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

    罗甲秀比祝缨略长两岁,今年将有四十,生就一副很标准的官员相。国字脸、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蓄着一部美髯。

    荆纲一到驿站便在人群中认出了他,寒暄毕,罗甲秀惊讶地道:“节度使也知道罗甲秀吗?”

    他显出高兴的样子来,荆纲自是一番恭维,又说:“祝公因近来军务紧急抽不开身,特命下官前来相迎。府君一路辛苦,要再休息一日么?”

    罗甲秀慨然道:“他尚且勤勉,我等怎么能够躲懒呢?”

    荆纲好心地道:“您有所不知,朝廷有令,祝公暂代了西路军务,比先前更忙了,正到处给人派差事。一旦到了他的面前,恐怕就再也不得闲了!”

    罗甲秀旅途小有疲惫,但觉得没有大碍,便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来就是做事的。”

    荆纲见他不听劝,心道,等你到了行辕,有你哭的!

    罗甲秀的任命是知府,调他到北地做知府的原因还在祝缨身上。祝缨自到北地,至今已将北地官员换掉一半了。罗甲秀要顶的,就是一个知府的缺。罗甲秀留意邸报等讯息,又向相熟的人打探,以为祝缨是个狠人。

    由不得不认真。

    在四十岁做到知府已然不简单,不过因祝缨等人在前,罗甲秀才不大显得出来。他一路走一路考察,自入北地之后见百姓安宁,有时候也会遇到与大军征发相关的车队、人马,但都井井有条。不太像是一个被胡人侵扰过的地方。

    愈发觉得为公为私,自己都不能懈怠。

    荆纲见劝他不动,只得说:“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晨再动身,中间错过宿头就不好了。”

    罗甲秀同意了,两人各自安歇。罗甲秀的仆人犹豫了一下,劝道:“郎君,您一路这般辛苦,既说可以休息,何不歇上两天?也好打听一下那一位的行事。”

    “不然,”罗甲秀道,“我须得先去见一见这位祝子璋,亲眼看一看他的为人品性,才能放心。只要他心中有大义,我也可放心听命、与他通力合作,不必费心在小事上与他斗智斗勇。”

    仆人低声道:“人家上头有人……”

    罗甲秀瞪了他一眼:“啰嗦!”

    仆人不说话了。

    罗甲秀也不以为意,他出身不算差,是个乡绅世家,在县里也算富户。父亲、祖父、族兄都做过小官,不能说没有一点儿来历。他有不错的能力,人品也不错,因而入了昔年政事堂的法眼,给了他一条路走。

    但也仅此而已了,没有人特意去扶持他。

    仆人有时候会觉得,自家大官人样样都好,至今还没做到刺史,想是上头没人的缘故。

    次日一早,罗甲秀又特别叮嘱了一句:“不可无礼,你对人无礼,便是我的家教不好!”

    仆人忙说:“小人明白的,不会给郎君惹祸的!”

    罗甲秀这才带着仆人出门,去寻荆纲同往行辕赶去。

    荆纲见他行李不多,拢共只有两辆车,只有四个仆人相随,其中两个还是车夫。也不见他携带家眷,赞叹一声:“您真是简朴。”

    罗甲秀谦虚地道:“吏部那里催得急,说北地要紧,限期过来应命,不好多带累赘。”

    两人乘马,边走边聊,又叙一下各自的资历。比起罗甲秀,荆纲的仕途就要差不少,他比罗甲秀年纪大,品级却不如罗甲秀。两人又说一阵,叙了一叙籍贯,荆纲才发现罗甲秀竟也算半个老乡,是不太南的南方人。

    一番攀谈,荆纲有些警惕:这罗甲秀是有些本领的。

    到得州城外面,两人又拢住了马,目送一队兵士风尘仆仆地往城内奔去。

    罗甲秀道:“兵士都入城么?”祝缨如果还兼顾着军务,她还住在城里就不是很方便了。最好是住在大营里进行调度,不是么?

    荆纲道:“好像是新来的,大人在筹建幕府,这几日人来人往。咱们进去吧。”

    “好。”

    ……——

    如果被派出来接人的是金良,就会告诉罗甲秀,来的是自己人——温岳。

    温岳奉命到前线,他没有被分给冷侯,而是一头扎到了祝缨这里。朝廷没有给祝缨再增添兵马,温岳也只携了二十人过来。

    一路疾驰,到了行辕门口的时候,却见好些顶盔贯甲的人进进出出。他们见他着戎装,有人搭话:“兄弟是哪里来的?”

    温岳与他们见礼,正要说,就有人叫他:“温大!”

    温岳是郑府出身,军中有不少是他的旧识,循声望去也笑道:“老李!”

    搭话的人问:“你们认识?”

    老李道:“当然,老相识了。”

    一番介绍,彼此之间很快熟稔了起来。李校尉道:“来得正好,这两天都在重新调拨呢。”

    温岳笑道:“那我赶上了。”

    李老热情地拉他去见祝缨,还没走到书房就见祝缨亲自迎了出来。老李悄悄对温岳道:“你好大的面子。”

    然后对祝缨拱拱手:“节帅,人已带来,末将告退。”

    “辛苦。”

    接着便是熟人重逢,金良的笑声尤其的大。

    祝缨对温岳道:“正盼着你来呢!”

    温岳顺势问道:“要我做什么?”

    祝缨道:“进来说。”

    一行人进房,温岳第一眼便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大大的地图,上面标了些图形之类。祝缨道:“先别看那个了,头疼。家里还好么?”

    温岳道:“都好!”

    “京里还好吗?府里呢?”

    温岳取出了郑熹的信:“相公给您的。”

    祝缨接了,拆开一看,上面写着让她量力而为、不要太累,她现在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郑熹看得分明,祝缨不是行伍出身,经略北地不足一年,北地没有乱。非但没有乱,还安置了老兵、开垦了荒地,充实了北地的人口。

    在边境有战事的情况下,迁徙人口的同时还能维持秩序,可以说是相当出色了。

    郑熹在信中写道,原本郑侯的安排是让祝缨接手,那是不行也得行。现在朝廷要分兵,那祝缨就应该采取更稳妥的策略,仗,让冷侯去主打,祝缨只要能撑到秋收,不需要朝廷再补贴北地,同时能够有盈余,朝野就能更明白她的能干了。

    “梧州毕竟太远,地方偏僻,做得再好、名气再大,终究是二流。不若北地离京师更近、朝廷现在更关注,一朝有功,天下皆知。”

    郑熹对北地很是上心,北地四州没有流民流出,没用朝廷再拨钱粮赈济,还抽丁征伕为大战提供帮助。

    极好。

    在这种情况下,祝缨不需要再去冒险了。主动出击,赢了不过如此,输了反而有损祝缨的名望。

    郑熹叮嘱祝缨:守好城就行。

    到时候哪怕冷侯大胜,祝缨也转运有功。非打不可,就让郑侯留下的这些将校与新去报到的温岳等人按照当初郑侯的安排去打,祝缨自己居中调度,一定要保证她自己的安全。

    虽然有让温岳等人攒军功的意思,但是,不强求!先保证祝缨能稳拿到手的功劳,再说其他。

    祝缨看完,将信装好,道:“冷侯带走了一些人,如今我手上的兵马不多,正从北地招募新军,又调度将校、组建幕府。你来了,正好与金大哥一道训练新兵,适应一下,咱们再安排旁的。”

    温岳一口答应了,金良道:“北地子弟好带。”

    温岳道:“我与三郎相识二十余年,什么见外的话都不必讲,我知三郎不会苛待我。到前线是为立功,但也须得听节帅号令。好不好带,我都带。”

    他说得坦荡,金良还有点不好意思,祝缨道:“那就行。”

    温岳又问:“可是如忠武军一般?”

    祝缨道:“我可不知道忠武军是个什么样子,只管以朝廷的名义先征集三千人,他们的粮饷我以朝廷的名义发。本土人守土有责,却又容易形成地方上的势力。钱,得朝廷来发。”

    温岳道:“原来如此。好。”

    几人正说话,荆纲带着罗甲秀来了,温岳道:“那我先告辞了。”

    金良热情地带着温岳去安顿,他们与荆纲擦肩而过。

    …………

    罗甲秀被引入堂中,祝缨已从座上站了起来。

    荆纲向她拱手为礼:“罗府君到了。”

    祝缨向前迈了两步,对正在行礼的罗甲秀也是一礼:“罗兄。”

    罗甲秀见她客气,越发的谨慎了:“下官拜见节帅。”

    祝缨道:“罗兄客气了,坐。”

    两人坐下叙旧,祝缨知道罗甲秀的来历,人是朝廷给派过来的,祝缨让荆纲去接,更多人因为他的籍贯。

    卓珏极力促成许多南士钻到祝缨的翅膀底下,谋划能成,不是卓珏有多么的能干,而是祝缨也确实需要这样一批人。

    她对罗甲秀尤其的客气。

    这可是三位丞相都认可过的“青年才俊”,还是经过了地方上十几年的考验熬出头来的。

    祝缨问他路上辛苦,罗甲秀客气应答。祝缨又关心他的家人,罗甲秀也还是对荆纲那般回答。

    祝缨道:“公忠体国,殊为不易。你我是同年出京的,能在北地相聚也是缘份,今晚我为罗兄接风。”

    罗甲秀道了谢,又说:“那,下官明日便去赴任?”

    祝缨道:“稍等一下,拿来。”

    只见一个精壮短小的汉子用托盘托了些簿册过来放到罗甲秀的面前,罗甲秀道:“这是?”

    祝缨道:“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来之前,才叫他们摸过底。北地被胡人侵扰之后,户部吏部存档的那些东西都做不得准了。”

    罗甲秀起身,郑重道谢:“节帅对我如此推心置腹,下官唯有尽力任事,才能上报陛下,下安黎民,不负节帅所托。”

    祝缨道:“客气了,收下吧。明日我再派送你去赴任。我这里要用人,有些他们本地的子弟。今晚你也见一见,或可询问一下当地的风俗。”

    罗甲秀的表情舒缓了很多,道:“节帅周到。”

    “何必客气?卓珏,你送罗府君去驿站安置。”

    一个年轻人闪了出来,对罗甲秀一礼:“府君,请。”

    ……

    到得晚间祝缨在行辕设宴,款待新来报道的人。

    除了罗甲秀、温岳,又有新到的校尉五人,卓宇的外甥沈骥等年轻人,拢共二十来个新来的,行辕里热闹了起来。

    这其中有互相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互相介绍渐渐热络。罗甲秀冷眼看着,只见这里年纪最大的是金良,金良之下也就是温岳、荆纲。其余都是比自己年纪小的,而有三分之二的人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夹杂着两个十来岁的。

    有男有女。

    年轻!朝气!生机勃勃。

    哪怕是老人如金良,脸上也放着光,他们的眼睛里都带着希望。

    罗甲秀的眼睛里也渐渐映出出些神采来,借着酒意对祝缨道:“节帅这里好,同心协力,如此我等便可以专心做事了。”

    他背景不硬,最恨陷入党争,见祝缨在尽力淡化党争之影响,他是高兴的。他在上一任上,与倾向双方的同僚都起过争执。

    温岳不知道罗甲秀的经历,也起身道:“罗府君说的是,大家都在节帅麾下,当然要同舟共济!坦诚相待!”

    温岳白天与金良等人聊过了,祝缨手头的兵力确实不宽裕。两下分兵,祝缨又大方,冷侯要什么给什么。冷侯当然要为自己手里多攒点底子。祝缨做得体面,冷侯也不好当她是纯粹的冤大头,给祝缨留了差不多的人马。

    这个“差不多”是指没有漫天要价,不像跟别人争的时候拼命把别人家底给掏空。冷侯以老将的经验估算了一下,留给祝缨的人马将将够用。

    即,如果有意外缺员,就不够用了,没给祝缨留太大余地。

    祝缨也不慌。大战之后,郑侯就计划过从北地再征一些兵马做补充,已向朝廷报备过了。现在祝缨就拿着这个计划来顶上。

    金、温二人嘀咕了一回冷侯:“厚道,但不太厚。”

    罗甲秀一提,温岳就站起来表态,要为祝缨撑撑场子!祝缨不是行伍出身,温岳觉得自己得帮她。

    祝缨笑道:“好,明日你来,咱们再谈公务。今日破例,且饮一杯。”

    大家举杯,金良紧张地看着祝缨,见祝文给她斟的是茶,才放心自己喝酒。

    酒过三巡,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姚校尉有紧急军情!”

    众人只得停杯,祝缨道:“你们吃着。”她指了指金良、温岳二人,示意二人随她过去。

    她命人将信使带到了书房,余下众人也没心情吃喝了,开始交头接耳。

    信使给祝缨带来了一个消息:姚景夏那里的斥侯偶然听到的消息,胡相要奉“太子”趁着冷侯立足未稳之际,去突袭冷侯!

    温岳微惊,这倒真有可能。冷侯新到,与下面的将士还没熟悉,协调上会略显滞涩,反应不及时,让敌人有隙可趁。

    金良也皱眉。

    祝缨问道:“消息可靠么?”

    信使道:“斥侯是姚氏族人,绝不会被胡人收买的。”

    “他的胡语很熟练?”祝缨又问。

    “这……应该能听懂。”

    祝缨道:“探明!若是讲的胡语还罢了,胡人,说着官话,让斥侯听清楚了,再活着回来报信?”

    温岳道:“诱饵?”

    祝缨道:“不好说。兵事我不懂,人情还是略知一二的。冷侯新到,难道我对大军来说就不是个新人了?胡娘子,把青君和项安叫来吧。”

    须臾,祝青君、项安也从席上赶了过来,与她们同来的还有一个苏喆。

    苏喆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祝青君道:“你……”

    苏喆踢了踢地面:“快进去吧,别让阿翁等急了。”

    祝青君一入书房,便被温岳上下打量,金良道:“你见过她的。”

    温岳见祝青君一身戎装,道:“这……”还是个女孩子呢,也太危险了。

    祝缨道:“青君,给你一件事。”

    “是。”

    “你明早就动身,带上人,往北去探查胡相的动向!”

    “是。”

    温岳终于忍不住了,道:“三郎,这一个小娘子,也太危险了。”温岳承认,祝缨手里使出来的女人也有能力,但是战争?

    祝缨道:“你以后就知道了。青君,能做吗?”

    “能!”

    “项安,她的补给,你来盯。”

    “是。”

    “去吧。”

    …………

    祝青君与项安出了书房,苏喆迎上问道:“怎么样?”

    “派了我差使。”

    “哦,那要好好准备。我才得到一个很好的水囊,比你现在用的那个结实还轻便,我去拿给你。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项安劝苏喆道:“小妹,你……”

    “我知道,我不能出事儿,出事儿家里就要乱套了。我好好活着,就是一件大事了。”

    祝青君道:“那,我去收拾了。”

    “我陪你。”

    三人到了祝青君的房里,她现在有自己的一个房间了,西墙上却供着几个牌位。“獠人”没有供奉牌位的习俗,连文字都没有的族群,牌位还是在被祝缨特意教习过官话、文字之后才仿着有的。

    牌位上一个一个的名字,都是“祝”字开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祝青君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换了盂中清水,再上香。

    项安与苏喆也拈了一回香,项安道:“她们会保佑你平安的。”

    祝青君道:“她们已经够辛苦的了,别再累着她们了。”

    苏喆嫌弃这样不够吉利,道:“那就别看了,来,收拾行装。这是水囊。别在这里伤感。”

    祝青君道:“没有伤感,就是有点心疼。”

    苏喆道:“心疼也不能耽误了正事。你去吧,反正也不许我去太危险的地方。这儿我给你照顾,一天三炷香,早晚供饭,牌位擦干净,行不行?”

    祝青君抹去了泪水,道:“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女兵从来不容易!若是男丁,一户抽一丁,或三丁抽一,就能成军。女兵都是百里挑一,最低也是一、二十个里选一个,才能选出身体强体壮能上阵杀敌的,这就死了。愿意来的,都是有心气儿的。才几天呢,就死了这些。”

    项安道:“要不,对大人说,你就别去了。”

    “不行!”祝青君断然否定了项安的看法,“好容易拿血汗做出了一点儿成绩,我不能让她们白死了!”

    说着,她扭过头去,麻利地收拾起了行装。

    次日,祝青君悄悄地带着一队人马出城。祝缨没有送她,而是下令给叶将军等人:加强戒备,以防胡人偷袭。

    然后,她派人送罗甲秀去赴任,同时向冷侯示警。

    最后才是筹建幕府,她罗列了一些官职,部分授予了北人,部分征调南士,很快将大部分的职位填满。

    陈放誊抄完了名单,道:“还有四个空缺。”

    祝缨道:“我有人选了。”

    四个空缺里,有一个是个五品,她留着给一个人攒朱衣,其余都是低阶,祝缨特意留了个九品小校,只等祝青君什么时候攒够了功劳。给祝青君立女兵营,顺便让项安做祝青君的配套补给,把项安也提出来。

    项安与项乐同时到她的身边,项乐已然有官职了,项安并不比项乐愚笨懒惰,却一直没有机会,却又蹉跎了青春,头上顶着项母的压力。

    这些却都不能提前讲。

    陈放见她这么说便也不问了,这份名单里,还有两个他们的同乡子弟。凡这个时候,便是熟人、亲戚、同乡受益的时候了。陈放也有点期待能来两个自己人。

    他看了一眼那个从五品的空缺,心道:这个又是给谁呢?难道还是南人?

    祝缨瞄了一眼他的视线,那个空缺?

    她对祝银道:“拿我的帖子,请骆驸马过来一叙。”

    祝银急忙去请骆晟。

    …………

    骆晟正闲,不久便至。

    祝缨道:“您还住得惯么?”

    骆晟道:“我又没有什么事忙,哪有不习惯的?”

    别人说这话可能是抱怨要权,骆晟说这话,就是闲了。祝缨道:“额,您这样我就不好意思说了,有一件事,还要麻烦您。”

    骆晟忙问:“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祝缨道:“我与冷侯分兵,他是宿将我不能比,但咱们也不能无所事事,也要扬长避短,有些作为才好。否则,你我在这里枯坐,岂不显得懈怠?”

    骆晟道:“你一向机敏,必有办法的。要怎么做,你说。”

    祝缨低声道:“率军上阵,咱们都欠点儿火候,可咱们是鸿胪寺出来的呀!”

    “怎么讲?”

    “从来朝廷对四夷,恩威并施,教化礼仪。”

    骆晟道:“哦!”

    这个他懂了,鸿胪寺么,有时候还干点儿给人家家里挑拨离间、扶植对家之类的事儿。

    骆晟道:“可惜我孤身前来,也没有带人。要与他们接触,得有人,有通译,还有……”

    一想,他就觉得这事有些难。他没干过具体的细务。

    祝缨道:“从鸿胪寺调一个呗。”

    “妙!”

    祝缨道:“我把赵苏调过来,您看怎么样?”

    “冷云会放人?”

    “李彦庆也很能干,不耽误他鸿胪寺的庶务。”

    “好。”

    祝缨道:“那,这件事就请您多担待了。我这里——”

    她一摊手,骆晟见她房里到处堆的卷宗,墙上乱七八糟的的地图之类,点头道:“你幕府初设,人员尚未齐备,此事我来办。”

    “好。要联署的时候,您只管说一声。”

    赵苏也快四十岁了,谋个朱衣,不过份吧?

    夺情

    与北地的紧张相似的是,京城里许多人的神经也绷得很紧。

    赵苏回到祝府之后,有些敷衍地把扑过来的孩子抱在怀里晃了两晃:“去陪你外公玩。”

    小孩子偏要父亲,赵苏道:“外公累了,你帮爹娘照顾他好不好?”

    小孩子赌气挣扎下地,扭头跑了。两条短腿跑得还不够利索,吧唧,左脚绊右脚,还趴地上来了个五体投地。

    哇哇地哭了。

    祁小娘子目睹了整个过程,上前抱住让孩子,边哄边问赵苏:“这是怎么了?”

    “郑侯殁了。”

    祁小娘子的手一沉,好险没把孩子落地上。小孩子更委屈了,哭得更大声了。赵苏道:“你哄他,我须得做些准备。”

    奠仪得上,吊唁也得去,赵苏数不上名号,但是得以祝缨的名义去一趟郑府。

    此外还有一件大事:郑侯死了,郑熹作为儿子,是不是得丁忧?

    臣子丁忧,起手就是三年。赵苏还有另一种担心,郑侯年纪不小了,郑侯夫人、那位郡主,可也不年轻了!与郡主同龄的人是先帝,既然是先帝,对吧?

    世人都知道,祝缨与郑府关系不错。万一郑熹丁忧了,祝缨还在北地,朝中为祝缨震慑宵小的人就少了一个。还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王相公虽好,可不像郑熹可以“变通”地护短。

    想来郑熹也不会坐以待毙,丁忧也可以有“夺情”。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夺情”不是?东宫里有一个冼敬,太子会怎么想的可不知道。哪怕是陛下,也未必就一定会留下郑熹。

    偏偏祝缨不在京城,赵苏的份量又不够,无法伸展。

    赵苏定下神来,开始打点奠仪。接着,他去了冷侯府上。

    赵苏如今是冷云的手下,平素为冷云办了许多事。李彦庆也是个踏实肯干之人,惜乎过于古板正直,好些事不好交给李彦庆办,冷云因此与赵苏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到得冷侯府上时,冷云早已知道讣闻,刚换好素服,等着管事把奠仪准备好。听到赵苏来了,冷云一拍脑门儿:“哎哟,差点儿忘了!他是得来的。叫过来吧。”

    赵苏到了厅上,见冷云已一身素服,冷云见他也是一身的素服,相视点头。

    赵苏道:“大人这是要去郑侯府上么?”

    冷云指指自己又指指赵苏,道:“你说呢?”

    赵苏勉强笑笑,低声道:“下官人微言轻,还请大人带上我同去。”

    冷云道:“拿你义父的帖子,郑家必待你如上宾。”

    赵苏道:“门是能进得的,话恐怕就说不上了。”

    “嗯?”

    赵苏道:“如今大人的父亲在北地,我的义父也在北地,二位能安心经略北地、抵御胡人,皆因京中令他们放心。郑侯猝然离世,郑相公万一丁忧,您的父亲、我的义父,恐怕就要承受朝廷中的许多责难了。”

    冷云跳了起来:“他们敢?”

    赵苏道:“如何不敢?倒也不必卖国叛国,只消日日不停寻衅,今日说军纪不严,明日指贪墨渎职,又或者说某下属犯法。派个御史去监军,事事都要过问。纵打赢了,也得气得折寿。所以,郑相公不能丁忧!”

    冷云道:“不丁忧更麻烦!那些人不会让七郎如愿的!还会说出许多难听的话。”

    赵苏道:“郑相公不好自己提,他只能要求丁忧,他是丞相,须得为天下做出表率。可是您是九卿之一,也要为社稷考虑!如今朝政纷繁,离不开郑相公。听说,王相公也是大病初愈,不是么?”

    冷云道:“窦相公还是个新手!好!走,咱们见七郎去!”

    二人一同到了郑府,那里正在装点。彩饰之类能撤就撤,不能撤的都拿白布蒙了,上下人等一边换衣服一边筹办丧仪。又扎灵棚、搭待客的棚子,给男女仆役分派活计。

    鸿胪寺是有吊丧的职责的,但这事儿归沈瑛管,冷云、赵苏两个人此来并不管这事。

    冷云看到了鸿胪寺的官员之后,问了一句:“沈瑛呢?”

    得到一句:“去同刘相公请教奠文去了。”

    冷云对赵苏道:“走,见七郎。”

    郑熹正在厅上,身边围满了人,郑川道:“奏本已经递进宫里了。”

    郑奕道:“这可如何是好?七郎,你要丁忧么?”

    邵书新看了他一眼,郑奕完全没留意到,邵书新只好说:“相公是丞相,怎么能……”

    “那还有夺情呢!”冷云大步走了进来。

    这话姓郑的不能自己说,得有个外人来讲,冷云先对郑熹说:“节哀。”

    两人先互相致礼,赵苏跟在后面行了一礼,冷云道:“沈瑛办事是办熟了的,别担心。只说你现在。”

    郑熹道:“丁忧的奏本已经递上去了。”

    冷云道:“我这就进宫,劝谏陛下!如今政事堂这个样子,不能离了你!”

    郑熹道:“有王、窦二位,哪里就离不得我了?”

    冷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

    郑熹不能“一劝就听”,还是坚持要办好葬礼、结庐守孝,两下争执,看的人干着急也不敢插话。郑川只能说一句:“我、我守。”

    郑熹道:“难道你还想不守孝的吗?”

    冷云气得直翻白眼,对赵苏道:“哎,你来说给他!”

    赵苏暗骂冷云是个王八蛋上司,愚蠢的九卿,这个时候居然推下属过来顶缸。冷云不能对郑熹说“我爹还在前线,你不能因为你爹死了就不给我爹扛事儿了”,难道他赵苏能这么说吗?

    这里的人也都认得赵苏,都看着他。

    赵苏道:“相公,君侯难道是自己愿意在北地未平之时就回来么?情非得己、天不假年罢了。但凡能有一丝机会,故去的君侯也必是想亲自平定北地的!您身为人子,应该是最明白父亲心意的人啊!如今郑侯的心愿未了,您却拘泥于凡夫俗子的细枝末节,作小儿女态,是为‘愚孝’。

    当此之时,您更应该为北地战事继续出一份力,早日传捷,以告慰君侯在天之灵!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大孝?都在这件大事里了!”

    冷云附和道:“对啊,就是这样!世伯泉下有知,也会盼着你振作的。”

    这理由,郑川未必就想不出来,但是不能由他来说,赵苏给说出来了,郑川、郑奕等人也就跟着添油加醋了起来。

    郑奕道:“七郎,咱们难道不知道你的品德吗?现在不过是为了大义而不得不为之!”

    郑川道:“我愿守孝三年!”

    郑奕道:“对啊,他是嫡孙,让他来。”

    冷云忙钉上一句:“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去上表建言。你要实在不甘心,等北地大捷,一切定定了,你再择机丁忧嘛!”

    郑熹仍然说:“不妥,不妥。”

    争执时,岳家又派了人来道恼,岳桓虽未至,先派了儿子过来。孩子来见了姑父,对郑熹道:“我爹正在刘翁翁家里,陪着写祭文。”

    冷云道:“好了,我得回去换身衣服进宫了。”

    郑熹道:“你这人!”

    正说话间,郑氏族人、姻亲等又陆续来人,郑侯府上人口不算多,但郑氏家族庞大、姻亲众多。不多时,郑霖又带着儿女过来了,然后是高阳王府,此外又有许多人,不能一一记数。

    赵苏本来打算窝在郑府看看情况的,却被冷云一把薅走:“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郑府,赵苏道:“您去劝谏陛下,我……”

    “你再帮我参谋参谋,”大概的意思,冷云都听明白了,但具体怎么说,还得再琢磨琢磨,“要是有人说,我是为了我父亲,怎么办?”

    “公私两便!且郑相公又不是不丁忧。古人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说处事持正,如今竟为了一点点庸人的闲言碎语,倒要自缚手脚,听人摆布了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是为国乎?”赵苏说。

    他觉得也没必要把全副身家都挂郑熹身上,郑侯会死,郑熹难道就不会了?郑、王之争,两家各自出招,看得多了,便也觉得不过如此。

    怪没意思的。

    只要让郑熹顶在前面,顶到义父凯旋就行了。只要义父还京,谁怕谁呀?

    冷云道:“你说的是!你别走,等我。”

    赵苏道:“大人想岔了,此事不能只由您一个人来说。”

    “嗯?”

    赵苏道:“毕竟还有个‘孝’字,只有您一个人硬讲道理,讲不过的,您还要为千夫所指。您先上本,再多找几个人,也请他们为郑相公进言才好。”

    冷云道:“妙!”

    当下分头行事。

    郑侯的丧事办着,冷云先向皇帝进言,建议夺情。

    赵苏则往陈府去,向陈萌痛陈利害。陈萌儿子都送到祝缨面前了,去就是要攒个资历。这么年轻的时候,参与了一场这么大的战争,对陈放好处颇大。

    陈萌的问题在于,他自己死了爹守孝守得足足的,现在却不让别人守孝,这有点不对。

    陈萌给赵苏出主意:“不要求太子,免得戳着了陛下的眼。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派人宣扬有人要查不法兼并之事。一提抑兼并,就容易让人想起王云鹤,弄得许多大臣必要与冼敬等人作对,坚持要留郑熹在政事堂。很多人在朝上为郑熹说话。

    有想郑熹夺情的,就有想他滚蛋的。仕林对丞相不丁忧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乃至于民间都有了些非议。

    “要是北地战事拖个三五年,他就一直做着丞相了?要是三、五年后他自己也死了呢?到地下丁忧不成?”

    郑熹已经到了一个死了也不算太意外的年纪了,说这话的人也确实是嘴毒的。

    一番争吵,太子装聋作哑,被皇帝问急了,只说:“丁忧,为父,夺情,为君。”

    太子的话说出来,便有穆成周说:“去了的郑侯就是个忠臣,让他为儿子选一样,会怎么选呢?”

    这什么屁话?太子用力咳嗽了一声,瞪了舅舅一眼。

    李彦庆在一旁看得厌烦,出列奏道:“不如给其假期治丧,待丧仪完毕,回来理事。北地大捷之后,再丁忧也不迟。”

    当时便有老大臣说他“乳臭未干”,天知道李彦庆儿子都十几岁了,哪来的乳臭未干?

    皇帝却把李彦庆的话听了进去,道:“有志不在年高,他说得有理。”

    事情这才定了下来。

    …………

    郑熹在家中接到消息,又上表要求守孝。皇帝再不准,郑熹又哭着要求。

    如是者三,终于,郑熹领了旨。皇帝为了“补偿孝子”,多给了金帛治丧,将郑侯祔葬先帝。

    冷云闻讯放下心来,对赵苏道:“这下可好了!咱们都能安心了。既安心也省心。”

    赵苏迅速拿出了一份公文,道:“操心的事又来了。”

    冷云从来办理公务都是下面的人先筛一遍再给他过目的,这回也是这样,他一面接过来,一面问:“什么事?”

    赵苏道:“骆驸马在北地应付胡人,要鸿胪寺协调,奏请调下官去一趟。”

    “诶?什么?!!!”

    赵苏耐心地说:“郑侯在世的时候,就有扶植奚达部的意思。如今郑侯去了,这事儿也不能就此搁置,否则,前线将士就要多流血了。”

    冷云道:“我看就是姓骆的既无能又想出风头,一定是他!”

    “这与驸马何干?”

    冷云道:“你不懂,好吧,去就去了,为我捎封家书过去。”

    “是。”

    赵苏又与同乡辞别,祝缨临行前是把京城的一些事务交给他的,他不得不将事情又嘱咐给赵振等人。

    接着是去郑侯府上辞别,看郑熹有什么话说。

    郑熹也拿出一封信来,道:“没想到又要再给三郎一封信。把这个带过去,告诉他,京城有我。”

    “是。”

    赵苏将京中安排好了,领了公文之类,又带上了几个吏目,一路疾驰往行辕报到。

    ……——

    赵苏一路吃了不小的苦头,他在路上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行辕,人被晒得黑了一档。

    行辕门口,守门的人是后来到祝缨跟前的随从,并不认识他,收了帖子,客气地说:“大人稍等。”

    赵苏也耐心地等着,直到苏喆提着裙子跑了出来:“舅!”

    随从吃了一惊,赵苏对他笑笑,苏喆道:“舅,你别逗人家,他们新来的,不认识你。”

    拖着赵苏去见祝缨。

    一路上,卓珏等熟人不断与他打招呼,赵苏脸上的笑越来越明显。

    只有在看到金良时,赵苏敛起笑容。金良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腰间的白布,眼圈也红了,说:“三郎在等你了。”

    赵苏看他身边两个军士手臂上系着白布,而一路行来其他人并不如此,便知各人来历了。

    苏喆小声说:“讣闻传来,阿翁已经设祭过一回了,没失礼数。金将军这是另外的情分。”

    赵苏道:“知道了。”

    到了祝缨面前,赵苏才重新有了笑意,当地一拜:“儿拜见义父!”

    祝缨道:“快起来,正有事等着你呢!”

    赵苏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坐了,苏喆挨着他坐下,一脸的期待。

    赵苏前身子往外扯了一扯,问祝缨:“这丫头是不是有什么坏主意?”

    一室皆笑。

    祝缨道:“哪里来的坏主意?她好得很。”

    赵苏新来,寒暄之后,其他人就都识趣离开,留下赵苏向祝缨汇报了京城近来的诸般情状。郑侯死后怎么争执的,王云鹤大病一场才好,东宫又多了一个儿子之类的。

    祝缨一一听了,道:“知道了,咱们还是干咱们自己的事。机会难得,不要分心。你且安顿下来,我再同你讲。”

    赵苏道:“是。”

    他还捎了些书信、物品,有他准备的,也有别人托他捎带的。留下祝缨的,再出去分发别人的。

    都分完了,赵苏指着一口箱子对苏喆道:“喏,都是些小娘子用得上的东西,你拿去分给你的小女伴们。”

    苏喆道:“都是些什么呀?步摇之类太累赘的不要啊!咱们可忙着呢,打扮得利索。”

    赵苏啧啧两声,打量着她,道:“给你东西,你倒挑起来了!不要算了。”

    “要的!”苏喆赶紧说。

    赵苏斜眼看她:“你不对劲,什么时候这么乖巧可爱了?无事献殷勤。”

    “嘿嘿。”

    赵苏道:“你同我过来。你长大了,别叫我动手揪你。”

    舅甥俩到个小厅里说话,不等赵苏发问,苏喆先说:“那个,舅,阿翁要让您管的事儿,您已经知道了吧?”

    “嗯,一会儿还要拜见驸马去。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不是不是,就是一件差事。这事儿,你带上我呗!上阵又不让我去,治理地方哪儿不能干呢?我到北地来,最难得的机会不就是学点儿新鲜的么?”苏喆的语气里有一点乞求的味道,“我不去太危险的地方,不能干危险的事。”

    “行。”赵苏说。

    “真的?”

    “嗯。”

    “那阿翁那里呢?”

    “我去说吧。”

    “好!”

    两人一同望向祝缨书房的方向。

    祝缨正在里面拆信。郑熹的信里说了些夺情的事,然后叮嘱她:北地一定要稳,她的名下绝不能有败绩!只要奏凯,就赶紧回来,代替郑熹盯住朝堂,如此一来郑熹也能放心地丁忧。

    这孝是非守不可的,早守比晚守强,不然得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祝缨收好信,对祝银道:“下张帖子给驸马,今晚我请客。把小妹、青君、三娘也带上。”

    祝银道:“三娘有伤,也来么?”

    祝缨道:“当然,有她们的事儿。”

    祝银领命而去。

    虚实

    最先到的是赵苏,他在行辕里只有几个熟人,还没有领具体的事务。分完礼物之后,左右无事,便又到了祝缨的面前来了。

    祝缨很忙,身兼四使职,有多大的权利就有多么的忙。随着秋收的临近,又有种种迹象表明,胡人也会在近期南下再劫掠一番,祝缨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她不太懂兵。

    见赵苏又来了,祝缨道:“来得正好,把这些理一理吧。”

    赵苏一边上手接过了一叠杂七杂八的讯息,一边说:“我以为我是来为教化胡人的。”

    祝缨道:“说人话。”

    “我不是就为着离间胡主与其它部族来的么?这个我会!”

    祝缨道:“你现在开始干了么?”

    “还没有。”

    “那先干这个。”

    “哦。”

    说话间,陈放、卓珏等人又来了,祝缨又指一指桌子,道:“干活。”

    几个人干了好一阵儿,到天色暗了下来,开始掌灯了,祝缨才说:“就到这里吧。”

    晚宴是祝缨给赵苏接风,骆晟提前了一点到。祝缨先为他介绍赵苏,赵苏上前行礼。骆晟将他扶起,对祝缨道:“在京城就见过啦,果然是一表人材。人都说他能得你七分真传。”

    赵苏道:“晚辈比义父还差得远了,能得三分便此生无忧了。”

    祝缨道:“几天不见,嘴见甜了,背着我们偷糖吃了。”

    苏喆噗哧一笑,对赵苏扮了个鬼脸儿。赵苏丝毫不觉得尴尬,坦然地道:“以后我还接着吃。”

    须臾,祝青君、项安等人也来了,又有荆纲等人。项安被个女仆扶着,走路看起来不够便利,左手还吊在颈间。

    赵苏问道:“三娘这是怎么了?”

    项安笑笑:“出了个丑,耽误了事儿。”

    祝青君道:“是我……”

    项安道:“你在前头的好好的,我安安稳稳在后头,倒伤着了自己。”

    她俩一直搭配得不错,祝青君冲在前面,项安给她保证后勤。事情偏偏那么巧,到处穿插、偶尔杀敌的祝青君除了被蚊子咬,身上没受过伤。倒是送粮的项安,前几天遇袭。是一小股的胡兵游击,粮草没有太大损失,项安却受伤了。

    祝青君因此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的疏失,把胡骑漏放南下了。项安受伤,祝青君就为她医治,三餐陪也着她一起吃。

    赵苏道:“两军交战,无处不险,你们两个都要照顾好自己才好。”

    不多时,温岳又赶了过来。大家齐聚。

    席间,骆晟见无人提及赵苏的公务,想要提时,又听他们只说着京城的事情。既感慨郑侯走得太早,又庆幸郑熹没有丁忧。

    骆晟说了一句大实话:“有七郎在,咱们才能安心在此做事。就怕换个人,又要换条路。”

    祝缨道:“是啊,中途改道,确实为难人。还是现在这样好,不浪费功夫。”

    骆晟捱到宴散,特意留了下来,又频频拿眼睛去看赵苏。祝缨会意,将他们都留了下来,又对祝青君、项安使了眼色。

    几人便都停步,跟着祝缨到了书房里。

    祝缨请骆晟坐下,其他人才敢落座。

    一坐下,祝缨与骆晟对望一眼,骆晟做了个“请”的手势,祝缨道:“前几天。我与驸马商议一事,要你们去办。”

    赵苏道:“但凭二位吩咐。”

    祝青君与项安都安静地坐着,千里迢迢地把赵苏叫过来,可见此事以他为主,自己二人为辅。

    赵苏是已经知道了的,且还受了外甥女苏喆的请托。是以祝缨重复了一遍他要做的事情,他丝毫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来。

    耐心又听了一遍,就说:“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祝缨对祝青君、项安道:“如今北边的事情你们知道得更详细些,一会儿给他说一说。”

    又让赵苏这几天先把概况理一理,再定具体的计划

    骆晟道:“不与冷侯说一说,他会不会心中不快?又或者两下办重了?说了,又恐消息泄漏,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反对。”

    祝缨笑道:“当然要与他讲明。您担心的,都不是事儿。您忘了,现在的鸿胪寺卿是什么人?”

    “冷……哦!”

    祝缨指着赵苏道:“难道我把他这么调过来,是只为了要给他机会么?既为驸马谋划,就要做得妥贴,少结怨才好。”

    骆晟脸上现出些感激的颜色来:“子璋有心了。”

    祝缨又推了一叠材料给赵苏,让他熟记。赵苏一面接了,一面说:“此事也确实要请冷侯相助。他亲率大军在前线,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他的。”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也确实要冷侯的配合。厚赠反叛部落金帛,是之前郑侯在世的时候已经做了的,这是叫让人看到实惠。光有实惠还不行,容易被当成冤大头。看郑侯似乎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那下一步就由他来办。

    譬如,抓到俘虏之后,不同的部族区别对待啦。故意在俘虏面前说些挑拨的话让他们带回去,玩一出“蒋干盗书”啦。

    而兵分两路,都想自己更出彩。冷侯与祝缨关系不错,架不住手下的人也想要劳,冷侯也得给手下人谋军功,不免会有竞争关系。

    冷侯那里配合与不配合,完全会是两个效果。把赵苏弄过来,就是把鸿胪寺也给拉过来了。赵苏有功,鸿胪寺也能露脸,鸿胪寺卿冷云,当然也能蹭上一蹭。

    那可是冷侯的亲儿子。

    骆晟这几天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祝缨当然也是帮着他掺和点事儿,也是给赵苏机会,他们是双赢。骆晟也就接受祝缨给他的计划。到现在才发现,祝缨连冷侯的反应都算计到了。

    与鸿胪寺有关,想向冷侯打听些战报都更容易了呢!

    骆晟也可以比较放心地把事情交给赵苏去操办,但他还是对赵苏保证:“有要我出面的时候,只管来找我。”

    赵苏道:“下官这两日便尽快拟出个计划来呈给驸马过目。只是……”

    骆晟问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说。”

    赵苏道:“下官只带了几个吏目过来,人不太凑手,也没有副使。那个,能把苏喆拨给我么?派一生人过来,彼此不熟,麻烦。那丫头是我晚辈,骂两句也不怕她记恨。做事方便。”

    骆晟道:“子璋你看?”

    祝缨对骆晟道:“他还想绕过行辕自己单干不成?我就把这两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交给驸马了,您多费心教导。”

    祝青君、项安对望一眼,都有点笑意,都说:“大郎要知道什么,只管问我们。小妹与我们住得近,捎话也极方便的。”

    祝缨道:“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赵苏见骆晟露出点要与祝缨再单独谈话的意思,对祝青君、项安道:“咱们去探望小妹吧,她一定等急了。”

    三人离开后,骆晟的表情更加灵活了,诚恳地对祝缨道:“多谢。”

    祝缨道:“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您这话就见外了。”

    “你本不必操这许多心的,便是做,也不必让我上表请示,这是给我机会。我虽驽钝,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实不相瞒,我如今也正需要做出些功劳来。”

    祝缨道:“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建功立业?郑侯年过古稀,仍然志在千里,您还年轻,怎么倒羞愧于胸怀壮志了?”

    “做父亲的,不能不给孩子长脸呀!”骆晟说,“当初先帝把阿姳嫁给药师,家里是多么的欢喜!是阿姳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先帝崩了,是阿姳做了太子妃,家里才能维持以往那样的体面。嫁为人妇,哪有在父母膝下自在?不能叫她一个孩子熬在那里。可是我呢,着急又没有什么办法。看陛下要派人到北地,我便请命,唉,做些跑腿的活计罢了。我真羡慕你啊,无论什么样的境况,都能找到出彩的事来做。我便没有这样的智慧。子璋,你的情谊,我记下了。”

    祝缨连连摆手:“您过誉了。咱们把事儿干好,皆大欢喜。我就开心了。我宁愿把心思花在做事上,不想花在勾心斗角上。”

    “是极,是极!”

    两人一番客气,祝缨将骆晟送了出去。

    ……——

    赵苏第二天就与苏喆去见骆晟,转头再回行辕,两人办公的地方仍在行辕。

    苏喆拖着赵苏选了一处三间屋子,指挥着仆人打扫干净。祝青君与项安都在行辕休整,也过来帮忙。她们搬了些材料、卷宗过来,又特意派了自己心腹过来守卫,把架子给搭了起来。

    赵苏一面看卷宗,一面对苏喆说:“我带了两个通译过来,你的胡语怎么样?要不要一同来学一学?”

    苏喆道:“胡语?青君都为我准备好了,小凤!”

    赵苏看着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问道:“这是什么人?”

    小凤有僵硬地上前行了一个礼:“大官人,小娘子。”

    苏喆道:“她也会胡语,也会官话,是青君为我找来的。”

    “哦,哦,不错,我正要说,你们都是女子,做起事来方便。”

    “哼,我是女子怎么啦?我从来都是与男子一块儿读书、做事的,便是一屋子里的都是男子,谁也别想把我挤走!”

    赵苏举手投降:“谁个要挤你走了?!义父护着你,你阿妈只有你,我又何曾要你守什么‘规矩’了?”

    苏喆高兴了起来:“就是这样!小凤,来,看看这句怎么说。”

    小凤小心地说:“娘子,我……我不识字。”

    苏喆“咦”了一声。

    赵苏道:“你道这里是梧州?”

    苏喆道:“那也没关系,我有想要知道的,就现问你翻译。”

    “是。”小凤将头埋得越发的低了。

    祝青君道:“哎哟,大家都忙得忘了这件事儿。没事儿,我给你寻个识字课本,他们忙的时候,你在这儿枯坐着也无聊,趁闲学一学。”

    苏喆道:“到了北地,没印啊。你上哪儿找去?”

    项安笑道:“他们手里都有,随身带着的,舍不得扔的。淘换一本就行,再不行就抄一本。”

    祝缨来这儿一年,却是紧张的一年,完全没有精力去推广识字。不过是胡乱往村口、街头设点识字碑,随从们胡乱唱一唱识字歌而已。

    因而北地现在的识字率,是比不上旧梧州的。

    祝青君道:“那就行,走,这两天我教她唱歌。”

    小凤低声道:“我、我就不学了吧。”

    祝青君道:“不难的。”

    小凤只管摇头,祝青君再三追问,小凤才说:“您赏口饭吃,我能来挣几个铜子儿,还要养家的,没有闲钱闲工夫弄那个。”

    项安道:“我送你一套文具不就齐全了?不识字,赚钱都没人赚得多。就这么定了。”

    小凤听了,马上同意了,又向她道谢。

    这时,一个随从过来道:“大人召大家议事哩!”

    苏喆道:“有我们什么事吗?”

    “说是,军报。”

    几人互看一眼,匆匆赶了过去。

    ……——

    行辕上下几十号人在祝缨面前密密麻麻地站好了队,赵苏等人赶到之后飞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

    苏喆旁边是林风,赵苏旁边是陈放。陈放对赵苏道:“是冷侯那儿的事。”

    “多谢。”

    人齐了,祝缨先没说话,又过一阵,骆晟也飞奔而来。

    骆晟问道:“子璋,怎么……”

    祝缨道:“坐,我一起说。”

    随着骆晟的到来,冷侯那儿的战报也披露了出来——冷侯来报,他跟胡兵打上了!

    祝青君皱眉,上前道:“大人,我探听的消息,胡相攻冷侯东路是虚,攻咱们西路是实,绝无谎言。”

    苏喆道:“胡人那么多部落呢,进攻冷侯的,未必就是胡相。”

    祝缨道:“无论是不是他,咱们都要准备起来了!已经跑起来的胡兵,就像是水一样,哪里没有堤坝,他们就会往哪里流。赵苏、苏喆,你们的事也不要耽误了。”

    “是。”

    “祝青君你不能再歇了。”

    “是,我这就北上。”

    祝缨又分派陈放等人督促秋收,又派包主簿等人转运粮草。此外还有项乐等人,被派出去特别关照一下屯垦的老兵。

    接着,行文到各州县,下令醒戒。又重申,不得私下加增赋税。

    一条一条的命令发了下去,祝缨心里也不免奇怪——怎么是冷侯先挨了打?

    她不知道的是,冷侯不是挨打,而是主动去打人。

    接到她的警报,虽然说的是,胡相有可能声东击西,请冷侯做好准备,如果自己顶不住,请冷侯增援。

    冷侯是个极有经验的老将,并不因“声东击西”而懈怠。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谁抓着了机会谁就能赢。冷侯毫不犹豫地下令整军、备战,又派出游骑去试探胡兵。

    胡相把大兵压在了西路,那东路不就空了吗?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真要坐视胡相与“太子”去打祝缨吗?祝缨能不能打还是两说呢,不能冒这个险!

    他硬是把自己这一路虚的,主动出击成了个实的。如此一来也可减轻祝缨这个新手的压力,免得落到救援她的境地。

    只是这些都是冷侯的随机应变,冷侯本人在仗打完之前,也不知道对面下了多少注,给祝缨的消息就是:我这儿打起来了。

    行辕被调动了,祝缨一面给冷侯提供补给,一面让西路也准备起来。叶将军移师北上,温兵的三千新兵跟在他的后面。

    边境上,姚景夏等人也忙着帮同百姓抢收粮食。

    祝缨在后方走不开,前线一两场败仗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耽误了今年的秋收,接下来的麻烦会非常的大。

    到得九月,冷侯那里传来了一个捷报,道是击退了胡兵,且这一仗还是在境外打的,斩首八百余级,是个不错的战绩。

    祝缨的西路却吃了亏。

    累利阿吐是个机敏的人,先是因为冷侯的主动吃了一个亏。累利阿吐很快调整了策略,也将虚实先颠倒,与冷侯硬碰了一回,又赢了冷侯一局。接着,趁冷侯休整不出的时机,再将虚实调换,抽兵来打祝缨。

    又调仆从部族的兵马填充东路,以消耗冷侯。

    祝缨没有在前线坐阵,前线的将士传说胡兵主攻东路,不免有些松懈。累利阿吐移到西路之后,先派小股兵与叶将军等人接触,以小败麻痹叶将军。五战皆败。

    叶将军难免放松了警惕,然后累利阿吐再驱大军南下!叶将军的兵士死死抵住了他的进攻,折损了两成的兵马,好险没闹出个溃败来。

    亏得姚景夏在祝青君的带领下抄了累利阿吐的后路。累利阿吐的后路没有大批的粮草,两人也不客气,把累利阿吐后路的小土城给烧了。姚景夏以牙还牙,将土城还未收获的庄稼一把火也扬了一大片。

    他还很不满意:庄稼没有完全成熟,不太好烧。

    姚、祝二人各有斩获。

    累利阿吐进攻不下,后路被抄,也不恋战,也不往东,乃往更西处去。

    一场仗下来,累利阿吐的损失不小,祝缨这边也吃了一个不小的亏。互有胜负。比起冷侯的战绩,祝缨这边让人打到了家门口,实在是不太好看。冷侯先赢累利阿吐,接下来对阵的是并不精锐的各部兵马,连番胜仗,又斩首两千余级。

    祝缨这里,拢共斩首不到一千级,光叶将军那里死亡就近千人,伤者数千,没溃败得感谢之差郑侯的整顿。

    祝缨开幕府,武将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

    温岳满脸怒意:“只恨我新兵还未成军!”新兵上阵是吃亏的,一上阵,或不知道躲,或只知道跑,伤亡颇多。他脸上也挂了彩。

    叶将军又检讨:“是我疏忽了。又上了他的邪当!他又是小败诱人深入。”

    祝缨道:“好在这次不曾被他们攻破城池,咱们反倒攻破了他们的。”

    祝青君的队伍胜在轻捷迅速赢了个“先登”,姚景夏等北地子弟与胡兵有血仇,斩首颇多。叶将军也不是全无收获。

    吃了亏,倒也不能说是败。

    祝缨道:“伤亡的,抚恤。有功的,记功。各守营寨,不得懈怠!”

    “是!”

    ……——

    众人散去后,祝缨把赵苏、苏喆叫到了书房。

    祝缨先说:“这样不行,温岳新兵尚未成军。叶将军比先前强些,也还须要休整。得想办法,拖一拖。”

    赵苏道:“我已联络上了奚达部!他们也不愿意与朝廷交战!累利阿吐总推他们顶在前面,他们早就不满了!”

    祝缨道:“哦,他,先放一放。”

    “诶?”

    “奚达诸部本来就弱,也打不过胡主,先留着这条线,当闲棋冷子吧,”祝缨道,“胡主有几个儿子?几个兄弟?知道吗?”

    “他的兄弟早些年被他斩杀殆尽了!只余两个侄子,都不敢轻动。儿子倒有十几个,如今长大成人的有四个,都颇有些勇力……啊!”赵苏突然眼睛一亮。

    祝缨冷笑道:“窝里斗才有意思呢!我才不信他们能同心协力。”

    赵苏道:“我去清点俘虏,再去联络冷侯,看他们有没有捉到旁的王子领的兵。”

    打仗,祝缨是不精通,但是心眼是足够耍的了。

    赵苏、苏喆得了指点,又忙了去。

    留下祝缨写战报。

    不能写吃了败仗,要写叶将军警惕,五战五捷之后谨慎,没有如上一次冷平辉那样被胡相反攻连拔四城。要写守住了己方的城池,要写没有耽误自家的秋收,还要写己方还攻破了对方的一个城池,将对方吓退!

    要给祝青君、姚景夏报功,要为祝青君请一个校尉的职衔。

    要安排抚恤事宜,要安排补充兵源。

    祝缨又忙了小半月,才将这些事情安排完。

    这个时候,郑熹的好处就显示出来了。祝缨的请示,他都给争来了。祝缨没管朝廷再多要粮草,没管朝廷要北地的赈济。反而将仓储回填了一些。

    秋风凉了起来,边境上放牧的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秋粮入库,按照经验,胡人有可能再来一次大的进攻,以抢夺过冬的物资。

    暴毙

    秋收之后,照便是各地刺史进京的日子,不出意外的,四位刺史又到行辕来了。

    今年比去年的情况略好,虽然因为战事也耽搁了一些,但因垦荒之类,北地的收支略有盈余。北地的官员一如所有的官员,遇到个灾变正好拿来平账。北地的账面比前几年好看多了。

    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北地的税赋被截留了很大一部分。他们如果拿着剩下的这么点儿上京,也不太好过关。

    最终,还得祝缨给他们一总拢一拢账,写个奏本代他们说明一下。比他们自己进京去磨牙好使。

    祝缨也不推辞,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几个人。

    宾主坐定,祝缨道:“你们此去,一路辛苦,早去早回。”

    阳刺史看了一眼作为陪客的陈放,问道:“那大人如何述职呢?今年是否还从行辕派人与下官等一道入京?如此,彼此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祝缨道:“这是自然。”

    陈放一张脸皱了起来,他一直在祝缨身边,知道祝缨的计划。原本,祝缨这个使职,安抚下北地之后差不多就该回去了。今年祝缨就该撤了。

    但是事情起了变故,又是冷侯替了郑侯,又是分兵两路,再加上才打过了一仗,还要防备累利阿吐再次趁虚而入。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祝缨走不开,只得另定计划。

    秋收完了,祝缨的计划就是再巡察一下,尤其是边境的防备、新军等等。

    这是极好的机会,能够学不少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蹭上一场大战。陈放不想走。

    好在祝缨没有说今年会派谁走,陈放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继续留下来观摩。他熬到了宴散,祝缨与刺史们讲定,后天吉日,派人陪同他们一起进京。

    陈放留在最后,祝缨道:“有话要讲?”

    害!世叔从来不喝酒,不能趁他醉糊涂了的时候哄他点头。陈放有些遗憾,放正了面孔,诚恳地道:“叔父久滞北地,为防朝廷小人忌惮,频繁述志才更合适些。当选一个合适的人去,我去年已经回去过一次了,今年是不是换个人?”

    祝缨问道:“你是想回呢,还是不想回?”

    “不想!我想留在叔父身边观摩,”陈放说得理直气壮,“自从到了叔父身边,我就学会了一个道理,人不能只干一样事儿,也不能找着一样还算擅长的就不思进取,不想再试着学其他的了。我想在地方上学一学、看一看,回京城的机会,给更需要的人,您看……”

    “你觉得谁更需要?”

    陈放犹豫一下,轻声道:“其实,都不错。要我说,如果不是现在正忙,赵苏是不错的。”

    “他就不用在地方上学一学、看一看了?换个人。”

    陈放道:“苏喆也很机敏的,可惜不太方便。唔,项乐才有了出身,也不太合适。卓珏……心眼儿有点儿多……”

    祝缨笑笑,道:“为什么一定要我身边的人?搭配着来不是更好?”

    “叔父是说?”

    祝缨道:“让项乐、丘一鸣陪同梁老先生进京。”

    “梁翁?您虽征辟他入幕府,可他就是个……”

    就是个摆设。老梁头今年七十四了,看样子还能再活十年,在北地也算有名的贤达了。早些年也出仕过,后来先死爹、再死娘,一口气丁忧了六年。守孝的时候又研究《易》,还著了一部书。

    祝缨到北地之后,把北地子弟当牲口使,对北地的“贤士”还是非常照顾的。正在壮年的如包主簿,给官,再让他干活。老者如梁翁这样的,给个虚衔,供起来。然后把他的子侄薅过来当牲口使。

    不得不说,北地人做官的机会比梧州人要多得多。

    祝缨道:“就是他!怎么也得给朝廷看一看北地太平、百姓归心不是?”

    项乐带她的奏本继续去表忠心,梁翁、丘一鸣就是送去给朝廷看的展示品。后者本质与前者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表示祝缨在北地一直干活,也没犯法、也没骄纵。

    陈放道:“要是能派顾同就好了。”

    “他连知府都还不是,凑什么热闹?且干着吧。”

    “哎!”

    祝缨道:“明天一早,你去把梁翁请来。”老梁因为是个虚职,也不常到行辕来应卯,住在离州城三十里的一个别庄里。庄子旁边有一个湖,有活水连通一条大河,夏天他过去避暑。等到了冬天再回城来过冬。

    次日一早,陈放去接人,祝缨就继续写奏本。

    人不在京城,奏本就得一直往京城发,得向皇帝表忠心。一个月一封奏本她都嫌少。没办法,现在手上有兵。

    待奏本写完,赵苏和苏喆又过来汇报:“我在战俘里找了找,没有找到胡人王子的手下,但是却有一个部族,是胡主次子的舅家人。”

    祝缨道:“身份一定要确定好,并不是所有的舅舅都向着某一个外甥的。”

    “明白。已经确认过了……”

    赵苏又低声汇报了一些情况,接着说了自己的计划。即,对“太子”、累利阿吐、二王子的人区别对待。理由是,累利阿吐是个挑起战争的坏人,“太子”是被蒙蔽的傻子,二王子是无辜被卷进来的,所以会更宽容一些。

    其他人以此类推。

    苏喆道:“冷侯那儿也来回信了,说,咱们只管放手去干,他那边能顶得住。咱们要的俘虏,他给咱们挑出来了。对了,说,胡主有四个大的儿子,他那儿知道另外两个的联络方式呢。”

    “怎么说?”

    “与奚达部有关。”

    这事儿还得从累利阿吐的“改革”讲起,累利阿吐要集中胡主的权利,订立一整套的新制度,这对胡主、“太子”是好消息。对别人就未必了。以往,其他的儿子能分得更大的家业,一集中,弟弟们相对于“太子”得到的就会少一些。

    权利这东西,一旦集中了起来,就很少有人愿意分出去。

    此外,胡人的继承制度没有规定得那么死,必须是嫡长子。人家习惯里还有“推举”。

    本身,奚达等部已有另立大汗的想法,“太子”与亲爹一条心,恐怕是不行的,其他的王子倒是可以。

    苏喆道:“我想,即使对奚达部也保密,直接联络上其他的王子。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

    赵苏也说:“不错,有二、三壮士,一击即中,胡主暴毙,他们必乱。”

    祝缨道:“王庭离咱们千里之遥,你说得太容易了,做什么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赵苏道:“是!我备下几套方案,总有一套能成功的。”

    “好,后天咱们启程,你们俩也随我北上。”

    “是。”

    ……——

    刺史与项乐等人回京,祝缨便带上陈放、赵苏等人北上去。沿途顺便检查一下各地的情况,看有无私自加征捐税,同时看看老兵新垦田地、与本地人相处的情况之类。

    祝青君提刀上马,在祝缨的侧前警戒。这姑娘身上的杀气直往外冒,看得林风羡慕不已。蹭到了祝缨身边,说:“义父,您看,小妹吧,她不能有危险,我不一样啊!我家里不指望我,有我大哥呢,是不是……”

    祝缨看了他一眼,一旁赵苏说:“难道你就能出事了?”

    林风道:“嗯,反正是不那么心疼的吧。已经不心疼了,还不许我再痛快痛快。”

    祝缨道:“你要是为了痛快,就趁早闭嘴。”

    “不是!我是为了志向!”林风马上改口。

    将人逗得一笑。

    苏喆道:“那你先得叫人放心不是?你看看青君,再看看你,你正经一些嘛!”

    “不叫舅了是吧?”林风怪声怪气地说。

    两人又拌上了嘴。

    这一路走得便不很快。

    祝缨是巡视北地,而冷侯也驻扎在北地,因此她也顺路往冷侯的大营里走了一趟。

    冷侯的大营与郑侯的差不太多,营盘不比当年的郑侯小多少,士卒因打了胜仗,士气还更高一些。

    他也从辕们列队,派了小冷将军出营迎接,待祝缨进了大营,就是冷侯亲自出来了。较之当时郑侯,还显得更亲切些。

    冷侯脸上带笑,道:“我正想见你呢,又想秋收,你现在必忙,才说再过几天去你那里,你就来了。”

    祝缨道:“秋收差不多了,我再巡一巡。这仗总是没完,使职在身上,又不能不管。”

    两人边说边进大帐,宾主坐定,冷侯这里的伙食也不比当年郑侯的差。更因祝缨这一年的经营,北地还能有盈余,也给冷侯这里添了一些。冷侯招待起祝缨来也是毫不吝啬的,他又命人拿出两只银筒:“这是他们新给我送的贡茶。你捎些回去。”

    祝缨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都算是打了胜仗,冷侯比祝缨赢得更漂亮,冷侯话里总离不了:“若是没有你,这场仗谁也不能就这么赢了。”

    “我什么都不懂。”

    “哎,那可不一样!就算我说得不准,老郑可从没看走眼过,他既看好你,你就是最合适的。这个行军打仗啊,补给第一,民心第二。北地要是没这么太平,官军也没这么胜利。”

    两人又聊了一回军事,冷侯简要给祝缨解释了一下他的“变虚为实”,因为当时的情况这样打是最合适的。冷侯兵多,不主动上,难要把硬骨头留给兵少的祝缨?

    祝缨道:“明白。就像两伙人打架,是搏命和喂招是不一样的。”

    “对啊!”

    两人越说越投机,冷侯看到祝缨下手的叶将军,又为叶将军求一个情。叶将军也是他的晚辈,这一次打得不太好。祝缨道:“奏本我已经上了,也向朝廷解释过了。”

    叶将军忙请罪、道谢。

    祝缨道:“接下来可就看你的了,别让我下不来台,也不枉君侯为你讨情。”

    叶将军忙说:“是!”

    到了晚间,祝缨又带着赵苏、苏喆去见冷侯。

    冷侯看到这两个人就说:“他们要的人,我都扣下了。倒是个好办法,不过……”

    “您吩咐。”祝缨说。

    冷侯摆了摆手,道:“不是吩咐,是老子啰嗦。倚老卖老说一句,有些事能干不能说,能暗地里自己动手,不能假手他人让别人知道了。干了,出了成果,也得换个法子去摘果子。这是离间别人家父子呀!是弄权哟!君子们又有话说了?”

    说着,他直直地盯着赵苏。

    赵苏会意:“鸿胪寺只与可堪造就之人议和。”

    “哎~什么议和?不能自己主动说。”

    “是。”

    祝缨道:“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何况也不能将两国交兵的大事都寄托在宫闱争斗之上不是?还是说说咱们的事吧。他们俩忙他们的,咱们准备咱们的。”

    冷侯道:“我怎么看着你有点儿着急呢?你如今与我不同,我么,还是想早些大胜班师的,你身为节度使,多留一时是一时,正是施展本领的时候,在北地多养两年,名望就更扎实啦。”

    祝缨笑道:“抱负谁都有,但现在情势不对。我十二岁进京,能走到现在,就是从不空想。眼下还是尽力结束这场战争,对大家都好。所以啊,不能单把胜负交到他们手上。用一切可以用的办法吧,没准儿哪一条就能成了呢?可无论如何,打铁还要自身硬。”

    冷侯道:“是啊!不过啊,京城,啧!”

    祝缨笑笑:“北地冷得快,冬衣您这儿要补多少……”

    …………

    祝缨一路蹓跶,将北地又巡了一回。

    路过农家,又询问他们过冬的衣物情况,北地这么冷,穷人的冬衣却很困乏,每天冬天,总有一些冻死的老人。

    “今年已经好一些了,”罗甲秀说,“没有加征。吃得饱一些,自然就能多活一点。”

    大部分的官员都比较勤劳守法,其中罗甲秀十分的优秀。不但没有私自加征,也没有翻新府衙,还亲自往乡下跑,核实各地情况,兼与驻军协调。

    他比顾同做得都好。

    祝缨道:“只还是缺衣食。”

    两人都是叹息,他们两个人再努力,寻常穷人的冬天还是非常难过的。哪怕是丰年,穷人都不免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改天换地,新朝雅政松一松手,让人喘口气。

    何况是北地?

    罗甲秀道:“还是要想办法。”

    然而时至今日,还是束手无策的,他能做的就是自己清廉一些,对下面的监督严格一些。若说其他,终是力有不逮。

    祝缨道:“那就置换吧。”

    “咦?”

    祝缨想了一下,道:“不能亏待了将士们,得给他们置办冬衣。淘汰下来的旧的,取出来分发了吧。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那也够了,”罗甲秀突然高兴了起来,“赤贫老者数目也不多啊!虽是旧衣,能御寒就行。不愧是您,我便没有想到这个。”

    祝缨道:“不是我比你高明,是军中不归你管。我在一日,你有差不多的想法,只管对我讲,咱们看看能不能实行。”

    罗甲秀笑道:“好!”

    祝缨如果巡视了一圈,在边境上又见到了姚景夏。他蓄了两抹须,脸黑黑的,眼睛微亮。他身上的皮甲有的地方磨得发亮,有的地方又旧得陈旧黯淡。

    他的父仇也算是报了,当时是混战,也只知道是某部的人杀了他父亲,具体是谁,不清楚。他至今杀过的敌人数目早已抵消,唯一的遗憾是不知道具体的人。

    他因立功,如今是本城武官之最高者。祝缨将他打量一番,不得不说,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叶将军手下的兵要更精干一些,气势也更足。

    祝缨询问了他的人员、补给等情况,又问对面胡人的讯息。

    姚景夏道:“前天有小股试探。这几年来他们总是这样,猫一样,一会儿来挠一下,一旦烦了不搭理当成寻常,就狠狠来一下子,让人见血。咱们也都习惯了。”

    一语说得叶将军脸上微红,他就是还没习惯、动作反应慢了。

    姚景夏又向祝缨要求再添五百人,这五百人不是随便添的,如果是调兵,得从别人手里抠过来。如果是募兵,得跟朝廷报备。此外还有五百人的装备、以后的粮草之类。

    姚景夏也是仗着自己新立了功才敢这么提。

    叶将军警觉了起来,看着这个年轻人。

    祝缨笑道:“好啊。青君!”

    祝青君上前一步,祝缨道:“你领五百人,驻在这儿!协防!”

    叶将军无声地笑了,挺好。姚景夏吃惊地看了祝青君一眼,想了一下,问道:“她归我调度吗?”

    “协防,你们协商。”祝缨说。

    “是。”两人一齐应下。

    叶将军还想开点玩笑,不意祝缨对祝青君道:“别太拼命了,我要你好好地回来。”

    祝青君道:“您是知道我的,我无论在哪儿,都能回到家里。”

    祝缨点了点头:“边境,就交给你们了。”

    …………—

    祝缨回去筹措冬衣,又有罗甲秀等人协助置换、分发冬衣。将军中旧冬衣回收,拆洗,再分发给贫苦老者。

    前线也不太平,没有大仗,但是小冲突不断。胡人并非“故技重施”,而是习惯使然,对面想要一次聚起大军也是不容易的。平常出动也就是小股,倒将这边的边境将士给磨得心烦。

    到得入冬,双方仅西路便打了大小十余仗。

    赵苏、苏喆处进展依旧不快,此事却也急不得,要避人耳目地联络,还要能够合谋成功。来回一趟,认路本领差点儿的得花一个多月。

    祝缨与冷侯还是以对阵为主。

    终于,在十一月末,累利阿吐与“太子”再次率军南下,这一次他直扑叶将军防线。叶将军顶住了他最初的进攻,冷侯处又分兵来救。

    姚景夏、祝青君还是依样画葫芦,再抄累利阿吐的后路。

    双方打的都是套路。

    两军鏊战之时,累利阿吐派人往更西,越过了北地的范围,连克两城,洗劫了一番。在第三座城前,被当地的刺史率兵民挡住了!

    累利阿吐走的这条新线也不能说是新,乃是数百年前曾有人南下走过的。近来却没人这么干了。

    因为它离西番比较近,而胡人与西番没有结盟,互相也有些提防,这片地方是个缓冲。

    挡住累利阿吐的刺史也不是外人,却是郑熹的表弟。表弟的父亲是武将,表弟本人却好文墨,走的是文官的路子。有个好舅舅,又有个好表哥,表弟仕途颇顺。他今年四十,已做到了刺史。

    朝廷发文来询问祝缨、冷侯北地战况如何,二人报上了战况。朝廷一时无奈,只得抽调了部分禁军往西。又命祝、冷二人务必拖住胡兵,要求明春主动出击,牵制住胡人。放他们四处乱蹿还得了?

    祝缨与冷侯商量之后,便也派小股人马突入胡人后路去搅动。

    旁人动作皆不如祝青君,她起初领五百人,由她带路、左突右转,总是出奇不意地袭击一些落单的部落。

    祝缨为她表功,连升三级,冷侯十分眼馋这个小姑娘。思忖再三,没好意思开口,但是提出来:“下回一同北上,我派一队精锐与这丫头合兵一处,她带路,成不成?”

    祝缨道:“先说好了,听谁的。”

    “行,听她的。”

    祝缨也给祝青君补充精锐,免得被冷侯那里的兵比下去了。

    祝青君与苏喆关系极好,两人谋定,打人都要分出个轻重来。总是累利阿吐、胡主的人挨打最凶,二王子、三王子、别部等人更容易被她放过。

    她新年都是在边境上过的,正月的时候,赵苏在行辕给祝缨过生日,祝青君正带人在风雪里扎帐篷。

    累利阿吐不得不应战,他的处境变得艰难了一点。改革是有成效的,他再次劫掳两城就是明证。但成果也是让他不太满意的,冷侯骨头硬,祝缨这里则是出奇招,让他也不得安宁。

    诚如祝缨所言,最后还是拼的兵马粮草,累利阿吐消耗不起。

    好在他调了一些三心二意的别部上前做炮灰,赢了,灭外敌,输了,灭家贼。他总是不亏的。

    胡主思之再三,下令给累利阿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南人的气数还在,不是现在可以消灭的。不如议和。”

    累利阿吐便建议:“纵使要议和,也不能这样就议了。要将他们打痛!他们才会好好地谈,接受一些条件。咱们这两年也受了不少损失,须得从他们那里补一些回来。”

    胡主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决定亲赴前线。

    战事一触即发,冷侯紧张地排兵布阵,他亲自到了祝缨行辕,与她商议:“各种迹象,大战要来了。虽然朝廷要分兵,咱们须得合力。”

    冷侯看得明白,祝缨分在军事上的精力不如在民政上,而北地和大军都需要祝缨管好民政,他便主动承担起军事上的大任来。

    祝缨也不与他争权,道:“您的计划是?”

    冷侯布置了两道半的防线,自己为主力,祝缨的西路为策应。

    “另外半道要看你!”冷侯说,“万一有胡兵突入,你要马上抽丁!这事儿只有你能办得到。北地的人,听你的。”

    祝缨在此一年有余,北地军民确实听她的。她的政令下来,比别人的都管用。

    祝缨道:“好。”

    冷侯又说:“小祝丫头给我!我知道这是个宝贝,不会焚琴煮鹤的。”

    “好。”祝缨心里也是各种事务,春天了,得开始种地了。这一场仗要是继续拖下去,耽误了春耕,秋天整个北地的收成就会给朝廷好看。

    ……——

    这一次,胡人善解人意了起来。

    胡主到达亲线后的第七天,他们吹响了号角。

    祝缨不在前线,她还在督促着阳刺史等人春耕,王刺史那儿的春耕是耽误了,得另想办法。又有大军转运、应付朝廷来人的各种询问。

    冷侯在前线,反而比她要轻松。

    双方不断地投入了兵力,损耗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升。

    三月末,战争戛然而止。

    祝青君察觉不对,带人突袭到地方驻扎的地方,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半日了!从痕迹上看,走得十分匆忙,还遗留了一些以前很少会留下的东西。

    祝青君不明所以,不敢随便追击,回来报与冷侯。冷侯再派斥侯探查时,却是赵苏与苏喆那里先有了反馈——胡主暴毙!

    四子争位。几乎要阵前内讧,累利阿图不得不奉胡主遗骸北归。

    辉煌

    苏喆的脸蛋儿泛上些兴奋的红,做出成效了,这让她很开心!

    她问道:“阿翁,咱们乘胜追击吗?!多好的机会啊!”

    祝缨却摇了摇头:“戒备防守,以防不测!”

    “诶?”苏喆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虽说穷寇莫追,但是……他们也还没到穷途末路吧?趁着他们现在人心不稳,不是很好么?”

    祝缨道:“知会一下冷侯,也请他小心。”

    她先下了令,然后对苏喆解释:“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大事必须要撤退,一定会做好安排,不让对手有可趁之机的。累利阿吐不是傻子,他能撤得毫无声息,就能在路上设下圈套伏击。一次、两次,乃至三次,彻底绝了追击的心,他好安心北上,扶助他看好的人选正位。”

    赵苏道:“确实,胡兵征战惯了,行动迅捷。咱们这些官军,守城现在是够了,追击,还差着些。青君麾下迅捷是够了,可堪大用的数目又不够,万一中途有波折,损失不起。”

    军队、尤其是重装的骑兵必须得靠钱堆起来,没钱是不行的,但是,光有钱也不够,还得有时间,“堆”是一个过程。现在对祝缨等人来说,钱是够了,“堆”还没堆好。

    追击,就得派精锐,不一定能赢,折了还心疼。

    祝青君麾下的人,数目也不多,最顶尖的那一批死一个少一个。其中又有祝青君个人的能力加持,实则不足以做一次摧枯拉朽的大反攻。深入太远,补给也跟不上。

    一旁听着的陈放在祝缨下令的时候就开始起草文书了,赵苏说完,他也写完了。将草稿拎吹一吹,拎起来拿给祝缨过目。

    祝缨道:“差不多了,给冷侯送去。你们两个也不要松懈,接着打听,无论他们的结果如何,接下来都有你们的差使要做。”

    苏喆很快收拾好心情,道:“是!那……如果是胡相与他们的太子赢了呢?”

    祝缨道:“不要让他们赢得太轻松。”

    甥舅俩对望一眼:“是!”

    祝缨又下令给叶将军、温岳等人,命他们加强戒备,同时,又催促着春耕。

    荆纲道:“如今战况未明,边境春播之后若遇战事,种子就浪费了。”

    祝缨道:“不过损失些种子。万一呢?这一年就白费了。干吧。”

    “是。”

    祝缨又唤来北地士子与项渔等人,对他们道:“着手统计物资,以备抚恤之用!”

    包主簿的侄子声音带点犹豫地问道:“大人,现在仗还没打完呢,该统计的是伤亡数吧?”

    一旁项安代为回答了:“拢完了数,报给朝廷,等上头扯皮完了再发下来,不定什么时候了。人家家里不定要受多少罪呢。”

    祝缨道:“且也是为了北地而战,死伤的也有北地的子弟。”

    温岳的新兵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磨练成熟、不断减员。

    祝缨道:“好了,都忙去吧。把驸马请来。”

    骆晟到了之后也不上蹿下跳,但是对胡主还是很关心的,这事儿得让他知道。接下来如果有议和,还得拉他上前去当个招牌哩。

    骆晟获悉胡相北遁之后,便开始做议和的准备了。他一面召回了通译,一面收拾自己,又开始尽自己所能地猜一下皇帝想要提什么样的条件。

    虽是信任祝缨与赵苏,但也不能事事都等着别人递到眼前。好歹表现一下自己是愿意做事的。

    与此同时,冷侯也接到祝缨的传书。

    他没有马上下令追击,而是下了两道命令,第一,派斥侯再去确认;第二,做出了一个与祝缨同样的决定——戒备!

    帐下的将校们有一半的人觉得不解:“君侯,咱们如何不追?!西路那个丫头已是拔得头筹,咱们不能比一个丫头慢呐!”

    “君侯,西路祝大人是文官出身,谨慎就谨慎,他除了做节度使,还有旁的使职,人家不单指望军功。北地百姓说他好,他已经能够向陛下交代了。咱们就是来打仗的,跟他可不一样呐!”

    一个一个的,说得都很有道理。

    冷平辉却非常冷静,说:“莫要中了圈套才好。”

    他之前跌的一跤太狠,一朝被蛇咬,打得太顺了、敌军跑了,他就怀疑敌人要害他。一旁的小冷将军也不嘲笑兄长,他的眉头也是微皱,道:“咱们也不是一无所获。”

    “那首虏数呢?”

    小冷将军看了看这位还想上的同袍,问道:“你伤亡呢?一仗打完,必会有人下来查点有无空额的。”

    分兵的时候,冷侯领的多是旧式的官军,没有募兵,都是有数的。整顿之前他们吃空饷吃得凶,信誉不佳,朝廷不警惕才怪。

    一查,好么,打死了这么多的青壮,皇帝不管、朝廷大臣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冷侯环视帐内,道:“派出斥侯。”

    …………

    托赖于祝缨和冷侯的谨慎,大军没有贸然行动,又过三日,另一批斥侯来报:“胡相撤退的路上有设伏的痕迹,现在已经走了。”

    累利阿吐设伏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祝缨与冷侯没有追上来,他也很自然地把兵马撤回去争位。

    到得此时,冷侯才亲自到祝缨行辕,与她商量接下来要哪何应对。

    祝缨客气地问冷侯:“您看呢?”

    冷侯忍痛道:“依着我的脾气,当然是追上去,打到他们服为止。可惜啊,恐怕不能如愿的。你说呢?”

    祝缨道:“我不大懂兵,听您的。”

    冷侯道:“现在已经不是兵事上的事儿啦,到了这时节,是要想一想怎么善后了。”

    “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先深入个一、二百里,再撤回来!”

    冷侯的想法很简单,如果现在手上的是四十年前的精锐,想都不用想,直接开干!现在不是他不行,是手下的兵差着点儿。

    冷侯慢慢地说:“出了山口,再往北,一望无际,有城,但不好守。不但要步兵,还要骑兵。”

    总之,不划算,除非去抢一票就走,那倒划算了。

    除此之外,冷侯还有别的事要同祝缨商议——报功。

    虽然是分为两路,但冷侯的意思是:“你我风雨同舟,这些日子老夫多蒙小友照顾,回去之后不好叫别人看笑话的。”

    他是武勋出身,祝缨虽然与郑家走得近,却是个文官的底子,回去之后使职一解,依旧是个文官。关系和睦一些总比假意翻脸,让人“放心”来得好。而两人报军功,互相勾兑一下,通个气儿,少生事端,在朝廷那里也更容易通过一些。

    祝缨道:“好!只是,我想多留几天,善后。您知道的,我原本北上是为了安抚北地,如今大战过后我不能一走了之。须得您先行。咱们得先上表,看朝廷如何安置边军。我留下来,将您带过的兵都安顿妥当了,您看如何?”

    冷侯道:“好!对了,骆驸马呢?”

    祝缨微笑道:“他当然也要留一留。”说着,往北方指了一指,让骆晟留下来主持议和?那是不放心的。

    冷侯道:“这可也是善后中的一件事,你可不能撂开了手去。”

    “好。”

    两人一番勾兑,冷侯又在行辕住了两天,试探地问祝缨:“那个青君丫头,你打算怎么安排她?征妇人服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祝缨道:“她立了功,不能用完了就把人扔了。”

    “你要把她留在北地?”

    祝缨道:“朝廷恐怕不会答应的,职位留着,先回京看看风声再说吧。战事结束了,北地她能做的事不多。”

    尤其是这样的女官,如果上头没人,就只能蜷着。还不如跟自己回京,自己好歹能给祝青君寻找机会。等祝青君干的事多了,更加成熟了,再放手也不迟。

    冷侯惋惜地道:“可惜了这么一个丫头,要是个小子,这会儿……”

    祝缨道:“能活下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还挑剔什么呢?”

    冷侯不知她心中之意,也跟着叹了一回,两人串供好了,开始着手收尾的事儿。

    冷侯要动身回去,祝缨也得安排一下叶将军、温岳、林风等人也北上一回,来一个“两路大军出击,二百里外会师”的戏码。

    叶将军比冷平辉还要谨慎。他是吃过累利阿吐两个大亏的人,累利阿吐一撤,再说胡人后方出了变故,他也不肯轻信了,压着大军行进的速度,斥侯不断地往外洒,就怕有人暗算他。

    冷侯这一边,他亲自追出百里,剩下的一百里让冷平辉兄弟追出去。

    一个吃过一个大亏的冷平辉,一个吃过两次亏的叶将军,抱着“就让东/西路先到一步也无妨”的想法,一对难兄难弟竟是几乎同时会合了。

    见面之后,面面相觑,又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两路大军一路扫过去,又迁了数百户的牧民“内附”,也算是一种功劳。

    …………

    祝缨与冷侯比较轻松的时候,累利阿吐却在拼命的赶路。

    胡主年长的四子,并没有同时被带到前线,第三子在老家与一些年幼的弟弟在一起。在阵前的三位王子,在胡主过世之后,跑了两个!现在只有“太子”与四王子与他同行。

    “太子”恨恨地骂道:“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个好人!二弟必是与她相勾结,谋害父汗的!”

    四王子看一眼大哥,再看一眼累利阿吐,没吱声。

    一旁的“王子”道:“我已派人给我阿爸送信了,让他们稳住家里,等您回去即位。”

    “太子”红着眼睛说:“我要诛杀她所有的族人为阿爸报仇!”

    累利阿吐有心劝他不要牵连太广,说出来的话却是:“咱们的习惯,不杀女人和低于车辕的孩子。”

    “你们就是对那些人太宽容了!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

    累利阿吐道:“且息怒,她还有用。”

    “太子”安静了下来,道:“就让她再多活几天吧。可是,她与二弟串谋,真的会指认二弟吗?”

    累利阿吐道:“我会说服她的,您想让她指认谁,咱们就让她指认谁。”

    “太子”不发怒了,认真地点了点头:“只要她听话,我给她一个全尸。”

    累利阿吐应了一声是。

    当日扎营,累利阿吐来到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帐篷前,守卫的士兵对他行礼:“国相。”

    “怎么样?”

    “她说,要让她说话,就得国相您亲自见她。”

    累利阿吐缓步走了进去,他的心是愤怒的,胡主是他遇到的明主,现在,明主被这帐篷里的女子给暗杀了!

    累利阿吐微微低下头:“夫人。”

    坐在折叠椅子上的女子抬起头来,她很年轻、也有些憔悴,她的身边有两个侍女日夜不停地看着她,以防她自杀。

    她冷冷地道:“我不是你们的什么夫人!”

    累利阿吐道:“二王子已经逃了,他把您抛下了。”

    年轻的夫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说什么抛弃不抛弃?”

    “夫人不是为了他吗?那你们近来过从甚密,又是为了什么?夫人有自己的亲人,难道不知道这么做是会伤害到他们的吗?”

    年轻的夫人翻了他一个白眼。

    累利阿吐强忍着滔天的怒意,沉声道:“大汗是不世出的英主,宏图伟业就在眼前,对夫人宠爱有加,夫人完全可以好好地生活,突然行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中邪了吗?是谁,教唆的夫人?二王子吗?或许还有三王子?”

    年轻的夫人“哈”了一声,目光便两柄剑,直刺累利阿吐,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帐中沉默了片刻,年轻的夫人突然发问:“你想做什么?又想要我做什么?”

    “揭发二王子。”

    “三王子呢?”年轻的夫人嘲弄地问道。

    累利阿吐道:“我会告诉你怎么说的。”

    年轻的夫人阴恻恻地盯着他,累利阿吐道:“我会把夫人的帐篷、侍从、牛马还给夫人,夫人可以带着他们”

    “他们还肯听你的?”

    “当然。”

    “好。”

    累利阿吐道:“既然夫人已经答应了,还请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在乎真相吗?”

    累利阿吐认真地点了点头,年轻的夫人怪异地斜着脸看他,一颗脑袋左歪歪、右歪歪,最后点头道:“好吧。二王子找到我,告诉我,太子很讨厌大汗身边的年轻女人,因为年轻的女人会不断地给大汗生下儿子。太子说,一旦他做了大汗,就要把我们赏赐给奴隶。

    他就不一样了,如果他做了大汗,会对我们好的。只要我杀了大汗,留下太子的佩刀,说是太子干的。剩下的事,他会去做。”

    累利阿吐道:“太子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夫人被当场抓住,二王子也逃了,把夫人留下来直面太子的怒火。夫人愿意让他脱身,继续享受生活吗?他会有更多的美人陪伴,有无数的子女,夫人,您呢?”

    年轻的夫人闭上了眼睛:“你答应我的,别忘了。”

    “好。”

    累利阿吐出了帐篷,下令:“守好这座帐篷,不许别人靠近!”

    “是。”

    累利阿吐出去向“太子”汇报,“太子”道:“我该早早杀了她的!”

    累利阿吐道:“冷静!”

    “太子”道:“知道了。”

    一行人匆匆地赶回王庭,胡人因其生活习惯,王庭是一个比较大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有两、三处常驻地,视季节、气候的变化,一年中有时候迁徙一次、有时候迁徙两三次。如今是夏季,他们赶到的是春夏季的驻地。

    二王子、三王子已与驻地的贵族等势力见过了面,他们推举二王子做新汗。而驻地内拥戴“太子”的势力必不肯信,虽然群龙无首,仍然比对方更坚定。双方僵持不下。

    累利阿吐便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他一到,局势顿时一变,二王子、三王子只得孤注一掷,他们的母家也只能继续站在他们的背后。

    累利阿吐先组织葬礼,在胡主的灵前审问那位年轻的夫人。

    年轻的夫人看起来端庄秀丽,行动自如,并不像被挟迫的样子。二王子脸色大变对累利阿吐道:“她是你带的证人!怎么能保证说的都是真话呢?”

    年轻的夫人道:“我知道你害怕什么,放心,我只说真话。”

    “太子”沉声道:“快说!”

    年轻的夫人轻轻地扫了他一眼,还是说了:“大汗对我说,这个太子不顶用,要换掉他。太子知道了,很害怕,要我杀掉大汗,回来告诉大家是二王子让我干的。”

    累利阿吐与年轻的夫人的目光对上,情知不妙,便要命人将她带下去。四王子则代大哥质问:“父汗一向喜爱大哥,让他做太子,怎么会要换掉他?”

    “国相和太子战败,大汗很生气,嫌弃他们没用,才亲自到前线去的。改来改去,害了那么多的部族贵人,最后,还是没打过南人。他们骗了大汗,大汗厌倦了。”

    “太子”目眦欲裂:“你!你这恶毒的女人!父汗什么时候说过……”

    “和我在床上的时候,那时候你不在。”年轻的夫人轻飘飘地说,将“太子”噎了个半死!

    场面热闹了起来,“太子”简直不知道这场闹剧是怎么结束的。好在累利阿吐见势不妙,忙把这年轻的夫人又押了下去。此时,几位王子已经打了起来,接着,他们身后的部族贵族、改制设立的官员位也加入了战团。

    这些人打起来比南朝实在得多,拳拳到肉、砰砰作响。

    好半晌,才各自分开,到自己的住处去,分别密谋。

    “太子”愤怒不过,要去杀了这位庶母,累利阿吐道:“她已经那样说了,现在只有弄明白缘由,让她改口。她要死了,就坐实了是咱们在杀人灭口。”

    “你保证她会指认二弟的。”

    “是我的疏忽,我这就去再问。”

    “同去。”

    年轻的夫人被关在她原本的房间里,原本的侍女已经被替换成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奴,她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太子”进房之后,看这庶母居然没有一点愧疚不安,还端坐在妆镜前,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业火来:“你这条毒蛇!”

    累利阿吐拦住了他,他开始认真对待这个年轻的女子,他问道:“为什么?我已答应了你,会给财富,放你离开,你可以好好的生活。”

    “好好地生活?”夫人笑了。

    累利阿吐不客气地揭了她的老底:“你不是族中贵女,大汗一直知道,你是被献上的最普通的族中的女子。大汗的宠爱,让你过上了现在的生活。你本也没有许多财富。我答应给你的仆人和牛马,也绝不算少。比起你本来的生活,当然要好上许多。”

    “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有自己的爱人。”年轻的夫人的手抚在胸口,她的脑袋端端正正地安在脖子上不再歪来歪去,她毫不畏惧地看着累利阿吐。

    “太子”笑了:“二弟?”

    年轻的夫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也配?我的爱人,是最好的勇士。”

    “你们族里把你献过来的!谁稀罕么?”“太子”很愤怒,各部之间的联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现在又说什么狗屁的爱人!早怎么不说?

    “我的爱人死了,你的父亲、那个糟老头子杀死了他。”

    累利阿吐怒道:“那是大汗!是大英雄!是所有部族的希望!大汗娶各族女子,与她们生下孩子,与各族的血脉相融,从来如此。”

    “那他就该去专心做他的英雄,别做年轻姑娘的丈夫!”年轻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累利阿吐,“你也是个糟老头子,你们这些老掉牙的东西,看着让人恶心!没有年轻的姑娘会真心喜欢你们!

    被迫罢了。

    在你们的身边,不过是因为你们手里的刀!你们本身没有一丁点儿让人喜欢的地方!

    看到那边了吗?衣服好看吗?跟衣服架子有什么关系?汗位真好啊,跟坐在上面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杀他跟杀条狗没有区别,狗挨上一刀,也会死,大汗挨上一刀,也会死,大汗和狗,没有区别。”

    累利阿吐气得眼前发黑:“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大汗的伟业,可以让所有的部族都得到好处!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就不想想你的族人吗?!”

    “不,吃第一口的是他,吃第二口的是他的家人,你这条狗只能吃到第三口,第四口是跟在你身后摇尾巴的。我们?轮到我们就只有你们啃剩的骨头了!不,你们会先啃了我们的骨头,再去啃南人的!啃完了我们,你们啃不动南人了,又缩了回来,接着啃吃我们吗?!你们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自己人’!”

    “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想我的族人?他们在哪儿呢?拿我们的族人去浇灭南人怒火的,难道不是你?让他们用血肉之躯挡住南人锋利刀箭的,难道不是你?”年轻的夫人轻蔑地看着这位国相,人人都说,这位国相是草原的贤者,是会辅佐大汗创造辉煌的人。

    真辉煌啊!

    这光芒里,有一缕是以她与她的族人为柴烧出来的吧?

    烧我的骨头给你煮饭?那就一起饿死算了!

    “太子”愤怒地拔出佩刀:“我杀了你!”

    年轻的夫人轻轻地放下了手,一支长长的簪子插在心口,没了遮掩的衣衫上一大片血迹展现在众人面前:“你弟弟找上的我,让我行刺,我答应了。国相也找到了我,让我指认,我也答应了。我照着你们说的做了,你们可还欢喜?”

    …………

    “哦,居然是讣闻?”骆晟说。

    此时已是五月,大家在一起吃粽子。

    冷侯年轻大了,嫌不能消化,吃了三个就停手了,说:“看来,我能回去了。”

    祝缨道:“奏本已经上了,等他们批复下来再动身,免得扯皮。”

    冷侯笑道:“好。”

    现在不告诉朝廷,朝廷就会认为接下来还有可能再打仗,对报功的奏本批得就会比战争结束之后要快一些。

    而奏本批下来,冷侯也确实该回京了。大军消耗巨大,拖得太久,朝廷怕是要算账的。祝缨还可以多留几个月,她也准备好了奏本,名义就是“安抚”,大战这不是到现在才算是结束嘛!

    那善后,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祝缨是想拖到秋收再回去的,现在又有和谈的事儿,到秋收后,问题不大。

    所谓“和谈”,也是从“讣闻”说起的。虽然胡人的继承不是由朝廷定的,但两国算是邻居,邻居家死人了,给你一个讣闻,没毛病!

    有这一个口子,就可以开始谈了。

    祝缨又说:“这个,得奏报朝廷。”

    赵苏道:“我这就行文回鸿胪寺。”

    “行。”

    冷侯心情不错:“那我可在京城等你们了!等你们回来,螃蟹正肥。”

    祝缨笑问:“您请客?”

    “我请!”

    “好嘞!都听到了?回去找君侯吃螃蟹,吃穷他!”

    冷侯笑道:“光螃蟹吃不穷。”

    他们不知道王庭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他们可以暂时松上一口气了。

    十日后,冷侯启程,官军调走了一部分,留下少部分驻守。祝缨与赵苏忙碌了起来,祝缨之前的善后计划可以开始执行了。

    如果是民政的话,就全是在她掌握之中的事了。她将计划呈交政事堂,列了日程表,将将在秋收后可以携众南归。

    赵苏这里进展也很顺利,冷云那里来了一封公文:尽量分而治之。

    次日,旨意下来,也是个“尽量分而治之”,要削弱胡人的力量。政事堂紧接着发来一个份更详细的指导。

    苏喆很怀疑,冷云的公文是照着政事堂的作业抄的,只不过鸿胪寺里他说了算,不用走太多的手续,所以抢先送了过来。

    到得八月末,赵苏与双方终于谈妥,朝廷同时册封“太子”与“二王子”为可汗——累利阿吐是发讣闻的,二王子是早就与赵苏眉来眼去的。

    朝廷还假惺惺地在诏书里劝他们以和为贵,让他们双方不要再打了。

    单看两份诏书,祝缨都要相信朝廷里全是良善之辈、可怜的劝架老翁翁了。

    啧!

    “待双方使者到来,咱们就动身吧,快着些。今年难得没有大灾,抢收秋粮要紧。双方使者来了,给他们放到同一个驿馆里,但不要住在隔壁。要能看得见,但互相摸不着。对了,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北地,可有许多人与他们有血仇呢。”

    赵苏笑道:“是。”

    召回

    越是临近回京,祝缨反而越忙碌。需要她安排的事情很多,即便把胡使给骆晟和赵苏、苏喆接待。,她依旧有许多事要忙。之前幕府的人员需要安置、即将到来的秋收也需要盯紧,今年的年景依旧称不上风调雨顺,只能说“勉强正常”而已。

    此外,祝青群麾下的女兵也需要安置。祝青君不可能只依靠祝缨从别业那里调来的几十号女兵就能打得这么顺手,北地招募的兵士里,也有祝青君麾下的一些。这些人,哪怕不给个官做,也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整支队伍调走也不太现实,祝缨计划着给两种选择,一是分一些土地,二是将她们分到各州县,给个女吏之类的缺干着。随便她们自己选。

    此外又有依附的普通胡人,人家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南下来种个地。但是北地与整个“胡人”都有血仇。也得安置好了。

    又有之前垦荒的老兵……

    她拢共才在这里呆两年,时间真的不够用!

    祝缨又有一个自己的念头:我多留一日,至少今年的赋税能够轻一些。

    眼看着田里的庄稼在黄中还带着一点点的绿,祝缨盼着明天它就全熟了!

    祝缨蹲在地头,看着饱满的穗子弯垂下来,一旁的老农笑道:“比去年好些,能够安心等庄稼熟了再好生收了晾晒,去年收得急,好些散的穗子落在地里没来得及。回过味头来想再收拾,好些也不知怎的竟发芽了。”

    祝缨道:“丰收就好了。”

    老农一笑,脸上泛起一堆褶子,眼睛也亮了起来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然,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项渔道:“大人,有天使来了!”

    祝缨蹲那儿仰起头:“啥?”

    项渔跳下马来,说:“说是急召您回京,陈大官人正应付着呢!二叔叫我来请您回去。”

    项乐招呼了好几路人分头出来找祝缨——祝缨此人,闲时乱逛,不多派几路人马容易找不着她。

    刚才还笑的老农脸都变了,跟着祝缨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问道:“大人,这就要走了么?”

    祝缨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京城来人相召,大概是不走不行的。

    老农道:“还没尝着今年的新粮呢……”不知怎的,说到一个“呢”字,他的嘴里发酸,抬手抹了一下鼻端,不停地抽着鼻子。

    祝缨道:“我回去看看他们,你留神些。”

    “哎。等等!”老农忽然叫了一声。

    他弯下腰,从地里揪下几绺泛青的穗子,放在粗糙的手里搓去外皮,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一边倒一边吹,终于搓出一捧饱满的颗粒,捧着递到祝缨面前说:“还是生的,可也甜,您尝尝?”

    项渔眨眨眼,别过了头去,不敢开口。祝缨抬手接了,往嘴里塞了半把,嚼了嚼,没有完全成熟、晒干的颗粒嚼起来有点韧劲又不太费牙口,带一点草木的清香,又有一点点的香甜。

    “挺好吃的。”她说,“别再揪啦,留着熟了自家吃,粥还能稠点儿。”

    “一顿两顿的,”老农含糊地咕哝着,“真的就走了啊?”

    “哎,我回去瞅瞅。”

    ……——

    回到行辕,项渔鼻尖还红红的,看祝缨冷着一张脸,他也无心劝解。

    祝缨跳下马来,自有随从接了,牵马去饮水喂料。祝缨一面往里走,项乐迎出来一面说:“天使才到,看他们的面相,像是有急事。要不要去知会骆驸马一声?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他总得来说句话的。”

    骆晟虽然不太会做事,毕竟身份在那里。

    祝缨道:“现在先不用。”

    祝缨到了大堂上,却见陈放、荆纲等人正在陪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累得两眼发直,显是急匆匆赶过来的。

    祝缨记得这个人,年龄的原因,她与如今京城的年轻人接触不多,只能记得一些见过的人脸。这个年轻人有点来历:他是今上舅舅家的孙子。

    今上登基的时候,生母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如今宫中没有太后,但是皇帝也没有忘了舅家。现在这个年轻人,年纪只有祝缨的一半,细论起来算是太子的表弟,在禁军中任职,约摸是当年陈放的那个位置。虽然是仪式摆设,确实是真正的天子亲卫。

    他正与陈放聊得投机。

    看到祝缨来了,他也不敢托大,站起来问一声好,然后说:“有旨。”

    他带了皇帝的手书,非常简短的“旨意”,让祝缨即刻返京。陈放对祝缨使了个眼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祝缨接了旨意,道:“便是要动身,也要明天一早了,天使且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咱们就走。我这里的事便是能撂下不管,也得向骆驸马交代一声。”

    “晚辈没有催促您意思,明日就明日,路上快着些就好了。”来人说话有气无力的,看着腿还在发抖,可见赶路十分用力了。

    “不催促”“明天就走”“路上要快”,祝缨示意亲自送他去休息,一边走一边说:“京中出了急情?能给我交个底吗?不然咱们这么没头苍蝇似的,赶回去有什么用?”

    来人有些犹豫,祝缨耐心地看着他,来人走路有点飘,左右看看,低声说:“晚辈来的时候,陛下……病重了……”

    “啊?”

    来人面色凝重,道:“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看到我,就派我来找您回去。”

    祝缨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她将这人上下看了看,道,“你还能赶路吗?”

    “不能也得能。”来人苦笑道。

    “好。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

    祝缨甚至没有来得及给这人办个像样的接风宴,来人路上跑得太猛了,不但腿抖,走路像个鸭子,手也抖,筷子都拿不稳,索性在自己房里让仆人喂饭吃了。

    祝缨只得囫囵安排一些事务,连夜拜访了骆晟,留下赵苏、苏喆帮他,又留包主簿等人协助行辕善后,以温岳等人协调最后官军的安置——这些本是她打算花半个月时间亲自抓一抓的。现在只好放手。

    她甚至来不及召来顾同等人安排事项,只好给罗甲秀、顾同、姚景夏等几人写了便笺。又将一些事务写了简略的安置计划,一气忙到半夜,才匆匆睡了两个时辰。

    次日一早,她带着祝青君等人在金良的护送之下,挟着宣旨的使者,一行人骑马冲出了州城。

    来使以为自己就够拼命了。他虽不是出身特别高贵,也是自幼锦衣玉食,能下得了狠心吃这个苦,他觉得自己已然不错了,岂料一位“中年前辈”发起狠来比他厉害多了!

    祝缨在北地也没置办什么家什,回来也没带什么土仪,一昼夜便行了二百里,当天就把使者累得像条死狗,沾床就睡。次日一早,祝缨精神抖擞,吃完早饭略歇一歇就又催促上路,使者面如菜色,累得午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祝缨还劝他:“吃点儿,不然没力气赶路。”

    使者抖着手往嘴里塞了一筷子小炒肉,“哇”一声,扭头又吐了出来,抱着茶壶一阵狂饮。一边喝,一边摆手:“不、不成的,吃、吃不下去,您只管吃,不用理我。”

    终于,在他觉得自己会被累死的时候,京城到了!

    一行人风尘仆仆,祝缨终于发话,先在离京二十里的驿站里洗沐一番,养一养精神再好进城。

    一路行来,使者累得没精力管别的,祝缨却已经收到了郑熹、冷侯、陈萌等人从京城设法传来的消息——皇帝病了,但是已经有点好转了,前两天还召见了冷侯与丞相们一次。

    正因收到了这样的消息,祝缨才会在驿站里休息,否则,即使累死使者她也会拖着这个小孩儿的尸首及时进京的。

    眼下,她先把使者给摇精神了,再说:“既然已经到了,便先具本吧。否则你我这么匆匆而来,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又要传出什么谣言来了。”

    使者的手连日拉着缰绳,已经抖得像个筛子,喝粥的勺子跟饭碗一直没停地“笃笃笃笃”像是在敲木鱼。他苦笑一声:“晚辈……”

    祝缨看了看他的手,道:“没关系,手抖就手抖,可以解释,但是要写。”

    两人写了个奏本,派人送到京城,次日一早整束停当,一同进城。

    金良大声吆喝着:“把节帅的仪仗打起来!”

    使者十分服气,千里奔袭,你们仪仗还带着呢?

    ……——

    祝缨回京不比冷侯,冷侯是得到了完整的“大胜凯旋”的待遇,祝缨一路疾驰,又是事出突然,皇帝还病着,朝廷也没有心思举行什么盛大仪式迎接她。郑熹还没忘了要求摆一个简单的仪式,把祝缨给迎进城。

    冷侯自告奋勇:“我亲自去!”

    冷侯凯旋而归,晋爵为公,食邑也增加了,皇帝又赏赐了金帛,让他多荫一个孙子,很实惠。仗打得顺手,也是祝缨识趣配合,冷侯也要给祝缨做这个脸。

    他出面是很合适的,两人共同御敌,勉强算是“同袍”。冷侯带了一干将校出来,场面也还算热闹。连冷平辉的脸上也不再是阴沉,他因为最后一战,官复原职了。

    祝缨与冷见了礼,面上的寒暄过了,冷侯与她并辔而行,低声道:“陛下略好了一些,他还是信任你呀!”

    “诶?”

    冷侯道:“召边将回来,要么是特别的信任,要么是特别的防备。对你,是信任的。”

    祝缨道:“借您吉言。”

    冷侯道:“别不信,如果是先帝,或许还有说法,咱们这位陛下,质朴纯真。陛下当时第一想的是刘松年,接着就是你。”

    祝缨道:“当时就这么凶险了么?”

    “先是一日一夜不醒,再是接连七日不起,齐王也从宫外赶回来侍疾,一直没有出去。”

    “现在呢?”

    “昨天又露面了,时间很短。”

    祝缨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交换了眼色,都想到了先帝驾崩时的光景。祝缨心里全是不乐:多少人的心血,你们一个就是不死,一个突然要死,误了多少事。

    城门到了,两人住了口,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祝缨直接进宫面圣,从宫门到殿上,一路都有人点头示好,但他们都不太敢笑。

    祝缨迈上大殿的台阶,看了一眼侍立的禁军、宦官,禁军她不能尽数了解,但是皇帝亲卫还是都认识的,皇帝身边的宦官也都是熟脸——皇帝的近侍没有被替换,问题不大。

    她进了殿,适应了光线,舞拜。

    皇帝赐了坐,祝缨听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谢座坐下。

    “看到你来,我就放心啦!”皇帝说。

    他的气息有些微弱,白发也多了许多,眼袋特别的大。祝缨道:“陛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皇帝不想谈这个话题,而是说:“你这一路奔波,辛苦啦。”

    祝缨忙表了一回忠心,说自己听说皇帝病了,“五内俱焚”不敢说辛苦,现在看到皇帝痊愈了,才勉强放心。请皇帝“保重”,因为“北地渐平”,顺势简要说了些北地的情况。

    皇帝却不太关心的样子,听说一句“太平”,便摆了摆手:“知道了。”

    杜世恩觑了个空儿,低声劝道:“陛下,该吃药了……”

    祝缨便辞出去,皇帝道:“不要走远!”

    “是。”

    皇帝又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道:“卿有功!当赏!”

    皇帝很快下令,爵禄之类的先放一放,先赐给祝缨一处离皇城很近的房子,近到步行上朝都不会迟到。

    皇帝欲言又止,他突然病倒,自己也惊慌得不行,一醒就想着如何应对。思来想去,觉得现在的祝缨与先帝的刘松年比较像,这让皇帝安心。以皇帝的心意,祝缨顶好能值宿宫中,但是这不太合规矩。只好退而求其次。

    祝缨谢了恩,看杜世恩服侍皇帝吃了药休息,才往政事堂去。

    政事堂里只剩下窦朋一人。

    祝缨不动声色,先拜见窦朋。窦朋唇上的水泡突破胡须的覆盖冒了出来,他说:“终于回来了。北地自在,不思京城了吗?”

    祝缨向他说了北地的事,窦朋道:“你的奏本我这里都看了,你办事,再没有人不放心的。你收拾收拾,早日就回来上朝吧!”

    祝缨道:“呃?是。”

    窦朋恹恹地看了她一眼,道:“接下来可就不得闲了!冷侯能有假,你是没有的!”

    “怎……”她本不想问的,可是这里既不见王云鹤,又不见郑熹,就不对味儿。

    窦朋道:“王相公又病了,郑相公……今天早朝递的丁忧的奏本。”

    “啊?不是,怎么这么突然?”

    窦朋道:“他早就该丁忧了,当时是为了北地战事,如今你们都回来了,他当然要丁忧啦!从冷侯回来就有人上本,督促他早早回去守孝。他一走,压不住那些鬼。”

    郑熹在的时候,不但能够压一压冼敬等人,还能压一压郑奕等人不要瞎跳。郑熹一旦不在朝上,不能及时压制,由着郑奕、冷云等人发挥,窦朋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什么局面!

    王云鹤,同理。老头儿一病,不能上朝,就有人上蹿下跳,让郑熹也滚回家守孝。

    你一拳我一脚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祝缨道:“那我先去王相公府上探病。”

    “可别被打出来才好。”窦朋小有不满,王云鹤一病,冼敬等人因不安而躁动,可没少给他惹麻烦。

    祝缨道:“您说笑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没什么笑意,祝缨看窦朋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也识相地辞了出来。

    秋高气爽,蓝蓝的天,造物完全感受不到世人的愁苦。

    祝缨动了动脖子,抬脚往大理寺走去。

    大理寺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她回来了!施季行率众迎接,笑称“节帅”。

    祝缨道:“回来就解职啦!你不厚道,拿我开玩笑。”

    施季行笑道:“是高兴!您回来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

    大理寺上下都高兴,祝缨不在的时候皇帝突然疾病,他们一时没了主意。原本,祝缨离开两年,大理寺虽然不如她在时,但是施季行也很能干,一切运转正常,施季行也自认完全可以胜任。

    直到皇帝突然病倒。大理寺上下看着他,施季行第一反应是回家询问父亲怎么办。施季行才发现自己缺在哪儿。

    这节骨眼上,祝缨回来了,施季行也是松了一口气。

    祝缨先不问公务,与众人寒暄一番,告诉大家明天就回来上朝,众人便也不急着向她诉说了。

    祝缨接着去鸿胪寺,当面告诉冷云有关胡人的事物概况,掏出几张纸来:“这个一定要多看几遍,记熟了。朝上他们要是问起来,也好有得说。”

    冷云接了过去,笑道:“知道啦!才回来就闲不下来,你呀,劳碌命!要我说,你赶紧回家,能歇几天歇几天,现在不歇,接下来恐怕没功夫歇了!”

    “怎么?”

    冷云大大咧咧地说:“他们能再打起来你信不信?还有藩王,也不老实。”

    “老的小的?”

    冷云道:“那谁分得清?你去看看郑七吧,他啊……”

    “好。”

    祝缨又去吏部、兵部等处,告知自己回来了,因为回来得急,相关解职的交割容后再办。顺便和两处沟通一下,她还有举荐做官的人选。

    在皇城转了一圈,她才出去往王云鹤府上探病去。

    探望

    陈放陪着祝缨回京,与金良等人都在皇城外面等着。如果情况允许,祝缨会给他们创造机会面圣。

    祝缨独自出了皇城,就是皇帝不愿意了,陈放不免猜测起皇帝的龙体是否安康。

    对还没想出个所以来,祝缨就到了他们面前,他们说:“还不算太麻烦,剩下的事咱们慢慢与他们聊,你们也都许久没有回家了,先回家,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

    陈放问道:“那您呢?”

    “我去王相公府上探病,你们自己安排,”祝缨说,但是林风是个例外,“你去刘相公府上,代我致意。”

    林风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我我我……义、义父,那您什么时候过来救我啊?”

    祝缨道:“我是去探病,你告诉刘相公,从病人家里出来,去别的地方不好,今天就先不过去了。哎,什么叫‘救你’?你在刘相公府上还没习惯吗?”

    “这会不一样,以前每天训一点儿,现在他老人家可攒了两年的话呢!”林风打定了主意,见势不妙就先跑,留给义父去善后。

    陈放用余光瞥了金良一眼,只见金良欲言又止还带着点儿焦急又掺了些不解。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叔父操劳许久,忙完了也请早日回府歇息。家父知道您回来了,怕是要等不及见您呢。”

    祝缨道:“好。”

    陈放拖着林风走了,皇城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看他们了。祝缨这次回来得就很急,全不像冷侯回来时的那样。金良是有心要问,看到围观的人有点多,忙压低了声音,道:“我还要去府里,您……”

    祝缨道:“你把这些先还回去吧,我回来要解职的,这些仪仗现在用不上了。到了府里代我向郑相公问一声好。我去探完病就去府里致奠。青君,代我谢谢他们。”

    祝缨的谢,一般都很实惠。祝青君会意,得给这些人准备红包。

    金良道:“先、先去他那儿?相公丁忧在家,你先去别家,不太好。”

    祝缨道:“先去丧家再探望病人?不会被打出来吗?”

    “呃……”

    祝缨道:“咱们今天要办的事还多着呢,别发呆了,快着些吧。”说完,带着自己的人一路往王云鹤的府上去了。

    王云鹤家离皇城不远,离祝缨的新宅子也不远,她现在没功夫去接收那个皇帝赐给她的新府邸,拐个弯,直接到了王家投帖。

    王云鹤人病着,门上却有许多人在等着探病,门房坐了许多文士模样的人,街上又有很多出头露脑的京城百姓往他门上看。

    门上,还有人在与王家的人理论:“我们只是关心相公的身体。”

    王府的管家道:“相公正在养病。”

    拦着不肯让他们进,但是这些仕子又确实是关心王云鹤,府里的人也不好恶言相向。争执了几句,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人来,他也微胖,祝缨认出来这是王云鹤那个调到了京城的儿子王叔亮。

    只见他向外一揖道:“多谢诸位关心家父,然而御医嘱咐要静养,还望各位见谅,我会将各位的关切都转达给家父的。”

    仕子们却不肯离去,内中一个中年文士道:“咱们回家也是着急,无心做事。世兄只管侍疾去,我们坐在这里反而安心。”

    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祝缨上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她的身上。王家人认出了她,王叔亮提起衣摆,款步迎了上来。

    为了不让王家的人为难,祝缨先下马,到了府门前,道:“烦请通报相公,祝缨自北地还朝,面圣毕,从政事堂窦相公那里来,求见王相公。”

    王叔亮心头一松,祝缨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忙说:“请。”

    门上仕子投向祝缨的目光中带着评估,他们知道她是谁。

    王叔亮与祝缨并肩入内,路过这些人时,王叔亮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家父需静养,恐不能多谈,还请祝公见谅。”

    祝缨顺势问一两句病情,众人尖起耳朵来听,王叔亮与祝缨已经走远了。

    转过一道门,王叔亮脸上的担忧就更明显了,他对祝缨道:“很不好。这两年越发的累,我只恨自己没有习得他半分的本事,只能干着急。还请您体谅一下我为人子的心,一会儿别说太愁人的话。”

    “这话从何说起?”

    王叔亮道:“有些人担心家父,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家父……”

    祝缨道:“我明白了。”

    王云鹤正躺在床上,檐下是一排小药炉,四下弥漫着药香。王叔亮先进房去,很快出来:“请。”

    祝缨进了内室,里面的光线不太明亮,王云鹤半倚在床头,胖得摇摇欲坠。

    祝缨先向他见礼,王云鹤有丝欣慰地笑道:“回来啦。”

    “要是能再多给我几天就好了。”

    王云鹤轻轻点了点床前的凳子,祝缨坐了过去。王云鹤看着祝缨道:“还好,陛下在危急的时候还能想到你。”

    祝缨道:“您把我看得太好了。”

    王云鹤摇了摇头:“这样就好。”

    祝缨见王叔亮在侧,眼睛一直盯着王云鹤与自己,显出不想她多说话的样子。对王云鹤说:“我说,您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再发话。”

    她简要地说了北地的情况,包括了就地安置开荒、就地招募新军等等。王云鹤道:“这些我都知道啦,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祝缨一噎。

    王云鹤虚弱地笑了,对祝缨道:“忙碌一生,倒不如你在北地脚踏实地做得好。不过我对扬州倒也有些心得。把我的手本手札拿过来。”

    王叔亮取了手札,王云鹤对祝缨道:“这个给你了。”

    祝缨双手接了,王叔亮对她频频使眼色,祝缨道:“您安心静养,我回去研读,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来请教。”

    王叔亮眉头一松,外面管事却又来汇报,说是冼敬来探病。王叔亮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了,对王云鹤道:“我去迎一迎他。”

    祝缨也起身,与他一同往外走。两人中途遇到了冼敬,祝缨看他的面相,也透着点急躁。冼敬看到祝缨,微一怔,旋即点一点头,挤出个笑容来:“子璋回来了,恭喜。听闻你在北地做的……”

    王叔亮听他与祝缨说起了北地的事,也知道他们背后议论起祝缨的时候,认为她在北地做事情路数与己方一致,但是又不是为他们这一派做事,余清泉怀疑祝缨是要自立门户。

    冼敬却认为,自立门户也没有关系,比当郑熹的打手要好。还让余清泉等人对祝缨要礼貌一些,别把人往郑熹那边推。

    做得过份了,祝缨本就与郑熹有渊源,头也不回扎郑熹那边,岂不是给己方找麻烦?

    然而王叔亮实在讨厌再听到这些党派之议了,说:“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阿爹才吃了药歇下了。要是没有要紧的事,莫要把人叫醒了,这些日子总也歇不好,好容易能睡一会儿。”

    冼敬道:“我落衙回家,顺路来看一看。既然能够安睡,那就不要打扰老师休息了。”

    王叔亮道:“真能静养就好了!谁要能劝他休致,就是我的恩人了!”

    冼敬脸上一片为难之色:“此时休致?老师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王叔亮道:“我只想我爹能安度余生。”爹总是要死的,丁忧也总是要丁忧的,可是他希望他爹不要是累死、窝囊死的!

    祝缨道:“二位不要动怒,都是为了相公。”

    王叔亮脸色不豫,但给面子没有反驳她,冼敬也后退半步,显出退让的样子来:“我又何尝不心疼老师?”

    王叔亮点了点头。

    祝缨与冼敬相比算“外人”,不好当着祝缨的面与冼敬再起争执。自从王云鹤再次病倒,两人已经吵过一次了,想说的话也都说过了。冼敬不再打扰老头儿,王叔亮也就不马上发作了。

    冼敬忧郁地看了一眼这位师弟,王叔亮能力不如其父,却是一片孝心,不想别人累着了老师。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别人可不会容老师休养生息之后再杀个回马枪。叔亮,还是太天真了。

    王叔亮心里没来由的烦。他与冼敬认识几十年了。这个人,师生情谊、孺慕之心是有的,为了扯父亲当大旗进行党争,恐怕也是有的。一个安闲的王云鹤是没有用的,得是一个“王相公”。

    自己人还不如祝缨一个外人体贴,至少祝缨处处透着体贴,让王云鹤少说话、少表态,既不示威也不示弱,更不是挑衅宣战。没气着老头儿,看得出来父亲的心情变好了一些。

    王叔亮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将祝缨送出大门。

    ……——

    祝缨将手札揣好,一路奔到自己家里。赵苏没回来,祁小娘子将府里管得井井有条。

    祝缨道:“辛苦了。青君,一会儿把赵苏的家书找出来。”

    祁小娘子笑道:“都回来了,谁也不急着等着看他的啰嗦,热水也烧好了,灶上茶饭也好了,请您更衣。”

    祁泰拄着杖,他的外孙在他的身后闪出个脑袋来,好奇地看着祝缨。祁小娘子招呼儿子叫:“阿翁。”

    祁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祝缨从袋中摸出个木雕的知了,逗小孩儿,那薄薄的翅膀还能动。这让拥有不少玩具的小孩子感了些兴趣,先揖一揖:“阿翁。”看一眼母亲,见母亲点头,伸出双手接了。

    祝缨道:“去玩吧。”然后告诉祁小娘子,先不吃饭,她得先去郑府吊唁。

    祁小娘子道:“他家灵棚早都拆了。您要去道恼,我这就去准备四色礼物。您换好衣服就得。”

    祝缨回房换了素服,出来时祁小娘子已经准备好了礼物。

    李大娘托着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些菜肴、汤品、饭食,道:“才回来,垫一垫,喝口热汤再去吧。”

    祝缨问道:“还有么?给他们也弄些来。”

    “有的。”

    祝缨托起饭碗来,往里拨了几样菜,飞快扒进了口中,一口吸了半碗汤,很快塞了一顿饭下肚。那一边,胡师姐等人也吃了个六分饱。

    祝缨道:“嘴擦干净,走。”

    一行人又去了郑府。

    …………

    郑府如今的主人是郑熹了。

    祝缨到了府门前,只见整个府邸安静而肃穆。与王府宾客盈门而不得入内的情况不同,郑熹丁忧,闭门谢客,不让人到他家凑热闹。眼下只有金良在安置好仪仗之后,带来的几个仆人在门边闲话。

    看到祝缨,郑府门上的管事笑道:“大人来了!刚才金大过来,咱们就说,您不会不来的。”

    祝缨道:“我当然会来的。相公近来可好?”

    “说终于可以安静读书了。”

    几句话功夫,祝缨被引到了郑熹的书房,郑川、金良都在,金良看她的目光里透着关切,郑川还是叫一声:“三哥。”

    祝缨先给郑熹道个恼,又说:“君侯殁于军中,当时战事紧急,诸事不便,竟没能亲自送他老人家回来。也没赶上那件大事。请您允许我上炷香。”

    郑熹道:“随我来。”

    祝缨跟着他,往到以前郑侯的书房里去。金良、郑川等跟在两人的身后。

    书房经过重新的布置,一些旧物拿去陪葬,现在供奉着郑侯的牌位。

    祝缨洗手、拈香。然后说:“我没照顾好老人家。”

    郑熹怅然道:“你已经做得够多的啦。”

    祝缨道:“请您不要太过悲伤。如今陛下大病初愈,窦相公着急上火,刚才看了王相公也在病中。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朝堂上不能没有您。”

    郑熹道:“老啦!”他打量着祝缨,祝缨一直是个劲瘦的模样,永远精神饱满。

    祝缨道:“这才到哪儿?”郑熹不太显老,清俊的模样又添一点岁月沉淀的气质,外表依旧出色。

    郑熹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你在北地那些事,我就做不来。”

    祝缨道:“都是些杂事,我也不懂军事,就不添乱了,仗还是他们打的。”

    郑熹却知道,在北地这两年祝缨做的事不是“杂事”这么简单。两年的功夫,南人的势力大涨,祝缨用两年的时间,堆了三个朱衣出来,南人里原本仕途不错的人,也都向祝缨靠拢,隐隐形成了又一股势力。

    与有深厚积累的名门望族通过多少代联姻形成的势力还不能比,但也够祝缨这样一个平凡出身的人用的了。上一个这么显眼的,还是死了的陈峦。陈峦的出身比祝缨强得多得多。

    “杂事也不简单!整个国家,也就是这些杂事堆起来的。”

    金良看这两人似乎没有芥蒂,不由咧开了嘴。他之前一直担心,祝缨出了宫先去探望王云鹤,是与郑熹离心了。又担心郑熹会因为祝缨第一个看望的不是他而起疑心。

    现在看来,还挺好的嘛!

    郑熹看金良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可以放心了吧?”

    金良憨笑两声,郑熹对祝缨道:“他打进了这门起,就跟做贼似的,担心你要与我生分了呢。”

    祝缨看看金良,金良的脸有点红,祝缨笑着摇头:“这是打哪儿来的奇怪念头?”

    金良道:“那我还是白操心了?”

    祝缨耸耸肩。

    郑熹让甘泽送金良出府:“就此打住,回去好好歇着,吃壶热酒,好好睡一觉去。不许再多想了。”

    金良答应一声,放心地离开了。

    祝缨目送他走,道:“金大心肠一向很好。在北地人生地不熟的,有了他,我才能安心。”

    提到了北地,郑熹问道:“王相公怎么说?”

    “没说什么,他正病着,我也不便多打扰,略说了几句我就辞出来了。看着是有些重,怪不得窦尚书那么着急呢。”

    郑熹认真地问祝缨:“你看王相公的情形,休致合适么?”

    祝缨道:“我看挺合适,只怕有些人不愿意。”

    郑熹轻蔑一笑:“冼敬那些人?离了王相公,他们什么也不是。王云鹤还有些信念在身上,冼敬能得他三分之一,其余人不过猪狗而已。”

    “您这火气有点儿大。”

    郑熹道:“余清泉出仕的时候小有家资,他父亲名下有田一百顷,娶了个钟家的女儿,花了许多聘礼,你猜猜,到现在,他还能剩下多少?”

    “明着有一百五十顷,又有钟娘子的嫁妆五十顷田,私下不在册的还有二百顷。这里头有投效,但也有他家新买的。”祝缨慢慢地说。

    郑川有点诧异地看着祝缨,没想到祝缨竟然查余清泉了。

    郑熹笑得直拍桌子:“别告诉老王,他要知道了,怕不是要气死!冼敬却不会太生气,他得用着这些人呐。哪有什么为黎民计?都是门户私计,倒装起清高来了!辛辛苦苦抑兼并,抑的谁呢?是要排挤了旧族给谁腾地方呢?老王啊!君子!有人敬,却没人能做他的同路人。”

    祝缨道:“王相公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然不能亲自去管扬州,又把自己累着了。想要做事,手上无人、无权不行,所以要先结党、争权,结党争权,就要与人争斗。弄着弄着,王相公还记得初心,其他人眼里就只剩权势、阴谋了,大义成了他们的遮羞布。自己的裤带还松着,就要伸手扯掉别人的衣服。

    我对王相公保持最后的敬意,这份敬意,是绝不会延续到他的学生身上的。冼敬……”

    “他有太子喜欢。”

    “太子谁都不喜欢,”祝缨说,“天家无私事,没有人喜欢当傀儡。”

    郑熹道:“你都看明白了。那也应该知道,再念旧的人也会任用新人的。东宫就很欣赏你。”

    祝缨道:“我可不敢这么想。”

    “不妨略想一想。”

    “诶?”

    郑熹道:“陛下也病了。齐王又长大了,他做父亲了,你知道了吗?”

    “看来我离开的这两年,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可是太子与齐王都还年轻,陛下也不算很老,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郑熹道:“那也要准备起来。”自己得守孝,自己的人虽然也往东宫放了几个,但是并没有得到太子的青眼,不如冼敬近水楼台。

    太子对冼敬没有言听计从,也能看出来太子还算有主见,但是终究不能放心地让冼敬一直这么影响太子。

    太讨厌了!

    王党不好,郑党的不法之事更多!王党面上还要脸,郑党许多人,比如柴令远那个小王八蛋,他犯法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他敢明着犯。

    冼敬不用构陷,只要稍稍把几件事往太子面前一摆……

    祝缨道:“咱们不是只忠于陛下的么?”

    “太子也想要些‘自己人’,莫离他太远了。”郑熹说。

    “只怕以前与太子没什么交情,无事献殷勤,倒显画蛇添足。”

    郑熹道:“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咱们就可从容筹划了。可惜你太年轻,否则……”

    祝缨冷静地看着他,郑熹忽地一笑:“齐王会帮着你与东宫亲近的。”

    “诶?”

    郑熹道:“北地才好了,西番又有些异动。卫王有心建言,要亲自往边陲走一遭。当时王相公还没病,拦下来了。卫王便推荐齐王去,陛下于是下旨,询问西陲事项。”

    他表弟正在那边附近,消息灵通得很。

    “先帝这些儿子……”祝缨说。

    郑熹道:“这几天,陛下一定会问到这件事的。”

    “好,我明白了。”

    郑熹指着郑川道:“他还嫩得很,其他人或只擅长一事,或机缘不对,都不让人放心。外面的事,你多照应。”

    “我等着您回政事堂。”

    “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郑熹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要不是前阵子十三郎他们与冼敬闹得太凶,陛下也不能又听了卫王的话。”

    祝缨道:“谨领训。”

    郑熹又留祝缨吃饭,他守孝,也不饮酒。祝缨在自己家也没吃饭,又吃了一顿。席间,他们不再说朝局,郑熹只告诉祝缨:“京城有紧急要打听的事联系不上我,就找十三郎问。”

    “好。”

    明珠

    祝缨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胡师姐等人也都在郑府得到了妥善的招待。

    一行人吃饱喝足,吹着凉风回到了祝府。祝府今天特别的热闹,项大郎置办这处府邸的时候,祝缨还嫌它太大,没那么多人打理。如今她这儿又添了赵苏一家,除了之前的祝银等人,又有一些人从别业被调了过来。

    此外卓珏一个单身汉,好久没回京了,住处也得收拾,今天也要暂时住在祝府。加上闻讯赶回来的阿金、苏晴等人,府里都快要住不下了。

    祁小娘子与项安、祝青君等人忙了半天,才将所有人都安顿下来。

    祝缨回来之后便说:“都辛苦了,先歇下,有事儿慢慢打理。”

    所有人都笑着应好。

    祝缨的卧房已经被打扫好了,还是她的习惯,房里也不放伺候的人,祝文带着两个人给她把热水之类担进房便出了二门,不再进来。祝缨简单洗沐一下,挑亮了灯芯,拿出王云鹤给的手札慢慢地看着。

    手札的内容很扎实,祝缨看了两页就知道今天要是想把它看完,得到半夜。

    明天还要上朝呢……

    祝缨掐了半支香点着了,香燃尽,书还没看完,她仍然把手札合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起来,揣着手札,吃完了饭去上朝。

    郑熹丁忧,郑奕他们都凑在了一起,一看就是一小团。看到她来,郑奕招呼了一声:“三郎,这里!”

    祝缨走了过去,冷云抢先问道:“哎,你真的没有假吗?”

    祝缨道:“交割没办完。”

    冷云道:“那你怎么搬家呢?”冷云觉得皇帝未免太不靠谱了,就给房子?田庄奴婢呢?官职爵位呢?金帛呢?

    就只给一个房子就打发了?没瞧见已经有人嘀咕了吗?

    祝缨道:“现在还住得下,把手上的公务忙完了,再请几天假消消停停地搬。”

    冷云口中啧啧有声:“也就是你,不紧不慢的。不为自己,也该为下面的人。”

    祝缨道:“奏本已经上了。”

    冷云怪异地看着她,给手下的人都安排好了,把自己给忘了?

    几人说了一小会儿,早朝的时间就到了。今天不是大朝,人不太多。祝缨留意皇帝,见他是扶着小宦官的肩膀走过来的,步伐有些虚浮,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好。

    不好也比死了强,看到皇帝往御座上坐了,大家的心情都不错。

    今天比较大的两件事:一、祝缨凯旋回来了,二、西陲的事情。

    由窦朋先起个头,说了祝缨已经回来了,但是他现在缺人手,要求把祝缨调到户部尚书。

    窦朋是以丞相兼着户部尚书的,不是他不爱这份权,实在忙不过来了。要么添个丞相——窦朋还没发现谁合适又能干,要么把身上的部分兼职拆出来给别人。

    在窦朋看来,祝缨这个替死鬼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梧州和北地,一南一北都干得不错,说明什么?说明不是撞大运,碰巧了能治理好这个地方,而是有能力因地制宜。马上各地刺史就要来了!跟下面算账的事儿,交给祝缨正合适。

    皇帝轻咳一声,道:“可!”

    诸王、大臣,眼神乱飞。

    祝缨回来得又快又简捷,这是反常的。通常而言,这样“大胜”的,最后压轴回来都得慢一点、欢迎仪式盛大一点。整场战争从冷平辉那儿算起也得有三、四年了,善后的工作就得花些功夫。

    而且,如果条件允许,战胜了的将领们是会在自己凯旋的时候带上“异族”的使者的。

    祝缨自己跑回来了,把此战的两个大大的果实——两位胡使,留给了骆晟和鸿胪寺。

    若说是“亲近”“香火情”那这情份也太重了!反常即妖,看来之前陛下病得确实严重,才着急召祝缨赶回来。

    之前消息灵通人士确定了一点:祝缨是简在帝心的。

    这事儿没得争,鲁王谋逆,祝缨把握住了机会。

    皇帝生了一场大病,就要给予信得过的人更高的位置,就像当年先帝把姚臻放到吏部尚书的位子上一样。

    祝缨却不想接这一摊子破事。当年,她还是个小破县令的时候,觉得整个朝廷挺好的,一个庞然大物,稳重如山。官越大、管的地方越大,才发现这朝廷也烂。

    她当刺史的时候,跟户部讨价还价,觉得朝廷见天从她们地方上收这么多的钱粮。后来才知道,里面到处都是窟窿,以前年景好、没有大开销还能糊得住,现在……

    在地方的时候,她可以跟户部赖账。如今自己管户部,要怎么平账?!!!

    祝缨忙出列道:“不敢。”她诚恳地向皇帝解释,说自己“年资浅薄”,不敢接这么大一个活儿。自己的使职还没交割完,而且她还是大理寺卿呢,那个活儿干得更顺手。得让合适的人干合适的事。

    窦朋急了:“什么大理寺?施季行这两年不是暂代得挺好么?还让施季行以少卿暂管!”

    皇帝也觉得窦朋说得对,道:“卿不必过谦,你是国家栋梁,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啦!”又大力夸奖窦朋,“你看,窦相公不恋栈权位,以户部相托,你如何能忍心让他再操劳呢?就你啦。你们说呢?”

    窦朋是愿意的,太子也说:“陛下说的是。”

    冷云等人巴不得祝缨再升一升,郑奕等人更是希望“自己人”腰杆再硬一些。冼敬等人也没有反对,如果祝缨都不合适的话,那其他人就更能被挑出毛病来了。

    最不乐意的是祝缨本人,皇帝却对她说:“你一向勇于任事,不是说过不挑活的吗?”

    嘿!他脑子突然就好使起来了。

    祝缨见状,不好当面硬杠,只好安静低头装恭顺。心里打的却是一个“我先去摸摸底,如果不好干,找你们谈妥了条件再说”的主意。她现在还不了解户部的整体情况,一头扎进去怕被坑了。

    皇帝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你有功,也当表彰奖赏。”

    祝缨又说:“不敢。北上之前,臣寸功未立,陛下加臣金紫光禄大夫,臣当是预支的。如今是臣来还功课。请陛下对将士们论功行赏,臣已经得到该得的了。”

    皇帝笑眯眯地:“不必过谦。”

    昨天他只赐了个宅子,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想起来:诶?我光给出去个宅子,其他的还没给呢!

    今天就给补上了,从来军功最重。郑、冷两家本来有爵位,就是升格、增加食邑。祝缨头回立功,就给个爵位。

    祝缨又推辞:“比起国初的功臣们,臣些许微功不算什么。”高了她就不肯要了。

    皇帝给了她一个子爵,食邑两百户,祝缨这才接受了。

    皇帝颇觉称意,又命兵部、吏部把她奏报的请功奏本尽快议完。

    祝缨风光一些,尚在意料之中,都看出来皇帝对她有些偏爱。这一件事,气氛还是比较和谐的。

    说到齐王的时候,情况就稍有不同了。

    祝缨耐心地听着,从各人的话语中结合郑熹说的,推测出了个大概来。累利阿吐绕了个弯儿,洗劫了西边的城池,被郑熹的表弟给捶了回去。表弟被表彰不提,还引发了另一个后果——提醒了西番。

    两边对阵,响动挺大,瞒不了人,让西番一看,原来你们挺虚的。累利阿吐那个还凑合,至少抢到了。朝廷这边呢,让人抢了几座城了。

    所以西番“流寇”也多了起来,把边军打了好几顿,把郑熹表弟累的够呛。

    皇帝下诏问了郑熹表弟,西陲究竟如何,回答说是蠢蠢欲动,但是都被挡了回去,目前问题不大。

    卫王认为,虽然如此,但是也不能忽视了西番的危险。之前都说胡主励精图治,胡相都亲自来打听消息了,朝廷还没重视。这次不能在西番的问题上重蹈覆辙。

    马上聚齐大军是不太现实,应该派个重臣巡视一番,以震慑西番。

    皇帝虽不是个英主,但是冷平辉等人“三战三捷”然后被累利阿吐暴打的教训近在眼前,他起了疑心,怕郑熹表弟也是个冷平辉。皇帝希望派个信得过的人顺便去看看。但是不能明着说不信任边将和刺史,巡视兼慰问就比较合适了。

    卫王主动请缨被阻,转而推荐齐王。

    冼敬等人不建议齐王去。

    卫王的理由是:“齐王身份贵重。”

    冼敬便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怎么能让齐王远行呢?”

    齐王自己也愿意。祝缨看着这个少年,齐王的脸现在还带着青涩之气,眼睛里充满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臣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又问太子,太子道:“二郎还年轻。”

    齐王瞪大了眼睛:“大哥,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之前,太子是支持齐王去西陲走一遭的,现在好大哥突然改口,齐王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感觉来。他委屈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太子一脸的担忧回望他。

    皇帝又问冷侯的意见,冷侯道:“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又问祝缨。

    祝缨正在计算着万一,万一西番要有异动,得花多少钱。听皇帝问她,她说:“臣不知西陲详情,不敢妄言。容臣研究一下再奏报。”

    皇帝没有再追问她。

    凡事,一旦有人争吵起来就很难马上达成共识,早朝吵了一架,没有丝毫成果。

    散朝后,齐王追着太子到了东宫:“大哥,你怎么变卦了?”

    太子道:“我想了一想,阿爹还在养病,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让你离家呢?”

    “阿爹已经痊愈了。我想为阿爹分忧!”齐王的眼睛亮晶晶的。

    太子叹了口气,道:“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

    太子道:“就当是留下来帮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可是西陲……”

    “有朝廷大臣,让他们先探探路,你再去。不然,我怎么向婕妤交代呢?”

    齐王的头垂了下来:“哦。”

    与齐王相反,窦朋笑得喜庆,对祝缨说:“你去大理寺办交割,再来户部!今天能办完么?”

    祝缨道:“您容我两天,不但有大理寺,我恐怕还得搬家。”

    “哦哦,”窦朋和气地道,“你自己看着办,不过呀,他们快要进京了,你要先有所准备呀。”

    祝缨一噎,窦朋将手往身后一背,离去的脚步也轻盈了几分。留下祝缨开始转陀螺,先被一群人围着恭喜,然后是户部的一些官员围着要套近乎,施季行差点被挤出去。

    祝缨对户部诸人道:“诸位容我先去大理寺收拾一下,过两天再去户部。”

    户部不少人认识她,都说:“咱们都等着您过来呢。”

    祝缨笑道:“旨意未颁,政事堂、吏部还没过,可不敢猴急。”

    户部众人无奈,只得回去,三三两两,猜测她要怎么管户部。

    祝缨对施季行道:“我去找窦相公理论。”

    施季行很想跟过去看个热闹,瞄到祝缨平静的脸,他忍住了:“我回大理寺等您。”

    祝缨大步往政事堂走,一路遇到不少人向她道喜,她也礼貌地点头致谢。又礼貌地到了窦朋的门外,请人代自己通报。

    里面是窦朋的声气:“子璋么?请进。”

    祝缨不客气地进去,只见窦朋含笑看着她,说:“你我初见的时候,我是刺史,你还是大理寺下一小官。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你已衣紫。”

    祝缨口才一张,窦朋以与年纪不相符的灵敏指着桌上的卷宗说:“要么去户部,要不你就在这儿帮我。”

    祝缨打了个嗝儿,头一次被噎住了:“这儿您自己留着吧。”

    窦朋不笑了:“这才对嘛!要是郑七还在,我何至于此?户部,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呀!背后不说人,就事论事,旁人,谁也不能持正为公。我也不要他们持正为公,只要他们不要公器私用就谢天谢地了!”

    他很忧郁地说:“我才德平庸,王、郑又因故不能视事,还请你帮我呀!”

    祝缨只好说:“不敢,您也不必太忧心了……”

    窦朋摆了摆手,严肃地问道:“你真要躲?”

    祝缨抱怨的话都被卡住了,她的口中突然泛起了一股清甜的生麦仁的味儿,她说:“好吧。我尽力而为。”

    她从一旁的桌上取了纸笔,开始写。窦朋踱到她的身后,见她在默写户部的人名,写了一张人名之后,又写了天下州府的名目。

    祝缨写完了,放到窦朋面前:“您给点评点评?刺史们就要进京了呀!”

    …………

    从政事堂出来,祝缨径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的交割并不麻烦,这地方本来就是她管的,施季行也是个有数的人,祝缨离开的这两年里,施季行也做得可圈可点。

    麻烦的是道别。大理寺上下都舍不得她走,他们恨不得祝缨在大理寺多干几年,大家的日子也能更好过一些。

    自大理寺丞往下,个个泪眼汪汪的。祝缨看了看祁泰,他哭得最惨。祝缨道:“不要哭啦,你跟我走吧。”

    施季行松了一口气,祁泰,活是能干,但是真不适合当官。本来以为祁泰有会过人之处,仔细观察,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施季行还往户部打听了一回,祁泰在户部的时候就是个废物。

    看穿了祁泰之后,施季行一看到他就佩服祝缨,这样一个人,祝缨居然这么念旧,给他捎到南、捎到北的。

    只能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运气好,赶上了祝缨当年缺人,这情份就种下了。

    祁泰不哭了,帮着二人办交割。

    余下的人哭作一团,女监们哭得更是真情实感。祝缨一走,她们真怕又要过上被排斥的日子。

    祝缨见众人哭得实在不像样,说:“少卿待你们极好,且我还在皇城之内,都做事去吧。”

    大理寺的交割办得顺利,祝缨却没有直接去户部。户部的交割,绝对是个巨坑,她得准备准备再往里跳。当年窦朋接手的时候,是从大理寺调了些账房吏目做帮手的,饶是如此,祝缨猜他也填过前任的窟窿。

    祝缨就更要小心了。

    到落衙时,祝缨与祁泰一同回府。

    她将那本手札又掏了出来,本来以为今天能抽空在大理寺里看两页的。窦朋闹了这一出,她一个字也没机会读。

    回到家里,赵振等人又登门道贺,陈萌父子也来了,施季行等人又陆续赶到。此外又有郑川代表郑熹来道贺,郑奕、金良等人自己过来。冼敬是邻居,也来道一声贺。

    来的这些人里,冼敬官位最尊,祝缨陪他多说了一会儿话。

    冼敬神色是有些复杂的,当年,他在王云鹤的京兆府里第一次见到祝缨的时候,祝缨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当时看祝缨,是俯视的,纵欣赏也带着指指点点。如今,不但要正视祝缨,还得留意笼络。

    造化弄人。

    冼敬道:“户部在你的手里,总比在别人的手里强些。你接手户部就知道了,这天下的人口、田地,是非抑兼并、括隐不可了。你我都任过地方,地方上做这些事还不算太难,可是当你执掌了户部,想要将之推行全国,就全是另外一件事了。切记!切记!”

    祝缨道:“多谢提点。”

    冼敬见她面色诚恳,稍觉安慰,道:“老师一直想做成这件事,可惜我在户部的时候,只能察觉些过失,想要拨乱反正,力有不逮。你精明强干,必不会令人失望的。”

    祝缨道:“我真不想接户部,还没到任呢,就一堆的事儿。以为回来能歇息一下的。”

    冼敬轻笑一声:“能者多劳,别人求之不得。”

    祝缨道:“我还真不着急。”

    冼敬道:“可朝廷等不得、百姓也等不得了。北地虽安,西陲又生波澜,都要钱。”

    祝缨与他一齐叹气。

    到最后一名客人离开,祝缨又点了半支香,将剩下的半本手札看完。

    翻到最后一页,却见上面只有一行字:君子群而不党,和而不同,周而不比。

    祝缨将手札合上,锁在了箱子里。

    …………

    祝缨与大理寺的交割才办完,祁泰又病倒了,不得已,祝缨只得另外从大理寺借两个账房,再从自己的随从中抽出两个,打算一同带到户部。

    就是这两个随从,让她顿了一顿——其中有女子。

    她的随从,男女各一半,比较起来,女子能力上还略胜一筹。同样是甄选,三丁抽一与百里挑一,前者的质量还是比后者要差一点的。

    但是带走的时候,却又是前者更容易进皇城。祝缨的随从们一向机会很多,借着北地战事,祝缨给祝青君、项安都弄到了出身,其他的女性随从暂时还没这样的好事。一旦回京,机会就更小了。

    最后,祝缨不得不让祝青君们留在家里一起筹备搬家的事宜,自己给男随从办了门籍,好带去户部听用。

    户部的交割比别处更繁琐一些,祝缨第一先清点旧档,取了今年各州县的预算来看,以准备不久之后与刺史们讨价还价。其他的事,先交给手下去办。

    正清点间,骆晟等人回来了。

    赵苏与苏喆两个人一面糊弄骆晟一面算计两边的胡使,苏喆很快取得了骆晟的好感。骆晟每每看到苏喆,便容易想到自己的女儿。赵苏则还要保证胡使的安全,哄骗着姚景夏不要再“护送”。出了北地,他才放心了一点。

    眼见京城在望,突然听到消息——祝缨升了!

    祝缨升官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上手这么快,也是出乎二人意料的。

    祝缨正在搬家,苏喆来了,正好挑一处喜欢的院子处。赵苏则暂留在现在的宅子里——祁泰病了,祝缨就把这宅子留给他们暂住。

    “办完这一件事,你可愿到户部来帮我?”祝缨问赵苏。

    鸿胪寺,赵苏也是呆得不舒服,正卿冷云、少卿沈瑛,真是造孽!

    赵苏道:“愿意的!”

    祝缨道:“手上的这件事要办得漂亮一些,才能到户部来。”品级都升了,迁个户部郎中,不过份吧?

    “是。”

    “已是朱衣加身,住的就不能太狭窄了。”祝缨说,把这个宅子又给赵苏再住着。老宅也就可以腾出来了。

    赵苏道:“老宅我住得就很好,我这儿人口也不多。”

    祝缨道:“让你住你就住。”

    “是。”

    祝缨乔迁,又是宾客盈门,众人看她不紧不慢,除了住的地方大了点儿,依旧不蓄妓乐,不铺张。投帖的人虽多,每个都很客气地接待,也要赞一声好气度。朝上,两伙人争得乱七八糟。

    祝缨搬家、接手户部的时间里,皇帝的身体在一场大病之后渐渐恢复了一些。齐王见状,又要向父兄讨情,想去西陲看一看。太子还是不赞成,冼敬等人也劝阻。卫王却支持齐王。

    齐王道:“阿爹已痊愈,我无后顾之忧,总可以出发了吧?”

    就是因为皇帝好了,才不让你走的啊!

    祝缨看着这个傻孩子,直想翻白眼。皇帝快要死了,把你扔出去,防止你争位。皇帝病好了,就得把你留下来,免得你去西陲蹭军功、养名望、捞资本。

    祝缨觉得,太子这位子是稳了。

    皇帝却也觉得齐王说得有理,出去向西番展示一下立场,自己的儿子更让他放心一些。无论王党郑党,都让皇帝觉得不太舒服了,他觉得这些人靠不住。给他们机会,他们养望之后,就会反过来辖制自己。

    这可不好。

    皇帝喜欢祝缨,就是因为她除了几次随大流,一般不跟皇帝叫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子对皇帝道:“陛下,齐王以前从未领职,骤然送到苦寒之地,恐不能适应。不如慢慢来。”

    皇帝道:“那就从这件事开始嘛!”

    卫王又趁机说:“齐王已娶妻生子,男儿当顶天立地,将齐王拘在王府之中无所事事可不妥当啊!醇酒妇人,纸醉金迷,不是父兄该教导子弟的。”

    太子道:“谁让他纸醉金迷了?”

    两人吵得皇帝脑仁儿疼,对太子道:“就让你弟弟去做些实事又如何?不让他做,他如何能成人?!”

    太子被逼到了南墙,沉默不语。

    卫王见状,私下散播谣言,是太子提防兄弟,齐王如果不识趣自污,恐怕有性命之忧。不消数日,谣言传得到处都是,连穆皇后和张婕妤都听到了。

    张婕妤吓得脸都白了,先到穆皇后宫里请罪,再到皇帝面前表白自己母子绝无此心:“从在潜邸时,二郎都是跟在他哥哥身后,哥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兄弟同心,从来没有违逆。如今名份已定,就更不会有贰心了。”

    将太子又架到了火上烤。

    皇帝将祝缨召了过去,问道:“西陲的情势,你弄明白了吗?”

    祝缨道:“是。齐王去亦可,不去亦可。不过卫王殿下说得也有道理,不能把孩子养废了,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问道:“你听说过外面怎么说太子吗?”

    祝缨道:“是为齐王的事吗?臣这些日子忙着接手户部,没打听消息。不过要是说太子与齐王,臣倒想起来一件事。那一年,臣回京述职。访友的时候遇到两个童子,大的把小的放在自己的身前,骑马带着他,说是看望姑母,大的先下马,伸手要接小的,牵着手进了公主府。”

    皇帝道:“他倒比我还舍不得了!”

    祝缨道:“太子背负得比别人要多一些,他要极力赞成,万一齐王受损,流言会非常难听的。不过呢,您决定。”

    皇帝道:“唔,还是让二郎去吧。”

    祝缨道:“也好,太子殿下会习惯的。”

    皇帝对杜世恩道:“把太子叫来,我亲自开解他。”

    祝缨顺势告辞。

    太子莫名其妙,到了皇帝面前听了一串“知道你担心二郎,二郎便是小有不豫,别人也怪不到你头上”。太子还以为皇帝是要警告他,更加担忧了。

    那一边,皇帝见儿子还是愁眉不展的,让祝缨去开解他:“还是你去说他吧。”

    …………

    祝缨奉命往东宫去。

    东宫里,太子勉强堆起点笑,冼敬的样子倒还从容。

    祝缨与二人见礼,冼敬代问:“子璋忙完了?”

    祝缨道:“只要想忙,永远有事呢。今日却是奉旨……”

    二人马上站了起来,祝缨请二人坐下,说了皇帝的意思:“陛下有言,让太子不要担心。”

    冼敬道:“怎么能不担忧呢?”

    祝缨道:“殿下,雏鸟总有飞的时候。您要是实在担心弟弟,就为他做好准备。厚赠齐王,为他打点行装。”

    太子道:“我心乱如麻,不知准备什么,又恐犯了忌讳。”

    “那,臣请太子开东宫宝库,随齐王取用!”

    太子猛地看过去,祝缨与他对视,目光毫不避让。

    冼敬道:“子璋说得对啊!”

    太子也回过味儿来,道:“是啊!”

    祝缨道:“做点实事,总比背着人垂泪要好,是不是?”

    太子的脸颊抖了一下,强把笑给闪了回去,道:“不错。”

    祝缨点到即止,顺手往自己腰间又挂了件佩饰,太子垂目,只觉那颗明珠十分眼熟。

    祝缨理好了珠佩便起身道:“臣将话带到,太子宽心,臣告退。”

    太子起身,将她一路送出东宫,出了东宫又送出老远,道:“尚书说的对,我待齐王,只有不舍,然终究要放他展翅高飞的。”

    祝缨请他留步,自己回去向皇帝交差。太子果然下令,让蓝德去走一趟,请齐王到东宫的宝库里来“随意取用”。

    那一厢,祝缨也向皇帝交差:“太子殿下想明白了。”

    皇帝笑道:“这就对了。这孩子,从小就爱操心!”

    君臣二人没说两句,突然,窦朋一脸苍白地过来求见——王云鹤,殁了。

    皇帝的笑容不见了,淡淡地说了一句:“哦。”

    身后

    王云鹤死了,也不算意外,祝缨这样告诉自己,心里仍然有些失落。

    在皇帝“哦”了一声之后,整个大殿一片安静。宫女、宦官把头埋得很低,杜世恩的身子前后微晃,脚却始终钉在地上——陛下没有痛哭失声,不用他上前劝解。

    窦朋脸上的空白表情闪了一下又消失了,他的心里难过得紧。那可是王云鹤啊!

    可是,皇帝就“哦”了一声,窦朋强忍着难过,请示该怎么办。

    皇帝道:“依例。”

    这个“依例”就很灵性,窦朋也简略地答了一个:“是。”便匆匆出去安排了。

    窦朋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皇帝的身子不由往前倾了一下,杜世恩做个手势,两个小宦官小跑着过去扶着他送回政事堂去。

    祝缨走到皇帝正面,躬身道:“陛下,臣告退。”

    皇帝道:“哦,嗯?”

    祝缨也很疑惑,抬头给了他一个不解的眼神。君臣二人对了一会儿眼,祝缨试探地问:“陛下还有事要吩咐吗?那个,臣的差使都办完了。”她的口气显得十分的不确定,手指还小心地往东宫方向指了指。

    皇帝被她这个样子也弄得一阵迷茫,脱口而出:“是要去王家吗?”

    祝缨道:“同殿为臣,王相公又是前辈,落衙后自然是要去吊唁的。”

    皇帝知道王云鹤对她也不错,看她好像还不如窦朋难过,又问:“王云鹤过世了,你不悲恸吗?”

    祝缨道:“臣有些不知所措,看不清自己的心。想回去找点事做做,静静心再去吊唁。”

    “这又是什么道理?”

    祝缨道:“即使不是王相公,听到有人过世了,心情也难免会变。臣一旦遇到有事儿的时候,闷头去想,越想越乱。手上稍做些简单的事,反而还好些。回去静一静,免得人前失态。这个时候,王相公家里必是忙乱的,臣不去添乱就算帮忙了。”

    皇帝道:“去吧。”

    “啊?”

    皇帝也觉得这话有歧视,补全了句子:“去你的户部静静心吧。”

    祝缨躬身退去,皇帝看到她的背影消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是太年轻了。”

    窦朋问王云鹤死了之后要怎么办的时候,皇帝第一想的其实不是丧礼,而是:没了一个丞相,政事堂得补个人吧?少了一座大山,天子的威仪能涨几分呢?

    顶好是往政事堂里塞几个皇帝自己的心腹,细细算算,先帝过世都几年了?也该让他这个天子做主了。

    祝缨能力也出众,也不给自己找麻烦,惜乎资历太浅,否则,祝缨办事,必能称心的。

    罢了罢了,便是天子,又岂能事事如愿呢?

    先帝老臣离开了,对新君本身就不是个坏消息了,不能太贪心了。皇帝这样告诉自己。

    …………

    祝缨回到户部,却见户部的两个侍郎叶登、李援正被几个郎中之类围着说话。叶登家姓叶,乃是先帝时很信重的叶大将军家的近亲。李援虽与今上的老师李侍中不是同族,却是出自另一李氏大族。

    一见她回来了,几人都起身:“尚书。”

    祝缨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些惶然,问道:“怎么了?”

    叶登小心地问道:“您还没听说么?”

    “什么?”

    “王相公……殁了。”

    “已经传开了么?”

    “是。”

    祝缨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没有说任何话就回了自己的房里。在户部,她也有自己的房间,也是很宽阔的。她安静地在桌案后面,一动不动,祝文轻手轻脚地把桌上冷掉的茶换了。

    祝缨坐了一会儿,拖过一份案卷,又扯过一张纸,慢慢地演算起来。已经秋天了,各地陆续秋收,刺史和今年的租赋已经在路上了。他们进京,不但是要“交功课”,另一项事务就是“领任务”。

    国家财政做预算是“量出制入”,估计一下要花多少,再定接下来要收多少。在刺史进京之前,户部得先有个数。明年一定要花费的比如官员俸禄之类,再有应付突发事件的比如天灾人祸,再有一些有可能需要预备的比如皇帝其他的儿子是不是也要开府之类,以及朝廷希望能够有的一点盈余,然后根据各州县的情况,摊派下去。

    此外,户部又与九寺还有些公务往来,譬如司农寺下面的太仓署。

    算了两行,回头一看,突然觉得这些数字自己好像不认识了,疑心算错了。推倒了重算,好像是把个四乘以二算成了六。重算了一回,发现那个四也不见了。

    祝缨果断地将笔放下,不算了。她起身,把书架上的书、卷等一件一件取下来,拿了块抹布,取了根簪子裹着划过架子上犄角旮旯缝儿,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

    祝文有点害怕地上前,道:“大人,我来!”

    祝缨摆了摆手,重新投干净了抹布,再将架子擦干净,然后将书、卷、按次序一件一件摆好。

    最后洗了手,再往桌案前坐下,慢慢地算了起来。这一回,好像顺了一些。

    午饭的时间到了,祝文也不敢催她吃饭,祝缨若有所觉,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家一趟,让家里准备奠仪。顺道过四夷馆,告诉赵苏一声,让他也准备。哦……还有郑家,也说一声。”

    “是。”

    会食的时候,叶登、李援都凑到祝缨这里一起吃,他们探听了一会儿消息,心里没底,大家坐一块儿好壮胆。

    王云鹤死了,无论喜不喜欢他,都得承认这是一件大事,没了他,许多事情都会改变。

    叶登感叹道:“王相公要是早两年休致,就是个完人了。”

    李援也附和一声,又说:“不知道王相公身后会如何。郑相公又丁忧了。明天早朝……”

    说着摇了摇头。

    祝缨道:“户部要将自己的事做好。秋天了,容易上火,不要叫别人挑出曹刺儿来,咱们不当别人的出气筒。”

    叶、李二人都说:“那是当然!”

    叶登又说:“反正户部就是这个样子!想拿咱们做筏子杀鸡儆猴,也得看他配不配。”

    李援道:“不过,您二位说的是谁啊?”

    祝缨道:“不管是谁。”

    叶、李二人对祝缨早有了解,能干是其一,还肯为下面的人扛事,他们二人也还算满意。“肯扛事”极大抵消了二人对于顶头上司从丞相换成个“普通尚书”的不乐。

    祝缨道:“对了,咱们户部自己的账上还有多少?理一理,上回说的宿舍……”

    来了来了!祝缨的三板斧,清查、发钱、带着升官。

    叶、李二人安下心来,与祝缨边吃边聊。吃饭的时候聊轻松的,怎么给户部的小金库里存钱。也不知是哪位前辈聪明睿智,为户部攒下了偌大的家业,比祝缨之前接手的地方都好。

    叶登笑道:“咱们除了与各地算租赋钱粮,还会收各地土产哩。”

    “互通有无。”祝缨说。

    她是何等灵敏的一个人?当年,冼敬与她谈过梧州的麦种,窦朋又她谈砂糖,此外又有盐、茶、铁之类,还有各地的特色贡品。这些东西九寺、内侍局之类也能管一部分,户部却都能明正言顺地插手。

    既知各地物产,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知哪位前辈的遗泽,户部除了放贷、收租之外,还掌握着几样交易,都是做老了的几家商人去代办的。譬如某地产丝、质量极佳,就由这些人往那里去收丝再往他处贩卖。这样的信息,是许多商人完全无法掌握的。

    叶登笑道:“正是。”

    祝缨道:“先清查一下,以往有没有旧贷,利息是不是太高。不能杀鸡取卵。”

    李援稍有些为难,道:“那……就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祝缨道:“理顺了,接下来干什么都会顺利的。也是趁势把一些有的没的给翻篇,接下来恐怕会很热闹。别在阴沟里翻船。”

    李援道:“是。”

    吃过饭之后,稍做休息,三人又开始处理公务。祝缨已经恢复了平静,叶、李二人见她平静,又肯担责,他们比她还要平静。

    直到祝缨说:“今年的节余也太少了……”

    叶登才说:“那个,北地的租赋,不是免了么……”

    李援咳嗽了一声,祝缨也回过味儿来,当然是免了啊,她知道,还是她争取的呢!现在这个窟窿扣她头上来了!

    祝缨道:“哦,知道了。”

    预算不是一天能做出来的,到落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各自回家,换衣服去王云鹤家吊唁去。

    …………

    祝缨出了皇城,骑上马往自己新府走去。不长的一段路,途中竟听到了哭声。

    小贩们收了摊子,也有老人倚着大门抹泪。听到马蹄声,他们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别过头去。

    祝缨鞭马回家。

    祝家的人都知道祝缨心里对王云鹤很亲近,都不说笑。家里已经为祝缨把素服给准备好了,项安道:“奠仪,与送往郑家的一样,可以么?我又多备了一些,不够再添。”

    祝缨道:“多取些钱,翻倍。”

    “是。”

    王云鹤家里不穷,但也比不上郑家。祝缨还有一个担心:皇帝看起来对王云鹤并不很满意,则在王云鹤身后事上,就不会额外再给他什么。

    到了王府,祝缨抬头看了一眼门楣,又低下了头。王云鹤儿孙不少,但派了在老家的、外出做官的都来不及赶回来,在眼前的只有一个王叔亮。好在有冼敬、余清泉等人都过来帮忙,又有鸿胪寺沈瑛亲自带人过来张罗。

    祝缨与他们打过照面,祝青君递上了礼单,王家管事接了。王叔亮哭得头发也乱了,冼敬像是八天没睡过觉,余清泉却还有些不忿之色。

    祝缨对王叔亮道:“还请节哀,相公走了,家里的事儿现在都落到了您的身上。”

    王叔亮道:“我如今不管别的,只要家父入土为安。”

    祝缨又递给他一叠纸:“这里还有十篓茶饼,二十匹白布,猪若干、羊若干,餐具瓷器、茶具杯之类,都在这里了,您看着府上先应急用。”

    “这……”

    祝缨道:“我在鸿胪寺呆过,朝廷为官员治葬,物品未必齐全了。便是有,数目上也未必够用的。拨了钱帛,现买,也得找着货不是?派人拿着这些,到铺子里直接拿货就能用。都是我在京城这些年用过的,好用。”

    办过葬事的都知道,这个时候普通消耗品的用量会是平时的几倍、几十倍,即使以相府之尊,也不能每样东西都囤够了。王云鹤不是贪官,有钱还要周济一下亲族,身后事必然会有不足之处。

    祝缨是不指望别人能把王云鹤的后事办好了,他们不在葬礼上打起来就不错了。她在鸿胪寺呆过,也帮过温岳办葬办,经验很足。所有需要的,都给准备好了。王家人拿着提货单子,对着上面的地址去取货就成。拿来就能用。

    果然,余清泉低声道:“便要用,难道朝廷会……”

    祝缨一抬手,制止了他:“凑手吗?一时不及,就挺在那儿等着?眼下第一要务,是把相公的后事办好。这儿,现在还是相公的家,是他的地方,不是给别人唱戏用的。但凡还有点良心,就别指桑骂槐,借机生事。”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惹得不少人看了过来。祝缨礼貌地对大家点头。

    王叔亮又手接过了这一叠单子,向祝缨道了一声谢。祝缨道:“这个时候我就不耽误您。”

    她看到了,郑熹等人又过来了。

    郑熹的相貌一向出众,一身素服,更好看了。郑熹身后是郑奕等人,他们的表情也都带着伤感,并不显出兴灾乐祸。郑熹神色肃穆,上了香,竟流下了泪来:“王公,太匆匆!”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感情,竟是一股哀戚,听得人鼻头一酸,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祝缨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看他与王叔亮致意、感谢之类。郑熹致奠完并没有走,祝缨走了过去。郑熹道:“你也来了。”

    祝缨道:“在陛下面前听到了噩耗。”

    郑熹看了她一眼,祝缨点点头。

    王府的人请他们到一旁的厅里坐着奉茶。郑熹道:“听到这噩耗,我一时也不敢相信。”

    祝缨道:“措手不及。”

    郑奕道:“说句不中听的……”

    郑熹道:“不中听就别在这儿说啦,安静几天吧。”

    郑奕把话又吞了回去。

    过一时,施鲲、窦朋、冷侯、骆晟、冷云、陈萌、鲁太常等人都来了,比大朝会还热闹。

    冷云蹿过来找郑熹和祝缨,探头看了一眼,问道:“哎,刘相公呢?”

    王叔亮陪着窦朋进来,说:“刘叔父在为家父写祭文。”

    冷云道:“差点忘了,他写是最合适的。”

    除了这几句话,在坐的竟没有人再聊天了,他们都静坐在这处屋子里,各自想着心事。

    难得的平静时光。

    ……——

    皇帝说“依例”,大臣们也就很配合,接下来三天,没人上朝。

    死了个丞相,皇帝得辍朝表示一下哀思。

    皇帝起了个大早,要往前殿去的时候,杜世恩小心地提醒了一句:“今日辍朝。”

    皇帝站在当地,正展开双臂等着穿衣服,闻言,架着胳膊又站了一阵,道:“知道了。”

    朝不用上,窦朋又准时送来了一叠分好类的奏本。第一件便是请给王云鹤死后哀荣。

    袝葬先帝陵,窦朋认为王云鹤是配的。此外,再有死后追赠、加官,等等。之前陈峦有的,窦朋认为王云鹤也应该有。

    这样走过场的奏本,按照常理,是当时就能得到一个批准的。哪知皇帝听了,只点了点头:“知道了。”

    愈发古怪了。

    三日过后,更大的麻烦来了!

    到了王云鹤这个地位,死后会有个谥号,冼敬认为礼部给拟的不好,应该用“文正”,礼部咬定了用“文肃”更合适。礼部就是干这个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而冼敬等人满腹经纶,吵架就没输过。

    吵了一天,没吵出个结果来。

    皇帝不耐烦地对礼部道:“你们早些定来,也好准备齐王出巡的仪仗。”

    祝缨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位皇帝如果在自己回京的时候就死了也挺好的。

    落衙之后,祝缨换了衣服,直奔王云鹤府上。

    王府的葬礼进入了后半程,家里的宾客越来越少了,冼敬等人都在王府陪着王叔亮,见她又过来了,他们也有一点惊讶。

    祝缨对王叔亮道:“借一步说话。”

    王叔亮道:“好。”

    两人到了旁边的一处小厅里,祝缨道:“这宅子,当年是我收拾的。”

    王叔亮不知道她没头没脑说的什么意思:“诶?”

    “它是先帝赐宅,给相公居住的。相公一旦故去,你们再回来,也住不得这里了。这个,我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你拿着。”

    说着,将上次送给王云鹤但是他没收的房契取了出来。

    王叔亮推辞道:“太贵重了,如何使得?”

    祝缨道:“收下吧,这个在这京城里可真不算什么呢。”

    王叔亮正色道:“这个我可不能收。”

    祝缨道:“是来路干净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祝缨道:“我也没送过王相公什么东西。”

    王叔亮道:“待先父丧礼过后,我恐怕也回不来了。”

    祝缨道:“这又从何说起?”

    “您过几天就知道了。”

    祝缨道:“你可不要做傻事。”

    王叔亮笑笑:“不会的,詹事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家父人已经去了,我只想他早日入土为安。家父的知己为他写了墓志、祭文,也不必别人再夸耀了。谥号之类,家父自己也不在意的,别人为他争的,有多少是觉得他值得,又有多少是想把他推做个牌坊呢?”

    “这话说出来伤人。”

    王叔亮道:“我的父亲已经遍体鳞伤了,我就是想伤人。”

    他将房契往外推一推:“心领了。以后我要是能凭本领回来,自然能有落脚的地方。回不来,要这房子何用?多谢您没拿家父做筏子。”

    祝缨只得把房契又揣了回去。

    次日,朝上继续争谥号,皇帝不置可否。大臣们不免有些猜测,看出皇帝似是不喜王云鹤。

    然而,即使是郑熹也觉得诧异:王云鹤难道当不得一个“文正”?有这样的丞相,还有什么好不满的?挑剔王云鹤,也得看自己配不配吧?

    皇帝就是不放话。

    此时,王叔亮又奏上一本——王云鹤临终有一份遗本。

    窦朋担忧地将奏本递给皇帝,皇帝问道:“这又是什么?”

    窦朋叹息一声:“请抑兼并。”

    这个抑兼并不是悄悄干的那种,而是一份很明确的计划。包括如何保护小农的土地,如何增加兼并的成本,甚至写了限制荫官、增加科考名额,全国范围内丈量土地、确定各级官员免税额度等等。

    他其实早就有一整套方案。

    “嗡”!朝上交头接耳了起来。

    御史忘了维护秩序,皇帝扫了扫群臣,指着王大夫说:“你就看着这么乱?”

    御史维护一下秩序,余清泉出列,发誓要为王云鹤争到“文正”。穆成周比郑奕跳出来得更快,道:“难道你比礼部更懂?”

    祝缨不动如山,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

    一群垃圾!她想:文正就文正,你们争不来,我争!

    文正

    祝缨没有马上站出来说话,第一,皇帝没问她,第二,她的布置还没有完成。

    又是一次争执未果,真正做事的官员还有正事要做。譬如吏部,他们得准备官员一年的考核了,又譬如户部,预算还得接着算,得在地方官员进京前就定个数目,拿给政事堂、皇帝过目。

    不久,朝会又散了。

    祝缨沉住了气,先回户部办公。叶登、李援两人与她一同往户部去,边走边嘀咕。

    叶登道:“王相公可真是。原本一个‘文正’是顺理成章的,如今这奏本一上,恐怕有人要疯了。”

    李援道:“这奏本是有点狠。”

    祝缨道:“就算不上,也没见水到渠成。还是那句话,先把咱们手上的事办好,别叫人借机生事拿捏咱们才好。神仙打架,咱们别做池鱼。”

    叶登双手一摊,道:“还能怎地?都摆在面前了……”

    祝缨道:“咱们先把功课做足,回来才好与这群‘诸侯’讨价还价!”

    三人一阵无语,回到户部,祝缨依旧是开一次晨会,将任务分派一下,大家埋头干活。

    尚书与侍郎在一处,他们仨不得不联合办公,得他们统一了意见,才好一致对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祝缨刚刚才到,仍然需要这些帮手,一时无法自己全扛了。

    李援算着算着有些气闷,将笔一扔,道:“忒气人。以往,哪怕与地方上争论,还有商有量,现在他们就一门心思赖账了。”

    祝缨放下笔,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运气,我在地方的时候,与户部打交道,是被压着多缴钱粮。如今自己到了户部,情势居然一变,户部居然拿下面没办法了。”

    叶登道:“今时不同往日,您当年,政事堂里有……”

    他住了口,三个人齐齐叹气。

    中央与地方的拉扯是一直存在的,不同时期的气势强弱还是有区别的。像先帝在世的时候,皇帝有威严、能力还算合格,政事堂里放的都是一时的人杰,拿出来能镇得住场子。比如陈峦、比如施鲲、比如王云鹤,都是普通官员无法挑战的标杆,是跳起来打不到人家鞋底。上头镇得住,下头就掀不起风浪,事情就好办。

    现在,皇帝身无可取之处,政事堂……窦朋不能说不好,但是镇不住。现在窦朋也比这些人站得高,却是没有这样压倒性的优势。政事堂现在就剩他一个了,多少事儿,忙不过来。一旦镇不住,下面人当然就情愿自己过得舒服一些了。一个学一个,个个就都不好管了。

    祝缨道:“但愿不要继续坏下去。”

    李、叶二人看了看祝缨,这一位也有点陈、王的影子,但是太年轻,事儿做得不少了,就差“养望”或者说需要时间让势力壮大。

    政事堂不顶着,户部当然得费力跟地方诸侯们拉扯。

    李援心道:你能不能成势,就看在户部任上能不能凭本事降伏这些诸侯了。降伏了,过几年你入政事堂就顺理成章。没能镇得住,以后就算做了丞相,只怕也还是头疼的命。

    三人感慨一回,还得接着埋头干活。

    户部最近都很忙,知道的人一般不在白天跑户部来聊天,他们这一个白天还算清净。到了落衙时,叶登道:“只怕落衙之后,这京城又要热闹喽!”

    祝缨道:“这里是京城,什么时候不热闹呢?习惯就好。今晚别多饮酒,明天咱们还接着算账呢!”

    叶登与李援都比较轻松地答道:“是~”

    有这么个上司有一个好处:在祝缨的手下,干活是累一点,但是不太用操心,她镇得住,地盘上勾心斗角的事儿少。两人都筹划着今晚是要休息,还是与亲友小聚,聊一聊王云鹤的事情,以及接下来要怎么做。

    …………

    祝缨与他们想的都不一样,她不跟别人商议。

    祝缨从皇城回到新府没花多少时间,回到府里,祝青君等人都等在府里了。看到祝青君,祝缨又是一阵不开心。从北地回来有一阵子了,祝青君最后论功行赏的结果还没下来。

    别人都好说,祝青君是个姑娘,授她正式的军职,就挑战习惯了。祝缨做节度使,开幕府,可以“从权”给她职位。现在解职回来了,得拉扯。

    给祝青君职位,那让她带兵?没听说过有这么干的。

    然后又遇到齐王该不该出巡的事儿,又有王云鹤去世的事,朝廷上一团糟。郑熹还丁忧了,一个窦朋委实没精力去过问这样一件很小的事情。祝缨关于其他人的请功陆续往下批,祝青君的事就被一压再压。

    祝缨不动声色:“先吃饭吧。”

    她在自己家不用装,是有几天没笑脸儿了,林风这样淘气的、苏喆这样亲近的也都不敢戏笑了。

    吃完了饭,林风小心地问:“义父,王相公的事儿,究竟怎么样了?刘相公的脸,我都不敢看了。”

    “你又去刘府了?”

    “嗯,”林风委屈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时候,我想是得过去看一看的。没想到他的脸好吓人啊!”

    祝缨终于笑了一下:“他年轻时可是有名的美男子,老了也不难看,怎么就吓着你了?”

    林风哭丧着脸说:“是怪好看的,吓不着您,可我怕啊!”

    祝缨道:“没事,他不会迁怒给你的。传我的话下去,近来都不要乱跑,谨言慎行。”

    “是。”

    苏喆犹豫着问道:“阿翁,王相公是哪里得罪了陛下吗?不应该啊!做事、为人都没有瑕疵。谁有这样的一个帮手能不喜欢呢?”

    祝缨道:“那是陛下的心思,不要乱猜,猜也放在心里,不许出去说。”

    “哦。”

    祝缨道:“没去四夷馆?”

    苏喆皱了皱鼻子,道:“舅舅在那里了,我也不是鸿胪寺的人呀。”

    是了,不但祝青君,连苏喆、项安,回来之后都没有个合适的位子,也没有正经事要让她们做了。苏喆还好,她是阿苏家的继承人,项安如今也是“赋闲”。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的事,我来安排。青君、三娘,过来一下。”

    祝青君、项安被召到了书房,项安先说:“大人,女子之身有个官职已是千难万难,大人如今事情又多又忙。您还是先顾自己,只有您稳了,大家才能好。”

    祝青君跟着点头赞同。

    祝缨道:“说什么呢?有事给你们办。”

    项安忙说:“请大人吩咐。”

    祝缨问道:“离开京城两年了,路还熟吗?人还认识吗?”

    项安微笑道:“回来也有一阵子了,怎么敢就荒废了呢?”

    祝青君道:“我已把京兆又巡了一遍了,大人是要找人?办事?还是打听消息?”

    祝缨道:“都还记得鲁王吗?”

    “是!”

    祝缨微笑道:“知道鲁王家当年有多少人,他们的下场都是什么吗?”

    项安道:“那是大人办的案子,鲁王谋逆,但念在是先帝骨血,是阖家流放……可是,江湖传闻,他们流放途中被陛下派使者赐死了。”

    祝缨点了点头:“知道就好。你们把当年的后续传出去。再悄悄地往京城传一个消息,当年,有人活了下来。”

    项安与祝青君虽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都没有犹豫地说:“是!”

    祝青君问道:“只说有人活下来了吗?活的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还请大人指个方向。”

    “一个不甘心的冤鬼能说什么呢?明诏赦免死罪又暗中对兄弟下杀手的人,算个什么东西?”祝缨说。

    项安与祝青君道:“是。”

    “要传得不留痕迹。”

    “是。”

    ……——

    这大概是鲁王这辈子最有用的一次了。

    只消一天,京城里就传出一些谣言来。

    传说,皇帝刻薄寡恩,残害手足、虐待侄子,派人谋杀了已经定完罪流放的鲁王一家,连小孩子和女人都不放过,个个死状凄惨。

    描述得十分翔实,什么腹痛三日,哀嚎而亡。什么小孩子拖着断手断脚在地上爬行之类。

    鲁王,在京城的名声臭大街,全家没几个好人,仆人里坏人也很多。但是!鲁王的幼子,一个只有周岁的婴儿被这么残害,这就让正常人听不下去了。太过份了!

    皇帝不应该是天下道德的楷模么?外宽内忌,心思歹毒,不念手足骨肉之情,怪不得当年先帝犹豫好久不想立他当太子呢。瞧瞧,这一登基就这么对自己的弟弟。

    传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鲁王的一个儿子活了下来,为人所救,养伤养好了,最近回来哭先帝陵,要向祖宗告状带皇帝下去呢!

    流言以完全想象不到的速度传播开来,完全找不到源头,它传得太快了。许多人嘴上说着“鲁王也太冤了”,心里想的却是“皇帝没点儿人情味儿”。然后又添上一些自己的想法“怪不得前些年风调雨顺,这几年天灾人祸”以及“怪不得陛下之前病了”。

    宫外的舌头嘴巴在动,朝上的嘴巴舌头也没闲着。又是争吵的一天。皇帝想要强制把王云鹤的谥号给定下来,冼敬等人如何肯服气,据理力争,把皇帝气得拂袖而去。

    隔了一天,在宫外有宅子的宦官就听到了“鲁王家还有人没死,亲眼目睹了亲人死亡的惨状,哭号着回来要向先帝庙控诉皇帝无道失德”消息,他们着急忙慌地跑回宫里,将消息报给了皇帝。

    皇帝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坐挺了,只觉得屁股下的椅子要长出脚来,把他给踢下去了!

    皇帝死死地盯着杜世恩:“消息可靠么?”

    杜世恩道:“或许,只是坊间流言。”

    “流言?!!!”皇帝抬高了调子,“流言会说得如此恶毒吗?!京兆呢?抓……查……”

    一语未毕,太子求见。

    皇帝不耐烦地问道:“他来干什么?”

    小宦官道:“太子说有急事,听到了一些事。”

    “宣!”

    太子匆匆进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皇帝道:“有话就说。”

    太子只好吞吞吐吐地道:“阿爹,才听有人说,宫外有些流言,关于鲁逆的。”

    皇帝道:“你也听到了?!查!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

    太子急忙阻拦,道:“阿爹!当务之急,是平息流言。查访也要暗中来查,市井小民、无知百姓,最好听些奇闻怪谈。闹得越凶,他们越好奇。”

    “怎么平息?”

    太子道:“这……不妨召大臣来问?”

    宫门已经下钥了,皇帝却不管这些,把刘松年、郑熹、祝缨、李侍中几人召到了宫里来。

    祝缨正在家里与陈萌说话呢,陈萌的孝期眼瞅到了,今天来是为了陈放的婚事。

    王云鹤的死提醒了他,施鲲的年纪也不小了,趁着施鲲还短着,早早给陈放娶了媳妇儿过门来。等陈萌的孝期一过,家里就开始办这个喜事。

    “大郎的年纪也不小啦!我想着,一事不烦二主,还请你到施家为我说一说,如何?”

    祝缨道:“我本来就是媒人,责无旁贷。”

    正事说完,陈萌开始叹气:“王相公,不值得呀!最后这一本,他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呢?早拿出来,照着干,也不至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祝缨道:“再好的规划,也得有人来做。经是好的,就怕和尚不认真念。与其都把整本经都给了他们胡闹,还不如一点一点的教他跟着念。”

    “也对。”

    两人说着王云鹤,宫使来了,召祝缨进宫。两人对望一眼,陈萌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齐王要出巡?”

    祝缨道:“不好说,我去去就来,你自便。”

    “成,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儿,就在你这儿住下了。”

    “行。”祝缨说。

    她换了衣服,骑马往宫里赶。宦官收了个红包,一问就说了:“大人难道没有听到这些天京里的流言?”

    祝缨惊讶地问:“这些天?京里的?流言?”

    “鲁逆……”

    “啊?不是都结案了?”

    宦官道:“反正,您小心着点儿。”

    祝缨又塞给了他一个红包,问道:“你说详细一点。”

    进宫就不能骑马了,两人趁步行的功夫,宦官如此这般一说。祝缨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啦。多谢。”

    到了御前,除了李侍中,其他三个人对个眼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李侍中看着眼前的拼盘,连同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聚在这里。

    刘松年亏得是在皇帝面前,他忍住了,没骂皇帝。笑死了,国家倒了一根柱子,皇帝不紧不慢地抻着、只想着立自己的威风,等到有流言提到鲁王,说你“德不配位”了,才想起来“紧急”?

    郑熹倒是一脸的从容,心里纳闷:当年并不意外你杀鲁王,但当年没觉得你这么缺德啊!

    祝缨……流言就是她传的,她很久不自己干犯法的事了,今天只觉得自己宝刀未老。看着皇帝气急败坏的像条丧家狗,挺好的。

    只有李侍中,焦急地问皇帝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实在不想自己复述了,指了指杜世恩,由杜世恩问:“诸位难道不知道京中流言么?”

    刘松年说自己休致在家,不问世事;郑熹说自己在守孝,不问世事;祝缨说她在算账,不然明年朝廷该没钱花了,没功夫管流言。

    只有李侍中听到一点流言:“好像只有一丝风声吧?”

    皇帝怒道:“近日来京中流言横行,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祝缨心道:放屁,鲁王全家难道不是你让杀的?怎么就是流言了?我才让青君传了一天!哪里来的“近日来”?

    传得快是你活该,你这么刻薄寡恩,百姓心里你就是个坏人,他们就乐于传播你的坏话。你对王云鹤如此刻薄,他们当然愿意相信你对亲兄弟狠毒。

    你听不到百姓的哭声,就听听他们的骂声好了!

    郑熹道:“当务之急,还是将流言平息下去。”

    “怎么平?”皇帝问道,“刘相公,要怎么写一份诏书,言明此事呢?”

    太子急道:“不可!这不是越描越黑么?”

    刘松年道:“太子说得有道理。”

    皇帝问道:“那你们说,怎么办?!郑熹。”

    郑熹道:“不如用另一件事情掩盖一下?有了新消息,他们就不会管旧的了。”

    刘松年道:“那不过是扬汤止沸。”

    李侍中道:“确实,也难再找一件更惹人注目的事情了。”

    皇帝虚心地请教刘松年:“那要如何釜底抽薪呢?”

    刘松年撇一撇嘴:“流言不就是中伤陛下圣德么?就从这个入手。鲁逆是坏人,陛下是好人。”

    “不错!”皇帝拍案赞同,“祝卿,当年的案子……”

    刘松年忍住了没打他,祝缨又想打他了:“当年为早日稳定朝局,是陛下下诏,到此为止的。再翻出来,就怕又有不利于陛下的言论再说出来。”

    皇帝问道:“那怎么办?”

    李侍中道:“两样,一,鲁逆为恶,二,陛下圣德。”

    要证明皇帝的正义,除了不打自招式的歌功颂德,还得有旁证。刘松年早早地休致了、郑熹丁忧不上朝,并不想为皇帝负责,李侍中便将这几年朝廷做的好事都堆到皇帝的头上,准备明天上表。

    祝缨则说:“陛下,京城流言能广为传播,可见是有漏洞。京兆府自郑相公入政事堂,就没有京兆尹了,得有一个,好好管一管。”

    “不错!”皇帝切齿道,“自从七郎离了京兆,京兆就很不好!你们说,谁任京兆合适?”

    祝缨道:“此事,还应该问一问丞相的意见吧?”

    皇帝皱了一下眉,问道:“穆成周可以吗?”

    刘松年极不客气地:“哈?”

    郑熹一看刘松年在面前,也不吱声了,李侍中看一看刘松年的脸,也不敢说话了。为了王云鹤的事,刘松年必是憋着一肚子的火的,谁敢在他面前得意呢?

    皇帝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太子脸上一红,穆成周吧,他也不大看得过眼。

    祝缨装死。

    皇帝道:“罢了,我再想想。你们回去写奏本,明天早朝要奏上。”这说的是李、祝二人,他又好言对刘、郑说话,希望他们回去之后“安抚”身边的人,让他们不要听信流言。

    明暗两条线,皇帝认为自己安排得挺好。

    祝缨也觉得自己安排得挺好。

    要旁证皇帝是好人,那扶他上位的就也得是好人,当年宫变的时候,支持他的人也得是好人。比如,王云鹤。

    …………

    次日一早,李侍中带着熬红的双眼来上朝,皇帝眼带期望地看着李侍中。

    李侍中出列,奏了个近来京中流言都是无稽之谈,然后为皇帝说好话。说着说着,皇帝脸上带笑,李侍中忽然觉得不对味儿。

    我这不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其他的大臣多少都听到了一点流言,再看李侍中这样,也都打着哈哈。皇帝正在敏感的时候,也觉得不对味,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味。

    整个朝堂都尴尬得要死。谁还不知道你们唱的什么歌吗?大家都陪着演戏。

    李侍中越读越觉得自己这事儿没办漂亮,最后两段越说越嗑巴。终于把最后一句念完,一抹汗,低着头混回了队伍里。

    祝缨叹了一声:李侍中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她也出列,大臣们继续飞眼色,有人小声咳嗽着。

    皇帝的笑容也有点僵,语气里带着期待,道:“卿奏来。”

    祝缨道:“臣请为故丞相王云鹤定谥‘文正'。”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你不但不帮我,还跟我唱反调吗?现在是说我,不是说王云鹤!

    皇帝恨不得打祝缨一顿,但是祝缨已经出列了。

    祝缨的奏本是派出祝青君之后就写好了的,她起手先定调,认为王云鹤品行端正,当得“文正”二字。

    然后是罗列王云鹤的事迹以证明。

    第一件,就是王云鹤做京兆的时候就不畏强权,遇权贵的不法事,他都依法而断。比如鲁王当街纵马伤人,纵容奴仆强抢民女、强夺田庄。

    第二件是先帝的时候,太子薨逝,王云鹤与施鲲等人,率领朝廷官员们,没有奉承势大而蒙蔽先帝的鲁王,推鲁王为太子,而是遵礼法推举了赵王,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第三件是鲁王谋逆的时候,坚决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后,处事有章法,没有被鲁王吓到,也没有搞投机。

    只字不提什么抑兼并啦、为皇帝操劳国事啦、擢拔贤才啦……之类的。

    最后说,大家看他干的这些个事,我觉得应该给个美谥哎!

    大臣中有一些可算看出来,祝缨这点儿掐得可真是太好了!

    就她这奏本的这几条,冼敬等人不是没说过,但在争吵的时候都被无视了。她现在只把这几条明着对皇帝有利的事儿给说了,夸王云鹤本人的话,没有。

    可比李侍中这马屁拍得更妙。

    王云鹤这样一个好人,他支持皇帝,你能说皇帝不好吗?

    也有人觉得祝缨在发昏,皇帝明显不喜欢王云鹤,你还这么夸他,这不是逼皇帝吗?你还能有好?

    不料皇帝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点头道:“卿言有理!王相公国之干城,当得‘文正’。”

    争吵终于结束了。

    王叔亮不是非得给亲父亲争一个“文正”,但是得知最终有了这么个谥号之后,他还是有些感慨的。接着,皇帝又再拨出内库的金帛来赏赐,助王云鹤安葬,王叔亮的心中已是波澜不惊了。

    他上表谢恩,等到父亲葬入先帝的陪陵,才带着家人,将父亲的一套衣冠带上,踏上了回乡的路。

    祝缨提前一天到他家里送行,王叔亮走的时候挑了个不是休沐的日子,祝缨也不打算在那一天请假。估计冼敬他们会请假送行,她也不想跟冼敬凑这个热闹。

    王府的东西都在打包了,王叔亮道:“地方凌乱,还请见谅。”

    祝缨道:“这话就太见外了。”她又带了一些盘缠过来。

    王叔亮道:“这就真不必了,我一路住驿馆,回家就更不用这些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老屋也有几间。”

    祝缨道:“心意。”

    王叔亮道:“您不该上那个奏本,万一触怒了陛下,不好。家父若在世,也不会乐见您赌上自己的。”

    祝缨道:“我不是为这个。只怕詹事他们争吵得失了理智,越闹越大,最后不可收拾,连累了相公的身后事。他们越争,陛下越记恨,恨意会算到相公的头上的。早早了结了算完。”

    王叔亮道:“我为这个担心好久了,总算了结了,只盼他们别再拿家父做大旗了。凡战,缴敌方旗鼓的都是大功,许能封侯呢!”

    两人相视苦笑。

    王叔亮道:“对了,这个是家父留给您的。”

    说着,拿出了一套《春秋》,王叔亮有些羞赧地道:“本来应该早些给您的。可是我想,当时为家父的谥号朝上正在争吵,早早拿给了您,倒像是要催促您做什么一般了。

    家父的遗本,也该早早上的,但我也怕它引起争议,误了家父的葬礼。哪知,没有它,厌弃家父的人还是会厌弃、阻挠家父的人还是会阻挠。看他们吵得太凶,索性就上了。

    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不适合做这些算计的事。”

    祝缨接过了《春秋》轻声道:“相公让我读经史。”

    王叔亮道:“以前这么劝人的来着,近来却劝人要好好做人,别只会读书说话。”

    祝缨将书收好,道:“明天我就不去送行了。”

    “不去也好,见着他们,也是无趣。”

    …………

    次日,冼敬等人请假送行。

    祝缨则往政事堂又上了一本,奏陈萌的孝期也差不多满了,是不是得准备给他个官做了。

    窦朋将奏本转给了皇帝,皇帝正在考虑京兆尹的事,一看“陈峦之子陈萌”,又想起来那位急流勇退的好丞相了。陈峦虽不是他的丞相,但是皇帝在觉得王云鹤做丞相太久的时候,总是想起陈峦来。

    久而久之,一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美好。

    陈萌,出身够、资历够、能力也不差、也没什么劣迹,更重要的是,他是陈峦的儿子,可谓是陈氏一系的头儿,拿捏住了他,就是收了一派力量为己所用。

    皇帝满意地下诏,以陈萌为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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