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

    陈萌正在家里准备祭品。

    陈峦袝陵,出孝得去墓前拜祭一下。此事马虎不得,陈萌亲自上阵,核对着拜祭的流程、清点所需的物品。

    陈夫人无奈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几乎没有插手的份儿。然而也高兴,祭拜完,丈夫也就出孝了。长子的婚事、其他儿子出仕,也就陆续安排上了。等到儿子们都娶了妻,自己抱上了孙子,这辈子也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畅想未来,夫妇二人心情都不错,偶尔遇到下面仆妇点错了东西,他们也不喝骂。陈夫人说一句:“上心点儿。”也就过去了。

    陈府上下,一片和乐。

    陈放更是带来了惊喜:“爹、娘,好消息!”

    陈放出身极好,一路顺畅,回来就在中书省任职,消息灵通得紧。

    陈萌道:“稳重些!”

    陈放敛了笑,要说,又笑了出来:“恭喜阿爹!”

    陈夫人道:“别卖关子啦,说吧!”

    陈放道:“哦哦!却才祝叔父上表,说阿爹孝期满了,该起复了。陛下就说,京兆尹空缺很久了……”

    “哎呀!”陈夫人惊叫出声。

    陈放笑道:“是呢,恭喜阿爹,您是京兆尹了。”

    陈萌搓了搓手,道:“我前几天找三郎,说的是你的亲事,他怎么又想到我起复上了?这事儿,他不说,吏部也会向陛下提的,他说了,别叫吏部再怨他多事。那可就不好了。”

    陈放道:“叔父做事一向都思虑周全的,已同姚尚书讲过了也未可知。且咱们与叔父是同乡,姚尚书必然知道其中瓜葛。”

    陈萌板起了脸说:“旨意未下,先都不要轻狂,就算是下了旨意,也都谨慎些。帝都多贵戚,不好管呀!等旨意下来了,再高兴也不迟。”

    家里人都笑着答应了。

    祭品准备好,还没动身去扫祭,旨意便下来了,陈萌认真接了旨,果然是任京兆尹。阖家欢乐。

    陈家打发走了使者,陈萌再上个谢表。他不打算马上就赴任,他有一点准备的时间。

    第一天,陈萌先带着全家马不停蹄地跑去给陈峦扫墓。陈萌父子二人酹酒于地,向陈峦一番祷祝,告知陈萌起复的事,剩下的仕途就交给运气了。

    陈萌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复杂,到得最后,唯有佩服。不得不说,现在自己这么顺利,都是父亲给铺的路。

    祭完陈峦,父子二人并辔而行,陈萌道:“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可要与你祝叔父好好相处。他是你阿翁看好的人啊!”

    陈放道:“阿爹才起复,怎么说起样伤感的话来了?”

    陈萌道:“想到哪说到哪,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忌讳?回家之后,先去拜访一下祝叔父家与你岳父家。”

    “是。要不要先送张帖子?这时节,他们两家都忙。岳父家门生故吏,叔父家如今郑相公休致,找他的事恐怕也不会少。爹任京兆,去哪家都会欢迎,初次拜访,还是郑重些好。”

    陈萌道:“那就错开了时间约。”

    ……——

    陈放猜得挺对。

    父子二人扫墓的时候,祝叔父就在朝上与人吵架。

    祝缨从北地回来有一阵子了,祝青君等人的功赏还没下来。等到王云鹤谥号定了,王叔亮扶灵回家,朝廷终于安定了下来,有心思讲日常的事务了。

    东胡与西胡的使者到了,骆晟、冷云打头,赵苏是个具体操办的人,朝廷上吵得热闹,赵苏埋头理事。自家热闹的时候,四夷的事就不算大事,赵苏说服了骆晟、冷二人,先拖着,等到安静下来了,赵苏就觑个空儿,撺掇着这二人把与胡人谈判的事情给报上去,这样比较抢眼。

    两胡都愿意受朝廷的册封,这让皇帝找到了一种“四夷宾服”的得意,他很高兴,夸赞这几个人能干。

    与胡人的和谈都有结果了,则之前战争的功臣再不赏就不对了。祝缨便趁机提到了赏功的事情。

    皇帝在兴头上,催问:“怎么有功之臣还没赏吗?”

    兵部还没说话,中书省先说话了:“其中有讹误,兵部、吏部还没弄明白呢。”

    皇帝问道:“什么讹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文臣归吏部,武将归兵部,这不很简单的吗?

    一个舍人出列道:“本来是要发文的,但是突然发现,这其中有女子的。不知祝尚书这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报功的文书里,性别,那是不写的。兵部一看,哦,斩首多少、破阵、攻城等等,行,够个某级校尉。文书都拟好了,不合被之前祝缨熟悉的那个阮郎中发现:“哎?我怎么记得祝青君是个丫头?”

    就是这个阮郎中,他之前是在鸿胪寺的,是祝缨的下属。下属对上司,总是会多留意一些。祝青君是祝府的人,也不是养在府里不出头的大丫环,是时常出门办事的,阮郎中一看“祝”字,疑心是不是祝缨给弄错了名字。

    兵部就私下问了祝缨,是不是搞错了。其时,将领带着家丁上阵,家仆有立功的,只要主人给力,家仆也有可能从此摆脱奴婢的身份,成为军官,金良就是这么得到身份的。

    阮郎中以为,祝缨这是报的时候报错名字了。把个男仆的名字给写错成了个女仆,都是跟主人家姓,起名字的时候有可能是同个类型的,笔误也是有可能的。

    祝缨却告诉他,没错的。阮郎中也就硬着头皮给发了出去,不想被门下省给认出来了。门下省识得此事纯属巧合,这个舍人是常往冼敬家里去的。冼敬家之前与祝缨家是街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祝缨又比较偏爱祝青君,出门常带、有事常派。

    中书省十分不客气地给打了回来。

    这个时候,阮郎中就不会为祝缨顶这个事了,只说自己是依着祝缨给报的功劳批复,没毛病。

    有什么事儿,得祝缨跟别人掰扯去。

    祝缨也不让阮郎中为难,她的理由就是:“她杀敌有功。”

    舍人道:“有功也不该给军职!也不是由兵部定的。妇人有贤德、有功劳,自有命妇职衔。怎么能混淆呢?”

    祝缨道:“这怎么能算是混淆?她又不是拿命妇的名头去做的事,做的是外朝的事,当然就要照外朝的职衔来定。”

    这一下,不但舍人,就是其他人也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冼敬道:“男女有别,怎么能一概而论?又不是不赏其功。依其功劳,或册孺人,或为乡君,朝廷并非不赏功臣呀!”

    郑奕等人都觉得祝缨这提议是有些无法理解的,就算是要提拔自己人,也不或于让祝青君一个丫头做男人才能做的官吧?

    冷云甚至怀疑,祝缨是不是给阿苏县那儿弄女官弄习惯了,一时没回过神。但是他们更讨厌冼敬,所以都先不说话。

    祝缨问道:“那以后再有战事,不说远,就说西陲,设若有事,用是不用?”

    冼敬道:“征发女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岂能长久?!”

    这话得到了一致的认同,正经朝廷,谁把女人顶在前面呢?

    祝缨道:“好,不提以后,眼下呢?”

    这时,礼部的一个郎中又跳了出来,道:“当然是以命妇的品级酬赏啊!祝尚书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女子去做官?”他口气没有戏谑,全是不解。

    祝缨认真地说:“因为她杀过的敌人,比你见过的都多。我不管她的出身,只管她能不能做事。”

    郎中道:“那是从权!现在战事已经平息了!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曹操这话也算有理。可现在,用不到了!朝廷并非刻薄寡恩,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放到一个不适合的位置上去?这要天下百姓怎么说呢?”

    郎中内心充满了疑惑,如果祝缨现在弄的是一个男仆,他可以理解,这就是培养自己的私人势力嘛!一个女人,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祝缨对着这个理直气壮的男子,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是梧州人。”

    郎中刚要说“梧州又如何”,阮郎中想起来了,帮着说了一句话:“梧州!是羁縻之地啊!风俗与中原大为不同。”

    但是仍有人有异议,认为即便如此,比如苏鸣鸾,她做着羁縻的官员,朝廷也就不管了,到朝廷来做官,那还得照着朝廷的规矩来。苏喆的官职,那也是因为她家里有一个县,祝青君又不是家里有个县要继承,朝廷里还是不能有这样的女官。

    祝缨马上说:“朝廷不往梧州派兵,她,就是为梧州准备的校尉。也没要你们拨多少兵马给她管吧?”

    这项提议才勉强被通过了。但是,朝廷也不给祝青君拨兵马,祝青君就只有一个空头衔,以及几十号别业那里出来的女兵。祝青君打头,项安等人都安在了“羁縻”的名下,朝廷不管,同时,朝廷也不容她们染指。

    朝臣们只以为祝缨是心向梧州,毕竟是她“年轻时”的功绩,一般的“老上司”都会有类似的情结。

    …………

    朝会结束之后,祝缨又在户部忙了一天。一天结束之后,她又去了郑熹家。如果陈放此时去祝府,是必定见不到人的。

    郑熹正在家里拿着本棋谱研究,面前摆了一张棋盘。早就有人通报他祝缨来了,他却坐着没动,看到祝缨过来,笑道:“子璋,来,看看我这一局。”

    就仿佛他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而是在草屋茅舍外,松下一局棋,老友路过,招呼一下。

    祝缨也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我不大懂这个,您知道的。凡要花时间、费心思的,我都没那个福份。”

    郑熹将棋谱扔到了棋盘上,问道:“王叔亮回去了?”

    “嗯,前天走的。”

    “这下可以安心了?”

    祝缨笑笑:“从来没有惊心,又何谈安心?看不惯那群‘君子’的鬼样子罢了。人都死了,还要把骨头里榨出油来。读书啊,有人长良心,有人只长脑子。”

    郑熹道:“尖刻。”

    祝缨纠正道:“深刻。”

    郑熹笑道:“真想看到你与刘叔父吵一架。”

    祝缨摆手道:“还是不要了,在他面前,我只有领训的份儿。”

    郑熹道:“你现在见他,他必是不舍得骂你的。户部怎么样?”

    “就那样。我先为北地奏请减赋,现在我管户部了,户部又不如前了。人呐,总以为智珠在握想着算无遗策,不出意外,可实际呢,连三个月后都算不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时候,赌咒发誓绝不会做的事,到了眼眉前,竟然自己就去做了。”

    郑熹大笑:“你也有今天!”

    祝缨道:“今天来,是另有一事。”

    “哦?”

    祝缨道:“大郎,您有别的什么安排么?”

    郑熹问道:“你有什么想法?”祝缨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也不太会管到郑家头上,突然提起来,是有缘故的。

    祝缨道:“户部还缺个郎中。”

    “你安排完了陈萌,又来安排他了?”郑熹笑道,“你安排的人,本心总是好的。”

    祝缨认真地说:“不是我想安排,是近来有感而发,建议。大郎的年纪,再不做一点这样的小事,以后就没机会了。他是您的儿子,您在他这个年轻的时候已经衣紫了。他比您小有不如,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趁着年轻见识一下,以后容易崴到脚。”

    郑熹认真了起来:“怎么说?”

    祝缨道:“萧何为什么功第一?入关中,他拿了什么?大郎以后想要秉政,得明白钱粮、人口从哪里来。人,至少要十五、六年才能长出一代能用的来。粮食,误一季就误一年,想要攒出五年的存粮,需要的就不止五年的时间。这些都是功夫。他出仕以来,好像没机会弄明白这些。

    本事都是在这些事上练出来的,以往我不对您讲这些,是我自己也没弄明白。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只有庶务上明白了,做别的事情才能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做官、做人,纵横捭阖,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去学去练。他欠缺的反而是最细微处。

    至于陈萌,也是陈相公先时遗泽,也是因为他不至于听冼敬那些人的。咱们这位陛下——”

    祝缨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住了口。

    郑熹道:“你一向周到细致,沉稳有度。”

    祝缨道:“有时候也是想任性的。今天就想把冼敬的狗头打爆掉。”

    郑熹笑道:“他倒有两分像王相公,你舍得打么?”

    祝缨道:“我分得清自己敬重的是谁,赝品就不必想要我的怜惜了。他们管的也未免太宽了!军中事务,几时轮到他们插嘴了?”

    侍女们摆上茶饭来,郑熹招待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与他对坐着吃饭。

    郑熹道:“对冼敬不假词色,也得顾及东宫的颜面。”

    “嗯,”祝缨扒了口饭,“明白的。可他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差点儿。”

    “哦?”

    “他们不像是个干事的样子,咱们来干吧。”

    “你该不会是想要把王云鹤的遗本拿来照着做吧?”

    祝缨摇了摇头:“不是。那个得一个王云鹤领着一千个王云鹤去做才行,否则不过是姓张的代替了姓李的,何苦来?我闲的,为人做嫁。”

    “那你想做什么?”

    祝缨道:“皇帝,没有不喜欢乾纲独断的。也就是陛下不那么精明,谁到了他那个位子上,都那样。王相公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是那样的一个君子,都让陛下忌讳。这满朝文武,这么些人,总会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想做爪牙、助陛下揽权。

    以往是王相公镇住了许多小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倖进。现在,这天下就看您的了。”

    “胡言乱语!”

    祝缨道:“穆成周、时悉、李侍中,都是什么能干的人么?陛下一味抬举他们,为的什么?哦,还有赵邸旧人、东宫旧属。王相公下葬了,下一个会是谁呀?

    您还想起复吗?陈萌,是我提的,可要陛下不愿意,他也做不了京兆尹。您呢?丞相,只有陛下可以任命。您还是把大郎给我,咱们接着为他铺路吧。我看您要前路坎坷了。”

    郑熹挟了筷子切得细细的笋丝,慢慢地嚼着咽了,道:“这不是臣子该说的话。”

    祝缨笑道:“贤臣是臣,佞臣也是臣。出了这个门,刚才的话我也是不认的。您要答应,咱们就干。您要不答应,那咱就顺着陛下。我无所谓,我生来就是个小人。佞臣,我做得更顺手。您说是不是?”

    郑熹道:“胡闹!我带你进京,就是让你干这个的?”

    祝缨飞快认错,道:“我错了。古之圣王,莫不垂拱而治。您是要做贤臣的,咱们就请陛下做个圣王。为天子分忧,是臣子的本份。”

    郑熹翻了她一个白眼,拿筷子指着他:“你呀!”

    祝缨道:“王相公一死,我头顶一松。您给个准话,成不?我只为自己着想,过得更舒服。”

    郑熹直直地看着她,祝缨的目光毫不退缩,郑熹道:“兹事体大,我要再仔细想想。”

    祝缨起身,向他深深一揖。

    “坐回来,吃饭。”郑熹说。

    新案

    祝缨神态轻松地回到家里。

    现在就等郑熹的反应了,以她对郑熹的了解,郑熹八成会同意,即使他当时是站的赵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至今日还能跟皇帝一条心,挺难的。

    不同意也无所谓,还有皇帝这条退路可以选。

    回到家,又收到了陈府的帖子,约明天过夜来见面。祝缨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也欣然同意。瞧,就算没有郑熹,她窝在一边,也能有一伙“相濡以沫”的人。混得下去。

    带着这样的心情,祝缨安然入睡,第二天接着上朝去。做一整个国家来年的预算是件非常伤脑筋的事情,到现在还没做好呢,得抓紧。

    早朝上,她却又听到了一个意外也不意外的消息——冷侯递了休致的奏本,他号称旧疾复发,人都没有来上朝。

    皇帝有些惊讶地问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休致?”

    冷云代奏道:“家父年事已高。”

    皇帝算了一下:“他今年,哦!我看他还硬朗,好好养病,好了再回来嘛!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冷云坚持为冷侯要求休致,就差在朝上撒泼打滚儿了:“陛下,臣家里家法如军法,奏本没递成,臣回家是要挨打的!臣好歹是九卿之一,挨了打,您面子上也不好看呐!”

    好说歹说,皇帝语带遗憾地同意了。君臣二人演了一场戏,皇帝批准了冷侯的请求,许他以原俸休致,又赐杖、赐药。

    另一件事是关于齐王的,礼部与冼敬等人为王云鹤的谥号吵了好几天,如今吵完了,也有精力把齐王出巡的礼仪给安排一下了。

    本朝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藩王出巡的事了,礼部花了点时间把旧仪给翻了出来。皇帝无可不可的,看到“旧制”便点头同意。只是有一些礼仪用器一时难以凑齐,太子道:“事情紧急,现制也来不及了,从东宫库里挪用些吧。”

    皇帝满意地看了看太子,对齐王道:“还不谢过你兄长?要记得兄长对你的好。”

    齐王作揖,太子还礼。

    一时之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陪他们演完了,各人散去,祝缨又回户部去与叶、李二人算一回账。祝缨又将产盐各州的内容抽了出来,叶登问道:“这要用盐来平财税之不足么?”

    祝缨道:“先预备着吧。”

    这也是常用的手段,史上屡见不鲜。譬如,如果朝廷转运粮草到边境困难,就会给商人发盐引之类,让商人自行筹粮、运粮,到了地方之后凭粮草按比例兑换盐引。商人凭盐引到产盐地领盐,自行贩卖。

    食盐利厚,但是盐铁官营,贩私盐是犯法的,商人权衡之下,也是愿意做这个买卖的。

    如今朝廷府藏稍有不及,动用这个手段也不意外。

    但是祝缨现在想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过问盐务了”。梧州之前不产盐,现在摸到了海边,但是不懂熬盐之法。

    祝缨把这几个州都给记了下来。

    一天忙完,回到家里陈萌父子也卡着她下朝回家来拜访。祝缨先说:“恭喜。”

    陈萌就说:“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萌也知道冷侯休致的消息了,道:“他既然称病,咱们就去探个病?”

    祝缨道:“好啊!”

    两人带了礼物,骑马去冷府,冷府已有些人来探望了,在这里,祝缨遇到了郑川、施季行等人。

    冷云出来见客:“多谢诸位惦记,家父委实不便,心领了。家父说,等身子好了,请大家过来吃酒。”

    祝缨留意,所有人都离开了,冷府没有特意留任何人。她与陈萌也踏上回家的路,两人要走过一道街,然后各奔东西。

    祝缨道:“你还有几天假?”

    “还有明天一天,”陈萌道,“我后天就上朝。得打点一份铺盖放到京兆府里。”

    祝缨道:“回来之后小心一些,味儿不对。”

    陈萌道:“可不是,王相公一走,闹得人惊心,冷公这就休致了。”

    祝缨摆了摆手,陈萌会意,两人于是分手。

    ……——

    次日,陈萌拜访了亲家施家,回家收拾了铺盖。第二天,销假上朝,朝散后被皇帝接见,说的也都是场面话。出了宫,挟了铺盖卷儿就正式就任京兆尹了。

    京兆府两年没京兆尹了,陈萌到了之后,少不得再从头理过。这个京兆府,当年王云鹤任京兆尹时的旧人已经几乎没有了,当年的年轻人如今须发都有了银丝。倒是郑熹任上的一些人,正在壮年。

    陈萌少不得立规矩、问人事、严门禁,一□□完,再问一下京兆府的补贴,将账本收回来。

    到一个衙门,也就干这么几样。

    期间,并没有接到什么状子。

    陈萌来得很巧,正是官员考核的时候,他手里捏着官吏们的考核,比较轻松地拿捏住了大部分的人。

    时间进入十月,天气渐冷,有钱人家的屋子里开始烧起炭盘。陈萌渐渐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坐稳,叫来少尹与法曹,问道:“我到京兆府任上这些时日,为何不见状纸?”

    法曹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想是民风淳朴,无有斗讼之事。”

    放屁,陈萌心想,京城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那得是百姓不敢告状!我须得想个办法,拿几件案子立一立威才好!

    于是陈萌道:“贴出告示出,本府坐衙理事!凡有冤案,只管诉来!”

    “是。”

    陈萌知道,上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要他如王云鹤当初那样,他也是做不到的。譬如安仁公主,王云鹤硬扛,他就得再顾忌一下,这个是太子妃的祖母。他也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凡涉人命的,我都严管,其他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把这条线划下来,自觉是能够做得到,当晚,安心睡了一觉。

    连着两天,京城的百姓都在观望。

    陈萌镇定地去上朝,今日朝上无事发生,陈萌还惦记着今天有没有收到状子,散朝之后就要走。半途被冷云叫住了,冷云给了他一张请柬。

    陈萌有些惊讶,打开了一看,却是冷侯要做寿,日子定在半个月后。冷侯休致之后的第一次生日,陈萌道:“我必是去的。”

    冷云笑道:“那就恭候大驾啦!”

    这样的人家做寿,一般要连做三日,陈萌被安排在第一天,到了正日子,他到了一看,有一部分熟人,祝缨并不在其中。他便问冷云:“三郎没来?不应该呀。”

    冷云道:“人有些多,也不好都铺开了,就匀做三日。他是明天来。”

    ……——

    祝缨是被特意排在第二天的。

    去探病没有见到人,祝缨又等了三天,再往冷家去了一次。

    这一次,冷家门前的人少了许多,祝缨顺利地见到了冷侯。

    冷侯斜躺在一张榻上,一个丫环跪在踏脚上给他捶腿。祝缨一进来,他就让丫环退下去,趿着鞋站了起来:“你还又来了!”

    一旁冷云撇嘴道:“来看您还不好?”

    冷侯作势要打,冷云抽搐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咳咳!从小玩到大,您现在还这么玩,累不累呀?三郎来了,咱们都坐下来好好说话,不成么?”

    宾主坐下,祝缨又询问了冷侯的身体:“您这休致也太突然了。”

    冷侯摇了摇头,道:“瓜熟蒂落,再不识趣,被人赶着走就难看啦。王云鹤有那样好的名声,他能顶得住,我可不行。”

    说到王云鹤,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下,祝缨道:“看到您康健,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出去之后该怎么说。”

    冷侯笑道:“我都休致了,还用怎么说呢?对了,帖子呢?拿来!”

    冷云拿了个请柬出来给祝缨:“一定要来呀!等着你的寿礼呢!”

    却是冷侯要做寿。

    祝缨道:“我必是来的!”

    到了正日子的时候,祝缨心情正不错——她把来年的预算给做出来了,给各州分的配额也分好了。

    在与刺史们讨价还价之前,吃一顿好的,挺好。

    到了冷侯府上,祝缨发现郑熹也来了,此外如御史王大夫、禁军里的叶将军、柴令远的叔叔柴光禄、工部的阮尚书、大理寺少卿林赞陪着一位林侍郎、司农寺的阳司农,等等,这些人,彼此之间互相有姻亲关系,最多拐上三道,便能扯上亲戚关系。

    冷云将她拉到前面,与这些人在一处,笑道:“都是熟人吧?”

    祝缨左右看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道:“朝上常见,倒比在宫中自在。”

    郑熹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让她过来坐下,笑道:“就是为了这一个自在。”

    冷侯道:“既然自在,就该多聚一聚。你不算,他们这些人,须得轮流做东。”

    上面几席坐的是这些人,再往下,冷云的儿子们陪着一些年纪相仿的人,郑川算得上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物。

    祝缨在这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又不那么突兀。祝缨自入仕以来,身边的同僚,便有三分之一出自这些人家,另外还有四分之一是时、姚、钟等姓氏,剩下的才轮到一些其他出身的人。

    到得现在,与她地位差不多的人里,有一半出自这些人家。如果算上陈、施、姚等人,总数达到了三分之一。

    祝缨没有亲族、没有子女、没有姻亲,但由郑熹引入。不将她视作自己人似乎说不过去。

    郑熹等人为冷侯祝寿,冷侯也就坐着受了,道:“我与你们的父辈操劳了一辈子,该歇一歇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当做忠臣,做些对陛下好的事情,不要事事都让陛下操心。”

    众人都起身,一齐饮了这杯寿酒。

    接着,歌舞上来了,冷侯不再说其他,或受些奉承,或讲几句笑话,或回忆一下某人小时候的趣事。

    郑熹坐不久,歌舞上来的时候,他便告辞而去,冷云将他送走。

    祝缨倒是坐到了最后,仿佛只是一个后辈给前辈祝寿。

    …………

    自那日起,也不见大家做了什么,但见整个朝堂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各地刺史可陆续到京了,他们先要“交功课”,且还不到讨论预算的时候,祝缨还没到最紧张的时候。

    这一天祝缨从宫里回到自己家,远远地看到祝文站在街口,出头露脑地张望。祝缨快催了几下马——祝文这个样子不太对,他一向稳重,现在这个样子必是有事发生了。

    拐过弯,祝文跑了过来:“大人,郑相公来了。”

    祝缨道:“他说什么了吗?”

    郑熹不在家里守孝,到她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祝文摇头道:“没有,就说来看看您。林风、小妹陪着他在厅上喝茶呢。”

    祝缨道:“走!”

    到了门口,看到了郑府的车马,祝缨跳下马来,对郑府的马夫、随从点点头。对祝文道:“怎么不招待?”

    那人笑道:“好叫大人知道,他们几个已经进去了,我是今天当着留在外面头马的。”

    祝缨道:“那也上壶热茶。”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郑熹此时又在与祝青君说话,他对林风、苏喆还算认识,对祝青君就比较好奇了。祝青君放在郑熹面前就算是个“其貌不扬”,不过既然是祝缨认为可以做校尉的,郑熹就要多问几句:“你是哪里人呀?家里还有谁?想家了吗?”

    祝青君道:“家里早就没人了,遇到了大人,才有一口饭吃。”

    听到脚步声,祝青君往后退了退,苏喆等人都起身。祝缨看郑熹一身素服,很是从容,道:“您怎么来了?有事,叫人来说一声就得。”

    郑熹道:“那怎么成呢?要紧的事,还是亲自来一趟的好。自你搬家,我还没来过呢,不带我看一看你的书房吗?”

    “请。”祝缨对身侧摆了摆手,苏喆等人都没跟上来。

    两人到了祝缨的书房,她的书房里如今已搜罗了许多的书籍,仆人点上灯,上了茶,又垂手退了出去。

    两人坐下,郑熹看书房陈设并不讲究,道:“你对自己还是这么不上心。那边桌子太呆板了,上次那对彝器往上一摆,不是好看多了?”

    祝缨道:“收库里了,让他们找去。这些日子风平浪静的,还以为您这几天不好动弹呢。”

    郑熹道:“我又不是在家里坐牢了!”

    “这话可不好听,”祝缨说,“那您这是?”

    郑熹道:“大郎不能给你,既然说要学习庶务,索性做得痛快一些。我给他安排到地方上去,认认真真地任一任地方!不要去过于富庶之地,那样履历光鲜、一路顺遂,却难学得到东西。走得太远,我又不放心,我想,让他去北地。”

    他认真地看着祝缨,当年,祝缨去福禄县的时候他就是不乐意的。但是从祝缨的经历来看,去一个比较艰苦的地方,确实能够磨炼人。

    祝缨道:“三年恐怕不够,刚咂摸出味儿,就回来了。洗不去娇贵习气。”

    “好,就听你的,”郑熹说,“但是北地很大,去哪里更合适呢?”

    祝缨道:“如果说北地的话,刺史,他还差一点资历,县令又不合他的身份,知府就挺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适合他。”

    这个地方是比较好的,现任的知府是祝缨比较看好的,还想给升一升呢,正好升了这个,给郑川腾个位置,让郑熹出力、兼郑熹的人情。这个知府下面有三个县,其中一个县令又是梧州官学生出身。

    这样,做知府的郑川手下也算有“自己人”,不至于完全悬在空中,会有人告诉他下面的实情。三个县令的出身也不一样,打架也是会有的,让他们闹一闹郑川,也没什么不好。

    上面的刺史是阳刺史,是原来的御史大夫阳大夫的族人,阳家与郑家也是熟人。

    祝缨道:“我在北地的时候,摸过一次底,人口、土地、士女,都是有数的。大郎启程前,我让他们收拾出来,他也好有个数。”

    郑熹拍板,道:“好!都依你的安排!”

    祝缨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了。”

    郑熹轻笑一声:“你现在再提醒,是不是晚了点儿?功臣,原本也不是奴才!我带出来的人,也别去做奴才!”

    “是。”

    郑熹道:“朝上,你多盯着些。十三郎他们,生来富贵,傲气凌人,易被激怒。”

    “好。”

    郑熹又叮嘱了祝缨几句,并不在祝家吃饭,又回到郑府继续过着“隐居”的生活去了。

    …………

    祝缨本以为接下来最需要注意的是让郑奕等人冷静下来,王云鹤走了,他的徒子徒孙们没了靠山,以郑奕等人的脾气,不痛打落水狗才怪!

    岂料第二天的一件大事,却是有人状告郑奕他哥郑衍!

    陈萌如愿收到了状纸,也不是人命案,却将他的手给烫着了。

    一对老夫妇,到了京兆府,状告郑衍酒后无德,调戏了他们的女儿。酒醒之后,派人扔下了一担子“彩礼”,把人女儿抢进府里了。老夫妇去要人,还被府里的奴才打了一顿。

    陈萌头上开始冒汗,强行道:“传郑衍。”

    郑衍是不用亲自到堂的,来的是他的管家,拿着他的帖子过来。据管家说,这是一家开小酒馆的,郑衍不合酒醉,但是看到醉汉你不躲,必也是“心悦”郑衍。

    这是一桩风流美事。郑衍后来也补了礼物,还有文书,上面有女儿父亲的的红手印呢。如今必是被挑唆,想要讹钱的!

    老夫妇却是一步一磕头:“只有这一个女儿,想养大了她坐产招婿,谁个舍得将她送到那深宅大院里做囚徒?”

    陈萌心头一震。

    郑家的拿出文书证据,老夫妇就说:“是他们按着我们的手拓的印儿。”

    郑家便说:“文书都不能做凭证了,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老贼空口编造的就可信吗?”

    陈萌将双方收押,却又派自己的家丁暗中打探。发现老夫妇店中的小伙计在大牢外焦急地打点关系求见老夫妇,陈家家丁套话,得知女孩子被调戏强抢是实。

    陈萌仍有疑虑:一般百姓没有这么大胆子告的。他派人盯着小伙计,果然见有个书生打扮的人与小伙计耳语。

    陈萌下令将书生带进府里盘问,书生也是有骨气:“您出的告示我认得字,郑家犯了法。怎么审,在您。”

    教唆是有人教唆,犯法是真的犯法。今日才知当年外放,父亲为他顶了多少麻烦。

    陈萌感受到了责任艰难,少年时代的窒息感重新笼罩住了他。

    比他更难的是施季行和林赞。

    刺史进京,这回来了一个刺儿头。他不是刺史,是轮着进京的别驾,名叫江政,他不但带了相应的文书、押运粮草、贡士等,他还带了一个大案子来!

    他的辖内,有王氏的一支。平日里看着是名门望族、乐善好施,实则暗中恶事做尽。乃有逼-奸母婢、杀人灭口等事,在清查此事的过程中,又牵连出了“内乱”,以及强夺民田之类的勾当。但是当地的刺史畏惧王氏的权势,代为隐瞒。

    江政暗中带着一溜的人证、物证,一气到了京城,非得把这事儿给办了不可。

    施季行特别羡慕祝缨,不用管些破事儿!

    祝缨是通过赵振等人知道的这件事,赵振在大理寺里,一看情势不妙,当晚便到了祝府,如此这般将大理寺的事情说了。

    “我瞧着不对,虽然他们平日里也做些恶事,但能递到大理寺的不会是这样的。不止这一件,前天还收到一件,也是鱼肉乡里致人死命的,都是些与京中大户能扯上关系的。他们是不是疯了?”赵振说。

    江政这个人,祝缨有点印象,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当年被政事堂踢出京城历练的人之一,与她、罗甲秀一批的。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回到大理寺,只记着一句话——依法而断!只要你秉公办理,出了事,我顶着。”

    “是。”

    祝缨不动声色,留赵振吃了个晚饭,饭后,赵振回宿舍去,祝缨将祝青君、项安唤到了面前。

    二人都打扮得很利落,虽然个头不是很高,看着却都极顺眼。

    祝缨道:“家里快来人了,不能总让他们惦记着,你们也回一趟老家。”

    她打算从京城打点一些物品,派祝青君与项安押运南下。京城的消息源,暂时移交给另一个女孩子祝晴天。这姑娘今年不到二十岁,也是别业出身,特别的喜欢苏晴天,北上的路上受过苏晴天的照顾,便想以苏晴天为榜样,把自己的名字也改叫做晴天了。

    项安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项母总是不放心她,祝青君是花姐托付给祝缨的,现在让两个人带着官职告身回去一次,也好安一安那两个人的心。花姐犹可,项母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让她看到女儿有个“归宿”,怕她死的时候有遗憾就不好了。

    二人应是。

    祝缨对项安道:“二郎、阿渔留在京里,我还有用,他们有什么信件,你为他们捎去。”

    “是。”

    祝缨对祝青君道:“你另有差使。”

    祝缨亲自打点给家里的东西,特意选了一箱子紫绸给张仙姑、祝大裁衣服。且叮嘱祝青君:“回去之后,多操心操心别业。侯五上了年纪了,别业的守备,你要撑起来。会遇到难处,但是你已经是校尉了。”

    “是!”

    “你再在京城就是浪费功夫了,如今名正言顺又有官职,带着官职回去。把别业替我管起来。那里的事务,你与大姐商议着办!跟在我身边这几年,该学的、该会的心里也都有数了。要管起来!”

    “是。”

    祝缨的意思比较明白了,别业要交给祝青君打理,祝青君心神激荡。她喜欢北地,在那里,她可以凭借真本领一刀一枪地拼出一番事业来,不管你是主人还是奴隶,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砍下一颗头颅就记一个数。回到朝廷,好像一下子就不做数了。

    好比到一户人家帮佣,搬一袋米给一文钱,看你搬了一百袋,突然给一个值一百文钱的簪子,告诉你,簪子就值百钱,但是我不给你钱。明天你也不用来了。这簪子呢,你想拿去兑钱,还没地儿兑去。

    憋屈得要死!

    祝缨又取出一份文书来:“这个,拿回去与苏鸣鸾一道钻研,这是制盐之法。”

    “是。”

    “无论听到京城有什么消息,都不要慌乱,要镇定!”

    “是。”

    名单

    祝缨走进库房,挑选了一些皮裘。项安家中豪富,同行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家底,祝缨给每个人都选了一套厚厚的冬衣。

    适宜出行的日子是特别卜算过的,那一天祝缨一大早就要上朝。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苏喆与祝青君手牵着手,姑娘们的眼眶红红的。

    祝缨道:“早饭吃饱些。”

    祝青君应了一声:“是!”

    祝缨没再说话,与她们一起吃了个早餐,带上胡师姐就要走。等她回来的时候,她们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祝青君放下了碗筷,道:“我送您去朝上。”

    祝缨看了他一眼,祝青君道:“天还没大亮,城门口堆着好些人,挤来挤去的耽误功夫。”吐字太多,语音渐渐哽咽,她忙住了口。

    祝缨道:“行。走吧。”

    项安也默默地牵了马出门,将要南行的随从们无声地抢过了灯笼,大步走在前面照路。一行人很快到了皇城前,祝缨左右看看,道:“行了,去吧。”

    祝青君与项安下马,一同拜倒,与同行者齐齐磕了个头,旋即起身,牵上马、整齐地离开了。

    胡师姐吸了吸鼻子,回头看着项安的背影渐渐消失。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在闹哪一出,大部分人选择旁观。只有冷云迈着四方步踱了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嫁闺女?又不像。”

    祝缨道:“谁家嫁闺女是这样的?”

    两人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冷云道:“哎,听说了吗?京兆现在可忙了。”

    祝缨道:“京兆岂有不忙的?”

    冷云道:“别装,别对我说你不知道,我都知道了。陈大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祝缨道:“您都说到‘章程’二字了,哪有那么容易定的?”

    冷云显出一个深沉的表情来:“也对。咱们最好装成不知道,叫他们自己把这事儿给弄了。七郎不会让这件事情拖太久的。”

    冷云拿出脑子来用了——当然也可能是他爹把脑子借给他用了一会儿——祝缨却不再纠结此事,说:“嗯,那就看着吧,反正就快出结果了。”

    冷云的正经没有维持太久,开始抱怨起郑衍来:“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要是他儿子干的这个事儿,倒还能说句年轻不懂事儿。他……”

    祝缨道:“就算是个年轻的,那么干也不对。”

    冷云点了点头,无聊地四下张望:“哎,那边那个,看着面生。”

    “哦,吴刺史,是同乡。”祝缨看了一下,吴刺史正在与陈萌说话。

    天色亮了一点,祝缨对冷云道:“还有一件事,您得帮我。”

    “嗯?”

    祝缨道:“赵苏。”

    “他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才干了件大事,干得挺漂亮的。”

    “我现在得用他。”

    冷云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嘛?我用得他挺好的。”

    祝缨道:“我在户部,没有自己人。您在鸿胪寺,都是自己人,李彦庆又不是一个会藏奸的,您那儿应付得来。我呢?您瞧,这些‘诸侯’,哪个好相与了?得有人来帮我一帮。”

    冷云的眉头皱得死紧,眼睛看着祝缨直摇头。

    祝缨道:“拜托啦,这么着,我总要托一托姚尚书的,您有什么相中了要调到鸿胪寺的人,咱们一块儿同姚尚书讲了,您看怎么样?”

    冷云道:“我一时到哪里找一个这样的人?哎?你那里有这样的人不?”

    祝缨道:“我才有几丁人?不是我自己带出来的也不敢荐给您,怕他们误事。做事细致周到的也有,您也知道的,苏喆不错,可是个女孩子,您敢要,我就敢给。她是真的可以,刘相公手上都过了招的。怎么样?”

    冷云道:“你求我的,怎么又拿我寻开心了?”

    祝缨道:“谁与你开玩笑啦?苏喆、祝青君乃至项安,我在北地行辕用得如何?”

    冷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最终摇了摇头:“还是算了,赵苏我给你吧,总不好拦着他的前程。记着,你欠我一个人。”

    “好。”

    两人嘀咕一小会儿,朝会就开始了。

    朝会上也不太平,一件大事就是江政带过来的王氏的案子。这个王氏是御史大夫的同族,与王云鹤之间除了都姓王,再没别的干系了。案子委实骇人听闻,其他的都还好说,“内乱”一条,就不得不重视。

    内乱,十恶之一,是自家人想遮掩,一旦为人所知就不能轻轻放过的罪过。

    皇帝大怒:“世间竟有这等畜牲!大理寺!”

    大理寺卿现在还是空缺的,施季行、林赞两个人上前。他们二人虽然也很讨厌“内乱”这个事儿,提起来都是大骂,心里却清楚,不少人家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大理寺每年办的凶案,有不少都是因为这个而起。

    二人上前,施季行道:“臣等正在核实。”

    皇帝道:“一定要细细查来!”

    “是。”

    二人都扭头往后看,江政站得比较靠后,一脸平静。

    皇帝又说:“刺史张某,竟相帮隐瞒,着他具本解释!”

    窦朋忙应了一声,回去发文给当地的刺史。

    ……——

    散朝后,皇帝将王大夫留下。王大夫知道皇帝是问他是否知情之类,暗道一声侥幸,自己还有机会辩白。

    他随皇帝到了偏殿,皇帝迟迟不说话,王大夫内心忐忑,站在那里微微摇晃。

    忽然听到皇帝问:“江政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王大夫精神一振,忙说:“陛下容禀!臣与彼虽为同族,血脉实远,分属两房。”

    这样的大家族,多少代下来,分为不同的枝属,彼此只在叙家谱的时候有些接触,如果没有特别的事由,平时也难有交际。譬如其中一枝因故迁徙了,两家有相隔上千里,派人快马送个信都得找半个月,这还是快的。

    皇帝问道:“据你看,属实否?”

    王大夫并不去打这个包票,道:“个中情由,臣实不知,只待大理寺查证。清者自清,若果有违法事,臣又岂敢因私废公?”

    皇帝道:“尔为御史大夫,也要谨慎。”

    王大夫恭敬地道:“是。”

    皇帝看他态度尚可,让他离去。

    王大夫步出偏殿,心里实是疑惑:这个江政,究竟要做什么?这是投了王……哦,冼敬一派了么?竟这般不留情面!

    绝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整个王氏的清誉!

    王大夫一边走一边想,二十三步之后,他就有了主意。这件事情不能不管,更不能大包大揽。

    祝缨正在户部与江政扯皮,江政过来的主业是“交功课”,得催着户部验收了他带来的粮赋之类,拿到户部给的条子,才好去吏部做进一步的考核。赋税、人口是考核的最重要的指标了。

    祝缨先与他对账,去年是窦朋与地方上定的数目,今年如数交了上来。然后是确定下一年的数目,祝缨拿出一份公文来给他:“这是来年的。”

    江政接了,仔细看了看,眉头微皱,轻声说:“恐怕有些难的。”

    祝缨道:“没有给你涨啊。”

    江政道:“您哪怕再给涨一些,我们使君也能给您凑上来,只是百姓又要苦一些了。您加一成,使君就给百姓加上两成,种田的不是他、催收的也不是他。他给您交的粮草”

    祝缨道:“豪强兼并?”

    江政点了点头:“您任过地方的,豪强兼并之后,便是租赋徭役压到百姓头上。百姓不堪,就逃亡。逃亡户口的租赋徭役又转到剩下的人头上,剩下的百姓更加艰难。”

    祝缨问道:“这难道不是地方官员的责任吗?”

    江政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不错。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您,该我做的,我是一定会去做的。”

    祝缨问道:“逃亡的事情,你有实数吗?有实证吗?”

    江政道:“有。您能办得了王氏吗?”

    祝缨道:“我为什么要办王氏?给我一个数目,我会派人去核实,果如你所言,我与张使君聊聊去。”

    江政目光坚定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回看他,江政道:“好!今晚我去府上拜访。”

    祝缨微笑道:“恭候大驾。”说着,把手里的公文往前一推,江政取了笔,签名画押,两人各执一半,留在户部的这一半存档,明年这个时候再来“交功课”。

    江政跨过门槛,迎面走来了王大夫,江政从容行礼,王大夫送也毫无愠色。两人在门口聊了两句,王大夫询问江政:“别驾所奏之事,可是属实?”

    江政温和地道:“人证、物证俱在。不属实,岂不是下官构陷了?”

    王大夫道:“是老夫失言了。”

    江政又是一揖:“大夫言重了,大夫为御史,有疑问就应当提出来的。”

    祝缨从里面踱了出来:“我这门口的太阳好?都在这儿晒太阳了?”

    王大夫一笑,江政也是一揖,向二人告辞。

    祝缨请王大夫入内坐:“您一来,我腿肚子都打转。”

    王大夫道:“御史每每挑剔别人,如今我倒被别人挑剔啦。自王相公走后,这些人就开始上蹿下跳!”

    祝缨笑笑:“谁能挑您的错处?陛下不信任的人,早挂在脸上了。您不会有事的。”

    王大夫道:“你就别宽慰我啦!‘内乱’哼!”

    祝缨摆了摆手:“那也与您没关系。”

    “说出来都是姓王,乡野村夫哪里会分辨呢?”王大夫又将分家的理论说了一大通。

    祝缨道:“这些道理,大家都懂的。”

    王大夫道:“大理寺也会明白吗?”

    祝缨的头轻轻地歪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王大夫低声道:“大理寺核查案情,还请代为转圜,不必他们枉法,但也请不要穷治……”

    与大理寺联手反咬江政一口是不太现实的,但是希望不要牵连太过。希望不要重点攻击王氏的“门风”问题,就当成一件普通的案子办就行。

    祝缨道:“我这儿是户部,您得找施、林二位。”

    王大夫摆了摆手:“我固然能寻他们二位,但都不如来求你呀!”王大夫看得明白,施、林是现管的没错,但是大理寺上上下下许多人,人心未必齐。如果说还有一个人,一句话能够让大理寺尽可能多的人听话的话,那就是祝缨了。

    他却不知道,大理寺在祝缨手里就有一个习惯——我可以不全部报上去,但是大理寺得尽其所能把真相给查出来。是不一定报,不是不查。

    祝缨当即满口答应:“我与他们讲,但愿还能看我几分薄面,成与不成,却不敢写包票的。府上的事情,也请尽快自家弄个明白。该收尾的收尾,该安抚苦主的安抚苦主。

    买卖田地,同族优先,怎么就卖给异姓了?上等田什么价、薄田是什么价?江政还是没写太细呢,地方上干过的,扫一眼就知道其中有隐情了。这些事儿您不给抹平了,日后翻起旧账来,大理寺未必愿意跟着折进去。”

    王大夫道:“我让他们收尾,他们要做不好,那我也不再管他们了。”

    祝缨道:“那就说定了。”

    “好,多谢。你这份情,我会记得的。”

    祝缨亲自把王大夫送出户部,王大夫道:“留步。”

    “慢走。”

    祝缨送走王大夫,先去吏部与姚尚书勾兑,说的是赵苏的事情。

    之前,姚尚书给她递了个条子,让她对姚尚书的一个堂弟手下留情。这位堂弟在外任上,今年的粮赋有欠,希望明年能够往下减一点。

    祝缨也有自己的打算,答应了姚尚书,将文书上的数字略改了一改。

    见到她来,姚尚书笑道:“稀客。”

    祝缨道:“当我是客,就允我一件事,如何?”

    姚尚书邀她坐下,询问是什么事,祝缨道:“户部现在忙,想调几个人来帮我。”

    “好。”姚尚书没问人名就答应了。

    祝缨把赵苏的名字给报了上去,让赵苏过来做个郎中。之前把赵苏弄到北地攒功劳,如今在鸿胪寺的差使也办完了,调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姚尚书感慨道:“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祝缨道:“那也得他自己争气。”

    两人勾兑完了,姚尚书又说:“舍弟的事,千万不要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

    出了吏部,再去大理寺。施季行等人与她想的也是一样的:查,查清楚了,再考虑怎么报。大理寺轻易不为人顶缸,想办事,得有诚意,不然就是一点面子情。

    大理寺的暗房里,存着好些积了灰的档。许多是当时拿出来用处不大,日后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拿出来,会有更大作用的东西。

    祝缨只消对施季行暗示一下,施季行便明白了。施季行道:“要是属实,想瞒也是很难的。”

    祝缨道:“你先查。”

    “好。”

    祝缨接下来还有一些地方官员要见,彼此一番讨价还价,都是些惯例了。祝缨做预算的时候,留了一个上下浮动的范围,为的就是预防有意外事件发生,可以灵活调整。

    又见了一个刺史、一个司马,与江政一样,祝缨就向他们要一样东西:人口和土地的实数。

    到得落衙时,祝缨回府,门上已经收了一些帖子,小厅里也坐了几位等着见她的客人——外地官员陆续到了。

    祝缨对林风道:“告诉他们一声,今天有事,帖子收下,另约个时间吧……”

    林风道:“您知道了?”

    “嗯?”

    林风道:“您还不知道?”

    “说事。”

    “哦!那边、旧府那里后半晌来报信,祁老翁,殁了!”

    祝缨微张了口,问道:“这就没了?”顿了一顿,才说,“祁小娘子说有什么事要家里帮忙的么?”

    “那倒没有,只来知会一声,说,蒙多年的照顾,又给您添麻烦了。”

    “知道了,后事让赵苏去办吧,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们也别不管他。”

    “哎!”

    有了祁泰的事,祝缨就更有理由了,让苏喆等人将客人劝走,她自己换了身便服,出门去了郑府。

    …………

    祝缨到郑府的时候,郑家正准备吃晚饭。

    除了郑熹一家,郑衍、郑奕等人都在,祝缨道:“哎哟,我来巧了。”

    郑衍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三郎来了?”

    祝缨的表情无平常无异:“是,有件事儿要同相公讲一下。”

    郑熹道:“随我来吧。”

    两人去了书房,郑衍弟兄二人没有跟去。

    进了书房,两人在榻上对坐。祝缨先说:“您这是,又操上心了?”

    郑熹道:“我倒想清净自在地过上几日,这个人!带他去京兆府去请罪,他还不乐意呢!”

    祝缨道:“能者劳、智者忧,王大夫想必也做如是想。”

    “哦?他?”

    祝缨道:“王家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手里了,他今天找到了我。不太好弄,最好也是个暗中办了,不大肆宣扬。”

    郑熹道:“王大夫没尽全力。那也是个明白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就不能放肆胡为,只为一时痛快四处树敌。

    就说陈大,丞相之子、京兆尹,才上任,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不知道吧?那老翁本不敢争执,他女儿在府上也没受虐待,事态本已平息。他店中有个小伙计,一日遇到了一个书生,告诉他,只管告。你猜,这个书生是谁的学生?

    陈大要是不接这个案子,又或者私下卖放,他这京兆尹的名声也就臭了。

    这个时候,不给他个台阶下,倒叫他先主动示好?我得给他什么样的好处,才能叫他明白无误显露出为我所用?

    那个江政,约摸也是如此吧。”

    祝缨道:“我要说的,正与这两个人有关。”

    “哦?”

    “当年,陈、王二位相公还在,政事堂里是陈、施、王三位,他们曾将一批年轻官员外放到各地历练……”

    “我记得有这事,你也是那个时候离京的。不过,有些人是历练出来了,有些人就虚有其表。”

    祝缨道:“我从梧州回来的时候,路过家乡,见了陈相公。他对我说,当时是担心先帝行将就木,年轻人不知轻重卷入纷争,是有保全之意。谁知造化弄人,往事不堪忆”

    郑熹的眼睛放空了瞬间,道:“先帝……太子……”

    谁知道先帝太能活了!

    祝缨道:“江政就在名单上,他并不是刻意针对谁。”

    郑熹的表情微变,祝缨点点头:“这是陈相公给我的,我看过了,从户部与大理寺看来,大多还可以。”

    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郑熹:“江政是个能干的人,还是不要把他推到对面的好。户部没钱了,得有人不竭泽而渔,又能打上几条鱼来果腹。”

    “你以往看冼敬他们还不错。”郑熹接过了纸,发现上面的名字并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多,想来是陈峦手中的那一部分。王、施两人,估计不在祝缨手上。

    祝缨道:“那是以往,自从发现谁做官亲族都容易兼并之后,就觉得有些事情不必那么分明。什么士族、什么寒门,本也不是那么明晰的。”

    郑熹点了点头:“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祝缨道:“忠武军、忠武军如今半死不活。我在北地招募了三千子弟,温岳带着,也带得挺好。”

    郑熹缓缓地点头,比刚才点头的动作要慢一些:“倒是,有点意思。”

    “我也还没想明白,不过,”祝缨指指那张纸,“这个,我还是相信三位相公的品格。”

    郑熹道:“也好。”

    祝缨起身告辞,郑熹道:“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祝缨道:“我在这儿,那一位会不自在的。”

    郑熹想起郑衍也是有些头疼的,道:“改日梅花开了,再来烹茶赏雪。”

    “好。”

    寂寞

    出了郑府到了街上,风顿时大了起来。

    灯笼被风吹得稍稍摇晃,郑府的大门连同门边的人都被晃得明明灭灭。

    祝缨突然意识到,她竟然已经到了与郑熹谈论天下事的地步了。以往,郑熹是教导者,是安排她的人。凡事,她总是不露一丝心意,照他说的做,奉承着、糊弄着就成了。

    她的心事,全与花姐说,有时候也能同母亲讲两句。论起天下抱负,又与王云鹤也能说上几句。

    母亲、花姐远在千里之外,王云鹤……

    我竟只能与郑七论天下了么?

    郑川还站在门前没有进去,祝缨对他点点头,摆一摆手:“外面冷,回去吧。我也走了。”

    郑府离祝缨的新宅不算太远,祝缨回到家的时候正好吃晚饭。祁泰的讣闻传来,府里上下颇有些伤感。祁泰平时没什么存在感,但府里许多人都被他教过算学。

    这里面有祝缨起初理解的问题,她以为祁泰会算账,则凡与算术有关的都要他教。弄得一群人鸡飞狗跳,愁得想逃学。祁泰又是一个不大会看人脸色的人,学生们苦不堪言。

    当祁泰过世之后,这些经历统统变成了难忘的回忆,好些人饭也吃不香了。

    祝缨道:“明天轮流去那边看看。”

    众人一齐答应了。

    与祁泰相处近二十年,一朝生死相隔,祝缨叹了一口气。林风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却见祝缨又恢复了平静,很正常地吃起晚饭了。

    吃完了饭,祝缨没再有任何一个字的吩咐,安静地到了书房。胡师姐等人要跟过去,祝缨摆了摆手,她们对望一眼,只搬了炭盆、点了蜡烛,将一壶热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带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祝缨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伤感,她先扯过纸来,得写一个祈泰出了缺的文书报给吏部。再打开今天访客们的拜帖,今天不见,明天也得见,明天的时间安排就会非常紧。明天还要与各地的官员讨价还价,要安排人去验收粮草。

    每日晨会的内容,头一天晚上都得有个规划。再将户部的事务梳理一遍,以防明天皇帝又或者政事堂询问。

    公务都办完,祝缨才起身往外走去。一出门,便见到檐下胡师姐与祝银两个人抱着手炉子,坐在那里。就着檐下挂着的灯笼的光线,祝缨看到她们的鼻尖冻得发红。

    祝缨道:“不用坐这里守着,冷。”

    胡师姐将手炉子捧高了一点,道:“有这个。”

    祝缨点点头,疾走到小校场,除去外袍,练了一会儿功。祝银悄悄退了出去,不多会儿,带了两个人来,往小校场四周点了十几支火把。

    胡师姐道:“天黑了,留神脚下。”她把手炉子随手一放,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乍起,随时准备救护祝缨。

    祝缨在梅花桩上腾挪一阵,又打了几套拳,身上冒出热气来才停下:“都看着我干什么?休息去吧。你们这么盯着,我不自在。”

    苏喆倚在一根桩子上,哼唧着说:“没人盯着,您今天看着也不像自在的样子呀。”

    祝缨看了她一眼,苏喆马上站得笔直。

    祝缨笑笑:“没事了,歇了吧。”

    说着,带头回房了,人们才渐次散去。

    祝缨回到房里,洗沐完,看时辰还早,趿着鞋打开柜子,摸出一套书来。王叔亮最后给了她一套书,打开封面,里面就是一个薄薄的信封。信里没有什么殷勤嘱托的话,只有一份名单。

    名单,祝缨看完就烧了,现在每天抽空看几页书。看完今天订的量,祝缨把书收好,执起烛台放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一个她、镜外一个她,也算是有两个人,可以说说话了。

    不过不能说出声,在心里说就好了。

    两个人沉默坐了一阵,祝缨起身,吹灭了蜡烛,睡觉去了。

    ……——

    次日一早,祝缨起身之后做完早课,吃了饭去上朝。

    临走前对项乐说:“账上先支些钱,拿去给赵苏。”

    “是。”

    往去上朝,今□□上还算太平,施季行还在查王氏的案子。江政带来的证据祝缨看了,没有明显的破绽,则大理寺就得照着常规从头再来一遍。先审江政带上京的人证,然后还得拘传在原籍的相关人等,最快也得一个月才能有个结果。

    散朝之后,皇帝留下窦朋再说些事务,祝缨等人都各自回衙办事。

    祝缨回到户部先开晨会,第一件事便是宣告了祁泰的死讯。

    乍一听祁泰故去,叶登道:“那要再补一个了,旁的时候都能细细地选,现在缺人。”

    祝缨道:“一会儿发文给吏部,我已同姚尚书讲好了。”

    叶登哪儿知道祁泰的来历呢?见有了安排也就不提了。户部的书吏里却有几个神色复杂的。

    祁泰在户部做书吏已是二十年了,当年的官员早不知道在何处了,现在还记得他的人多半是那个时候的吏目,如今也都两鬓染霜了。一个个心中感慨,猛听得祝缨道:“都打起精神来!开始吧!”

    “是!”吏目们答得很大声。

    祝缨先是给户部又去公文,一是告知祁泰的事,二是让户部再给补一个人——项乐。项乐此前没有在一个正式的衙门里做过事,且品级也不宜过高,算上之前在行辕积攒的功劳,祝缨调他来做个员外郎。

    然后依旧是与一些已经排了次序的地方官员见面,不必一一细述。

    到得傍晚,吏部那里来了文书,赵苏的调令下来了,姚臻派人知会户部,顺便将告身之类统统交给了祝缨。

    祝缨落衙后,预备先去给祁泰上炷香,顺便把告身给赵苏。

    哪知回家换了衣服,祝晴天却给她往另一个方向引。祝缨道:“错了吧?”

    祝晴天道:“没错,没在府里办。祁娘子说,本来就是借住在您的府里,再在府里大办丧事不好。商量着挪到庙里去。”

    祝缨道:“还有旁的理由。”

    祝晴天:“嗯,祁家的人……祁娘子是女儿,又没个兄弟的,把祁家一家子人引到您的府上,算什么呢?赵大官人也这说。他们寻了个小庙停灵,顺便做了法事。”

    祝缨到了庙里,见他们借了庙里一个院子做法事。祁小娘子哭得满脸通红,上来对祝缨一礼:“累您再跑这一趟。”

    在她的身后,有几个男子跃跃欲试,想上来搭话。想是祁家的远亲。祝缨对他们点一点头,不等他们说话,便对祁小娘子道:“令尊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该多上心的。”

    然后上了香,把赵苏叫到一边,将告身给了他。

    赵苏苦笑道:“只怕要请两天假,这里我不大走得开。她是独生女儿,娘家有些事儿得应付。”

    “哦?”

    “应付得来。”

    祝缨道:“那好,过了头七,你就回来。家常事务她还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大事,她不是能顶得住亲族的。须得你在这里镇一镇。”

    赵苏没有拒绝,祁小娘子理家一把好手,却不是苏鸣鸾、苏喆这样的女子,一朝遇到大事,她知道找谁,但她自己却应付不来。

    祝缨道:“我家里还有事,就不留下了。”

    赵苏送她出庙,路上又巧遇方丈。方丈慈眉善目,遇到她先宣一声佛号。祝缨也站住,与他问一声好,说一声:“叨扰。”又命取二十贯钱给方丈。

    方丈再宣一声佛号,亲自把祝缨送出庙。

    祝缨转陀螺一样,府里又有人来见她,她也须得与他们见面。百忙之中,又抽出空来派项乐去给冼敬送了一张帖子:“明天,我去拜访他,问他得闲不得闲。若不得闲时,再约。”

    “是。”

    到祝府的地方官都带了不少礼物,今天祝缨要见五位客人。她也不敢托大,地方上的刺史,品级比她低得有限,礼物收,礼貌也得给人家。

    阳刺史是北地离京城最近的,他到得最早,今年北地的赋税是减免的,阳刺史此来是先给祝缨打个招呼,免得被户部下面的人为难。

    祝缨对这些登门的地方官,也是问他们要一样东西:人口、土地的实际数目。

    五人见完,项乐上前报道:“冼詹事说,他明天扫榻相迎。”

    祝缨道:“明天你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等着。”

    项家在京城也置了房产,但是项家兄妹都还是寄居在祝府的,项乐因而问道:“家里有什么事要我做的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是。”

    次日下午,项乐在家里就接到了牛金送来的告身文书之类。府里苏喆在庙里帮她舅舅,林风等人都撺掇着项乐请客,项渔也说:“二叔有钱!要请三天!要吃好的!”

    “去!”项乐说,“祁老翁的事还没办完呢,好歹再等两天再乐。还能少了你那一口吃的?”

    项渔扮了个鬼脸,被项乐抬手就要打:“你还小吗?这般不庄重!去,取钱来,请李娘子整治一头猪、一头羊,今天请大伙儿添个菜。”

    他又拿钱去外面订一桌席面,预备晚上孝敬给祝缨。

    府里人果然不再跟着闹了,都说一句:“今天且享用,过两天再吃你的喜酒。”

    项渔跟着项乐,项乐道:“我去写信回家,你跟来做甚?自己也去写信,一同捎回家去。”

    项渔道:“二叔,您怎么不像高兴的样子呀?”

    “祁老翁天真烂漫,能一直住在府里。我这有一实职,不好再厚着脸皮住在上官的家里啦。我与你姑姑追随大人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当时是想着做个仆人、做个管家来的。现在倒不好再住在这里了。”

    “咱家在京里也有房子,就是没这个大……”

    项乐瞪了他一眼,项渔道:“那,我赖一赖?离大人远了,就不好了。”

    项乐道:“大人对咱们家有恩,我不在这府里,当然要你们在大人跟前伺候。要记着,你可不是来做少爷的。”

    “是。”

    叔侄俩又是一番嘀咕,直到祝缨回来。叔侄二人不敢怠慢,一同出来躬着身子迎着祝缨进府。

    到了厅上,项乐当地一跪:“大人对我,恩同再造。”项渔也跟在后面跪下。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户部报到,要干的事儿多着呢。”

    项乐一抬头,见祝缨神色一如往昔,他笑了出来:“是!”

    “知道要干什么吗?”

    “是。便是不会,也可去请教赵振他们。”

    这一天祝缨有安排,也不见外客,回来换了衣服就往冼敬家里去。项乐没留在府里,跑去给祝缨牵马。

    祝缨道:“你在家里准备着吧,明天开始,有你忙的。”

    “是。”项乐不再强求,薅过项渔,叫他跟着祝缨出门。

    …………

    却说冼敬这里,收到祝缨的帖子时很是紧张了回。他觉得祝缨应该算半个“自己人”,否则不会出头帮着王云鹤争谥号,至少,也得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拉拢祝缨”这件事又让他为难上了,祝缨对东宫都若即若离的,冼敬自己是没把握的。他又想告诉祝缨,迟早是要做出选择的。

    祝缨自己送上门来,冼敬也十分的重视。

    他一大早出门之前就下令把家里打扫干净,让夫人准备好晚饭的菜单,自己也推掉了其他所有的事,就在家里等着祝缨。

    祝缨一到门上,他就快步出来相迎,把握言欢,请祝缨到堂上去。他没有请什么陪客,在祝缨面前,有些陪客不如没有。祝缨不喜欢歌舞伎乐,他也就没多安排,只安排了几个乐师在帘后助兴。

    冼敬道:“稀客呀!自从你搬走,咱们见面的时候就少啦。”

    “只要想,就一定能见着。”祝缨说。

    宾主坐定,冼敬道:“户部正忙,还要你抽空过来,一张帖子,我去你那里就是了。”

    祝缨道:“有事请教,哪有让您再跑一趟的道理?”

    仆人上菜,冼敬让了一回,才问:“是有什么事?”

    祝缨道:“与‘诸侯’们磨牙,少不得与他们翻旧账,看了您与窦相公掌管户部时的一些旧档。”

    冼敬怀念地道:“那个时候啊……”

    祝缨道:“是啊,那个时候多么的好啊。风调雨顺,四夷皆服,君臣和乐,朝上也没那么多的纷争。”

    冼敬知道这个“纷争”是题眼了,顺着往下说:“谁不想太平安乐呢?我也怀念当初,不用想那么多,只要用心做事就好。上面那些操心的事,有老师啊!如今老师不在了!如何忍心让老师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子璋,老师在世时最看重你。”

    祝缨摆了摆手:“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打机锋。那时候咱们为麦种争得面红耳赤,从来有话就直说的。”

    冼敬道:“你说。”

    祝缨道:“朝廷不能乱。眼下年景也不如先帝之时,事情又多。您也说到了王相公,王相公也是不愿意看到眼下这个情景的。你曾经也是个务实的人,可自从你做了詹事,倒好务虚。”

    冼敬道:“我不在前面顶着,郑……那些人,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抑兼并,哪里错了?历代不能抑兼并的,都会衰亡。你不是也极想要科考选材的吗?”

    他又历数了王云鹤遗本上的事项,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师要是早早拿出这一份章程来,咱们照着做……”

    “做?做什么了?也跟着兼并?”祝缨说,“又或者逼死人命?那些事儿我在大理寺的时候查过,没冤枉他们。在北地的时候,余清泉找到我,要我容忍一二。既是君子,如何一面指责别人,一面又能容忍做着同样事情的人?”

    冼敬道:“做一件事,总免不得妥协。我知道其中有庸者,不过是千金买马骨,哪怕只是副骨头架子,也要让人看到变法的决心。”

    “花出去了不止千金,畸形怪样的骨头弄来了几付,千里马呢?”祝缨问,“我没看到,只看您养了一群大叫驴!您带着一群驴,把真正的千里马给累死了。累死了也没讨着好。”

    冼敬眼睛一红,放下酒杯。

    祝缨道:“我在北地,看到太多的战乱离丧。你见过家家戴孝吗?我见过。我进了一户人家,老婆婆的儿子死了,儿媳妇被抢走了,她煮了一锅粥,糙米豆子杂菜,把勺子伸到锅底给我盛了一碗最稠的,给我碗里捻了一撮盐。”

    祝缨放下杯子,右手拇指食指对着轻轻搓了两下。

    “生民可哀。军中积弊太重,早些变法就好了,忠武军时日太短。致使百姓蒙难,丧命胡虏之手。”

    祝缨道:“外乱是乱,内乱也是乱。兼并致人流离失所,是作恶。抑兼并是好,为了一个括隐的数目好看,逼死人命、逼得人流离失所,也是作恶。把心思放到争斗上,还有多少精力来治理国家?容忍贪暴,内乱就在眼前,外敌也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又要死多少人才够?

    都说治乱兴替,乱起来,我能活得更好,可有更多的人会很难很难,比现在难上百倍。我吃了她的饭,就不能让她仅剩的小孙子再填沟壑。”

    冼敬涕泗齐下,道:“我倒情愿河清海晏!谁不想做开创盛世的贤臣?!可是,你的这些话,为什么不对郑熹讲?

    他们!兼并!抢掳!对,内乱也是乱,逼死人命,与胡人直接砍掉人头,哪个更残暴?!你把作恶的,与为了阻止作恶而不小心犯的错混为一谈了!

    我也想做实事,可我要不出来争一争,他们背后的手段能够把所有的好事都败坏掉,让人干不了实事!还会伤害为民请命的君子!”

    “因为我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他也从来不以君子自许。但你是不一样的,”祝缨说,“我自入户部,知道掌这一部的难处,你当时做得很好。你是王云鹤的学生,不该与郑熹比烂。

    而我,想努力一次。即使对郑熹,我也要说,不能乱。树大有枯枝,那就剪枯枝。冼公,我想再试一次,可以吗?”

    “我容忍尸位素餐之辈还不够吗?”

    “我在北地,你也知道的,招募新军,与忠武军相类。温岳带着,做得也不错。是新的温岳杀死了旧的温岳,你可以接受这种改变吗?”

    冼敬摇了摇头,道:“他会帮郑熹的。再说,枯枝有多少?如果根子就烂了呢?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祝缨说:“寒士也是士。是松是苗,都比卑微的尘土强太多了。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最好的岁月都放到争辩上,还是有许多人,愿去做点庶务的。

    有的时候,公正也会损害一些人。当你站在左边,那站在中间的人就在你的右边了。你要把站在中间的人也当成右边的来打吗?那站在中间的人也会成为你的敌人。

    把正在修房子的人打了,房子塌了,屋里的人谁都活不成。打架归打架别把房子拆了,可以吗?”

    冼敬神色不定,他看着祝缨,祝缨的表情居然是真诚的!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居然还能保有纯真。

    他心中升起一丝丝的羡慕、钦佩与不甘,道:“我尽量。”

    “一言为定。”

    冼敬点了点头。

    小事

    祝缨取过案上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冼敬顿了一下,忽然觉得鼻端有点痒——刚才有点激动,清水鼻涕沁出了一点。他忙也取了布巾擦了擦鼻子,看祝缨吃得行云流水,忽然被哽得吃不下了。冼敬掩饰地自斟自饮,很快便微醺。

    祝缨不喝酒,但她的饭量一直不算小。冼敬家的席面比她家日常精致得多,不吃白不吃。

    吃到七分饱,祝缨道:“您别光喝酒,空腹饮酒伤身。”

    冼敬勉强笑笑:“偶尔偶尔。”

    祝缨道:“您这是愁上了?光愁着也没有用,不用做点事。有可堪造就之材,也放他们去外面见见世面,没任过地方,终究不美。下去,吃过苦头、遇过难题,您再与他们讲道理,也能容易些。”

    冼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吧?”

    两人又说了一点官员安排的话,祝缨只略提一提,并不给冼敬出具体的主意,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

    酒足饭饱,祝缨起身告辞:“本是有事相求,又来蹭了顿饭。”

    冼敬道:“只要你想,只管来。”

    “那可说准了。”

    “好。”

    冼敬将祝缨送出门,祝缨道:“回吧,外面风大。”

    冼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转身回府:“关门!”

    ……——

    祝缨慢悠悠地回府,见府里的灯比往日多了一些,顺口问了一句,知道苏喆回来了。

    祝缨拐了个弯儿,往苏喆往的院子外面站住了,院门天着,她没进去。身边有人叫了一声,里面出来一个侍女,看到祝缨,忙说:“您来了?”

    里面有人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侍女往里说了一句:“是翁翁!”

    苏喆提着裙子走了过来,祝缨就着灯笼将她上下打量,苏喆大大方方地展示了一下,她回来换了身新衣,看着好像沐浴过了。她上前挽住了祝缨的手臂,与祝缨一同往里面走:“祁家那边闹了起来,把我裙子也污了,舅母很不好意思,我就说没什么,我回来换身衣服就行。”

    祝缨问道:“赵苏没能处置好?”

    苏喆道:“不是他的事儿,是那边儿,又要过继儿子,又搬来族老要写什么契书之类。有两家争着争着打了起来。舅舅生气了,才把他们分了开来。”

    祝缨道:“明天我与京兆府说一声。你这几天也够累的了,早些安歇吧。”

    “您呢?”苏喆问。

    祝缨道:“我?还应付得来。”

    苏喆的眼神里透出些担心来:“那个……王相公走了,对他自己也不算件太坏的事。您别太难过。”

    祝缨把她按到椅子上:“这还用讲吗?你现在要做的,是帮着你舅舅把事务料理好,再准备老家来人。你们能帮我做一点儿,我就能轻松一些。”

    “哎!”

    次日一早,祝缨比苏喆出门要早,等上朝的时候与陈萌碰了个头。

    陈萌道:“休沐日没定别的事吧?空出来,咱们聚一聚。老吴他们回来了。”他说的老吴是他们的同乡吴刺史。祝缨却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老吴了。

    祝缨点点头:“好。”顺便把赵苏的事儿说了。

    陈萌道:“怎么不早说?这个好办,早对我讲,早给它办完了。现也不用什么考验、远近之类,就选那一家里父母双亡、兄弟不和的,找一个,包管不想回本生父母那里。”

    祝缨道:“不过这么一说,你又上心了。”

    陈萌道:“怎么能不上心?我还另有事要托你呢!”

    “什么事?”

    陈萌笑眯眯地道:“我家里那件喜事。”

    “好。你定个好日子,我就去施府。”

    祝缨看陈萌的样子,郑衍的案子应该有谱了,顺便打听了一下。陈萌道:“就算都是真的,也不能奈他何。”

    没出人命,把人还回去,再赔钱,把姑娘衣服首饰铺盖统统都附送回去。郑熹亲自带着人到京兆府去领罪,郑家是勋贵之家,郑衍身上还有品级,家里又有钱。无论是赎买还是折抵,陈萌找不到理由把郑衍如何。

    祝缨与陈萌对望一眼,都有点腻味。

    祝缨道:“郑相公还挺忙的。”

    陈萌有点讥笑地说:“不如王大夫忙。”

    祝缨道:“那倒有限。”

    说不几句,两人分开排队去了。

    这一天,皇帝散朝后主要是召见一些外地入京的官员。他们已经与户部、吏部打完了交道,在皇帝面前走一个过场。朝散的时候,窦朋没动步子,祝缨也放缓了脚步。

    皇帝看到了窦朋,问道:“丞相还有事吗?”

    祝缨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已经起身了,对窦朋道:“有急事便说,无事,我就去见见他们了。”

    窦朋语气有点艰涩地道:“却才不好讲……盐州……盗匪……劫……”

    皇帝道:“什么?”

    祝缨加快了脚步,走了。

    殿内,窦朋低声说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在前不久,盐州饥民聚众为盗,一伙“数百人”的流民逃进附近的山林里。入冬后乏食,巧了,这不正是秋收、收租税的时节么?那就抢好了!

    这群人还是“义贼”,没抢普通百姓,反手把才收上来的秋税给抢了。

    皇帝怒道:“怎地会有这样的事情?速派人剿匪才是!”

    窦朋道:“是。臣去安排?”

    皇帝沉着脸道:“要快!”

    “是。”

    窦朋回到政事堂就让人把兵部、户部相关人等给叫到了政事堂。得调兵、得转运粮草,对了,如何剿平、派谁去,也得有个说法。

    因为报上来的是几百号人,这就不用派什么大军了。窦朋与兵部等商议,就派那位才立了功的小冷将军带两千人去。对付这次的盗匪,两千不算少了,且还有地方上的一些官军,一起凑个三、四千人不成问题。只要指挥得当,能够满足皇帝“快”的要求。

    祝缨道:“盐州附近的秋赋已经在路上了,不然的话,就地调用计入账中,还能省去路上的消耗呢。只消户部派一个人去监督调拨就行了。”

    窦朋道:“粮草运转,你看着安排。写个条陈就行。”祝缨办这些事他非常的放心。

    祝缨只好答应了:“好。不过既然是流民,想要断根,就得安置好这些人。几百号人,就是几百户人家。”

    窦朋笑道:“怎么?你又要他们屯田?”

    祝缨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不好说,还请顺便问一问他们之前是做什么的。天下之大,总有安置他们的地方。”

    窦朋道:“首恶还是要严惩的,否则群起而效,岂不麻烦?”

    几人很快定了方案,各人回去写了自己要负责的那一项,往政事堂一报,由窦朋再拿去给皇帝看。

    皇帝的面前铺了一幅巨大的舆图,杜世恩正在监督几个小宦官在上面找盐州在哪儿。窦朋知道,上前给指了出来,又将奏本捧出:“陛下,臣等已拟出剿匪方略。”

    “哦,”皇帝漫应一声,眼睛却在看着地图上的盐州两个字,“齐王,到哪里了?是不是就在附近?”

    窦朋背上一紧,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齐王怎么能冒险呢?”

    皇帝却另有一种想法。北地与胡人虽然打赢了,但他对官军并不满意。派女婿去北地看着,女婿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回来说什么条件艰苦敌人凶狠。

    忠武军也半死不活的。皇帝本人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禁军,也看不出个幺二。

    他想让可信任的儿子看一看官军现在的样子,回来好汇报给他。

    皇帝道:“不是说小股匪患吗?又不用他冲锋陷阵,让他劳军。”顺便督战。

    窦朋暗暗叫苦,这不得再分人保护齐王吗?仗不打都得保护齐王。

    窦朋只好又申请再多拨五百人,如此一来,相应的计划就又要变更了,至少祝缨得重新计算粮草。

    几人又是一番返工。

    祝缨问窦朋:“既然有流民,盐州必有事发生,且也未必只有盐州一地有这样的事情。派兵围剿是治标,安顿生民才是治本,否则此起彼伏疲于奔命。”

    窦朋道:“流民……”

    两人都有点头疼,流民的产生,必是百姓生活难以为继了。想要从根子上断绝这样的事情,就得整顿当地。比如,查一查当地官员是不是盘剥太甚,又或者当地的兼并是不是太酷烈。

    祝缨道:“盐州刺史还没到京。”

    窦朋恨恨地说:“他今年必得有一个解释!”

    祝缨道:“那要如何安顿当地?朝廷征税在当地并不重,也未见报有大灾。”

    窦朋道:“让御史台派人去查吧。你现在就去,把粮草调拨一下。”

    “是。”祝缨回到户部,先重新梳理一下盐州及周边的情况,做一个大概的估计,再考虑调拨的事情。她打算借这个机会派个人过去,实地看看情况。

    窦朋则特意把小冷将军叫来,仔细叮嘱:“一定要保护好齐王殿下!”

    小冷将军眼皮直跳:“他不是去西陲的么?”

    “陛下的意思,照做就是。”

    小冷将军道:“是。”

    …………——

    凭空多了一件事情,祝缨就更忙碌了。就在同一天,姚臻之前提到的族弟又来了,祝缨还要见他。

    晚间,祝缨回到府里,门上又是好些人在等着她了。

    祝缨不慌不忙,先叫过林风:“去一趟郑府,告诉郑相公,盐州有变。”

    然后才开始看帖子,这一叠的帖子里居然让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名——何京、章炯。

    章炯现在是个知府,他没有自己赴京,他的名帖是派了人跟随何京送到京城来的。何京兜兜转转,如今已做到了章炯的上司。章炯不但有帖子,还有丰厚的礼物送到,他写了一封长信,信上并不提要走门路的意思,只写了自己这几年是怎么干的。

    祝缨将何京请到了小厅里坐下,两人叙一叙昔年的交情,恍如隔世。

    何京道:“想当年王相公还在,范少尹也在。一朝离京,没做到刺史别家便难相见。如今与二位已是阴阳两隔。我想应付完了部里的事,去拜祭一下王相公,您知道他葬在何处么?可否派个人给我指一指路?”

    “好。”

    两人叙了一回别情,何京道:“当年只要办案就好,如今这些麻烦事哟~”

    祝缨因盐州的事情,提醒他:“别嫌麻烦,现在麻烦些,总比闹到陛下面前强。”

    盐州大小官员这回可不太好过关了。本朝底气还是有的,还没到把流民啸聚山林当成“寻常”不去斥责处分地方官的程度。

    何京也答应了,两人又感慨一回前事,何京方才告辞。

    到得次日,早朝之后何京就跟着祝缨往户部走去。

    祝缨道:“您可真是一刻也不丢松呀。”

    何京道:“早些将公务办完,也好出城去。”

    两人到了户部,祝缨开完了晨会,何京就在一边看着,等到晨会开完,何京抢了第一个与祝缨核对赋税、预算之类。

    两人有默契,何京的税给得足、来年的预算也不同祝缨讨价还价。祝缨问道:“还应付得来?”

    何京道:“他们叫苦连天的,哪里是因为朝廷找他们要得多了?我年年括隐,也不耽误农时做工程。自然应付得来。”

    他说着又是一叹:“不过是照猫画虎,跟在王相公身边的时候窥着一鳞半爪。”

    祝缨把文书推给他:“画押。”

    何京提起笔来写名字,“京”字才写到第二笔,外面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何京手一抖,在纸上画了个瓜子的形状。

    祝缨道:“一会儿再重写一份吧。”

    与何京二人起身迎接太子。

    太子见何京面生,问了一句:“这是?”

    何京忙自报了来历,太子道:“良二千石。”

    何京赶紧谦虚了几句。

    太子又问祝缨:“我才从陛下那里过来,听说盐州有事,齐王要过去一趟?他一旦过去,供给充足吗?”

    “多拨了五百士卒,粮草、衣甲等都在调拨了。”

    “唉,我只恨不能为阿爹分忧,倒要年幼的弟弟奔波。天寒地冻,他很辛苦,还请一定要照顾他,不要有所短缺。”

    祝缨道:“东宫有东宫的责任,藩王有藩王的差使,臣也会恪尽职守的。”

    “您一向令人安心,但那是我弟弟,不免关切。户部派员往盐州去时,告诉我一声,我为他准备了些东西。”

    “殿下待齐王一片爱护之意,想来齐王也能感受得到的。”祝缨说。

    因有何京在,太子略说了几句就走了,书吏重新给何京誊抄了文书,何京重新画押,又与祝缨约定了应付完吏部,就请祝缨给他一个向导,他好去拜祭王云鹤。

    何京之外,祝缨又见了几个刺史,这其中有何京一样痛快的,也有叫苦连天结果一文也不少交的,也有死活要明年再减一些的。单独哪一个都好应付,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总给祝缨一种“他们要造反吗”的错觉。

    赵苏也很快忙完了祁泰的丧事,当晚就带着妻儿到祝缨府上去拜谢。

    祁小娘子一身素服,脸色熬得青白,神态间却透着放松。苏喆已经回府换了衣服,坐在一边陪着。

    祝缨听祁小娘子致谢,说:“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我不与你们客气,你们也不要与我客气。”

    赵苏大方地应道:“是。”

    祝缨道:“明天到户部报到。项乐我安排在了仓部,你么,先去度支吧,正好,盐州那里的事,你管起来。要出差时,也不能躲懒。动身前把家里安顿好。”又说祁小娘子要继续辛苦了。

    祁小娘子有点哭笑不得,心道:您这是真没客气。她说:“您的安排必是最好的。您让他去,他就去。”

    祝缨道:“不会让他吃亏的,只会让他受些累。小妹,陪陪你舅母。大郎,随我来。”

    祝缨把赵苏带到书房,面授机宜,以督促转运粮草为名,看一看盐州的情况。

    赵苏惊讶地问道:“齐王?陛下在想什么?天家兄弟,岂不又要相争?”

    “不然呢?难道要把儿子养废?自己与兄弟打得头破血流,却是笃信自己的儿子会手足情深。”

    赵苏道:“那也不敢让藩王染指兵权啊!”

    “自家人比臣子危险,也比臣子可靠。”

    “他心眼子怎么突然多起来了?”赵苏嘀咕一声,“以后不会太平了。您也得早做准备了,不止东宫与齐王。王相公虽然去了,冼詹事可还精神着呢。又有郑相公。眼下还算客气,等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恐怕双方都容不得您不偏不倚了,终究是要有所交待的。”

    “什么交待?倚靠谁又信任谁?他们不是乔木,我们更不是丝萝,咱们可以更有志气一点。”祝缨说。

    赵苏眼睛一亮:“是!”

    “准备准备,动身前,东宫会有人找你的。”

    “是。”

    祝缨道:“去吧。”

    赵苏走后,祝缨安静坐了一会儿,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想了一遍,看了几页书才去休息。

    次日朝会后,她不急着回户部办理公务,特意留到最后,求见皇帝。

    明白

    见到祝缨,皇帝的心情还不错,声音明显带着些轻松。

    他甚至不等祝缨先开口,就问祝缨有什么事。

    祝缨恭敬地说:“臣无能。”

    皇帝惊讶地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突然这么说?你若无能,还有谁是能干的呢?”

    祝缨道:“臣竟不能使府库充盈。”

    皇帝认真了一些,问道:“是因为北地免赋,还是有灾情?战事平息,花费会变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急,我不催你。”

    祝缨轻轻地摇头,道:“臣算了一笔账,陛下请看。”

    自从接掌户部,祝缨就开始盘账,前阵子才盘明白,然后是做预算。之前她只是管一个地方的事务,整个天下的情况她并不很清楚。近来与各地刺史打了些交道之后,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差一点。

    首先是气候没有先帝时好,然后是花钱的地方比先帝时还要多了。凭心而论,皇帝的家庭比先帝后期规模小多了,这一笔日常花销少了些。但是用兵、灾情减赋之类花得更多了。此外,接下来皇帝还有几个儿女都要开府、成家,这花费是另算的。

    各地刺史,对朝廷还算忠心,粮也是缴的,数目也勉强合得上。

    皇帝道:“这不是还可以吗?且过几年节俭的日子,过一阵子就好了。”

    祝缨道:“这只是表面。”

    底下的情况是,兼并已经在发生了。兼并是顽疾,权贵即使不以非法的手段,普通百姓遇到一次天灾,又或者家里顶梁柱生病死了,很可能就要破产,典当土地。立国至今近百年了,这个兼并,已经比较严重的。

    盐州的流民事件,就是一个信号。

    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

    当然,朝廷还是能勉强维系下去的,京城还是歌舞升平。但也不能等到不能维系的时候再想办法,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皇帝到底读了些史书,认真地问:“卿的意思是?”

    祝缨道:“都知道要抑兼并,只是不能急于求成。第一请皇帝坚定心志,第二要摸清各地的情况,第三要换上能干的亲民官,要会甄别。然后才能动手。否则就是朝中这个样子了。”

    皇帝松了口气,道:“有道理。依卿之见,哪些人可以用呢?”

    祝缨道:“臣年轻,资历尚浅,所知不多。请陛下暗中观察,徐徐图之。”

    皇帝听进去了,道:“不错,整日火急火燎,显其威权的,不像话!”

    祝缨与皇帝谈了一小会儿,她没有指望皇帝多么的英明、能够有一个可行的方案。

    在王云鹤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皇帝就对“王云鹤主导的新法”兴趣不大了,王云鹤去世之后,他更是不提这件事了。没有一个领头的人主持这件事,整个朝廷层面,几乎停顿了。

    得在郑熹起复之前,往皇帝的脑子里塞点东西。否则,这个皇帝不够郑熹玩儿的。

    与皇帝说这许多,是告诉皇帝,户部没什么钱了。冼敬等人虽然不讨喜,但是抑兼并没有错,得让皇帝认识到这一点。

    同时也要告诉皇帝,这事儿急不得。祝缨自己面对整个国家的事务,也没了当初在梧州时的把握。国家太大,情况也很复杂。富裕地方与穷乡僻壤的差别令人不敢想象。最富裕的几个州承担了“天下财赋之半”竟是写实而非夸张。不同的民情,决定了不同的地方必须有弹性。

    得摸个底,慢慢来。

    最后,皇帝问祝缨有什么办法,祝缨道:“徐徐图之,户部正渐次核实各地田亩、人口数。”

    皇帝道:“哦,那你去办吧。”

    “是。”

    这件事祝缨已经在暗中着手了,对皇帝说,是以防万一。如果户部与地方上起了冲突,皇帝这儿知道了,祝缨也好有个解释。

    她自己就在地方上干过,深知报到户部的数目会有什么样的水份。一个州的,她能估计得出来,几个州的,也能勉强。全国的水份加起来,她是真估不出来。得暗中派人查。

    她将全国州县分作几类,将这些地方官也分作几类。有些地方官可以信任、水份少,比如顾同这样的“亲信”。又或者卢宇这样算是依附自己的人,还指望她帮忙平事,对她也会讲些实话。另有一些平庸之辈,万事不上心的,就沿用前辈的数字,掌控力就变差。另有一些“能人”,出于种种目的,对朝廷有所欺瞒。最后是什么本事也没有,把局面搞坏的。

    分门别类,各有不同的应对之策。

    干事,得靠人。

    头一个就是皇帝,第二个是太子,得有他们的支持。这二位成事或许不足,但败事的本事,绝对有余。不能让他们被旁人影响,坏了自己的事。

    祝缨很注意,没有在皇帝面前提王云鹤的名字,皇帝不喜欢王云鹤,这一点祝缨已经领教过了。作为皇帝,他必是希望国家好、至少自己有钱花,所以他会在意财赋。

    拿捏住这两条,与皇帝说话就会变得顺利。

    祝缨从皇帝这里得到了一个态度,便要辞去。

    皇帝突然叫住了她,问道:“据卿看来,盐州几日能平?”

    祝缨张了张口:“臣没去过盐州,只能估计。大军调动要时间,剿平匪患之后班师,快也要一、两个月。现在又是冬季了,会更久一点。再算上安抚百姓,时间会更长。”

    “没有更快的办法吗?”

    祝缨觉得奇怪,虽然打仗花钱,但是两、三千号兵马的粮草,户部还拿得出来,她开始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把皇帝吓得太狠了。

    不意皇帝却说:“齐王这一行,不好总困在那里。他还要巡边。怎么样才能年前回来呢?”

    祝缨道:“那……剿抚并用。”

    皇帝皱了皱眉。

    祝缨道:“这是最快的,只诛首恶及危害百姓者,胁从不问。”

    皇帝气道:“此等败类公然抢掳朝廷赋税,死有余辜,如何不问?”

    祝缨道:“陛下要从速,这是最快的,可以瓦解他们。况且,群氓无知,是要教化的。”

    皇帝还是摇头,道:“你呀,办事用力,就是不好动心思。你想一想,若是附逆之人都得赦免,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抢劫不会受到惩罚?会有多少人效仿呢?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后果,不敢再为逆。”

    祝缨见他的眉间出现一道竖痕,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马上躬身称是。

    皇帝的眉心打开了,微笑道:“户部给你,果然令人放心。”

    祝缨唯唯。

    这回再告退,皇帝就没再叫住她了。

    …………

    出了大殿,祝缨的脸就冷了下来。

    有些人,靠他越近,越能体会得到他的魅力所在,另一些人,靠得越近,就越发觉得它不是个玩艺儿!但凡给它一丁点儿敬意,都是自己在犯傻。

    她抬手抹了一下脸,放下手来,脸上又是一片平和。

    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今天是赵苏到户部报到的日子,祝缨回到户部,赵苏已经与户部上下都认识了一遍。晨会开完,祝缨对赵苏道:“你与我去东宫,太子有东西要给齐王。”

    “是。”

    东宫里,冼敬正在对太子诉说一些勋贵的“不法之事”,劝说太子支持加大科考取仕的比例。

    这个比例是当年王云鹤还在世的时候,与郑熹等人协调的一个结果。冼敬拿郑衍、王氏案做例子,游说太子:“经过筛选的总比没筛过的强。”

    此外他又举了些例子,比如郑家的那个外甥柴令远不学无术,根本不读书,这样的人让他做官,他能干什么?耽误事的。

    太子道:“原来是这样。”并不很快地答应下来。他知道冼敬的想法,但是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得一点一点的来。

    他看得分明,王云鹤晚年也在调整,以王云鹤的能力与威望,尚且不能一蹴而就,太子还是倾向于更慎重一些。据太子观察,冼敬手上的人也不是个个可靠的,不可能完全放手给冼敬去做。

    冼敬的态度又是值得鼓励的,太子也就听着,不打断他。

    直到祝缨过来。

    太子笑道:“他倒守信。请进来吧。”

    祝缨带了赵苏过来,一番见礼,祝缨将赵苏介绍给了太子。

    太子道:“果然一表人材!你看重的人,无不精明强干。”

    “殿下过奖了。”

    “郝大方。”

    郝大方上前,将赵苏引到一旁,与他说一些给齐王捎带物品的事。太子、冼敬就与祝缨说话,冼敬道:“这时节正忙,没想到子璋会亲自过来。”

    祝缨道:“我把今天早上空出来办些事情——才从御前回来。”

    太子知道她不会无故提起,问道:“阿爹还好么?入冬了,我总担心阿爹的身体,前番阿爹生病,委实吓人。”

    祝缨道:“还好,说了一会儿话,陛下也担心儿子,说到了齐王。看到您关心兄弟,陛下必是高兴的。”

    “哦,”太子说,“当然啦,他此生头一次出远门,陛下与我,都是挂心的。盐州,安全么?”

    祝缨道:“官军剿平匪患并不难,不过陛下似乎是要严惩附逆者。”

    太子点了点头,冼敬道:“严惩?”

    祝缨道:“以儆效尤嘛。陛下正在气头上,到时候再劝吧。几百户人家,有点儿可惜,留着,哪怕充实边地呢。”

    太子道:“既然陛下有安排,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祝缨点了点头:“也罢。”

    太子询问祝缨知不知道大理寺王氏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祝缨道:“臣如今也不管那里了,只听说在查,余者皆不知。”

    冼敬笑道:“也不问问?不像你。”

    祝缨道:“那什么样子才像我?”

    “你总是爱操心。”

    “眼下正有另一件要操心的事儿——陈、施联姻,我还要接着做媒人,抽空还要往女家去一趟呢。又要吃席,哪有功夫管别的?”

    太子关切地问:“他们两家定下日子了吗?”

    “后天我去施家,唔,还要与刘相公见一面。两家金童玉女,很是合适。”

    太子道:“到时候我必去讨一杯喜酒。”

    “那可是他们两家求之不得的。”

    太子从祝缨这儿听到了两个消息,心情也不错,祝缨告辞的时候,他还起身给送到了殿外。转头又让郝大方准备贺礼,留意正日子是哪天。

    冼敬道:“祝子璋,精力无限啊。”

    太子笑而不语。

    ……——

    祝缨没有糊弄太子,她真抽空去了施府一趟,又与刘松年会面,说的都是陈放的婚事。

    陈放婚事她不须操心太多,给一份礼物,还能领一份谢媒钱。两家已经订过婚了,现在卜定吉日,把结婚的步骤走完即可。

    来回数次协商之后,决定把日子定在腊月初。新妇还能赶上新年祭祖。到腊月,各地刺史也汇聚京城,两家在外地任职的亲友也尽可能多地出席。

    陈萌广发请柬,将客人分作两类,粗粗看去,泾渭分明。郑熹与冷云坐一块儿,绝不让他们与冼敬凑得太近。喜席是要饮酒的,酒多了再打架,就是搅了喜事了。陈萌很注意这一点。

    祝缨与刘松年坐到一起,他们两人很久不谈论国事、朝政了,刘松年说林风“傻小子”,林风就往祝缨身后躲,刘松年让他出来挨骂,祝缨又护着。

    作戏一般。

    冼敬很自然地提着酒壶过来,先给刘松年斟了酒,刘松年没赶人,他便坐下了。

    冷云看着这一边,对郑熹道:“呐呐呐,再不上点儿心,人就要被拐跑了!”

    郑熹顺着看过去,道:“人生在世,总是要交际的,不能让他画地为牢。管得太紧,该故意唱反调了。”

    冷云道:“看你一向待他不错才提醒你的,再放任下去,我看他要吃亏。”

    郑熹道:“胡说,他明白着呢。”

    冷云摇头:“别说你不知道啊,他见地方官员,问人口、问户籍的,多上心呐。”

    “他是户部尚书,这是该问的。”

    冷云道:“他是有点儿王相公那个意思,那一个又是王相公的学生。爱屋及乌,别叫乌鸦啄了。”

    “他是不会投效冼敬的。”

    冷云道:“我可没这么说啊!你就是把他护得太好了,养得太天真。乍一看八面玲珑,心眼儿好像多得不得了,都用在做事上了。不会勾心斗角,不知人心阴恶。他要在冼敬那儿吃了亏,对你也没好处不是?”

    郑熹轻声道:“既然是仰慕王云鹤的,又怎么会看得上冼敬?不过是还存着一点儿幻想罢了,离冼敬这些人越近,那点儿念想碎得越快。都碎完了,他才算成人了。等着看吧,那群伪君子会让他失望的,到那时候,他会让冼敬哭都哭不出来。”

    阿归

    刘松年怏怏的,不大爱搭理人,冼敬来敬酒,他也喝了一杯,接着就没有下文了。

    冼敬见他这些,只得又无奈地离开。刘松年不想搭理人的时候,在他的身边吃饭,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松年接着喝酒,祝缨接着吃饭。婚丧嫁娶都是交际的好时候,今天来的人还多。不过刘松年身边倒是清净,祝缨也乐得清净。

    吃了个七分饱,新房那边热闹了起来。祝缨如今也算是“老大人”了,与刘松年都望向那处,看着年轻人们笑闹。两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点笑,算是凑这个热闹。

    祝缨问刘松年:“您不再回施府那边了?”

    刘松年道:“已经去过了。他那里,麻烦。”

    他是女家的媒人,先到施家的,施家的客人没什么他喜欢的人,等到陈放迎新妇,一瞅祝缨作为男方媒人也跟了来,他就跟着送亲的队伍到了陈府。陈萌高兴地接着了这位天下文宗,请祝缨作陪客招待的刘松年。

    既然开了口,刘松年意思意思地又问了一句:“喏,那些人,不去理会理会?”

    祝缨看了一眼,道:“等会儿吧,我再吃点儿。陈家也不缺人手。”

    那一边,沈瑛脸上泛着粉色,正与一些宾客高谈阔论。他比陈萌大不太多,仪态不错,这个时候才有许多人想起来——哎,他好像是陈京兆的亲舅舅。

    这就又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了。

    沈瑛心情不错,这些年专司吊唁,他也颇认识了一些人,与人交谈也不怯场。今天这样的场合,陈萌又将一部分宾客与他放在一起,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另一边,冷云与郑熹也结束了交谈,冷云万料不到郑熹是这般的心大,看别人就有点不顺眼。郑熹只是微笑,他有许多事都不能告诉冷云,比如,祝缨的来历。祝缨连户籍都是他给办的,所以他比别人更放心。

    郑熹道:“别人家的喜事,你这一脸的不忿,像什么样子呢?三郎也没什么不妥,我还在家里,难道要他在朝上带着人打架?”

    冷云想了一下,道:“也挺好啊。让陛下看看,没了你,朝上得乱。”

    郑熹道:“不至于,不至于,不到那个地步。”

    宾客们有依次向主人家道喜的,有互相找熟人说话的,也有趁机请人引荐的,好不热闹。

    太子夫妇的到来,将这热闹推向了一个高潮。

    太子是个不时会出宫的人,他的出行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带上他的小妻子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先去了施府,在那里,骆姳遇到了去施家吃喜酒的骆晟夫妇,太子便将太子妃留在那里与娘家人叙话,自己往陈家这里来。

    一番见礼,太子一脸的笑:“恭喜恭喜。”

    陈萌也堆上了笑,他很高兴地说:“殿下亲至,蓬荜生辉。”

    刘松年、郑熹都过来拜见太子,太子先问刘松年身体,又说等着郑熹回来。冼敬匆匆赶到了他的身边,太子道:“我也是来做客的,你也是来做客的,今天你不是詹事,只是京兆的客人。”

    端得是亲切。

    冼敬还是没走开,太子又与众人攀谈几句,说祝缨:“我料你必在这里。”

    他与在场的一堆官员分别聊了几句,冷云听他与人聊天,对沈瑛说的话尤其的多。跟别人说个三、两句即止,与沈瑛却说了不少,除了场面话,还问及了沈瑛的妻子来没来。

    沈瑛道:“内子在陈夫人处吃酒。”

    太子又问:“如今天寒,夫人的风痹好些了么?”

    沈瑛道:“这几日觉得轻了些,才得出门的。”

    太子顺口道:“可要好生休息。”

    “是。”

    陈放匆匆从后面赶了过来拜见,太子对他尤其的热情,拉着他的手说:“终于成家啦!”

    陈放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傻笑,太子看了直摇头。太子又送他双鱼佩,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放不好意思地“嘿嘿”,平日挺机灵的一个人,这会儿显得憨厚了起来。

    太子也不在陈府久留,坐了一会儿便走,将场面留给主人家。

    冷云心下诧异,好奇心起,顾不得刘松年还在,一等太子离开就蹿到了祝缨身边,顶着刘松年的斜眼,问祝缨:“哎,太子殿下怎么问起沈瑛家娘子了?没听说过还有这个事儿啊,你知道原委么?”

    祝缨道:“我不打听他家的事儿。”

    冷云念叨着:“太奇怪了。”

    刘松年咳嗽一声,冷云抖了一下,跑掉了。

    …………

    沈瑛蒙太子多问了几句,心情一直不错。到了天黑宴散,他与妻子回家,路上不好说话,回到府里他就问妻子:“殿下如何问起你来?”

    沈夫人颇惊,旋即惊喜道:“难道是阿归?”

    “嗯?阿归怎么了?嗯?!”沈瑛也想起来了,他问,“她竟真的入了东宫了么?”

    之前,沈夫人好像提过,帮娘家侄女进宫。那还是皇后给齐王选妃的时候,捎带手给东宫添了几个人。

    沈夫人的娘家严氏,早年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虽非名门旺族,但也衣食无忧。但是到了沈夫人父亲的时候,犯法被问罪,一口气流出两千里,与当时也判了流放的沈家流放到一个地方。

    后来,沈家先回来,沈夫人日日闹着沈瑛,让他设法把娘家人也给捞回来,沈瑛总是不肯。幸而遇到大赦,但家底儿也没了,只得到京城来投靠沈夫人。

    严家的女儿小名叫阿归,是个聪明人,抓着了机会救了姑母,沈夫人用了钱,贿赂了宦官,将阿归塞进了名单里。她的祖父、曾祖都是官员,父亲虽然不是,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履历看起来没有问题。怎么也算是个官员家的女儿。

    只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宫就失去了音信。宫中的事情实在不好打探,谁都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宫里绝不希望有人窥探、防范也严。沈瑛虽然每天都在皇城里,但是一介外官,让他打听宫女,他是不干,也干不了的。

    没了阿归,严家少了一个能干的人,事事比之前糟心,沈夫人的兄嫂不免要多打扰妹子。沈夫人为此没少被沈瑛斥责,沈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心里也后悔得紧。

    尤其是太子的次子又降生了,太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这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没有头生子那么重要,但也没藏着掖着。孩子的生母,隐约传出来是位名门之后,仿佛姓赵,但是据沈夫人与命妇们的消息,这位赵娘子虽生了儿子,却也与先前产子的宫人一样,都还没有给一个正式的位份。

    生了儿子的都这样了,自家侄女……

    沈夫人是真的后悔了,阿归聪明又善解人意,会说话,肯做事。如果在外面,自己也能省不少心。

    沈夫人每每上香时,求完自家富贵,也会给侄女再添一句平安。因是借了她的手把人送进宫的,阿归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一听到与东宫有关,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归。弄得丈夫、儿子都说:“你这是魔怔了!太子多少事、东宫多少人,岂能听到一件就与阿归有关呢?”

    可是今天,沈夫人把自家与东宫的关系想而又想,也只能想到阿归。

    便是沈瑛,也心里犯起了嘀咕,想了一想,自己与东宫确实没有别的交集了。

    难道是真的?

    沈夫人却不敢再托丈夫了,下了个狠心,再花一些钱,打听打听自家侄女的下落。只恨此时临近新年,各处都是送礼的时候,沈夫人只得再凑一份厚礼,向之前贿赂的宦官打听。

    这一回,沈瑛知道了,并没有阻拦。

    过了三天,宦官那里传来了消息:“要说严宫人,宫里确实有一个,不过,宫里规矩大,我可不敢随便说。”

    沈夫人又加了一份礼,宦官就又漏出了一句:“如今正在安胎。”

    沈夫人大喜,笑道:“可算熬出头了!大郎,快!去告诉你舅舅一声!”

    沈瑛笑了一下,又板起脸来:“莫要轻狂!宫中之事,你们如何得知?旁人不理会便罢,一旦认真起来,就是刺探宫中消息,是重罪。”

    沈夫人的喜意才略压了一压:“可是……哪有这样的喜事儿不告诉她父母的呢?”

    沈瑛道:“待她生产过后告知也不迟。”

    沈夫人道:“嗯嗯,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生下儿子,必会设法向外传递消息的。殿下既然问到我了,必是她对殿下说过了。能对殿下说话,可见过得还不错……哎哟,快,准备些柴米、绸缎,给那边送去,皇孙的外祖家,怎么能够太寒酸呢?”

    沈瑛没拦她,沈夫人又小心地说:“咱们是不是,帮他们谋一个闲差?这样也好看一些。”

    沈瑛道:“这又岂用你来谋?殿下若放在心上时,比你筹划得管用。”

    沈夫人笑道:“对对!阿归的肚子,可一定要争气啊!哎,你也是,咱们家孩子还没个着落呢……”说着说着,就不太笑了。

    沈瑛的心情却有些复杂,无他,他也有几个儿子,却不能给每个儿子都安排一个好职位。沈夫人提到谋职的时候,他是心虚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沈瑛犹豫再三,决定舍了一张老脸,过年与陈萌吃酒的时候,向他提一提,给自己的儿子谋个职,否则,幼子甚至娶不到一房好妻。

    ……——

    陈萌连打了三个喷嚏。

    祝缨道:“高兴得受了风寒?”

    今天是休沐日,陈萌一家来拜访祝缨,名义上是谢媒,实际上也是让长媳来拜见一下“叔父”。

    施家小娘子白皙清秀,是个一眼望去很典型的大家闺秀。生了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

    她好奇地看着这位“叔父”,陈放告诉她,两家是通家之好,但是祝家,这个“家”就很奇怪。老夫人在梧州,家里没有夫人,更没有小郎君、小娘子。

    进门的时候差点以为苏喆是“妹妹”,经解释才知道算“侄女”。

    此外又有一个叫“祝炼”的,听到“祝”字,还以为是什么族侄之类——祝缨无妻无子,这个她是知道的。

    陈放给她介绍了才知道,这是祝缨的学生。林风,叫的是“义父”。项渔,叫的是“大人”。

    等到开宴了,更绝!

    这家里竟是真的没有养一个伎乐,家里没有歌舞伎,也不招女子来陪饮——比陈府还干净。怪不得两家如此投契。

    嫁到陈府之后,施萍才知道,传说中陈府“洁身自好”竟是真的。陈家家教颇严,子弟几乎从不去青楼,家里也没有什么家伎,倒是养了几个乐师。陈萌以身作则,只有一妻一妾。妾还是前两年在外任上,陈夫人觉得精力不济,为陈萌聘的。主要是伺候起居。

    施萍对这样的人家是很满意的。

    陈萌笑道:“对,高兴的!”

    席间,大家说笑,投壶,做游戏。

    陈萌看了眼祝炼,问祝缨:“阿炼这就回京了?放到户部?。”

    祝缨道:“去北地。趁着年轻,做些实务。”

    “你已经把他放出去了,不得拢回来吗?”

    祝缨摇摇头:“还不够。”

    她给祝炼安排的是到北地做县令,之前祝炼是个县丞,现在做县令,升得很快了。正好到郑川手下干活,捆一块儿攒功劳容易些。

    再过个几年,就可以从北地再调往其他的地方了。

    陈萌看了一眼陈放,陈放的职位相对于年龄来说已经算很高了,他也想给儿子弄个外放,再不外放,就得跟郑熹似的了。但是儿子又新婚……

    祝缨笑道:“怎么?心动了?”

    陈萌道:“再不安排,就晚了。”

    祝缨道:“我看你先别急,让小两口再安稳过几天日子,等到春暖花开了,倒是有个地方。”

    陈萌问道:“哪里?”

    “盐州。”祝缨说。

    陈放做事,祝缨是了解的,比较周到,陈峦教了他许多道理,自己又给他带到北地使了两年功夫。皇帝对盐州的事恨得要命,派个别的人去,未必会宽容。但是,对盐州的情况来说,恩威并施才是必要的。

    陈放挺合适的。

    陈放的品级,出去起步是个知府,做盐州别驾也未必不行,大有可为。

    陈萌道:“安全么?”

    祝缨道:“百废待兴的地方,最好办了。我的学生,都给他们派到北地去。苦点累点,但只要肯干,成绩看得见。”

    陈放也跃跃欲试。

    陈萌道:“好,就等盐州大捷。”

    …………

    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不觉得盐州会出大事。

    事实也是如此,这次没出意外。各衙门封印前,捷报传来,小冷将军平了盐州之乱。擒获匪首,斩首百余级,又俘获了二百余人,又有投降者数百人。

    皇帝大喜,一面命赏功,一面把盐州刺史给斥责了一番。接着就是秋后算账。

    以皇帝的意思,叛军就得斩首,匪首夷三族,其他的统统没为奴婢。

    窦朋听着味儿不对,忙说:“杀降不祥!”

    皇帝道:“不降者呢?”

    窦朋道:“各依其罪而定。”

    “这可不是犯案子!”

    施季行一听“案子”就头疼,王氏的案子他可算是“查清”了,事情比江政报的还要令人恶心,根本就压不下去。“如实”报上之后,怎么也得杀俩,再判罚。

    判完了,王大夫还没怎么着,余清泉等人就把他夸了一回,说他“不畏豪强”。

    我用你夸吗?!!!

    施季行将头一缩,死活不肯理会这件事。

    丞相与皇帝争执起来,窦朋坚持不能杀这么多的人,并且建议,除了匪首等几人,其他的,给他们流放“实边”,拖家带口去北地屯田。

    皇帝要求杀一儆百。

    窦朋坚定地说:“杀一儆百,也不用杀这么多人。臣曾任地方,知治理之难,当此之时,官军取胜,地方当地安抚为主。以和为贵。”

    大臣们都不太希望多杀戮,李侍中也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伐太重,有违天和,恐有灾祸。如今年景不佳,还请陛下三思。”

    鲁太常道:“便为惩罚,也当有所区别。”

    穆成周本来是想附和皇帝的,但是太子对他摇了摇头,他又缩了回去。

    祝缨出列说:“如此快速平乱,齐王也能早日还朝。”

    皇帝拗不过,悻悻地道:“但愿他们能体谅你们的一片苦心!”

    所有大臣又拍皇帝的一记马屁:“陛下仁德。”

    皇帝不太开心地宣布散朝。

    盐州刺史被贬,需要一个新刺史,冼敬瞅准了机会,向太子建议,以江政为盐州刺史。他觉得,江政是自己一路人,如果江政再回去当别驾,不免要被刺史掣肘,干不出什么事儿来,因此为江政争取了一个刺史。

    太子也是这么想的。

    陈萌见江政做了盐州刺史,趁着拜年往姚臻家去了一回,为儿子谋了个盐州别驾。姚臻不明白,陈放才从北地回来在清要的职位上干了没多久,怎么又要弄出去?陈萌却说:“趁他还年轻,我还在,出去走走不是坏事。”姚臻向他说明,这不是个好差使,陈萌依旧坚持,姚臻见状便不再劝,同意向皇帝提议把陈放再派出去。

    而赵苏,终于在正月里赶回了京城,陈萌正好安排儿子见赵苏一面,请教一下盐州的情况。江政也是这么想的,他往赵苏家里投了个帖子,门上告诉他,人去了祝府,他便在门上等着。

    即使家里住的是祝缨,也不会让江政在门房等,现在住的是赵苏,祁娘子就更不敢让他在门口等了。请他到了厅上坐着,派了人去祝府看赵苏什么时候回来。

    赵苏正在与祝缨说话:“盐州产盐,灶户最苦,所以打起来也很凶悍。义父提过要让梧州百姓吃得上盐,小妹说起梧州制盐不精,盐州是盐池,方法应该差不多。

    盗匪里也有灶户,盐州也有想离开的灶户,怎么迁徙到梧州,还请义父示下。”

    良民都有户籍的,哪怕是工匠,也是在册的,普通人一般不给随便迁徙。盗匪怎么安排,朝廷那儿盯着呢。

    赵苏自己不太能办得到,祝缨就不同了,全国户籍归她管。“误打误撞”陈放还要去盐州了。

    “我来安排。”祝缨说。

    撕扯

    祝缨与赵苏说了一会儿盐州的事,祁娘子打发的人就来了。

    祝缨笑道:“家里有事就快回去吧,江政才任命盐州就找到你,可见是个有心人,不妨与他聊聊。”

    “是。”

    江政的所做所为赵苏知道,以为江政至少不是个傻子。有脑子的人,就值得结交一下了。

    他很快回到家里,江政的茶水刚续了第二次。

    二人坐下,江政先开口:“因吏部文书下来,不日便要启程,只好冒昧打扰了。”

    赵苏也很客气,夸赞他一心为公,江政则说赵苏一路奔波辛苦。互相吹捧完了,还是江政先点明了来意:“郎中自盐州来,不知盐州目今如何?”

    赵苏道:“正等一个主事人呢。”

    江政又问得更细了一点:“盐州生计怎么样?盗匪横行之后,百姓如何安置?百姓以何为生?当地官员风评如何?我知户部、吏部有档可查,但那些多半是数年前的旧卷。”

    一听这话,赵苏就知道江政是个明白人了。户部、吏部的档当然重要,不过是个概况,真生搬硬套,得掉坑里。

    两人谈兴来了,赵苏也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灶户苦,民户亦苦,兼并颇重。官员么……真个能干,会有民变么?”

    两人说了不少,祁娘子便备了饭食,留江政在家里吃了饭,又聊了一些当地民风、沿途风物才走。

    赵苏见江政也不问齐王,对小冷将军也只是问他的兵马会留多少在盐州之类,愈发高看江政一眼。

    送走江政,赵苏才得与妻儿好好说话,孩子已经记事了,还认得亲爹,父子俩一阵戏闹,祁娘子只磕着瓜子儿在一旁看着。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闹人的时候,饶是赵苏也觉得吃不消,撺掇着儿子去演武场疯跑。祁小娘子忙放下手中的瓜子儿跟了上去,临走前还瞪了赵苏一眼:“有你这么干的么?知道你烦了,干你的事儿去吧,家里来信了,在书房。”

    赵苏抱拳讨饶,看妻儿去玩了,起身回书房。

    过年,梧州照例是要派人来送年礼的,各种人都有,习惯性地凑成一路过来。与礼物一同来的是书信。他的父母都很想念儿孙,一面舍不得老家的家业,一面又有些想到京城探望。一封信里两种想法来回穿插,写了上句又对不上下句。

    赵苏想起家乡,也是怅然。想到自己,又想祝缨,祝缨的情况也与他类似。赵苏犹豫要不要请教一下祝缨是怎么想的。如果京城合适,为什么不把二老接过来呢?

    家书里提及二老,人都还活着,并没有瞒报丧情的原因,那是为了什么?

    赵苏思忖半天,第二天往祝府去,向祝缨讨一个主意。要不要把父母接来,他觉得还是得看“大势”。

    次日,赵苏往祝府去,却得到一个消息——祝缨去骆晟府上了。新年期间,串不完的门儿。骆晟家算是不能不去的,他是祝缨的前上司、太子妃的亲爹、现在的品级还比祝缨高,得去。

    骆晟也算赵苏的前上司,与祝缨不同的是,他现在去骆府,恐怕不一定能进得了门。好在家里已经备了年礼给骆晟送过去了,礼数也算到位,他就不去讨这个嫌了。思忖祝缨在骆府恐怕要吃了饭才能回来,赵苏转去与同乡们玩耍了。

    从梧州来的人,别业来的住祝府里,余下的一部分住在会馆,另一部分就住在了赵苏家里。他们都为他的仕途感到高兴。

    大白天的摆上了酒,赵苏笑道:“亏得是今天,过两天就没有这么闲,不得白日饮酒了。”

    在这个时候是不必说官话的,都说的南方土话,还夹杂着几句奇霞语之类。席间有人问赵苏去盐州的事,很快就提到了祝缨。

    赵苏道:“义父也吃酒去了,公主府的菜肴很好,不必担心吃不好。只可惜义父不喝酒。”

    大家都笑了,说祝缨什么都好,就是不喝大家喝酒,大家也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发酒疯。

    ……——

    他们不知道的是,祝缨现在吃得并不很好。

    新年到处吃年酒,今天轮到去骆晟家。骆晟他爹几年前死了,如今安仁公主寡居,新年除了自己开宴之外也到儿子家中热闹热闹。两座公主府连着,来去也方便。

    祝缨与安仁公主在骆晟家就撞上了,祝缨这个人,见人见鬼都有礼貌,在人家儿子家里,她依旧恭敬地给安仁公主行礼。

    安仁公主却耷拉着着一张脸,明明是过年,她却好像是在过鬼节,弄得祝缨莫名其妙。今天祝缨算是比较重要的客人了,时间也是她与骆晟给约好的。

    祝缨不动声色站直了身体,骆晟匆匆起身,将母亲接到一边:“妙真等您很久了,您快去吧。”

    “连你也嫌弃我了么?”

    骆晟只好陪个笑脸:“今天客人都是朝廷大臣。”

    安仁公主的脸更冷了:“大臣又怎么了?一个一个毫无……”

    骆晟截口道:“您今天是怎么了?大家登门呢?”

    “那还有没来的呢?”

    母子俩说话的时候,早有机灵的仆人跑去告诉了永平公主。永平公主匆匆赶来,笑着扶着安仁公主的胳膊:“都在等您了,您怎么就被他给绊住了呢?”又向祝缨等人点头致意,“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妇道人家,就不打扰你们了,我们去后面玩了。”

    永平公主的小名叫妙真,也确实是个妙人。

    等婆媳俩走后,骆晟又诚恳地向祝缨道歉:“逢从家父过世,家母的脾气就有些收不住。对不住。”

    祝缨道:“都说老小老小,一老一小,脾气上来是一样的,难哄。”

    周围的人都识趣,都陪着笑骆晟也咧咧嘴。

    陪客里有骆氏的族人,也有一些官员,祝缨看了看,内中有不少以前的同僚,去了兵部做郎中的阮丞等都来了,这份宴客的名单骆晟家也是精心准备的。

    大家都是熟人,也都知道安仁公主的脾气,她找祝缨的麻烦,一定不是祝缨哪儿做错了,必是这位殿下又在找茬儿了。

    众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始说其他。

    阮郎中好奇地问:“沈少卿呢?”

    话一出口,祝缨清楚地看到骆晟的脸色变了一下。骆晟勉强道:“他家中有事,对我讲过了。”

    他的声音努力保持平常,祝缨与他相处颇多,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口气中的一丝异样。她对阮郎中道:“过年事多,偶有突发的事情也是寻常。”

    阮郎中没有多想,笑道:“您说的是,前天我要出门,才发现要穿的袍子烫出了两个洞……”

    话题又被岔开,骆晟渐渐地放松下来。男人们凑在一起,除了吹个牛也会说点正事。说完了王氏的案子,阮郎中又说起小冷将军大军凯旋,这回还要有封赏。

    阮郎中是兵部的,消息多一些,有些羡慕地道:“虽苦些,又增二十年富贵。只恨我没有这样的机会。”

    新的典客笑道:“那也要看跟着谁呀,还得是驸马、祝公,追随二位前途远大。”

    众人又是一番马屁,祝缨道:“如今的鸿胪冷大人,小事随意,大事上头清楚。”

    骆晟也说:“不错。”

    众人仍是羡慕小冷将军,由他说到了齐王,有人好奇地说:“齐王还要去西陲,不知何时回还?此番归来,又是一番新气象了。”

    骆晟微笑道:“无论齐王什么时候回来,宫里都把王妃母子照顾得好好的。”

    众人都说齐王颇得圣意。

    骆晟觉得有点没滋没味的。他说这个话,是因为这个事儿是东宫提的建议,说要过年了,齐王还没回来,王妃母子在宫外未免凄楚,不如接到宫里来过年,就搁齐王张婕妤宫里,反正也不是外人。

    皇帝和皇后都夸东宫想得周到,弟弟不在家,还能照顾弟媳侄儿。

    他的心情,没什么人能察觉得到,大家还以为是在关心他、提醒他呢。见骆晟不说话,已有人为老上司着急了,太子是你女婿,齐王得势,不大好吧?

    接着,后面安仁公主、永平公主派人送出了席面来给祝缨,大家就知道,这是安仁公主被劝过来了。她也微笑地接了,道谢。

    宴会就在虚情假意里过了大半天,到红日西坠,宴会才散了。

    骆晟握着祝缨的手,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往外走,旁人有眼色的,都快步离开。

    人走得差不多了,骆晟与祝缨还没走到庭院,骆晟放开了祝缨的手,深深一揖:“对不住,家母遇到些烦心事儿。”

    祝缨还了一礼:“明白的,大过年的,别放在心上,坏了心情。您去陪公主吧,告辞。”

    说罢,举步离开。

    骆晟快走两步跟上,与她往外走,边走边叹气:“她这脾气,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旁的还好,听说了太子给了严宫人家一些田产,她就气上了,向陛下说,请赐些田产养老。”

    这个事情祝缨还真不清楚,问道:“陛下拒绝了?”

    骆晟的步子又慢了下来,道:“倒是没有。”

    祝缨道:“那又为何?”

    骆晟道:“陛下答允下来时我还不知道,前天一同到东宫探望阿姳,她又在东宫说起了,且对太子说了田宅不够。”

    祝缨道:“严宫人又是个什么人?”

    “闻说,陈京兆家娶新妇,太子到场,与沈光华多说了几句,便有好事者疑心,多方打探,得知这严宫人乃是沈夫人的娘家侄女,现在东宫,已然有身……”说到这里,骆晟的声调也降了下来。

    剩下的事儿,祝缨就知道了。她查过沈瑛的,知道他岳父家是什么情况,却是不知道东宫里还有严宫人这一出。估摸着如果这孩子没生下来,连冼敬都未必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生下孩子,又或者勾得太子出错,谁会留意一个宫人呢?

    但是严宫人好像颇得太子之意,孩子没生下来,就给了她娘家一些田产。好事者打听出来之后,竟然不知怎么的传给了安仁公主。安仁公主也奇怪,竟把这当成了一件事儿了。

    祝缨中肯地说:“严家现在确实贫穷,严氏有宠,娘家还这样确实不太好看。”

    骆晟道:“我知道,家母生气的是太子赏严氏田宅,从未对府中有所表示。”

    “每逢年节、生日,都有赏赐。”

    “你说这些,她是不听的,她说,竟未从太子手中接过一捻土。”

    祝缨能理解安仁公主的意思,但这做得也未免不够聪明了。

    她对骆晟道:“陛下有赐,不是更体面吗?”

    “说了,就是不听。”

    那就没办法了,祝缨不想管这些破事。

    她的心中泛起一股厌烦,她只想做事,无论郑党、王党,也都没小家子气到天天听太子的房。她是朝廷大臣,又不是大内总管。

    可宫里这些人,关起门来闹还不算,偏偏要闹得宫外也不得安生。许多大臣就因皇家的这些破烂事儿受牵连,还要费心猜这些人的想法、再给他们支招斗法吗?

    祝缨一时之间有些困惑,竟不知这些天潢贵胄于民何益,更不知道他们高在哪里、贵在何处。

    祝缨道:“动静太大,对太子妃也不好。”

    “是啊。”骆晟说。

    祝缨道:“老人家上了年纪,您可没有啊。”

    说完,拍拍骆晟的肩膀,告辞而出。

    …………

    这饭就吃得让人恼火。

    祝缨转过一个街角,突然勒住了马。胡师姐猝不及防,惊道:“大人?”

    “去陈家。”

    这个事,祝缨不想管,但是又不能完全不理会。恰有一个人最适宜关切此事——陈萌。

    陈家自家正热闹,今年有新妇,陈放马上要离京,为了给二人饯行,家里一直有客人有宴席。

    陈萌跑了出来:“巧了,今天有好大的鲫鱼。”

    祝缨微笑道:“巧了,我也有一个好消息。”

    陈萌走近了,笑问:“什么好消息?”

    “沈夫人娘家侄女就是东宫的严宫人,太子给了严宫人娘家田宅,安仁公主都眼馋呢。”

    消息来得太突然,陈萌捋了一下才想明白:“啥?”

    祝缨点点头:“才从骆家吃完席,安仁公主的脸,让人不敢看。你,留神。”

    陈萌脸绿了。对上安仁公主,倒也不是怕,但是这个老太婆她不讲道理,天上一拳地上一脚的,麻烦!

    他勉强地道:“好,我明白了。”

    祝缨道:“那我就不打搅了,有了。”

    “哎,吃个饭。”

    “刚才气饱了。”祝缨摆摆手。

    一路回府,前脚刚到,后脚永平公主府上的礼物就又送了来。

    苏喆捧着礼单,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祝缨道:“给,你就收下。”

    苏喆见她似有不喜,打发了送礼来的人,凑上前问道:“他们家又有什么事要麻烦您了吗?因为太子妃吗?真是的,那么大个人了,不会自己拿主意吗?什么公主、驸马,我来京城的时候,还以为是多么的聪明高贵,现在一看,他们家都是傻子。”

    巧了,她也是这么想的,祝缨道:“先帝还是聪明的。”

    苏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祝缨弹了弹她的脑门儿:“白眼收起来,晴天呢?”

    “她出门去了。”

    “回来让她到书房来见我。”

    “好嘞!”

    祝缨去了书房,她觉得自己近来有点心浮气躁,这样不好。拿出今年的家书,重新读了起来,以平复心情。

    信中都是关切叮嘱,他们不图谋她什么,只要她平安。

    看着看着,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又在心头浮现。净是些闹心的事儿。最早不过是些要动手的事务,后来添了派系之争,现在连内闱较量都要关心了吗?升官之后,烦心的事反而变多了!

    两种情绪撕扯着,让她略有点烦。

    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不能两全,她该怎么做呢?要怎么选呢?

    祝缨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祝晴天过来敲门。

    祝缨道:“来,有件事要给你。”

    祝晴天道:“是,是打听什么消息,还是散布什么消息?”

    “去打听一下,京兆近来有没有侵夺民田的事。”

    祝晴天没有问缘由,答应一声,又把一张请柬放到了祝缨面前:“这是刚才门上收的帖子,是岳大人家送来的。”

    祝缨打开一看,是岳桓的帖子,邀她明天过府去品茶赏花。祝缨与岳桓有交情,但是过年的年酒已经吃过一次了。

    祝缨看明天自己还有空,便打算赴约。

    次日一早,祝缨身着便服,先去拜见了刘松年。预备稍晚一点再到隔壁岳桓家去,刚好能吃午饭。

    刘松年家正在打包行李,祝缨吃惊地问道:“您这是要干什么?”

    “没看到么?收拾行李准备回乡。正好,不用特意知会你了。”

    刘松年不是京城人氏,二、三十年前游历天下,后来被先帝召回京城一困困了这么多年。走,倒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就这么走了吗?”

    刘松年懒懒地看了祝缨一眼:“怎么还走不得了?”

    祝缨还以为他留在京城是有点怀念王云鹤的呢。

    刘松年冷冷地道:“又不是小儿女,见识少,一件事、一个人就当是整个人生了。”

    祝缨点了点头,道:“路上小心,别往太偏僻的地方跑,年纪也不小了,嘴巴又不饶人。”

    刘松年面无表情地扬起了巴掌,祝缨笑着倒退了出去,去岳桓家吃饭去了。

    站在岳桓家门前,祝缨往拴马石边多看了两眼,那里有一匹颇为神骏的马,乌云踏雪,来的时候还没有。

    门上识得她,笑着迎了进去:“我家官人与杨祭酒已等候多时了。”

    “杨祭酒?”

    “是。”

    祝缨有些诧异,她看不出来自己与这位杨祭酒有什么共通之处。她又不读书进学,而杨祭酒,此前并未听闻。难道是这两天才任命的么?

    上任祭酒是年前告了个病假,但现在年假还没过完,明天才开始应卯,任命是怎么下的?

    带着疑虑,祝缨迈进了岳府。

    岳桓与杨静正在谈笑,看到祝缨来了,岳桓起身道:“来来来!这就是子璋了!”

    杨静站了起来,祝缨也看了过去,一看之下,不由有了同一个念头:怪不得岳桓笑成这样。

    杨静是个美男子,如果为“君子”画张像的话,画出来大概就是他的样子了。煦煦如玉,见之便觉他是个光风霁月之人。

    家里有这么一个人,是值得笑的。

    杨静

    杨静三十来岁的模样,连胡须都是清秀的。

    很好看。

    岳桓请祝缨,找这么个陪客,是显得出对祝缨的重视的。只可惜祝缨打小就一肚子鬼主意,与这二人一打照面就觉得他们有什么事。

    当下,她不动声色地与杨静见礼,口称“祭酒”,祭酒是个什么身份她懂,杨静是个什么人,她就真不知道了。于是维持着一贯的礼貌。

    岳桓没有预料到祝缨会不知道杨静,他还很热情地说:“本该早些为你们引见的,只恨假太少!捱到今日,未免仓促。”

    祝缨笑道:“您这样讲就不够潇洒了。”

    岳桓道:“潇洒是神仙的事儿,三郎莫怪便好,请。”

    岳桓的酒席是经过精心准备的,没给祝缨上酒,这引得杨静稍稍好奇地看了祝缨一眼。

    岳桓却乐呵呵的,给二人再仔细地介绍一回。两人叙了齿,祝缨才发现杨静比自己还大上两岁。祝缨大大方方地称其为:“杨兄。”

    岳桓比杨静年纪还要大一点,有点以前辈自居的意思,对杨静道:“你先前都在著书讲学,对京城不甚熟悉,既到京城,第一个要识得的就是三郎啦!”

    祝缨谦虚了一下,也算弄明白杨静的来历了。难怪之前自己不知道,人家跟自己就没有什么交集,她是混官场的,人家是研习学问的。祝缨认得的做学问的人,也就是一个王云鹤人,再加一个朱家村学堂的老学究。

    然后就没了。

    连刘松年,与她也没探讨过什么“学问”“诗词”。

    岳桓又对祝缨说:“祭酒还兼着为东宫讲经,如今东宫,啧!不说了,吃酒。”

    祝缨咂摸着这个味儿,准备抽空再细问岳桓一些事,眼下也跟着应酬。岳桓是国子监的前辈,既与杨静相识,自有他来指点正事。祝缨只关心一下杨静住在哪里、是否方便,以及为梧州的学子说两句好话:“是梧州的底子差,不是他们的资质差。”

    杨静微笑了一下,道:“我在书院便听闻祝公上表,以地域配额收录学生,心中很是钦佩。偏远之乡也当沐王化,种种前因,又使边陲子弟不得进学,这是错的。”

    祝缨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近来我也没做什么,好些事都没功夫去做。”

    杨静却是很欣赏祝缨做事,道:“您在哪里都有建树,令人叹服。”

    祝缨举起袖子挡了一下脸,道:“夸得我太过啦。”

    杨静没有这样比较夸张的表现,依旧口气正常地说:“都是实情。”

    岳桓道:“你们两个别再这里客气啦,来。”示意一起动筷子。

    祝缨心里转了八百个圈儿,实在是找不到与杨静相关的话题了,只得硬着头皮指了指刘府的方向,示意岳桓。

    岳桓道:“他是昨天到了,昨晚就拜见过叔父了。”

    “那……你也去了?见着了府里的样子?”

    岳桓点了点头,不再笑了,低声道:“要是性子急,明天就得走,等也不会多等三两天的。请你来,也是为了商议这件事,竟是劝不动了么?”

    祝缨道:“名利场是他的牢笼。知己不在,何必久留?”

    岳桓叹息一声。

    祝缨道:“我询问他什么时候动身,他也不说,您有什么消息,好歹告诉我声。我好再来见他一面。”

    “等上本了,你必须会知道的,再来送别也不迟。”

    做过丞相的人,离京之前一般会知会皇帝和朝廷一声。

    有了刘松年,话题就打开了一些,祝缨努力听岳桓与杨静回忆往昔,原来,这个杨静是刘松年另一位同学的学生,娶的老师的女儿。老婆样样都好,就是水土不服,在家乡活蹦乱跳,离了家乡就生病,杨静竟在家里开课授徒,陪着老婆过了二十多年。

    祝缨问道:“夫人如今?”

    杨静道:“孩子长大了,可以侍奉母亲了。朝廷纷乱,我辈自当澄清天下,不可再任、率性避世了。”

    岳桓道:“瞧你,国子监,能澄清什么?用心教学生,让学生去澄清吧。”

    这也是他的经验,把学生教好了,国子监的学生做官的概率是极高的,到那时,开枝散叶。

    杨静没反驳他,给他留了一丝面子。

    祝缨直觉得杨静也算是个靠谱的人,但是具体怎么样,还得看他干了什么。譬如冼敬,以前干得也不错,现在却是泥足深陷。

    她对杨静一举杯。

    岳桓今天看来就为了给两人牵个线了,祝缨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位师弟给托付给郑熹,不过看样子是没有的,因为岳桓压根没有提妹夫。

    祝缨留意,临别前向杨静讨要了文集书稿。杨静也痛快:“现在没带,明天我派人送到府上,还请斧正。”

    “我没读过多少书,就爱看些个,别嫌弃才好。”

    杨静道:“有志向学,怎么会讨嫌?不肯进学的、以为做了官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不再学习的人才可厌呢。”

    祝缨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好。”杨静说。

    ……——

    祝缨完全不知道杨静是个什么人,出了岳府,有心去刘府询问,在两府之间的窄巷站了片刻,却又扭头回了家。回家之后,也没有让人去查杨静,她家里的这些人,跟杨静是不沾边儿的。

    回家之后,她又去看了库房,这所府邸是皇帝新赐,库房也比以前更大,里面的东西也更多、更名贵。祝缨仔细挑选了一些东西,除了药材、衣料之外,又将珍藏的一些文具挑出来。

    刘松年手上的文具当然都是极好的,皇帝好个风雅,可惜当年刘松年不爱搭理人,如今是可了劲儿给了刘松年不少好东西。不过,祝缨手里也有几样不错的。皇帝给的,以名贵为主,祝缨手里这些是以“便捷”为要。

    刘松年要启程了,或许还有一颗游历的心,旅途上需要的是一些便携的东西。

    祝缨挑拣的就是这样的,文具都比在宽敞书房里使的略显纤细些,也方便收纳。

    都打包好了,只等刘松年离开。

    次日早朝,果然有诏,以杨静为祭酒,这一天他还不是去国子监,而先给太子讲个课。太子还年轻呢,得上课。

    朝上没有听到刘松年的消息,祝缨溜达回了户部。

    今天的晨会,户部的人到得很齐。

    祝缨一看,一个个精神饱满,这个新年都过得不错。叶登、李援二人明显胖了一圈,都笑吟吟的。

    祝缨道:“从今天起,只要没有大事,咱们都先缓缓。”

    “咦?”叶登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祝缨笑道:“还没忙够吗?该歇的时候就得歇着,现在不是最忙的时候,纵有事,也轮流着干。”

    底下都笑着说好。

    这就是懂事的上司了,有事儿的时候给安排好了,还给发钱,没有公务的时候就让大家歇着,不用折磨人来显得他有权力。

    祝缨对户部的人也有些认知,几个月了,哪些是与她一说话就想往后缩的,比如那个赵郎中,那有事就不必让他上。哪些是一门心思想表现的,比如员外郎郭振声,那有事儿就让他上,干得好了再多派点儿活,有机会晋升了就推一把。

    哪些是不干活还坏事儿的……呃,这个已经没有了,已经被祝缨给踢走了。

    她与姚臻关系越处越近,互相帮个忙,不用下帖子,几句话的事儿。她从来不忘姚臻的请托,姚臻办她的事也上心。

    都安排完,祝缨又了赵苏、项乐去说话,别人也都笑吟吟的,嫉妒之心也轻了一些。

    到得祝缨面前,项乐微有拘谨,祝缨道:“有话就说。”项乐在她身边多少年了,虽然一向可靠,但有没有心事,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项乐鼓起勇气,轻声道:“大人,仓里的些毛病。”

    “哦?”

    项乐道:“下官,一面接收各地缴上来的谷子,一面又查了旧年的陈谷,发现少了不少。”

    赵苏道:“我记得几年前,也是因为北地的事,清查过一次呀。从那之后,没有补上?且这次北地用兵,正是平账的好时候,他们没平?”

    项乐笑道:“大郎果然是个用心干正事的人,哪知道这账面和仓库里的事儿,只有一直漏窟窿的,没有放着就慢慢平了的。我就不一样了,我家里从来都是看重盘货的。”

    笑完了,他对祝缨道:“每年都有新花样,今年吃了饭,明天也不能不吃。让人看仓库,就是让人看米缸。大人们日理万机,不能挨个仓都看一遍,他们能干的可就太多了。”

    “悄悄的查。”祝缨说,她没有生气,这是很常见的。她抄家的时候还得昧下东西来呢。

    项乐道:“是。”

    赵苏问道:“那……各地方上的底,还摸不摸了?”

    祝缨点头:“当然要做,不要惊动太多人。一地一地地查,先不要动作。先派人去西陲、盐州周边,就说为防不测,要有所准备,到时候好转运调拨。人你去挑,要肯下去、能认真做事的。部里人手不够,就从知根知底的人里调。”

    “是,”赵苏说,“若是南方的士人不够,您府里的祝文他们,能用一下么?他们比此间一些年轻吏目还能干些。心地亦好,没那么油滑,不抬举一下可惜了。”

    “可以。”祝缨说。

    赵苏笑道:“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此事急不得,祝缨耐下性子,安坐看书——郑奕又来了。

    ……——

    他到户部之后,礼数倒也周全,先给祝缨叉手一礼,祝缨很快还了一礼,请他坐下:“稀客。”

    “是够稀罕的!”郑奕不见外地说,“过年的时候,我怕扫兴没提,这年过完了,咱们是不是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诶?”

    郑奕提醒道:“那边的!不能七郎一休息,咱们也休息了,由着他们打上门呀。”

    “他们干什么了?”

    郑奕道:“王大夫老脸可挂不住了啊。”

    “大理寺真没深究他,江政也不是针对他。”

    郑奕道:“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是不是针对我不知道,我看不透人心,可事情摆在明面儿上,实打实的丢了脸。”

    “你想怎么样?盐州可才平定下来,正等着人去安抚呢。收拾不好,今年赋税怎么办?江政你不能动。”

    “没说他,换个人。你之前在北地、在大理寺,不也办过一些伪君子么?抑兼并,自己兼并,嘿!那几个案子办得可解气了,你没瞧见他们那会儿的脸色!”

    祝缨问道:“安静几天吧。王家的案子才断下来没多久,你这儿反手一巴掌,生怕别人看不明白?”

    “反正,不能叫人小瞧了。那个余清泉……”

    祝缨道:“余清泉是钟家的女婿。”

    “都打到门上来了,我管他是谁的女婿!”

    祝缨却是不想的,她也讨厌伪君子,但是:“郑相公在家,咱们只要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就好。且陛下、东宫,你还看不透么?跳得太狠了,他们会厌烦的。”

    就数她能耐了是吧?郑熹一丁忧她就能带着这群虾兵蟹将去横扫天下了是吧?郑熹明年就回来了!她这是要趁机夺郑熹的权,给这些纨绔当保姆吗?

    还是算了吧!

    郑奕还是嘀嘀咕咕:“你一软弱,他们会得寸进尺的。”

    祝缨道:“那不能让他们这么干。”

    “真的?”

    “我什么时候服过软?”

    郑奕想反驳,忽然发现祝缨确实没有退让的时候。平时对自己人太礼貌,让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很容易忘记她的脾气。

    他起身,拍拍屁股:“成,我信你!那我走了。”

    “慢走。”

    祝缨突然觉得,郑熹带着这些人,也是有些不容易的。但郑奕提到的事,她也不打算干。她一个户部尚书,能干什么?且以郑奕等人的脾气,肯定是忍不了太久的,跟她说一声算是眼里有她,他们想动手的时候,也是不会听她的劝的。

    …………

    祝缨猜得没有错。

    次日,刘松年辞出京,皇帝再三挽留,刘松年坚决要走。皇帝赏赐无数,亲自到了刘松年的府上。刘松年走后,他还少吃了一顿饭。

    刘松年真真是长在他心上的一个人,文采斐然,忠诚可靠,敢于担当,最最重要的是,急流勇退。

    人一走,皇帝就惆怅了。

    好在还有一个杨静填补了这个空缺,杨静仪容秀美,学问亦好,学问之外,他也颇擅文章。杨静这个祭酒,还是刘松年过年的时候见到皇帝时荐的。

    刘松年很少推荐人,不,几乎没有,皇帝颇为重视。

    杨静给人的感觉很柔和,皇帝深为满意。待到杨静请求整顿国子监的时候,皇帝不假思索地说:“不错!这些小子不务正业,越来越过份了,是该整顿一番!”

    杨静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没听全,又补充道:“臣想,将考核惩奖之法再明确一下。又有校舍要翻新,奖励也要钱帛,还须户部拨款。”

    “这是应当的!”

    只因皇帝这一句话,杨静就提着他的方案亲自找到了祝缨来要钱了。

    祝缨怀疑,杨静肯到岳桓家见她这个文盲,是为了这个钱!

    杨静端坐在户部正堂,含笑将一张要批复数目的公文递到了祝缨面前。祝缨低头看着上面的数目,咦?居然挺靠谱?

    凡要钱的,必得是多要的,但是杨静这回要钱的名目清晰。修房子要多少钱、奖励若干等要多少钱、整修书籍要多少钱……

    杨静还要申请多加一些吏目,吏目的薪俸自然也要算上的。

    都理得井井有条。

    不是说之前没条理,岳桓在的时候也算有规矩,但杨静像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把学生的底也给摸完了,把老师也给摸了一回底。先考老师,不合格的老师也斥退,另择合格的。

    在哪里就做哪里的事,只有不会做事的人,没有无关紧要的事。

    杨静道:“能尽力压抑、不使党争坏了朝纲伤了国家,就是大功德了。”

    祝缨道:“只怕压不住的。”

    杨静道:“那也要尽力的。”

    祝缨笑笑。

    很快,预言成真了。

    ……

    先是,祝缨一心扑在户部上,有人坐不住了。

    首先发难的不是郑奕,而是故去的阮大将军的孙子阮秀。

    阮秀也是个纨绔,托阮大将军宫变时站在皇帝这边的福,也荫了个官,但不高。因为他前面有爹、有叔叔、有哥哥,轮到他的时候只有个八品官了。

    八品也没能拦住他兴风作浪,这时节讲究个聚族而居,他家还没分家,他就住府里。进出还是公府的公子,傲气一直在身上。

    为了买一个婢女,他与余清泉杠上了。他家势力大,但他只有八品,还不是长房长孙,说话不顶事。余清泉是钟家女婿,背后有人。余清泉长得还比他周正,瞧婢女的神色,不是很喜欢阮秀,眼睛却往余清泉身上看。

    这是不能忍的!

    余清泉也兼并,也收礼,阮秀便派家丁去找到苦主,给了苦主一笔钱,教唆他们到京兆府,告余清泉侵夺民田。

    状纸摆到了陈萌的案头。

    陈萌

    走马上任之后,陈萌就命人张贴告示鼓励百姓告状,就盼着有人来告状,好显出他陈京兆的风范来。

    现在好了,案子又来了,陈京兆的脸也绿了。

    被告余清泉,也算是小有名气,告的是侵夺民田,这件事与余清泉一党之“抑兼并”的口号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嘲讽。

    京兆府衙内外围了好些看热闹的闲人。陈萌将状纸收下,先问苦主情由。

    苦主见陈萌收了状纸,连连磕头,口称“青天”。接着,他便说了自己的经历:“小人祖上留下些许薄田,也算是祖产,一直用心经营,不敢懈怠。哪知祸从天降,那位余大官人看上了小人的这点产业,派人到小人家里说要买。小人哪里肯?大人明鉴,自从小人的田被公主府占了去,小人一家十二口就只剩这四十亩薄田度日了,一家衣食……”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怎么又有公主的事儿?”

    陈萌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公主?”

    苦主只好又从头说:“小人家里人丁繁衍,祖传的四十亩田不够,小人夫妻二人带着四个儿子另辟了一处荒地。地没开熟,还没来得及上税,先被鲁王占了去,后因鲁王坏事,先前大理寺的祝大人又将田发还给了小人。才拿到手没焐热,又被安仁公主家占了。”

    陈萌眼皮一跳,垂眼看向这个倒霉蛋,拢共两块地,一块被安仁公主抢了,另一块被余清泉给低价强买了。全家老小十几口要吃饭,也难怪他会告状了。

    陈萌觉得自己也很倒霉,余清泉之外,又扯进来了一个安仁公主!还被围观听断案的百姓给听着了。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青天,果然不好当!

    堂下苦主还仰着头满眼期待,堂上陈萌已经沉默了。两人对视良久,苦主眼中希冀的光渐渐黯淡。

    陈萌深吸一口气,下令派人去余清泉家拘人,苦主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陈萌却说:“退堂,待人犯到案后再审。”命人记下了苦主家的地址。

    苦主一家走后,陈萌又唤来了捕快,命他们悄悄跟着苦主,看看苦主是否有什么隐情。他总觉得这个苦主有点不对劲,告余清泉就告余清泉,为什么又扯上安仁公主?这是有什么阴谋么?

    他自己则去处理其他的事务,不多时,余家的管家来了。见了陈萌,余家管家也不敢摆架子,跪下来陈述,说是签了契的买卖。陈萌命将苦主带上来对质。

    堂上,苦主哭天抢地:“谁肯将祖产轻易卖与人?公主夺了我那一处田之后,这一处就是我的命,怎么会想卖呢?是他们逼的,说,不卖就要拿我们见官!”

    虽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就要见官,但是无缘无故被投进大牢的事儿也不少。进了大牢之后会怎么样,就看各人的命了。这么一想,他们就把田给卖了。

    讨饭也比丢命强不是?

    余府管家也不甘示弱:“大人,此贼必是受人指使,要诬陷我家大人!”

    侵夺民田的事是常有的,陈萌没有全信余府的话,但是,这苦主明着告余清泉,供词又扯上安仁公主就有点可疑,陈萌下令将双方收监,再派人去走访。

    走访需要时间,今天是没结果了,天黑了,陈萌回到家中。

    陈放夫妇已经赴任,家里中只有夫妇二人与其他几个子女。陈萌说了次子陈枚两句:“跳脱滑稽,成何体统?”

    陈枚也不怵他,笑道:“阿爹,儿已经很好啦,要是阮家……”

    “阮家怎么了?”

    陈枚是丞相之孙、京兆之子,平素相交的也都是身份相仿之人,笑嘻嘻地告诉了陈萌一个“内幕”:“阮秀,同余清泉争一个婢子呢!没争过,恼着了,又花钱教唆人告余清泉呢!”

    陈萌顿时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的?”

    “他喝醉了说的。”

    “说仔细些。”

    在此之前,余清泉才与阮秀发生过一次冲突。阮秀想买一个美婢,但因自己在家里不做主,手头有些紧,没有当时决定。牙人又不能只等他一人耽误了买卖,于是又向别人推销。巧了,余清泉看上了。

    余清泉可不是阮秀这等做不了主的纨绔,他觉得合适当时就定了。阮秀犹犹豫豫的想再要买的时候,被告知余清泉已经把人买走了。本来还两可之间的阮秀顿时来了精神!

    两家相争,阮秀败下阵来,将这笔账记到了余清泉的头上。余清泉也不怕他,压根就不理会他。

    阮秀咽不下这口气,拿了些钱出来,找到了苦主去告余清泉。

    陈萌问儿子:“那安仁公主呢?”

    “这与安仁公主有什么关系?”陈枚也是一怔,“我再去打听打听?”

    “去吧,打听得仔细些,莫要被人察觉。”

    陈枚笑道:“不会的,阮秀酒一多了就开始故作神秘,装不两下,你不理他,他就全说了。”

    陈萌严肃地说:“越是这样,越说出来的话你越信是不是?一旦故意撒谎,你信了,岂不是要误事?”

    陈枚缩了缩脖子,老实答应了。

    虽派了儿子当坐探,陈萌也没闲着,仍是派了衙役接着打探消息。

    两天后,双方都有了反馈,陈枚回来说,阮秀不知道安仁公主的事,只是针对余清泉。衙役走访得知,确实是有人给了苦主钱,而苦主家确实有两块地,本来勉强够得上小康,结果鲁王来一刀、安仁公主来一刀,最后余清泉来一刀,苦主家彻底撑不住了。阮秀与余清泉的冲突也是事实,且有证人。

    陈萌于是再审苦主,苦主道:“是有个好心人见小人一家老小衣食无靠,赏了几串钱。小人既缓过一口气来,自然要夺回祖产!小人家产被夺是实。”

    “教唆你告余清泉?可教唆你告公主?”陈萌认真地问。

    苦主脸上茫然了一下,道:“告的只是他,公主占了我的地,也是实。大人问案,小人从头讲起,鲁王、公主都占过我的地啊!”

    陈萌又查了苦主与余清泉之间的交易,苦主无病无灾、有家小要养,就突然把赖以生存的田地给卖了,还不是卖给自己的同族。完全不合常理。再说价格,也比市价要低不少,苦主还说:“并没有给我们那么多钱。”顺便告发了余家还有隐田的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萌深感自己运气之差,只得再派人去查。

    其实不用查,他心里早有了猜测,苦主所告有八分是真。

    堂外旁听的百姓议论纷纷,堂上的官吏却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上司这回是遇上事儿了。在京兆府混的,没几个缺心眼儿的,一眼就看出来这情况有些不妙。

    几个精明吏目脑子转的飞快。

    案子怎么断是很简单的,只要还有点良心,结果是一目了然的。难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侵夺土地的案子,是案子背后又扯出案中案来。抢婢女的事可以不管,安仁公主呢?

    这个时候,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办了某一派中的某一人,都要被怀疑是与这一派作对。仅仅这样还罢了,审案过程中又多了一个安仁公主,她孙女儿是太子妃,就怕是针对太子有什么阴谋。

    初审的时候为了立威立信,让百姓旁听了,余清泉与安仁公主都涉案,到时候只判一个余清泉,账面上能平。不判安仁公主,陈萌威信扫地。在京兆这片地面上,名声就不要再想了。

    对付一个安仁公主,陈京兆占理的时候硬杠一下没问题,但是投鼠忌器。

    所有人都等着陈萌给个结论。

    陈萌已非当年的吴下阿蒙,他镇定地下令,命衙役接着查访,然后宣布退堂,且把苦主一家安置在府衙附近。

    他在等,等着余清泉的反应。陈萌的心里,对王云鹤要比对郑熹尊敬得多,他愿意给余清泉一个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给余清泉、冼敬没脸。

    郑熹已经做出样子来了,学,总会吧?郑熹可是带着郑衍到京兆府来把事情给了结的。那件事,郑熹做得实在漂亮。

    陈萌心中一叹:父辈都盼能生一个像郑熹这样的儿子。

    退了堂,他又命人送了一张帖子去给骆晟,委婉地让骆晟劝告安仁公主:快些把事给平了,把地给退了。您也不缺那几十亩地,还回去,我给结案。我也不图个刚正不阿的名声了,你们也别拖累太子、太子妃。

    陈萌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

    万没想到,第二天早朝都过了,他故意慢慢地往外走,两个人都没有动作。

    他却不知道,余清泉那里派了个管事应付此事便以为万事大吉了。富贵人家都这么干的,且他有买田的契纸,又不是强抢。

    骆晟那里就更难了,昨天他收到帖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连夜劝母亲。

    岂料安仁公主回了他一句:“什么?还?”她被气笑了,“事情因何而起?不是那个什么什么谁,发了疯到外面说疯话吗?让他闭嘴不就行了?!!!陈萌是怎么当京兆的?这都不会?还巴巴给你递个帖子!讹我吗?”

    骆晟被母亲给骂懵了,道:“现在不宜生事。且陛下赏赐的田庄已经很多了。”

    “那是陛下赏的,与这个是一回事吗?难道陛下赐给你一样东西,你原有的就要送出去?你是怎么想的?阿姳还没长大,东宫孩子已经有了几个了,东宫多内宠,你这脾气,以后我死了,阿姳能指望你吗?”

    骆晟道:“噤声!怎么能说东宫多内宠?这话有伤太子德行。”

    太子的妾并不多,他也没有自己主动去采选,帝后给儿子配的伺候的人,名份都还没给。安仁公主这话,骆晟觉得是不对的。

    母子俩越说越歪,倒把正事给歪没了。

    陈萌回到京城府,衙役们才出去打探消息没回来,他又耐着性子一面处置一些公务,一面等消息。等了一天,俩没一个过来的。

    陈萌的火气也上来了。

    回到家里,陈枚又带来了打探的消息:“阿爹,那案子的苦主是个倒霉鬼,阮秀给他钱让他告余清泉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另一半儿家产被安仁公主给抢了的,是凑巧选了他了,看中的是他家里人口多。”

    陈萌道:“知道了,那就是公主自作孽了。”

    “阿爹?”看陈萌板起了脸,陈枚也收起了感慨的表情。

    陈萌道:“王相公难做啊!一件事不畏强权、不循私情容易,一辈子这么做难啊!只做一件,其余循私,就落入下乘了,人的精气神儿就全没了!”

    陈萌深恨这两个人把自己逼到了一个不得不选择的境地。

    你们行!帖子都送上了,还当耳旁风是吧?!还有余清泉,自己干了什么事没点儿数啊?怎么有脸在朝上批判别人的?我看你就是个蠹虫!

    陈萌道:“备马。”

    “您要去哪儿啊?”

    “你叔父家。”

    陈萌一口气跑到祝缨家里,祝缨家才吃过晚饭、送走客人,今天祝家也有访客,来的是杨静。

    这位老兄只带了几个仆人进京,老婆孩子都在家里,他也不担心,大点儿的已经长大了,小点儿的放家里老婆也能教。

    他正在为国子监的事儿来找祝缨,他的计划,在国子监把学生分成两类,一类是荫进来的,一类是考进来的,区别对待。荫进来的当然也可以考,成绩好了,也一样对待。成绩不好,因为身份关系,也不逐出去,但是严格管理,到了年龄赶回家去。

    考进来的他打算多花心血,希望对这些学生更好一些,给提供好一点的条件,衣食住行都优待一下。以后选官的时候,国子监优先推荐这些好学生。

    提高待遇是要花钱的,尤其是他还想为其中一部分家里真穷而不是“寒士”的人多提供一些文具书籍。

    祝缨是管钱的。

    皇帝虽然发话了,事是户部在干。经手人一旦想为难你,花样百出绝不是形容词,而是写实,他们能找出八百种理由,证明克扣你是正当的。

    杨静不傻,这就到了祝府来坐着了,带了小礼物,言辞恳切。祝缨这会儿已经打听出来他的来历,也就是她这样的不知道,杨静在仕林其颇有名声。刘松年跑得太快,竟没给她说明一下。

    这确实冤枉了刘松年,刘松年也没想到祝缨竟会不了解杨静。

    杨静登门,祝缨就要就他吃饭。

    杨静从容道:“那就叨扰了。”

    饭倒是吃得不错,祝缨和苏喆捧着饭,看着杨静的脸都能多扒两碗。杨静吃完了,还称赞:“滋味鲜美。”

    “害!只要是新鲜的东西,怎么做都好吃。”

    杨静的脸抖了一下,道:“也、也不一定的。府上的饭食是很好的。”

    接着就又说起国子监了,祝缨对这个倒是乐见其成,道:“可以。您再拿个数来。”

    杨静道:“说不得,以后还要叨扰的。”

    祝缨道:“要不您给我一个总数,一回一回的,忒麻烦。”

    杨静道:“事情要一样一样的办,我亦不知需要多少。这两年将事定下,核准每月、每年的花费,以为定例,到时候就不会再麻烦您啦。我知近来水旱繁仍、户部繁忙,还请暂忍我些时日。”

    祝缨道:“您这是什么话?户部是做正事的,您的事是正事。”

    杨静一拱手,礼貌地告辞了。

    他才走,陈萌又来了。

    祝缨道:“哎哟,吃了吗?”

    “气饱了。”陈萌说。

    随从们将残肴撤去,给陈萌上了茶果,祝缨与他对坐,问道:“怎么了?”

    陈萌认真地看向祝缨,道:“我现在与你说正事,朝上两党相争,你是怎么想的?我是不想理会他们。”

    祝缨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陈萌深吸一口气,把这几天的事情统统说了出来。

    祝缨道:“我听说了一点儿,安仁那事,是真的,正想着如何告诉你呢。这事确实为难。我得庆幸,现在我已经不在大理寺了,否则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也是两难的。怕倒是不怕,是有些难。你与我不同,你又不欠他们的。”

    “你也不欠他们的!郑熹也没为你做多少事!这些年你还他的也足够了。王相公关爱过你,那是王相公的恩情,你也还了,再过意不去,就关照他的子孙。与旁人也没有干系。”陈萌认真地说。

    祝缨道:“你是想?”

    “老子行得端坐得正,咱们是朝廷大臣,竟然要给别人做打手了吗?你与郑七难决绝,不过他那个人识趣,比余清泉强百倍。你也不须负他!

    至于其他,何必沾染?以你我今日之势,自保是绰绰有余的。

    你唯一的短处是出身,那个事儿,他郑七难道没责任?你若是大理寺评事,出身够把你打回原形。你已是户部尚书,陛下第一个不会放你走!”

    祝缨道:“你我?”

    陈萌昂然道:“你我还怕他们不成?别把我逼急了!”

    祝缨道:“好!”

    “哼!以你的出身,做到尚书可是凭功劳、凭本事比他们强得来的,我是丞相子……哎?你答应了?”

    祝缨道:“我说,好。”

    陈萌呆呆地看了她一阵,忽然道:“好!咱们去找施相公。”

    祝缨道:“我去不合适。我与郑相公的渊源,不适合去游说别人。你只管去,我的心意是不变的。”

    陈萌道:“是我疏忽了,我去就好。”

    他连夜去拜见了施鲲,施鲲正准备睡下,施季行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先出来见他,询问什么事。

    陈萌笑道:“突然想老世叔了。”

    施鲲披着衣服,被长子扶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么?”他心里已经将所有大事都转了一遍,最大的事,难道是皇帝暴毙?他有点紧张。

    陈萌道:“是有一桩案子。”

    他将与祝缨说的话又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说:“您看呢?”

    施鲲道:“党争不是好事,但你们想袖手旁观恐怕不可能,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施季行小声道:“便是不能共处?”

    “那更糟!”施鲲严肃地说,“不怕有不同,就怕势均力敌争斗不休,菁才耗尽!王公的想法是为天下,但是做事的人不行,必是会败的。他尽力了,学生、学生的学生,他栽培新秀,是那些人辜负了他,想要天下都是像他那样的人,能干,又不辜负他,是不可能的。郑七么……国事至此,还想如旧也是不可能的,他那里,能成事的更少!做坏事的倒是一堆。”

    陈萌惊呆了:“难道要帮哪一个?”难道我做错了?我错了,三郎也能跟着错?不应该啊!陈萌的心思飞转。

    施鲲道:“帮什么?”

    “诶?”

    施鲲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显出一个做了二十年宰相的模样来:“要稳住!现在下场,是去厮杀,做什么马前卒?站稳了,到了合适的时候,出手、压制一方,再自己去做点于国有益的事。”

    “合适的时候?”

    施鲲道:“你们问我吗?我还没看到呢。你们呀!沉住气!”

    陈萌心道,这比我爹说得可含糊多了!

    不过有施鲲这一个态度,陈萌也就放心了。出了施家又去了祝家,将事一说:“什么是合适的时候?”

    祝缨道:“国家危亡,又或者两败俱伤,再或者,已杀红了眼、不讲礼义了。”

    陈萌道:“但愿不要到那种时候。”

    “那就是相持不下。”

    “这个可以。哎哟,我得回去了,今天可够累的!”

    ……——

    次日一早,陈萌还是没等到双方来找他,陈萌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余清泉的案子给判了。

    他先把余清泉有隐田的事情给揭出来,勒令他要么归还土地给隐户,要么就登记,超出免税额的部分,纳税补税。

    在此基础上,再断他侵占土地的案子。强买土地的证据稍有牵强,但陈萌以逻辑推理,一个有隐田的人,还想说买地公平买卖?一个只有糊口土地的人,没遇到大灾就出售祖产?哄谁呢?

    陈萌认为余清泉确实有错,勒令归还田地,另赔一季收成。

    接着,陈萌把安仁公主给参了!参她贪得无厌,皇帝赏赐无数人,她还要剥夺小民生计!真是愧对先帝和列祖列宗!

    嗡!朝上炸开了。

    陈萌感受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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