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战

    陈萌站在那里,心中有一股久违的畅快。

    君臣都看向他,从他梗着脖子的站姿中恍惚地看出一点“凛然”的味道来。

    骆晟有点慌,忙出来请罪。他有点惭愧也有点委屈,带着一点颤音,哽咽道:“是臣之过,未能及时劝阻。”

    陈萌仍然定定地站着,他有点烦这个驸马,现在长嘴了?知道要劝阻了?早干什么去了?这不挺明白的么?

    他冷冷地斜了这位驸马一眼。

    安仁公主再有本领,她也没能上朝,还得是骆晟当朝免冠,代替母亲向皇帝请罪。这是个老实人,竟没有辩解。

    骆晟是太子的岳父,动太子妃就是剑指太子,皇帝还没想换太子。皇帝轻咳一声,道:“我知你素来温顺柔和,做不了这样的事情。你且起来。”

    兼并不是大罪,安仁公主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这眼前,还真不算大事。

    皇帝先表扬了陈萌“秉公持法”,然后又温言说:“卿依法而断便是。不过安仁公主是我的长辈,又上了年纪了,不要惊吓到她。那些地嘛,原来鲁逆的?”

    陈萌生硬地顶了一句:“那是百姓的!”

    皇帝做了一个向压的手势:“你且冷静。”

    早年,陈萌与还是赵王的皇帝也是有一些交情的,不那么深刻,但是有。两人年岁相差不大,陈萌回京后已是青年,正是四处结交朋友的时候,彼时赵王头上一个稳稳的太子哥哥,也是个富贵闲王。一个皇帝的儿子、一个丞相的儿子,不凑一局简直对不起他们的爹。

    陈峦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父子两代都与这位赵王有点交情,所以陈萌这个官升得非常顺利。他也敢跟皇帝辩驳几句。

    皇帝想说:你本来脾气不挺好的吗?

    碍于场面,这话不方便现在讲。只好让陈萌冷静。

    陈萌正气凛然地说:“鲁逆倒行逆施,侵夺百姓产业,已然伏诛!蒙陛下恩德,发还其业。那些田产,原本是给国家完粮纳税的!如今非止侵害小民,也是祸害朝廷!”

    接着,陈萌带着悲愤,似乎是对皇帝,又好像是对骆晟说:“陛下累年赏赐给公主的还不够多吗?”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对皇帝说:“纵使依法,臣也办不了公主。既然陛下说依法,还请陛下决断。”

    他是京兆尹,对权贵的家仆可以抓、可以判,公主,他还真不能随便动,所以要参。

    皇帝此时已经换了一种想法,虽然富有天下,比起天下,安仁公主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人虽然不讨喜,给也就给了。但是陈萌说得对,自己给安仁公主的已经够多了。公主还这个样子,是有些不合适的。

    皇帝道:“着公主退还所侵田产。公主府的家令、长史呢?怎么不会做事的?都黜了!还有……”

    这是应有之意,公主犯了错,怎么能动她呢?挨打的都是下面的人,最倒霉的是公主府的宦官,被皇帝下令打了四十杖,然后撵出府去。

    杜世恩心里盘算着,这一个人算是废了,得给公主府再派个人去。

    姚臻也在琢磨,公主府少了人,得再挑俩倒霉鬼填这个坑。

    安仁公主的事儿就算当场揭过了。

    当即又有人出列,祝缨转头一看,好么,柴令远。

    柴令远道:“公主犯法,尚且要贬黜家令、长史,余清泉自己也强抢民产,还天天在朝上狂吠要‘抑兼并’!贼喊捉贼!这是在戏弄陛下啊!”

    陈萌瞥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思,没搭理他,余清泉不归京兆府管。甚至在心里觉得柴令远水平不够,你好歹加上一句“品行不端”呀!

    余清泉那是在侵夺民田吗?不,他是抛弃了为天下苍生的信仰!他比安仁公主还可恶,安仁公主好歹不会说自己是君子。

    告状都不会告的傻子!陈萌很瞧不上柴令远。

    到了这个地步,余清泉就难救了。其时,朝上不少人家都有隐田,包括柴令远家,但这个时候是不能攀咬的。真攀咬起来,谁都逃不掉。

    皇帝已经有些厌烦了,余清泉?一纸诏书贬出两千里。

    皇帝旋即退朝,今□□上就没有好消息,讨厌!

    陈萌还不肯放过他,紧跟着留了下来,又找上了皇帝。刚好太子、冼敬、骆晟等与窦朋一起留了下来。

    窦朋是因为朝政,现在就剩他一个丞相了,天天得给皇帝汇报重大事项。报完了,皇帝通常没有什么好主意,报完就完事儿了,窦朋也就可以离开了。

    太子、骆晟是来为安仁公主的事请罪的,冼敬是陪着太子的。

    几个人依次跪在皇帝面前,说自己没有管好安仁公主。皇帝道:“我还不知道她么?你们谁能管得了她?起来吧,下不为例。”

    一个公主,算不上大事。

    陈萌等他们说完了,才上前一步,道:“陛下,臣经查证,安仁公主所抢民田非止一处,自陛下践祚以来,公主所占民田二十三家,共若干顷。此外,又迁民宅若干户,以建别府……”

    算来算去,安仁公主这几年捞的好处可不少,尤其是王云鹤死后,她更是放开手脚了。

    最后,陈萌情真意切地说:“先帝、陛下屡屡赏赐,公主犹不知足吗?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似像是皇家苛待了公主一般了。”

    骆晟才爬起来,又跪了下去。皇帝看着骆晟,有些不忍心,道:“她是有这么个毛病。”

    陈萌道:“还请公主退还所侵田庄。”

    皇帝道:“刚才不是已经答应你办了吗?”

    陈萌紧盯着皇帝:“刚才说的是一个案子,现在臣问的是全部都退还吗?陛下,您自己的江山、自己的百姓,您难道不怜惜吗?您要不在乎,那臣等也就不必在乎了。”

    皇帝终于点了点头:“骆晟,这事交给你,要如数奉还。”

    “是。”

    陈萌终于不再告状了,皇帝道:“好啦,你们都做自己的事去吧。”

    众人退去,皇帝的脸瞬间变了:“杜世恩!你亲自去安仁家!问她!我给她的还不够多吗?把她家里那个无用的奴婢杖毙,不用带回来了!”

    ……——

    出了大殿,陈萌依旧神清气爽。

    太子出言请他到东宫去:“要好好谢谢京兆,不是您提醒,任由事情发展下去,对公主的名誉也不好。驸马向来温柔,也不管安仁府里的事,长史、家令又空缺了,这二十三处是何处,告有多少,还请告知。咱们到东宫里详说。”

    陈萌没有拒绝。

    到了东宫,陈萌把自己搜集的长长的账单拿了出来,道:“都在这里了。不过,驸马能办得到吗?要不还是我来?”

    太子也有些不忍心,道:“驸马一向谦恭有礼……”

    陈萌反问了一句:“公主这些家业,将来会带到地下吗?还不是留给儿孙?享其利而不受其害,是吗?”

    此言诛心,骆晟脸色惨白惨白的。

    太子也不吱声了,骆晟坐立难安。陈萌就烦他这个熊样,更加不想理他。北地的事,陈萌都是知道的,白送给上司好处的事他懂。可是他陈萌不是祝缨,祝缨出身的原因需要受很多的委屈,陈萌不用。

    当年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呢?

    陈萌也沉默了。

    这时,冼敬说话了:“京兆说的都对,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了结的。譬如公主的事,不免有人会想联想到东宫,这个,于太子清誉有损。以后还请……”

    “这个是太子!是天下人所期望的储君,不是你们家厨房的锅架!专司为你们背锅!要点脸吧!”陈萌蹭地站了起来,指着太子大声说,“没追究你们损害东宫的名誉,你们倒还有脸说别人损害太子了!是太子教你们抢夺民田的吗?哪怕是太子自己做了,你们也要阻拦。你们已经累坏了王相公,还要累坏太子吗?”

    太子出声劝道:“京兆,京兆!”

    陈萌对太子道:“殿下,别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江山压在身上已经很重了。心疼殿下的人,就该从源头上不给殿下生事!大臣守护殿下,可不是为了给别人擦屁股!”

    骆晟又要跪下了,陈萌现在却不针对他,而是针对冼敬:“赏功赏能,也要你有功有能,你们干成什么露脸的事儿了?”

    冼敬的脸也红了,道:“并不敢请京兆枉法,只想请京兆刚正处事之前,能知会一声吗?”就陈家,也收礼,也有许多的家产,怎么好意思说他们的?

    陈萌更生气了,矛头又指回了骆晟:“我没告诉他吗?哦,你说余清泉?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等着我上门求他守法呐?”

    太子惊讶地看向骆晟:“怎么?”

    骆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也没想到陈萌就只给了一天的时间,要说服安仁公主是比较困难的。

    太子道:“京兆息怒,此事是他们欠思量。京兆并没有错。”

    陈萌气咻咻地又起伏了几下胸口,然后恭敬地对太子请罪:“臣失仪,请殿下降罪。”

    太子也上前扶住他,称赞他是国之柱石。

    两人客套了一阵,陈萌把账目留下,道:“公主要是不退还,我会帮她退的。”

    说完,扬眉吐气地从东宫告辞而去。

    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岳父和詹事,骆晟没有急智,冼敬深吸一口气,先向太子请罪,表示是自己没有处理好事情。

    然后向太子献计:“为今之计,请殿下或太子妃,遣一内官,声势不必大,也不要太小,赴公主府,以东宫的名义,督促,哦,劝说。”

    太子点了点头:“郝大方。”

    …………

    另一边,陈萌不知道父子二人都派了得力的宦官去给安仁公主添堵了,他被鲁太常拦了下来,请到太常寺去喝茶。

    鲁太常做过陈萌的上司,现在陈萌品级反而比鲁太常高了,他在鲁太常面前还是保持了礼貌。

    两人坐下,陈萌脸上看不同刚才生气的样子,带一点微笑地问鲁太常:“您这是……有事?”

    鲁太常道:“没事就不能请你来喝茶了么?今□□上,你这是怎么了?”

    害!就是有事才请他喝茶的。

    陈萌道:“一个人,怎么可能左右逢源呢?左边也讨好、右边也讨好?索性哪个都不管,只管国法,只忠于陛下了。”

    鲁太常道:“你看得分明就好,我就不多说了。只不过,别叫双方都视你为仇雠。”

    鲁太常比了个手势,将拇指与食指一捏:“拿捏好分寸。”

    陈萌客套的笑也淡了,口气诚恳了不少:“我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像王相公那样的人,我有自知之明,那条路以我的心性是很难坚持的。我有父辈打下的基础,做个差不多的官员就好。所以虽然敬重他,我从来没想模仿他。”

    鲁太常点了点头:“王相公是吾辈楷模,确是常人难及。”

    “我还有儿子,您见过的,资质不错,从小又被悉心教导,不像我,耽误了好些岁月。我有父有子,何苦与人红脸?可是这些人欺人太甚!”陈萌冷笑道,“我不去争抢,是自觉不如王相公等贤者。然自政事堂以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以拿捏我的!跟我这儿摆谱呢?什么玩意儿?”

    对上那些人精没有胜算,还收拾不了其他的废物吗?

    他妈的!

    回去再参这群狗东西一本!参他们“事太子不恭”!

    鲁太常失笑,带着老年人的宽容,道:“我不过闲说一句,又招来你这许多。京兆事繁,做事的时候可别带着气呀。”

    “不会的,”陈萌又恢复了从容,“多谢您关怀。”

    鲁太常道:“我认得这些人里,唯你与祝子璋与旁人不同。然而越往后走,越要谨慎呀。言尽于此。”

    陈萌又道了谢,才向鲁太常告辞。

    因提到了祝缨,陈萌往户部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而是径直回京兆府去了。

    今天很痛快,接着做事去!

    ………………

    陈萌在朝上点了个炮仗,祝缨没有被惊着。

    这件事儿陈萌做得对,也扛得住,有人要针对陈萌时,她再出手相助也不迟。她现在很镇定,陈萌近来的遭遇她看在眼里,也深知自己终有一天必得表明一个立场。

    终有对上的一天,在那之前,用心做事、努力栽植自己的人手才是正途。比现在上蹿下跳靠谱得多。

    眼下,她在看盐州发来的文书。

    江政、陈放已经到了盐州,二人干得还不错。因为民乱,杀死了不少当地少绅。二人到任之后便开始重新清查土地、人口。带着户部往年的数据过去,截止上次统计为止,以那个数据为准,之后的兼并、隐田,两人统统不认账!

    果然,战乱之后才是均平土地的好时机,别的根本没用。

    祝缨在文书上写写画画,又扯过一张纸来记着笔记。

    接着,她又批复了国子监的申请。

    项乐仍然在查仓库的事情,赵苏则在襄助暗中清查各地的土地、人口,这个事办得很慢。即使各地配合,这件事也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

    祝缨现在比较悠闲。

    与祝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仁公主。

    安仁公主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气,皇帝派人来她府里把她的宦官头领给杖毙了。杜世恩带来了皇帝的质问,杜世恩原本就不阴不阳的,厉声质问尤其难听。安仁公主听得额角一跳一跳的。

    接着,杜世恩又用不阴不阳的调子宣了皇帝的旨意,把她府中的长史、家令给黜免了。两人只得当场脱帽谢罪。

    这是杜世恩。

    然后是郝大方。

    作为东宫的宦官,他没有带来太子和太子妃的安慰,反而带来了太子的话:“请公主以国事为重。”让她退还侵占的土地。

    安仁公主嘶哑着声音问:“我犯了什么罪,竟要这般对我?他知道我是谁吗?!”

    郝大方比杜世恩有礼貌得多,恭恭敬敬地说:“您是大长公主,您要不是大长公主,就该京兆府来拿人了。”

    郝大方身负为太子赚风评的任务,自然不会对安仁公主很客气。他催促着:“百姓流离失所,太子十分不忍心,还请公主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狗东西,说话会讲成语了!安仁公主大怒:“你这狗东西,竟也敢来逼勒我!”

    正发着脾气,骆晟又回来了。

    陈萌离开后,太子对骆晟又嘱咐了一些话,说得不轻不重的:“您不会想再慢一步吧?”

    太子以往对这位岳父印象是不错的,骆晟讲道理,不像安仁公主,但是这件事,陈萌都通知你了,你还不赶紧把事平了?这位岳父实在难当大任。

    不过太子还记着先帝给他定下太子妃的事,骆家,或者说永平公主多少对他有过帮助。太子催促骆晟:“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老糊涂了,堂堂男儿,应该担起责任来。回去,把事办好。”

    骆晟赶紧回家,永平公主已经闻讯赶到安仁公主府了,听了两个宦官的话之后,又询问了怎么回事,才知道安仁公主闯了祸。

    永平公主心里也挂念女儿女婿,一面给宦官塞红包,一面劝安仁公主:“请暂忍一时。便不为阿姳,也要为陛下考量。”

    安仁公主眼睛瞪得要放光:“你我颜面何存?”

    这时,骆晟回来了,对安仁公主又是一场劝:“原是咱们不在理。继续闹下去,对您也不好。”

    安仁公主依旧不想听,永平公主突然站了起来,对外发令:“都愣着干什么?核对田产、房舍,找到原主人去!人找齐了,长史带他们去京兆府重新开户立契,给朝廷一个交代!”

    然后低声对安仁公主道:“您的损失,我补给您。田舍我还有一些。”

    郝大方低声询问杜世恩:“杜翁翁,咱们,回去?”

    杜世恩点了点头。

    人走了,安仁公主可气病了,皇帝派了御医给她诊治,大毛病没有,就是上了年纪气的。

    安仁公主病倒,大家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她能消停了,不再闹了。

    没过多久,窦朋的唇上又起了个水泡——民变再发,这次换了个地方。

    ……

    盐州平息了,其他地方的兼并仍在继续。

    皇帝本以为自己已经经过了鲁王谋逆、胡兵叩关、盐州民乱、南北灾害,该经的坏事都经历过一遍了,该转运了,哪知这民变它又来了!

    转运了,但没转好。

    正值夏日,才给官员们发完粽子没多久,皇帝今年兴致不错,还去看了一场龙舟会。

    转天,他心爱的美人给他生了个小女儿,小姑娘生下来就粉雕玉琢,不像别的孩子生下红红皱皱的那么难看。皇帝高兴极了,给美人晋为淑仪。

    过不几天,太子宫中的严宫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孙子,算来他已经有四个孙子了!枝繁叶茂!

    五月二十三,民变的消息传了过来。

    窦朋还是老样子,私下告诉的皇帝。这回没有灶户助攻,事情先是由两村械斗引起的。因天时不如往年,春夏争水就闹得尤其严重。百姓聚族而居,易于团结。当地官员收了一家的钱,打压另一家。官府派人去镇压的时候闹出了人命。

    本来,大家忙着种地,这事或许也就过去了。接着天旱,禾苗枯死,地也没得种了。当地官员一门心思想上进,怕报灾影响考核,竟然没有上报,朝廷不知道,自然也就没有赈济。

    又没得地种,又死了族人,官员还不管他们要饿死了,于是聚族而居就变成了聚为匪盗。

    官府以往年的经验论,觉得自己镇压问题不大。悄悄把事儿给平了,朝廷不知道,就不影响他的仕途。

    他又镇压不了!一点点的事,终于引发了大动乱。自己还死在了动乱里。

    直到邻县发现不对劲儿——怎么隔壁县的往我县里跑?弄得治安变差了?

    邻县给上报了。

    皇帝气个半死,又召了平盐州之乱的人过来议对策。

    各人都是轻车熟路,虽然不愿意,但是祝缨在做预算的时候盐州之乱已经爆发了,她留了个心眼儿,额外留了两到三场差不多规模的预算。

    小冷将军已经去平过一次乱了,这一次他还想去,叶将军又与他争了起来,也想去。

    皇帝征询了冷侯的意见,以叶将军为主、冷平辉为辅,派了出去。

    直到此时,朝上大部分的人才知道,又出乱子了!

    武将虽然生气有人捣乱,但心情还可以,有仗打,就意味着他们不但有钱拿还有功劳可赚,还能惠及子孙。

    他们的脸上带着愤怒,愤怒中却又夹杂着跃跃欲试。连柴令远都有些期待,申请也到前线去。郑熹的那位表弟,西陲刺史守城有功,人人夸他“外甥像舅”有故去的郑侯风范。

    柴令远听得多了,觉得自己的亲娘也是郑家的女儿,别人说自己纨绔,兴许我的长处不在这些写诗理政,而是驰骋疆场呢?

    柴令远也跳了出来请命。

    这些表情很扎心,礼部的一个郎中忍不住嘲讽了:“国家不幸,尔等却只看到了升官发财的通天梯!”

    柴令远道:“国家不幸,不就是因为你们无能吗?”

    这话也很扎心,扎得不止一个礼部郎中。

    两下于是开始吵起来。

    郑熹不在,柴令远就是只放了风的猴儿,跳起来与人理论,由吵而至于打。

    一回生二回熟,已经打过两回了,大家都打习惯了,眼下第三场打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了顾忌。

    窦朋大喝一声:“都住手!”

    他的反应比较快,有了之前的经验,见没有喝制住,他马上向皇帝请示:“陛下,请调殿上禁军……陛下?!!!”

    拳脚残影的映衬下,皇帝抚住了胸口,气昏了。

    放心

    在皇帝刚昏倒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下面正在打得火热,他们还在挥舞着拳头,要打出个高低来。

    直到窦朋喊了一声。

    杜世恩慌得将手中塵尾也落了,抢上前去:“陛下!陛下!”

    太子离皇帝位置极近,也忙跑了过去,冲到皇帝的面前惊叫:“阿爹!”

    连新带旧,这已经是第三次在皇帝面前打群架了,前排的王公大臣们有了充足的经验,早不似第一次那样的惊慌,也不像第一次那样有鲁王试图拖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下水的情况,大臣们大多没有下场。

    听到他们呼唤皇帝,祝缨等人也紧赶慢赶地围到了皇帝周围。大臣里,祝缨最年轻、腿脚最灵便,跑到最前面。宗室里面,齐王更年轻,但却被太子挡在了身后。

    窦朋愤怒不已,同时又充满了担忧,他可真怕皇帝就这么气死了,那就要载入史册了!

    既然皇帝已经昏倒了,他就不客气了,当即下令殿上禁军维持秩序,把群殴的双方分开:“都不许走!一个一个,记下名来!我看谁能逃脱了去!”

    王大夫也阴着一张脸上前:“窦相公,交给我吧,你去看看陛下。”他是没有下场的,但是御史台竟也有人参与了。正好,最近心情很糟糕,他倒要看看谁在这个时候还在火上浇油!

    太子流下眼泪,哭道:“阿爹!”

    冼敬道:“殿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请您主持……”

    祝缨截口道:“传御医!”

    皇帝被七手八脚地抬进了内殿,御医被宦官挟着狂奔而来。其他人都暂退到帘外,窦朋、太子、齐王围在床前,杜世恩接过小宦官递过来的麈尾现在床头,都等着御医诊治的结果。

    御医一头的汗,心里把遗书的草稿飞快地打好,手一按皇帝的脉,又把遗书给撤了——好像还有救。

    一番折腾,药在炉上熬着,针在皇帝身上扎着,皇帝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呼吸渐渐正常。

    御医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可算不用死了。

    此时,窦朋及众大臣才有时间处理“闲事”。先帝时已经演示过一回了,皇帝还没醒的时候该怎么办。窦朋将皇子、近支宗室给留在了宫里,遣各部如常办公,又让陈萌维持京城秩序,再召来禁军将军们守好宫禁。

    冼敬还想说什么,被祝缨冲上前给薅了下来:“噤声!”硬把他给拖到了一边。

    太子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走了出来。冼敬低声道:“陛下抱恙,应该由太子监国。你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道:“你是没打算陛下醒过来吗?”

    “陛下醒来,见一切安好岂有不喜?殿下也可积累威望……”

    祝缨不客气地问道:“然后呢?陛下再睡死回去?”

    当太子是非常难的,皇帝病倒了,等他好了,发现国事一团糟,你要挨骂;等他好了,发现你把国政处理得非常好,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他可以就此驾鹤西去,大部分太子的下场会比挨骂还要危险。

    眼前这个皇帝,儿孙一大把,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冼敬道:“天家父子,父慈子孝,怎么能妄自揣测有嫌隙?”

    “父子无嫌隙,詹事有敌人。还在自己的对手变成殿下的敌人。你太心急了。”祝缨毫不客气地说。

    就眼下,别说郑熹了,祝缨都不愿意让冼敬等人左右了太子。让你们得势还了得?

    祝缨问道:“纯孝很难吗?让陛下‘放心’以天下托付,‘放心’的内容有很多!除了国事,还有人心。多想想陛下、殿下,二位好了,天下才安。”

    冼敬脸上挂不住了,道:“难道就袖手旁观吗?”

    “现在正是陛下脆弱的时候,”祝缨对太子说,“请殿下以君父为重。詹事府身家性命都系在东宫,关心则乱,还请冷静。”

    冼敬急了,因为他与郑党勋贵们的争斗并不占上风。如果太子秉政,情况就会有所好转。

    但是不行,除非这些人敢现在弑君。祝缨倒无所为,但是看冼敬这个样子,是没有这种胆魄的。他只会“顺势而为”。

    太子反应极快,很快一揖,当即道谢:“多谢指点为。还请尚书教我。”

    祝缨道:“您已经是太子,稳住就好。报与皇后,请她坐镇,稳住六宫。东宫那里还请严守门户,不许妄言大话,以免乐极生悲。戡乱讨贼已有定案,殿下暂时不用担心。朝政有窦相公。殿下只管好好侍疾。没有陛下点头、群臣劝进,请不要轻举妄动。召皇子侍疾,您与兄弟们都不要落单。陛下病倒了,您就要保护好兄弟姐妹、后宫妃嫔、宗室长者。如果施相公、郑相公又或者冷公求见,留他们在宫里,您会更安全。”

    太子都记下了,道:“禁军呢?”

    “冷公不是会来么?您别自己调,有人镇着就成。一切,看陛下。”

    “好。郝大方,去请皇后。”

    祝缨对太子与冼敬匆匆一礼,转身离去。

    ……

    人来人往,须臾,穆皇后到了。

    她一到就问:“陛下怎么样了?”

    御医答道:“急怒攻心,又有些年纪了,所以昏倒,已施了针,无性命之忧,不日便能苏醒。”

    穆皇后先赏了御医,才说:“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丞相,有什么国事只管忙去吧,这里有我。”

    窦朋招呼了大臣们匆匆离去,得先罚打群架的,再重申纲纪,然后办理公务。说不得,这几天又回不了家,得住在宫里了。他又命人去通知了施鲲、郑熹、冷侯,并且扼腕:让刘松年跑了!不然,此时刘松年守在皇帝跟前是最合适的。

    人都被带到了政事堂前,打群架的人自知闯了大祸,心中惴惴。许久,没听到哭声,再见窦朋等人出来了,都略放一放心。柴令远打定了主意,一旦有问罪他的意思,必要拖对家几个人一起下水!

    哪知窦朋与王大夫简单商议过后,又会同了大理寺的施季行、林赞二人,很快就下了结论:各降三级!

    群殴的人还竖着耳朵等下一句,结果没有听到下一句“原职留用,以观后效”。“级”和“职”有时候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像之前先帝朝第一次群殴,不少人就是降级了,但是还办着原先的差使,权力没有改变。后来又陆续升回去了一些,再经今上登基一事,只要不是被鲁王牵连的,差不多都恢复原状了,部分人到现在还有了升迁。

    这一次没有“原职留用”,降就降了。

    窦朋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跟池塘锦鲤似的张圆了的嘴巴,心道:该!还等着留你们再打一架吗?你们平时都干什么正事了吗?

    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扫一扫,换点没前科的上来。

    处理完这件事,窦朋郑重叮嘱:“不得泄漏禁中情状!以免天下不安!谁泄漏出去,我必办了他!”

    “是。”

    窦朋接着又分派了些朝政事务,尤其是平定民乱的事,祝缨也领着给官军供给的任务,认真听完,便回到了户部去办事。

    一到户部,就见上下官员围了上来,皇帝气昏的消息还没扩散开来,但是祝缨等人回来得比平常要晚,大家都猜是有什么事了。

    祝缨顺势开了个晨会:“都把心放到肚子里,将手上的事做好。风,且刮不到咱们身上。”

    “是。”

    很快,施、郑、冷都进了宫,也守在了皇帝的榻前。齐王等人反而被皇后安排到了偏殿休息,齐王在偏殿里不停地踱步,显得有些烦躁。

    卫王走到了齐王的身边:“莫慌。”

    齐王叫了一声“叔”,又说:“如何能够不急呢?当日阿翁躺在那里的时候,想必您也是急的,请您体谅我。我现在没心情说话。”

    卫王的眼中划出一丝嫉妒,提到先帝就不得不说,先帝在世的时候,对兵权把得死紧,大家都没摸过。连冷、郑等人都在家享受多年,后来更是安排子孙任了文职,所以当时大家都没有重视这一条,只以为抹黑兄弟、结交大臣、讨好父亲就能得到太子之位。

    要说还是鲁王得宠,跟在先帝身边的时日多了,竟让他无师自通了要用禁军。虽然最后是败了,但他的路却是最正确的。到得鲁王事败,卫王才猛然醒悟,再趁机游说赵王重用宗室,实则打着趁机染指的主意。终究未能如愿。

    如今呢,自己这位哥哥,竟让次子劳军、巡边,与军队有了接触。

    怎么能够不嫉妒?如果当年先帝给他这样的机会……

    卫王轻声道:“你爹疼你,让你与将军们结交,不像我们,到先帝死,也没有让我们管过兵事。”

    齐王愣住了,眨了眨眼。

    两人还要再说什么,大殿那里又传来了哭声——公主、王妃们也得到消息来了。

    ……

    公主们哭了一场,因皇帝还昏迷着,哭了也听不到,于是声音渐歇。

    穆皇后一边拭泪一边问安仁公主:“听说你也病了,现在好些了么?就奔波劳累。”

    皇帝被气昏,如果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安仁公主的病好了。

    她这病,半是气愤、半是羞恼,又夹杂着一丝丝的惶恐。皇帝一病倒,她的病瞬间轻了一半,当时就从病上爬了起来,与儿媳妇永平公主一同到了宫中。

    穆皇后发问,安仁公主答道:“只要还能动,就想来看看陛下。”

    穆皇后感动得又哽咽了:“亏得还有你们。陛下一病,我这心里……”

    此时,床前侍疾的红人已换了一批。先帝的时候,永平公主是必在的,现在则变成了太子、明义公主等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永平公主在心中叹息。她温言安慰穆皇后:“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嫂嫂且放宽心。不要哥哥痊愈了,嫂嫂却累病了,到时候哥哥岂不又要挂心?”

    穆皇后道:“我宁愿这病在自己身上。”

    一群人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场哭罢,穆皇后道:“不必都在这里了,轮流侍疾吧。”又说安仁公主年纪大了,才又生病了,也请回家静养。让儿子、儿媳送送公主。

    太子、太子妃二人先送永平公主与安仁公主出了大殿。

    安仁公主要说话,永平公主先抢着问女儿女婿:“东宫大郎现在还在娘娘面前抚养吗?”

    太子答了一声:“是。”

    永平公主抚着女儿带着一点儿婴儿肥的脸,少女的脸柔软细润、覆着一层极细的绒毛,摸上去心都要化了。永平公主心中一片温柔慈爱。

    永平公主道:“眼下陛下面前离不开娘娘,大郎又小,没人照顾可不行。万一疏忽了,孩子受了亏,娘娘心里岂不要过意不去?不如将他接回东宫,他的生母不是还在么?由她照看些时日,大家都能放心。你们也能安心侍疾。”

    太子微一思索,觉得永平公主说得对,便说:“您说的是,我这就去对阿娘讲。不是您提醒,我竟想不到这些。”

    “妇道人家应知应会的。”永平公主谦虚地说。又叮嘱女儿几句,方才离开。

    太子与太子妃也不耽误,转身回去同穆皇后讲了。穆皇后看着床上的皇帝,再看看太子与太子妃,颇有一点踌躇。

    骆姳道:“接回来吧,东宫住得下。您也太累了,本该是我的事。”

    “好孩子,你们很周到,”穆皇后说,“辛苦你了。”

    当天,骆姳派了蓝德去穆皇后处,将东宫长子一应用器连同保姆、乳母都接到了东宫安置下来。

    他的生母宫人满眼期待,但是小孩子已经不记得她了,小手攥着保姆的衣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张开双臂的女人。气氛伤感又尴尬。

    保姆哄了一阵儿,小孩子才收了哭相。宫人收回来手臂,站直了身体:“随我来吧。”

    东宫愈发的热闹了,三个孩子,大的也才能跑能跳,小的只知道吃和睡,中间那个正在一时没人看着就要哭时候。

    如此忙乱两日,皇帝醒了!

    ……——

    皇帝病着的时候,早朝已经取消了,有什么事儿都写个公文给政事堂,又或者私下勾兑了。前番,黜了好些人,吏部还未及将空缺填满,姚臻忙下令:“且住一住,等陛下旨意。”

    他带着一份名单,挤到了皇帝的病榻前。

    皇帝已经能够坐起来了,但精神并不好,说话也显出一股子的虚弱来:“降三级?都该、都该……”

    窦朋就怕他说出一句都该砍了,忙说:“以先帝时的旧例,是降级……”

    “领头的、都黜了吗?”皇帝问。

    窦朋道:“没有陛下旨意,不敢擅专,臣这就去办。”

    皇帝嘀咕一声:“都、该黜了。”

    窦朋装作没听到。

    皇帝又问:“战况、如何?”

    窦朋道:“大军已在路上了,一切尽在掌握。昨日报,周边州县已知悉情状,各自防御。”

    皇帝道:“要快,不能蔓延。”

    “是。”

    皇帝说了这一阵,气息有些跟不上,闭上眼睛专心喘气。

    穆皇后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道:“你才醒,歇一歇吧,缓一缓再说。”

    皇帝摆了摆手,群臣退下。皇帝对穆皇后道:“你也辛苦啦,歇去吧。”

    “我不累。”

    “去吧,看看宫里。”

    穆皇后才告辞而去。

    待穆皇后走后,皇帝又睁开了眼:“杜世恩!”

    “在。”

    “这两天,他们、都做了什么?”

    杜世恩不敢有所隐瞒,一一说给皇帝,皇帝听了,闭着眼睛,好一阵儿才说:“也还罢了。”

    他终于放心了,又复沉沉睡去。

    此后,他的身体愈发不如之前了,朝会也变成了五日一次,平常日子他也不上朝。本次事件窦朋处置得宜,皇帝日日都要见他,听取他对政事的汇报。

    陈萌、祝缨、姚臻等人,连同皇帝信任的李侍中、时悉、穆成周也经常得以面圣。在这其中,又夹了齐王、卫王等宗室。

    卫王趁机进言:“陛下,大臣各为私利,恐不能为陛下尽心。一旦有事,他们各有主意,误事不说,恐怕另有肚肠。还是自家人更可靠。譬如禁军……”

    皇帝睁开了眼睛:“禁军。”

    “陛下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皇帝沉吟良久,死死盯着卫王,说:“也是大臣,劝谏先帝。”

    “啊?”

    大臣也曾一心,请先帝立他为太子的。

    双璧

    祝缨缓步走向大殿,皇帝还在养病,她依旧是可以经常见到皇帝的人之一。

    天气很热,夏天还没过去,只在外面行走了一阵,便觉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阳光烘得干透了,接下来,就是皮肤往外渗出汗液,如果走快一点,在到大殿檐下的时候,汗水还不至于太多将外衫也给洇透。如果在外面等候得久了,就要变成一只水鸭子了。

    一个小宦官迎了出来,打腰后抽出一把腰扇来,展开了,一面给祝缨扇风一面说:“祝大人,陛下正在与窦相公、姚尚书在里面说事儿,就快说完了。”

    祝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向他道了谢:“天儿热,总是要出汗的,别这么忙啦,留着力气伺候陛下。”

    小宦官笑笑,依旧给她打着扇儿:“陛下跟前有人、有冰,我也不是专管打扇的。在这儿陪着大人说说话。”

    皇帝的身体不能说完全不见起色,看着也不像是能够继续活蹦乱跳的样子,接见谁、见得多少就有了直观的区别。到了这个时候,谁在皇帝面前得势,谁受皇帝信任,一目了然。

    大臣看着宦官,宦官也看着大臣。互相估量着,彼此都要留一条后路。就像先帝的蓝兴一样,蓝兴自打先帝去世之后便失了势,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干儿子蓝德在东宫,只怕此时他在京城已是查无此人了。

    这个小宦官对祝缨如此关照,也不全因她得皇帝信任,还因祝缨与杜世恩之间还有一些不大能拿得到台面上来说的交易。传闻中祝缨对蓝兴也还不错,并不因先帝过世而与蓝兴一刀两断。小宦官是希望与祝缨这样的人有点交情的。

    祝缨耐心的站着,穿过长廊的风与小宦官手中扇子带起的风为她带来了清凉。祝缨等得并不焦虑,她能猜得到里面在说什么。

    皇帝身体的原因,声音不大,并不能传到殿外来。但姚臻、窦朋同时在内说的约莫就是官员的任命问题了。柴令远等人在大殿上打的那一架打飞了他们身上的官职,这些都是要替补的,如今各方面争抢的都很厉害。

    祝缨也与姚臻在私下勾兑了几个人,她所推荐的多半也还是南人出身。梧州的官学生,凡她已经认识的、认为合格的,已经任命的差不多了。南方别的州的士子也互相攀着老乡的关系想走她的路子,想从她这里获得一官半职。

    祝缨在心里盘算着名单,菁才不易得,踏实肯干的人还是有的,即使是个普通人,也比无所事事的纨绔或者叫驴强,至少人家能做事。

    眼下朝廷缺人,也不缺人。不缺的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缺的是人才。无论是荫官还是举荐,目前的质量都不如以前了。

    殿内,姚臻双手将一份名单递给杜世恩,杜世恩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说:“念。”杜世恩展开了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往下念,某人、任某职。

    皇帝间或问一句:“这个某某,是某人的儿子么?”

    姚臻答一句:“不是,他们只是同姓,某某的父亲是某某某,居某官。”

    杜世恩见皇帝不再说话,继续往下念。

    柴令远等人品级都不算太差,要填补这些空缺,也不是全然由白身出来填补的。郑熹一派与冼敬一派又都卯足了劲儿,无论如何,己方被拍出下去的人,还需有己方来顶替这个缺额。为此,姚臻的府上一直被不同的人拜访着。前天晚上,双方还在姚臻的家里唇枪舌剑了一番。

    姚臻晃了晃脑袋,将前天那场闹剧从脑子里晃了出去。

    他的心里有一丝叹息。余清泉娶了钟家女儿,钟家与姚家同是先帝手上使出来的,彼此倒有几分交情。钟家人求到姚臻门上,请姚臻给想个办法。姚臻并不敢保证余清泉马上回京,余清泉是皇帝亲自贬出的京的,这一份名单补的是能上殿的官员,余清泉如果再出现在殿上,除非皇帝瞎了、所有人都瞎了,否则岂不要断他一个欺君之罪?

    这种事姚臻是不会干的,不过碍于钟家的面子,倒是可以给余清泉悄悄的在地方上升职,品级先给升回来。过几年,等事情冷了,再调回京。

    姚臻盘算着,余光瞥了窦朋一眼。办的时候恐怕瞒不过窦相公。

    窦朋脸上毫无表情,严肃的坐在一旁。哎,窦相公自做了相公,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杜世恩高高低低的将一份名单念完。

    皇帝道:“就这样吧。”

    姚臻接了名单:“臣回去就办。”

    皇帝突然问道:“民乱,平复的怎么样了?”

    窦朋道:“尚无新消息传来。估计他们的行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排兵布阵再行围剿,也须些时日。想来不出数日就该有捷报了。”

    皇帝点了点头。

    见皇帝没有其他的话,二人一同辞出。

    …………

    祝缨与窦、姚二人在殿外碰了个面,小宦官不动声色的将扇子又收了起来。看三人互相点头致意。

    里面宣祝缨进殿。

    祝缨进到殿内,先舞拜,她的心中带着一丝疑虑。

    她是被皇帝找过来的。此时户部并无大事,往前线划拨的粮草也已拨出,前天又报了一个小灾,她也已经调度完毕。今年的预算还没有到交给皇帝的时候。未到秋收,各地刺史也没有进京,委实不知皇帝为什么要她过去。

    皇帝先给她赐了座,祝缨谢了坐。看一眼杜世恩,杜世恩回了一个面无表情。他也不知道皇帝是有什么打算。

    祝缨将心神放到皇帝身上,等着皇帝说话。皇帝以一种虚弱的声音问道:“你可知道禁军之中人可靠吗?”

    听了这话,祝缨愣了一下,反问:“可靠?”

    可能也觉得这话有歧义,皇帝马上补充道:“何人忠诚可靠,可以拱卫朕躬,保证皇城的安全。”

    这话让祝缨觉得更疑惑了,难道是有人要威胁皇帝的安全吗?但这并不妨碍她马上回答:“臣与标军只粗粗相识,不敢妄言。请陛下慎重,‘忠’与‘不忠’的考语可杀人。”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你只管回答。”

    “陛下所谓忠诚可靠,是何样情境之下?”

    皇帝心里,祝缨是可靠的。当年鲁王谋逆的时候,祝缨的立场十分坚定。刘松年和王云鹤的立场也非常的令他满意,这时他又觉得王云鹤是一个好人了。但现在王云鹤已死,刘松年又已离京。眼下这个在先帝面前守了一夜的祝缨就是他非常信任的人了。

    他很直白的说:“倘若我有事。谁能护卫我的安全?如果我像先帝当年一样,一病不起。何人可靠,可以拱卫安全?不使乱臣贼子阴谋得逞?!使我的祭祀绵延不绝?”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祝缨。

    祝缨忙离了座,跪地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皇帝道:“未雨绸缪,我要可靠的人,据你看,何人可靠?不必推脱。”

    祝缨心中已经有了方案,仍是作思索状,好一阵儿才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陛下垂问,臣便不作虚言。若陛下若忧心安全,可以做两件事,其一,精选可靠子弟环卫陛下。其二,调可控、可信精锐之师拱卫陛下。”

    “细细说来。”

    祝缨道:“精选忠臣子弟环绕陛下周围,是近身护卫。选可控之师,是使外敌不敢为乱。”

    “都有何人选?”

    “陛下亲卫皆选大臣子弟,陛下比臣更了解他们。至于兵士么……臣知道的不多,只对北地熟悉一些。臣在北地,曾使温岳教习新军,选北地良家子,他们的家人都在北,并非某将、某人世领的私兵。粮饷全由户部调拨,不受制于人。温岳的父亲,原是郑侯的旧部,但他本人曾在禁军多年。忠诚也是有的。”

    “郑……柴令远仿佛是郑熹的外甥吧?”

    祝缨心道:你装什么装?当了几十年的赵王了都,宫外的亲戚关系你能不知道?

    口上却说:“算是吧,堂姐妹家的儿子。”说着笑了起来。

    “怎么了?”皇帝问。

    祝缨道:“舅舅打外甥,郑相公把他捆起来一顿好打,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他也是多心,我又不曾怪到他。”

    “臣倒以为,这是在警告其他人,别跟着学,瞎胡闹。郑相公一向看不惯胡闹的人,这回是真生气了。”

    皇帝笑道:“这倒是了,他从小就让人省心,好些人家父母都拿他来教训孩子,惹得旁人把账记到他的头上了。”

    “臣入京迟,并不曾听说此事,不过,受人夸奖,也就要受些怨气。这是自然之理。”

    皇帝听的很认真,终于点了点头道:“也对。你拟一个亲卫名单,拿来我看。”

    祝缨道:“臣惶恐。”

    皇帝摆了摆手道:“何必自谦?你去吧。要尽快。”

    祝缨只得领命而去。

    这个亲卫的名单对祝缨来说非常的简单,目前皇帝身边已有亲卫,这些人都是权贵子弟。像冷云的儿子在冷侯凯旋之后,就已经被纳入亲卫了。祝缨要做的是将其中再塞入一些人。譬如。陈萌的儿子陈枚,又或者施季行的儿子、郑熹的次子。

    她这么做是经过考量的,这些人出身都够,本人也不蠢,更不是什么极端的人。他们的父辈祖辈在朝中也还算中流砥柱。更重要的是,有了儿子在皇帝身边,郑熹的消息灵通一些,也省得祝缨自己总往郑熹面前蹭。适当地接开距离是有必要的。

    这份名单很快的送到了皇帝面前,并且极快的得到了通过。皇帝看着这一份名单,倒也满意。譬如郑熹,当年是王云鹤等人派郑熹出城迎接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回来登基的。施鲲更是急流勇退,也是为赵王做太子出过力的人,更是支持他登基的。更不要提陈萌,近来是刚正不阿,很得皇帝好感。

    除开已经在皇帝身边的,其他人的家里或有为他们安排走文官之途的,或有已经考虑好了职位的。但此时祝缨一一拜访,将他们塞进了名单之中。

    这份名单一出,便有许多人认为祝缨的立场已定。

    倒不是祝缨故意排挤冼敬等人的子弟,但做皇帝亲卫,需要父祖官阶达到一定的高度。而王云鹤走后,冼敬一系的人几乎没有达到这样高度的,且他们的子弟都以读书、科举为要,间或互相举荐,走的便不是这一条路子。

    名单逐一落实,最后一个名额落定,皇帝又手书——召温岳带兵入京。

    旨意一下,郑府门人又是一番弹冠相庆,祝缨没有去郑府,而是回到自己家,与自己人一起吃了个晚饭。

    席间,苏喆没有忌讳地问道:“阿翁,您这是要相帮郑相公了吗?那怎么不去他们家?等他们来请吗?还是?”

    祝缨摇了摇头:“我是不想朝廷再乱下去了,郑相公是恰好路过,受到了好处而已。”

    赵苏道:“只怕冼詹事不这么想。”

    祝缨道:“他随便吧。凡一新政,想要成功,哪有那么容易的?总不能他指点江山,说一个‘新’字,高呼一声‘大义’别人便要冲锋陷阵,为他奉献一切吧?

    我敬重王相公,是因为王相公自己做了,而不是因为王相公说了什么。冼敬起先是做过一些事的,所以我才与他同行一程。如今他陷入迷障,难道咱们也要陪着他一块儿迷路吗?

    王相公故去,我所怨恨的不是郑熹。

    世上总有一些人,微贱之时慷慨激昂,也肯抛洒热血,到得后来有了名声利益,便面目可憎了起来,变成了他起初厌恶的人一样的嘴脸。温岳替代了温岳,冼敬也杀死了冼敬。

    咱们都要自省,不要变得嘴脸难看才好。”

    一提到王云鹤,大家都放下了筷子,这一天的剩饭特别多。

    ……

    冼敬这两天不免着急上火,余清泉被贬之后,他的府里也没少了读书人进出。这些人或年轻气盛,或一腔报负,都集聚在他的周围。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说:“您还说祝缨持正公允,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权贵门下客。”

    冼敬道:“不可直呼其名。”

    书生道:“他绝非纯臣,自他入京,南人势力大涨,您知道吗?南方来的贡士,经他之手得官者不下百数!有晋升迟滞者,不须开口,凡经他手核查,谓勤勉称职,便为说项。南人称之为‘菩萨’。在京南士拜二神仙,拜完文昌帝君,再去拜菩萨以为指代。难道不是结党吗?

    他又与陈、施勾连……”

    “够了!”冼敬大声打断了他,“你是什么人,却来指责大臣!”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道:“说得倒也不算错呢。”

    他穿着更服,但从捋须,掸袖,饮茶的动作上看,必是一位官员。这便是所谓“挂相”,容易被人看出职业、身份。这样的人,“微服私访”是很难查出实情的。

    冼敬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收敛一些吧。险些与柴令远打起来!”

    中年男子微笑道:“终究是他冲动打了旁人,罢了官,我还好好的。纨绔子弟,倚仗祖荫,不过如此!祝尚书一味维护他们,终究是落了下乘。还是杨祭酒,雷厉风行,国子监风气一新。兄长,不如拜访一下祭酒。”

    原来,此人便是与柴令远争执的那个礼部郎中,也是冼敬的弟弟。他与柴令远吵得火起,柴令远陷进去打人,他反而走脱了出来,降职的人里没有他。

    冼敬心道:还真是叫驴!我不如杨祭酒,但愿杨祭酒的学生里,能有可造之材吧。

    要去拜访一下杨祭酒了。

    中年男子正在说年轻书生:“年轻人,莫要冲动,一冲动就反落入别人的圈套了,要让别人暴怒、犯错。”

    年轻书生唇角一翘,终于忍不住道:“郑衍为何会被告?”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品味话中之意:“难道是你?”

    书生笑了,很矜持。

    冼敬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再晚,就要宵禁了。陛下的病才好,都收敛些,不要事生非。”

    ……——

    冼敬以为,他警告之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了,不想次日,礼部郎中冼玉京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次日,终于到了皇帝露面的朝会了。

    这样的朝会,照例不会当面汇报什么复杂的事项,重大事项都已写成奏本,经政事堂筛选上呈了。大家舞拜毕,窦朋先报捷,再拣了几样已经安排好的小事拿出来奏给皇帝。在朝上简要地讨论一下,走个形式便退朝了。

    这一天,皇帝准备听杨静给皇太子讲授经义。其他人渐渐散去,杜世恩落后两步,喊住了祝缨,两人低头说了几句。

    便在此时,冼玉京笑嘻嘻的指着二人对周围的同僚说:“瞧他两个都得陛下信重,可谓‘双璧’。”

    此言一出,有两三个人陪同他发出哄笑,戏弄之意毫不掩饰。周围的人听到之后面色大变,都不敢附和,脚尖更是转了个方向,绕着他们走。将他们两三个人闪开,以这几人为中心,空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

    陈萌出宫之后,还有京兆府的事务要办,因此走的较快。冼玉京的话恰入他耳中,陈萌闻言大怒!他抽起笏板就要上前,却被施季行给拉住:“陛下还没走远!要收拾这等猪狗,什么时候收拾不了?”

    陈萌很快冷静了下来,是的,现在不过是一句戏言,如果他闹了,闹大了,所有人就都知道“双璧”了。陈萌恨恨地说:“他给我等着!”不把他祖十八代查个底儿掉,他就不姓陈!

    拖累

    “喂。”一个声音打断了陈萌和施季行的谈话。

    两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红色官衣的男子。

    赵苏。

    陈萌有点头痛,怕赵苏一时冲动,当场将事情闹大。

    “坏了。”陈萌说。

    施季行也看了过去,道:“是他?”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踏上一步,准备阻拦。

    他们都知道,是祝缨将赵苏从梧州的烟瘴中带出。助他入学、帮他出仕,一路扶持,直到衣绯。

    许多名门望族的旁支子弟在四十岁的时候还做着青绿小官,在偏远的地方苦哈哈的熬着资历。赵苏呢?刚到四十,没有亲族、岳家没有背景、自己没有师承,在祝缨的提携下已成为能够上朝的官员了。五品,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的坎儿。

    休说是义父,便是亲生父亲,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不是很多。如果说赵苏愿意为祝缨拼命,陈萌是相信的。

    此时陈萌却希望赵苏能够不要这么有义气,大吵大闹的,让人记住了祝缨与杜世恩的“双璧”,不好。

    陈萌快步走过去,才伸出手,就听到一声:“做甚?”

    却是冼玉京接话了。

    挑事儿的就怕没有人接茬,冼玉京正愁着无人搭话。在身边空出一大片空地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似乎是有些不对,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赵苏搭了话,他反而来了精神。用下巴对着赵苏的方向反问。

    陈萌的头更疼了。

    赵苏神色如常,不是冲冼玉京,而是对着冼玉京身边的人说:“你们怎么回事,竟然让一头驴在宫中公然嘶吼嚎叫,还不快拉下去塞口豆饼?”

    “噗哧,”陈萌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

    施季行也不禁莞尔,笑声感染了许多人,在一片笑声中,冼玉京的脸涨得通红。

    此时,皇帝、太子、窦朋、杨静、冼敬等人都往东宫去了。祝缨也与杜世恩说完了话,杜世恩快走几步赶上了队伍。两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

    祝缨循着笑声慢慢踱了过去,还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待她走近便听到冼玉京勉强的声音:“尔是何人?竟然敢在宫中大放厥词?”

    赵苏弹一弹袍角轻声道:“我蛮夷也。”

    见赵苏能应付得来,祝缨停下了脚步先观望。

    陈萌又笑了出声。真是太有趣了。

    此时,祝缨一旦搭理了冼玉京,无论给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认可了冼玉京有资格与她辩论,无形中抬高了冼玉京的地位。祝缨要是搭理了冼玉京,冼玉京输了不亏,赢了,翻倍。

    所以祝缨此时是不该出面的。这也是许多时候“小人物”能够畅所欲言的原因。

    赵苏就不一样了,他是祝缨的义子、户部的郎中,身份与冼玉京相当,正好。

    陈萌比较疑惑的是,冼敬有这么傻么?放任冼玉京这么……发蠢?

    赵苏可也不是一个善茬呀。

    谁带出来的像谁,没与祝缨七分像,五分总是有的。

    冼玉京反唇相讥:“标榜蛮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赵苏笑了:“我本是獠女之子,何须标榜?”

    他见祝缨已经抬步走了过来,忙说出了后半段:“蒙祝公不弃,教以王化,得为朝廷效力。祝公亲赴烟瘴之地,劝课农桑,教化蛮夷,自掌户部,仓廪丰足,才让你这只配吃泔水的猪也能吃饱饭,还在那里有力气骂厨子。”

    斯文的骂法冼玉京会一万种,像赵苏这样直接而生动地骂他是猪是驴,他反而没有了“对等”的回应。他噎住了,伸出手来指着赵苏骂道:“你,你简直斯文扫地!”

    围观的人发出失望的叹息,这一回冼玉京竟没能对等地骂回去。

    几个清醒过来的朋友意识到他已输了这一阵,忙将拉到了一边:“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赵苏正要乘胜追击,祝缨已经走了过来:“怎么了?”

    赵苏恭敬的对着祝缨弯一弯腰:“没什么。”

    “哦,那就回去吧,还有事要做呢。”祝缨说。

    “是。”

    现在已经是夏末,要开始做来年的预算了。现在开始动手,可以慢慢地做,不用像去年那样赶时间,也能考虑得更周到一些。

    祝缨对陈萌、施季行等自己的熟人点了点头,此时,不用去东宫的人已经陆续聚了过来了。

    冷云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看着冼玉京被拖走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玩艺儿?!”

    祝缨问道:“怎么了?”

    “双璧”这个词,她没有听到,只能猜到自己被说了坏话。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对她讲明。

    冷云拍拍赵苏的肩膀:“同你义父回去慢慢说吧。”又对祝缨说:“有事要帮忙就说一声。”接着又踱走了。

    陈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的,一言不发,也离开了皇城。

    …………

    祝缨往户部走,赵苏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不好。虽然他骂了冼玉京,但“双璧”这个词已经出来了,一些看祝缨不惯的人极有可能拿这个说事,那可真是太恶心了。

    才骂了两种动物,形容词也不是特别的令人印象深刻,便宜冼玉京了!

    他越想越气,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在半路上将冼玉京套个麻袋打一顿,反正上朝的时间很早,天还没有亮,兜头一顿打,谁能认得出来是他行凶呢?

    不对,才与他起了冲突,如果现在打了他,岂不是落下痕迹了?

    须得仔细筹划。

    尚未筹划完,户部已经到了,叶登、李援以及其他几个郎中也差不多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们望向赵苏,赵苏对他们点一点头。祝缨看到了他们的动作,只作不知,如常安排完了晨会的内容,布置制作预算的事情。

    接着,她对赵苏说:“你随我来。”

    叶登等人无心公务,都尖起耳朵来听。

    过了一阵,便到祝缨的笑声隐约的传来,众人心头一松。

    赵苏一从祝缨房里出来,就被叶登叫了过去,李援已经在里面了。二人没有问赵苏刚才的事情,只是看了一下赵苏的脸色,虽然没有笑,但也已经没有那么难看了。叶登胡乱拿了份公文给赵苏让他去办。

    赵苏接了过来,向他一礼,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桌子边一打开,赵苏叹了口气,这一份核查盐州户口的文书,昨天他才交给叶登的……

    赵苏合上了公文,继续琢磨怎么整冼玉京。

    一个计划在他的心中渐渐成型的时候,这一场“插曲”也在慢慢地传播开来。比起“双璧”,“叫驴”“吃泔水的猪”显然更加通俗易懂易于传播。

    不多时,皇城内外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件事,随着一天公务的结束,这个故事必将随着各人散入各处。

    一落衙,郑奕便跑到了郑熹家,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郑熹道:“儿女都是债,没想到冼敬的兄弟也是债。”

    “七郎,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郑奕问,“总不能就让三郎被那头猪诽谤吧?”

    郑熹道:“我亲自去见他。”

    郑熹轻车简从,到了祝缨的家里。

    祝缨正在赵苏等人的拥簇下赶回家。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南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南士们群情激愤!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冼敬等人看勋贵,是妨碍了他们上进的路,巧了,南士们看北人,也是如此。祝缨愿意帮助南士,现在要动祝缨,南士自然气愤。

    双方在门前相遇,祝缨先向郑熹施礼,郑熹还了一礼,南士中有人很快认出了郑熹,乱哄哄地问好。郑熹也含笑点头:“都是精干之士。”一句话就让不少人带了点激动。

    他来了,旁人都到一旁小厅里候着,祝缨请郑熹到正堂上座。

    郑熹也不与祝缨客套,开门见山:“今天宫里的事情我听说了,冼玉京,你打算怎么办?”

    祝缨道:“他?用不着我办。”

    “赵苏是个人才啊!”郑熹感慨一声,又说,“此事也与我有些关系,总不能让你白受委屈。不过我动手,不会只动一个人。”

    祝缨平静地看向郑熹:“您还没起复,就要下一盘大棋了?”

    郑熹叹了口气:“这就算大了吗?冼敬还是太子詹事,投鼠忌器呀。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先老实些还是能办得到的。”同是詹事,不同命!

    “是啊,太子。”祝缨轻声说。

    郑熹道:“真个出手你不心疼?不顾念王相公的旧情了?”

    祝缨反问道:“王相公?在哪儿呢?他们连王相公的半分气韵都没有了。”

    郑熹道:“那便好。冼玉京,狂生耳,要是将他的话当了真,就要贻笑大方了。”

    祝缨笑笑:“杜世恩于国有功,他从刺客的手里救过陛下。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力挽狂澜,那倒不虚此行了。”

    “这么夸一个宦官,虽然是实话,但也不宜在外面说。”

    “这是我家,这里只有你我。”

    郑熹道:“好了,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他随意地指了指偏厅的方向,“安抚好,年轻人容易冲动,不听话会闯祸的。”

    “好。”

    郑熹一走,南士们便在赵苏的带领下过来拜见祝缨。就在郑熹与祝缨说话的空档,赵苏、卓珏等人已经与一班南士们在商讨对策了。

    赵苏起的头:“辩解是最无用的,不用一个更猎奇的新闻压过这一个。”

    卓珏也笑道:“不就是比谁的声量大么?他们固然是一时学士,咱们声音也不能小了!咱们许多同乡,皆赖大人之力得以出仕、升迁,地方上可也有咱们的人,给他们好好宣扬宣扬。一群吃奶骂娘的东西!”

    赵振闻言附和:“就是!大人为国为民,做了多少事情,一头叫驴两嘴一对就想抹黑吗?”

    赵苏再次提醒:“不要提冼玉京说了什么!”

    “好好。”

    ……——

    与此同时,冼敬也知道了自己弟弟干了什么好事。

    他将弟弟叫了跟前,气道:“你这张嘴,也要分分时候,分分人!祝子璋并非庸碌蠹虫,你如何要折辱于他?还反被别人耻笑了去!”

    冼玉京脸胀得通红:“他分明是郑七一党意图把持朝政,隔绝君子!”

    冼敬道:“不然呢?依着你,这禁军要如何分派?这也是你能够议论的?陛下亲卫,向来须得亲贵子弟,难道还有旁人?有这心思,去做些实事。你……我与姚尚书说,你到地方上去吧,好好知道一下民生!”

    冼玉京道:“我走了,那你呢?京中能帮你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听我的。”冼敬把脏话给咽了回去。你还帮我呢?!!!

    “哦。”

    “你收拾一下,与我同去祝府道歉。”

    “什么?我不去!”冼玉京跳了起来,打死也是不肯去的。任凭冼敬怎么说,说得多了,他拔腿跑了。

    冼敬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特别的累。

    冼玉京跑了,冼敬却不得不收拾这样一个烂摊子。他稍作收拾,便到了祝府门外。

    祝缨家里正在吃饭,设宴招待南方的士子们。照例是没有酒的,但是大家齐聚一堂,说说笑笑,环顾四周全都是南方人,一时之间,个个欢欣雀跃。

    有人高兴,捏着筷子敲击着碗盘打着节拍唱起了家乡的歌谣。你也唱,我也唱,歌声飘了出来。

    冼敬在门外听着,犹豫了一下,仍然决定进府。祝文认得他,急急的将他迎到府内,大声向祝缨禀报。

    堂上一静。

    祝缨笑道:“快请。”说着,离席走了出去。

    冼敬大步走了进来,满脸的愧疚之色。一见祝缨便说:“子璋,对不住。”

    祝缨笑道:“快来,詹事来是好巧。”

    宾主坐下,冼敬看了一眼满厅的士人,又对祝缨郑重说道:“我的过错。”

    “过去就过去了,休要再提。”

    冼敬叹了口气,只得坐到了为他新设的席上。祝缨绝口不提白天的事,而是询问今天杨静为太子讲经义。

    冼敬稍稍说了些概要。

    祝缨对南士们说:“杨祭酒的学问是极好的,平日难得听到。不是詹事转述,咱们可都听不到,可要谢谢詹事。”

    南士们参差不齐的对冼敬道了声谢。

    冼敬道:“非我著述,不过借花献佛而已。”

    因有冼敬到来,原本很热闹的氛围一变,唱歌的也不唱了,小声骂冼玉京的也不骂了。赵苏笑着对祝缨道:“咱们闹腾得很,怕打搅了您和詹事用饭,要不,咱们去那边玩?”

    冼敬忙说:“何必?是我打扰了。”

    祝缨对赵苏道:“莫要作怪。”

    赵苏笑笑,执箸敲着桌沿,唱了一支山歌,林风、苏喆也跟着唱了起来。

    一切仿佛都过去了,什么冲突也没有发生。

    冼敬的心稍稍安了一些,回去将冼玉京日日训诫。

    冼玉京正不自在,自那日“双璧”之后,说祝缨的人不多,说他“叫驴”的人倒是不少。许多人都绕着他走,往日能打个招呼的也都斜眼看他,这令冼玉京气愤非常,恨恨地又骂祝缨“奸诈”“必是背后弄鬼了”,只是又以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

    冼敬也管不了他背人说话,只要他别再闹到外面几天。冼敬自己另有事忙,他将帖子递到了杨静的府上。

    …………

    论理,杨静与冼敬应该相处不错,实则二人相交不多。

    杨静在家中接待了冼敬。

    看到杨静的脸,冼敬的心中就是一宽。

    二人坐定,杨静问道:“我观兄面相,必是有事而来。”

    冼敬道:“正事,有事相托。”

    杨静问道:“什么事?”

    冼敬先盛赞杨静在国子监中所做之事,感叹道:“老师生前,也有这样的想法,只可惜天不假年,事务又多,竟未能做成。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不知国子监中,可有贤才以继前辈之志?”

    杨静道:“有,不给你,免得糟蹋了材料。”

    冼敬有点吃惊,一看杨静,仍然是那么一张温和的面孔。杨静与刘松年全然不同,刘松年的脸上从来喜怒形于色,刻薄讥讽也形于色。杨静说话再刻薄,还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

    “杨兄何出此言?”

    “冼兄身边小人太多,会学坏的。”

    “这话过了。”

    “余清泉是好人?令弟又是慈宽之辈?”

    冼敬张了张口,道:“他们总也不是……很……不会比那些纨绔蠹虫更糟糕。”

    “那就是很糟了,你非要保这些人,让他们擅作威福吗?”

    “他们都黜了去,架子就散了,老师的抱负也就没有实现的可能了。做事是需要人的,好不好,都得先留下。给我合用的人,我会将他们渐次替换掉的。”

    杨静很失望:“等你做成了,天下正直之士也被你身上的臭虫咬死了,你,也要被你身上的臭虫咬死了。凭什么让别人受那等小人的搓磨?”

    “他们可以……”

    “他们可以投效你?在你的手下与小人争抢一口残羹冷炙?还是要受着小人的排挤仍然不计前嫌为你做事?你管不了那些小人,却要让真正的栋梁听命于你、受小人的欺压,未免太过荒唐。”

    冼敬仍不肯走,他还要做最后的努力:“并不是为我!是为天下。

    我知我有不足,也知你有不满,可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即使是你的学生,等他们入仕了,你便也会发现他们的心中,除了有老师、有师长,还有圣贤之道。

    人人都读圣贤书,都可走圣贤之道。每个人对圣贤都自己的解释,师长难道能够高过孔孟?

    便是师长也无法让他们只听一人之言。

    我只能尽力弥合。老师生前,亦为寻找出路。只要士子们还在朝堂,终有一人能够成功。我要做的便是让这朝堂不全被无能的纨绔所占据,能够有一丝缝隙,我要先把地方占了。否则,纵有万般计策,终是无处着力!

    要做事就要有人!要有人,便不得不被攻讦为‘结党’,我,别无他法!如果我们都走了,就是将朝廷拱手让人,老师的志向,再没人提及了。

    我也想要志同道合之人,我也很累啊!杨兄,还请帮我。”

    “你不能回护纵容他们,党同伐异,攻击大臣,”杨静笑笑,“詹事,请回吧。”

    如果说,针对王云鹤会让旁观者厌恶郑熹的话,那么针对祝缨,绝对会让人厌恶冼敬一系。

    无他,王、祝都是用心做事的人,他们行事、为人,无可指摘。

    无论立场如何。

    杨静知道冼敬的意思,但不打算体谅:“你像是个只记得要把书抄一遍,却无暇学习书中道理的蠢学生。”

    冼敬灰心地离开。

    ……——

    京中,流言还未平息,为了盖住“双璧”,赵苏等人卖力宣传。又将余清泉等人拉出来鞭尸,除了避开王云鹤不去攻击,他们变着花样地攻击冼玉京等人。

    捎带着,冼敬也受到了一些非议。

    事情还没完,过不数日,皇帝突然传出旨意来,将冼玉京贬出京城,与他一同被贬的还有八人。贬黜之地都颇远或做别驾,或做司马,也有贬做县令县丞的。

    诏命一出,冼玉京在家破口大骂。祝缨自己都不认识的祖宗八代都被他骂完了,骂归骂,确又不敢抗旨,只得灰溜溜的收拾了行李去赴任。

    “皇后娘娘对陛下说,这些人不安份,突然带坏了太子、齐王,很不像话。”杜世恩对祝缨说。

    两人正在杜世恩家里喝茶,他们都去参加了蓝兴的葬礼,葬礼上,杜世恩约了祝缨到他家里坐一坐。

    祝缨道:“皇后?什么时候讨厌起这些人来了?”

    “您怎么也糊涂了?当然是郑相公,我也不必瞒着您,当年,郑相公与潜邸可是有过儿女婚约的。这些家伙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也有伤太子的名声不是?”

    祝缨明白了,穆皇后其他的事情可以不管,唯有儿子、丈夫是她第一在意的,仔细论起来,儿子还摆在丈夫的前面。

    穆皇后没有动冼敬,只是暗中派人“提醒”了冼敬一番。冼敬确实为太子尽心尽力,穆皇后倒也恩怨分明。

    祝缨道:“你也没少说话吧。”

    杜世恩道:“惭愧,我不过是个奴才罢了。以前府里面好些事都是娘娘在打点,她说话,陛下也肯听。咱们娘娘是个有福之人,除了娘家兄弟不争气,旁的都好。那几个小贼本不是大事,只是拖累了您。”

    “这话从哪里说来的?”

    杜世恩道:“在我这里,就不必这样客套了。”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会生气。我又不是二十岁没出仕的清流,何必要他们的夸赞?”

    杜世恩感慨一声:“您豁达。”

    “过奖了。”

    杜世恩也只能在外耽搁一小会儿,一盏茶还没喝完,宫中便来了人:“师傅,快回去吧!陛下,陛下又……”

    祝缨与杜世恩对望一眼,杜世恩问道:“又怎么了?”

    “又说头疼了。”

    祝缨虽没有问,杜世恩却仍是小声说了一句:“都瞒着,其实,总是头疼、头晕,时常不能视事。窦相公来回事,也只是听一听而已。”

    祝缨点了点头。

    信任

    京城里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宦官,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人人都添了一点小心。

    一个病歪歪的皇帝,容易让人心里没底。

    情况仿佛又回到了先帝的最后几年,皇帝并不经常出现在大臣们的面前,但是他还活着。你又不能当他完全不存在,还要考虑到他的感受。

    这一日,项乐正在向祝缨汇报调查仓储的事情。

    “他们借着几次用兵,平了一些账,但仍有蛛丝马迹,我查到的都在这里了。每一项的经手人姓名,也都写在这里了。”项乐将一份账本交给了祝缨。

    账本很厚,项乐做得很用心。账册之外,又有一份薄册子:“这是他们虚报的仓储地点,我亲自去看过了,并没有。”

    接着,项乐又说:“做假的手段无非那几样,要么是账目做假,要么是实物做假……”

    他一一细数做假的手段:“若是以上皆不济,还有一个杀着——失火。一把火,无论证据还是实物,烧没了,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好,这些都留好,暂时不要动。”

    项乐没有迟疑:“是。”

    见祝缨没有别的吩咐,项乐出声询问:“大人还有事指派给我吗?”

    祝缨笑问:“怎么?正在兴头上?”

    项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商人出身,让他出仕很晚,又蒙知遇之恩,是很想做些事情的。

    祝缨道:“会有你忙的……”

    脚步声打断了祝缨的话,一个小宦官跑了过来:“尚书,陛下有召。”

    祝缨只得对项乐道:“你先去帮同赵苏,一会儿我再来与你细说。”

    “是。”

    ……——

    祝缨到了大殿,只见皇帝正歪在榻上。

    皇帝未让她行大礼,而是让她坐在榻侧的圆凳上。

    祝缨看皇帝的脸色,不见好,但也还没到要死的样子,听皇帝说:“当年,齐王开府,花了多少钱,你知道么?”

    祝缨道:“当时臣没在户部,不过看过旧档。当时开府与成婚一同准备的,陛下的内帑出若干、户部出了若干,又有旧邸可供改建,省了若干。共计若干……”

    皇帝道:“二郎已经做了父亲了,三郎也该成婚了,二娘也该出嫁啦。”

    那就是册封、婚礼、开府一起准备了?花费不小。

    祝缨问道:“陛下打算花费多少?吉日定在何时?”

    皇帝道:“越快越好。”

    祝缨道:“那可能就要俭省些了。去年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再省,就只好将预留应急的钱拿出来了。一旦有事,易为人诟病。”

    皇帝的脸色略有不虞,旋即问道:“能拿出多少?”

    “户部能出了,不超过拨给齐王的,略少个一、二成,每人。”

    皇帝的脸色变好了不少,道:“那够啦,他们给我说,有现成的府邸。你看如何?”

    从府邸的选择上。其实有一个府邸是现成的,修一修就能用那便是王云鹤才搬走的地方。对此,祝缨心底是极不愿意的,她还希望有朝一日王书亮能够回来,成为府邸的新主人。

    因此她说:“改丞相邸为王宅,以后再有丞相又要再动一遍,不太划算,陛下留着赐给下一个丞相更省事。”

    当年鲁王谋逆附逆的许多人宅邸也被收回,陆续被赐给有功之臣。还有一些仍然封存,祝缨的意见,将其中两座府邸并作一座,重新修葺,作为王府。两宅合并,会比王云鹤留下的那个更大一点。

    皇帝听到“更大一点”便同意了:“那就让他们办去吧。果然要问过你,才会更妥当些。”

    又有安德公主的旧邸。安德公主当时到府邸也是皇室所赐,如今公主已死,这座府邸的规制就不适合于驸马以及公主之子居住。因而也被收回。

    新王封号、公主封号、他们各自的配偶人选,皇帝没说,祝缨也没问。

    若论年龄,这位公主与郑熹的次子,冷云家的儿子年貌相当。阮将军、王大夫等人家都皆有合年龄合适的子弟,祝缨是绝不肯搭这个话的。

    不做媒、不做保,不做中人三代好。

    就在祝缨以为今天就是为了皇帝的家长里短耽误正事的时候,皇帝又问了:“温岳什么时候到?”

    祝缨道:“这个须得问兵部,臣却不知,不过按脚程算,应该快了。”

    皇帝道:“他们的兵马如何安顿,粮草划拨,总是你的事了吧?”

    祝缨道:“是。臣亲自出城安顿。只是不知他们与现在的禁军以及兵部等处该如何统属?后续的粮草之类如何发放?”

    “听命于朕,有事,让温岳与你讲。”皇帝认真地说。

    “是。”

    温岳所携之新兵是以招募制,与之前的兵马配置方式完全不同。皇帝让祝缨来做准备,倒也不算是户部越俎代庖。

    见皇帝没有别的话了,祝缨才辞了出来。

    回到户部,她便叫来了项乐:“温岳要到了,他的补给单列,你负责。”

    “是。”

    这天晚上,祝缨又派了苏喆往郑熹府上去了一趟。

    郑熹戴顶斗笠,在家中池塘边钓鱼,就在水边的凉亭里接见了苏喆。苏喆好奇地看着郑熹这个不伦不类的打扮,说渔夫,又太富贵了些,说丞相,那斗笠又不太搭。

    郑熹对小姑娘还是比较宽容的,笑问道:“这样的天气,你阿翁怎么让你跑这一趟了?”

    “阿翁说,这样不打眼。”

    “哦?那是有大事了?”郑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让苏喆坐。

    苏喆坐了过去,道:“温将军要回来了,今天陛下问起了。阿翁说,相公必有安排,不过多费一句口舌,练一练我的腿脚——陛下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很看重自身安危,或许不太乐见禁军与旁的大臣走得太近。要是温将军还不避讳一下,兴许这支兵马也要不归他了。请您忍耐一时,温将军那里,也请您提前嘱咐一句才好。您说过的,敛翼待时。”

    她留意看着郑熹的神色,却失望地发现,从郑熹的脸上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怏怏地低头喝茶。

    郑熹从容地道:“回去告诉你阿翁,我也是这么想的。”

    苏喆呛了一下,放下茶杯:“是。”

    郑熹笑道:“莫急,慢慢吃完茶果再走。皇帝也不差饿兵的,何况于我?”

    “哎。”苏喆甜甜地笑了。

    ……——

    温岳抵京的时候天气仍然带着夏季的余热,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北地招募的子弟。

    抵京前一天,信使便到了营前:“大娘子听说将军回来了,派人来送些换洗的衣衫好穿了面圣。”

    温岳假意责怪几句:“妇道人家,就是事多。”

    将人叫了来一看,来的也确实是他府里的人,温岳不以为意,不想来人却对他说:“娘子说,有几句私房话要嘱咐。”说着,对他频使眼色。

    温岳这才单独见了他,两一番耳语,温岳大声道:“我是领兵,军中不得留有女子,哪里来的外室?”

    听得帐外的人会心一笑。

    很快,他们就到了城郊,祝缨带着项乐等人出来见他。见到祝缨之后温岳有些激动,比他更激动的是他身后的北地子弟。

    他们见到祝缨之后都不不由自主的行礼:“节帅!”

    祝缨也含笑对他们点头致意,对温岳道:“你们的营房另有安排,这里有我,你先去面圣吧,等你回来,包管已经安排好了。”

    温岳闻言,道:“好。”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手下也都不以为奇。

    祝缨亲自为他们挑选了营房,带他们去安顿。

    兵士们句句都是“节帅”,祝缨道:“哎,现在可不是节度使啦,已经解职了。如今是温将军带你们,不过,要是粮草后勤之类有什么难处,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彼此又认了一回,祝缨先与他们办交割,头一遭的交割是她亲自盯的:“北地饮食与京城有些不同,按你们的习惯调拨的。”

    “哎。”无论校尉还是小兵,声音都带着感动。

    祝缨与他们清点一番,然后说:“项乐。”

    项乐也正式地站了出来,祝缨道:“以后,就照这样给他们调拨。好了,你再与他们走一遍,熟悉一下。”

    “是。”

    也有一些人认识项乐,其中几个校尉与项乐都能互相叫得出名字,出来两个人与项乐勾肩搭背地去了。余下的校尉请祝缨去主帐,祝缨道:“不啦,我在这里转转。来,给我说说,北地今年的年景怎么样啦?”

    ……——

    那一边,温岳也到了宫中。

    温岳不是常有这样单独面圣的机会,他很重视这个机会,也略有一些紧张。舞拜毕,皇帝问道:“你便是温岳?”

    “是。”

    皇帝先慰问了一句辛苦。温岳有些激动,稍有结巴地向皇帝表明了一片赤诚之心。

    皇帝微笑的点了点头,又问:“带了多少兵马来,一路如何行进?北地情况如何?北地的子弟以及训练的情况如何?”

    温岳都一一作答。

    皇帝道:“是祝缨举荐了你。”

    温岳心头一紧,忙答道:“是。当年在北地。他是节度使,后因分兵,节度使帐下,兵马不敷用,故而招募新军。臣后至,他们已有安排,故尔命臣编练新军。”

    “你以前是禁军?”

    “是。”

    “我怎么仿佛听说你与郑侯还有些关系?”

    “先父生前是郑侯帐下小校,先父过世之后,郑侯对孤儿寡母多有回护,待臣面圣之后。安顿好兵马就去拜祭。”

    皇帝微笑道:“倒是有情有义。”

    “臣惶恐。”

    皇帝突然问道:“如果郑熹有事相托,你会照办吗?”

    温岳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要看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温岳道:“无害于陛下,无害于国家。凡事总要先公后私。”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给你三天假。”

    “是。”

    祝缨在军营等到温岳回来与他交接,温岳将人马安顿好之后,便赶去了郑熹家拜祭。

    祝缨陪他去郑熹家走了一遭,温岳先拈香,祝缨也跟着拈了一回香。

    郑熹道:“以后就不可过从甚密啦。”

    温岳听后心中有些难过,不禁低下了头。

    祝缨道:“又不是不能来往了,总不能不让人串门。不过是正在节骨眼上,稍有些忌讳。等温大站稳了脚跟,再从容联络也不迟。上来就调明显听命于相公的人当禁军?在陛下这里就先会被否决掉。”

    她说服皇帝的理由是“招募新兵”与旧制没什么关系,可不是与旧制关系很强。估计皇帝的想法是:能独领一军,直接听命于皇帝,温岳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郑熹微笑道:“我知道你们的心。你们两个,都去忙吧。”

    温岳哽咽的答应了一声,与祝缨一同辞出郑府。

    温岳回到家,发现府中一切安好,温大娘子迎了出来笑意笑意盈盈的道:“将军回来了。”

    府中上下都欢迎他的凯旋。温岳比一同出征的同袍们晚回来了许久,家中人正在挂念。一番叙旧之后温大娘子又絮絮的说了这些日子以来郑府对他们家的照顾。温岳心中又是一阵感激。

    至此,温岳便率军驻扎了下来,对他的命令直接出自皇帝,让他接手了禁军的部分防务。他的粮草之类,从祝缨手里直接拨给,不受任何人的摆布。兵士都是北地来的,别人也没办法插手。

    见此情状,好些大臣都诧异:陛下何时精明至此?

    …………

    “是不是你对陛下说了些什么?”

    陈萌也很怀疑,他自认与祝缨是自己人,有怀疑就直接跑到祝缨家来问了。

    他是知道的,皇帝常见祝缨,也常问祝缨一些问题,且看皇帝的样子,不大像是能安排出这样事情的人。

    祝缨道:“或许吧。”

    “那就是了。”

    “不可声张。”

    陈萌笑道:“这还用提醒吗?要是先帝时有这番动作,人心该不稳了,该怀疑先帝有疾,又或者有疑心。当今陛下么……大家反而安心,陛下终于做了一点像是人君会做的‘正事’了。”

    “他一直在做人君会做的正事。”

    “想法很好,眼高手低。”陈萌说。

    祝缨道:“慎言呐!”

    “也就是同你讲讲,你口风紧。哎,怎么没见苏家丫头?”

    “与晴天出去逛街了。姑娘家家,拘在家里像什么话?”

    她说得太过理所当然,陈萌没听出不对来,却被勾起了瘾,说:“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有逛过街啦。怎么样?‘微服私访’一下?怕不怕遇到无赖?”

    “有陈京兆在,京兆怕是没有无赖了吧?晴天前阵子说,京城街面很干净了。”

    陈萌小有得意道:“怎么样?走着?万一遇到些不长眼的官员,正好办了他!”他憋着一口长气,本来是要弄冼玉京等人的,他这里才准备到一半,皇帝出手了,把人贬了。正有气没处撒,谁撞到他的手上,是要吃大亏的。

    这天是休沐日,是官员撒欢的时候。

    祝缨道:“行啊。”

    不多时,两人都换上了便服一同出现在了街上。陈萌微有发福,须里也杂了两根银丝,祝缨面白无须,身形劲瘦,本就比陈萌年少一些,一眼看去就是两代人。

    陈萌咳嗽了一声,微有嫉妒。

    两人走在大街上,祝缨留意了一下,地痞无赖是少了很多,小偷扒手目今也没看到。不过也说不好,现在他们还没走出自己居住的这一坊,本坊里富贵之家多一些,咦?

    陈萌低声道:“那个不是东宫?”

    还真是!

    太子正带着四、五个人往这边走,竟也是个“微服出行”的模样。

    本朝太子,乃至于皇帝并不都是锁在宫里的,太子往外跑的时候还要略多一些,但是这回随从是有些少了。

    祝缨皱眉,看向太子身侧的一个青衫少年。

    陈萌问道:“怎么?”

    “女的。”祝缨说。

    太子还带了俩宦官、俩护卫,女扮男装,祝缨是个行家,一般人在她面前一眼显形。

    两人迎了上去,先拱手,太子抢着也拱手:“陈公、祝公。”

    说着,还使眼色。

    陈萌道:“殿下如何私挟妇人出游?若为人所知,又是一场麻烦!”

    严归闻言,往后缩了缩。

    太子其实是来见一见祝缨的,皇帝调动了宫廷守卫,他已知皇帝信任谁了。兼之近来三弟也要开府,二弟又日渐长大,身为太子,他总要做些什么。

    太子如果大肆勾结朝臣,做得太明显,只好将有限的力量放到合适的人身上。说起来,郑熹也是合适的,但是太子手上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筹码来打动郑熹了。且郑熹是个更狡猾的人,祝缨也有城府,但比郑熹似乎坑人会坑得轻一些。

    祝缨又与许多人有勾连,是个不错的选择。

    太子道:“昨天偶然听宫人说起,宫外百姓生活,想看看贫苦百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总在宫里,都要忘了在宫外的时光,忘了人间疾苦了。宫人家在京城,让她带路。”

    理由找得正正好。

    陈、祝二人只得放弃追问这个,陈萌问道:“家在何处?”

    严归小声报了个地址,祝缨心头一动,这不是沈瑛小舅子家么?

    陈萌道:“容臣叫上些人,陪同殿下。”

    “京城岂有不认识衙役的?还是我来吧。”祝缨说。

    严归有点惊讶地看着祝缨,她听说过祝缨的,关于祝缨的传闻不少,宫里的、宫外的,只是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秀气的一个人。面白无须,不是少年了,却也不显老相。

    陈萌指责太子带她出行的时候,她心底已默默回了一句“你不也带了一个”的。倒不是看出来祝缨是女人,而是习惯性地练习反抗。这是她的经验,与争吵的时候,不要辩解,要给对方反扣一个大帽子,让对方辩解,这样容易脱身、容易赢。

    亏得没有说出口!

    这可是祝缨啊,殿下时常在东宫说起的人。因一时之气将人得罪了,岂不要惹殿下不快?

    不多时,苏喆与祝晴天就带了些女随从过来,一行人挟着太子等人到了严家。

    严家都不认得祝缨等人,但是见到严归都是意外:“大娘回来了!哎哟!这是怎么了?你不是逃……”

    严归忙上前低语几句,严家顿时慌乱了起来,叭叭跪了一地。

    太子咳嗽两声:“我是微服,不要惊动了旁人!我们来坐坐就走!阿归,与你母亲有私房话,也说几句去。”

    严家一通乱,严归的父亲哈着腰着一行人留到了正堂上。祝缨与陈萌几乎要翻白眼,这就是“贫苦人家”?

    严家已经得了太子的补贴,可以说是小财主了。

    严老翁果然在致谢:“亏得殿□□恤……”

    那一边,他的儿子们跪在下面,看向太子的眼神里都带着期待。

    太子也简单地问了两句生计,严老翁一边说“蒙殿下看顾,”一面又说“家里都是吃白食的,他们又没有正经的差使”。

    祝缨与陈萌没一个说话的,就看太子与他们尴尬地一问一答。

    后院里,自家人之间说话就流畅得多了。

    严老娘道:“太子真来咱们来的?跟女婿上门似的!要是能见着你生的儿子就好了。”

    “会有机会的。”

    严家大嫂道:“殿下,是不是……有意抬举咱们家了?你是不是很得殿下之心?咱们外甥,以后……”

    她说的时候没想什么,但是话赶话的,说得严老娘的心也跟着火热地跳动了起来!以后,要是自家外孙能当太子……

    严归听她们越说越离谱,脸上变色道:“你们要是想全家死绝,就再说下去!”

    她做姑娘时在娘家就说话顶事,现在变了脸,连母亲也被吓得不敢说话了:“我、我们没说什么呀……就、瞎想想,还不兴做梦了?”

    “没见着把梦说出来的!想害死我,害死我儿子,你们就说!我死前,必要拉人下地狱!”

    “好好、不、不说了,不说了。”

    严归落下泪来,道:“我在宫里,容易么?又没有出身,到得又晚,察言观色、陪着小心才有的今天!为着给家里求些家产,我受了多少的委屈,她们背后说了我多少不堪的话!你们就轻狂上了?谁害我,我必要他死得透透的!”

    家里人都怕吓着了,道:“不说了。”

    严归缓过一口气来,道:“殿下现在儿子就有三个。大郎居长,娘娘养过。二郎生母虽然名份上是宫人,人家是大家闺秀,谁都知道,以后绝不止是个宫人。太子妃还没产育。宫里那么多的美人,谁不会生?我有什么?姑父也不顶用,你们也不顶用,三郎又小。

    咱们什么都不算!你们做的什么白日梦?!

    你们是过了几天舒服的日子,就忘了流放的事了,想再赚一个流放吗?”

    一家人忙给她陪不是,严归道:“告诉阿爹和兄弟们,都管好自己,谨言慎行!谁闯了祸,连累了我,我饶不了他!老实本份过日子,我自然还有好处给家里。”

    母亲、嫂嫂与妹妹们都说:“知道了。”

    严归心道:随别人争去,他们争来争去的惹了殿下嫌,我三郎说不定有意外之喜,能多得些金钱封户,娶一好妻。将来,我一个太妃跑不了,不比找死强?

    一通话说完,前面已经无话可说了,祝缨、陈萌都是机灵人,但谁也不想给严家搭话。严老翁倒是提到了沈瑛,太子对陈萌道:“京兆的舅家仿佛姓沈?”

    陈萌道:“是。臣倒不曾听他提起过这门亲戚。”

    然后两个人就更不搭话了,今天这事很蹊跷了。就算要跟东宫搭线,也犯不着用一个东宫没名份的妾的家人。

    小心没有错的。

    太子也聊不下去了,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又该听他们啰嗦了。”

    正心

    “这……这就走了啊……”严老爹的声音中满是不舍。

    陈萌和祝缨站了起来。

    太子的面色稍有不虞,他掩饰得很好,但是陈、祝二人都发现了问题,他们却只作不知。瞥一下两个宦官,他们平日里便是仰太子鼻息过活的,估计也研究出来了。

    一个宦官忙去后面唤严归出来,严归看到他的表情,问道:“怎么?”

    宦官笑了一下:“姐姐,您家这……殿下要回宫了。”

    严归整了一下衣襟跟到了前面,她的母亲、嫂子等人也巴巴地跟在了后面。到得前面,看到了太子平平淡淡一声张,严归恭顺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宦官对祝缨道:“大人,咱们,走?”

    他们出来就带了几个人,外面护送的是祝缨的人。祝缨与陈萌举步前引,太子跟在了后面。

    严归回头一看,自家父亲兄弟还一脸的兴奋,她的心中有懊恼,却不后悔。她放心不下家里人,一家人以前一起吃了许多的苦,不能自己在宫里吃得上饭了、生了儿子也有了一个宫人伺候起居,就把家里人给忘了。所以她设法求了太子,赏给家里一些薄产度日,好不至于再到姑母家打秋风。

    她也知道自家人的性子,又怕家里人轻狂,不想他们给自己儿子丢脸,这一趟是非出来不可的。

    只是回到东宫之后,自己又得陪着小心,好好将太子哄回转过来了。不过,也还好,她还年轻,还有儿子。

    心事还没想完,就见一个英气的女侍说:“请您登车。”

    女侍皮肤微黑,个头不高,却显得很精神,严归好奇地又看了她一眼,出门也要女侍相随,祝尚书还真是风雅之人。贵人呵!总有些奇特的癖好的。

    她又往前看了一眼,只见宦官服侍太子上了前面的那一辆车,路上没有办法与太子说话了,一个好机会就没了,这让严归多少有些不快。

    祝缨与陈萌翻身上马,陈萌看了两辆车,赞道:“妙极。”

    祝缨道:“应有之义。”

    宦官们跟在车后,也没留意到他们俩说的是什么。太子被塞进一辆车里,不由有些气闷,他今天出来是想找祝缨联络一下感情的,带上严归,也算是个借口,也是好奇,好奇严归这样开朗利落的女人是怎么生长出来的。

    以后,他或许会回归到喜欢柔顺娇媚的女子,但是现在,在东宫里,严归的脾性却是让他感到新奇的。

    结果倒好,两件事都虎头蛇尾。

    太子撩开车帘的一角,却见陈、祝二人端坐马上,一脸严肃,端正大臣的模样,就差当面劝谏了。只得叹了一口气,将帘角放下:看来,陈萌并不想同什么严家扯上关系。

    此时他方有些后悔,今天这一趟草率了,不该把严归给带出来。

    陈萌和祝缨把太子一行人送到了宫门口,看着太子与严归从车上下来,祝缨去看一下禁军的记录。太子当然可以出宫,只要进出登记即可。

    禁军校尉轻笑一声:“怎么是尚书来的?”

    祝缨道:“悔不该休沐日在街上乱晃。”

    禁军的嘴咧得更开了:“哎哟,过午了,等您回府,这一天也差不多了。”

    陈萌则在叮嘱太子:“您带的护卫太少了,如今更该爱惜自己。”

    太子也从善如流:“我今记下了。”

    宫里给他备下了步辇,他登辇之后回望,却见祝缨与陈萌两人依旧站在当地目送他。他放下心来,对二人挥了挥手。这两个人,应该是不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的,他就是有这种信任。

    ……——

    直到看不到太子一行人了,不等禁军招呼,祝缨与陈萌便转身离开了。

    把太子送回宫里,这一天真的过了半天,陈萌与祝缨都还不觉得饿。

    祝缨对祝文等人道:“你们回吧,李大娘应该已经留饭了。马也带走,我自己在城里转转。”

    陈萌因太子心绪不佳,但是仍然对祝缨道:“我与你同行。”

    “你不饿?”后半晌了,她还以为陈萌不想转了呢。

    陈萌道:“说好了请你看看这京城的。害!”可惜这皇城不归京兆管,不然,哼!

    两人算是另类的“贫贱之交”,有志一同地走离了皇城。

    陈萌想向祝缨介绍一下京兆,扭脸一看祝缨,只见她平静的脸上透着一丝厌倦。不由说:“殿下还年轻,偶有些出格的事,也……怎么就这么不明白了呢?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了?他还到处跑!还跑到严家去,那是什么好人家?”

    陈萌低声抱怨着,这样的话,他同别人也都不敢讲。一则旁人未必会保密,二则他们也没个办法。与祝缨讲,或许,二人还能商量出个对策来。

    祝缨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少算你姻亲。为劝东宫,可作不理睬状……”

    “不为劝也不想管,人为什么有五服九族?就因为亲又亲,无穷尽。严家祖上便是犯官,又贿赂入宫,怎么看也不是个正路子。宫人有心机,但家里人太愚笨会坏事的。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蠢货会从哪里给你捅个篓子。哪怕真有万一,我也不想沾。”陈萌认真地说。

    “真不管?”

    “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引诱太子出宫的。”

    “你还挺关心东宫的。”

    “那是太子,能不关心么?”陈萌压低了声音说,他见四下没有乱人,又加了一句,“当今天下,气数未尽,东宫不能出岔子。这可是大事。”

    祝缨却依旧恹恹的,反问道:“这是大事,天下算什么?”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刚才,我看着他们回到宫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侍奉了两代帝王、见过三位太子了。”

    “对啊。咱们都是两朝老臣啦。”

    “没完没了,”祝缨说,“那个严宫人,还是个生了儿子的,她那个没满周岁的娃娃,以后是不是还要咱们操心?你处事的时候敢忽略还有这样一个人吗?管他是贤是愚,你都得供着、跪着。

    朝廷大臣,一切的雄才大略和抱负,都要看坐在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是谁。大臣?围着皇帝和太子转的样子,真像是一群没有被阉割的宦官。”

    陈萌有些发怔:“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来,你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啦?怎么能够一样?大臣关心天子,也是关心的礼教大事。且一旦关系亲近,就必然要介入人家家事,这是人之常情。所谓通家之好,也是因为关系亲近。不是么?”

    他又有些慌地左右看看了,又为太子说话了:“太子还是明白的,知道该做什么,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做妥当。你看陛下,以前也是不大通庶务的,这二年来也是知道轻重急缓了。给他们些时间,再加以引导,都会好的。说来,太子做世子的时候,年纪虽幼,看着倒是不坏,不知为何,做了太子之后反而不尽如人意了。”

    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哪里有点不对,仿佛又印证了祝缨的上一句话。

    祝缨的话给他解了围,道:“你也说了,那时年幼。小时了了。”太子有点聪明,但不多。这是废话,圣君哪里这么轻易就能遇到的?

    “哎~哎~我只说他父亲不如他祖父,你怎么……”不提个高标准就说他不行?

    “别紧张兮兮的,离咱们最近的一个人在一丈开外,咱们只管往前走,别站在这里等人围观,没人听得全咱们在说什么。”祝缨笑笑。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以前年纪小,所以要求就会比较低。一岁的时候,会叫爹娘就说他不笨。三岁了会自己吃饭就可以了。现在可不是三岁了。

    大儒们教他温良恭俭让,搁在事实里他见到的是什么呢?他的兄弟渐渐长大,也许还有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他的父亲有了年轻的美人,他能怎么办?

    谁敢教他怎么对付兄弟?应付父亲?教了,离间骨肉。不教,他又觉得你不爱护他。学了,流于阴险,也容易误入歧途。”

    陈萌有些发怔,他想到了他自己。母亲早亡,又有了继母、弟弟,弟弟还要逼迫,他能怎么办?那个时候……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他要是个明白人就好了,他要不明白,那你让他先明白了。他就只差这一步了,”陈萌对太子倒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你要不教他,由他乱来,麻烦更大。你要不管东宫,冼敬就去管了。你要不管陛下,穆成周就贴上去了。”

    祝缨道:“咱们就直说吧,他差‘权术’,差学会收拾大臣的手段,你教?教来收拾你?收拾你的儿孙?那也得教得正正好,一不小心,就变成刻毒,一旦有事他想起来你的手段,你不害怕他、他都要怕你。一旦有事,第一个疑你弄鬼!你家中还有妻儿,别动傻念头!只管走正道,行君子事!”

    陈萌一惊:“是啊!他还是这样的好。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多的感慨?就因为一个宫人?”

    “户部正在做来年预算,水旱灾害减赋、赈济,算不算国家大事?连年用兵,粮饷开支,算不算大事?还有新军。哦,还有修河,筑路。然后呢?陛下要册封皇子、公主,给他们开府了,得挤出钱来。那位出个门,他说想看贫民生活?他看到哪儿去了?”

    陈萌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道:“你就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许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说得很委婉。

    祝缨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闭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沐日!”

    不想给这一家父子祖孙做老奴,可是换一家父子难道就会好一些?尧舜禹汤,古之贤王,他们的子孙们亦有不肖,有丹朱、有桀有纣。你又不能要求凡人父母不爱子女,不为子女做长远近。譬如冷侯之对冷云。

    可惜。这么大的国家确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枢,否则百姓的生活会更苦。梧州的宿麦,没有朝廷调拨,单以一己之力,恐怕二十年也未必能成。更不要提水旱灾害赈济调度,外敌入寇、组织抵御了。

    竟是个死结了。

    陈萌却是心头一松,笑道:“那还不珍惜?趁着还有半天!你想夜游也行,我舍命陪君子了!走!”

    两人又往前走,却见百姓倒也安乐,人们走在街上,表情也显得从容了。

    陈萌问道:“如何?”

    祝缨道:“不错。”

    陈萌也高兴了起来,道:“我总想,能有王相公三分也就好了。”

    “那你不止三分。”

    陈萌更加高兴了,给祝缨介绍着沿途,某处本是被无赖霸占了,是他查明之后归还原主的之类。说着说着,忽然失落地道:“我们也不如王相公他们,竟不能为国进贤,也不能平息动乱。”

    “想要做的多了,才会觉得自己无能无力。有抱负,才会痛苦。”祝缨说。

    陈萌道:“这就是志大才疏了吧?”

    祝缨道:“那大家都一样,看开了就好。也不是咱们不如王相公,咱们也没有一个先帝。便是王相公,生前几年过得如何?有人镇着,你能做实事,没人镇着,你得先自己当斗鸡。你我虽想中庸,真能置身事外吗?”

    如果想要维护百姓,首先需要奉承好皇帝太子,这也太可笑了。如果放弃百姓,倒可以与皇帝互相恶心,只管玩弄权术、辖制天子。

    过得还不如一个神棍,神棍奉承好了主顾,银货两讫,拿钱走人!从此一别两宽,直到下回她缺了钱再来骗。

    可她是户部尚书,最清楚俸禄是百姓一升一斗一尺一匹缴上来的。

    陈萌又左右张望了,然后沉默了。是的,一个好皇帝挺重要的。

    他说:“那也要尽人事。不能置百姓于不顾!且将来未必没有中兴之主,你我怎么能够轻易放弃?三郎,你我虽离政事堂还差一步,但也不能没有志向,我已老了,你还年轻,当要澄清天下,为民请命!”

    祝缨却觉得,世间固然有明君能开创盛世,但大多数的皇帝像是一个绑匪,手里拿着天下亿万黎民作为人质,想做点人事的人像是一个可怜的被勒索的人质家属。

    “啊?我没要放弃啊!”祝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要不管百姓了?”

    陈萌惊呆了:“那你?!”

    “如果不知道前途有多少艰险,怎么能够做好事?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厌倦吗?他要是撒谎倒还好,要是真心觉得严家就是‘贫困’,以为其他人再穷也穷不过严家,就会错判形势。是下一个‘何不食肉糜’。惠帝虽蠢,这句话问出来,不怪他,该怪那些不让他知道真正穷人是怎么生活的人。”

    陈萌道:“那……还教吗?”

    祝缨道:“当然不能不管,不过要换个法子。”

    陈萌道:“刚才你可吓坏我了!还以为你……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想怎么做呢?绕开郑相公还是?”

    祝缨笑道:“谁我都不绕开,明着做,咱们装正经!直道而行!”

    “详细说说。”

    “这几天,你在京中找些贫户,真正的贫户,无论是做工还是种田,让他见识见识,把脚落到地上。像你说的,不能置百姓于不顾。他自己找的借口,就得把这借口给咽下去。日子久了,见得多了,也许能有些用吧。”

    陈萌道:“好。”

    “不要教他任何‘心机’。”

    “放心,”陈萌道,“我看,也不会有什么人会教他这个的。”

    祝缨心道,你就是最可能教他这个的人,你还没有发现?

    ……——

    夕阳西下,两人站在了一座桥边。

    祝缨道:“我想家了,想爹娘和花姐了。”

    咳!说到花姐,陈萌略有些不自在,低声道:“那你就把人接过来,越拖,老人家身体越不好,路上越怕磕碰。”

    “来了之后,花姐的官职就没了。”

    “她毕竟是女子,算来也年近五旬了吧?有你在,她做富贵闲人,不比自己做一个小官安逸么?”陈萌渐渐镇定了下来。

    祝缨看了他一眼,道:“那她就很难在外自由行走了。她还挺喜欢自己有个告身能够做事的。”

    “女子为官,抛头露面,毕竟不雅,”陈萌含蓄地说,“也就是你纵容她们。男女有别,阴阳有道,尊卑有序,女监是不得已。其余……命妇品级……”

    祝缨摆了摆手:“她有自己的想法。”

    陈萌以为花姐是要守贞,也是一番叹息。做为官员,他倒不介意治下有一位节妇,作为兄长,他绝不想让妹妹自苦。万没想到,祝缨一直未婚,竟是花姐不愿再婚。

    他又看向祝缨。

    祝缨却觉得有些可笑。

    夕阳太美,她都险些要沉浸在身为“朝廷大臣”的一员的氛围里了。

    女子顶好不能为官,但是要她有志“澄清天下”,力争辅佐圣王,开创盛世。

    可她,是个女人啊!

    想要讨一口残羹冷炙,却要先将别人喂得脑满肠肥!他们吃得满嘴油流,口中甘肥有你的奉献。更可笑的是,他们觉得你的奉献是本份,且并没有打算给你一口剩饭泔水,肯给的人,都算是大善人了。

    何其荒谬?!

    问就是阴阳有道,原是不配。

    祝缨眯起眼睛,看向夕阳。

    亏得她早就不抱幻想,没打算在别人限定的“君子大臣”的圈子里拉磨打转。也不打算为了完成自己那一点卑微的心愿,先去完成别成的大业——他们的大业对自己的目标没有任何补益。

    以“男子”的身份做这个官,太没意思,别人的一切言论都像在提醒她,你的生活是偷来的。今天,这个太子、这个生了孩子的宫人提醒她,他们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一直忍着、陪着他们,不是个事儿,熬,是熬不到头的。只能把自己的油熬出来点了,自己变成油渣。

    祝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澄清天下她要,堂堂正正在生活她更要!她祝缨种下了麦子,种庄稼的人想吃一碗饭,不叫偷!更不是谁的施舍!

    总有一天,她要告诉所有人,对,我是个女人。

    不但自己要堂堂正正的,还要花姐、要小江,要她们也能昂首挺胸,不被攻讦。

    如果谁要攻讦,让他们来说自己好了!

    “该回了,”祝缨说,“回家吃饭。”

    她坐主桌。

    设计

    今时今日,祝缨与陈萌都不必再为“犯夜禁”而发愁了,陈萌不必说,到了祝缨这个位置,也有了夜间行路的特许——京城多权贵,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特许。

    陈萌临了还去了祝缨家蹭了一餐饭,他觉得祝缨的情绪有些低落,想陪“好友”吃个饭开解一下。

    两人回到祝府,里面已经飘出了饭菜香,此时两人方觉得有些饿了,不由相视一笑。

    陈萌揉揉鼻子:“两餐作一餐,我可要多吃些。”

    祝缨大方地道:“我这里别的没有,饭是管饱的。”

    陈萌道:“你也该吃得精细些了,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该开始养生啦!咱们都是要做祖父的年纪了,不能还当自己是少年了。”

    说着,又不无嫉妒地看了祝缨一眼,可恶!看着还很年轻!

    祝缨道:“我吃得挺不错的。”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陈萌依然秉承着圣人之训。

    祝缨却觉得自己家这饭配自己挺够的了,精米、细面,有鱼有肉,有果蔬,还有菜,李大娘的厨艺也不赖。

    她一向不爱在这些细节上与人争执,便笑笑:“今晚凭你怎么挑剔,也就跟我吃的一样。”

    陈萌也笑着摇头:“吃什么不打紧,同谁一起吃才重要。晌午我还真怕就在严家吃了饭了。”

    两人的对话被府中人都听到了耳中,项乐心思又活络了起来:这却是我的疏忽了!到大人身边时是为的侍奉大人,如何大人与我官职之后,我竟敢不再关切?明天就让铺子里的人在京城找好厨娘。

    祝缨家摆上了饭,宾主坐定。苏喆等人都作陪吃饭。

    祝缨环视厅堂,觉得自己的人手还是不足,苏喆、林风已经有了些成人的模样,还有不在府里的赵苏等人,但是仍嫌势力太弱。

    她离梧州、离别业又太远,离家时间太长了!久不回还,她不免有些担心,担心别业里的人心。秋季将至,今年秋冬也该将京中的随从与别业的随从再做一次调换,让他们继续轮替。还要再给家里写信,安排一些事务……

    随从们端上今晚的饭菜,祝缨收敛了心神。

    陈萌吃的时候却又不挑剔,他确实饿着了,也不喝酒,先吃了半碗饭,才慢下筷子来:“东宫那里,你预备怎么与他说?”

    “先缓两天吧,总要有个由头。他出宫没什么,我户部这许多事,总要有个安排。”

    太子还在户部后面?陈萌笑着摇头:“你这……罢了,明天我要同他谈一谈。”

    陈萌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他今天这事办得很糟糕!我有劝谏之责,你来不?”

    “不了,咱俩岔开吧。”

    “行。哎,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祝缨道:“真要好了,就不至于五日一朝了。”

    “就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又是天下大事都系在一个平庸之辈身上,祝缨道:“他比之前清醒了不少。至少,没重用卫王。要是哪一天,他突然把禁军交给卫王或者齐王,咱们再着急也不迟。卫王前阵子可是向陛下进言,要重用宗室子弟,听那意思目的还是他自己。”

    陈萌顿觉食难下咽:“呵呵。聪明反被聪明误,谁在这个时候把身家性命交给兄弟啊?我只担心齐王,他可别行差踏错啊!”

    “盯着点儿呗。”

    “嗯。”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讯息,陈萌渐渐又有了胃口,吃完最后一道汤,摩着肚子说:“我该回去啦。”

    祝缨把他送出府,陈萌出门还在劝祝缨:“你这家里,夫人不要,伺候起居的贴心人总要有一二吧?还有,你这一片家业,以后交给谁?该养育子嗣啦。”

    祝缨道:“没吃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别人不敢同你讲,只有我厚着脸皮啦,你就当我醉了,酒后吐真言,行不行?”

    “行。慢走。”

    陈萌哑然。

    …………

    夫人子嗣,过耳秋风。祝缨并不在乎,她现在要考虑的是太子。

    很讨厌这套天家父子,但是现在还不能让他们行差踏错,还得管着。免得他们又整出一堆麻烦来。

    国家大事不能考虑事件本身,还得管一个完全不能确定的因素——皇帝的寿数,就特别的讨厌!

    皇帝活着是一种办法,太子登基又是另一种。祝缨敢打赌,这京城之中,许多人都在分神考虑这件事。耽误了多少正事!

    哪怕党争呢?好歹能磨磨嘴皮子。

    太子身边有一个已经魔怔了的冼敬,祝缨不知道他心中还存着几分王云鹤的教诲,但是,太子是不可能完全放弃冼敬的。赵王父子原本的势力很弱,否则当初立赵王为太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麻烦。

    太子当然不会放弃冼敬。

    太子现在有点急,其实他根本不用急,因为他的脑子,着急也没什么正面作用。

    祝缨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文书来,这是项乐交给她的一件户部旧事,如今正可一用。

    接着,她取出信笺,开始给梧州写信。她与梧州的通信,以三千里的距离来说,算频繁。对经营一处家园而言,又显得少了,因而每次都要写得很长、很厚。

    写完信,夜已经深了,祝缨吹灭了蜡烛,起身离开书房。

    次日不是逢五逢十,没有早朝,祝缨主持了户部的晨会。夏季将过,马上秋天了,下半年的百官俸禄之类要开始准备了。

    祝缨轻描淡写地将昨夜文书所载仓储提了出来:“那一处许久没动了,粮食放太久霉坏掉了就不好了,还是要陆续以新替旧的好。从那里调拨,先去准备,把陈粮运出来。”

    她当初领米的时候,里面也是掺了不少陈粮的。这都是惯例,要不断消耗陈粮、补充新粮。她这样安排完全是按照户部正常的做法来,唯一的一点点变化是点了某个仓库。此处仓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比较没有存在感。

    “是。”

    她知道这一处是有问题的,不出几天,必然会暴露出来,她就可以趁机做一些事情了。

    其余的就都是一些正常的公务了,预算也做出来了,祝缨道:“咱们再核一遍,递到陛下面前时,不能出纰漏,不能让陛下耗神。”

    众人心领神会,皇帝这身体不适合去干这个事,他好的时候也干不明白,得给他一份简单、明白、一眼看过去没毛病的预算。

    户部忙碌了起来。

    与此同时,陈萌也没去面圣,他直接去了东宫——劝谏。

    冼敬还不知道昨天太子出宫了,直到陈萌找上了门,冼敬作为詹事,觉得京兆尹直接找上太子不是很妥当,才知道太子不住出宫,还带了个宫人出去,还去了宫人的娘家。

    “只带了两个护卫吗?”冼敬大惊!

    陈萌板着脸道:“又有女眷,一旦有事,如何忙得过来?”

    冼敬比陈萌还要急:“殿下!白龙鱼服,本就不妥!您这般轻动,让陛下与娘娘怎么办?又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太子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前又不是没出去过!”

    陈萌道:“以往臣不知道,但是昨天,是轻率了!陛下欠安,臣恐陛下担忧加重病情,尚不曾禀报。只止一次,下不为例!纵使殿下要出宫,不用仪仗,也请先知会一声。否则,京兆也难辞其咎。”

    太子只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了。”

    陈萌见好就收,很快告退。留下冼敬又将太子一番数说,太子出宫,他是不反对的。将太子拘在宫中也不太对,太子应该知道一些市井民生,但是不该轻率!

    太子被两个人轮流念了一回,好在二人都不想将事情闹大,只是私下来讲没有声张。

    太子放心的同时也在想:昨天祝缨也在场,他应该也不会说吧?唉,这个人是能干的,就是难琢磨。明明收我明珠,如何又不理我?

    很快,他就可以与祝缨相处了。

    ……

    祝缨亲自埋下的雷,没几天被她自己给起了出来。

    仓储有问题,算是户部自查出来的,往上能追溯许多年,无论是窦朋还是冼敬也都能比较轻易地从中洗脱出来。但是,百官的俸禄可迫在眉睫了。

    祝缨通过杜世恩了解了一下皇帝的身体状况,拣在皇帝头晕目眩的时候匆匆跑去见皇帝。将预算这件户部的头等大事与仓储的“案子”,连同给皇三子将封永王的那位殿下以及皇帝次女恭安公主开府的钱款事项一并报到皇帝跟前。

    此时,窦朋正在奏事,临近秋收,他又收到了向处报灾需要赈济。陈萌又恰在这个时候奏了几个“权贵为非作歹”,包括卫王家奴纵马伤人案、齐王侵占田地案等,请求皇帝支持自己稳定京兆秩序,下旨申饬宗室贵戚。

    这么大一个国家,每天发生些事情是很正常的。只要祝缨、陈萌两个人在这个时候再堆上一堆事务上前,包管平庸的皇帝应付不过来。

    油滑的小吏们就是这么对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官的。

    祝缨还要请罪:“臣有罪!不能及早察觉!请示陛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这个事窦朋也算有责任,他低声问祝缨:“错讹在何处?”

    “账上没有任何错,但实地早被人上下其手了,”祝缨说,“是我没能及早发现。早些派人挨个儿查看就好了。”

    皇帝头痛欲裂,窦朋自己一个人也是应付不来这许多事情。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太子。皇帝不能理政,自然而然就会轮到太子。

    皇帝道:“药师。”

    太子上前。

    皇帝道:“你与他们议一议这些事,一并报来。好好查一查。祝缨,你在大理寺不是最擅查案的么?”

    “是。”

    太子原本就是上朝议政的,但是没有独当一面、主持过事务。因皇帝才病不太久,也没有马上让太子监国。

    太子现在明确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参与,虽然不是明诏监国,他的也心情颇为高兴。

    窦朋心道:也好,太子总比陛下聪明些,早早引导,不失为一件好事。

    祝缨与陈萌对望一眼:好了,现在可以放心哄骗,哦,不,是引导太子了。

    皇帝抱着脑袋赶他们走。

    几人一同出来,太子额外嘱咐杜世恩照顾好皇帝,才与等候的几人一同离开。

    陈萌道:“那臣先回京兆府准备案卷。”

    祝缨道:“户部离得近,请太子先移驾,臣向殿下解说原委。”

    窦朋道:“你二人务必用心。”

    他两颊的面皮往下耷拉得更厉害了,看着有些可怜。

    祝缨道:“相公放心,我有应付的办法,误不了发俸禄。只因这件事有些不凑巧,俸禄是官员切身相关,不免有人上心。与其让陛下听到别人的弹劾着急,不如我先对陛下说明,故而先对陛下讲的。”

    窦朋放心了,道:“那便好,你好生对殿下讲解。”

    祝缨请太子到户部去。

    太子起初还绷着,快到户部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既然已经有了弥补的办法,咱们现在做什么?查出蠹虫,再补新官吗?”

    “臣会先对殿下说明二位殿下册封、开府的事。陛下最关心这二位殿下的事情。如果看到您爱护弟妹,想必也会高兴的。一旦放心了,病情缓解也未可知。您为了父亲,也该先把弟弟妹妹的事情安排好。”祝缨说。

    太子想了一下道:“好。”

    片刻,两人便到了户部,里面的官员都出来相迎。

    祝缨道:“把那几样卷宗调来备用,殿下,请。”

    两人到了祝缨的房里,她先给太子奉茶,然后说:“那些案牍上的事臣已有草稿,没有个应对之策,怎么敢轻易拿到陛下面前呢?所以殿下现在并不很急着去复旨,时间来得及。不但来得及,您还有时间干点儿别的。”

    说着,拿出永王、恭安公主相关的卷宗给太子:“这件事是早经准备的,并没有疏漏。刚才陛下的样子不适合再对他多讲。这个,请务必记熟。比齐王的少些,因为长幼有序,且现在用钱的地方多,需要节俭。这是皇家爱民之意。”

    太子放下茶,接了卷宗略翻看了一下,道:“我回去便背下来。”

    祝缨又拿出一份文书来:“百官俸禄已经调拨了,殿下可以随时拿去向陛下复命。不过臣不建议殿下现在就拿过去,您还有时间,臣想请您到宫外走一走。”

    “诶?”

    “不是想看看贫民百姓的生活么?”

    “呃,是……”那个是借口,不过太子突然想到,他当时也是为了与祝缨接触,现在机会摆在面前了,他赶紧说,“那就有劳尚书了。”

    “不敢,尽臣的本份罢了。”

    太子显出虚心的样子来,问道:“尚书有什么要教给我的呢?”

    “六部之中,吏部第一,户部第二,足见其重要。冼詹事曾任职户部,想必已经给殿下讲过一些户部的事情了吧?不知道殿下对户部知道多少?”

    太子道:“说过一些,一鳞半爪。”

    祝缨道:“我不知道他对殿下说了多少,不过,我会从您最该知道的,最容易弄明白的地方讲起。不会耽误殿下太多的时间。”

    太子高兴地道:“好!咱们先做什么?”冼敬给他讲过了户部的基本结构、所承担的事务,平常的运作。他有点想自己操作。

    祝缨打量了一下太子,道:“明天吧,您今天先把这两份卷宗看了,明早设若陛下问起,好有个应答。如果明天陛下没有别的安排,您又没有急事,早朝后,咱们出宫去看看。便服即可,带上一队护卫,先看仓储。这个是要交差的。有时间的话,去看看百姓生活。”

    “好!”太子说。

    幸亏

    太子心情不错。

    回到东宫,冼敬等詹事府官员正在等着他。这是东宫的日常,正常的日子里,太子上朝,从朝上回来之后再在自己的东宫与自己的属官开个小会,也是模仿着朝中事务再复盘、讨论一番。

    只要这个国家还正常,太子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差不多都这样,这也是在培养太子。

    如今皇帝身体不好,太子还是每天去看皇帝,回来再开小会。

    正常早朝的时候,冼敬等品级够了的官员是能够上朝的。皇帝一旦不上朝,见谁就全凭心意,得等太子回来。

    今天,太子回来得略晚了一些,冼敬担心会有什么事故,正翘首以盼。

    接着了太子,大家在殿中坐定,太子居主位,冼敬请示:“殿下,不知殿下今日为何事耽误了时间?”

    太子微笑道:“些许小事,明日一早我要出宫。”

    “又要?!”冼敬的调子不由自主地飙高了。

    太子道:“想到哪里去了?这次是陛下钦命,我先与户部祝尚书查仓储,再与陈京兆过问京城秩序。”

    冼敬道:“户部?仓储?”

    他也是任职过户部的,细问太子仓储出了什么问题。太子道:“一些陈年旧事。”

    冼敬更担心了,请求明天与东宫的部分官员陪同太子过去:“臣曾任户部,或可有所助益。”

    太子笑道:“这回却不必劳动詹事啦,要去的略远,让左、右内率府派人随行即可。你留在东宫,以备陛下垂问。”

    三师三少日常不在东宫,詹事留守是不能推辞的,冼敬只得答应了下来。左、右内率府领了任务,先去户部问地址,再与京兆定路线,以保障太子安全。太子之前跑出宫去,他们也是一肚子的火。

    太子耍了个小心机,他不对祝缨说冼敬教过他什么,也不让冼敬跟着去看祝缨与他办事,是想印证一下,这二人说的有什么不同。比较之后,也许能看出一些更深的东西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早上,到皇帝面前简要回了一部分祝缨写在公文里的内容,太子就换上常服,要同祝缨一起出宫了。

    ……——

    祝缨还是穿着紫袍,因为今天是先查仓储的事,要先去仓库那里。她得凭这一身颜色,主持事务。

    虽然大致的情况项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并且要一直以这个为借口,才能带太子往城外、偏僻处走,“路过”一些贫户。捎带手的,再让太子知道一些京城权贵的恶形恶状。

    祝缨带着户部的几个官员、吏目,项乐作为祝缨心腹,也得机会同行。

    太子也被护卫拥簇着,东宫就是一个小朝廷,全是仿着朝廷的设置做一些削减来的。他的护卫们隶属于一整个大的所谓“禁军”系统,实则也有自己的名目。

    这次太子没有带太多的人,拢共二十个,个个衣甲鲜明。领头的两个,祝缨都认识,其中一个是柴令远的弟弟柴令诚,也是郑熹的外甥。他很年轻,是柴令远的幼弟。柴令远之前犯了事儿一时回不来,他的母亲求到了郑熹面前,郑熹只好把柴令诚先给安排一下,以安慰兄弟俩的母亲。

    祝缨道:“咱们出城,与陈京兆会合,仓库在他的辖境内。”

    “好。”

    出了宫城,陈萌已经准备好了,他又带了些衙役。

    双方见过了面,陈萌道:“地方离京城略有些远,咱们要速速赶路,否则要误了饭时了。”

    太子笑道:“那便于途中不拘哪处随意用些饭食就好,出门在外,何必讲究?”

    陈萌不想与他客套,直白地道:“是。”他对后面做了个手势,就有衙役先行出城,给沿途打好招呼——太子出行,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呢?安全、补给都得有。

    除非太子自己跑出去玩。

    一行人出了城,先去仓储。沿途先由陈萌给介绍京城的风物,太子笑道:“我以前也在京城居住许久,迁居宫中,这几年倒看得少了。”

    祝缨心道:你这是没发现京城治安好了很多吗?

    仔细一想,京城治安好不好,与赵王世子有什么关系?坏不到他的头上的。

    出了城,不远就见田中已透出了点金黄色。他们先不作停留,中途休息一次,用些食水,是陈萌已经安排好了的。祝缨留意看了看柴令诚,见他一路神色好奇,很符合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表现。

    在中午前后,他们抵达了仓储所在之地。朝廷的粮仓范围极大,单个儿的“仓窖”也大得惊人。

    太子等人都啧啧称奇。

    说来有趣,太子也会检查东宫的宝库,他检视过自己的财货珍宝,绸缎金银,却从不曾看一眼粮仓。

    匆匆扫过一眼,却又到了用饭的时候。太子说出门在外不讲究,但是户部与京兆却还是与东宫一道给他准备了饮食。陈萌、祝缨陪同太子用饭,一边吃,祝缨让项乐一边给他介绍一些情况。

    太子听项乐介绍有多少个仓、每个能有多少米、如何存储、从何处转运、如何保存等等,都是冼敬曾说过的,这一部分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真正的不同是在饭后。

    祝缨带他认真转了仓房,从外面看,许多粮仓是完全一样的,满满当当的。祝缨不客气地让他挨个儿转,不骑马,从最基础的入仓开始。让他亲自走过一遍流程,太子也认真而在随从的帮助下走了一遍。

    然后问道:“所以,他们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祝缨叹了口气,如果不上手,不管换了谁来教他,都是一样的。但如果参与的时间太短,也是很难发现内情的。除非他能扎扎实实过来隐姓埋名当三个月的小官小吏,否则,全是隔靴搔痒。

    “殿下只在这里半日,如果在这里一月、一年、三年、五年呢?”

    “什么意思?”

    祝缨没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您看这一窖,大不大?”

    如此庞然大物在眼前,太子也点头:“极大。”

    “不过五千石,齐王开府,一次拨给便不止此数。”祝缨说。

    齐王开府,得给属官、随从发禄米,给仆从发口粮,还得给齐王留家底。这还只是户部拨发的部分。

    祝缨执起一旁的大斗,铲了小半斗的麦粒拿给太子看:“这是一斗。”将斗塞给了太子,让他自己试一试。

    太子很疑惑:“然后呢?”

    祝缨道:“这几天,您得自己找答案。殿下只管体会。搬运些试试吧。”

    太子干活,随从们也不能闲着,他们也或取筐箩,或执升斗,过不多时,都乐起来,将粮食泼洒得到处都是,踩在脚下也不心疼,仿佛找到了新玩具。祝缨的随从们面露不忍之色——糟蹋粮食啊!

    陈萌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一声道:“这些都朝廷征收上来的租税,不要糟蹋了。”

    他与祝缨对望一眼。

    祝缨道:“天色不早了,明天咱们再来吧。”

    太子不明其意,祝缨道:“没关系,多来几次,多看看。殿下,有些事不是能够讲解的,要您自己体会。”

    此后祝缨连着带太子跑了仓储数日,在此期间,仓储公案早就查明、结清了。犯案的人、作案的经过也都理清,文书都写好了。不外是报损时多报、倒卖粮食、伪造账册等等……手段都不新鲜。

    祝缨将涉案之人黜了,另提拔了几个户部的吏目升任小官,其中便有牛金等人。至此,之前随她南下过的旧仆,皆得出身。她又将自己府中别业出身的随从补了部分吏目的缺,让他们也吃上了朝廷的米。

    太子与一干护卫在粮库里转悠了几天,只看出来“粮库很大,如果在其中弄鬼,确实很难发现”。

    祝缨也不焦急,她的目的也不是让太子一天就脱胎换骨,只是想让他晓得一些事、亲自看一看。

    不想太子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向皇帝进言,道是祝缨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最好,粮库那么大,有人弄鬼是在所难免的,能够及时发现,证明朝廷官员还是很聪明、尽职的。

    太子向皇帝汇报的时候,祝缨作为户部的官员,也在一旁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当天下午,为了“报答”太子,她又伙同陈萌将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仓储案不是结了么?还要出城做甚?”

    陈萌道:“请殿下看一看田园。”

    此时,已有零星的庄稼成熟了,不少农人正在收割。陈萌便请太子下地,一点一点地收割、脱粒、晾晒。

    太子哪干过这个?忙了大半天,拢共打出两斗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干活,柴令诚等人也不能闲着。

    陈萌一边洗手,一边严肃地说:“今日可知稼穑之艰了么?”

    太子边擦手边点了点头。

    祝缨问道:“这连半亩的收成都不到,两斗,差不多是一亩地要缴的租子了。请殿下再回忆一下,前几天咱们在粮库里见到的。”

    太子微怔:“是为了让我知稼穑之艰么?”

    祝缨道:“不是。是请您体会一下,一个人,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遇到些天灾人祸,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绝望、愤怒还是……连年民变,殿下当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学会害怕。”

    她也没别的办法了,就太子这样的,论大道理,他身边的博学鸿儒哪个学问不比她祝缨强?就是冼敬,也是任过地方、任过户部的,能讲的也都讲了。“不可滥用民力”“民贵君轻”,对,能背下来,然后呢?

    没有切肤之痛,不了解,不会害怕。甚至连“悲悯”都是悬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亲耕,他扶着犁、别人扶着他,前面又牵牛的,旁边有帮忙的,就已经算是劳动了。实比不得陈、祝二人不许别人帮忙,让太子务必“亲手”去做。

    但愿太子能够记住今天的感受。

    陈萌对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征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便是京畿,百姓也仅糊口。一旦田产为人所夺……”

    他摇了摇头。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陈萌又说:“生民可悯!还请殿下怜惜百姓啊。”

    祝缨则一面看着太子严肃的表情,一面瞥着他的随从。

    柴令诚知道祝缨是谁,心里是有些亲近的,看祝缨这作派倒与传说中那些“苦心老臣”重叠了。与祝缨的目光一触,柴令诚也生出感慨来。

    他有些后怕地道:“还好还好,幸亏人生而有贵贱,咱们不用做他们,受这一分累。”

    他的同僚们看着周围农夫灰扑扑的样子,农夫的鞋子沾满了尘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陈旧灰暗,打着补丁。不由点头,对柴令诚的话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啊!应该爱护,否则天下穷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稳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为盗匪才好。还是要恩威并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顺不敢造次……”

    陈萌心道:只要你以后凡遇到事能想起来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会有了。

    祝缨心里却是闪了一下:都说勋贵肉食者“只为门户私计”,皇家,难道就不是了么?他们提“天下”,只因为觉得这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不能把母鸡饿死了,不然就没蛋吃了。

    祝缨道:“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是不早了,”太子说,“尚书和京兆是爱我的,我心里很明白。”

    你明白个屁!祝缨弯腰捡起一把扫帚扔到谷堆上。

    ……——

    直到拎着太子在田地干了三天之后,祝缨与陈萌才将最后定稿的奏本拿了出来,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这份成绩,当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旧只是听,听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对了,还有一事。”

    祝缨与陈萌都抬头等着他说话,太子也竖起了耳朵。

    皇帝道:“国家多事,窦卿一人太过辛苦……”

    陈萌心头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对丞相之位没有特别的野心,但是他已经是京兆尹了,皇帝还当着他的面……是不是?也可以?他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太子又需要有人辅佐……

    皇帝道:“我意以李侍中入政事堂相帮窦卿。”

    不是询问,是陈述。

    陈萌一阵失望,干巴巴地道:“侍中昔为陛下潜邸王傅,只恐其年高。”

    皇帝微笑道:“这却不必担心,他身子骨还硬朗。”

    李侍中比皇帝的身体还好呢,皇帝天天御医陪着,李侍中这把年纪还能自己骑个马来上朝呢。

    皇帝就不是在征询意见,祝缨自然不会与他起争执,道:“臣年轻、见识浅薄,丞相的事,不是臣能够议论的。不敢误导陛下。”

    皇帝笑道:“那就准备吧。”

    陈萌与祝缨对望了一眼,一齐出来。

    出了大殿,陈萌小声抱怨:“哪怕是冼敬,也比……”

    祝缨道:“陛下信任他。冼敬,陛下反而有顾忌。”

    陈萌自我解嘲般地道:“其实,鲁太常也不错。要不就是姚臻,多少年的吏部尚书了……”

    祝缨道:“最累的是窦相公。”

    “郑七什么时候回来啊?!”陈萌怀念起了郑熹。

    祝缨道:“这个时候纵然是有能人,也是不想在陛下面前冒头的。你我,还是安静些的好。”很多人都在等一个“明君”,但是祝缨知道,明君不会有了。

    “只盼太子能够清明。”

    两人叹息一回,各自分开,他们都还有事要忙。

    从城外回来之后,祝缨就不得闲了。秋收既然已经开始,那便离刺史进京不远了。

    祝缨除了准备户部的事情,还要准备她自己的事情——不少做官的南士,都会趁这个机会来拜访她。她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在她面前放了有一阵子了,要做,就得抓紧,得在刺史们都在京城的时候提出来。

    她正思考着时机,项乐带着项渔一路冲到了她的面前,当地一跪:“大人!”

    胡师姐一个没拦住,惊讶地看着这叔侄俩哭倒在书房的门槛上。

    祝缨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项乐哭道:“大人,家母亡故了!”

    祝缨道:“消息确切么?”

    “是,大哥写信来的。我、我……”

    祝缨道:“莫急,一样一样来。先把手上的事务暂移给单明宝,再丁忧。为你母亲请个追赠……”

    单明宝也是个南人,不是梧州人,早年自己谋了个小官,后来遇到了赵苏得到引见,只能算半个老乡。

    项乐一一答应了。

    祝缨道:“阿渔孝期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大哥放心,就让他自己过来找我。我再安排他。”

    叔侄俩担心的,一是项老娘的丧事,二就是项渔的前途,听了这句话,一齐拜倒。

    祝缨道:“好了,去吧。”

    两日后,项乐将手上事务交割完毕,带上项渔和几个伙计,一路快马南下。

    项乐与项渔在祝缨面前是承担了一些事务的,他们一走,祝缨除了户部,还有府中的事务要安排。

    祝彪等四个人被她安排进了户部做了书吏,祝缨在皇城里又有了真正的“贴身”心腹。

    如此一来,家中他们的一些职位又需要有人填补。

    祝缨让祝银等人先兼管家中,等今年别业派了人过来,再作调派。

    接着,祝缨又唤来林风:“你愿不愿意去东宫?”

    林风正自无聊,闻言大喜:“愿意的!是要我监视,呸呸,保护东宫吗?那小妹呢?”

    祝缨有点想让苏喆回家,她作为继承人,离开阿苏县太久了,不如回去熟悉阿苏县、与族人拉近关系。但是又希望苏喆的眼界能够再开阔一些。

    林风讪讪地道:“她,不行么?”

    祝缨道:“她,我来安排。”

    “那我去东宫,陛下身体不好,东宫要紧。”

    祝缨有些欣慰,道:“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是!”

    往东宫里安排人,对祝缨来说并不太难,太子还“遥领”梧州呢!现在提,正好有由头。只要等梧州的贡赋到了,就能对太子讲了。再同窦朋、姚臻勾兑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祝缨又与苏喆谈了一次,苏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祝缨希望她能够自己拿主意。

    苏喆想了一下,道:“我想去东宫看看。我虽然有官职,但是朝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只有在阿翁的幕府,才能与他们一样说话。现在没有幕府了,能在东宫参与一下,也是好的。”

    祝缨道:“好,我来安排。”

    …………——

    她先去找姚臻勾兑,把事情都准备好了,再去同太子讲一下,水到渠成。

    第二天祝缨在宫门外遇到了姚臻,对姚臻说:“一会儿我寻你去。”

    姚臻笑道:“好。”

    祝缨见他颊上微红,眼睛发亮,神情显得有些亢奋,问道:“你有事要办?”

    姚臻道:“没有,没有。”脸上却不由自主地要扯出个笑来。

    祝缨心中嘀咕,又不好逼问,自己先去户部安排晨会,然后往吏部踱去。

    没到吏部,就发现那里一片嘈杂。

    她没走进去,而是让祝彪:“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祝彪跑了过去,很快回来了:“大人,姚大人被陛下贬黜了!”

    “?!”

    祝彪小声说:“说是,上本,请太子监国。陛下就生气了,说,我还没死呢!先帝病得快死了也没有让陛下监国,现在陛下还好好的,姚尚书就要拥立新主子了……”

    威胁

    祝缨平静地看了祝彪一眼,祝彪忙说:“是真的!”

    他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跟在祝缨身边久了,多少有些见识了,皇帝这么样发作的,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祝缨问道:“他们竟肯说?”一般,一个地方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里面的人都会下意识地保密。

    祝彪道:“他们本是不愿意讲的,穆侍郎在那儿骂人。”

    祝缨道:“知道了。”

    “那——”

    “回去吧。”姚臻挨了皇帝一顿,在结果没有明朗之前,是不宜再与吏部讲她要办的事的。万一不幸被穆成周遇到,不定会出什么麻烦。

    祝缨嘱咐祝彪:“回去什么都不要说。”

    “是。”

    祝缨没有着慌,回到户部之后依旧办她自己的事。林风、苏喆的事要经吏部、东宫两处安排才好,现在姚臻跳出来,这两处现在都不宜动了,祝缨也就静下心来想一想这是怎么了。

    她与姚臻算熟人,也经常勾兑,毕竟不是“密友”,姚臻的机密事也不告诉她。姚臻此举,透着些不同寻常。

    太子监国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识趣的皇帝,在身体不行的时候就该主动提出来让太子监国的。一般的皇帝,遇有“出巡”、“出征”,也会留太子监国。哪怕太子还是个孩子,也会再指定几个亲信大臣襄助监国。

    今上与先帝毫无相似之处,但病得七死八活还要死死把着权利这一点,可真是亲父子。

    先帝是因为儿子太废,今上……总不能说这个太子他看不上吧?眼下的东宫,配他这个“父皇”是绰绰有余了。

    祝缨又想到了姚臻,今天早上姚臻就点儿不太对劲,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

    姚臻一脸严肃地跪在大殿前,凛然不惧。

    杜世恩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上前,弯腰道:“姚尚书,您明知道陛下不宜动怒,为什么还要气他?”

    杜世恩气得要命,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当蓝兴第二,这么快就滚出宫廷。宦官比所有人都希望皇帝好好的,谁让皇帝不好了,宦官比皇帝本人还要恨。

    姚臻却不怕他,只说:“我只尽朝廷大臣的责任罢了!”

    “你!”

    姚臻轻哼一声,不再搭理,端端正正地跪着。

    杜世恩忍着气道:“陛下才召了御医,并不想再见你,你请回吧!”

    走就走!

    姚臻从容起身。

    杜世恩更生气了,道:“陛下有旨,姚臻目无君上,命其即刻出宫!非召不得再入!”

    姚臻的脸色还是变了一下,杜世恩有些快意,正要催促,姚臻一转身,走了。

    杜世恩哼了一声,小碎步跑到殿中——皇帝刚才被气得不轻,御医正在诊治,他得赶紧盯着去。

    姚臻被赶出宫,也不急着回吏部了,现在回去也没有什么大用。

    在各色的目光中,他一撞袍角,越走越稳。

    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家人莫名惊诧:“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这个时间是各衙司办公的时候。如果是在地方上,长官懒散一点,可能一天也没几个人去衙门应卯,但这是京城,大部分的衙门还得糊弄个半天、大半天的,在皇城内的各衙司更正规一些,全天有人。

    吏部更是重中之重,吏部尚书是没有道理在上午回家的。

    姚臻道:“这是在问我吗?”

    家人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躬着身将他迎入了府内。

    姚夫人闻讯也步出后堂:“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忘了吗?”

    姚臻露出些烦躁的样子来:“没事。”

    “那……”

    “近来让孩子们都老实些,约束下人,不许生事!”

    姚夫人答应了,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我可拿不准让他们怎么做呢!”

    姚臻故作不经意地道:“我向陛下进言,请太子监国。”

    姚夫人见他四肢僵硬,便知此事没有这么简单,道:“你……拿得准么?”

    姚臻生气地道:“这是在质问我吗?”

    姚夫人道:“如今你有事,正该全家同舟共济,无端向家里人发火是什么意思?太子监国,也不是什么大事呀!值得你这样?”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姚夫人气咻咻地回了他一个白眼,忍了。

    姚臻却又忍不住了说:“陛下生气了,看来是不想让太子监国!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真是的!”

    “你没猜中陛下所想?”

    “他那心思!”聪明人是猜不中的!姚臻腹诽。不过,这一试探倒是试探出来了。

    “你也没与人商量一下,就这么鲁莽行事了。”姚夫人一面帮他脱了官袍换衣服一面说。

    姚臻道:“你不知道!现在不提,以后就没机会啦!”

    “怎么?”

    姚臻却没有回答妻子,而是在心里又将盘算过了一遍。

    李丞相自打做了丞相便开始大肆干预官员的任命,起先,皇帝潜邸派多任虚职,现在,他们开始将手往实职上伸。譬如户部,才因仓储等事腾出几个空位来,祝缨自己的人还没安排完,就被李丞相安排进了两个员外郎。

    吏部受到的影响更大。以前只有一个穆成周,还是自己的副手,掰掰腕子也就掰了,反正那是个草包。

    现在李丞相是丞相,且不是个纯草包,位置又比姚臻高,这就让姚臻非常难受了。

    姚臻是半路出家投靠今上的,他本是先帝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几年都是左右腾挪赚来的!无论祝缨是怎么想的,帮他向今上“投诚”,他才能保住吏部尚书的位置。但是,祝缨背后有郑熹,又有鲁王谋逆时的功劳,姚臻没有!

    这让姚臻很不安心。

    吏部是六部之首,放到更大的范围来说,历朝历代,凡是管着授官的,都是最最要紧的部门。这样一个地方在他的手里,他又不是皇帝的铁杆心腹,皇帝不太放心他,他更要担心自己的“将来”。

    与今上已经比与先帝疏远了一层,只是勉强握着吏部而已。等到了太子登基,就更远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前途?这是眼见的要被踢开。

    与今上的缘份只能如此了,但是与太子,却是来日方长的。

    现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提议了,皇帝同意,太子监国,他是首倡,算是投名状。皇帝不同意,他也表态了,太子那里有了好感不是?他估计,同意的面儿大。

    哪知道皇帝这人,他就能不同意!

    不过也不亏,姚臻想,太子已然坐稳东宫了,哪怕自己一时受到斥责,将来太子也会念着自己的好。

    未来,宣麻拜相也未可知。

    姚夫人见他眼睛都直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见他一动不动。姚夫人将他牵到坐榻前,将人按到了榻上,任由他发呆。

    姚臻发呆没多久,宫中又追出了一道旨意来——皇帝把他的吏部尚书给摘了,姚臻如今是无官一身轻了。

    姚夫人眼前一黑,姚臻却勉强维持着镇定,他接了旨,却是一句软话也没有讲,只下令把府门一关,就窝在府里等着后续了。

    ……

    吏部尚书被免,风波不小,尤其事关东宫。

    窦朋急匆匆地赶到皇帝面前说情:“姚臻也是关心陛下,想请您安心静养吧……”

    皇帝冷笑道:“他还是少关心我的家事!”

    皇帝心中不承认在安排身后事,但手上却是没停。他正在琢磨着儿女的婚事,给儿女册封、开府。姚臻跑过来说:你别管了,让太子来吧。

    他能忍得下去才怪!想当年,他的储君之位就是大臣们为他争来的,皇帝对大臣们从信任变成了忌惮:“你也要我将国事交给太子吗?”

    窦朋当然不接他这个话,这屁话闻起来味儿就对。窦朋道:“吏部现在怎么办呢?穆成周干不了!”这一点他是非常坚持的。一个李丞相,比穆成周好些有限。

    皇帝道:“少了一个人,就做不得事了么?!那吏部余下的这些人,平日都干什么?不能做事,就都黜了去!”

    窦朋内心一阵疲惫,也不是很想同皇帝讲道理了,含糊地应道:“是。”

    君臣二人有些相顾无言,穆皇后到了。

    她平素是不大管前朝的事的,但是这一回与太子有关。一个小宦官目睹了一切,一道烟跑到了穆皇后面前,如此这般一说,将穆皇后惊出一身冷汗:“陛下说太子了吗?”

    “没有。”

    穆皇后到底不放心,先去了一趟东营,与儿子通了个气。

    太子听说“监国”,先是心头一荡,及听说皇帝发怒了,才转为忧心:“这可如何是好?要我亲自去请罪吗?”

    姚臻此举,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从先帝末年开始,大家就没有一个太子监国的习惯,这件事情只发生在故纸堆里,太子本人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因此如何应对,他的心是没有预先设想过预案的。

    穆皇后道:“我先去见你爹,你随后再来。”

    “好、好。”

    一旁冼敬低声道:“不如趁姚尚书提了,臣等一同向陛下建言,请殿下监国……”

    太子道:“万万不可!陛下已驳了他,我怎么能逼迫父亲呢?”

    冼敬道:“殿下是要为父分忧。陛下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如今这样,也不能安心休养!一旦累坏了,岂不更是罪过?”

    此话倒也有理。

    太子有些犹豫。

    穆皇后拍板:“别弄那些没用的!我先去,你再去请罪。”

    “这……是。”

    穆皇后风风火火赶到了皇帝面前:“怎么听说又宣御医了?这是怎么了?”

    皇帝没好气地说:“你的好儿子!”

    “我的儿子都很好,你说哪一个?”穆皇后反问,“我的儿子都是极好的,大郎二郎娶妻生子,三郎也快开府了,哪个都省心。你这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脾气,没的迁怒孩子们。”

    她就生了太子一个,但其他的皇子也算她儿子,一句话把皇帝堵得没脾气了。早在王府时候,家里的事就是穆皇后处置,皇帝叹道:“都是姚臻,这是要给药师卖好呢!”

    穆皇后问道:“药师?”

    皇帝一长一短把事儿说了,穆皇后道:“那是他没眼色,你与他置气,岂不是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倒叫我们担心。”

    皇帝被她一套埋怨,再也发不起脾气来,说:“你怎么与我置起气来了……”

    一语未毕,太子又来请罪。

    太子也不敢穿素服,只除了一些佩饰,跪倒在父母面前,涕泗齐下:“阿爹!请阿爹赐死我吧!”

    好大一个儿子,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皇后又劝儿子。

    太子只管哭:“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猛然听说有拿我说事。我身为人子,怎么禁得住这样的话呢?打小时候起,爹娘有吩咐,我就听话去做,做好了,得阿爹一句夸奖就高兴好些日子。那时候,只为了家里好,谁细分辨来?如今却又要理论了,索性将我的心剖开……”

    穆皇后大惊,流泪道:“你这个孽障,好好的说这个做甚?父母养你这么大,你怎么能轻易说这样的话?”

    皇帝反倒要安慰他们母子:“不干你们的事,都是姚臻不好。”

    穆皇后也说:“就是他不好!我们一家好好的,用得着他来多嘴?!”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穆皇后与太子又回忆了许多在赵王府的温馨时刻,当年,母子俩承担了许多的事务,才使赵王能够安心做个富贵闲人。

    一番回忆,三人又重拾回了旧日情份,只有一个姚臻,被皇帝认为是“多事”“投机”。

    …………

    穆皇后与太子在皇帝面前哭了一阵,皇帝也陪着哭到累。母子二人直到皇帝累得睡着了,穆皇后对太子道:“我在这里,你且去吧。”

    皇后就此打定主意,要为了儿子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

    太子则要回到东宫去,与心腹商议,约束东宫相关人等,在这个时候绝不许生事。

    太子心中很焦虑。他原本只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弟弟,或者还有叔叔。直到此时,他才恍然——自己的最大威胁一直以来都是父亲!

    能够对太子造成伤害的还有谁呢?只有比他更强大的人。谁比太子更强?

    答案昭然若揭!

    太子心头发寒,回到东宫便下令:“谁都不许仗势欺人!更不许轻易离开东宫,与外交通!违令者,斩!”

    太子也不能随便杀人,但发狠的时候除外。

    东宫诸人见太子发狠,都老实地答应了。

    冼敬还要说什么,太子对他摆了摆手:“你们也是,不要轻举妄动!谁擅动,我必请旨诛之!”

    冼敬手下的人毛病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擅作主张,个个喜欢指手划脚,都有无数的计划想指挥太子。

    冼敬不敢造次,道:“是。”

    太子道:“但愿,这一次能够平安度过。”

    冼敬道:“殿下又无过错,怎么会有意外呢?”

    太子心道,谁知道陛下会不会……

    令太子没有想到的是,皇帝暂时被穆皇后安抚住了,出事的是在前朝——皇帝没有发难,御史发难了。

    有御史参安仁公主目无法纪,强行买良为贱,又有种种不法事。以为太子妃祈福为由,强行贱买民宅以建佛寺。句句不提东宫,却句句绕不开太子妃。

    朝上,有了一丝躁动。

    简单

    皇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围绕着太子出一些事情,太过平常。

    大臣们渐次知道了姚臻做了什么,心中固有担忧,却也还算镇定。每逢遇到这样的事情,大臣们的应对也是有套路的。第一步,大部分人是要先为太子说点好话,再视情况的发展而定。

    当然,也有一些本不得志的人,会趁机投机。投太子是投,投废太子也是投。

    但总体而言,一切都还是没有超出常识的。

    朝上的躁动来自于姚臻。

    皇帝虽然说没了姚臻吏部还是照样转,实际则不然。已经是秋天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一年一度的考核又要开始了!这种每年的考核,是以户部核算钱粮之类为基准,但是其结果吏部必然记录,以做每三年一轮的考核的“平时成绩”。

    当然,吏部并不总是有尚书的。这个时候,如果侍郎顶用,只要有一个人能主持大局,也是可以的。

    然而,穆成周他是真的不行。

    才小个半月,窦朋便忍不住找到了正在休养的皇帝。

    穆皇后坐在皇帝的病榻前,旁边一个张婕妤将药碗放下,避到了屏风后面。

    皇帝道:“来得正好,册封恭安公主的使者,你看哪个更合适呀?”

    窦朋道:“杨静吧。”

    皇帝笑道:“不错!极好。”

    杨静长得也好看,地位也不低。

    窦朋又看了穆皇后一眼,不客气地说:“陛下,陛下的事说完了,该说臣的事了吧?”

    “?”

    窦朋毫不客气地向皇帝参了穆成周一本:“穆成周辜负圣恩,自掌吏部以来,贿赂公行,任人唯亲。与李丞相屡次相争。请黜其职!若陛下体念贵戚,可高其爵、厚其禄,不令视事。以免陷其于泥沼。”

    穆皇后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忍住了。娘家兄弟不争气这事儿,她是知道的,但是,你不让他做点事,他怎么能够锻炼得出来呢?

    皇帝道:“穆成周如此令丞相不满么?”

    窦朋道:“非是令臣不满,是他令国法不满!”窦朋有备而来,列举了穆成周一系统的错事。譬如,某官员是因为冤杀无辜者被降的职,因为给穆成周送了礼,穆成周马上给他调了个地方又升回去了。

    再譬如,某官员隐瞒灾情,仍然如数征收赋税以换取自身的前程,致使境内百姓无法生活、纷纷逃亡。户口数的减少,是不称职的一大体现,穆成周仍然不追责……等等。

    穆皇后的脸色变得很差。

    窦朋却不慌不忙地又说了另一番话出来:“乃至于收受贿赂,安插常永安入东宫。”

    皇帝问道:“常永安是谁?”

    “齐王母舅张某外室之侄。”

    穆皇后惊道:“什么?!”

    窦朋道:“除常永安外,还有关某、董某等,皆使渗入东宫。”

    兄弟与儿子,穆皇后不必权衡便很快有了想法,道:“陛下,在家为舅甥,在朝为君臣!东宫是陛下的儿子,是储君,不能让穆成周随意摆弄。”

    皇帝点了点头,问窦朋:“卿以为,何人可担吏部之任?李丞相可以吗?”

    李丞相懂个屁!

    窦朋道:“政事堂的事务已经很多了,臣解户部兼职正因如此。若李丞相负担太重,恐怕他不能兼顾,两样都做不好。臣以为,陛下不妨召施相公询问。”

    皇帝对施鲲印象颇佳,道:“也好。”

    施鲲正在家中数池塘边扶杖观鱼,他的内心也不平静,一面庆幸自己跑得真快,一面又忧心这朝廷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窦朋在干嘛?!!!

    听到皇帝征召,也顾不得避世,匆匆入见。

    ……

    施鲲是休致的丞相,皇帝给了他优待。人入宫门,便有内侍来传旨意:许施鲲乘辇入见。

    施鲲谦辞数次,拜谢,被两个健壮的宦官给抬到了大殿。

    大殿前,施鲲拄着杖往内走,他走得很慢,打着腹稿,一会儿要怎么为皇帝给太子说话。太子虽然资质也是寻常,但是比皇帝还是要强一些的。施鲲看得出来,皇帝开始准备后事了,所以他愿意容忍皇帝的胡闹。

    人到了年纪,就是要为子女考虑,所以修王府、封公主之类,施鲲觉得很正常。同时,警惕一下太子,也是正常的。但是皇帝也没有对太子做什么,吏部侍郎还是太子母舅。皇帝也没到发疯。

    至于李丞相之类,等到太子登基了,给李丞相扔去挖坟。到时候郑熹也回归了,再拔擢新相。又是新朝新气象了。

    保住太子,保证国家不发生内乱是眼前第一要务!

    这些都是施鲲这几日所思,站到皇帝面前时,他已想好了怎么说了。

    施鲲往下一拜,皇帝道:“杜世恩,快扶起来。”

    施鲲往皇帝身上看一眼,口气惊讶:“陛下怎么这样了?憔悴了许多!还请为天下保重。”

    皇帝道:“老喽!”

    两人寒暄几句,皇帝进入正题,问道:“卿以为,穆成周做吏部侍郎,如何?”

    施鲲道:“他?天真烂漫,容易把事情想简单。”

    “就是不太合适。”

    施鲲道:“得有人领着他,慢慢教。”

    皇帝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功夫啦!老相公,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施鲲道:“臣已经休致啦,精神也不如前了。陛下垂问,臣倒有一策——再补几个能干的,不就成了么?”

    “怎么说?”

    施鲲道:“陛下莫急,郑熹再几个月就出孝了,他回到政事堂之后,能分担窦、李二人之责,这是将来不用急。”

    皇帝点点头,他还是比较信任郑熹的。

    施鲲又说:“若说眼下,那就给政事堂再添一个人嘛!”

    “添谁好呢?”

    施鲲正直地道:“臣以为,京兆尹陈萌年富力强,又是丞相之子,可堪此任。”

    “他……才任京兆没多久吧?京兆府也不能没有人管呀!祝缨管京兆倒好,可是户部也离不开他。”皇帝很忧郁,他看中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可惜没有分-身-术!

    “祝缨年轻,”施鲲也有点遗憾,“眼下也没有人比他更能管好户部啦!否则,他调任吏部也是使得的。至于京兆,臣请陛下一定要慎重!能力与忠诚,缺一不可。京城多贵戚,京兆尹一旦松懈,必致大乱。”

    皇帝沉吟良久,问道:“卿的儿子,可以吗?”

    “臣有四子,长子、幼子在京,其余两人在外。幼子季行资历浅薄,才任大理寺少卿,恐难胜任。长子现任工部,堪堪可用。若蒙陛下垂青,臣必督促他忠君爱民,不负圣恩。”

    ……——

    陈萌人在家中坐,丞相天上来。

    施鲲没有提前通知他有这个事儿,是皇帝先派人知会他的。

    当时,陈萌正在家中招待祝缨。

    刺史们快进京了,二人都有几个同乡今年要来,两人约着要怎么与同乡好好聚一聚,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攻守同盟。

    陈萌道:“对了,老吴他们之外,今年大郎也要来!”

    “哦?”祝缨感兴趣地说,“他亲自来?是不是盐州有什么事,需要斡旋?”

    陈放与江政两个人去的是盐州,今年谁来都行,只要轮流排序。不过一般而言,难道不是刺史先到?

    陈萌道:“我看也是!这哪是派他去盐州?竟是把咱们半颗心放到盐州了。”

    “他们干得倒还不错,我看倒是有可取之处。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关于兼并的。”

    “怎么说?”陈萌很感兴趣地问。

    祝缨道:“兼并下去必生事端,只好先试一试——禁止买卖,当然,不是全停了,细则还是要看的。单以之前某一年为准,在此年之前的,不许买卖。新开垦的荒地,可以买卖。”

    陈萌道:“只怕难。你只要留一道缝儿,他们能给你撬成个大洞。禁止交易,倒也可以一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不知道,就这京兆,前头把地给分了,后头他们又要抢百姓的产业!又以贵戚最是肆无忌惮。不如给他们定死了!”

    “只怕难,陛下、执政,都还没有这样的威望敢下这个决心。这边奏本上去,那边贵戚们就能到陛下面前哭诉。”祝缨说。

    “他们占的便宜还不够吗?”陈萌道,“最讨厌是安仁公主,平素陛下多有赏赐,犹不知足!她怎么就这么能惹祸?!我才查过她的!她如何又以能弄出事来?还叫人拿住了把柄?”

    祝缨道:“她就是根狼牙棒,全身上下冒出把柄来。她被参,不是奇事,还得看陛下怎么处置她,东宫又怎么应对。东宫如果知机,就该主动请压制公主。”

    这个时候,安仁公主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了。她常年被参,宗室、贵戚也都经常被参,不能被当做一个风向标。甚至东宫也不能说,参安仁公主就是对东宫不敬。

    陈萌道:“烦死了!我管她奇不奇,我接着查她去!骆晟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一个娘,居然劝不住!”

    祝缨道:“他要能管得住安仁,就不是他了。”

    “只是可惜了太子妃。”陈萌嘀咕道。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那是未来的国母,怎么能不关心呢?唉,中宫要是能管一管穆家就好了。”

    祝缨道:“她会管的。”

    “你知道什么?”

    祝缨道:“穆成周,头上顶的不是脑子,是胆子。他收了钱,什么都能干,我呢,刚好知道一些事儿。窦相公正发愁,我就告诉他了。只要中宫的心中,儿子比兄弟重要,她就不会再回护了。中宫说话,陛下和太子都能听进去一些。”

    陈萌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骂姚臻的话,味儿不太对。”

    陈萌道:“不错……如果中宫不理会,那咱们也不用为她操这个心了。她母子失和,可不关咱们的事。”

    祝缨刚要接话,宫中消息来了——让陈萌准备准备,拜相。

    陈家上下一阵狂喜!

    来使也看到了祝缨,又向祝缨问好。祝缨笑道:“那可真不错,对了……京兆,会是谁?”

    使者也不隐瞒她,见陈萌也看过来,使者笑道:“陛下召见了施相公,施相公举荐了京兆……陈相公……”将宫中的事都说了。

    陈萌进政事堂,排名最末,但是他又暂时与李丞相一起兼管吏部。施鲲的长子成为新任的京兆。除此之外,空出来的工部归了鲁太常。这一番调动,施鲲一个在一旁看戏的大获全胜。

    陈夫人准备着给使者的红包,还要准备陈萌拜相的庆祝活动。

    祝缨对陈萌道一声:“恭喜。”心头更多的是感慨,姜还是老的辣,施鲲一出手,竟把原本乱七八糟的局面又重新拉回了秩序之中。当然,这也是因为施鲲经营数十载,手上有人,儿子还算顶用。

    祝缨打定了主意,今年要再多多提携南士。

    陈萌拜相,兼管吏部,这意味着自己在吏部有人了,接下来的许多事情比姚臻在时更方便了。

    “结党营私”竟是如此的容易!无论是提拔同乡,还是栽培南士,她与陈萌做起来都会便捷许多。

    争权夺利竟是这么的简单易行!

    相较而言,为民请命是这般的艰难。而她想要做的以真身堂堂正正做官,竟比“给百姓一条活路”还难。

    陈萌脸上的笑没有断过,送走了使者,对祝缨道:“我要具本谢恩,你……”

    祝缨道:“我就不打扰了,你什么时候开宴,我什么时候过来吃酒。”

    “好!”

    “京兆的交割,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

    祝缨笑笑,眼见陈萌交割完了京兆的事宜,又操办拜相的事情。这件事情很紧急,因为窦朋催着,必要在刺史抵京前让陈萌能够上手。多少年了,窦朋终于找到了一个年富力强、做事有经验的“后辈”了!

    窦朋长长出了一口气。

    ……

    陈萌初入政事堂,第一天,站在政事堂里,面无喜色。

    窦朋与李丞相见他这般,都暗中赞叹:喜怒不形于色,是有些丞相气度的。

    陈萌的目光划过政事堂,他的父亲曾经在这里秉政二十年,位极人臣。他少时被放逐回乡时曾发过狠:终有一天,我要回京,要将官做得比你还高,要为我娘争一口气,要……

    可他父亲已经是丞相了!

    如何能高过他?

    事实上,父亲的本领也强过他。

    后来返京,渐渐认清了自己,再不敢想象自己

    我做丞相,这朝廷,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陈萌心中嘀咕一声。

    窦朋咳嗽一声:“来吧!”

    忙碌的生活,开始了!新人报到,总是免不得被支使的命运,哪怕是来做丞相的,谁叫他是个新丞相呢?

    他还又兼着一个吏部,之前,李丞相与穆成周又各有计划,将吏部弄得一团乱麻,这也是要理的。

    一气忙了七天,陈萌才对接下来要做什么有了个大概的计划。

    然而,不等他动手,祝缨便又找上了门。

    这是自己人,陈萌在自己家里单独与祝缨会面:“我快累死了!你有事,只管对我讲,但有一条——你得想好要怎么做,你说,我做,你让我省省脑子。”

    这是一种信任。

    祝缨道:“是有一件事。”

    “什么?”

    “我自返京,不敢入花街。”

    陈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低声道:“你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你也没过去呀,”祝缨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奏上一本,请废除官-妓。”

    陈萌大惊:“你是这样想的吗?这……如何使得?”

    祝缨道:“我知道,官妓一是惩罚,二也关乎税收,三是良贱。惩罚,不该往下三路上招呼。煌煌天-朝,□□里找威严,可耻可笑。”

    “这尊卑贵贱……”

    祝缨道:“又不是要将所有奴婢都释放了,那个如今也办不得。只是,朝廷不该干着老鸨的勾当。哪怕是反贼家眷,贬做奴婢,那也就够了。”

    “只怕不能取缔娼-妓。”

    “我的意思是,一朝入娼门,还要官府一纸文书才能释放。这……无处可逃。不应该的。”

    陈萌咬了咬牙:“现在有的,还有……户籍……”

    “你也在地方上做事的,这难道很麻烦么?吐故不纳新,不用多久就能渐渐消弥了。

    至于税收,总有别的营生。官-妓没有了,私-娼恐怕也是不能禁绝的,对吧?咱们都知道,奴婢可以放良,可实际上呢?有多少奴婢能够有这样的幸运?

    然而,只要不是官奴婢在册的,生活总能更有一些盼头。

    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许多的。这一本,我是一定会上的,只求在议事的时候,你莫要反对。”

    陈萌道:“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不过,我看你还是等等,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事由会更容易些。譬如……新君登基。”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几乎是气音。

    祝缨笑了:“那要到什么时候?他要总是不死,我总不能现把他给sha……”

    “唉唉唉唉!”陈萌有些惊慌地拦住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怎能为了妓女开这样的玩笑?出了我这门,万不可如此不谨慎!”

    祝缨从善如流:“现在先说一次,不行就到你说的那个机会再提一次。”

    陈萌道:“究竟如何做,恐怕还需要斟酌。”

    祝缨道:“可以多设几种方法,或以年龄为限,譬如三十以上,立时免除。三十以下,听以钱赎买。至于各地反应,对他们的赋税是有些影响,可是呀,你信不信,没有官-妓,他们会在私-娼身上接着收税?趁现在,他们得向咱们交功课,钱粮卡在我手里,政绩考核卡在你手里。总得干得儿人事。”

    陈萌缓缓地点了点头:“你的心肠总是慈悲的。”

    祝缨笑笑:“世事太简单,不过是给自己找点儿难事做做,打发时间罢了。”

    总不能一直干着最简单利己的争权夺利,一面告诉自己“我得权倾天下,才有闲情干点人事”吧?

    难道要让她继续看着把她当好人的女孩子开开心心坐上她雇的车去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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