶杯的手一抖,知道眼前这是一个懂行的人,他怯怯地抬眼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天使。只看了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去,手仍在抖着。他颤声说:“下官经手的,确实只有这些。”
祝缨道:“你是第一个过来的,先到先得。”
姜司法心头一颗大石落地,忙说:“不敢有欺瞒之举!”
祝缨让人将厚本子又还给他,对祝文道:“笔墨伺候,发文书下去,各州县自查旧案。自行拨乱反正,我不苛责。”
姜司法嗖地一声又站了起来:“大人真是信人!下官这便回去纠正错处,不让大人为难!”
祝缨道:“不要让我等太久。”
“是!”
……——
姜司法前脚走了,金良后脚闪了出来,望着姜司法的背影道:“这……这就放走了?”
祝缨道:“是啊。”
“那么厚一个本子。”
祝缨道:“对啊,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更知道,他才头一个来。千金买马骨,得让北地的官员知道,我说话算数的。”
金良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你来不是为了查他们的错处的么?现在这么放过他,你要如何交差啊?不能这么当好人啊!你是采访使。那朝上御史忙成那样,回去的时候你不拿点儿案子报上去,恐怕不能够的吧?”
祝缨道:“我还是安抚使。”
“那也……不是安抚这些人,北境四城,不是都安抚下了?”
祝缨看着他,问道:“地上一个坑,拿张纸盖着,叫糊了个面儿。得往里填土,才叫填坑了。不管是松的土还是压实了,得干。不然就我冲下去挨个儿拿人、翻案,那是能显出我能耐来了。北地官场又是一番动荡,再派新人来,再重新站队、打架。最后倒霉的还是百姓。”
“怎么会呢?都肃清了,不就行了?”
祝缨道:“你看,军中是最讲法度的地方了吧?能清爽吗?”
金良道:“那、那也不太一样的……”
祝缨道:“那得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在北地多留几年,我能慢慢给它调理了。我只怕胡主胡相不给这个机会,他们要是明天就来了,我怎么办?我得先把所有的人都捏到一块儿。”
金良彻底沉默了。
祝缨笑道:“好啦,别愁了。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热闹,小妹她们明天也该回来了。”
金良一直沉默到晚上陈放等人陆续回来,他们在外绕了几天,没出本州,查访了一些本州的事务,又将本州一些民愤颇大的劣绅给记了出来。收获不小。
祝缨道:“不错。明天各人先把手上的档整理一下交给我。五日后咱们去学校,看他们考试。”
陈放问道:“也是选了直接授官的么?”
祝缨道:“当然不是,榜样已经有了,余下的就不必着急了,慢慢来。总要选出些合用的人才好。”她又指着北地子弟说,“还有他们呢。先考试,考出来能给我干活的,放在行辕里听差遣,干得好的、立功的,依次序进前。”
陈放道:“这个好。”
祝缨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详细说说你们的见闻。”
“是。”
匆匆用过饭,祝缨依次听取了他们这几日的见闻。陈放所见,乃是士绅也有优劣,他对祝缨道:“世叔欲用北地士人,倒是因地制宜。只是他们良莠不齐,还请留意风评。”
陈放比别人看得明白,北地就算是郑侯对阵胡兵的大本营了,要这儿稳,就得稳住本地的士绅百姓。所以祝缨筛选举荐本地人为官,所以朝廷没有打折就同意了。但是这样做是有隐患的,不能是个士绅就用。
祝缨道:“不错。”
卓珏也有想法,他说得更直白一些:“大人任用本地士人治理本地,有利有弊。利在他们熟悉,弊在容易欺瞒朝廷。”就是本地人在本地做官、抱团,容易把朝廷的势力排挤出去。
苏喆道:“不是让四州交岔着任职么?也还行。”
祝缨听他们慢慢讨论,颇有些欣慰,最后她说:“都说得不错,今天先休息,明天接着干活。”
“是。”
第二天,各人又做着案牍的工作,好在各人都有几个北地子弟相帮,做得极快。到了晚上便将本州的案卷放到了祝缨的案头。
祝缨再筛过一遍,将其中一些案子发给姜司法,让他“秉公而断”,她自己则又支使起了苏喆等人:“不用你们丈量得多么精细,一人搭上几个本地子弟,下乡去!看一看田地、人口,看看他们怎么收税的。有横征暴敛、私加捐税的,都拿下了。”
“是。”
陈放劲头很足,他将书生袍都压到了箱底,让小厮翻出些方便的衣服来。小厮道:“郎君,还是我来吧,您歇会儿,天天在外面走,要累坏了。一会儿烧热汤来,烫烫脚,我给您捏捏、解解乏……”
主仆二人正说话,门被叩响了。小厮跑去开门,却见是金良。
陈放也叫一声:“金将军,”将金良往里让,“行李杂乱,请您见谅。”
金良道:“不碍的,郎君只管忙,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陈放忙问何事,金良道:“呃,是三郎的事。他如今也忙,我一个粗人,帮不上别的什么忙,请郎君千万为他分忧。他少年时多么有气性的一个人,不肯服输、不肯低头的,到了北地竟也要小心谨慎。”
金良与祝缨一番谈话,让他忧心不已,这些倒霉官儿还不能治罪,忒窝囊了。他明白道理,却又为祝缨憋屈。想陈放是前丞相的孙子、孙女婿,本地别驾又是他岳父家的人,便私下来寻陈放,说了自己的担忧。
陈放只觉得金良一把年纪还是单纯可爱,旗杆上还挂着俩呢,祝叔父的气性什么时候也没改啊。不过对自己人不亮尖牙利爪罢了。
他极礼貌地道:“您说的是,我们自当为叔父分忧。”
金良搓了搓手:“好、好,那、那我就不打扰了。”
陈放将这位可爱的老人送出门去,回房来见小厮在吐舌头,轻斥道:“你那是什么鬼样子?”
小厮低头闷笑。
……
陈放与苏喆等人次日又被派了出去,到乡间转悠。他观察了一下所有人,见祝青君、项乐等人换了简朴的布衣,想了一下,又缩回房里也翻出一件最简单的袍子换上。
出去到乡间又走访了几日,学着祝缨的样子,到农户家里讨水喝,讨点饭吃,看人吃得如何。试着与人聊天,听他们讲故事以听取风评。
到了估计好的日子,他便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行辕——本州的考试,开始了。
这一天,天公作美,风很小、太阳很好。
祝缨率众到了官学里,与阳刺史等官员碰了个面,先祭拜孔子,再宣布考试。
考试分三天。官学生早有身份验证,拿名帖直接入场。贡士有阳刺史筛选过了,也可拿名帖入场。此外还有一些本地的士子,持名帖与本地官员、士绅的保书,也可入场。
时间虽然仓促,但是北地平坦,交通比南方便利得多,通知下去之后,到场的考生着实不少。州学、县学生便有二百多人,再有十名贡士,又有数十学子,人数达到了三百。
而祝缨也只打算在其中选四十人。
先讲规则,不得作弊,糊名。
祝缨亲自坐在上面,听着外面唱名,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考生道:“带他上来。”
阳刺史问道:“大人看他与众不同么?”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拿名帖来看。”
此人唱名,说是某县乡绅之子,但是祝缨看他的样子却是不像的。读得起书的人家,家境一般不会差。当然也有像她这样偷听的,以及梧州一些靠宗族周济的穷孩子。总的来说,都比较体面。
这一位样子也算端正,但是行动间略带一点局促、警惕。腰会不自觉腰一下,脖子会不自觉低下去,肩膀、两臂往内收,这是在安逸的环境中很难养成的特质。
再看他的衣着,新衣,像是士绅人家能穿得起的,但是他行动间总有点不自在,不停地在理衣服。好像很难得穿这样的衣服似的。他脚上的鞋子也是新的,走路也带点不适应。
阳刺史问道:“你是何人?”
这是一个未留须的年轻人,大声说:“晚生某县李生。”
祝缨突然问道:“你爹叫什么?”
这人马上张口:“崔五……”他猛地卡住了!
阳刺史道:“怎么会说不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来?查!谁与他同乡?!不对!你姓李?你爹怎么姓的崔?赘婿吗?”
很快便被查出,此人姓崔,乃是个替考的!
近年来,普通人出仕愈发地难了,丘一鸣从南往北跑了这一趟,祝缨再出告示,许多人心思便活络了。决心抓住这次机会。
李家是本地的乡绅,儿子却有些愚笨,但是书僮崔某机灵,便将崔某充做己子推来应考,许诺之后会给崔某放良。反正天使是使者,过不多久就回京去了,他家安心在本地做着官。完美。
哪知道祝缨闲着没事去监考,给看穿了!
下面一阵“嗡嗡”,惊叹之声扩散开了去,很快,许多人就知道这场故事。
祝缨将李某名字记下,阳刺史派差役去拘拿李某父子。
祝缨道:“继续吧。”
考生们还在陆续进场,施别驾便与陈放在一处闲聊:“祝公真是耳聪目明啊!”
陈放低声道:“这对叔父而言可不算什么,叔父本就是大理寺出身,祖父在世的时候曾亲眼见过,他只往地上看了一眼,便能抓到凶犯。”
金良听了,插言道:“可不是!那次我家被人……”讲到这里,金良突然想起来,不对,那不是陈家的家丑么?
施别驾问道:“将军家怎么了?”
金良顿时拐了个弯儿:“偷了,就是大人给找回来了。还有……”还有当年郑熹他舅家,哦,也是家丑。
金良又讲回了龚劼案中,祝缨带人找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
他们一讲,苏喆和祝青君也有得说,其中以祝青君的故事最多:“……就这样,几个流放的逃犯都被拿下了,吊到杆上!从那之后,就没有外人敢到福禄县作恶了!”
这些都是祝青君从花姐处听来的。
花姐看祝缨,无一处不完美。如果某件事情不能圆满,那一定是别人没有配合好。这也极大地影响了祝青君,祝青君本就敬服祝缨,如今说来更是只有好话。
一旁姜司法摸了摸脖子,心道:这大人是什么癖好?跟杆子杠上了……
……——
一群人与本州官吏讲了三天的故事,考完了试,祝缨召集了人手来阅卷。陈放、卓珏等几人都被拉了来批卷子,施别驾、阳刺史也不得闲。
名都糊了,确乎比较公平了。
最后是算分,祝缨带来的两个半会算术的人与项家兄妹算了半天才算完。张榜公布了前四十名。
阳刺史低声问祝缨:“四十个人,安排得过来么?”
祝缨微笑道:“那要看怎么安排了。今晚我请客,请使君也一定要来呀。”
她在行辕设宴,请四十名学子吃饭:“你们都是本地英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努力就会有结果。”
学生们的脸胀红了,项乐看了他们一眼,心道:傻孩子,干活吧!
祝缨又缓声道:“各人各有所长,要放到合适的地方才能显出可贵来。如今正有几件事,让我看看你们的本领。”
学生们应声称是。
祝缨先请他们吃饭,让他们第二天带上行李到行辕来集合,祝缨没有马上为任何一人申请官职,而是冒雪带着他们又到了下一州,再重复挂旗杆、收状纸、接受自首、考试录取的过程。
重新扫过了四州,最后到王刺史处,由于这里已经有了三十名子弟跟随自己,祝缨只又再选取了二十名。
北地四州,未经胡兵的两州各四十人,王刺史处三城受兵灾,张刺史处一城受兵灾,这四城各取了二十人,十人已暂授职。张刺史处另选四十人。
再次驻扎下来,祝缨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名北地子弟相随。
祝缨驻扎下来之后,又下令各州,再各举荐五位德行兼备的贤者到行辕报到,凑足了二百人。
人手顿时充裕了起来。
小鬼
朔风卷着漫天的雪花,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祝青君快步跑进了室内,被热气一激打了个喷嚏。
苏喆抬起头来,未及发问,林风抢先来了一句:“姚景夏真的要在这个时候走?”
祝青君将手放在火盆上边烤边搓:“嗯,大人已经给了他荐书了,金将军也写了封信,托那边的唐将军照看他。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就走。现在不走,过阵子更冷,听老人们说,再过几天这里的土都能冻结实了。”
林风嘴里叼着根牙签,流里流气地说:“父仇,哎!要是天暖和点儿,我也想去帮忙的。”
苏喆不客气地说:“就你的骑射功夫?”
“别你啊你的,要说咱!”林风纠正道,“咱们几个,骑术都那样。”
苏喆道:“青君比你强。”
林风看了祝青君一眼,道:“也别太要强了,病了不是闹着玩的。”
祝青君道:“咱们跟了来,不做事?看着别人做?那还来干什么?我还不如在京城为大人打探些街面上的消息呢!既然来了,能干的就得干。”
苏喆道:“对!姚景夏又投军了。天一冷,阿翁身边看起来竟是北人更得力了。”
他们一群南方人初到北地的时候还是秋天,当时觉得自己年轻,能扛得过北地的寒冬,一到十月,就把自己裹成了球。这回祝青君只是打了点喷嚏,最先生病的是胡师姐。
胡师姐称得上是他们的师傅,一向是压着他们打的,哪知两场雪后,胡师姐先生病了,吃了半个月的药,又被祝缨勒令休息,才渐渐好转。祝缨于是命南方来的人暂时不要当远差,近来主要是派北地子弟当差。
三人凑在一起正在小声商议,林风道:“可是军功最重,咱们能做什么?这该死的冬天,怎么也过不去!要不,找陈大郎和项二、项三他们商议商议?”
苏喆道:“咱们手上的活计也很要紧的,我的意思,咱们把手上的事儿理会清楚了,才好找阿翁讨差使。”
林风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来,起先,祝缨手上人一多了就开始派活计。她以“协调北地输运”为由,将手中的人派了出去继续摸底。
第一是驿路,第二是物产,第三是可供开垦的荒地。
要开荒,就得知道哪里有荒地,哪里是可以耕种的,哪里人口稠密,有人手可以用。则反推一下,再与户籍簿、田簿对应,就可以印证隐田隐户。
现在得汇总了。
林风问道:“北人们都干什么呀?”
苏喆道:“你看看人家,二百人里,就能凑出八十个自备铠甲的骑手呢,咱们就算出得起钱,一时也没这样的人。”
林风又嘀咕了两声,祝青君道:“你们要真急,不如问一问卓郎君。”
林风道:“他?我总觉得他斜眼看我,阴恻恻的。”
苏喆倒了碗热奶茶,又给祝青君捎了一碗:“他才没功夫害你呢,他肚里主意可多呢。青君这主意真好!北人风光,他比咱们还上心。”
祝缨拢共在身边带了几个南方来的人,随从们当然是南方人,但是总会被归入“仆役”一流,没有被计算在内。哪怕北地的官员里有十几个梧州人,数量上也比二百来号北人少太多了。
苏喆等人还好,自认是祝缨的“家人亲戚”,卓珏心中是不安的。
林风将笔一扔,道:“那好!咱们找他去!”
祝青君往他的案上看了一眼,林风老老实实去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拢好,唤来自己的随从:“看好了这些,不许叫外人进来看着了。”
三人才一同到祝缨堂上去。
…………——
祝缨也在忙,秋收完了,秋赋也征收得差不多了,她就开始忙转运的事儿。一是将南方州县的余粮输北,以支应北方城池。为此,她亲自到了最北面的王刺史这儿,将行辕就定在这里了。
她在这儿,南方州就得把她要的粮给送过来,数目不准的,得自己过来跟她解释。
这个事做得就非常顺利。
另一个则是郑侯的需求,到了冬天,转运军需果然需要地方上的协助。郑侯派了人亲随陪同一个偏将过来见祝缨,钱粮没跟祝缨要,但是要些人手,帮着运输。人正在驿馆里住着,立等着就要回信的。
金良在一旁低声道:“我同他们打听过了,君侯那里才胜了一场。如今是为防胡人反扑。”
祝缨道:“那是好事,先拔两千人,接下来恐怕还会有。”
金良道:“只要补给能跟得上仗就好打了。”
祝缨道:“祝文,去把包主簿请过来。”
祝文撩开门上挂的厚帘子,一缕寒风溜了进来,火盆里的热气仿佛也晃了一下。须臾,热气又晃了第二次,包主簿跟着祝文进来了。
包宜嘉三十八岁,可谓北地一位贤达。年轻时以贡士的身份到京城走了一遭,补了个外地的小官。没干几年父亲死了,就回来丁忧,出了孝还没排上个新官职,就一直赋闲在家。直到祝缨来了,在北地一通捞,袁刺史把他给送了过来。祝缨给了他一个行辕的主簿先干着。
包宜嘉对祝缨是很礼貌的:“大人。”
祝缨道:“来,有件事,我想必得你去做才好。”
包宜嘉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祝缨道:“现要拔两千人给大军运输草料,天寒地冻的,一不小心人就没了,得有人跟着管。正好,姚景夏闹着要投军,让他与你一同到军前,你们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咱们是去帮忙的,能帮的一定帮到底。然而军中习气,多少带点儿暴脾气,也不能叫百姓受气。”
包宜嘉领了个大活,心头一喜,道:“下官省得。只是两千人,下官怕不能胜任。”
祝缨道:“是谦虚还是心虚?”金良在一旁咳嗽了一声。
包宜嘉脸上胀红了一下,道:“谦虚。”
“嗯,行,在我面前谦虚一回就成了,以后咱们都说实话。我看你能成,你不成也得成。”说着,给了包宜嘉一份文书,另给了他一封信,让他面呈郑侯。
祝缨道:“这些北地子弟里,你可再择十人与你同行。”
包宜嘉舒了口气,道:“是!”
祝缨又说:“到了军前,不要生事也不要怕事。自己处置不了的,也不要硬顶着吃亏,派人回来报个信,我去交涉。”
包宜嘉道:“必不辱命!”
祝缨道:“不要这么板着脸,我上个月就让他们准备冬衣了,你带携两千套冬衣去,交给郑侯。就说,如今北地的日子也紧,只凑出这些来,请郑侯不要嫌弃。”
包宜嘉微张了口,这事他是不知道的。
祝缨笑道:“让人对你们好一些,空着手去可不行。”
包宜嘉低头弯腰:“是。”
“你们明天就动身。”
“是。”
包宜嘉也风风火火地走了,金良道:“用他?不是地方上的官员么?”金良知道军中的许多事儿,地方上征发的民伕,一般都是地方上征了人,由当地的某一官员带人过去,同时管理。
“他与普通的北地子弟不同,那些毛孩子都没有出仕过,他是官员,有经验。他又是北地人,一定很关心自己的故乡。再说了,地方上的人也得用人啊!”祝缨说。
金良道:“那您弄那些子弟,派下去不就得了?”
祝缨笑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他们得先给我把活儿扛完了!”
金良听了也笑了。
…………——
次日,祝缨为姚景夏、包宜嘉送行。
姚景夏还穿着孝,双眼通红,对祝缨一抱拳:“待晚生报完父仇,若还有命,再来为大人效力!”
祝缨道:“说点儿吉利。”
姚景夏一噎,祝缨对包宜嘉道:“路上照看着他一点儿。”
“是。”
“去吧。”
他们得出去,领上各县汇总到州城的民伕,再带上民伕去郑侯大营。
祝缨则转回行辕,除了转运事宜,她还得安排明春的开荒以及为北地官员与吏部行文讨价还价。因为不用押运粮草,所以四州刺史不必着急赶到了京城去,他们都在等着祝缨给他们写个文书,好拿着去吏部应付。也因此,祝缨现在的令,各地执行得都还不错。
回到房里,苏喆与祝青君便紧紧跟着她,祝缨看看苏喆、再看看祝青君,苏喆奉上了一个甜甜的笑,来给祝缨解披风。她的个头不高,祝缨却是个高挑个儿,苏喆抬着胳膊解开了扣儿,绕着祝缨往下扯披风。
祝青君比她高一点,也来帮忙。
祝缨往前迈了一大步,披风就滑了下来,笑道:“小矮子,一定有事儿。”
苏喆不乐意了:“矮怎么了?”
祝缨笑着往里走,祝青君抱着披风,用手肘戳了戳苏喆,苏喆回头,看到了林风与卓珏。她对卓珏打了个手势,祝青君挂好了披风,说一句:“我们接着拢数去了。”
与苏喆并肩往外走,路过卓珏的时候说:“笑了。”
卓珏点点头,跟上了前去。
苏喆与祝青君没跟上去,与林风凑成一团,冷不丁三人头上都被敲了一记,祝青君反手挠过去,在陈放手背上留下了三道爪痕:“陈郎君?”
陈放吹吹手背:“你们三个,又弄鬼呢?还戳着卓珏上去?他不用你们说,也会寻叔父说话的。就你们精!”
苏喆小声道:“那……我们也不是不能说,就是……嗯……”
陈放道:“就是卓珏本人放在那里,就是个理由,对不对?”
林风瞪大了眼睛:“陈大哥,你看出来了?”
陈放道:“你们那样儿,谁看不出来?咱们打个赌吧,卓珏要说的事儿,一准能说得成。”
苏喆道:“不赌。陈大哥这么说,一定是有把握的。”
“怎么他叫我哥,你也叫我哥?你不得叫叔父吗?”
苏喆对他扮了个鬼脸:“不要在意小节嘛。”
几人说了几句,便又各自回办事去了。
室内,项安拿了一壶煮好的奶茶才倒了一杯,忽觉光线一暗,看过去见是卓珏:“卓郎君。”
卓珏与她点个头、问个好,祝缨拿着奶茶喝了半杯,道:“来了?”示意项安再给卓珏倒一杯。
卓珏行了礼,接了奶茶向项安道了声谢,然后对祝缨说:“大人,包主簿与姚景夏等人准去了军前了么?姚景夏还回来么?”
“我答应过他的。”
卓珏道:“如此一来,大人面前听用的人就少了。如果是个庸常的官员,大人不必亲自考试本地士子,此时也已能回京了。但大人不是常人可比,您心怀天下,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这就需要人手。”
祝缨道:“这不是有么?多十个少十个,一样用的。”
卓珏道:“不然,他们都是新人。下官还在县学的时候便听顾大人说起过大人行事,顾大人也是被大人带在身边调-教数载,方才有如今的精明能干。这些士子,且要再磨炼磨炼才能顶用呢。可您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呀!不如……”
“嗯?”
“大人何不多任用已经用惯了的人呢?”卓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顾县令是您的学生,岂不更合用?”
祝缨道:“他荐了你,你倒念这份情。”
卓珏道:“不敢。下官如今是大人的人,第一是为大人着想。如今四州刺史虽然听命,实则别有心思。一则他们还要应付每年的考核,二则也是冷眼看您的行事,做到刺史的人,即使治民不行,心机恐怕是不缺的。”
祝缨点头道:“唔,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
卓珏又趁机说:“您在北地,更趁手的还是咱们南人呐!您一到,他们必是摩拳擦掌,等着您的吩咐的。南士追随您最久,且北地士人比南人入仕也容易些。这些人,有自家长辈、有师承同门……南人只有您了。”
祝缨道:“这话过了,朝廷任人唯贤,怎么会只有我?”
卓珏道:“举荐必得相熟才好,咱们到哪儿识得这些贵人呢?唯有大人用心,雪中送炭。”
祝缨笑笑,没接这个茬,反而说:“你去把陈放叫过来吧。”
“是。”
……
卓珏去找到陈放的时候,苏喆等人也在,林风问道:“怎么样?成了么?”
卓珏道:“似在可与不可之间。不过也是,北地如今的情势,也是要多任用一些本地人才好。”说着,叹了一口气。
林风道:“陈大哥,你猜得不准,义父没答应啊。”
陈放手又痒了:“你想让叔父怎么说?听话听声儿。”
卓珏道:“陈郎君,大人有请。”
“我?哦,就来。”
陈放到底敲了林风一记,快步去见祝缨了。
他没有提几个小鬼的密谋,而是向祝缨请示有什么安排。祝缨给了他一个奏本,道:“这个再不发出去,他们四个能联起手来吃了我。你与他们一同上京,我派项乐与你同行,随行押解几个犯官。”
这个奏本是详述这段时间以来北地情状的,同时也为四州开脱,有了这个,四个刺史回京就能顺利地应付今年的考核了。上面写明了各州的收支,表明了虽然没有给把钱粮运出上缴,但是四州也不是一毛不拔,什么边境的重建啦、灾情的应对啦,四州都自行解决了。
虽然没了给国家输送役力,但是修整了部分坏掉的驿路,协助输送军需。
这两样可没朝国家伸手。
中间写了祝缨一段时间做的事,以及北地父老的配合,又提到了随行人员的辛苦。
后半部分是几个找死的鬼。
让自首不自首,还以为祝缨再精明也不可能将每个人都查到,不幸还是被祝缨给查出来了。祝缨拿人,不问王郑,只问做了什么。拿下去几个人,于是有了空缺。祝缨又申请派员来,同时自己也有举荐。其中一个姓韩的知府被她押解进京,她推荐了顾同过来做司马、暂代一府事务,知府暂缺。
陈放笑道:“此行何必是我?卓珏也可,项乐也行。我还是留下来,也好多斡旋一二。”
祝缨道:“就是要你回京斡旋去。这件事,别人也干不了。”
“是。”
祝缨又给了他另一个奏本:“这是胡人的,你回去,如果政事堂问起,就告诉他们,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郑侯才胜了一场,胡人的反击就在眼前了。我要留一留,为郑侯协调一下地方。”
陈放笑道:“便是您不提,朝廷多半也会这么想的。便是郑侯,也想不到您会给他送了冬衣过去。这样的事儿,我也是想不到的,又学到了一桩。”
祝缨道:“可也不算什么,只盼他早些击退胡人,彼此相安无事才好。这么打下去耗费巨大,不是好事。”
陈放不笑了,道:“是。”
“我已派人请刺史们过来了,与他们碰个头就动身吧。”
“是。”
…………——
刺史们都等着祝缨这份奏本,接到信儿就来了。
王刺史是地主,先与其他三人碰了个头,说:“今天拿了个人,你们都知道不?”
张刺史问:“谁?”
阳刺史心道,也是倒了血霉了,说是自首之后有宽大,可这俩月就没停了算后账。偏偏北地都说他“仁慈”,说什么“爱民如子”,说什么“与人为善”,说什么“明察秋毫”。
张刺史恹恹地道:“我那儿的韩琨。”
“诶?”
张刺史道:“心存侥幸,跑过去自首。”
袁刺史道:“这不是挺好?如何又拿了?”
王刺史撇了撇嘴:“只自首收受了些贿赂,哪知被当面问:卖放人命的事就不说了?你们说,这天使真有天眼?这都知道了?”
阳刺史斜了他一眼,心道:装什么装?他那二百地头蛇是摆设?
张刺史道:“贿赂不是大事,眼下的情形,卖放人命,只要自查自纠了,也能从轻发落。可人家说了,骗我?我能饶了你?啧!你们没看给我的公文写的:冥顽不灵,执迷不悟,妄图瞒骗天使,辜负陛下网开一面之恩,是自寻死路。”
袁刺史道:“天使是个明白人就行,你我还是快些拜见,早早进京的好。”
阳刺史道:“妙极,这几个月北地就交给他,有事也是他的事了。”
袁刺史道:“今年你那里是轮到别驾的吧?”
阳刺史一噎,王刺史笑道:“巧了,我们今年都是自己去。”就剩阳刺史在北地陪着祝缨过年了。
阳刺史郁闷异常,陪着三人见了祝缨。祝缨不但有奏本,还有有嘱咐:“我这里有一封信,让大郎陪同几位去姚尚书家,你们先去见他,或可顺利些。”
三位刺史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陈放陪同几人进京自不必说,北地离京城比梧州还近些,几人将到京城的时候,祝缨这里接到了郑侯来的好消息——他打了个胜仗。
郑侯派了唐善来,金良接了,两人勾肩搭背到了祝缨面前。唐善递上了郑侯的书信,笑道:“君侯说,大人赠的两千套冬衣可顶了大用了。这功劳有您的一份儿。”
祝缨道:“如许大军,才两千套冬衣,君侯派功,我不敢认。”
唐善道:“就知道您会客气。还有粮草转运、营垒加固,没有您,这些都没这么顺利。”
金良道:“都是自己人,你们就别这么客气啦!”
唐善道:“不客气、不客气,所以这个,大人也就不要客气啦!”
祝缨看着他递过来的单子,问道:“这是什么?”
“孩儿们也有些缴获。”
祝缨一看单子,上面写着牛羊若干,皮毛若干,还有些奴隶、粮草?
祝缨问道:“这还有粮草?大军不留着么?”
唐善笑道:“当然有粮草啦!他们胡人也有些是耕种的,也有些小城。城门锤开,进仓一装!这一份是给您留的。”出外打仗的战利品,就没有全部如数上交的,都会留一部分。
祝缨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金大哥,陪唐将军喝两杯。”
“好嘞。”
祝缨看一眼单子,唤来卓珏:“这些粮草之类先入档,拨给边境充裕仓储。”
支度
卓珏听了祝缨的令,反射性地答应了一声:“是。”脚步却犹犹豫豫地没有动。
祝缨问道:“怎么了?”
卓珏道:“行辕,不留一些么?”
祝缨道:“既然要发给边城,何必再留呢?”
“是。”
“那奴隶?”
“哦。那个让苏喆他们看着办吧。”
郑侯给祝缨送的奴隶不多,男女各十口,以边城对胡人的恨意,送到边城确实不好处置。
“是。”
卓珏提了单子去寻苏喆,苏喆与祝青君、项安都在胡师姐房里,看祝青君给胡师姐复诊。胡师姐正急切地问:“如何?是不是全好了?”
祝青君故意不说,胡师姐道:“莫要给我弄鬼!你这样,我告你老师去!”
祝青君笑嘻嘻地道:“就是换了我老师,也想让您趁机多歇几天的。”
胡师姐道:“你又弄鬼!‘趁机多歇几天’,就是好了不是?”说着,又高兴了起来,要找衣服继续到祝缨身边说。边找边说:“歇得骨头都疼了。”
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这时卓珏在房门外叫了几声,苏喆跳了出来:“卓郎君?有什么事呢?”
卓珏将事给她说了,苏喆道:“哦哦,交给我吧,放心!”
卓珏将一枚令牌交给了她,苏喆接了令牌,向他道了声辛苦,卓珏便匆匆离开了。苏喆又跳回了房里:“我有差事了!”
胡师姐笑道:“那咱们一同去看看吧。”
项安道:“先问青君。”
祝青君忍笑点头:“好好好,走吧,再不答应,师傅该跟我急了。”
几个女人到了关押奴隶的地方,苏喆好奇地看着这些奴隶,暗道:这胡人奴隶看起来以前过得不错,不像是干粗笨活计的呀。
苏喆小时候家里奴隶很多,干重活的奴隶都不是这个样子。这些奴隶衣服完整、没有补丁,身上还能看出一两件配佩。长相也比较端正,不像那种被生活折磨得麻木枯槁的普通奴隶。
要么是家里伺候细致活计的,要么是管事一类,又或者干脆以前就是头人,被捉了才做奴隶的。祝青君想。
她以前是奴隶,对奴隶也不陌生。虽则一南一北,想来这方面的差别应该不大。
苏喆问:“你们都是什么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奴隶们没有回答,都警惕地看着她。他们男一串、女一串地被绳子缚住手臂,脸冻得红扑扑的。
项安道:“谁懂官话?”
苏喆道:“看这些人的这个样子,没有一个懂的我是不信的。问一下押解来的人吧,哪个撒谎隐瞒,哼!”
听她这样说,一个男子才不情愿地说了一声:“我懂。”
项安问道:“既然听得懂,就好生回答大人。”
男子没看项安,倒多看了苏喆一眼。他留须,细看之下却发现他年纪并不很大,约摸二十来岁,他不情愿地道:“我是前部可汗帐下奚没部的。”
祝青君觉得不对劲了,与苏喆咬耳朵:“胡人里有许多小部,这个奚没部,好像不是胡主帐下,与胡相关系也不大吧?”
“别部。”苏喆说,与祝青君对望了一眼。
几个人仔细地询问了起来,祝青君忽然指着一个女奴说:“你听得懂。”完全茫然与强装镇定是有区别的,面皮骗不了人。
这女奴见没能瞒得过祝青君的眼睛,只得说:“我只是个奴隶,什么也不知道。”
几人一番询问,也没能问出更多的细节来,只知道他们确实不是部落里的一般奴隶,乃是郑侯派人仔细挑选的。他们都在青壮年,并非来自奚没一部。郑侯这一仗击溃了三个小部族。
苏喆、祝青君他们印象中的粗笨奴隶也是有的,郑侯却嫌拿出来送给祝缨不够体面,特别从这些部族的“富贵人”里挑了几个,连同他们帐内的几个体面奴隶,连主带奴一并算做了奴隶送了过来。
他们部族的首领都被郑侯扣下了,他们是与首领血缘不远不近的那一批人。看着体面,但又没有太高的地位。
苏喆道:“男的送去养马,女的去洗衣服。先别让他们靠近阿翁,咱们禀告阿翁去。”
她们一行人又到了祝缨门外求见。
祝缨听到几人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人很齐,问道:“这是凑了一局跟我吃饭呢?正好,新到的牛羊,咱们炖一锅羊汤!胡娘子看着也好多了,羊肉补。”
胡师姐自觉地又站到了她的身侧,道:“这些日子补得够啦。”
苏喆道:“阿翁,那些奴隶……”
祝缨做了个手势:“坐。”
几人落座,将方才所见及安排都说了。苏喆道:“那个,新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呢,没敢叫他们靠您太近。要不,过阵儿您亲自看看?”
祝缨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不用过阵儿了,就现在吧。”
苏喆有点紧张地起身,道:“好。”
她也有点担心,这种担心是在看到女奴们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阿翁好歹是个大男人,这么久了,不近女色,以前可能是没注意到,现在……
倒不是想留着阿翁,但是外人送来的女奴,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提着心,却见祝缨没有先看女奴而是去看男奴。男奴已经被安排住在马厩旁的低矮屋子里了。奴隶们各得了一套旧铺盖,正在铺床。屋子里还烧了个火塘,上面架着把铁壶在烧水。
苏喆指着刚才说话的那个男子说:“刚才就是他说的。”
祝缨却迈步走到了另一个男子面前,这个男子的相貌属于端正却又不出挑的样子,身材比较健硕,他已经铺好了铺,正抱着一捆干柴往火塘边放。
祝缨开口以胡语问道:“你是哪个部的呀?”
这人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来,祝缨道:“聊聊吧。”
男子沉默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刚才与苏喆说话的男子,道:“为什么问我呢?”
祝缨笑笑:“我乐意。”
她把人带到了堂上,让他坐下,先问名字。
男子道:“德特奇。”
“你是什么人?”
德特奇道:“我是商人。”
祝缨对项安道:“你与他对对账,盐什么价、铁什么价、牛羊什么价、布帛什么价……”
德特奇改口道:“我不管家里这些事,家里自有人做这交易,我只到奚没部玩耍。”
“大冬天的,你玩儿得挺别致,”祝缨说,“要么,我现在杀了你,要么,你说实话。边民被屠,我心情正不好。”
德特奇叹了口气,道:“是实话。有战争的地方就会有奴隶,有财富,收取贩卖很划算。”
祝缨道:“要不我问问郑侯是在哪里发现的你,你的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再细细地审问与你一同被俘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德特奇的脸色变来变去,试探地问道:“这次南下的是累利阿吐的主意,如果我们跟他不是同谋……”
祝缨道:“那给我从头说说?”
他是来寻奚没部等几个部落联合起来反对累利阿吐的,累利阿吐要建官制,要扩大胡主的驻扎的城池以及耕种。又从各部落里抽兵,组成一支由胡主新帅的新军,还要各部送质子到王城,做王的护卫……
苏喆忍不住道:“这不挺好的吗?”
“我们原本自由自在,不受他们的拘束。他们强大了,我们反而不如以前。”德特奇说道。
苏喆觉得不对,这些事儿好像祝缨也对她们干过,但她们都过挺好的。
祝缨问道:“除了拘束,还有呢?”
“这还不够吗?抢来的都要由他分配,凭什么?奚没部放了把火,回去被他好一通责备,把奚没部放到最南边放哨。”
不让各部放开了抢劫,就像不让地主兼并一样,是不可能的。
祝缨道:“你与奚没部等讲定了?”
“差不多了。”
“还有多少部族?”
德特奇斟酌了一下,问道:“你们?也不想让累利阿吐好过,是吗?”
祝缨点了点头,这不废话吗?
德特奇道:“我们联络了一些人,可恨有些人没骨气,见跟随累利阿吐□□,就屈从了。”
“莫说大话,只说讲定的有多少。”
“大部两个,小部七个。”
祝缨又问了他一些关于胡主的事情,问了对方直属的有多少兵马,城池有多大,官制是什么样的。
祝缨道:“好,来人,请他去休息。”
德特奇被带去换了一间舒适的屋子,行辕派了两个人看着他。
祝缨到最后也没告诉他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祝青君等德特奇被带走后才请教。
祝缨道:“闻着味儿不对,就诈一诈他。他要真能答出来价格,说不定我就不理会他了。”
祝青君道:“那他说的,是实话吗?”
“一半一半,有反心是真,实力么……得请郑侯去核实了。去看看金将军是不是在同唐将军喝酒。喝着就算了,要是没在一起,就把他请来。”
她是让金良代自己陪唐善喝酒,实则也是给两人时间私下叙个旧。现在还不到饭点儿,应该没在喝。
苏喆道:“诶?”
祝缨道:“你们这几天想玩就玩。”
苏喆道:“有事?您这么说肯定是有事儿吧?是……离间吗?”
祝缨点了点头。
祝青君马上道:“我这就去!”
她很快地走了,又很快地回来:“金将军去唐将军那里说话了,我给他那儿的人留了口信,请他一回来就过来。”
祝缨道:“很好。”
……——
大白天的,金良没跟唐善喝酒,两人说了些悄悄话。金良看唐善一路辛苦,让他休息,自己也回房去。
一回去就听到了口信,赶紧赶了过来。
祝缨道:“来了?”
“有什么事要做么?”
祝缨道:“一会儿我这儿宰羊,一块儿来吃,请唐将军也来。”
“他还说哩,酒不酒的无所谓,同君侯出征在外,咱们都不敢饮酒的。”
祝缨道:“正好,我也有事要托给他。你也帮忙问一问。”
金良问道:“什么事?”
祝缨道:“刚才的奴隶里,有一个人……”将刚才的事说了。说一会儿得请唐善早点动身回去,问一下郑侯这个事儿怎么处理。最好是核实一下情况,如果能拉一个打一个,那是最好的。
金良道:“好!我这就找他去!”
祝缨道:“我就备下羊肉了。”
“好嘞!”
祝缨这里宰了几头羊,再配上些旁的菜,唐、金二人出门在外也不讲究,都大碗吃肉。席间,祝缨又说了奴隶的事。
唐善先赞一声:“不愧是大人。来的时候君侯还说,大人必有响应。”
祝缨道:“只怕君侯说的响应另有其事吧?”
“诶?啊,哈哈哈哈。”唐善干笑两声。
金良道:“哎,不厚道啊!你还带着扣儿来的?”
唐善道:“正要说,正要说着呢。”
说着,看了一下在座的人斟酌地道:“容末将稍后细细报与大人。”
祝缨笑道:“好。”
果然不再提这话,只说些羊肉怎么煮好吃之类,又说京城有一家羊汤卖得不错。
大家都没有饮酒,吃过饭,祝缨与唐善到书房。她对金良道:“你莫要跟进来,若是我们吵起来,你为难。”
金良紧担心地留在了门外,与门板相了一回面,开始在门檐上踱步。祝文请他到旁边的屋子里烤火他也不去,静听了一会儿,里面好像没有很大声,又有点安心,又有点悬心,就怕下一句会吵起来。
里面祝缨直接问唐善:“君侯一是可怜我缺吃少穿,二也是有事要我做的吧?”
唐善可怜巴巴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见他一把年纪还这样可怜,毫不同情地说:“是你自己说漏嘴了?”
唐善又可怜巴巴地陪了一个笑。
祝缨道:“君侯不在京城看曾孙,到北地来难道是为了喝风?必是有一场大战要准备的。都说有响应了,是不是补给又或者民伕之类?”
唐善叹了口气,低声道:“是。他们做事,不说为公,就算是为私的也是不行。自以为做得不错了,也要看是与谁比。自您调派了人去,君侯看谁都看不上眼了。大人,君侯这样的年纪,亲冒矢石,我们看着也……还请大人念在昔日情份上。”
这个事儿,也是他猜的。郑侯一面说担心大战的补给之类,又说了许多其中的麻烦,骂现在军中将领不顶用,一面又夸祝缨可意、派他给祝缨送东西。唐善也就看出来了。
祝缨道:“回复君侯,我不挑活。”
唐善惊喜抬头:“不愧是您!君侯在营中常夸您,他们几个将军听得都……”
“都想打我了是也不是?”
“呵呵,哈哈。”
祝缨道:“德特奇你再带走。或许有用。”
“是!”
…………
唐善这里带上德特奇回郑侯的大营,祝缨这儿也开始暗中准备。
她先召来行辕所属,让他们轮流放假,回家与亲人团聚。临行前却又着重吩咐丘一鸣等人:“回去看一看城墙补得怎么样了、城门修得怎么样了,城内还有多少人,都能吃几分饱……务必如实回报。”
“是!”
接着,她又召来了卓珏、苏喆等人,重新估算一下大军的数量、分布,每日所需的补给、路线。然后按照所需的供应量、路程远近、沿途州县人口密度、各州县的大族以及转运路上会有的消耗等,将北地划分为若干区域。再盘点自己手头能有的盈余,一旦朝廷所拨钱粮运转不及时,北地能拿出多少应急。
再请来金良,询问以他的经验,胡兵南下能到哪里。这样才好在相对安全的地区安心地安排开荒。
过了十日,唐善又带来了郑侯的亲笔信。
郑侯的信写了两部分的内容,第一部分写,德特奇很有用,他说的话里有六分是真的,正在安排了。本来他还担心会与累利阿吐耗很久,已做了死在北地的打算了。但是利用好累利阿吐这条线,已方的损失能小一些。可以少耗费些朝廷钱粮。
第二部分起手夸赞祝缨,说二十年前就很看好祝缨,现在一看,果然自己的眼光是准的。他现在要准备一场大战,希望祝缨不要那么快回京,留下来给他搭一把手,他想举荐祝缨做支度使。
祝缨看了信,也反应了好一阵儿。这个支度使是管军中军需的,虽然也带一个“使”字,但是与采访使、安抚使是不一样的。它得跟军中打交道,军中那些个将领?
怪不得郑侯给奴隶又给牛羊还送她粮草……
祝缨坐在桌前,桌上摆着郑侯的信。她把这信从头到尾细看了三遍,扯过一张信笺,写了一封给郑侯的回信。
次年,正月初七,祝缨裹着皮裘,蹲在一户农家墙根底下跟个老婆婆聊天的时候,卓珏一路纵马狂奔了过来:“大人!有京城使者来宣旨了!”
祝缨往老婆婆手里塞了把糖:“我回去啦。”
老婆婆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把糖兜在围裙里,说:“路上冷,仔细别磕着了。”
“哎。”
等祝缨赶回了行辕,只见来了一个时悉。
祝缨惊讶地道:“您没在京城过年吗?”
时悉跑得脸也白了,道:“没顾得上呢,陛下就命我来了。”
郑侯给皇帝“献俘”了,皇帝很满意,不但有赏赐,还准了郑侯所请。祝缨的支度使就这么批下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皇帝赐给祝缨的冬衣、皮裘、锦缎之类。
祝缨都接了,又要设宴请时悉。
时悉低声道:“陛下有口谕。”
祝缨忙肃立听了,时悉小声附耳说出一番话来。却是之前冷将军等人的时候军需一笔烂账,郑侯这次又率军北上,耗资巨亿。皇帝同意祝缨做这个支度使,也是想让她把好关,“毋使人欺瞒朝廷”。
祝缨心说:您才想起来是么?
口上还是恭敬地答应了。
“那个,陛下命我去边城看看,可行么?”
祝缨道:“没命您去郑侯营前?这样,我陪您去郑侯大营,听听他怎么说,如何?”
“也好,也好。”
祝缨看他不是很想去,又说:“陛下无非是想知道边城实情,您要想知道,我这里有些北地子弟,问他们也是一样的。”
“好!”
祝缨道:“那我就安排了,刚好,这个,”她指了指支度使的旨意,“我也须得到郑侯帐下应个差使呢。”
安置
拜郑侯所赐,祝缨对这个支度使早有准备。
是难题也是机遇,对一个没有靠山的人如她,只有多干活,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几个月下来,她也与官军打了一些交道,暗中已有了些准备。她也预料到皇帝会派人过来巡视,只是她没有想到皇帝会派人来让她捏着郑侯的补给、监视这个老头儿。
出于避嫌,祝缨到了之后没有去调查郑侯、官军,只收集了一些与地方上有关的讯息。目前还远不能说对官军的情况了解。
她得尽快见一见郑侯,询问一下军中的情况才行。这么些官军,一旦补给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将时悉安排在客房里休息,祝缨马上召集来了苏喆等人与北地子弟、贤达:“不能让大伙儿接着安生过年啦,得随我挪挪地方了。”
时悉来宣谕的时候,这些人都在旁目睹,因而众人并不意外她有这样的命令,都等着她的具体安排。只是加一个支度使,其余两个使职仍在,必然是要有分工的。他们都安静地等着。
祝缨很快分拨好了人,她将苏喆、卓珏与部分北地子弟留在行辕以应付日常事务,自己带上其他的人往郑侯的大营去。金良也与她同行,但是金良所领的士卒留了一半在行辕里。
次日一早,时悉才歇了一夜,就被祝缨给拖着上路往郑侯的大营奔去。
才出行辕,祝缨便不得不停了一下——顾同来了,恰堵在了门口。
卓珏送祝缨出行辕,一见顾同脸上便现欣喜之色。
顾同先拜见祝缨,又与苏喆等人招呼。顾同才蓄了须,显出点成熟稳重的模样。
祝缨时间紧,对顾同道:“来得正好!就要春耕了,干活!卓珏,把他那一份档拿给他看,看完了就赶紧启程赴任。有什么难处,谁欺负你了,都来告诉我。”
顾同被堆了一脑门儿的事儿,呆呆地说:“哎……”
祝缨道:“走了!”
快得时悉还没反应过来,几乎没有留意到祝缨这是接见完了一个新到的官员。
前一天晚上的宿醉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坐在车里一摇三晃的,小厮将一盏酽茶递到了他的手上。时悉问:“还有多久?”
小厮道:“早间问过他们,说从这里到大营快马当天能到,咱们走得慢,要明天了。”
时悉吃惊地道:“离得这般近么?”
小厮道:“是。”
时悉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嘴唇也动了动,小厮等着他的吩咐,他又不说什么话。小厮等了半晌也没见下文,只好自己问:“驸马预备怎么办呢?”
时悉道:“还能怎么办?看了再说吧!”
又是奔波劳累的一天,时悉当晚没有睡好,年轻男子要到大营去,总是有些激动的。
次日中午,他们抵达了郑侯的大营。
…………
大营一片肃杀。
郑侯才取得了一次胜利,士气得到了提振。只是这一次大家都不敢太高兴,之前冷将军三战之后一大败,让将军们谨慎了不少。
军中已然知道了时悉要来,郑侯一听是他,便笑着对唐善道:“好好准备准备!”
唐善会意,先去传令,挑了一些看着健壮的士卒,一水儿的高个儿。都拉过去到辕门列队。除此之外,尽选些看着不像善类的、负伤带疤的往前堆,务必要把时悉给吓着。
祝缨再到大营,便看出来与上次的不同了。这一次的士卒眼中明显有了点杀气,像是能杀人的样子了。较之先前,仿佛一柄锈刀磨出了刃。
与他们相比,作为时悉随从的几十号禁军看着就很“样子货”了。
他们才挨着大营,就有将军相迎,这次也是个冷将军,也姓冷,却是冷云的堂弟了。有了族兄的教训,他一脸的认真相。
先是拜见了时悉,然后是见祝缨。他一抱拳,祝缨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评估的意思,便也对他点点头。
小冷将军突然大喝一声,仿佛是给合唱起了个头,后面的士卒一齐大喝迎接天使。把时悉吓得原地小跳了一下。
时悉面红耳赤,他在京中也听过山呼万岁,也是那般的声势浩大。不想军中的喊声竟然能够惊人心魄。他瞄了一眼祝缨,只见她镇定自若,让了一让时悉,请他走在前面。
时悉与祝缨谦让了一阵儿,祝缨仍是让他走在了前面。时悉被迫打了个头阵,他总觉得两边士卒的眼睛里好像放着绿光。勉强对祝缨道:“真是威武之师啊!”
祝缨道:“自郑侯来后,比以前强着不少。”
郑侯又在帐前等他们,时悉忙上前道:“您怎么出来了?还请帐内安坐。”
郑侯辈份也高,权柄也重,时悉虽是驸马也不敢托大。入内,先向郑侯宣了祝缨做支度使,接着便不肯站在主位上,忙请郑侯升座,自己只在郑侯一边陪坐。
当下,祝缨与时悉一左一右,听郑侯说话。先是官样文章,时悉代皇帝慰问了郑侯的辛苦,郑侯也答了一个“责无旁贷”。接着是设宴接风,祝缨惊讶地发现,郑侯居然备酒!
郑侯道:“军中不便饮酒,我与这些人不喝。驸马远来是客,小冷,来陪驸马喝酒。”
小冷将军上来对郑侯一抱拳:“军中无以为乐,请为舞剑。”
郑侯一点头。
小冷将军舞了一套剑,剑开银花,其疾如电。郑侯问时悉:“如何?”
时悉打着拍子说:“妙!”又请小冷将军归座,一同饮酒。时悉与小冷将军以前也认识,小冷将军也比他长一辈,两人很快就喝了起来。
他的身后,亦有禁军校尉也上前舞了一回剑,郑侯也赐这校尉酒食。
然后是军中角抵为戏,郑侯、时悉都有彩头。郑侯问祝缨:“你不拿出点儿什么来?”
祝缨道:“也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不过我想,大战在即,我就出一副铠甲吧。”
郑侯道:“好!”
两个赤膊的健壮军汉上前,在划着的圈内开始角抵,周围一片叫好声。
时悉喝了了个大醉,被架起来放到了另一个大帐里。
郑侯提起筷子对祝缨道:“忙了好一阵儿,来,敞开了吃点儿热乎的。”
祝缨笑道:“刚才您看着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已混了个半饱了。”
郑侯笑道:“嗯,凭本事吃饭,妙极。”
小冷将军很快回来,下盘很稳,不像是个喝醉了的样子。回来对郑侯道:“已经安顿下了,派了人在外面守护。”
郑侯道:“不错。三郎啊——”
他拖长了调子,祝缨就知道他有话要说,放下了筷子:“哎,我在呢,您只管吩咐。”
“支度使不好做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祝缨又提起了筷子,道:“趁您没说完,我再多吃两口吧。”
郑侯大笑,笑完又皱眉:“不是向你诉苦,是真有难处了。”
小冷将军对祝缨道:“咱们与户部打了无数的官司,他们只会敷衍搪塞!看在您的面子上,咱们看下面看得死紧!再这么下去,只怕饿急了眼的人可再也顾不得军纪,到时候祸害了北地,百姓遭殃,咱们也有负圣恩。就更不要再妄想抵御胡虏了。”
他这一串话说完,帐中的将校都看向了祝缨。
祝缨下手的林风紧张得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祝缨道:“北上的时候,户部不是足额给了么?”
唐善哀声叹气的:“是那一回,近来就没有给足过。”
郑侯也放下了筷子,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我整顿了大军,裁汰老弱病残,到后方去兼了些民伕的活计,选出青壮加以训练。”
“不愧是您。”
郑侯摇了头,小冷将军道:“结果户部说,既然已有裁汰,就不必给十成了。”
祝缨已经明白了。
郑侯这儿是努力干活了,但是朝廷这里已经被这些人吃空饷吃出习惯来了,他要十成,后续朝廷会拖拖拉拉只给七成。问就是“道路崎岖”,转运不便。你说北方平坦,窦尚书会告诉你,北方前几年消耗巨大,没有余粮了。这些都是从南方调的,所以更麻烦一些。
祝缨道:“可是裁汰下来的也得做事,也要吃饭,是也不是?如果不用他们,就要征发百姓,又要扰乱地方、耽误农时了。对不对?”
一句话便说明白了,金良夹在中间不好说话,此时,一直担心的脸上终于显出些放松的神色来,一拍桌子:“就是这样的嘛!他们远在京城的人,哪知道边将的难处?”
祝缨对郑侯举了举手里的茶杯,郑侯也举了举茶杯。
下面的将校开始议论,看祝缨也顺眼了一些。他们本是排斥一个“外人”参与到大营的事务里来的,更何况这一个“外人”还明显捏着他们的脖子。谁也不会高兴。
不过是看祝缨与郑侯相处不错,又有官职在身,才没有造次。现在倒是觉得她是懂事的,勉强可以相处。同时又各自打着主意,想给自己所部多争些补给。
只恨现在不能饮酒,不然一定要轮番敬酒,同这位支度使喝出个敞开了提供补给的交情。
郑侯却已经转了话头,对祝缨道:“你心里敞亮,我就放心了。来,公务是明天的事了,今天且乐一乐。”
健卒们又角抵,又有将校显武艺,与上次祝缨来时全然不同。
小冷将军借着点酒劲对祝缨道:“大人麾下壮士,也能一展身手吗?”
林风跃跃欲试。
祝缨笑道:“他们年轻气盛,莫要激得他们失态。君侯面前,我来献丑吧。”
命立了鹄。
她一手执弓,一手扣了三支箭。不熟的将校窃窃私语。看她不慌不忙,箭发连珠,林风先跳起来喝了一声:“好!!!”
将校们也频频点头,有节奏地叫好。
有将校也要来射。
祝缨却抽出丝帕来,将眼蒙上,将校们顿时开心了:“这样才有看头!”
祝缨原地转了三圈,从箭壶里准确地又抽出了三支箭扣在手中,又中靶心。这回的喝彩声变得散乱,没那么有节奏了。祝缨唇角微翘,将弓准确地交到了祝文手里,扯下丝帕,缓缓睁开眼,坐了回去。
郑侯道:“哎哟,忘了设彩头了!”
祝缨笑道:“我许的铠甲不会忘的。”
郑侯又笑。
气氛欢快了起来,林风也跑去与小将们比武,他的个头在北方算矮的,凭一股莽劲儿硬打硬拼,也只能打成个平手。祝缨看他不服气的样子,笑了:“丢人了吧?”
林风气咻咻地说:“他们让着我。”
这句话倒让将校们看这个咋咋呼呼的矮子顺眼了不少。
胡师姐一直安静地在一旁,习武之人的好胜之心在她身上很少能见。祝缨也不让她上去显摆,她看了这些将校的本领之后也有些心惊:我这本事,也只好跑跑江湖的时候用。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宴会结束之后,郑侯对祝缨示意。
祝缨会意,与他到了内帐,没有别人,只有郑侯与唐善并两个亲兵。
…………
祝缨与郑侯对坐。
郑侯道:“不好办呐!”
祝缨问道:“要十成给七成,到底够不够用?我估摸着,之前的空饷缺额还是有的。”
郑侯道:“大意了!没留那么多。既然是裁汰,当然要有个裁汰的样子,他们以前办得也太不像话了!可是啊,又不许骚扰百姓,冬天与胡人对阵又苦、缴获也没有想象得多。不太好办。再有一些老兵,就这么光着身子赶回家,我也不忍心。”
“可又不好意思再向朝廷伸手了,再索要,窦尚书不说话,陛下也要忍不了了。”祝缨说。
“是啊。”
祝缨道:“您手上实数能有多少人?精锐多少?老弱多少?您的部将里,有没有饕餮?”
郑侯听到“饕餮”不由莞尔:“如今倒不敢,可也不能叫人什么都不赚呐!”
祝缨道:“已然开春了,我预备开荒。您那儿有一时不好安排的人,请交给我。我将他们重新整束,一部配着民伕转运,一部开荒。这里的田地我看过了,是真好啊!不像南方,找块没开的平坦荒地都忘劲,土里尽是些石头树根的。”
郑侯道:“军屯?”
“也不算是,兼并是有的,但是这事儿是止不住的。只好另寻些活路了。老兵这么送回家去,天又冷,一路也不定有什么遭遇,且北地人口又受了损失。胡主励精图治,是个长久的祸患,接下来,还得靠北地的人口支撑战事。与其徙民实边,不如就地把老军留下。愿意回的,给路费,想留下来的,给田、免赋五年十年的,万一要征兵,他们还有经验。
种出粮食之前,他们的粮饷当然还是要发的,这些我与户部周旋。”
祝缨想了一下,这些老兵,回家就能有什么家业了?那是不太可能的。
现在她给田,虽然是要自己开荒,但是开出来了就是他们自己的。如果有淘汰的军马之类,也可留下来做耕种之用。
这里是北地,牛马都比南方易得,她打算统筹一下,帮着开荒的人撑过最困难的头一年。至少撑过春耕。
郑侯道:“让你做支度使是做对了!”
祝缨道:“只盼着将军们不要打我的闷棍就好。我想清查一下军中的账目。”
祝缨实是接了个烂摊子。上要与窦尚书扯皮,下要把将军们给撕了。她认真地看着郑侯,郑侯坦然地道:“一场大仗下来,账目也清得差不多了。”
祝缨道:“我查的与他们查的不一样。”
郑侯道:“你要如何查?”
祝缨笑笑:“我带了些人来,其中有一些这两天要出入军营,还请给办个号牌。他们都是本地人,离家几个月了,放他们回家探探亲。”
郑侯叹道:“你是会干事的人。”
祝缨道:“明天还请您升帐。”
郑侯道:“可以。对了,时悉是怎么回事?”
“他还要往边城去呢,我看他不是很想。”
“让他走一遭吧,免得有人说闲话。出门在外呀,得让陛下知道。”
“哎!”
……——
次日,时悉抱着头爬了起来。出了大帐去见郑侯,途中,尽见着些带着杀气的刀疤士卒。又看到一群吃饭的士卒,他们的吃着拌着杂菜的汤粥,咬着干得掉渣的饼子。
时悉的肚子叫了一声。昨天空腹饮酒,现在是饿了。
一位校尉殷勤地请他吃饭,时悉有些意动。校尉给他盛了一碗,与士卒们吃得差不多。
时悉先喝粥,脸色顿时变得跟那个粥一个样儿。犹豫地看着手里的饼子,直觉得咬上一口要后悔。他咬了一口,果然后悔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强咽了。勉强笑笑:“你们用吧。我寻老君侯去。”
郑侯的大帐,祝缨已经与将军们冷过一回脸了,听说祝缨要接手账目,将军的脸色又都不好看了起来。
还是郑侯说:“听他的。”
祝缨依旧客气地说:“我到北地来,是为襄助郑侯。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通力合作,打赢这场仗。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赢,我不想自己参与的事没个好结果。所以我绝不会拖诸位的后腿。诸位是武,我是文,离了北地,只怕见面都少。”
她食指拇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空缝:“眼下只有这一点缘份,我愿与将军们将它处好。凡我做事,绝不故意为难。以前的事,翻篇儿。以后若遇刁难的事,你们只管提刀来见我。”
小冷将军对她知道得多些,当下道:“好!我且信你!”
祝缨微笑:“那咱们就说定了?我先与户部那里接洽,尽快分拔好粮草补给。还请诸位将要轮换下来的老兵伤兵,编成什伍,咱们方便接收?”
小冷将军道:“好。”
他们把事儿都讲完了,时悉也到了,郑侯又招呼他吃早饭。吃过了早饭,祝缨问他去不去边城。
时悉犹豫了片刻,还是要去。
祝缨道:“好。”
她也如郑侯这般,让时悉看焦土、看白幡、看新坟,看城墙上的痕迹。时悉走马观花般看完,天气稍稍暖和了一点。
祝缨与郑侯送走了时悉,两人又送了他许多礼物,名马、珠宝之类,又额外准备了一些给明义公主等人的礼物,都让他带回。
…………
打发走了时悉,祝缨便着手接管军中补给,她要在春耕开始前,先把大营里的事理出个头绪,然后分批发遣老兵开荒。
老兵在北地没有家,住的地方也需要她操心。
好在北方春耕略晚,她还有时间。时悉离开的当天,祝缨便给祝青君等人分派任务:“你们几个,去这一片,你们几个,到那里去……”
他们身上还有协调驿路、转运的任务,每个人身上的任务都很重。连同留守的苏喆、卓珏等人,也都各有安排。依旧是祝缨在梧州时的法子,每个人都要亲自下乡去,不能只管收发公文。
祝缨自己也在郑侯的大营里设自己的一处小小的营盘,就地办公。她亲自把粮草分拨、发放的事干了一遍,从接到拨来的粮草到分派。
先设了度量器,一斗是多大,装谷物装得几分满,一束马草是多重。又设了几个样子,谷物得是什么样的,马豆质量如何,验收的时候随机抽查,马草里不能是裹着泥土的,发下去的帐篷也取一顶样品来,都要比着样品。
诸如此类。
接着,她请来了各部的将军,先与他们协调:“步兵与骑兵消耗不同,守城与先锋赏格不同,咱们先分类,再点各类的人头,各营驻扎了何样兵种多少人。再来分派。”
郑侯那里也有各部的名册,各有多少人、马之类,先算清楚。
祝缨的算法也与以前分利的时候一样,将士各按品级来算。将军每日的供给更丰富,且她还给将军们重复计算一下。譬如,他们的亲兵,领一份粮饷,祝缨又再给他们重新算一份粮饷,这重复的一份都发给将军们:“你们自己的亲随,自己开火,自己管。”
不但是粮饷,凡兵刃、铠甲、器械,也这么重复算一份。是额外给钱。
没有郑侯在上头,她说话也就更随和了一些:“我不从中取一文钱、一粒米,都拨下去。我的人如果有手脚不干净的,只管来告诉我。诸位的营中,我也要抽查,每人每日口粮我给足了,他们要是吃得不够份量,我就把贪墨的人煮了,到时候大家记得来分一杯羹。”
小冷将军听了就笑道:“好,我帮你劈柴。”
金良便也凑了一句:“我来烧火。”
接着,祝缨又行文给户部,写了自己的计划,以及军中的实情——现在水分挤差不多了,发钱。然后是给吏部,既然是她要办事,就得给她的人“名份”,将十名北地子弟与两位北地贤达又授了官。
祝青君等人都亲自押运,只要朝廷拨来的钱粮,必能原样、如数到各营,交割清楚。忙了个脚不沾地。一切井井有条,郑侯省了许多心。
天气又渐渐回暖,开荒的事又要开始了。整个大营就看着祝缨的营地里人流不断,个个步履匆匆。
祝缨向郑侯告辞,回到了行辕。
请命
“对,以后你们的家人过来,便是住在这里。沿这条河往东,这一片,到那边那个土垅,都是你们的地。人来了,开出了地,我再与衙门里的人过来为你们登记造册。”祝青君耐心地对一群老兵说。
一个老兵突然问道:“你做得了主?衙门听你一个女娃娃的?”
祝青君安排他们这一队兵士忙了一个上午了,已解释得口干舌燥,听到这个疑问,她也没有特别的生气,类似的话她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此时也拿出说了许多次的解释来:“大人派了我活计,自然能安置得了你们。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大人。”
老兵们这才点点头,慢慢地散去。
祝青君抄起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冷水,冰水入喉,心肺一片清凉。
她收起了手上的图纸,翻身上马,与几个同伴一同回到行辕,天色暗了下来,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得回去再把今天的事情整理一下,与苏喆等人碰个头,把进度报上去。
回到了行辕,灯烛已经点了起来,她们简单地碰了个头。林风道:“回来啦?就等你了。你每天都回来得晚些,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祝青君摇了摇头:“没有。”
“那走吧,陈大郎也回来了!项二还把项渔那小子带来了,顾大哥今天也过来回事,今天一定有加菜!”
到了堂上一看,位子多了四个,正在往桌上摆的菜也多了两样,从四菜一汤变成了六菜一汤。
出门在外,祝缨吃饭越发的简单了,量是足够的,样式却不是很多。她也跟大家吃一样的,也没人说什么。她觉得四菜一汤已经不错,今天加到六个菜,堪称奢侈。
认识的人彼此打了个招呼,顾同与卓珏正亲密地说话:“怎么样?学着不少东西吧?我可羡慕你啊!能跟在老师身边。我有好久没有聆听教诲了。”
卓珏整天累得像条死狗,眼睛倒还亮,话却说不大出来了——干这活儿,费嗓子。
他气若游丝地说:“这些兵,嗓门儿太大了……”
想给一群大嗓门儿解释清楚、安排明白,他不得不抬高调门,日复一日。
顾同直乐,拍着他的后背说:“累是累,可是值啊。”
陈放那边同项乐正与项安说话,项安道:“阿渔与二郎同住吧。”
项乐道:“好。”
陈放道:“我要有个侄子,也该带过来的!”言语之中颇多惋惜。
他与项乐路程比顾同短,回来得却比顾同要晚,两人在京城一番活动,陈放见父亲、见岳家,又与亲友,项乐则要与赵苏碰面,又为祝缨在京城办一些事。他因这次北上的机会,被祝缨趁机保了个官身,消息传到老家,整个项家都喜气洋洋的。
项大郎当机立断,把长子项渔给踢到了京城,让项渔相机投奔二叔项乐。项渔到京之后,先把自家生意理了一理,正琢磨着购买几百石的粮石,作为“军资”乐捐一下,以此为由去找项乐。
项乐回京了。
等到叔侄二人与陈放抵达行辕,已经进入二月了。项渔又汇报了梧州、吉远府以及别业的一些事情,捎带了一些别业的信件、物品之类,现在正在祝缨的书房里说话。
一片其乐融融。
项乐抽空对祝青君说:“老夫人不放心,又打发了二十个人过来。都是老侯叔教出来的。”
祝青君道:“那咱们人手就更足了。”
说话间,祝缨与项渔都出来了。项渔一脸的高兴,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朋友祝炼,但是既然来了,那就有的是机会了!他又拜见顾同等人,与熟人林风等打了招呼。
祝缨道:“既然来了,就干活吧。正好,人手紧呢。耕牛、种子、农具,都要有人督造。”
说着,她又看向了顾同,顾同忙说:“派给我们府里的,我都能理会得!不用他们再费力。”
祝缨又点一点头,对祝青君道:“家里又来了些人,你与阿文、阿银两个商量怎么安排。”
“是。”
“吃饭吧。”
…………——
一餐饭吃完,祝缨依旧有事忙,她又召了些北地子弟,与他们议一议转运等事。
包主簿回来了,先向祝缨汇报与大营那里打交道的情状:“以下官所见,郑侯来后,士气、风纪比先前好多了。咱们征发的民伕也没折损多少,以往有遇着将校心情不好鞭鞑的事情。现在他们对我们倒客气。都是看大人面上。”
祝缨道:“他们本来就不该拿百姓出气的。”
接着,又有几名主簿、録事汇报他们的遇到的问题。又有督造粮仓的汇报进度之类。
待到议完,祝缨自己留下来写些公文。向政事堂、皇帝汇报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使职在外,尤其还讨要了好些权利,又与大军沾边,祝缨旬日一奏,每次两封奏疏,侧重点各有不同。
给皇帝写,要问候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同时写自己为君分忧的心意。然后才是写正事,除了自己安抚北地的事情之外,还要写一写郑侯大营的事。写一下士气好了不少,士兵仍然辛苦之类。报喜也报忧。
给政事堂就罗列大量的数据、进度,偶尔杂夹着又办了几个无能的官员。
她并不总向朝廷要官,只把一些低品级的官位批量向朝廷打个申请。更高一些的,她都单独与姚臻勾兑。
灯到半夜才熄。
书房外面,已经散了会的北地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边走边聊。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初次为官,包主簿每每提醒这些年轻人:“你们哪里知道这样的上峰有多么的难得?!累是累一些,却总是值得的。世上多得是给你惹事生非却要推卸责任给你的上司!还苛待下属。咱们遇到这一位,是机会来了。”
包主簿一位远亲族侄小声说:“叔,咱们是不识好歹的人么?看大人到了之后,才几天功夫?四州秩序都好了,也没见有逃荒的人了。”
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大人样样都好,就是对南人太关爱了。”
包主簿一看,这位是不太认识的,仍是说:“什么南人北人的?都是大人的人!你自成一派,还要大人理会你?上峰怎么会喜欢窝里斗的下属?都盼着咱们拧成一股绳好干事呢。”
年轻人道:“我倒也不是说别的,卓郎他们还罢了,苏娘子说是头人,蛮夷风俗也忍了。那个小祝娘子,我打听了,也不是大人的妹子,也不是大人的侄女儿。是收留了赐了姓的,如何能支使咱们做好些事?”
祝缨此来,自然有人打听她的情况。祝青君的来历没什么好瞒的,也并不复杂,同姓,不是家人,那大概就是忠仆了?
要是个男仆也就算了,还是个女的!北地仕子是觉得别扭的。
包主簿道:“那你们还不打起精神来?做事不如一个丫头,还能说嘴?大人是要能做事的人。”
包侄子说:“陈大人回来了,要是他能代了这一位就合适了。”
包主簿道:“乱说什么?”
一行人边说边走,越走越远,祝青君按着刀柄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
她缓步到了祝缨的书房外面,对守门的随从说:“我来回安置新人的事儿。”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她的声音:“青君么?进来吧。”
祝青君进了书房,先把炭盆给拨一拨,让炭烧得旺一些,然后说:“都安顿下来了,男女分开,他们的官话说得还不好,先不叫他们领太难的差使,在行辕里帮着做些事,过两天熟些了,再请示。”
祝缨道:“好。你每天回来得都晚,是遇着有人刁难了么?”
祝青君笑笑:“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见着我年纪小,总要多问两遍才肯信。”
祝缨看一看她,道:“唔。什么时候觉得吃力了,回来告诉我。”
“是。”
…………
祝青君回去之后,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又往头一天去过的只有一个雏型村庄去。这里离行辕很远,开荒么,得荒。老兵们虽然是老弱病残,修个房之类还干得来。
祝青君这里统计了他们的籍贯,有无家口之类,统一汇总,到时候一块儿把他们的家人捎过来。
今天结束得稍早些,祝青君回城的时候天还明着。她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先回吧,我再逛逛。”
众人以为她年轻姑娘爱逛街,都点头离开,祝青君也跳下马来,牵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
行辕所在治安极好,小偷都比别处少。她信步而行,偶遇到一对母女正抱头痛哭,一旁一个妇人道:“你们哭得也够了,再哭,主人家就不要了。”
祝青君心头一动,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妇人见她模样也周正,还牵马,衣服也没补丁,还佩着几样饰物。也耐性地说:“已经是主人家的人了,又不舍得。常有的事儿。在家要饿死,到了主人家,还有一口吃的,拿了这身价,家里也能吃上饭了,对彼此都好。”
祝青君沉声道:“怎么会还有饿死人的事呢?不是减了赋税?”
妇人道:“对啊,减了,可她家遇着事儿了。怎么熬得到秋天呢?秋天收成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
看到家贫不得已而卖儿卖女以为给一个身价就能救全家,这是不对的。因为被卖的这个人,她自己也是要吃饭的。这一份钱,够全家多久的呢?
祝青君问道:“她身价多少?”
正在哭的母女俩都看了过来,一时有些迟疑。祝青君看那个母亲,面相不太像是北地人,像,但不多。女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依稀有点母亲的影,面目普通,没疤没记号。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般的市价也就几贯。祝青君摸了摸身上,钱没带够。她反手把辫子从脑后捋到了身前,不错,发梢上头系着几颗小金珠子。
祝青君先问:“借问哪位是买家?”
路旁铺子里的一对老夫妇说:“既哭成这样,小娘子又有心,我们便不要她了。”
祝青君对他们道了一声谢,把金珠子解下来,对那个母亲道:“先拿着这个,撑到秋天吧。”
秋天有了收成,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她又给了牙婆一把钱,权作赔偿。
那母亲拉着女儿对她叩头,祝青群将二人扶了起来,带她们离开围观者的视线,寻了个小茶铺子坐下,要了些吃喝。
那母亲口音有一点怪,话倒说得清楚,一个劲的道谢。
祝青君一直看着这个母亲,问道:“她父亲呢?”
“上个月,刚走了。”
祝青君看这母女俩都没有戴孝,那母亲说:“送到主人家里,怎么好戴着孝呢?”
祝青君感叹了一回,与她们聊一聊,又问了一些事,才知道这母亲竟是个胡人。
“不打仗的时候,处得都还好,哪知道养下孩子还没长大,就开始打了……”
这女子在胡地也是种地的,收成不好、养不活,一番波折嫁到了北地。丈夫家也有几亩薄田,日子比在胡地要强些。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胡地很苦么?”
“苦,”这女子说,“租子要交五成。自己种的东西贱,外头要买些东西又贵且买不到。”
祝青君与她聊了许多。
在北地,朝廷定的赋税在账面上是不高的,但是东加西加,最后能收到一半。可胡地更狠,人家账面上就收你五成,再东加西加,产量还没有北地的高。丰收的时候日子都紧巴巴的,一旦有灾,是真的要饿死人。
不想饿死,就去卖身当奴隶。胡人里的奴隶也比北地的奴婢过得惨。朝廷法度,主杀奴还得问个罪,虽然有许多脱罪的方法,但是也说这是不对的。胡地主人随便打杀奴隶,不用负任何刑责,赔点钱了事。比当年“獠人”对奴隶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不太流行拿奴隶放血祭天罢了。
但是呢,普通人种田,日子又比放牧强点儿。
胡人牧牛羊,但也不是谁都能顿顿吃烤全羊的,就像农夫种田,但能吃得上山珍海味的绝不是农夫本人。
所以北地苦,胡地只有更苦。
自己守着一群羊,躺草地上晒太阳,不用干活羊就自己长出肉来了,想走了就到处跑,自由自在?不存在的。
会有风雪,牲畜也会有疾病,一不小心就都死了。要到处地跑,人来回奔波也更容易生病。
所以这个女子嫁到北地倒也安心,儿子夭折了之后又生了个女儿,虽然北地有灾,但女子觉得比在胡地还要强一点。
不幸丈夫发病死了,她一个寡妇,还是胡女,才犯边的异族是她的族人,她还带着一个女儿,日子眼看是过不下去了。
祝青君问道:“她叫什么?”
“小凤。”
祝青君点了点头,又问了女子的名字,打算带她们立个女户。寡母、孤女,北地再民风淳朴,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她打算帮一帮。
她给母女二人找了个客栈住了一晚,次日,带着她们去办了户籍,特意从顾同那里借了人,给母女二人送回家去。
顾同忙得满头包,没细问就答应了。
祝青君将事办安,觑着一个祝缨得闲的时间,又到了书房外面。
……——
祝缨正在翻看从项渔那里收缴来的京城小画书,将书一合,放到了桌上。
祝青君鼓起勇气,道:“大人,我……嗯,我想,求一个差使。”
“哦?手上的不想做了?”
祝青君摇了摇头:“我会做完了,等到种子播下去,我想领押运粮草,又或者到边城探路的差使。”
祝缨道:“原因。”
祝青君道:“我现在领的差使不是不好,要是在梧州,会更顺利。现在,他们心里拧着劲儿。我……我认得路,在路上走着更自在些。”
“就这?”
祝青君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片坦然:“我在您身边的这些人里是特殊的。别人的出现都有缘由,唯我没有。别人身上都有官衔,我没有。譬如卓郎君,出身没得说,正经读书出来的官员。譬如阿喆,虽然是个女子,却是将来的头人。
他们名正言顺。只有我,女孩子、奴隶出身,因缘际会才得见识这一片天地。做个仆人又或者跑个腿还没人说什么,叫我如苏喆她们一般领着官方的差使安排人,便会引起种种的质疑。
便是做得好了,也……不过如此。阿喆他们,做得好了,能顺着领更大的差使。我,哪怕做好了,您以后更不好安排好。”
祝青君深吸一口气:“与大营相关的就不一样了!老天要收回一个人的命的时候,不会管是男是女、是高贵还是卑贱。杀人的时候,一刀子进去,该死就是死。
我想做官!就像老师、像江娘子她们一样!我想从最明白的、最清楚搏命的事儿干起!郑侯大营的兵们是冲杀在前的,我就未必没有机会了。”
祝缨道:“唔,不错,不过不能你自己一个人,把行辕里的娘子们聚起来吧。都不是什么娇娘子。官职,我现在且给不了你,你以行辕的名义去办差,听我的令,不许擅自行动。有功我便为你表功。”
祝青君身体僵硬,目光却很激动。她一直知道祝缨是纵容她们的,甚至在帮她们。她才大起胆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是能够得到首肯,还是让她觉得惊喜。
“大人!”
祝缨点了点头,道:“没有谁是应该卑贱的。去吧,把手上的活干好,与项渔办个交割。”
“是!”
……——
祝青君变得愈发忙碌了起来,她与项渔两个将负责的村子跑了个遍,又接了部分老兵的家眷——还有一部分是没有妻儿的。又督造住所,起了个头之后,将事务都移交给了项渔。
便在此时,郑侯那里移文过来给祝缨,胡兵有异动,他又调了人马往边境上前移了三十里,要将粮草续上。
祝缨便派祝青君押送粮草,往北境而去。
祝青君带着几十名女子押队,路上不免被人指指点点,她也不在意。除了这些姐妹,押运队伍里的人手都是她挑选过的,皆是她安置的老兵,都是认识的人。
祝青君启程之后,朝廷又派了人过来给祝缨宣旨。
这一回来的是余清泉,一路风尘仆仆,见面之后便对祝缨道:“恭喜。”
祝缨道:“夸我呢?”
余清泉笑道:“当然。有旨!”
行辕忙准备了起来,余清泉一脸正经地宣了旨——政事堂加祝缨为营田使。
祝缨接了旨意,与余清泉坐上叙话,祝缨又恭喜了余清泉。他如今不做御史了,资历熬够,被安排到了吏部。
余清泉道:“原本陛下、政事堂都担心北地乱相蔓延,不想您将事情办得如此漂亮。王相公说,办这些事情,还得是您!临行前见了窦尚书一面,他还夸您呢,说,原本很烦与那群丘八磨牙。有您在,方便多了。”
“他不骂我就不错了,他可没少为难我。”
余清泉笑道:“您也为难他的呀,扯平了。”
祝缨道:“那请告诉他,就算开荒了,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能见效的,怎么也得过个五年十年的。现在天时不太好,得让百姓缓过来,事情才能长久。”
余清泉道:“好。”
祝缨叹了口气:“本来是顺手干的事儿,做亦可、不做亦可。如今再加一职,竟成非办不可了。”
余清泉有点羡慕地说:“我看您乐在其中。”
“迫不得已。要我安抚,怎么安抚?郑侯那里又裁汰下这许多的军士。没吃没喝的不行。窦尚书抠门得要命,让他一直拨钱粮来养流民,他非吃了我不可!没办法,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那也得能想出办法来呀。”余清泉说。
“别净夸我了,京中可还好?”
余清泉道:“还好。郑侯北上,郑相公也消停不少。眼下还算太平,京城也还宁静。北地控住了,恐怕不蔓延,就一切都好。”
祝缨点了点头,道:“既要做事,便要任人。我将屯田诸事理一理,劳你稍等两日,为我将奏本捎回。”
“好。”
荆氏
整个行辕都很高兴。
祝缨管的事越多、权柄越重,跟随她的大家就越好。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庆祝,厨下加菜,人人都整理仪容。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准备礼物了。
祝缨写了半天的奏本出来,他们已经将席面准备好了。
今年的主宾当然是余清泉,他比祝缨差着好几级,但又是“天使”,因而与王刺史一左一右坐在了祝缨的两边。王刺史举杯为贺,祝缨也微笑点头。
王刺史见她从不大喜大悲,心下感慨:这养气功夫,多少人一辈子都不能够有呢。
再将目光往下面一扫,只见南人北人、男人女人交错落座,竟有了一丝诡异的和谐。
此番大战之后,朝中怕不是要再多一位新贵了。
王刺史又看看陈放,再看看顾同,再过个几年,这些人便能成为中坚,祝缨的势力也就差不多成了。虽然还嫌仓促,但是只要祝缨不早亡,恩同父子如臂使指。
正感慨间,余清泉又向祝缨道贺。
祝缨道:“是我多事,不想陛下竟又委以重任,实在惭愧。”
余清泉道:“朝中正缺像您这样的人呢。”
众人又是一番恭维,余清泉也看到了苏喆、祝青君、项安等人。这其中祝青君、项安都是没有官职的,余清泉也没有提出异议。
待到宴散,祝缨去到余清泉的客房。余清泉已经换了一身便服,见到她来忙让了座。祝缨坐下之后拿出奏本,来交给余清泉。
余清泉扫了一眼封面上还很新的墨迹,道:“这么快就拟好了稿子,您果然是精明强干!”将奏本郑重地收好。
祝缨道:“尽我所能罢了。”
余清泉又道了一声辛苦,继而说道:“您席间还有女子,观其情状也是领职事的么?还如梧州一般?”
祝缨道:“是啊,让她们领一领妇人搭把手。”
余清泉神色凝重地问:“北地征发,已经要动用妇女了吗?这场仗竟消耗至此了么……”
祝缨摆了摆手:“还不到力竭之时。你多任任地方就知道了,说是征发抽丁,看着都是抽的男丁,实则平日里也会征发妇人的。北地用些当地妇女,比从外地再征丁过来强。旁的不说,一路过来的损耗就吃累不起。”
余清泉点了点头,感叹道:“这场仗能利落地打完就好了。据您看,前线怎么样?如今的官军又是如何的呢?”
他们都是文人出身,指点江山也是意气风发,吃了几次亏之后也吸取了教训。
祝缨却不打算同余清泉交这个底,余清泉能做主吗?
不能!
那她跟余清泉废什么话?该说的都跟王云鹤说完了。
祝缨道:“经郑侯整顿之后,好得多了。”
余清泉小声嘀咕:“相公早说要改兵制,他们推三阻四,以致弄成如今的局面。还累得您千里奔波。早改了,忠武军多操练些时日,必不致有如今的情状。几场仗下来,必有人借机销旧账。”
祝缨笑笑:“眼下先把胡人挡回去是正经。”
余清泉又嘀咕了几声,抱怨着这些将军的旧事,说得都对,譬如冷平辉,之前那仗打得像傻子一样。又譬如他们私底下不知道侵吞了多少粮饷。
祝缨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说一句:“好在已经换了人了。”
余清泉最不满的是这些人对王云鹤的攻击:“只可怜了相公……”
祝缨道:“王相公如何了?”
余清泉摇了摇头,低声道:“相公突然改了路子,说,与其与他们胶着,不如一地一地地做好。眼下正在经营扬州。”
祝缨微愕,旋即道:“他放得下身段。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
“一位相公,亲自过问一州的事务。我们看着心里也难过,只恨自己无能。”说着,把眼睛定定地看着祝缨。
余清泉与冼敬等人数次议及祝缨,恨不能其为己方所用。祝缨能干是真能干,平日里也对王云鹤颇为亲近回护,行事也还算正直,却总不肯明白无误地站在王云鹤这一边。
虽然理解郑熹对祝缨有提携之恩,但是君子小人之争,哪能不清晰明白呢?
祝缨依旧不接这个话,就算站在她眼前说这个话的是王云鹤,她也不会就点头答应了。
她缓缓地说:“豺狼当道,残民以逞,我辈当努力。”
余清泉有点振奋,道:“正是!不知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世情如此,只怕孤掌难鸣,不如结二三同道,上报天子、下安黎民。”
祝缨道:“我没正经读过书,说道理总也不做说,做文章也是不会做的。只凭自己的良心办事就是了。”
余清泉道:“是极。唉,如今有良心的人也是不少的。”
祝缨点了点头。
余清泉便又说到了冼敬:“现为詹事,深得东宫信重。翌日……”
祝缨抬手掩住了耳朵。
余清泉心头一震,他定了定神,忽然落下了泪来:“相公的头发,全白了!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他要做的事,难道只是为了他自己么?这天下,再不澄清,就真的要沦入末法了。”
祝缨放下了手,冷静地问道:“你对我说这些,想要我做什么呢?”
“您便是不肯相助,也请不要阻拦。我们,是必要追随相公的!”
祝缨道:“我拦过你们什么?”
余清泉哽咽难抑,道:“还请对至诚君子、网开一面。”
祝缨道:“我只办违法之人。天下这些人,屋顶掀开了,拿着尺子一量,没有完人,我也不会要每个人都做圣人。别做得过份,我都能容忍。”
余清泉知道,想让祝缨明确表态是不可能了,但是只要她不用力针对,那倒是能松一大口气。
他郑重地一揖:“我为天下苍生,谢过大人了。”
祝缨道:“我与苍生,不用别人横在中间。”
余清泉脸上挂着泪,呆呆地抬头:“您?”
祝缨道:“你们,如果少一点把苍生挂在嘴边,多干一点实事,王相公也不至于这么累。若从你我初见开始,你便习研庶务,他也能轻松一些。”
余清泉道:“彼时是有打算的,后来竟耽误了。今时今日,如今如何走得开?”
祝缨摇了摇头:“言尽于此。”
说完,也不管那个奏本,点一点头,迈步走了。
留下余清泉立在原地一抹脸,急急地将祝缨的奏本拿起来看了一下。条理清晰,凭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好。这样一份奏本送上去,陛下、政事堂必是满意的。看看这手笔,竟有些王云鹤的风范。
明明气质很合,如何竟终不能相融呢?!难道是祝缨想自行其事以显其能?这……
余清泉恨得直捶桌子。
还得把奏本给收好了,原模原样地给送上去。
…………
祝缨不管余清泉怎么想,待余清泉一如往昔,好好地招待,再好模好样给人送走。
再回行辕,派人盯着输粮、开荒事宜,自己也不时裹件青衫就下去看看。
这一日,她才从外面回来,就听到祝文说:“大人,顾郎君来了。”
祝缨点点头,心道:正是春耕的时候,他来做什么?是春耕遇到了难处,找我要耕牛来了,还是与官军起了摩擦,找我协调来了?
抬步走进去,顾同正在堂上等着,猛一见她一身青衫,有些恍惚:老师看着还挺年轻哩!
祝缨道:“发什么愣呢?”
顾同忙说:“老师,是有这么一件事儿。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一天,我正在田里呢,有人找到了我……”
当时,顾同正在两个老农吵架,他们是老兵的家眷,辛苦来投奔儿子,一看有地,虽然是要开荒,但是借牲口给农具的,也都不挑剔。
起初千恩万谢要供长生牌位,没两天就起了争执。原籍的气候与北地不同,彼此对何时耕种产生了分歧。
老兵原籍正是中原腹地,皇历就是照着这个地方的气候编的,当然合适。北地寒冷,日子不对,得往后推。老农坚持看皇历用以前的习惯,顾同坚持北地经验得往后挪挪。
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衙役来找顾同:“大人,衙门里来了客人,挑着两担子礼物。”
顾同还以为是哪位老乡来感谢他,装半筐谷子干菜、捆两只鸡鸭挑了来送给他。
到了一看,两担子里装的是金银细软,打头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绸衫、腰束革带,极有礼貌地口称:“拜见世叔。”
然后递上了一张名帖,来人自称姓荆,是南平县人,父亲名叫荆纲,与顾家同是梧州人。荆纲一直在外为官,现在听说了同乡顾同在北地,特意派了儿子过来拜见。
顾同知道荆纲是谁,荆家当初可被祝缨收拾过一回,后来倒是老实了。但是顾同与荆纲是没有很深的交情的,来找他干嘛?
他接过了名帖,一看果然是他知道的那个荆纲,名帖还附了礼单。顾同道:“远道而来,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荆鹏又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了过去:“家父的意思,都在信里了。”
顾同一面让荆纲坐了,一面拆信,口里寒暄两句路上辛苦。
荆鹏道:“家父任上离北地不远,一路还算顺畅。”
顾同扫了两页,心里有数了,荆纲这是请他代向祝缨讨情,想到祝缨手下做事。
顾同算了算荆纲的年纪,又回忆一下荆纲这帖子上的头衔,就猜荆纲是不想一直被埋没,这是找上进门路来了。
顾同将帖子收了,信重新折好,问荆鹏住在哪里,安排他住下,又要给荆鹏接风。素未谋面的叔侄二人推杯换盏间,顾同也问明了荆纲的情况。
从六升五是很不容易的,哪怕是进士科,没个后台也是很难的,一般人就是熬。自己虽没升到五品,但是老师把自己从县令又变成了个司马,头上还没知府的那种,明显人一看就知道是五品在望了。一切,都拜老师所赐。
但凡相关的人有点脑子,都会考虑一下这条路。
荆纲是个明白人,这个顾同知道。
不过他吃不准祝缨的想法,祝缨一直以来更喜欢用一些年轻人,从头开始教。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年轻人还没有沾染上一些奇怪的习惯,好定型。
顾同稍一思索,还是决定为荆纲递这一回话。
…………
“所以你就来了?”祝缨问。
顾同有点忐忑,仍是解释道:“荆纲也不算庸材,您现在又多兼了一个营田使,正是用人的时候。眼下朝里,王、郑之间是因战事休战,又不是不再闹了,您手底下调个人来,万一是哪一方的,到时候公器私用,把正经事拿来党争。误您的事儿。”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偷偷看一看祝缨,见她好像没有生气,又提高了一点声音继续说:“王相公是君子,可手下也有歪瓜劣枣呢!郑相公那儿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对您好,也不是就不对别人使坏了。不如弄个服您的人来。别的不敢说,用荆家比用生人要强啊。”
祝缨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顾同笑了,傻乎乎的,仿佛十年前:“您答应了?”
祝缨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不得与吏部协商么?”
顾同小心地道:“北地,还是有缺的嘛……”
祝缨隔阵子就踢几个官员进囚车,空缺是确实有的。王、郑两派的人都老实了不少,这几个月倒是单纯地为自己犯法的官员被她抓了几个。
祝缨道:“他的名帖呢?”
顾同忙从袖子里抽出帖子来:“在这里。还有一封信。”
祝缨拿了一瞧,问道:“荆鹏呢?”
“安排在驿馆里了,我这就把他叫过来。”
荆鹏的个头比荆纲高,长得只有三分像荆纲,更多的是像他的母亲。见人都带一点笑,见了祝缨也是纳头便拜。
祝缨把他扶起来,道:“你有些像你父亲。”
荆鹏道:“晚生比父亲还差得远,以后会更加努力的。”
祝缨问荆纲的身体之类,荆鹏都说好。祝缨问道:“你五叔怎么样了?”
荆鹏道:“回乡侍奉阿翁了。”
祝缨道:“他要能安下心来,你们家才能省心。”
荆鹏只好陪个笑,荆五才到他家的时候,是行动间就能闯祸的一个主儿,父母为了这个弟弟没少费心。后来总算打好了一些。
荆鹏奉上了礼单,道:“家父家母常常感念大人,当年若非大人,家里的好些事儿还弄不明白。任由放纵,必成大祸。听说您到了北地,家父只恨不能亲自来拜见,特特命晚生前来,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祝缨示意一旁的祝文收下,道:“你父亲远离家乡,情境如何?”
荆鹏偷看了顾同一眼,忙说:“家父言道,昔年学着您的行事,学到了不少。若能到您门下效力,蒙您指点,才是了却平生心愿。”
祝缨道:“大理寺可没有现成能放下他的位子啦,我又能在北地呆多久?”
“纵有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祝缨道:“你的父母把你教得很好啊,他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且住下,休息几日,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再回去。”
荆鹏忙道:“一路行来,已是见识了不少。晚生总算明白为何家祖家父提起您来总是钦佩了。”
祝缨点了点头。
顾同见状,将荆鹏又带了出去。两人出了行辕,荆鹏才问:“世叔,您看大人的意思是?”
顾同道:“你这么聪明,何必问我?我只问你,你父亲能踏实做事么?”
荆鹏道:“世叔何出此言?家父一生勤勉奉公,恪尽职守。”
顾同道:“那便好,你今日且住下,我去问过老师,给你一个答复。”
“多谢世叔。”
顾同目送他离开,又折返去见祝缨。
祝缨道:“你没有正事好干了?”
顾同道:“就走就走!那这个?”
祝缨道:“我调他来。”
“哎!”
…………
祝缨的决定做得很快,第二天,荆鹏与顾同前来辞行,便得到了祝缨肯定的答复:“回去告诉你父亲,他的意思我知道了,让他静候佳音——手上的事要结得漂亮,带着尾巴过来可不行。”
荆鹏应忙道:“是!”
顾同又特意送他出门,荆鹏十分恭敬地说:“世叔留步,只盼不日再相见。”
顾同道:“那我可等你父亲来了。”
荆鹏高兴地与他告辞,一旁项安又带人追了出来:“小郎君且慢,大人给您备了一份盘缠。”
祝缨只是顺口一说,东西还是项安给安排的,荆鹏心道:怪道阿翁说这位大人是位周到的人。
他看项安的面貌不像本地人,倒有点自家原籍的风范,对项安也口称娘子:“娘子也是南方人么?”
项安道:“咱们都是大人从梧州带来的。”
荆鹏又好生对她一揖,笑道:“家父见到家乡人必会很开心的。”
两个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引得往来的人往这边看,顾同将二人往一边一拉,道:“别挡着他们的路了。”
于是荆鹏接了东西告辞,项安也转身回去——她还有事要忙。
顾同也转身,然后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干嘛呢?”
卓珏跟个鬼似的就站在他背后,他一转身,差点撞到卓珏身上。
卓珏看向荆鹏的方向,低声问道:“大人,听说是南边来人了,就是刚才那一位?看着眼生哩。”
顾同道:“南边的人那么多,你才认识几个?不过他的父亲倒也是个能人呢,不要因为跟在老师身边就瞧别人不起。他父亲荆纲,可是在南平县考出来的进士科。”
卓珏轻声道:“可也蹉跎至此。”
顾同也是一番感慨,又问卓珏近来如何,卓珏道:“每每观摩大人行事,获益匪浅。”
顾同道:“这就对了!老师总是说,便是想耍心眼儿,也要手上功夫过硬。”
卓珏也十分赞同。
两人正说话时,却见一骑飞奔而来,顾同皱眉道:“要死!在城内纵马!”
等马近了,他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了——这人穿着号衣,是个兵士,这般疾驰怕是有紧急军情。
顾同与卓珏对望一眼,忙跑进行辕,想蹭着听一听出了什么事儿。
两人站在门外,却听那位兵士说:“……没成想胡人劫粮道……祝小娘子……殿后……失踪……”
是说祝青君?顾心头一惊,却听里面祝缨的声音:“已经开战了吗?”
“还、还没有,不、不知道。”
偶然
祝缨看了看这个兵士,年纪不大,一头一脸的汗,须着脖子流进衣领里,说话微微带着喘。
祝缨示意一旁新来的随从给他一盏茶,随从实在,倒了个大杯子给他倒了一大杯凉茶。
兵士接了杯子,喉咙咕噜了几下茶就没了。
随从又给他倒了一杯,兵士接了又是一饮而尽,到第三杯时,他喝完了就把杯子握在手里了。
祝缨问道:“其他人呢?”
“阵亡了两个,伤了五个,都接进城里了,有郎中,伤也看着了。”
“搜过了吗?”
“是,境内都搜过了,找到了她的马,马的周围并不曾见着尸身。”士兵说到“尸身”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祝缨的脸色。
祝缨问道:“姚景夏还说什么了吗?”
兵士摇了摇头:“姚校尉只叫我来报给大人知道。”
祝缨又问:“是他命你来的,没有别的人下令?”
“是。旁人还不知道呢。我们校尉请大人做个决断,说……人丢了时间越短越好找。再过两天,他就无能为力了。没、没有为一个人倒叫许多人冒险的道理,还请大人体谅。”
祝缨命人带他下去休息,兵士一礼,大步转了出去,顾同与卓珏站在门框边目送他离去。
祝缨从门框里看到了半个脑袋,道:“都干什么呢?”
顾同拉着卓珏闪了进来:“老师,这是……”
祝缨道:“你们的事都干完了?”
顾同跳正了,道:“学生来向老师告辞,这就回去。府里春耕也差不多了,但要收尾,再来又临近边境,还得凑些青壮守境。”
“去吧。以后想听什么,别偷偷摸摸的。”
顾同头皮一紧:“是。”
他匆匆一礼,小心地离开。卓珏也跟着他一同离开了屋子,离开前,两人都特别留意了一下祝缨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如常,不像是担心的样子,一时也弄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看祝青君的。
顾同很快离开州城,卓珏则暂时留在行辕,他手上的事务已经告一段落了,可以有三天的休息。但在三天里并不见祝缨派人去寻找祝青君,又或者宣布祝青君失踪的消息。这与祝缨平素护短的性格极不相符,卓珏也猜不出来是为什么。
第二天,报信的兵士就回去了,当时卓珏不在跟前,并不知道祝缨让兵士捎了句话给姚景夏:“不要声张、尽力而为、军令第一。”
兵士前脚离开了行辕,祝缨后腿就给郑侯那里发了一封公文,询问前线是否有变动?需要她如何配合。次日,她就收到了郑侯的回函:先准备着,边城发生的事我知道了,胡人这次行动与以往不同,可能要有大动作了。
祝缨接到回信,忙碌起来,公文不断地往外发,身边的人有人招回、有人派出。卓珏三天的休息也提前结束了,他又开始了新的忙碌,一忙,就把祝青君的事给忘了。
另一面,苏喆却发现了不对。
苏喆与祝青君这几年渐渐熟悉,有些朋友的味道。她觉得祝青君脑子不笨,彼此说话都能接得上。祝青君请命押运粮草的事儿苏喆也知道,她没拦。她也有事要忙,等到缓一口气的时候,才惊觉祝青君有好些日子不见了。
苏喆找到了项安,问道:“三娘,你见过青君没有?”
项安道:“她不是运粮去了?”
“那也该回来了呀!”
项安道:“莫急,我算着这几天也该回来了。”
苏喆又等了两天,与祝青君同行的人都回来了,祝青君却没回来。来的人还少了几个,她们都是祝缨的随从,因而得以进入行辕。同行的其他人都在别处营地驻扎了,她们在腰间系白布,头上扎着白头绳,苏喆的脸顿时煞白。
她快步上前,指着她们背着的骨灰坛问道:“这……是谁?”
姑娘们眼圈儿也红了,一张口,话没出来泪先下来。苏喆整个人都麻了,站着摇摇晃晃地问:“青君……”
“没、没找到。”
“诶?!”苏喆又醒了,“进来说话,什么叫没找到?算了,我与你们去见阿翁!”
一行人到了祝缨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当先一人哭道:“大人!”
祝缨道:“回来了,你们就安全了,慢慢说。”
为首的一个姑娘是祝缨从别业带回来的随从之一,口齿伶俐,虽哽咽,也说明白了情况。
“咱们押粮一路顺利,眼见再有三十里就要到了,突然斜地里冲出几十胡骑……”
胡骑一阵呐喊冲杀,直奔她们的粮车而来,祝青君当时下令,自己与护粮队截击胡骑,其他人押着粮草先撤,又派人向姚景夏处求援。
她留下了一些粮车,推到前面以阻拦对方,自己人躲在后面放箭。但是随行的民伕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卒,慌乱间也有吓得动弹不得的,也有跑的,剩下些还能听令的紧张起来动作也不那么迅捷。
押运粮草队伍笨重而庞大,行动也不便,眼见胡骑就要冲过来了。亏得她们带了弓、弩等,一顿乱射,勉强稳住阵脚。
胡骑却不气馁,又绕了个圈子从侧后要来攻击她们,这让她们疲于奔命。
祝青君冲在最前,与他们对射。对面却狡猾得很,一面放箭,一面又放起火来——他们竟劫掳不成,竟要放火烧毁粮草!
双方一番纠缠,也让他们点着了几辆大车,烟焰冒出,又吓得一些民伕逃走。
亏得那边姚景夏等人算着差不多粮草该到了,留意这个方向,一见有烟焰,便率队来接应。
当时又是烟又是火又是人的,等安静下来才发现粮草被火一烧,损失了四分之一,己方伤亡数人,祝青君还不见了!
伤的人现在还不好移动,就近养伤了,她们带了亡者的骨灰回来安葬。
姑娘带着哭腔道:“大人,您快救救青君吧!”
祝缨道:“知道了,你们先去休息。三娘,走了的人好好安置。民伕有伤亡么?要给抚恤。”
项安忙说:“是。”
苏喆急道:“那我带人去找青君吧!”
祝缨道:“你事干完了?”
苏喆道:“可是青君……”
林风大步走了过来,行辕里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引人注目的,他也凑了过来,听了一阵,道:“义父,我去吧。”
苏喆看了一眼林风,道:“还是我去。”
林风对她说:“你不能去,你阿妈怎么办?”
“关我阿妈什么事……”苏喆突然顿住了。
祝缨道:“都争吵什么?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又要怎么找?我已经让姚景夏留意了。大张旗鼓,是生怕胡人不知道你重视她?好去找她?她也算有勇有谋,是个负责的人,遇事必有交待。除非死了,或者遇到了一些事情。没有找到尸身,大概是没死。把家守好,等她回来。”
苏喆与林风见她镇定,也都定了神儿,道:“是。”
祝缨也猜不到祝青君现在怎么样了,她说着祝青君可能还在,但也做好了人已经没了的心理准备。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姚景夏搜了一遍,没见着人,一个大活人应该是自己走了的。
那去哪儿了?
……——
祝青君伏在草丛里,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出门时穿的那一套了,头上也扣了一顶草原男子常戴的毛毡帽子。
她领这差使有一阵子了,运粮遇袭还是头一遭。她当时有点紧张却不慌乱,也做好了有损失的准备。火起的时候,她只想着一会儿交割的时候会再麻烦一些。
她并没计划要“失踪”。
她是押运粮草的,虽然有一颗上阵杀敌博功名的心,本职是什么、该先干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这次粮草受损,她得赶紧返回汇报,请求再补发一些过来。
直到她看到对面胡骑里一个年轻男子的装饰。
无论何处人、无论其习俗如何,总是贵人衣饰更繁复而贵重,穷人更简陋。即使是同样的通用的饰物,譬如中原习惯的发簪,有荆钗也有金钗。对面这个男子,就是个金钗。
祝青君本能地觉得不对。
到北地有些时日了,行辕也尽力去了解胡人了,对面男子的妆束如果是真的,必是条大鱼。眼见己方援军带起漫天尘土,对方要跑,祝青君拉过一个姑娘:“一会儿告诉姚校尉,我去追一条大鱼了。”
她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她对草原上的追踪并不熟悉,如果是山林,她就会轻松许多。又不能跟得太远,那样容易跟丢。
一直跟着他们到了天黑,看着他们升起了篝火,她只好摸摸腰间的水囊,喝一口冷水。时已入夏,祝青君忍耐着长草内的蚊虫,也不敢睡实了,更不敢让自己的马靠得太近。
她学了一点胡语,但是听不懂太复杂的对话,夜风隐隐送过来一些破碎的词。祝青君努力分辨出了一些:相国、功劳、南下……
原来,大鱼竟还是个“王子”!是胡主的儿子吗?
祝青君有些兴奋。
再接下来,他们就说些奴隶、牛羊、姑娘之类的了,都是家常话,且越说越快,祝青君就听不分明了。
这样的处境太磨人,没有马,她连行动都困难,更不要提追踪了。她只好悄悄牵着马离得远一些。反正有火光,不会追丢人。
次日,带着她的衣服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从马背上取了件朴素的罩袍换上,她继续跟踪。
如是三天,她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饥饿。
小时候经常挨饿,但自从遇到了祝缨,她就没再饿过。因为是运粮,她身上就没带什么干粮,只顺手装了一顿饭的量。现在她身上仅有的几块干饼已经吃完了,水囊也空了。
便在此时,她听到了远方轰隆隆的马蹄声!
祝青君脸色一变!
她不曾见过千军万马活动起来的样子,她见的都是大军呆大营里,但这气势,人一定不会少的!
祝青君停住了,她离他们更远了一些。对着他们,竖起手掌,量了一量,以对面人铺开的面积来算,得有个几百人。
她潜伏起来,不敢动,直等到晚上,又有一部人马过来与他们会合。祝青君又饿了一晚,期间,复有两部分人马过来会合,加起来仿佛有千人。他们聚合之后,次日一早又前行,不想却到了一处土城。土城外一处大营。
祝青君又立起手掌,估算了一下,土城的大小、营盘的面积。然后掉头狂奔回来!
……——
回程比追踪的时候轻松一些,祝青君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也能让马歇一歇了。草原上没有很明显的路,她不敢放马狂奔,一旦马跑得太欢了,不小心折了腿,她就只能靠自己的腿走了。
途中,她努力寻找一些食物,草原的环境她比较陌生,没有野羊野兔跑到她的面前。而自从双方开战,商路也不通了,很难遇到路过的商人向他们购买补给。
终于射中了一只鸟,却是肉柴而骨多,勉强烤了垫了垫肚子。
回程她又跑了数日,直接找到了姚景夏,彼时,运粮队已经回去了。她将所知报与姚景夏,姚景夏犹不肯信:“你看得准?还回得来?”
祝青君道:“那你给我换一匹马,我报与大人去。”
姚景夏道:“不是我疑你,你擅自往北边去,又好好地回来……”
怎么看怎么可疑不是?
任务让你押粮,你没交割就玩失踪,回来说你追踪一个什么王子去了?
祝青君道:“我让小音告诉过你了!”
姚景夏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小音!”
祝青君与他讲道理:“那我也是归我们大人管的,不归你管。”
姚景夏才勉强说:“你等着。”
他把祝青君放到一处静室,自去寻了几个在养伤的姑娘。姑娘们不知道姚景夏的怀疑,一面高兴祝青君安全回来了,一面又想起小音,又哭了一场:“小音已经死了。”
小音就是不幸遇难的两个人之一,她被流矢所中,没有能够将祝青君的话带到。但姚景夏也不敢轻动祝青君,派人火速送信给祝缨。
次日,林风带着祝缨加盖了大印的文书就奔到了姚景夏的面前:“我奉命接青君回去。”
姚景夏与他办了交割,道:“非常时期,不得不慎重。”
林风笑道:“知道!这丫头也有不谨慎的地方。义父立等着要人,下回我再请你喝酒!”
“好!”
…………
两人碰了面,林风一看祝青君,脸上几个红色大包,吃惊地道:“你怎么又生病了?”
祝青君道:“蚊子咬的!大人呢?我有紧急的军情要报!”
林风道:“你哪来的军情?”
祝青君如此这般一说,林风有些羡慕地说:“哎,怎么好事都让你摊上了?”
“快走吧!就怕迟了来不及。”
自从开战,民间的接触就变得极少,双方派出的哨探也渐渐松懈,祝青君估算了一下距离,如果赶路的话,骑兵一路狂奔,两天就能再次兵临城下了!
“哦哦!对了,小妹那个丫头可想你了!吵着要来找你,被义父按下去了。哎,你换身衣服啊!”
“来不及了!”
两人一路狂奔,祝青君薅着林风,连夜赶路,第二天中午到了行辕。林风三顿饭没吃,眼都直了:“你慢点儿……”
行辕里一片欢腾,苏喆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听说祝青君回来了,提着裙子就跑了出来!
“青君!”
祝青君也咧出个笑来:“小妹!”
“你怎么这样了?”
“没事儿,我去向大人禀报些事情。”
“哦哦,来!”
祝缨已知道了她的消息,她这几天都没离开行辕,祝青君去而复返,她已有了猜测。
祝青君到她面前一拜,祝缨道:“回来了?”
祝青君仰起脸来:“是!”
“起来慢慢说,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出去。给她把衣服、饭食准备了。”接着,她又对胡师姐使眼色,胡师姐悄悄离开,反手把门带上,按着刀站在了门前。
祝青君道:“大人,我不是有意自作主张的,是因为……”
她将如何遇到胡骑,如何觉得对方头领样子不对,如何跟踪,如何小音阴差阳错过世之类都讲了。最后说:“大人,我发誓,我看得很真切!就是他们!他们的大营里我还看到了几种大旗……”
祝缨道:“过来,画下来。”
祝青君凭着记忆把旗子画了出来,祝缨一看,其中一个是累利阿吐的徽纹图案,另一个也是胡人里的大部族,最后一面是胡主的图腾旁边加了一个小花纹。
祝缨道:“你先去休息,明天一早,与我去见郑侯。”
“就怕来不及。”
祝缨道:“急不得。你去吧。”
“大人相信我?”
祝缨笑笑:“去休息。”
“是。”
祝青君离开之后,祝缨拿起一份郑侯的回函,上书:已派斥侯前去探查。
相信归相信,核实也是要核实的,否则如何说服郑侯?郑侯那里,也是有所准备的。只是……唉,边境的庄稼,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长到收获。
祝缨低头看着祝青君留在桌上的图腾,伸手点了点那个胡主的图腾,这一回,是胡主亲至么?
…………
还真不是!
是累利阿吐带着胡主的儿子前来“练习”的,此人可谓胡主的“太子”。
此时,“太子”坐在大座上,对坐在一旁位子上的“王子”说:“你这么勇敢吗?!”两人年纪相仿,志趣也颇一致。
累利阿吐咳嗽了一声,两人都冷静了下来。累利阿吐道:“军令命你如何行事?”
“探、探一探奚达部的行动。”
“你做了什么?”
“额……”
累利阿吐又对“太子”说:“他不能令行禁止,太子还要夸他,是说,以后所有的将领都可以不听号令的吗?”
又转过来说“王子”:“你带了多少人去?对方有多少人?你这次折了十三骑,也都是勇士!你要是陷在那里,要太子如何向你阿爸说?!”
这位“王子”不是胡主的儿子,却是个胡人大部落头领最聪明能干的儿子,有干劲、有决断,也有武力。
累利阿吐实不曾规划现在就大举进兵,这两个月,各部族有些异动。郑侯是个老狐狸,挑动了几个部族总是与累利阿吐作对,还悄悄地资助了这些“叛逆”。
累利阿吐与“太子”“王子”率兵此来,是“巡狩”的一部分,是要展示武力,弹压内部的。“王子”本来也是跟着“太子”、国相锻炼,试一试手段。
他在奚达部那里见到郑侯对奚达部的支持,一时兴起,往南深入更远,看到一群女人带队运粮,觉得是个好机会,一时手痒,动起手了。
以累利阿吐的想法,变革是需要一个身份足够的人祭旗,才能让人看到决心的。“王子”尊贵够了,但是“王子”的部族是极力支持胡主的,而这个“王子”不是可有可无的,是被他父亲视为继承人的。
拿他正了军法,对他的父亲不好交代。
累利阿吐道:“为了找你,派出五队人马近千骑,你倒好!”
两个年轻人互相悄悄做了个鬼脸,作认真听训状。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祝缨已经带着祝青君到了郑侯大营。
郑侯对着一张大大的地图说:“胡兵此来,比先前更有章法了,还知道断粮道,不可小觑!不能把战场引到家里来!要在他们的地盘上打!”
雪球
郑侯这里的地图比祝缨手上的要更加精细一些,上面有一些新增的标记,是大营斥侯这几天的成果。
自祝缨青君回到行辕,到今天也没有多少天,斥侯的效率高、累利阿吐离得也确实是近。
祝缨道:“补给不好弄。”
小冷将军道:“您又何必自谦呢?”
祝缨道:“并不是自谦,若是在北地,我倒能说个大话,一旦到了境外,不好说。”
小冷将军也皱起了眉头,这是个大问题。
郑侯看了一眼祝青君,又对祝缨说:“总不会比在境内打损失更大。”
祝缨想了一下,道:“种子刚种下,我只能勉强一试。”
郑侯笑道:“那就行了!”
大帐内的将校们也一片恭维之声,他们对祝缨不能说满意,祝缨对粮草把控得很严。但同样的,祝缨的供给从来都很实在。大战在即两下权衡,将校们还是决定与祝缨好好相处。
祝缨对郑侯道:“那我得知道如何进兵,何时何地、什么路线、多少人,不然补不上去。”
郑侯道:“这是自然。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粮草,我也会向朝廷上表的。”
祝缨道:“如今比起冬天来要强不少,冬衣不用准备了。”
两人一递一递地说话,祝青君与胡师姐一左一右站在祝缨身后,安安静静的像两根柱子。将校们踊跃发言之余,也有几个掩饰不住地看向郑侯——老爷子坐在一辆轮椅上,膝上盖着薄薄的锦被,身后是唐善。
郑侯似无所觉,依旧靠近了地图执鞭指指点点地安排:“小冷,从左突入。小叶,从右突入。联络奚达部……”
郑侯的办法也很简单,自己坐镇中军,再兵分两路去包抄,同时搅动反叛的部族、给他们撑腰。
郑侯道:“不要与他们纠缠,只管杀伤敌军。胡人无城池天险可守,人,就是他们的金城汤池!”
他的鞭梢在地图上划来划去,点着那一道山脉,山脉是天然的屏障,将内外隔绝。其中的隘口、平坦之地就是胡兵南下的天然通路了。想从别的地方过来,要么特别远,得绕。要么得爬山,而山上也修有防御的工事。
看着这个图,又或者到了实地就能明白,为什么千百年来,胡兵南下、南方抵御路线基本固定,都形成套路了。就算双方谁拳头更大。几乎没有什么技巧。
而这边朝廷官军北上,想要勒石记功,路线也是差不离。
祝缨起身,点了几个地方,说:“我在这里设转运仓,如何?”
她不懂军事,只能凭自己的直觉询问一下郑侯。郑侯倒看得高兴:“不错,如此一来,倒更便捷了。”
祝缨道:“转运仓一次不放太多,随用随补,纵有意外损失也不会太大。”
郑侯也表示了赞同。
接着是两路军的细节安排,说是细节,也没有特别的仔细。这时节行军交通与通讯不便,一旦分兵,想要精确的汇合是非常的难的。哪怕约好了时间,譬如“三日后午时”一同举事,保不齐哪一路路上掉沟里就耽误了。而遇到这种情况,必是来不及通知友军的。
郑侯的计划就比较模糊,而他自己坐镇中军,随时可以调整。当然,这个“随时”,也比较的随意,不那么及时。
就这么个计划,郑侯还是留祝缨讨论了足足三天。这一路从这里走,那一路从那里走,先期多少人、第二批多少人,先锋部队是随身带三天干粮还是五天、是骑兵还是步卒、辎重怎么续、替换的马匹怎么轮?
冷、叶二人是两路军的头子,在郑侯面前争得面红耳赤,冷将军要求他的先锋部队要一人双马,叶将军就要求同样的待遇,而且因为他的右路军据说比左路军途经之地要荒凉一点,他要求更多的人马。
祝缨的心里不断调整着补给的数目,又寻思着:回去得把和尚道士订一些了。打仗是一定会死人的,收尸得用棺材、用坛子。除此之外,就得做个法事。
三日之内,不断有斥侯回报,补充着讯息。
其中,又有奚达部来求援:“累利阿吐挟太子之势,搜刮部落,征了两百匹战马。”
郑侯的脸色严肃了起来,对冷、叶二人道:“不要争了,添兵!”
他给这二人的兵马又加了一些,仍旧是祝缨要负责补给。
祝青君一直默默地听着,觉得非常的奇怪,一次一点儿,不够人打的。堆多少上去都是送菜不是?如果是担心补给,也没见说补给困难不是?
习惯使然,她还是安静地站着,没有问出声,只等议完了事再请教祝缨。但是很快,郑侯与小冷将军就为她解惑了。
小冷将军见对面胡兵征战马,己方也要增兵,便向郑侯提出请求来:“那我也要与他一样数目的兵马!”
郑侯提着马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骂道:“你看看这里,你这里,给你三万人,你铺得开吗?!!!三万人摆开了是个什么样子,你没个数吗?就一万!到时候首尾不能相顾,你送菜呢?”
小冷将军是真没数,平素谁个没事儿指挥着万人以上耍着玩儿啊?
“那人也不能少啊!”小冷将军据理力争,“那不如给我三百人,去对胡兵三千,也打他们一个首尾不能相顾。”
郑侯指挥唐善推着他去追打小冷将军,场面难得活泼了一阵儿。祝缨也上前劝住了郑侯,问了些用兵的问题。郑侯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为什么?他们倒能把控得住局面呢!”
他指着帐内的将校,挨个儿数落。
祝缨与祝青君看着地图,对这运兵又多了一些了解。
待到方案定了,开始调集大军,郑侯才单留下祝缨说话。祝缨这才有机会问候一下郑侯的身体。
郑侯不以为意:“死不了!”
祝缨与他争了几句,劝他保重身体,郑侯道:“说正事。”
祝缨要做的是保证补给、征发百姓。郑侯道:“万一敌军势大,你要协助征发本地百姓为兵。”
祝缨心头微动:“本地?”
郑侯点一点头:“看来你也想到了。这是不得已。”
“是。”
…………
祝缨不得不担负起了一些责任。
她又把祝青君派了出去,这一次,她给了祝青君三百人,除了一队女兵,又配了些男兵。祝青君这次算是立功了,然而未得进封。
因为“军功”不够,她原本就不是兵士,也谈不上论功行赏。即便她是个男兵,有这份功劳,也是先给她多一些的人带着,攒够了功劳,再表奏朝廷请功。
论军功是有明确的规定的,先登、斩将、夺旗、首虏数……等等,祝青君这个探听消息,只是知道胡相与“太子”在不远处准备进攻。
但是郑侯也留意到了这个小姑娘,赏赐了祝青君一些钱帛。郑侯虽然也认为祝青君算是有本事的,思之再三,还是没有向祝缨提及要任用祝青君。
国家还有人,不至于让个小姑娘冲到前线去探路。祝缨爱用女子,可以说是染了些獠人习气。郑侯却是个老派人,不想这么支使女人。
祝青君身上没有个官职,但祝缨却给了她一身男装的锦袍让她先穿着。郑侯听了,一笑置之。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不值当耗费心力在一个黄毛丫头身上——胡兵也在聚集了!
累利阿吐离边境不算远了,在寻到“王子”之后,他们又往南前行了一段距离。因为“太子”也想顺路再看一看南蛮子的城池。
累利阿吐也不阻拦,派人沿着商路往南走先行哨探。探子给他带回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国相,南蛮子在调集大军!”
“太子”“王子”年轻人,都很兴奋,累利阿吐却很惊讶:“他们要北上了?他们的兵马都整顿好了?他们的春耕不是还没结束吗?”
“太子”问道:“跟春耕有什么关系?”
累利阿吐道:“咱们耕种的人少,太子才不觉得。南朝不一样,他们就靠耕种养活。北地的春耕还要几天才能结束,春耕的时候一般南朝人不会轻动。春耕与秋收一样,是需要大量的青壮、也需要大量的牲口。战争也是需要征发民伕的。一般而言,南朝会优先选春耕、秋收。”
“太子”道:“是这样吗?那他们现在是为什么?”
累利阿吐皱眉道:“也许是他们觉得咱们会以为春耕时他们不会动手,防卫松懈,想打我们个措的不及吧。”
“太子”道:“那咱们也要准备起来了!”
“王子”则不以为意,道:“这群南蛮子,也不过如此。他们也就打一打奚达部。”
说着,两个年轻人对着挤眉弄眼起来,都笑了。奚达部本来就不得他们的喜欢,与南朝互相消耗正好!只可恨南面那个老狐狸居然在暗中支持奚达部,没有能够一直打下去。
累利阿吐道:“奚达部不足为患,只要大汗、太子强盛,他们也不过是撒个娇罢了。如果能够从南下中得到好处,他们是绝不会拒绝劫掠的。”
“太子”道:“他们面目可憎,还撒娇?看着就烦。”
累利阿吐道:“不过是烦人,论危险还是南朝,那位郑侯有些本事。”
“王子”也说:“可惜没能先并吞了奚达部等几部,还没有准备好。如果能在秋高马肥的时候再南下,岂不顺畅极了?”
累利阿吐道:“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永远不会让你准备好一切。请求大汗征兵吧。”
于是,一个“王子”一时兴起南下,一个小姑娘一时眼尖追踪,一个胡相寻人的时候多派了些人,误会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祝青君以为胡人人多势众是要南侵,她报了上去,郑侯派斥侯核实,确有一股人马驻扎在不远处。郑侯这里添兵,累利阿吐那儿发现了郑侯在添兵,以为郑侯要出其不意反攻,他也征兵、添兵。
双方都没有万全的准备,却都有一股不得不为之的豪情。
……——
双方不断添兵,也没有丝毫的信任。
到得五月时,郑侯这里已聚集了整肃后的八万兵马,号称二十万。对面累利阿吐召了五万人,号称十五万。
这样大的集结、离得又这么的近,彼此都觉察出对方的存在,都磨刀霍霍地在等一个爆发的机会。
祝缨虽然将行辕北移,终究不能上战场,只能听取战报。
五月末,小冷将军率军突出,划了个弧形,把累利阿吐的中军闪了出来,只管攻他的右翼。累利阿吐遣人还击。
雪球越滚越大,到得六月,双方仍然胶着。从战报上来看,是郑侯这边稍略优势,但是消耗也是惊人的。祝缨这里,安排伤兵、收敛尸骨、发放抚恤金,也忙得不可开交。
士兵的抚恤有朝廷管,征发的民伕的死伤就是祝缨在管了。
这一日,她刚批了一笔一百三十七人的抚恤款子,郑侯大营那里派了人来:“大人!君侯有请!”
祝缨看他的神色不对,问道:“出什么事了?”
“您去了就知道了!”
祝缨心下心疑,叫来金良:“咱们一同去看看。”又下令给荆纲,让他与项乐一同看守行辕,自己带上胡师姐、卓珏等人携二十名随从往大营去。
来人看她佩刀带弓,苦笑道:“大人不必如此。”
祝缨突然问道:“君侯怎么了?”
来人脸色一变!
金良脸也煞白了,哆嗦着嘴唇问道:“难道?”
那人忙说:“不不不,只是病了!”
祝缨与金良对望一眼,火速赶往大营!
大营一片肃杀之气,祝缨直奔大帐。信使与守帐校尉交换眼色,旋即被放行。
郑侯住在内帐,里面白天也点着灯,照清了挂着的地图。郑侯斜倚在榻上,脸色蜡黄。
金良压抑着叫了一声:“君侯!”
郑侯睁开眼睛,祝缨上前问候:“君侯可上报京城,求一御医?”
郑侯道:“先不要管那个了!”
“怎能……”
郑侯道:“一把老骨头,怎么会没有病痛?军中的事务你要留心。”
祝缨道:“粮草补给,我自当尽力。”
郑侯摇了摇头,道:“不止是粮草补给。还要让胡主看到铜墙铁壁,看到北地安宁,看到国力强盛,才能熄灭他的狼子野心!这事,就不在我而在你了!”
祝缨忙说:“您何出此言呢?没有您,北地再安宁,不过是肥羊而已。”
郑侯道:“年轻人,在我面前只管说实话。”
祝缨诚恳地道:“兵事,我是真的不懂,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说。”
郑侯道:“如今官军是好了一些,我看他们比我年轻的时候还差得远了。则要退胡兵,就不能只靠打了。你看看这里……”
他指着舆图对祝缨说:“出了这道山,就算能够突出胡境,去了,也得再回来,不能长久占据,只有羁縻册封而已。”
祝缨看这个地图,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就,广阔草原,谁都来去如风。牧民的生活很苦,也养不了太多的兵马,就算想以战养战,也是一番横扫之后再后撤的。不能持久。
论起来,南方虽然是烟瘴之地,好歹能多长些东西,这一片……这么说吧,如果能够像中原一样经营,累利阿吐早就干了!
郑侯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威慑。让人知道你的刀锋利、能杀人,你也有力气挥动这刀,别人就会对你客气。要是带着破铜烂铁,人也病歪歪的,嘿!”
祝缨垂下眼睛,看到他的手指向自己腰间佩刀。
“是。”
郑侯又说:“我看这些带兵的人,一时也还没有长成,坐镇中军的人不能鲁莽也不能胆怯,你虽不是行伍出身,反而比他们更合适些。”
祝缨连连摆手:“怎么说到这个上头了?”
郑侯笑笑:“这么大的营盘,几处的驻兵,补给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是对大军了如指掌的。他们那些人,心里没这个数。”
他起初也是把祝缨当个后方的,但是人与人是比出来的。
祝缨只好硬着头皮听了他的夸奖,郑侯道:“这一仗早就该打了,全因胡人内讧才拖到了现在。”
祝缨道:“我也以为我最迟今秋就能回去了。”
郑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若将北地多交给你几年就好了。”
祝缨道:“那怕是不可能的。”
她本来就是个使职,硬顶着拖到了秋天庄稼一收也就顶天了。无他,皇帝给她的权有点多。官员,说问罪就问罪了,赋税、徭役,说是她来决定就她来决定了。还兼管了大军的粮草转运分拨。
能给她一年的时间绝对是皇帝大度、从权,并非长久之策。
郑侯道:“我会上表,让你多留一阵子。安抚嘛,大战之后我能走,你要多留些时日。好好把握。”
祝缨郑重地道:“是。”
两路
郑侯说了许多话,显得疲惫不堪。
眼见该说的也说了,唐善便开始使眼色,金良含泪点头,准备打一个圆场,劝祝缨离开大帐好让郑侯休息。
祝缨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郑侯:“就算要瞒着营中上下,也该让郑相公知道。有他在京里,万一有个意外,他也能从中转圜。”
郑侯微笑道:“会的。”
他的声音已经很低了,祝缨想了想,道:“您安心养病,临阵换将,便是我这样的外行也知道是不行的。”
郑侯含笑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说的事,你也要留意。”
“是。”
郑侯缓缓闭上眼睛,胸口轻微地起伏,祝缨一揖,与金良退了出去。
因做了支度使,祝缨在这大营里也有自己的一小片营地,当晚她就住在大营这里。稍稍安顿下来,她提笔给郑熹写了一封言辞含糊的信,暗示了郑侯的身体问题,并且写了自己的意见——似不宜轻动,不若寻一名医。
然后将这封信派人送回了京城。
……——
京城,郑府,郑熹很快收到了祝缨的信件。
他的眉间有道浅浅的竖痕,将祝缨的信件拆开扫了一眼,又从抽屉中取出了另一份信件,将两件并排放到了书桌上。
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消散了。
郑熹痛苦地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郑侯这次的病,看来是很严重了。
许久,他放下了手,又将两封信仔细研究了一回,便命人去找郑奕过来。
郑奕脚步轻盈,脸上有一点点的高兴,进了书房张口就是一句:“七郎!可是要我做什么事?诶?你怎么不高兴?王云鹤不是病假了么?”
郑熹道:“先别动他。”
郑奕道:“这又是为什么?他这一辈子风光得也够了,权倾天下二十余年,上一个有这等威势的还是龚劼。既然老病了,何不休致?还能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郑熹道:“他休致了,他的徒子徒孙会发疯的!”说着,将右手边的信件往前一推。
郑奕上前两步,伸手按在信纸上往自己的方向一抹,信纸错出桌沿一寸,被他捏在了手里。匆匆扫过,郑奕问道:“消息确切么?”
郑熹又指了指着另一封信:“子璋送来的。”
郑奕又提起了这一封信,比着一看,道:“那就是真的了,要快些派郎中去!不对,请旨派御医……”
郑熹道:“那样阿爹的心血就白费了。”
郑奕一怔,旋即道:“是啊!万一那群人借机生事,要叔父回来就坏了!才将将有了起色就要放手,临阵换将,后来者败了,也显不出叔父之能,胜了,叔父为了作嫁。我看,多半是冷侯吧?”
郑熹道:“不好说。”
郑奕道:“王相公的徒子徒孙们恐怕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们要再弄个什么见了鬼的忠文忠武的出来……”
郑熹垂下眼睑,道:“阿爹倒有个想法。”
郑奕道:“叔父有安排,你该早说呀!哎,要不要把温岳他们叫过来一起议一议?”
郑熹道:“温岳?我自有安排。”
“别再安排了,眼下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军功最重!我都想去了。”
郑熹道:“京城才是你熟悉的地方。”
一直以来,郑奕干的就是勾连勋贵、打探勋贵圈的消息、盯一盯这些的梢的勾当。鲁王谋逆之前,郑奕就干的这些事,实是一个隐形的功臣。
郑奕道:“好吧。诶,叔父想怎么安排?”
郑熹道:“阿爹会让子璋参与一些军务,若阿爹一病不起,就由他来接手。”
“他?这不是他的长项吧?”
郑熹点了点头:“但他身兼四使职,勉强能守住。对敌之计已然定下了,只余执行。与其给别人,不如给他。至少他不会胡闹。”
郑奕道:“那冷侯呢?怎么说也该轮到他了,就算叔父回来养病,朝中又不是没有大将!祝子璋,民政是一把好手,军事么也没显出有什么能耐。且我不是说他不好,就是心太软了。今日助他一臂之力,翌日他固然是会回报,但未必不会也回护王云鹤一二。诶,果然人无完人。”
冷侯确实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郑熹道:“冷侯当然好,我们也要再多做些准备……”他没有再说下去。
郑奕想了一下,道:“也是,冷侯的年纪可也不小了。”
“愿苍天保佑,能够让阿爹没有遗憾。”郑熹打定主意,先不向皇帝上报这件事,暗中派良医到前线去,争取拖到郑侯完胜。
郑侯的遗憾,亲生儿子太明白,那样的一个英雄人物,蹉跎了几十年,怎么会不想在生命的后半程再绽放一次呢?
郑奕道:“王云鹤又病了,他要好好的,或许还有些公忠体国之心。”
现在再提王云鹤的病,他也高兴不起来了。如果是王云鹤,应该不会借机生事要撤换掉郑侯的,别人可就说不好了。
堂兄弟俩一番计议,只管拖延。
岂料没过多久,冷侯便找上了门来。郑熹礼貌地接待了他,冷侯一身便服,状似随意地问:“郑侯有消息吗?”
郑熹道:“正在备战,前线讯息没有那么便捷。忙得狠。”
冷侯面色突变:“莫要瞒骗我!他已经病了!”
郑熹脸色不变:“您从哪儿听到了这谣言?怕不是敌国奸细来动摇人心的吧?”
冷侯对着这位丞相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他抬手指着郑熹道:“就你聪明是吧?中军大营有多少人?个个都眼瞎耳聋吗?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有嘴快的在京城里说开了,只有你还在做梦呢。”
郑熹心中一惊,面上还维持着冷静:“怎么会?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冷侯冷笑道:“怎么不会?难道谁是六亲死绝、不会写家书吗?”
两人对了一番讯息,才知道是一些将校写信的时候偶然透露给家人的。
小冷将军一门心思要准备好突袭胡人,既是自己立功,也可借着功劳为自己的族兄冷平辉说几句好话,再为冷平辉求一个机会。他领命之后先是整军,又与祝缨打官司要补给。因祝缨在补给方面一向也不克扣,他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要求补偿,就只好磨。
一番讨价还价,小冷将军又想找郑侯讨个情,再多要一点马匹——这个祝缨是死活也不肯多批的。这个时候用马都很紧张,小冷将军多了,别的人要用的就会少。
小冷将军没能见到一个健康的郑侯,一见郑侯这样,他也不敢再闹了。回头写了信回来给冷侯讨主意。
他因正事耽误了,所以消息晚了几天。
其他没那么忙的人,比他更早发现了郑侯的健康状况。
军中将校,有不少是勋贵家出身,往家里写封信、顺便送个信都不用自己派家仆,甚至可以借着公文驿路的便利回京。这样送信的勾当,当年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就与京中的郑熹使用过。
冷侯嘴严,但这么多的人,总有嘴不严的。便是想嘴严,一听郑侯“可能”病了,也要担心自家人,要打听打听消息,与相熟的人商议对策。
消息捂不住了。民间一丝风声也没听到,对于冷侯等人却不是秘密。
冷侯对郑熹道:“你虽做了丞相,也不要卖弄聪明!你爹好好的,自然能够镇得住军中,让闭嘴就闭嘴。他一旦病了,你猜那些人会不会再老实听话、令行禁止?”
郑熹离席起身,向冷侯长揖:“还请叔父教我。”
冷侯略拿了一下乔,也扶起了他,道:“说不得,顶好是郑侯能够痊愈,否则就要做好准备。得想好怎么对陛下说。王云鹤又病了,诶,明日咱们一同面圣。”
两人商议了一回,次日,冷侯也正常地上殿了。
他们二人计划好了早朝之后要面圣说一说郑侯的事,岂料没等到散朝,便有御史出列,称听闻京中有流言,道是郑侯疾病。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先看了这个御史,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三十上下,挺拔站立。再齐齐看向郑熹,王云鹤病假,他是朝上唯一的丞相。
郑熹把这个御史给记在了心里。
然后不慌不忙地出列,对皇帝道:“前线胶着,军情瞬息万变,想是讯息不通,臣至今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
皇帝道:“遣使去问。”
“是。”
有这一件事,旁的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很多人心里都闪过了一个念头:郑侯多大年纪了?此番出征还能活着回来了吗?
太子也有这样的担忧,散朝后他留了下来想与皇帝聊一聊,不想郑熹、冷侯也留了下来。皇帝正想问战事,便将三人唤到近前,问道:“据你们看,此次战事如何?”
太子尚未开口,郑熹当地一跪:“陛下,臣父实染风寒。”
皇帝“诶”了一声:“你不是说……”
郑熹眼睛微红,抬头看着皇帝,诚恳地道:“陛下,那是在朝上。一旦谣言传播开来,人心军心还能稳么?到时候不败也要败了。这样紧急的时刻,岂有自己泄气的道理?纵然要处置,也要悄悄的办呀。臣恨不得亲自过去侍奉父亲!可也只能强忍不安。”
冷侯也跟着说:“是这个道理。胡骑来去如风,一旦松懈,必为所乘。”
皇帝问太子道:“你看呢?”
太子想了一下,道:“郑相公所言有理。不如暗中派一御医。”
皇帝道:“可,你们去办吧。”
郑熹忙代郑侯谢恩,匆匆去安排。
冷侯本以为皇帝会留他咨询,不想皇帝丝毫没有这样的意思,只得与郑熹一同出来,殿中于是只剩下天子父子二人。
太子等人走远了才对皇帝道:“他们隐瞒这消息,只怕半是为公、半是为私。”
皇帝被这些大臣搓磨了几年,也磨出了些眼光,道:“当然啦。不过呢,只要能一败而胜,使胡人不敢南下,也就容他了。”
太子道:“是否……下令北地官员……探病?”
皇帝道:“让祝缨去看看吧,这人,就是太单纯,要做事就一门心事做事,也不在旁处用心。”
太子总觉得祝缨是个有城府的人,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得出一个“祝缨单纯”的结论的。不过祝缨办事确实让人放心,太子便也不反驳了。
太子却是有另个想法想对父亲说的:“阿爹,设若郑侯有个万一,郑相公就要丁忧了。如今王相公也病着,政事堂不能没有人,是不是补一个?”
皇帝道:“你看谁合适?”
太子道:“儿年轻,也看不准,还是要阿爹定下的。只要能做事就好。顶好不要乱哄哄的就知道吵架。”
皇帝深以为然:“唉,刘、施二位要是还在就好了。罢罢!就窦朋吧。”
太子想了一下窦尚书,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除了不是那么的夺目,守成倒也能做得。他道:“只要合阿爹的意就好。”
皇帝道:“身为天子,怎么能够恣意而为?是要合适治理天下。你要记住啊!不可随意胡来。”
太子恭敬地领了训。
郑熹这里选派了御医往北送,这里又派了信使找祝缨。
……——
郑熹把御医送走,同时又写了封长信给祝缨,托她留意照顾一下郑侯。如果可能,对中军大营也再多上心,协助郑侯办一些事,尽量隐瞒消息。如果有“万一”,提前送一消息回京,他好准备。
御医上路,郑熹便召来了温岳。
温岳丁忧在家有些日子,眼见出孝,该安排上了。
郑熹更不废话,问温岳:“你的本事,还没落下吧?”
“不敢懈怠。”
“好,你去大营报到吧!”
温岳忙问:“那禁军?”
“我安排别人。你到了军前,戒骄戒躁,要谦逊谨慎,敢于担当。如此一来,才好谈以后。”
温岳试探道:“君侯……”
郑熹道:“但愿只是微恙。你到了那里,与子璋会面,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必会照应人的。他于军事不甚了解,你要与他好好相处。”
郑熹想得很周到,祝缨身份勉强够了,且是个管补给的,拿捏住了前线的将士,可以比较好的执行郑侯的安排。但是其他方面,想必是不如温岳一个祖上就混行伍的人。趁着郑侯还在,接下来还有祝缨照应,把温岳送上去,立功,受赏、升职。
慢慢通过温岳继续掌控军中的部分势力。
温岳忙答应了。
郑熹动作很快,温岳在御医后面也跳上了北上的大路。
郑熹寻思着,自己的安排应该很周到了,剩下的就看天意。环顾四周,只见政事堂里唯有他一人,竟生出一点点寂寞的味道来。
忽然有点想王云鹤了。
一声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相公!王相公来了!”
郑熹的目光砸在了通报的书吏的身上,将这书吏看得一个哆嗦:“相、相公……”
郑熹收回了目光,正一正衣冠,疾步出迎。却见王云鹤被两个书吏搀着,正往政事堂走来。他快步走上前去,挥开一个书吏,亲自扶着王云鹤:“您还病着,怎么亲自过来了?”
王云鹤缓缓地道:“我听说,朝上不太平。”
郑熹面带忧色:“传闻家父微恙,已派人去看了,但愿不要误了战事才好。”
王云鹤看一眼他,郑熹的目光不避不让。
王云鹤道:“你是怎么想的?”
“临阵换将是大忌。”
王云鹤点了点头:“我知道,倒也是这么个道理。然而要防万一。主帅缠绵病榻,恐怕军心不稳。”
“是。”
王云鹤与郑熹进房交换了一下意见,王云鹤的意思,得派个副帅过去:“听郑侯之令,又可代郑侯出击。”
郑熹道:“您看,冷侯如何?”
王云鹤道:“现在能用的左右就那么些个人。承平日久,用进废退。只盼着这一场仗能让上下警醒些,能磨出几个可用之材。”
“是。”
王云鹤倒是个君子,自己虽病着,面圣的时候仍是建议保留郑侯,同时派出冷侯,并不曾借机要召回郑侯来养病。
郑熹也不得不敬佩这个胖老头儿,换了他,未必就有这样的心胸。
郑熹日盼夜盼,只想盼着郑侯痊愈的消息。不意皇帝召了他与王云鹤过去,告知了要再任命一位丞相的消息。
王云鹤不反对窦朋,郑熹此时也不便反对。皇帝于是下旨,让窦朋进了政事堂,同时仍兼任户部尚书。
做了丞相之后,窦朋对前线的补给便大方了许多,以往总要多问两句再给,现在这两句还是问,但是数目上放宽了一些。
钱没白花,七月初,捷报传来。
郑侯安排两路大军主动出击,兵士经过了整顿、补给也跟得上,取得了一些战果。
捷报传来,顿时压住了郑侯病重的消息,皇帝很是高兴,给郑川赐爵,又在宫中设宴,宴请朝廷百官。又下旨,慰问郑侯,命郑侯尽力而为,要打得胡人畏惧天威主动求和才好。
君臣有一阵子没有听到好消息了,大部分喝得微醺,皇帝也有了些酒意,在宦官的搀扶下要往后宫休息。
他亲近册封了一位美人,温柔和顺又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十分合意。才到爱妃殿外,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得扭头后看。
来人是郝大方:“陛下!太子殿下请您往前面去。”
“嗯?”
“相公们接了个奏本,见您已到后面来了,不敢擅闯,太子殿下便派了奴婢来请陛下移驾。”
皇帝心情不错,道:“前面带路。”
步辇跟着郝大方掉头,一行人回到了前殿。
太子、丞相、冷侯等人都在,个个面色凝重。皇帝微醉,并未留意道,含糊地问:“这是怎么了?”
郑熹当地一跪:“陛下,臣父病重。”
皇帝的酒醒了大半:“什么?”
郑熹又重复了一遍,眼泪也流了下来,将郑侯的奏本递了上去。
皇帝眼睛有点花,让太子来读。
郑侯的奏本写得情真意切,先是感慨自己的年老、岁月的无情,又是写对皇帝的忠诚、对国事的担心。最后写怕自己撑不到最后,所以要先上本,写一写自己对后事的建议。
郑侯希望让祝缨暂代他的职位,理由也简单:祝缨是个忠臣,其次是比较能干。
皇帝忙说:“召郑侯回来!祝缨暂代,能行么?”
因被胡人痛打过,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也学乖了。祝缨的忠心那当然是有的,但是领兵,他行吗?
郑熹道:“臣父统兵多年,看人一向准的。”
皇帝又问王云鹤,王云鹤道:“不是祝缨行不行,而是别人不怎么行。
眼下朝中诸将皆不如郑侯,郑侯所定之策,当优于旁人。派人替换郑侯,有能力的,可能会改变策略,多半没有郑侯高明,易败。没有能力的,一旦自负只会做得更糟糕。如果循规蹈矩,就会战战兢兢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也易败。一旦策略有变,是一连串的变动,谁都不能保证改道会改成个什么样子。
要在大事上能坚持,小事会变通,能应付这个局面的,祝缨是一个。”
皇帝听到这里,也已取中了祝缨,他仍问窦朋。
窦朋道:“祝子璋一向务实。”
皇帝又问太子,太子很稀罕郑、王居然都没有反对祝缨,他想了一下,道:“丞相们说得有理。”
丞相们于是建议皇帝下诏,召郑侯回京“述职”、“受赏”,郑侯离开期间,让祝缨暂时处理前线事务。
……——
“这不是胡闹吗?祝子璋何时领过兵?要说他安抚北地,我也不说什么了。代郑侯?要是胜了,就该收兵。若是还有大战,就该选派良将!这算什么?让郑熹的门生接着把持北地军务?”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说。
冼敬道:“这话过了!他可不是什么郑家门下。”
余清泉道:“可也暧昧不明。且他确乎未显将才。”
冼敬问道:“陛下首肯,政事堂也签了名,不然呢?”
先前那个文士道:“总不能都交到他一个人手上吧?不如……分其权?”
“嗯?”
文士道:“也是为了保全他。权柄太重,易生祸端,对他也不是好事。您算算,他如今在北地的权势!恐怕盛极而衰。他身上有四个使职!”
文士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着数,听得冼敬背上泛起汗来,惊道:“确乎不好收场!”
“他还不到四十岁。”文士又添了一句。
这位是冼敬的同年,如今也在京城,现做了学士,与冼敬关系倒是不错。
冼敬道:“我去同相公说去。”心里想的却是,难道老师看不出来?为何会同意呢?哪个臣子有这样的权柄,都是不好的。
他找到了王云鹤,想听听王云鹤的看法。
王云鹤道:“既是使职,待胡人求和之后,便可解职入京。到时候,他也有四十岁了吧……”
“只怕到时候威势已成,陛下也难以驭使他了。”
王云鹤道:“陛下与大臣,当是相知、不相负。驭使?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冼敬忙反省,王云鹤道:“眼下第一要应付外敌。”
“是。”
冼敬这里还是听了王云鹤的话,将自己人按住了。不料没几天,宫中却又传出旨意来,派了冷侯到前线,将前线兵马分作两部,冷侯领东路、祝缨代领西路。
冼敬听到消息,惊出一身汗,急急去找王云鹤辩解:“不是我!”
王云鹤的眼睛抠了进去,看了一眼冼敬,道:“我知道。”
“诶?难道是……不对啊,郑熹也不应该……冷侯……”
王云鹤:“别猜了,是穆成周。”
冼敬目瞪口呆:“陛下能听他的?”
王云鹤道:“只要对陛下说,祝缨手上的权利也太大了,易使人不知有天子。”
冼敬低声问道:“您……怎么知道是他进言……”
“陛下与政事堂商议的时候说的。”
节度
“什么?!!!”苏喆惊声尖叫,“凭什么啊?!!!!”
苏喆气得要死!
京城的旨意下来了,居然是分兵!
苏喆北上本是凭着一股子的意气,她是她阿妈唯一的继承人,是在阿翁身边教养长大的孩子!在刘相公府里混个闲差她也接受了,刘相公有趣、阿翁也是为了她劳心劳力。
可是!
“凭什么?”苏喆尖利地质问,“阿翁哪里对不起他们了?打从记事起,阿翁就为这朝廷经略南方,好吧,不说以前,就说现在!阿翁这般辛苦,他们凭什么分兵?!!!郑侯都要将北地交给阿翁的,皇帝凭什么要分兵?”
这是苏喆所不能理解的!
卓珏等人也是一腔的愤怒!
包主簿道:“莫不是朝廷之中,奸佞当道?若是王相公主政,当不致于此!”
林风与祝青君努力将苏喆给拉了回来,林风道:“你先别疯行不行?!等义父说话,怎么你倒先替主父做主了呢?”
祝青君则缓声道:“小妹,你缓一缓,看看大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苏喆怒道,“我自打被阿妈接回家里来就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林风有些无措,他是有些怕苏喆的,只好频频向祝青君使眼色。
祝青君低声对苏喆耳语道:“你再生气一点儿,闹得更大一点儿,咱们才好向大人陈情。”
苏喆催怔,旋即大吵起来。林风在一旁与项安等人故意一唱一和:“北地现在如此安乐,都是大人夙夜劳心!”
“是啊!大人辛劳一年有余,郑侯都以事相托,怎么朝廷又生出事端来了?”
所有人都在为祝缨鸣不平。
苏喆等人可不管什么“保全”!
祝文将眼睛瞪出了血丝,对卓珏道:“凭它什么!!!没有大人,北地能有现在和乐的样子?”
卓珏自己的心里已经怒气高涨了,还要安抚这些人:“是朝廷这些人为大局考虑嘛!”
如果没有苏喆等人先闹起来,他现在应该已经闹开了。十分不幸的是,朝廷的诏命下到了行辕,他作为一个正经读书人出身的官员,还得安抚苏喆等人。
安抚了半晌,卓珏也怒了:“陛下这是要干什么?!索性,咱们去寻大人说明白去!这也太欺负人了!”
卓珏有私心,为他卓氏族人,为他南士诸友,一开始不给还罢了,郑侯先举荐祝缨代理大营,他们也跟着忙了很久,且忙且乐,朝廷又安排了冷侯过来分兵。给出去的还带往回收的吗?
最冷静的只剩祝缨了。
祝缨看着林风与祝青君两个人合力将苏喆往后拖,唇角微翘。
苏喆看到了更生气了:“阿翁!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呢!!!”
祝缨摆了摆手,轻声道:“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意。”
林风与祝青君试探地略松了一松手,看苏喆没有扑上去,才小心地往后退了半步。
祝缨看了看眼下室内诸人,都是自己人。才说:“要沉住气。”
苏喆小声嘀咕:“我已经够温和冷静了。”
祝缨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然而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击退胡兵之后再说呵。京城里怎么想的,我大约能够知道一二。小妹,你想一想,冷侯是不好相处的人么?”
苏喆是一点也没被祝缨绕晕,她认真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京城养老的冷侯与北境挂帅冷侯可不是一回事儿!”
苏喆越说越气:“凭什么呀?!!!您和冷侯分作两路,他的补给您还得‘酌情’给他筹措?怎么就不将讨胡都交给您?”
祝缨道:“你还是来北地的时间太短,再看一看就知道了。”
被偏爱的孩子总是格外的有底气,苏喆就是个被偏爱的孩子,她理直气壮地问祝缨:“还要看什么?咱们青君哪里不好了?我看的就是青君立了功,也不见表彰,凭什么呢?她难道不值一个校尉?”
祝青君道:“哎,先说眼前。”
苏喆道:“我就是在说眼前!辛苦这么久,脏的累的都是您带着咱们在干!”
北地子弟们看着苏喆等人闹,渐渐收起了玩闹之心,在包主簿的带领下,往祝缨的案前一排一排地跪下:“大人,大人怎么忍心抛下我们呢?我们还是听命于大人!”
祝缨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祝缨道:“怎么了?真当自己是新媳妇儿,就等着受欺负了?把手上的活儿给我干好!”
风行草偃,苏喆再不服气,也被林风与祝青君给按了下去。
…………
让苏喆一个平素机灵冷静的小姑娘生气的,正是朝廷的谕旨。
好么,这就分兵了?北地能有如今的局面,绝对有祝缨的辛劳!哪怕来的是冷侯,大家也是不乐意的。
南人不乐意,北地人也不乐意!
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凭本事拿功劳从祝缨手里换好处,现在来了个冷侯!又得再多一群需要“相处”的人。
郑侯回去就回去了,再来一个新长官算怎么回事儿?更让苏喆厌恶的是,祝缨还要兼着北地的使职,什么屯田、决狱、转运都压在了祝缨的身上。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苏喆怒道:“怎么管自家的补给就算了,冷侯的补给也要您给酌情呢?阿翁,您怎么这么老实啊?!!!酌什么情?先管您自己!怎么户部的人都死绝了吗?又要连累您!”
祝缨倒不意外,朝廷么,就是不愿意让京城以外的人有太大的势力。朝廷下这个旨她也是理解的,她没有领过兵,冷侯是老将,很好理解。分兵,大约是为了“制衡”。
理由都是现成的:郑侯的规划也是分兵,连同大营,一共分了三路呢。如今只是分做两部,也不算毫无根据的胡闹。
“怪没意思的。”祝缨嘀咕了一声。
一旁的胡师姐问了一句:“大人,怎么了?”
祝缨道:“没事,明天早些起,要为郑侯送行。”
才大捷,郑侯又病重,京城来了旨意,接郑侯回京,祝缨得送郑侯。再不舍,再觉得前线有一个统一的指挥会更好,郑侯还是得回去。
次日,祝缨早早起来,送郑侯回京,一气送出二十里,郑侯道:“回去吧,到了如今的地步,还是泯然众人更好。不要太惹眼。”
祝缨目送他的车队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
朝廷是有些愚蠢的,如果新将领没有一种“天授”,无论是临阵换将还是改变布署都是不如不变的。现在,皇帝把郑侯给召回京了。谕书上写着是体恤郑侯,皇帝心里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
冷侯便是在这种气氛中到的大营。
他与郑侯在途中相遇,彼此交换了一些讯息,然后郑侯回京,冷侯北上。冷侯此行又带着一个拖油瓶——骆晟。
冷侯心里觉得带上骆晟就是拖后腿,但是皇帝觉得应该派骆晟北上。前鸿胪寺卿,了解胡人,可以分担一些与胡人打交道的事物。
没有办法,冷侯只得带上了骆晟。
骆晟以前是个老实人,冷侯决定把他留给祝缨——反正,之前他们在鸿胪寺里相处愉快。
骆晟也是将要出孝的时候,丁忧名义上是要所有人都执行的,实际生活中却许多变通之法。譬如皇帝的“以日易月”,譬如有些官员的“夺情”。
冷侯决定以此为理由,将骆晟丢给祝缨去应付。
在此之前,冷侯得先去北地与祝缨见上一面。
骆晟也身负了一项责任——宣旨。
因祝缨身上兼着使职,又多又麻烦,朝廷便给她了一个统一的称号:节度使。
许其临时设立幕府。
即有了短暂的开府之权,召集一定的人手,战争结束后幕府解散。
权利太大,又远离京城,这个旨意的传达就不能随便派个人就算完了。皇帝左看右看,点了个骆晟。
又因冷侯以为,北地用兵,他须与“友军”协调,这样彼此之间才好有个照应。更因“分兵”是要从大营里分出一部分出去,冷侯是必得去见祝缨,从她手里分出一部分的兵马。
冷侯挟着骆晟到了大营。
……——
祝缨先送了郑侯回京,郑侯千叮万嘱,将手上一些将校移给祝缨,才说:“老了,不得不回。然不能尽歼胡骑,是我心中一大憾事。”
祝缨没有一口答应,只说:“以君侯的谋略涤荡宇内,也是好的。”
唐善跟着郑侯走了,只余金良担心地与祝缨一同留在北地。
接到冷侯与骆晟一同到来。
冷侯领兵自不必说,骆晟的到来就有些让人不解了。
如果派使者监督边将,不必非得用骆晟,如果不在意边患,就更不用骆晟了。可是骆晟偏偏被派了来。
骆晟有些无措。
北上之前,皇帝告诉他,是因为信任他才派他领了这个差使。因为骆晟做过鸿胪,设若与胡人有交涉,前鸿胪寺卿是非常合适的。
骆晟只得硬着头皮,与冷侯到了祝缨的军中。
他们二人于途中遇到了郑侯,两个交谈,勉强算是知道了前线的战况——郑侯给胡人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是胡人也没有示弱,还得接着磨。
骆晟看着郑侯说两句就一翻白眼累倒的样子,也没办法继续追问,只得带着一肚皮的奇怪讯息赶到了大营。
看到祝缨亲自到大营外面迎接,并不因增加了权柄骄人,骆晟放下心来。
他不大会应付这样的场景,北地的骄兵悍将与京师的风雅勋贵是完全不同的。他还是祭出了自己的绝招——沉默,努力记下双方的言论。
冷侯说:“分兵本非明智之举,好在郑侯在时已然定这下了分兵的策略。”
祝缨道:“既然朝廷有令,我自当遵循。君侯的粮草,一粒也不会少的。”
冷侯看着苏喆等人不太高兴的样子,又看骆晟一副不很担心的样子,心中一叹,这位驸马,还不如冷云呢!
冷侯满口答应:“那便好,那便好,补给由你来管,我是放心的。”
祝缨询问冷侯粮草要与谁对接,冷侯笑道:“我那里,还是你安排。我带多少兵走,咱们商量着办。”
祝缨道:“我不大懂这些,还是您看着安排吧。”
两人一番谦让,冷侯拿出一张单子。从单子上看,冷侯只从军中分兵,不领民政,看起来竟比祝缨手中权柄要小一点。
这安排有些尴尬。其实,让冷侯代替郑侯,祝缨还领旧职不管军务是最好的。
骆晟只说二位辛苦。
祝缨与冷侯对望一眼,都知道这位驸马是指望不上的。祝缨回味了一下旨意,并没有给骆晟安排一个“监军”“统帅”的职务,只是让骆晟暂留军前。
这位驸马却是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
祝缨与冷侯很快商量出了结果。
祝缨抢先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不能为自己威风强出头以致坏事,还是要看君侯的。君侯的粮草补给由户部拨给,我会如数转运过去。
若有额外耗费,只管来公文,我尽力为君侯腾挪。”
冷侯也知道祝缨是没有军事经验的,但是祝缨一直以来都挺能干,少年得志还能克制住对兵权的渴望,冷侯对祝缨的态度更认真了。
冷侯道:“无论内外,皆是为国!我冲锋,你守家,一旦得胜,是你我二人之力!”
祝缨道:“如此,全赖君侯了。”
骆晟道:“那就这么分了?”
冷侯道:“郑侯在时,不是也分两路出击的么?依样画葫芦而已。”
郑侯在时分做三份,左右两路、中军大帐。正好,冷侯一来就接过了小冷将军手中的兵马,再从中军分走一部分将士。
祝缨也大方,凡是官军,冷侯要谁给谁、要多少给多少。
冷侯与祝缨交割之后,往外小冷将军处而去。
骆晟见状,不得不询问祝缨:“这……接下来要做什么?”
祝缨微笑道:“冷侯是老将,他是知道轻重的。您且在行辕住下,等胡人有接洽的意图,就得靠您了。”
骆晟道:“以前这些事也是你更熟悉,竟不知要我来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您人品贵重,当然是您来。我以往也不过做些杂务,坐镇还是看您,如今也还是如前。”
她自己另有一些人要应付。
…………
祝缨回到大营自己的帐内,郑侯返京、冷侯领兵而走,大帐理所当然地归了她。
她拿起一份公文,只见上面一个人名,乃是政事堂调来北地的人——罗甲秀。
荆纲见她看着公文久久不动,小心地问:“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我等去做?”
祝缨轻叹一声:“你去驿馆接一个人吧。”
荆纲有些惊讶地问:“是什么人呢?”
祝缨只派过少数几次接人的活计,都是接的天使,这个罗甲秀又是什么人呢?
祝缨似是知道他的想法,仿佛解释一般地说:“他是当年与我同时被政事堂派到州县任职的。”
十几年前,陈、施、王三人曾一批派了百来号年轻人到地方上任职。李彦庆是第一个主动请缨的,祝缨是要求走得最远的。而与他们同一批的人里,就有一个叫罗甲秀的。
这便是荆纲所不知道的了。
他不知道,只好猜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竟能得到大人如此重视?
行辕里却有另一个人是明白的。
朝廷的分兵安排陈放能够理解,所有人里他算是冷静的。此时苏喆有点心烦,嘟囔一句:“这又是什么人啊?来了能干什么?比咱们自己人更好么……”
陈放对苏喆道:“我仿佛听阿翁提到过,当年有些人被派到地方上历练。世叔是最出色者,李彦庆心志坚定。其余人能被政事堂选中,也都非凡俗。”
祝青君戳戳苏喆背心,苏喆撅着的嘴一收!唇角一翘!脸上看不出赌气的样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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