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

    陈萌并不反对取消官妓,祝缨看得出来,他只是对要不要马上实行还有犹豫。眼下朝廷上的麻烦事够多了,最大的一个就是皇帝,陈萌一个新丞相,谨慎一点也是正常的。

    祝缨又给他添了一把柴:“这难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么?”

    陈萌道:“那倒不是!我想,除了你,也没人在这个时候提这个吧?”

    祝缨笑笑:“这不正好?一件不那么重要,又会牵动到各地的事,拿来试一试他们。”

    陈萌问道:“试什么?”

    “试一试,一件没那么重要的事,谁会反对。怎么反对。试一试各地方官会不会执行,怎么执行。难道要拿‘立时禁绝买卖田产’来试?还是,你想大动兵制来试?”祝缨轻笑一声。

    陈萌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新官上任,聪明人第一步不是烧火,而是试探。陈萌一个新丞相,也得试一试水不是?陈萌这阵子还要装成个新媳妇模样,心里也已经在打主意了,只是一时还没选定要拿什么试探。他原本的计划,是用吏部试一试,清理一下吏部之前的乱相。但那个度不太好拿捏。

    祝缨道:“前阵子朝上混乱得很,什么这个党、那个党的,明是大政之争,实是各家争利。谁是谁的人,谁偏向谁,你在家中静观三年也看得差不多了吧?这是情世故。做丞相,除了这些,总要在史书上留下点儿什么吧?要做些大事,必要把这朝廷上下理顺了,对不对?”

    她抛出了一个让陈萌无法抗拒的诱饵——立功。

    做丞相,就两件事,一是协调各方利益,人际关系,维系一个平衡,二就是办一件能够写进史书被称为“贤相”的事,可以广泛地称之为进取。

    第一件事,陈萌家学渊源,要办第二件事,陈萌就得能支使得动上下。

    陈萌搓了搓手,低声道:“我也是有些想法的,但又怕办成王相公那个结果。他的心是好的,可真做起来,你看。也要有个明君撑腰呀。”

    “哪怕不是做大事,做小事就离得开这上下官员了么?”

    陈萌认真地想了一下,道:“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很快商定了步骤,由祝缨先提出来,试探一下上下的反应,这一步应该有人反对。这个时候,再由陈萌出面看反应。

    次日,祝缨便奏上一本,请废官妓。

    陈萌看到奏本的时候,很怀疑祝缨为这件事准备了很久。祝缨的奏本计划非常的成熟,立场坚定,是一定要废,但是具体的步骤却很踏实,逐步、分批次地进行。

    皇帝现在并不关心什么妓不妓的,窦朋问了税收,李丞相则认为拿这事儿到朝上讨论面子上不太好看、不想讨厌。

    当然也有反对的,其一就是税的问题,其二则是“尊卑贵贱”之类,此外又有“安置”等问题。

    皇帝嫌烦,只说:“你们议来。”又重新问起温岳所练新军的情况了。

    温岳上前道:“日夜操练,不敢懈怠。”

    皇帝的面色方才一缓。

    祝缨除开这一本,还要奏明给公主、永王开府准备的财物已经就位。皇帝脸上更带了点笑影:“很好。”

    他的心里盘算着,就在今年冬天把这两件事给办完,刚好,各地刺史进京,也会给他的儿子再随份厚礼。如此一来,户部、内库少拨的那一部分也算能补齐了。

    皇帝这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大臣们的心情也还不错。自陈萌拜相之后,整个朝廷的秩序渐渐好了下来。陈萌本人能力或许不是顶好,但是走了穆成周,吏部顿时清爽了起来。吏部一顺,官员们心里有了个准谱,做事也就有章法了。

    此时,郑熹还没有回来,冼敬还守在东宫。陈萌是个对双方都不怵的人,与窦朋一道,竟将局势稳了下来。

    只是祝缨的奏本,还是被讨论了几天,因为要试探的除了态度,还有“能力”。陈萌没有拖到大量的刺史进京参与讨论,人多嘴杂,而是比较早地表明了立场。

    他在朝上公然支持了祝缨,讨论的风向就开始变了。

    这其中又涉及到礼部、太常等处,鲁太常对祝缨在福禄县所作所为略有耳闻。想她向来就是这个作派,他只要太常所需相关舞乐不受影响,并不明着反对。礼部见状,也捏着鼻子同意了。

    祝缨与陈萌抢在刺史进京之前,撺掇着皇帝将旨意给下了。

    具体的执行,便是照着祝缨的条陈来的。刺史们才进京,有人往花街一钻,才发现变天了——有两位色艺双绝的已经消失了。

    祝缨一身青衫,抱着一把长刀,缓步走在沿岸上。这里,她有好些年没有来过了,小江的“道观”还在,只是已然易主。花街上的大部分人,更换得总是很快的。二十年前的旧面孔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一部分凋零在壮年,一部分远走他乡,能顺便逃离的少之又少。

    “道观”里如今还住着几位“道姑”,她们没有度牒,平素做道士的打扮。

    道观的门常开着,里面有细乐声传出来。

    祝缨路过,门口一个童子用脆脆的声音问:“施主,进来吃茶吗?”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堆出一个笑来,祝缨别过了头去。小童子有些泄气,嘀咕了一声。祝缨没理会这个小孩子,依旧往前,走过一口水井,井台比之前显得更旧了,也没有人给重换个新的。

    一些旧院子更旧了,但也有两处翻新的。走过一道桥,药铺还在。

    祝缨叹了口气,走不两步,胡师姐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倒叫咱们一通好找。”

    祝缨问道:“怎么?”

    “府里来客人了。您吩咐过的,要是来了要紧客人就出来寻您。”

    一个路过的粗糙婆子挽一只竹篮,路过两人,嘀咕一声:“又一个大人哩!”花街,最不缺的就是郎君官人,到这时节,大人也多了起来了。

    她又看了一眼这两人,忽然疑惑了起来,将眼睛往祝缨脸上瞧了又瞧,祝缨回看了她一眼。婆子低头沉思,忽然加快了脚步,跑不几步扯住一个熟人:“哎,你看!上回说的好带侍女执刀出行的,是不是就是祝大人?”

    祝缨这样的,在京城不显,但是她的女侍们在京城的名气比她大,这也成为了她的一个标志了。

    带女侍出行不算罕见,然而富贵人家,女侍若着男装多半是随家中女主人出行,随男主人出行的几乎没有。即使有,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祝缨的女侍完全不同,她给女侍们不错的待遇,衣服也好、装饰也好。

    但她的女侍都不漂亮,精明干练,大多沉默寡言。等闲也不与人起争执,但遇到事情的时候,刀拔得比男人还要快三分。

    这样的一群人,想不独特都难,因而也成为京城的一抹特殊的颜色。

    祝缨自己到花街,人们多半不认得,胡师姐带人找过来,婆子就怀疑上了。

    祝缨的耳朵动了动,快走几步,胡师姐忙跟了上来。

    转过一道弯,便又是另一番世界了。

    ……——

    祝缨回到府中,来拜访的刺史已经放下名帖和礼物、约了明天晚上再过来。

    赵苏与赵振、苏喆、林风等都在府里,听闻祝缨回府,一齐迎了出来,看到祝缨这一身打扮也都微惊:“您……”

    祝缨如今的身份已经很难有机会再扮嫩逛街了,乍一看,都以为她又有什么主意了。

    祝缨道:“怎么都在这里了?”林风、苏喆的事儿因为朝廷人员的变动被耽误了,他们俩在府里还罢了,赵苏与赵振,虽然是休沐日,但是应该也有自己的事才对。

    赵苏道:“这几日,又有同乡来了。”

    “卓珏呢?”祝缨问。

    赵振道:“他叔叔也来了,他正在驿馆里陪着说话。咱们就过来,请示一下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祝缨一挑眉:“进来说。”

    一行人到了厅里坐下,赵苏先说:“义父,朝中才略稳下来,可是郑相公也快回来了,陛下又常不豫。这安稳恐怕只是暂时的,不用多久必有一乱的。咱们是不是趁着陈相公管吏部的机会,再多做些准备?”

    祝缨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准备?”

    在祝缨面前,这些人说话都是很直接的,赵苏道:“当然是要多荐贤才,否则,郑、冼一争,又是一通乱斗,党争一起,能好好说人话的人都没有了。”

    赵振道:“可是,咱们认得的同乡,有些本领的都已勉强得用了。剩下些无能之辈……”他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了。

    苏喆想了一下,轻声道:“只要别太无能,倒也……”

    林风道:“那不是滥竽充数吗?那怎么行?给义父做事的人,哪怕是南方人,也得有些本领,至少能‘做事’吧?”

    苏喆撇撇嘴:“舅,你要求真高。”

    林风狐疑地审视她:“你这话口气不太对!”

    赵苏叹了口气:“小妹想得是不错的,只可惜,吏部不在义父手里。”

    赵振道:“怎么不错了?”

    祝缨露出一个略显诡异的笑来:“忠诚。”

    有共同信念的能干之士太难得,一生得几个知己便是大幸。

    除此之外,想在朝廷争斗上立足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些会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人。

    怎么选择呢?不能太能干,又不能太废物。“刚刚好”,能办一些事,但是又不足以脱离自己的权势可以独立、可以被其他人看得上。未必与自己利益一致,但若自己不管了,他一定完蛋。只有靠着自己,靠着与他们相似的人抱团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样的人,才会死命维护自己。

    瞧,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真的很容易。

    到了那一天,一旦自己完蛋了,这群南士势力将成未成,正在渡劫飞升的当口,是有极大的可能会维护自己的。这跟良心没什么关系,与他们的爵禄、家产、封妻荫子、不被连坐排挤有极大的关系。

    自己,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祝缨道:“无能的不能要。至少要脑子清楚才行。弄一个穆成周那样的,连陛下、娘娘都保不住他。”

    苏喆大方地道:“是我想岔了。”

    祝缨摇了摇头:“也不算错,是要有些挑选,要求不高,但不是没有要求。不必多么精明,但要明白,能听得懂话、能照着吩咐做事才好。”

    赵苏道:“这样的人,倒也是有。可是如此一来,难免有与相公们起争竞的一天呀!”

    祝缨道:“到那一天,再说。能起争竞,就是有些地方能争得起来。既然能相争,不是被人抬手摁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的眉头舒展开来,苏喆笑道:“我是从来不怕的。自从跟随阿翁,我就没有吃过亏呢。”

    祝缨道:“既这么说,就更不能让你吃亏啦。你们俩,等我的消息吧。”

    ……

    姚臻至今闭门不出,但他终究在皇帝心头刻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皇帝,比较“关心”东宫,太子心中也小有不安。

    祝缨瞧准了机会,照着计划,从与姚臻勾兑,变成了与陈萌勾兑,将二人安排去东宫。太子早些年就知道苏喆,已然习惯了。祝缨在这个时候把“子孙”安排到东宫,于他未曾不是一种表态。

    太子欣然接受了。

    陈萌却对苏喆一个姑娘家要到东宫做属官有些质疑:“只怕有流言,对她不好。”

    祝缨道:“你只管想一想她的来历,甭声张就得。”

    陈萌犹豫了一下,道:“她将来就算继承家业,等一下,她年纪不小啦,若是在京城觅一夫婿……”

    “打住!在这儿给谁家当老婆生孩子,她还怎么回去继承家业?带个赘婿回去吗?我抚养她这么些年,可不是为了给哪个兔崽子养老婆的。要那样,我何苦在她身上花这些功夫?在这儿成了家?她们族里还认她吗?别再推举出来一个不知好歹的来。

    胡人虽然暂时平息了,西番仍然蠢蠢欲动,各地又不太平。这个时候,南边不能乱,我的功夫不能白费。”

    陈萌道:“当然是天下太平更重要。不过这孩子花儿一样的年纪,未免辛苦呀!就怕误了她。”

    “误不了,她们族里的风俗本就与中原不同。”

    陈萌道:“那成。”

    “苏喆,是官员。”

    “当然。”

    二人的品级都没跨过五品的坎儿,吏部发个文就给安插进了东宫。

    两人都在詹事府里任职,冼敬没有挑剔苏喆,一个“獠女”,以后要回去继承家业的,东宫对她格外的宽容。苏喆不但能在前面走动,有时候还能到后面与太子的妻妾们见个面。

    也正是她,在不久后给祝缨带来了一个消息:“永王开府,东宫一家去吃酒,带了大郎过去。不知怎么的受了风,大郎病得重了,御医轮番往东宫去。”

    皇帝的一双儿女开府了,永王妃定的是穆成周的女儿,恭安公主的驸马则选了郑熹的次子,新郎比新娘要大上两岁。因郑熹还在孝中,公主成婚的日子定在了来年。

    祝缨只奉命往永王府吃了一回席,东宫接下来的事务就不是她所知道的了。

    但是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四十

    “阿翁,我装个着急就行了吧?”苏喆没等到祝缨发话,追问了一句。

    祝缨点了点头。

    苏喆放下心来:“那我想对了,我瞧着整个东宫也不是所有人都着急的。”

    祝缨道:“是啊,一个三岁的孩子。宫里的人情味儿,淡。”

    苏喆耸耸肩:“太子妃年纪又小,就不像个家的样子,到哪里养出人情味儿来?”

    祝缨道:“该慰问太子的时候,还是要说几句关心的话的。”

    “哎!忘不了!”苏喆快活地答应了。

    东宫长子一直养在深宫,外面的人也不曾得见,更无从与他培养什么感情。他又是庶长子,太子妃还年轻,现在把他捧太高,过几年有了嫡子,要怎么平衡?顶好就是“知道有个这么个孩子”,不要多过问。

    至于病得重不重,就更不是需要关心的事了。太太关切了也容易引起误会。

    祝缨顺口问了一句:“林风呢?”

    祝文答道:“还没回来,捎话回来说与东宫的朋友喝酒去,晚饭不回来吃了。”

    祝缨问苏喆:“林风常与同僚相聚,怎么不见你到外面玩去?他们排挤你了吗?”

    苏喆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切!他们凑在一块儿能干什么好事儿么?喝酒、歌舞,还往花街去跑!就算带我,我也不想去!切!”

    “林风去花街?我怎么不知道?晴天。”

    祝府里叫的晴天就是祝晴天,祝文走出门去,让一个小姑娘去把祝晴天给叫过来。

    祝晴天小跑着过来,听到祝缨问她:“林风去花街了?”

    祝晴天怔了一下,道:“没听说呀,他不好这个,更喜欢打猎。要是有,怕也是近来别人请他去的。”

    “回家叫他来见我。”

    “是。”

    苏喆带一点小心地问:“阿翁,他这个……脑子不太好使,不是有意同您作对的。”

    苏喆看来,祝缨这边主张废官妓,林风那边去花街,是很不妥当的。她也不是有意告状,说同僚的时候顺嘴秃噜出来了,苏喆心里有些后悔——该打听清楚了再说的。

    祝缨道:“这跟脑子没关系,带人去花街的能是什么好人?他也是,没个防备。别人要是有心,这会儿已经给他下套了。去花街是要花钱的,他从哪儿来钱?喝了酒,又未必管得住舌头。”

    苏喆认真地说:“那就麻烦了。”

    “一个赌,一个嫖,沾上了,倾家荡产就在眼前了,”祝缨说,“他要改不了,我只好帮他改了。”

    林风还不知道,祝缨有打断他的狗腿的打算,赶在宵禁前回府。祝缨不禁止他们在外面交朋友,但是不能不着家。

    林风轻快地跳下了马,喊一声:“我回来啦!”就看到祝彪怪异的目光。

    “怎么了?”林风问道。

    祝彪道:“您回来了?大人在等您呢。”

    林风往掌心呵了两口气,嗅了嗅:“有茶水吗?”

    祝彪道:“只有我们自己喝的……”

    “拿来吧你!”林风从门房抢了茶壶漱了口,努力摆正了自己,去书房见祝缨。

    祝缨正在看书,林风屏息凝神:“义父。”

    祝缨扫完一页书,将书反扣在桌上,打量着林风。林风整个人都有点凌乱,领口微松,头发也不太紧了。

    胡师姐正斜眼看他,林风更害怕了:“义父,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去花街了?”

    林风脸上一片惨白:“那个……以前没见过嘛!他们说去见见世面,我、我就去了……”

    这还真是的,在林风还很小的时候,梧州在祝缨的手里就没这些了。等他再大一点,就在祝缨身边过了,是没见过。

    “现在见过了?”

    “嗯嗯。”

    “新鲜吧?”

    “那个……我不是好色!”林风马上辩解,“就听了一会儿曲,我也不用她们陪我喝酒,都是我自己喝的!”

    祝缨歪头看了看他,林风就觉得自己干了错事,究竟错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但就是错了吧……

    祝缨叹了口气:“外面的诱惑很多,有许多事情,倒是咱们家与外面格格不入了。也是我疏忽了,你们也都长大了,有些事儿,是得给他们再讲讲明白了。人长大了,男欢女爱都是寻常事,但不可以泛滥。”

    “哎哎!”

    祝缨道:“大道理我就不同你讲了,以后这个事情,不要干。”

    “是。”林风老实答应了。

    “去休息吧。”

    “哎。”

    这个事儿,祝缨也不知道要怎么教他,讲道理?有什么好讲的?君子要洁身自好?她这儿不能养君子。

    道儿她划下了,他守规矩,祝缨就还像之前一样栽培他,否则,自己也只好将他放弃,再换一个人来了。算起来,郎锟铻的儿子郎睿,也该长个差不多,离开父母不会很容易就死了。

    不过倒提醒了祝缨,林风也二十好几了,该写封信给他亲爹问一下,山雀岳父家对林风的婚事有什么安排了。

    跟在她身边的人,要么不结婚,要么结婚晚,细细一数,连随从年纪都不小了,这在眼前已经是一个大问题了。

    祝缨又扯过了信笺,给山雀岳父写了封信。

    接着,祝缨叫过祝文和祝银两个人,问他们二人,府中男女,可有愿意婚配,且有计划成立家庭的。如果有,可以报给她,她给他们主持婚礼。

    二人露出一点放心的样子来,他们跟在祝缨身边,却依旧保持着一些山中特色。即,婚配与山外人不太一样。一是“男女自相婚配,父母不禁”,二是“听主人的话”。

    虽然祝缨废除了他们的奴隶身份,在习惯上,已经入了祝府的人,还是认为要听一听主人的话。

    即使是在京城,府中随从、仆人的婚配,也是要请示主人的。祝缨一直不说,他们也就一直觉得是不是不合适?

    现在祝缨终于问了,他们便也不认为之前是祝缨没留意,而是现在才到时候。

    祝银一个姑娘,倒没太向往婚姻,跟在祝缨身边的女子从不恨嫁。祝银道:“我问问她们去。”

    反而是祝文说:“当然都是很想有个家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求得到。”

    祝缨道:“只要两个人都愿意。”

    祝银小心地又追问了一句:“还没想成家的,能不用成家么?”

    祝缨道:“当然啦。强扭的瓜不甜。”

    祝银彻底放下心来,道:“好嘞!”

    祝缨琢磨着得为这件事单拨出一笔钱来,这对现在的祝缨而言,只是一笔小钱。钱不是问题,但她的心里不由觉得紧迫——随从都要成家了,这座府邸在京城越来越庞大臃肿,脱身的时候恐怕不易。

    是时候再调整一下府里的人员了。

    操心完了随从,又要操心郑家明年娶媳妇儿。郑熹还没出孝,但是暗中已经开始筹办恭安公主的婚事了。本来,恭安公主开府的待遇是比明义公主稍次一些的,原因祝缨都找好了。驸马一定,便有公主家令等人找上祝缨。

    这一日,祝缨才应付完刺史们,恭安公主府的家令便投了帖子来求见。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端正男子,一派恭敬。见了祝缨之后先恭维一番:“尚书为国操劳,实是我辈楷模。小子冒昧打扰,万分抱歉。只是小子忝为公主家令,事关公主,不敢不言。”

    祝缨道:“有什么事?只管说。”

    家令道:“却才安排府里,见后面屋舍狭窄、花园局促,恐不衬公主驸马的身份。小子有心自行扩建,无奈拆移邻居的费用有些超了。公主新开府,无有积蓄。不扩建,委实寒酸,失了天家脸面。”

    恭安公主的驸马,是郑熹的儿子。

    祝缨道:“你把账目列出来吧。”

    “已经带来了。”家令微笑着说。

    祝缨看祝文接了账目,道:“我抽空看一看,你等答复吧。”

    “那小子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祝缨将这一份账目一看,花账上开的,他居然开得很克制,只比市价多要了五成,比那等虚报一倍的算好的了。

    祝缨面无表情,恭安公主的给了,永王呢?区别对待恐怕是不行的,就是也得给。她白跟皇帝讨价还价这么久了!

    不给行不行呢?郑熹如果现在正在政事堂,或许可以,但他守孝在家,就绝不可以克扣。

    如此一来,两府的补贴就都得给!祝缨只得从预算里再挪出一笔来,连同永王府有可能的费用,都给准备好了。

    这件事她甚至不能对任何人抱怨,郑熹于她算是有“知遇之恩”的。她从来走的都不是“铁面无私”的路子,她一向是体贴的,是不能“忘本”的。

    …………

    祝缨也没怎么见过恭安公主,对这位公主也无甚敬意,按部就班地给她拨了钱。拨钱,还不能声张,只能悄悄地给。

    别人不知,家令又特意跑到祝府里来道谢:“大人解了小子的困厄。”

    祝缨道:“用心做事,将来照顾好公主、驸马的起居。”

    “是。”

    家令满意地走了,他是不会管祝缨要如何平账的。

    祝缨不但要平户部的账,还要给郑家尚主送礼。婚礼是在次年,但郑家的准备,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郑府这样的人家,自己有家底,祝缨主要是送钱,一共送出了两笔钱,郑熹都让岳妙君收下了。

    此时的郑熹,人逢喜事,显得年轻了不少,对祝缨道:“到年末了,户部正忙,你有事,不必每每亲自过来。”

    祝缨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也是做惯了的。今天是有件事,须得提醒一下。”

    郑熹问是何事。

    祝缨道:“二郎尚主,公主府不比自己家,心里得有个数别被下面的人欺瞒了。驸马在公主府里本就有些尴尬,得多用心。”

    郑熹问道:“难道你听说了些什么不成?”

    祝缨道:“也不是别的,公主的家令,得留意。他给我报的账可不太老实。您的面子上,我只当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时候我不想生事。

    将来二郎自己过活,可别让人打着他的旗号、他还不知道,白白当了冤大头。他要是知道呢,自己好安排,知道自己的面子用在了哪里。”

    郑熹不置可否。

    祝缨道:“安仁公主为东宫惹了多少非议,她老人家如今这副脾气,也不是一天养成的。丈夫、儿子都是好性子,给她惯的。把亲娘孝顺成这般行事,骆晟挨骂,就是活该了。”

    郑熹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祝缨道:“随口一说。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钱,又不用我自掏腰包。钱是朝廷的,事儿是自己的。”

    郑熹又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东宫如何?”

    祝缨道:“这您还不知道么?还是那样,据我看是坏不了事的。殿下倒还坐得住,没怎么听冼敬折腾。”

    郑熹道:“听说东宫大郎不太好。”

    “小孩子,是容易生病的,听说已经痊愈了。”

    郑熹道:“是吗?我怎么听说,烧傻了?”

    “啊?”

    郑熹诧异地问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郑熹这才缓缓地说:“这是常有的,小孩子烧得厉害,退烧不及时,脑子就要烧坏掉了。大郎,本都已经会说话了,也认得人,能背几首诗。这次病了之后,就全不似那般模样了。”

    祝缨道:“那不妨再多看几年,现在还小,聪敏愚笨都看不大出来。便是看出来了,也没什么,太子妃还年轻。”

    郑熹道:“是啊!”

    祝缨忽然笑道:“您这是怎么了?还有几个月,您回来,再操心也来得及。”

    郑熹自嘲地笑了笑,道:“日子越近,竟越发毛躁起来了。”

    “政事堂如今拢共两个半人,手脚都不利索。大伙儿都等您回来呢。”

    郑熹道:“未必!冼敬就不想我回去。”

    “那也由不得他。”

    郑熹笑了。

    …………—

    与郑熹聊过之后,祝缨也没将东宫大郎放到心上,户部许多事要忙。又要与刺史们周旋,过了年,正月里是她四十岁生日,赵苏等人又要给她祝寿。

    四十岁的生日是不能不做的,知道的人都过来吃寿酒。郑熹、陈萌等人都来了,热热闹闹。

    陈萌的儿子陈放还没有回盐州,被陈萌扔到了府门口帮着苏喆等人迎宾。

    陈放穿得像个红包,一眼看过去十分的喜庆。他站在府门口,远远地望见一队人横冲直撞过来,将路上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

    陈放不由皱眉:“谁这么大胆子?”

    今天过来的人,非富即贵,三个丞相来了俩,哪怕不看祝缨的面子,看客人的面子也不该如此无礼的。

    他板着脸步下了台阶,忽然脸色微变——他认出了来人的服色,是宫中来人!

    须臾,来人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旧相识,当年大家都在先帝面前当亲卫的。

    来人扑到他的面前,快速地说道:“快!出事了,带我去见祝尚书!”

    陈放不敢怠慢,拉着他的手,笑道:“莫急,凡来祝寿,有没有寿礼都有一口酒喝的!”

    说着,将人拖进了府里,一面往书房拽,一面让祝文去请祝缨。

    不多时,祝缨就在书房里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帝突然倒了,这回情况是真的不好,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皇帝昏倒前让召丞相与祝缨等几人。穆皇后召太子、穆成周等人到御前,杜世恩见势不妙也要往宫外送信。

    祝缨问道:“有召郑相公么?”

    “只说召政事堂的相公们,施、郑二位都不曾召。”

    “宫禁呢?禁军调动了吗?”

    “陛下说召温岳。”

    祝缨道:“知道了。”

    她让陈放去找陈萌,再让赵苏悄悄告诉郑熹,让郑熹现在回府等着。接着,从席上把温岳给薅了出来,让他也回营准备,随时听令入宫。

    然后才与陈萌一同往宫里赶。

    开局

    正月的京城,天气依然很冷。祝缨等人出来进去,带起的冷风一阵一嗖,坐在外围的人身上一阵一阵的凉,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些端倪。

    更有些机灵鬼儿已经开始猜了:如何这些老大人们都离席了?

    赵苏四下张望,对苏喆、林风道:“开始吧!”

    祝缨走之前给了他一个引子,祝府少有歌舞,射箭之类的竞技倒是不少,祝缨命人设了箭靶、投壶之类,又取出了彩头,才往堂后去。

    很多人都猜,祝缨这是借着寿宴与陈、郑等人要说些机密事。虽然好奇,但也不敢轻易跟过去,让祝缨等人悄悄从侧门溜走了。

    然而过不多久,几局过后,就有人发现不对了!宫中有事,一时半会儿不得回来,迟早是会被人发现的。竞赛是有名次的,要颁奖。主人不见了踪影,贵宾也没有了!人们开始嗡嗡地议论。

    赵苏要负责的就是这个——让所有人安安静静,别传出谣言,乱七八糟地跑回家引起恐慌。

    他们几个笑吟吟地道:“名次出来了,义父与相公们有事,吩咐我等来招待……”

    赵苏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紧张得要命,就怕宴还没结束,宫城方面传来噩耗,那就怎么也瞒不住了!到时候还得乱。

    还好还好,直到他与陈放等人将满腹狐疑的宾客送出府去,宫里也没有动乱的消息传出。

    宾客们三三两两,走得都比较早,寿星都不在了,他们留下来做什么?不如回去打听打听消息。

    好容易将人送走,陈放道:“我回去打探一下消息。”亲爹进宫了,岳父家应该还有人在,再不济他还有以前的同僚。

    赵苏一拱手,诚恳地道:“要有紧急消息,千万知会一声,我们这里也好准备。”

    陈放道:“我理会得,你这里要有消息,也告诉我一声。”

    苏喆道:“我也进宫吧!他们不会太在意我,我往东宫去看一看。”

    赵苏道:“千万小心。”

    林风道:“我陪你同去!赵哥,还得是你坐镇家中。”

    几人匆匆分工,赵苏在家指挥起收拾桌椅碗筷,借着忙碌静一静心。

    那一边,苏喆与林风往宫中去,进宫的时候并未被阻拦。

    林风道:“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苏喆道:“是有些怪,安静是安静,就是静得不太对劲儿。”

    她转过头来,透过门洞往外看去。禁军校尉的身体往前一堵,板着脸道:“莫看了,许进不许出的。”

    苏喆心中咯噔一声,林风的脸色也变了,两人凑在一起,林风问:“怎么办?闯不出去呀。”

    苏喆道:“先去东宫看一看。”

    御前他们也闯不了,东宫却是他们任职之处,路比较熟。这一次他们走得很小心,离东宫越近,走得越慢,不再像进宫时那样一头扎进去,反而在东宫外观察了好一阵。

    林风道:“不像有事的样子。”

    苏喆道:“阿翁应该是在御前吧?我先进东宫,你不要进去,如果有情况,我就大喊,你就快跑,设法出宫。”

    此时他们都有些无计可施,林风怎么出宫,不知道,出宫之后找到赵苏要怎么办,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随机应变。

    但两个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这样一个主意也不错,于是一个在外面等、一个进东宫去了!

    东宫里,守卫看到苏喆都吃了一惊:“苏大人,您不是在家给祝尚书庆寿的吗?”

    苏喆道:“你们笑得太假了,我这个时候过来必有缘故的。我是东宫官,有什么事,还要瞒我吗?”

    守卫这才低声说:“陛下弥留,殿下已经过去了。”

    “太子妃呢?”

    “在里面。”

    “宫禁是怎么回事?”

    守卫道:“是奉殿下的令……”

    ……——

    太子是经过一次新旧更替的,上一次,前半程有祝缨带着,后半程有刘松年安排。太子都看在眼里,这一次也就依样画葫芦了。早在大臣们到达之前,他就照着上一次的步骤,先下了一些命令。

    他又不敢下太多的令,只让严守宫禁而已。皇帝的寿命,是个说不准的事情。怕亲爹再活转回来。

    帝后各有信任的人,各要召人来,太子想了一想,也派人悄悄去把冼敬给召到宫里来。

    令有先后,赶来的人也有个先后,祝缨与陈萌等人是最早到的。两人直入御前,穆皇后与太子对陈、祝二人还算能接受。太子看到他们心中也是一振!

    太子对二人道:“虚礼都免了吧!过来看看,眼下如何是好。”

    陈萌问道:“御医怎么说?”

    太子微微摇了摇头:“不大好,说就是这两天了。”

    陈萌道:“那便守在这里吧。殿下、娘娘,眼下有几件事要办……”

    他做这个丞相还是称职的,要求把窦朋、李侍中也召到御前来,这样政事堂能够轮起来。然后是禁军,得把禁军安抚住,让禁军守好宫室。接下来是京城,要让京兆尹暗中收束京城治安。

    杜世恩急忙说:“已经去宣温岳了。”

    一个重头戏是要把开府在外的亲王、郡王召进宫里来!尤其是太子的两个弟弟!

    陈萌又特意强调:“卫王也要召进来!”

    太子叹了口气:“卫王……”

    陈萌道:“有办法安置他,莫急。”

    “好。”

    祝缨一直安静站着,分了一瞥目光给穆皇后。穆皇后正在急切地询问她所召之人为什么还没来。

    太子与陈萌说了一阵,又问祝缨:“尚书以为如何?”

    祝缨道:“听丞相的。您是太子,现在应该稳住,万不可画蛇添足。”太子表现得太多,容易犯忌讳。

    太子心中一震,点了点头,道:“你也这么想么?”

    祝缨没有回答,她说:“此外,臣请将施、郑二位相公再召进宫里来。施相公自不必说,这个时候他能压阵。郑相公处事的手段,殿下现在也还用得着。”

    太子有点犹豫,陈萌道:“是这个道理,这个时候,要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与祝缨对望一眼,不是二人有多么喜欢郑熹,而是此时郑熹显然很适合帮忙做一些事。还有施鲲,也是需要暂时请出来的。

    太子道:“他孝期未满。”

    祝缨道:“事急从权,行事要快要准。”

    新旧交替是个要紧的时候,许多人都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错队又或者反应错了就此失势的。前朝老臣又如何?不得新君之心,照样要被排斥。但是相应的,如果在这个时候新君不妥善处理与老臣的关系,也够新君喝一壶的。

    祝缨的想法,甭管接下来如何,现在得先稳着,稳到太子登基。

    她看看床上的皇帝,再看看眼前的太子,权衡一下,觉得对现在的国家而言,还是按部就班地换皇帝更好一些。如果皇帝又醒了,才是个麻烦。他早点死,还能少糟蹋天下几年。

    皇帝在位这几年,也没养出个能干的丞相,这个时候还矫情个屁!不得有人主持大局么?

    太子才下定决心:“请吧!”

    使者匆匆往郑府去,温岳也赶了过来。他是皇帝召的,但皇帝已经昏死过去了,他便向皇后禀报:“臣奉诏而来。”

    穆皇后道:“陛下信任你们,你们可要守好宫城啊!”

    “是!”温岳干脆地答道。

    太子问道:“外面还太平吗?”

    温岳道:“一切如常。”

    接下来,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陈萌吐出一口浊气,穆皇后紧张得左右观望,太子看看祝缨。

    祝缨还如同上一次一般,没有过多的表示——皇帝脸上笼着一层死气,是差不多了。

    她对医标术并不精通,但是打小病鬼见得着实不少,皇帝这个样子,是回天乏术了。

    她察觉到了太子的目光,问道:“殿下,东宫那里可还好?”

    太子道:“让他们闭门不出了。”

    陈萌又提醒了一句:“要稳住。”

    接着,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瞬间,窦朋、李丞相也到了。窦朋一脸焦急之色,李丞相涕泗滂沱。所有人中,竟是李丞相最动情难过的。

    穆皇后又催问了一遍自己的娘家人,一个小宦官踉跄着跑了进来:“娘娘,穆成周喝醉了,骑不得马,摔了下来……”

    穆皇后气得大骂:“不争气的东西!我这辈子是用不上他了!”

    太子忙劝皇后息怒。

    然后,冼敬来了。

    接着,郑熹、施鲲等人又陆续到了。郑熹与祝缨对望了一眼,旋即去见太子。

    太子对郑熹道:“若非紧急,实不该劳动相公。”

    郑熹则说自己是责无旁贷。

    所有人里祝缨的地位最低,她也最沉默,看着这些人安排事务。都是几年前干过一回的,都不难。且如今也没有一个鲁王党捣乱,比上一次要顺利得多。

    郑熹与冼敬的目光一碰,旋即散开。郑熹道:“陈相公说得很对,就照这样办。咱们先轮值吧,东宫情形如何?”

    冼敬犹豫了一下,狠一狠心,道:“我回去看看。”

    太子道:“拜托。”

    祝缨心道:错了,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第一。现在的东宫里没有太子,你去干嘛?

    ……——

    丞相们也分工好了,祝缨在这里就有一点突兀,皇帝召她来的,不能就走了,留在这里又显得不好归类。

    亏得她脸皮厚,还站得住。

    站不多会儿,齐王等人哭着过来了,穆皇后冷静一下来,喝道:“你们父亲还好好的,哭什么?!”

    齐王才默默抹泪。

    接着卫王也到了,急切地问:“陛下如何了?”

    穆皇后道:“仍在诊治。”说完,闭上眼睛坐在床沿上,摸着腕子上的一枚镯子,谁也不搭理了。心里把穆成周骂了个狗血淋头。

    到点灯时分,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御医的药煎好了,皇帝已经灌不进去了。御医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太子道:“你好好医治,我不杀你。”

    问题是治不好!

    御医的脑子里闪过了之前写好的遗书。

    陈萌又劝公主、亲王们到偏殿里休息,还如先帝朝的故事。卫王瞅一瞅左右都是温岳带的佩刀的禁军,没吭声,带头走了出去。

    外面传了膳来,穆皇后劝太子吃一些,她自己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太子也吃不下,但仍是命给大臣们安排饮食。

    外面天黑乎乎的,面前的菜热乎乎的,祝缨不客气地提起了筷子。陈萌有些羡慕地说:“年轻就是好啊!你还吃得动。”

    “不吃饱了怎么撑得下去?别感慨了,快点吃点儿,以防有事。”祝缨说。

    “怎么?!”太子失声惊问。

    祝缨道:“没事最好,但要做好打算。殿下,现在惊慌哭泣不是忠孝,冷静处事、安定国家才是忠孝,才对得起社稷。”

    太子心下稍安,也有些羡慕,现在让他冷静是万万做不到的。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了,心道:你但是镇静,我却不能,此事与我切身相关,是无法故作镇定的。

    吃完了饭,又熬到了子时,皇帝还是没醒,太子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

    祝缨道:“殿下也先休息一下吧,且有得熬了呢。”

    太子努力摇头:“我、我没事儿。”

    穆皇后道:“你歇去吧,这里有我。对了,他们呢?杜世恩,给二郎他们也要安排好。”

    “是。”

    杜世恩不但给这些金枝玉叶安排好了,祝缨等人也在偏殿另一处屋子里得一张小榻,她也不去休息,只在御前盘膝打坐。

    太子看她如此作派,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如此一夜,直到鸡啼,皇帝还是没有醒过来。郑熹来替了陈萌,对太子建言:“各衙司该办的公务还是照办的好。”

    太子同意了。

    祝缨道:“那我先回户部。”

    郑熹道:“你是陛下所召,不能随便走,找个地方眯一会儿,等陛下醒。”

    “好。”祝缨无所谓地答道。

    如是过了三天,皇帝可也没有醒。

    这天中午,太子“汤药亲尝”,对皇帝说:“阿爹,吃药了。”

    捏着勺子往皇帝嘴里送,突然,他的手一抖,一勺子苦药落在了被子上!

    皇帝已没有了呼吸!

    穆皇后发出一声呜咽,太子也嚎啕了起来。哭声传出去,皇帝榻前挤了一堆的人。

    祝缨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太子身边说:“殿下节哀,还请您主持大局。”

    陈萌、窦朋等人开始列队,跪下,哭。哭过一阵之后,由丞相们劝进,太子于灵前即位。

    皇帝这个年纪,死了也不算太可惜。祝缨虽跟着一块儿哭,但是听大家的声音,大臣与自己也差不多,都不怎么悲伤。齐王、明义公主等人声音倒是比较难过,妃嫔们哭得惨,杜世恩两眼发直。

    事前的种种安排,都好像很多余的样子。太子也顾不得细思,假意推让两次,便被丞相们拱上了宝座。

    他舒了一口气,问道:“我年幼,万事仰仗卿等。接下来,该怎么做?”

    丞相们对望一眼,施鲲道:“当然是要办好大行皇帝的后事。”

    新君虚心地问:“该做哪些?前番也是相公主持,如今还请教我。”

    施鲲本来就打算把李丞相给再踢出去的,李丞相去做山陵使就非常的恰当了,此外还要起草诏书,把朝廷里的诸般事务都给安顿了。

    具体细节施鲲没多管,只给新君一条建议——不能忽略了宗室。什么皇后升太后、公主变长公主之类的,都是顺理成章的。新君的兄弟、叔伯则不然,没有说兄弟当了皇帝,亲王就也跟着升级的。

    施鲲建议,卫王,给他升成太子太师,解除太仆寺的职务。这是明升而实夺其权。

    新君豁然开朗!

    施鲲道:“其余臣不便多言。”

    任凭新君再问,他也不肯说了。

    朝上的事务都由政事堂来负担,先是下诏,奉穆皇后为皇太后,把太子妃升成了皇后。接着就是办丧事。

    郑熹回来之后,政事堂的效率明显高出不少。郑熹等人建议,把姚臻再给召回来。

    新君微一皱眉,郑熹道:“他是为殿下请命的人,不可辜负呀!”

    “还管吏部?”

    郑熹微笑道:“礼部也可以呀。调一调嘛!唯有户部,营山陵也须他们上心,眼下不宜轻动。”

    新君点了点头:“相公说得是。李相营山陵去了,政事堂就又少了一个人啦,再补一个吧——就冼敬了。他是先前王相公的学生,王相公一直是我敬佩的人。”

    郑熹噎了一下,道:“敢不从命。”

    新君道:“正好,让他安排安排詹事府的人。东宫旧人,不也不可辜负啊!”

    郑熹的笑容有点僵:“是。”

    除此之外,一切都按照旧例。什么给官员普遍涨级啦、通知四夷啦、下令戴孝啦……

    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紧张而无聊。

    苏喆终于与祝缨联系上了,两人在宫中见面,祝缨道:“你们怎么进宫来了?”

    苏喆道:“我们在宫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当然要打听啦!于天下,皇帝重要,于我们,当然是您最重要了。”

    “嘘——”

    “嘿嘿。”

    祝缨摸摸她的脑袋,心道:你可也是东宫僚属啊!鸡犬都能升天了,何况于你?

    又来

    苏喆心中有些忐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子登基,东宫加官。

    可惜她不是鸡犬,而是个女人。

    升官那当然是想的,但也着实不易,苏喆心怀希望,却也知其难,更知道祝缨不会让她吃亏,但那样会花掉祝缨太多的精力,在眼下这个时候不划算。

    祝缨对她已经够好了、在她身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在小的时候,她还会有一种“阿翁要优待我以显朝廷宽容”的想法,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有另一重作用。但是最近十年,尤其是祝缨回到京城之后,自己这种身份上的作用如果仅仅是“交易”已经不值得祝缨这样对她了。

    苏喆越来越感激祝缨这些年对她的培养,因此也更愿意为祝缨着想。她不知道一个正常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是知道,一个“正常”的父亲绝不会给女儿像她这样的教导。

    她抢在祝缨开口之前说:“阿翁,您接下来怎么办?”

    祝缨道:“左右是周旋罢了。”

    苏喆有些难过,当年在梧州的时候——现在知道梧州是天下诸州中一个并不很重要的偏僻地方——祝缨掌管一州,令行禁止,能做多少事情?如今回到朝廷,掌天下财赋了,第一要做的竟是“周旋”。

    苏喆无端端恨起朝堂这些道貌岸然的君臣来了!

    祝缨哪里知道苏喆的脑袋里已经想了这么多?

    她从来不会心存侥幸,此时心中已有了筹划,与各方势力周旋就是她的一项重要工作,这件事别人也做不了不是?至于实务,抽空做就是了。

    她拍拍苏喆的肩膀,说:“詹事府的人都会另有职司安排的,这些日子你与林风不要出头挑事,叫人拿着把柄,咱们才好从容谋划。”

    苏喆一听就急了:“不用!您先不用管我们!我与他,獠人,朝廷拿我们当摆设也不会不给一点儿好处的。您只管办您的正事去,但凡耽误了您一丁点儿的事,在我心里这辈子都会过不去的。”

    祝缨微有惊讶:“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终于有了一点点的焦虑,她不大会带孩子,也不太知道一个正常生长的姑娘在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的想法。她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无从体会这样的心情。

    苏喆定了定神,低声道:“冼詹事说升了丞相去了,政事堂里还有一个郑相公呢,立时就能闹个天翻地覆。神仙打架,咱们不得趁着现在早做准备么?我就算在朝上,用处也不大。咱们得有个轻重急缓……”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冷静又理智,只有这样,才能让祝缨把她的话听进去。

    祝缨道:“嗯,知道了。”

    苏喆吃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在认真考虑,一时失语。

    祝缨这几天过得索然无味,直到此时,看着小丫头板着一张脸,压着眼睛看着她,心情才好了些。她愉悦地浅笑,拍拍苏喆的帽子:“回家歇一歇,再带上林风回东宫,这几天你们盯着东宫。”

    苏喆被一个笑容安抚了:“是!”下意识地想提起衣摆跑掉,又旋过身来,“阿翁,东宫会出事吗?”

    祝缨道:“中宫现在还住着人呢,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完,新后她们还得住在东宫。”

    “哎!”苏喆答应一声,跑掉了。

    ……——

    轻松愉悦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是轻车熟路的无聊。

    祝缨对苏喆不是随口应付,她接下来要做的有两样——给先帝挖坟拨钱、给新皇一家花钱。

    祝缨终于回了户部。

    户部的长官每天按点哭丧,下面的小官小吏忙得要死,一见到祝缨回来,终于有了主心骨。叶、李二人迎上来问道:“政事堂催促日期了吗?”

    祝缨道:“催不催的,也不要管它!让他们一样一样的来。”

    她先召集众人开一个会:“李援,你领一半人管日常事务,往年这个时候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别的杂事不用你管。有人问你,让他来找我。”

    李援心下大定:“是!”

    “叶登,你领另一半人,眼下几件事——营建山陵的钱粮、征发,修葺宫殿供养太后,待太后移宫之后,再修整中宫及其余宫室,请皇后移宫。陛下登基大典的钱帛准备。各种仪式都在大黄之后。所有钱粮,不要一次都拨给了,他们干多少活,你给多少钱粮。一程一程地给!一次或支半月、或给一月。有谁说你刻薄他了,让他来找我。”

    “是。”

    任务一分,户部虽忙,心却都轻松了起来。

    李、叶都不急着走,笑吟吟地问道:“大人此番,又要高升了吧?”

    祝缨摆了摆手:“国家遭到了丧事,这个时候都不要想自己的得失啦,把事做好先。”

    “是。”

    叶登就要赵苏给他当个副手,祝缨道:“行,给你了。”

    李援扼腕!下手慢了!

    谁带出来的像谁,赵苏跟在祝缨身边这么多年,颇得几分真传,有这么个人在手下,干事会轻松许多的。

    李援悻悻地带人去干十年如一日的枯燥工作,哎,进入二月了,得准备春耕呀!是个细碎繁琐的活儿。

    叶登却笑吟吟,对赵苏道:“咱们也去忙吧。”

    户部也是有经验的,凡死了皇帝,户部要干的几样都是有数的,现在又不让他一次把所有事情的方案都弄好,叶登就相当轻松了。带着赵苏,先拣出上次配合施鲲的旧档,抄出前期需要调拨的,再翻出个公文,行文给有司,询问太后宫室修葺情况。再行文给礼部,询问大典等准备情况。

    第一项还需要他预估个总数,后面则等到其他地方回了公文也不迟。

    很快,他就把几份公文摆到了祝缨的案头:“他们必会多要的!”

    祝缨道:“知道了,我亲自去政事堂说去,不会予取予求的。”

    叶登放心地离开了,赵苏趁势留了下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赵苏也问了一个与苏喆一样的问题:“您会怎么样?郑相公提前回来了,冼詹事都拜相了,姚尚书也回来了,您呢?”

    祝缨失笑:“我还想怎么样啊?谁告诉你,他们几个都安排好了的?”

    赵苏道:“他们必是要争的,贪心不足嘛。等他们争起来,您夹在中间肯定不会好受的。不趁现在多多壮大,让他们不能拿您作筏子,将来有得苦头吃呢。”

    他这几天不免有点心浮气躁,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一次,四十年的皇帝死了,他也不觉得慌,当时的朝廷,多稳呀!现在呢?谁也不会想到,才过了六年,朝廷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大!

    祝缨道:“那也有我。”

    赵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也太累了。天子……”这皇帝当太子的时候看着就毛毛躁躁的,赵苏不是特别看好。

    祝缨道:“那你就多为我分担一些。”

    哪知赵苏竟十分认真地答应了:“是。”

    祝缨道:“去吧,这几天我少不得与他们打擂台,家里的事你与小妹她们多留意。”

    “是。”赵苏严肃地应下了,对祝缨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祝缨将公文审了一遍才发出去,然后拿着营建山陵的那一份预算去了政事堂。

    ……

    政事堂的气氛安静而压抑,里面有不少哭完灵继续办公务的人,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健康。

    哭的。

    里面的人也透着一点不安,瞧瞧这都是什么人!陈相公脾气不错,就是碎碎叨叨的。郑相公与冼相公是不对付的,一天别八回苗头,看着也没有脸红脖子粗,但是一不小心就听不懂他们的机锋。

    窦相公火急火燎,走在他的身边都怕自己被他的火星子崩着了。

    还有一个李相公,发去营建山陵了。营建山陵也是个丞相啊!他还喜欢过问许多事,每件事他都不太懂,还要问。

    上头是这么四个人,想投机的聪明人都要掂量掂量——人家各有各的班底,卷进去容易成炮灰呀!

    瞧,这又来一个……哦,是祝尚书,那倒不是炮灰了。

    祝缨在政事堂里熟人不少,今天过来,大家也同她作个揖、抱个拳之类的,但目光都变得谨慎了。

    政事堂里最天真的一个孩子,还不知道这朝廷的厉害,好心在路过的时候对祝缨说了一句:“相公们在吵架。”

    祝缨道:“是么?那我等他们吵完。”

    她说得轻松,看得这一身青袍的年轻官员也跟着笑了一下。

    祝缨踱到窗外,就听里面郑熹与冼敬在争执。起因是新君登基要起草各种诏书、大典要起草种种文稿,此外还有许多的文字工作要做。

    刘松年一走不回头,陈萌提议让杨静来起草最主要的几份,得到了一致的同意。李丞相想给先帝写祭文,这事儿又被新君给驳回了,让找个文学之士来写,杨静又添了一个任务。

    冼敬于是说,如此一来,细碎的文字就不能让杨静再承担了,他认为可以把余清泉给召回来。

    郑熹听了也不反对,因为他也要把柴令远给重新召回来。

    要召柴令远,冼敬先不提他自己的弟弟冼玉京,又把几个被踢出京城的官员也要召回。

    于是你也召、我也召,你加码、我也加码,听得旁边的陈萌一张脸变得绿油油的。陈萌四处一看,窦朋还不在。窦朋是政事堂里资历最老的,现在正跟新君解说国家大政。

    陈萌忍无可忍:“你们二位,能让吏部过两天安生日子吗?!”

    祝缨听的时候,陈萌正在以一敌二,他细数这两个人要召回来的人选:“降黜皆有因!又无尺寸之功,如何再召回中枢?简直是视朝廷法度为儿戏!不行!”

    冼敬道:“这是有用。”

    郑熹低头看了看名单,是略有点多,但也没那么多不是?他缓声对陈萌道:“太子登基,新朝雅政。”

    陈萌的脑子嗡嗡的:“新朝雅政,也要给别人活路吧?有用?也得是个可用之材,弄块废料来做什么?”

    冼敬不服气地问:“怎么就是废料了?”

    “怎么就不是了?”陈萌反问,“他都干了什么,没点数吗?”

    郑熹又来打圆场:“不如,请陛下圣裁。”

    陈萌真想翻白眼:“我可不好意思拿这个去陛下的面前!二位、二位,二位仔细想想,这些人都召回来了,还有地方安置别人吗?冼公,你手上还有詹事府要安排吧?这就不管了?还有郑相,您就不想想太后、皇后两家外戚也要安置的?”

    他陈萌,他亲家施鲲,对了,还有他兄弟祝缨,就站一边看着?你们不要太过份啊!

    郑熹反应很快:“这些当然要安置的!挪一挪嘛!吏部考核,再黜一些不称职的走。”

    新旧交替,人员当然也是要换的。

    陈萌道:“我说,咱们先把局面稳下来行不行?”

    郑熹道:“好。”

    冼敬也先拿出詹事府的名单来,暂不提余清泉了。

    祝缨等他们不吵了,才让人通报。

    营建山陵是大事,三个丞相都听她汇报。陈萌是支持祝缨的,祝缨既这么安排了就一定是有道理的。陈萌只问一件:“按月支?”

    祝缨道:“按月我都嫌多,能三五天一次才好。否则,就算给他们了,他们存放在何处呢?还是户部的库安全。”

    郑熹也不反对,冼敬也挑不出毛病来。

    事说完了,气氛有点怪,郑熹道:“你做事一向又快又妥帖,可也要保重身体。还有一阵子要忙呢。”

    祝缨道:“已经有头绪了,并不累,相公们更要保重自己才好。”

    客气一回,陈萌看着实在难受,指着大殿说:“哎哟,又到时辰了,同去?”

    又得去哭灵了。

    灵前也不太安宁,祝缨看到了卫王等人凑在一处,哭得凄凄切切,间或低头私语。诸王从十年前就不安份,这么些年了,竟然还不放弃!

    祝缨真想把他们都抓大理寺去。

    卫王还不算,另一个烦人鬼是穆成周。穆成周白瞎一个好姐姐,穆太后当日给了他极好的机会,他给弄没了,给太后、新君丢了个大脸。

    身上的官职也被新君一气之下给夺了,如今身上只有一个因太后娘家而赐的爵位。

    他蹭前擦后,也想“起复”,新君不搭理他,他就往政事堂这边凑,与陈萌说话尤其的亲切。

    郑熹见状,抿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也不管穆成周。

    新君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幕,脑袋一抽一抽地疼,心里也烦得不行。他做太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很合格,也会有“要是我来……”之类大逆不道的想法。

    等到自己坐在这个位子,才真正的意识到,皇帝不好当!

    就说这眼前!

    难道他特别的喜欢冼敬吗?没有!但是不能让郑熹一家独大!他倒是比较欣赏陈萌,可陈萌在他的心里离一个“贤相”还差不少。窦朋也是个辛劳的命。要说施鲲本事有了吧,年纪又太大,用不了。一个李丞相,根本就是凑数的,山陵建好就让他休致!

    算来算去,郑熹倒还能用,可他不敢把一切都托付了。

    他们的背后,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如何平衡,考验着一个年轻的君主。

    新君很烦,心不在焉,哭完灵,连奏报的营建山陵事宜都没听仔细,只含糊地点了点头。至于郑熹等人对人事任命的奏报,他也没认真听,只说:“你们写个奏本来我看。”预备拿到名单之后慢慢研究。

    因着这一句话,他又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次日,新君举行了一个小朝会。

    穆成周腆着脸上前,说:“先帝登基时,曾赐几位相公开府。陛下难道还不如先帝吗?”

    开府,谁不愿意呢?

    皇帝不愿意。

    新君登基与先帝时不同,先帝时是有危险的,在危难之中丞相坚定地支持他,当然要给更多的酬劳。新君登基十分平和,再让丞相开府?

    新君怀疑,他这个舅舅是与丞相做了什么交易。

    新君道:“先帝尸骨未寒,你说,我是不如先帝,还是比先帝强?!丞相,你们说呢?”

    穆成周还要说话,却见自己的好外甥目光极具威压地盯着他,吓得他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郑熹等人忙拜倒在地,开府,他们当然是愿意的,但是穆成周是真不会说人话啊!你让一个原本就不太热衷的新君要怎么接话?

    陈萌甚至怀疑穆成周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让皇帝不好接话,这样开府的事情就可以暂时搁置了。

    真有你们甥舅的!陈萌想。

    新君拂袖而去。

    这却是陈萌冤枉新君了,他确实不想让丞相开府,但是绝不会同穆成周商议这样的事!这事儿是穆成周自作主张的!

    新君气冲冲地去找穆太后:“这事就不宜挑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了,不是说摔下马了吗?这么快就好了?”

    穆太后道:“你还想他真的折断两条腿?”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新君说,“他的命也保住了,我的脸也保住了。”

    穆太后听着这个话不对味儿,忙说:“他以往没担过大任……”

    “以后也别担了,免得坏事。”新君不客气地说,“阿娘面上,我给他一世富贵。若是任官犯法,我也保不住他。我想要一个王云鹤,就得做一个支持王云鹤处罚太后家的皇帝。”

    穆太后被噎住了,落泪道:“我难道会让你为难吗?”

    新君自觉失言,又向穆太后请罪,母子俩这才合好。穆太后也不提穆成周,新君也不说要罚他了。

    穆太后要留儿子吃饭,新君才笑着点头,便有宦官来说卫王求见,有要事。

    穆太后道:“你有正事,就去吧。他是先帝的兄弟,要有礼貌,不要落人口实。”

    新君道:“我去去就来。”

    ……——

    叔侄俩名份已定,卫王心中暗恨。他瞧不上赵王,对眼前这个侄子也是一种“当我侄子刚刚好,当我主子就很讨厌”的心理。

    这个破侄子还给他明升暗降了!太子太师,太子呢?

    卫王还是咬牙忍住了。

    穆成周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依旧游说新君重用宗室子弟的机会。

    新君对重用宗室不是很感兴趣,道:“叔叔们都有年纪了,该享受生活。弟弟们还小,又失去了父亲,该好好读书学习。万事有我。”

    卫王诚恳地道:“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事,不是自家人,不会对陛下说明白的。陛下想想今□□上,穆成周说的那个话,丞相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他们已位极人臣,接下来呢?

    自先帝驾崩起,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朝上已有朋党,谁是谁的人,一目了然。郑熹,想必是祝缨请来的。陈萌与施鲲更是一路人。

    陛下有谁?冼敬?要是王云鹤还活着,倒可倚靠。王云鹤死后,再无纯臣。

    陛下,谁能是您的臂膀呢?”

    果断

    卫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招不在老,管用就行。

    卫王很有信心。

    大臣强势,皇帝必然会想到用“自家人”,先帝不就是被他说动的么?

    新君看着他的背影,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起身,直到郝大方上前请示:“陛下,天儿不早了,太后那里还等着您。”

    新君缓缓地眨了眨眼,道:“哦,好,知道了。”

    他若无其事地到了中宫,太后居所还没有修葺完毕,穆太后的宫中还没开始收拾行李,一切还如从前,穆太后也还在等着他回来吃饭。

    皇帝在殿外抖落了阴郁的心情,迈进殿内,又是一个平和的好儿子了。

    穆太后问道:“什么事儿?偏要这个时候说?”

    皇帝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见穆太后还要再发问,他忙说自己饿了。

    穆太后道:“哎哟,是够晚的了!传膳。”

    饭菜都是热的,穆太后劝止了皇帝,不让他喝酒。皇帝道:“好。”

    吃到半饱,穆太后见儿子的肩背放松了下来,才问:“一切,都还顺利么?”

    皇帝点了点头:“尚可。”

    穆太后道:“那可也不能太不上心了,你爹那里,好有大半年都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又怕丞相擅权,又怕兄弟乱来。”

    皇帝微笑道:“万事有我,娘不必担心,只管安养天年。西边宫苑已经动工了,是您以后要住的地方,去看一看,有什么想要的、要修的,都让他们办去。”

    “哦。”穆太后微有失落,强忍着没再提自己娘家人。穆成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还有别的兄弟侄子。但看儿子兴致不高,穆太后暂时压下了念头,转而说起了骆姳:“她是皇后,不要冷落了她,得闲到她那里说说话才好。”

    “娘,我在孝中。”

    穆太后嗔道:“你娘是没数的人吗?你又不缺儿子!遇上这样的大事,她一个孩子,心里未必就不慌,见着你也能安安心。安抚下她,也好叫公主府安生些。”

    “安仁?”皇帝精确地点名。

    穆太后道:“安仁一辈子没吃过苦头,这脾气是改不了了的。你初登基,她不闹事就是给你挣脸了。你是皇帝,多少国家大事要你忙?难道这些事也要你操心不成?夫妻一体,阿姳该担起皇后的责任来约束外戚。阿姳已然及笄,不能总将她当个小孩子,她也不能永远在宫里当个小孩子!”

    穆太后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酸涩,她还没当几年皇后呢,这就要放权了?然而不搬不行,她不搬,儿子的后宫整个儿都住在东宫里,像什么话?

    再弄下去,大臣们该说话了。

    皇帝道:“知道了。您早些歇息吧,我去看她。”

    他离开中宫之后没有回东宫去看骆姳,而是让杜世恩给东宫送一份宵夜给骆姳。他自己却回到了前殿,坐在他的父祖曾经住过的地方,思忖良久。

    曾经,他在这里聆听过祖父的许多教诲,当时不明白,如今却是恍然大悟。

    在他做太子的时候总看不透的一些事,此时也是豁然开朗。太后、卫王、冼敬、郑熹等等,各人的心思,在此时都显露得很明白了。其他人虽有公心,也未尝没有私欲。

    如何从中保持一个平衡呢?

    皇帝苦苦思索。

    …………

    “哼!咱们这位陛下,怕不是要玩弄权术,以冼敬制衡七郎吧?”

    郑府里,郑奕不无嘲弄地说。

    郑熹提前回归,之前都在忙,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下一张帖子,邀了一些人到他家里来。先帝刚刚崩逝,歌舞饮宴是没有了的,但郑熹是丞相,他要在家里与一些朝廷大臣见面议事是名正言顺的。

    于是冷云、祝缨、郑奕、温岳、王大夫、阮将军等人都到了,人不多,祝缨扫了一眼,连同郑熹的次子郑绅拢共七个人。没有柴令远这样凑数的货,每个人单拎出来都能说出一点有见地的人话。

    在郑熹家里看到冷云,祝缨意外又不太意外,她与冷云对面坐着,冷云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郑奕背后说皇帝的小话。祝缨也觉得郑奕这回是说对了,但是她不看好皇帝能弄得了这一群鬼东西。

    郑熹道:“岂可背后议论陛下?冼敬是东宫旧人,陛下怎么能够对他不理不睬?”

    冷云道:“这些面子话留到外面有人问你的时候再拿出来吧,冼敬一回来,麻烦立时又回来了,怎么能让他别闹了?十三郎说得不错,陛下不想让冼敬倒,冼敬就倒不了。”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郑熹问祝缨:“三郎,你看呢?”

    郑奕道:“快别说他了,他是做事精明得要死,一遇到这些事又变得傻乎乎的了!”他的口气只略带薄责,更多的是无奈。祝缨能干,但是过于“厚道”,正因厚道,大家都高看她一眼,对她放心。祝缨是盾,从不当矛。

    哪知祝缨这一回却说话了,她先对温岳说:“这个时候,你不该过来的。”

    郑熹道:“我叫他来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如今位置要紧,要避嫌。但咱们避得太久了,总要见上一面,才好定个调子。”

    温岳也说:“来之前我已经将营里安排好了。”

    祝缨又对郑奕道:“一个冼敬,并不麻烦。”

    冷云来了兴趣:“好难得,你竟想出主意了?冼敬如今风头正盛呢,詹事府那一群旧属,经他手一安排,立时又是一大团!难道你要去找陈大?”

    祝缨摇了摇头:“我有些小事找他也就罢了。这样的事,找他做什么?他的烦心事还不够多?冼敬给他添乱,别人在他眼里未必不是麻烦。”

    冷云道:“行,咱们都是麻烦,行了吧?那你还有什么主意?”

    祝缨道:“其实,只要相公把手略松一松,冷眼看着,他们自己就得内讧。要是信得过我,就先别动,冼敬也不是什么不世出的能人,能令所有人都信服,迟早有他的同道中人骂他。

    不过我看相公不是个受气的人,那略动一动也无伤大雅。冼敬那里是一群什么人?口上天下苍生,手上门户私计,心里呢?还真有点正人君子,指点江山、正义凛然,仿佛是眼里揉不得砂子。”

    她竖起左手食指,用右手食指在左手食指上点了一下,又在左手食指左右两侧的空气中点了一点:“什么叫‘正’?除了这一道,往左偏半寸,正不正?比起往左偏一寸,往左偏半寸的,算正吗?”

    她用右掌在左侧空中虚虚一抹:“这一边就不一样了,什么都好谈。”

    她这些日子虽然觉得无聊,但也用心观察了,郑熹这一派人,估且说是一派人吧,名义上说是望族、勋贵、世家,实际上成份是比较复杂的,什么先先帝的派系、本朝立国前就有的大族、本朝以军功起家传了几代的勋贵……统统可以算进去了。

    而冼敬这里呢?就一个字——新。或者说,比较新。

    郑党已经吃得满嘴流油了,诉求很单一也很具体,他们的目的很单纯:现有的,不能吐出来。太具体了,就像是一碗饭摆在面前,吃就行了。

    听谁的也很好理解,谁的饭盆大,谁说话声音就大。

    这就是冼党的不足之处了,他们现在拥有的具体的东西太少、虚空中的设想太多,经验又不足。人人心中又都有一个“道”,五经摆在面前,凭什么你说的就是对的?我从经中自己读,可不可以?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道德标范、能力极强的人,能够从这一片虚空中锚定一个点,不偏不倚走过去!以前有王云鹤,现在冼敬是无法胜任这个角色的。在这种时候,人人想当“宗师”,开宗立派,四处找自己的那碗饭。

    它不乱才有鬼!

    你是君子?我比你还君子!你不配合郑熹,就算正了吗?不,我攻击郑熹的错误,我才正!攻击郑熹的错误就算正了吗?不,把郑熹整个人都攻击了才是正。

    郑熹就不一样了,他居然还算是比较克制的。

    祝缨敢打赌,虽然陈萌看双方都不顺眼,但是他接下来能够与郑熹勉强相处,但保不齐会被冼敬的人攻击。陈萌固非完人,却是现在比较能做事的人了。

    所以,冼敬的阵营比较容易分化。分化和分家是一个道理,容易争家产,内斗。

    祝缨一解说,连冷云脸上都露出了恍然的神色,笑道:“不错,不错!他又不能服众!哈哈哈哈!都是新来的,凭什么听他的?王叔亮都还没跳出来呢!”

    祝缨叹道:“不以血统论,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能选出更能干的来,坏事是谁都觉得自己能行。”

    郑奕道:“三郎,不是信不过你,是忍着不动太窝囊。我太无聊了,想看看冼敬被骂小人时的样子。”说着,他笑了出来。

    祝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玩儿,我手上还一堆麻烦事儿,一会儿要同李相公讨价还价。安仁公主府那里,又询问移宫的事儿,啧!”

    王大夫看了祝缨一眼,心道:后生可畏!平日里埋头做事,心中却有成算。他说:“那便这样吧。”

    郑熹则关切地问祝缨:“安仁公主那里,还应付得来么?”

    祝缨笑笑:“她是太子妃的祖母时,很麻烦。做了皇后的祖母,我反而不用顾忌了。”

    冷云大笑。

    郑熹又说温岳,让他守好宫禁,顺便再监视一下冼敬等人进出宫门的动静。

    祝缨道:“别做得太明显了。”

    温岳道:“我省得。”

    大方向于是定了下来,郑熹心中一阵舒畅,他这辈子做得最划算的一笔买卖就是把祝缨给带到了京城。他笑道:“宴已摆下了,用了饭再走吧。”

    阮将军道:“还在国丧,就不要聚众宴饮了。过了这个月再说。”

    郑熹只好作罢。

    祝缨故意走在最后,其他人发现了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郑熹安排其他人离开,再与祝缨单独说话。只有两个人来,郑熹就显得更加随意一些,笑问:“怎么?后悔了?还是有些舍不得?怕王相公泉下伤心?”

    祝缨道:“不是他。”

    “哦?看来是发生了什么?”

    祝缨道:“不想说他。tz”

    “那想说什么?”

    祝缨道:“您好歹管管外甥吧。没有柴令远,冼敬也会想把余清泉弄回来,可柴令远一犯事儿,平白又多一件要善后的。”

    郑熹叹道:“树大有枯枝,我又何尝不知,除了他,恐怕还有好些晚辈不像话!”

    祝缨道:“您要是心疼那些不成器的,就逼一逼,逼得他们不得不上进,或许是件好事儿。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终究得靠自己。

    王相公在世的时候,说是要把科考定为成例,这几年事多,竟没有推行下去。您也早就说不能这么下去了,与其空嗟叹,何不自己先做?您都做了,还有冼敬什么事儿?”

    既然温岳可以杀死温岳,那么郑熹也可以取代郑熹,不是吗?

    郑熹道:“我想想。哎,你看吏部现在怎么样?”

    “您不是吧?”

    “想哪儿去了?我没事动陈大做甚?”

    祝缨想了一下,道:“陈大在吏部比别人强。您要再安排一个人进去,恐怕也不太容易。不过呢,现在空出一个侍郎的位子。您要有心,倒有一个人可以试一试。”

    “哦?”

    “您还记得裴少卿吗?”

    “裴清,可惜了。”郑熹感慨一声。

    “他虽死,他的儿子可还在的,总有几分旧情谊在。我前阵子看他起复了,在外面任职,从户部账上看,做得不错。不是眼大心空的人。”

    “不错。”

    祝缨道:“不过一说,您看着合适就用,不合适,就再看看别的。”

    郑熹点了点头,说:“你什么都好,就差一个身份了。如果有一门不错的亲事,就再没有瑕疵了。”

    这是长久以后郑熹第一次对祝缨谈及婚姻,祝缨如今,也确乎就差这一条了。祝缨至今只有一群不太显眼的南士围绕在身边,就是因为底子太薄。若能借一岳家之势,不出几年就是一个新的丞相了。

    郑熹也乐意引她入政事堂。但是现在,看起来还是太单薄了。

    祝缨道:“凡事有利就有弊。”

    郑熹且没到必得祝缨进政事堂救命的程度,见她婉拒,便不再提,祝缨见状就提出告辞。

    郑熹亲自送她,又说:“冼敬已是丞相,你们以往虽然是君子之交,接下来未必还能相安无事了,不后悔吗?”

    “哦,刚才已经翻脸了。”

    “啊?”

    祝缨笑笑:“没事儿,应付得来。我在您这儿办事,不会把麻烦引给您的。”

    郑熹很好奇,又追问是怎么回事,祝缨只管摇头不语。

    郑熹严肃地说:“真有事,必要告诉我!这点担当我还是有的!”

    “好,”祝缨一口答应下来,“我真要遇到麻烦了,是绝不会让您袖手旁观的!”

    郑熹笑笑,虽不再带问,心中实在是太好奇了——冼敬是怎么能够把祝缨给得罪死的了?

    祝缨虽然看起来是不吃亏,但平日待人处事也是八面玲珑,能逼得她出手主动算计,也是很难得的。难道是冼敬背叛了王云鹤?

    ……倒叙……

    詹事府旧人的升迁是在冼敬手里的,苏喆也卡在冼敬的手里。冼敬倒没有让苏喆回家找个好男人嫁了,但是别人都有实职,苏喆就一个虚衔。

    这份名单是要通过吏部的,而吏部在陈萌手里。

    陈萌此人,你说他细致周到也好,说他婆婆妈妈也罢,他对“自己人”关照起来也是很护短的。祝缨给他长子带到北地转一圈混资历,给他次子送到御前,陈萌都记在心里了。

    祝缨这里,义子、学生,陈萌是能照顾也要多看一眼的。拿着冼敬递过来的单子一看,有林风,没有苏喆。再往后翻一翻,最后末尾,看到了苏喆的名字,没有实职,品级倒是升了,但是给的是命妇的品级!

    陈萌直觉得有些怪异。

    他不明就里,当时对冼敬说:“我再斟酌斟酌。”

    出来就找到了祝缨,询问苏喆的安排:“你对这些丫头一向上心,我观以往你的行事,不像是会弄出这个事来的?难道是有什么变化?”

    祝缨道:“怎么会?!”

    陈萌道:“这个我先扣两天,你与冼敬先私下谈谈。我与他才争吵过,别再吵起来。”

    “好。”

    祝缨于是又拣了一份公文去给冼敬——冼敬以前做过户部侍郎,这类的事与他对接比较合适。两人先说了山陵、典礼的花费,冼敬说:“不要因此误了日常的公务。”

    祝缨道:“这个却是我已想到了的。老李专管日常公务,老叶专管这些事,我把赵苏也派给老叶,他比老叶年轻些,往来跑山陵工地的事都让他去,耽误不了。”

    由赵苏就说到了南边来的,爬山很习惯,顺口提到了林风、苏喆,再顺便问一问要给他们怎么安排:“回去我好先教一教,免得露怯出丑。养都养了,就要好好教。”

    冼敬便说了对两人的安排,祝缨便说:“苏喆怎么能是命妇呢?她可是正式的官员。”

    冼敬道:“她怎么上朝站班?怎么厮混管事呢?”

    两人因此顶上,冼敬就是不同意,说这个不合礼制。羁縻的官职就算了,朝廷官职,不可。同时又说祝缨:“多少大事,奈何于女子身上用这等心思?”

    “什么朝廷大事?”

    冼敬正色道:“你如今如何还要假作不知?你说,想做些实事,也无人拦你。可你身遭之外,已是图穷匕现。”

    祝缨仍然希望双方能够克制,冼敬认真地问道:“难道这些不学无术之辈倚仗祖荫,就千秋万代高居人上动不得了?”

    祝缨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希望能够倚仗与生俱来的男儿身要求个千秋万代高居人上?

    她诚恳地问道:“可以动,但取代他们的凭什么是你们呢?”

    她问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极礼貌的微笑的,却将冼敬噎到了南墙。

    祝缨是个果断的人,她不再说服冼敬,而是转头去找了陈萌。陈萌倒不介绍给苏喆添一个名字,虽然上朝是比较难的,但是——“她不是那个奇瑛,不,瑛人是吧?那以外夷的身份,倒也不是不可以。”

    陈萌的底线总是那么的灵活。

    ……倒叙完毕……

    比陈萌更灵活的是郑熹。

    陈萌还要与祝缨聊一聊苏喆的事,郑熹压根就不必提。次日,陈萌把詹事府这一批的任命拿给冼敬,冼敬匆匆扫了一眼,大多数是照着他拟的任命,少数几个有不合适的,陈萌也给调了并注明了缘由。

    直到他看到中间有一张写着苏喆的名字。

    拣出来一看,陈萌还给人安排到了礼部任郎中。

    冼敬道:“这如何使得?”

    陈萌道:“如何使不得?”

    两人争执起来,陈萌理由很充份:“她资历也够了,从南往北,又经战阵。办事也妥帖,出身也不差。”

    除了……

    “她是女子!”冼敬说。

    两下争执,冼敬占理。窦朋小有为难,因为他知道苏喆的来历,如果加上一个羁縻的来历,倒也在两可之间。

    郑熹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外朝有任用女官的先例,又不犯法。我看行。”苏喆是祝缨的孙女,有什么不可以?一二特例,无伤大雅,苏喆又机灵。

    祝缨给苏喆送到詹事府里做官,郑熹等人就是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的。

    冼敬问窦朋:“您也这么看吗?”

    窦朋道:“这么许多大事且管不过来。”

    冼敬正色道:“礼教大防、阴阳秩序,岂可混淆?今日任郎中,明日任尚书,后日是不是要让女人进政事堂了?”

    郑熹心道:你在讲什么笑话?她是要回梧州继承家业的!“要不,现在就让所有獠人滚回梧州?”

    “休要胡搅蛮缠!我说的是女子!林风等男子好好的,为什么要赶走?岂不是为朝廷树敌?使异族离心?”

    陈萌阴阳怪气地道:“您也知道梧州归附不容易?就在这里点起菜来了?要什么、不要什么,这么听话,它还能是羁縻吗?”

    冼敬以一敌三,败下阵来,心道:我必要与祝缨说明白!他要再糊涂,我必在御前陈情!

    ……——

    祝缨此时正在御前。

    新君想了一宿,今天就把祝缨召了过去。

    御前没有别人,新君也是一脸的严肃。祝缨心道:户部没什么事吧?没有!

    她上前拜见,新君依礼赐坐,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新君才开口:“阿翁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总在这里陪他,他教了我许多,或许是我资质驽钝,总不能领会。我之前屡次请教,你总不肯言明。如今朝中纷乱,全不似阿翁在世之时,我固然不如阿翁,总是天子,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祝缨认真地问:“陛下觉得,自己比祖父如何?”

    新君有些尴尬也有点难堪地说:“自然是不如的。”

    “臣不是在与陛下演萧规曹随。既然觉得自己比不上祖父,为什么会觉得祖父的方法,在自己的手里也是可行的呢?”

    重启

    郝大方缩脖拱背,大气也不敢喘,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地留意新君的表情。

    新君更难堪了些,勉强道:“你这话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陛下想听不实在的吗?也有。”

    新君一噎。

    郝大方好怕新君拂袖而去,又或者把这位尚书给下了大狱。

    祝缨却不慌不忙,她能这么说便是想好了对策:“您在这里接受教诲的时候,您的祖父已经君临天下四十年了,比您当时年龄的两倍还要多。满朝文武皆受知遇之恩,大半臣僚都是晚辈,看着他们入朝、甚至看着其中的许多人长大,他知道所有人的底细,明白他们的性情与能力。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现在朝中大臣,有这样的了解吗?”

    新君的脸乌黑乌黑的。

    祝缨又说:“话不好听。但陛下既然登基为君,就与做太子、做藩王全然不同了。您的头上,再没有人为您遮风挡雨了,一切的风暴,都要自己来承担了。您是所有人的依靠。

    所有一切书上记载的道理,您读的肯定比我多,如果照本宣科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长治久安,今日陛下又何须问我?圣天子,高深莫测。既问到了,我便不能再顾虑自身,也只好说一些实话了。”

    新君慢慢地点了点头。

    “陛下必是想励精图治的,却又有些不便之处,觉得晦涩难行。国家病了,想要一个治病救人的方子照方抓药,不想听泛泛而谈的阴阳调和之论。

    其实方子前人已经开出来了,吃了没怎么见效,恰是没有调和好。

    成人方用在小儿身上就要酌情删减用量,男人和女人的病症用药也有不同。同样的病症,春天和秋天的用药也会有不同。不能胶柱鼓瑟。

    臣请先为陛下剖析眼前情势,您琢磨增减用量。情势看明白了,麻烦也就解决一大半了。”

    神棍的目光总是那么的令人不由自主想亲近、想赞同,新君道:“你说。”

    “一言以蔽之,承平日久有积弊。面上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兼并,一个选举。财富与人才。将才也是才。”

    新君又点头。

    祝缨道:“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您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从先帝朝开始的,至少要往前数十年以上。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天崩坏的,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您再敬佩祖父,大臣当朝殴斗,也是从他暮年第一次出现的。兼并也不是一天造成的。眼前虽然闹心,但还是要往前找原因。这是积弊,不是一天造成的。想改变,也需要循序渐进。

    他教导您比教导您的父亲更多,是把希望放在您的身上的,能被他老人家看中,您必有过人之处。他把治病的希望放在您身上。”

    新君短促地笑笑。

    祝缨道:“您与他面临的情势不同,一是没有积四十年之威,二您接手的江山,不如比他的时候。那个时候,风调雨顺,这几年却是灾害频仍……”

    新君不安地道:“是我德薄。”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罢了,还请不要未战先怯。”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您应对这样的考验,有什么准备吗?打算依靠什么?又有什么样的计划呢?”

    新君道:“选贤取能。”

    祝缨笑道:“郑、冼二人,谁贤谁能?”

    新君的表情又难看了起来。

    祝缨道:“路是要一步一步的走的,陛下的威望,不是‘人君’泛泛而论,而是陛下自己的威严,也是要积累出来的,急不得。熬过艰难岁月,恰是积累的本意。急躁不安,有损尊严。

    您第一要心智坚定,您不坚定,所有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只好随波逐流。您现在想要做的是什么?您得心里定个调子。”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调子定下了,不是列条陈,更不是马上就发号施令,而是想一想——让谁去做、依靠哪些人。天子富有四海,百姓皆是赤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生的孩子也有贤愚不是?满朝文武,您想用谁?”

    “能者都用。”

    祝缨摇了摇头:“总要有个主次的。天下这些州县财赋都还有个多少之别呢!”

    “现在朝上如此相争……”

    “粗粗一看,分成几党,闹得最凶的郑、冼,”祝缨说得很直白,新君都诧异于她竟如此敢说,“根子就不在郑、冼二相身上,是他们身后那些人心里都很不安,担心您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维护另一方,这个时候,他们一定要找一个自认的、不会背弃自己的人,拱卫他、推他出来,去争。您想要取天下菁才为己所用,余清泉,留不留?柴令远,用不用?您的心能坚定起来吗?瞧不惯,要动他们的时候,您要怎么动?让谁去做?”

    这新皇帝,威望,那是没有的。一个毛孩子,就算是君……这要怎么说呢?如果君臣大义这么有用的话,刘协也不至于禅位、曹髦也不至于被杀了。

    就这还想玩平衡操控天下最聪明的那群人,让所有人都能为其所用,就有点可笑了。

    当然,君臣名份也不是那么的没用,挟天子以令诸侯是非常有用的,比起让别人“挟”,新君还没到亡国的份上,他完全可以自己利用这样一个身份的优势。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优势。

    只要别太自信,以为是皇帝就能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行。

    既无威望,能力也不如乃祖,就老老实实别玩那些掌控的游戏,专一投注一方势力,让这一群人为自己所用。在这个基础上,兼顾一些其他人的利益。这对一个普通的皇帝来说,足够了。

    新君与先先帝不同,先先帝能玩得转各方势力、各方势力都认他,新君这摊子也不行、本事也差点儿。就不能玩这么大,得老老实实按规矩办。像她祝缨,就认认真真地认准了“南士”、“獠人”,暗中培养女子。不去跟郑熹抢什么勋贵,也不往清流那里硬蹭。

    “天下需要安定而不是纷争,哪怕是朝堂上会有纷争,也绝不能让恐慌蔓延到民间。朝上闹得你死我活,都不算事儿,因为争斗而折腾百姓、弄得下面百姓有怨言,受损的必是陛下,大乱就在眼前。

    无论是抑兼并又或是开科取士,所有的一切,都必是安民,而不是扰动。

    算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大案,龚劼一党被清算,自上而下伏法、被罢、被降者数以百计,但民间晏然。前两年,还只是地方上查出几个不称职的官员,就能让乡绅自杀鸣冤。

    这就是差别。”

    “然而兼并不可不抑,贤士不可不进。必有一争。”

    “那就让他们争。只要把这些争斗都控制在这京城之内,于您、于天下,就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您无论做什么,也都是这个意思。新取贤士或任地方,也是一样的道理。”

    祝缨将双掌掌心向上,托起一张小案,稳稳地端住了。

    皇帝豁然开朗!

    他的祖父教过他,对大臣要不偏不倚,明面上说,天下之主当然是要公平公正,阴暗地想,这也是帝王心术之制衡。世有阴阳,帝王之心也有两面。但祖父确实没有教过,压制不住、平衡不了怎么办?

    祝缨给了他一个适宜他执行的方案:选一个可靠能用的,维持住,再谈其他。

    皇帝虚心地问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

    祝缨将小案放下,双手一摊:“那就不是为臣子的可以‘教’陛下了,臣也只能说,选贤与能,亲贤臣、远小人。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得您自己去决断。臣子看到的,与君主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郝大方听了半天,心道:您这半天,说了跟没说一样。

    皇帝却若有所思。

    祝缨见时间不早了,起身告退,皇帝也没有强留。

    郝大方心中十分好奇:这究竟是有用,还是没用呢?

    看皇帝的脸色,好像是比较满意的了。突然,皇帝对郝大方道:“宣陈萌过来。”

    …………

    祝缨离开大殿,仍旧是回户部办公。

    春耕是一件,此外又有一些灾情也需要户部协调。有的地方报了灾,得留个档,到了十月算账的时候也好有个依据。

    她并不知道新君与陈萌已经聊上了,更不知道冼敬此时正在受难。

    冼敬没有在政事堂,自从丞相多了之后,各人也有了调休的机会,今天他在家,也必须在家安抚一下“自己人”。

    拜相变相地巩固了他在清流中的地位,却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正因拜相,许多人对他的期望又增加了一层,内心对他的要求也变多了。

    他拜相的日子很短,自己人给的压力却是不小。

    冼敬拜相后没有搬家,还住在原来的府里,府邸看着简朴,却是朱紫盈门。朱紫之外,又有许多青绿,也是人头攒动。这些人极有礼貌,躬身行礼,眼中却都透着热切。

    “相公,余兄等人,能够回来了吧?”

    这样期盼的目光刺得冼敬垂下了眼睑:“我自有安排,趁此机会,正可让他在地方上历练一番。不经地方,终是不美。”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士人们又活跃了起来,都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也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柴令诚放言,柴令远也要复职了!这等纨绔,竟也能立于朝堂的!相公,不能让他们得志呀!他做的非法的事多了,岂能让他们再祸害百姓呢?”

    “相公,听说,吏部那里还是把苏喆的官职给定下了,要派去礼部。这岂不是礼乐崩坏了么?如何能忍?!既是蛮夷,就让她回家做蛮夷去!既入华夏,就要遵循礼法!相公难道也要纵容她吗?”

    “相公,苏喆是祝尚书的人,祝尚书,谁不知道是他是郑相公的人?他们如此胡作非为,都该退位让贤!相公要是怕了他们,我们自向陛下上书理论去!相公若是纵容,就恕晚生也要对相公无礼了。”

    冼敬的脑子嗡嗡的,不是他非得盯着苏喆不放,他放过了苏喆,就该有人不放过他了。

    冼敬沉下脸来,道:“休得放肆!梧州地虽偏僻,乱起来也非百姓之福,朝廷何惜一官?”

    被他训斥的人还不服气,当面没敢与他争执,到得晚间,冼敬的侄子冼珍却来告诉他:“他们聚到霍家去了!”

    霍昱,御史中丞,官阶不高,将将衣绯,却是个敢言之人。他所治的学问与王、冼没有渊源,与冼敬是没有同门之谊的。但却又是个“寒士”,且佩服王云鹤之为人,他也是当年陈、施、王三人选出来放到地方上历练的人之一。

    以前有人将他算作“王党”,后来以为他是冼党。连冼敬也觉得他是自己人。

    但是现在……

    冼敬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他说:“备车。”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人难以管束?个个心中都有“道”,一言不合就放肆狂言也是有的。

    这些人是没救了的,不如去重选些纯真的年轻人,从头开始培养,就像当年老师将祝缨等人外放出京一样。虽然眼下是用不上了,但是还有“以后”呢!

    “去杨府。”冼敬说。

    杨静的手上,可是有许多好苗子的。

    请教

    杨静的住处离冼敬家稍有一点距离,冼敬扳鞍上马,一行人往杨府而去。

    到了杨府,才猛然发现——因为之前值宿宫中,今天冼敬是调休,杨静没有这个调休。

    冼敬扑了个空。

    冼府的仆人们垂手站在一边,低着头,互相使使眼色。心中在想:坏了,原来是要拜会杨祭酒,不是为了别的!

    他们以为,冼敬一个丞相,肯定知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他要到杨静家里必是胸有成竹的,或许是为了些别的事情呢?

    哪知道是冼敬一时给忘了。

    杨府的管事躬身请冼敬进去奉茶,冼敬叹了口气:“他此时必有公干的,我就不留下来了。我今天还有事,你同他讲一声,明天散朝后……”

    说着,冼敬又觉得没意思起来了。镇日忙忙碌碌,我急得什么呢?今天就在杨静家里静坐,等着他回来,又如何?

    想到这里,冼敬又改了口,径入堂上,坐下来喝茶,心中渐渐平静。

    杨府的人却不敢让他这么等着,早有个小厮飞奔去请杨静了。

    京城颇大,找到杨静、杨静再回家,已经是后半晌了。

    冼敬竟安安稳稳在杨府坐了半日,这令杨静有些诧异。他顾不得先把衣服换掉,先与冼敬见礼。又奇怪地发现,冼敬居然比早朝的时候看起来舒缓了不少。

    杨静的心情好了一点,他是见不得冼敬一脸的“到饭点了,我还没做饭”的苦命媳妇脸。

    双方见礼,宾主坐下,杨静先客套一下说把冼敬闪在家里,实在过意不去。冼敬则说是自己来得唐突。

    客气完了,杨静便问:“不知相公有何贵干?”

    两人都是文人,但是他们两个人近来也都没有以文会友的闲情逸志,杨静猜测着冼敬过来是干嘛来的。

    冼敬也就不客气地说明了来意:“陛下初登大宝,我忝为丞相,当为国选贤。”

    杨静道:“那是丞相的职责。”

    冼敬也就直接地说明了来意:“国子监中,可有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杨静垂眼往地上看了一眼,又抬起眼来:“有。”

    “哦?”冼敬有点高兴,“那可太好啦!”

    杨静幽幽地说:“自然是好的,我给他们旬考、月考,排名选出来的。”

    “是严师。”

    “名单出来了就交吏部。”

    “啊?名单都交上去了?”

    杨静明知故问:“对啊。为国选材,选出来的当然要交吏部酌情授官啦!否则岂不是摆设?还考什么?还学什么?”

    冼敬表情一僵。

    杨静道:“教他们这么久,总拘在学校里怎么行呢?”

    冼敬面皮一抖,喃喃地道:“是啊,不能总拘在学校里。这些学生的课业、德行,如何?”

    “我亲自选的。”杨静平静地说。他手上是有这么一份名单,但是还没有交到陈萌手上。不过早晚的事儿,这份名单本来就是他经过细心考查,要推荐上去的。

    冼敬道:“挺好、挺好。”

    杨静又顺便问了一句:“说到学生,相公也是治学大家,府上子弟是要留在家中亲自教授了么?”

    冼敬这个级别,可以荫子孙入学了,但是杨静在国子监里还没有见到冼敬的子孙,所以有此一问。

    冼敬忙说:“大的已然授官了,小的课业还不熟练。”国子监不是个开蒙的地方,接收的都是有一定基础的学生,所以即使是荫生,一般要在家里开蒙、大致学一些,然后再送去。

    杨静点头道:“那倒还罢了。”瞅瞅天色不早了,又留冼敬吃饭。

    冼敬起身告辞:“不了,今日打搅已是过意不去了。”

    杨静起身送他,送到大门上的时候,恰遇到另一拨人前来拜访。打头的那个两人都认识,是个年轻的姑娘,一身打扮不男不女的,在离杨府大门还有几步的时候一个利落的下马。身后的随从也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过来牵过了她的缰绳,把马拉到拴马石边。

    苏喆!

    苏喆在京城也是比较好认的一个人。

    她刚到京的时候年纪还小,那会儿还是照着个小姑娘的样子打扮的。无论是她本族的服色,还是入京之后祝缨给她置办的新装,几乎全是女装,无论是衣服还是首饰,哪怕不懂她族风俗,也能一眼看出来是女孩儿。

    但不知何时起,渐渐的,她的服饰上就容易混杂进一些男装的细节。祝缨也不管她,有祝缨护着,苏喆也就越发的恣意了。刘松年开府,给她送刘府起,就常着男装出入。随行北地,索性就没带女装。

    回来之后也不故意装假小子,但是习惯了一些利落的打扮,头上很少戴步摇流苏,髻挽得很紧,束着男式的腰带,还挂着短刀。衣服的料子、绣花却是流行的女子常用的。终于弄成了个不伦不类。

    冼敬有点惊讶:“苏喆?”

    苏喆看到他微微吃了一惊:“冼相公?”抱拳给了冼敬一礼,给冼敬看了个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为了表示谦虚,他该还半礼的,但苏喆这个礼行的……它分明是个男子的礼仪!怎么还呀?冼敬竟然钻了牛角尖。

    倒是杨静见怪不怪的,问苏喆:“你今日倒有空了?”

    苏喆笑道:“是呢,还有事请教,上回您讲的那个,我回家又琢磨了一阵儿,请教阿翁,阿翁说他也不明白,叫我来接着请教您。”

    冼敬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苏喆也不瞒他:“教学生的事儿,山下的官学还好,我们山里至今也不过是阿翁从刘相公那里骗了些识字歌。那可不太够,有再想多学一点儿的,就接不大上山下的学问。阿翁就说,我该用心,不该因为自己到了京城就不管家乡了,让我来请教杨先生。”

    “原来如此。”冼敬忽然想起来,苏喆,家里有县。说她是一方诸侯,还真是名符其实。甚至是一个完整形态的沿袭周时分封的真正的诸侯,可以治土临民的那一种。

    杨静对冼敬道:“这孩子很好,知道教化百姓,言之有物,又不忘本。”

    苏喆笑道:“您可别夸我了,我不过是学着阿翁当年的样子,一点一点接着做下去罢了。”

    杨静道:“见贤思齐,如何夸不得?我难道不也是在学老师当年做过的事吗?”

    祝缨自己忙,苏喆的仕途比别人多波折,她不愿意让苏喆就这么闲在家里发霉,亲自把她带到杨静面前,郑重拜托了一回,接下来就让苏喆自己登门拜访了。

    杨静在家治学教书几十年,苏喆特意来向他请教——已经简单识字了的人,接下来要怎么学一点儿实用的东西?

    苏喆是个一点就通的姑娘,她自认在阿苏县里要让连头人加平民、奴婢都学会识字,那是不可能,但是办两三个差不多的学校,让县里每一代都能有识字、会算术、能够与山外联络的人还是可以做到、也是必须做的。

    苏喆是刘松年当年开府时的属官,不管是不是摆设,她都是刘松年丞相府出来的人。杨静是刘松年推荐的正经弟子。从刘松年那儿算,一个是“故吏”一个是“门生”,合称“门生故吏”,两人竟勉强能算是个“平等”了。

    双方既有渊源,杨静朝户部要钱祝缨从来都不含糊。祝缨笑吟吟地把“孙女”领到杨府来,于情于理,杨静都是愿意指点一下苏喆的。

    眼见冼敬与苏喆两个就要在大门前聊起来了,冼敬说:“你们聊。”

    匆匆离去。

    杨静与苏喆都送了他两步,看他转过巷子,才收回目光。

    苏喆笑得明媚灿烂:“先生!我知道先生忙,不过,托您给写的书,可千万别忘了呀!刘相公给阿翁都写了,咱们俩可不能比他们俩当然差呀。”

    杨静啼笑皆非。

    …………

    苏喆哼着小调回到了祝缨府上。

    今天收获颇丰。

    她与杨静聊得还算投机,杨静答应给写点书稿。与刘松年一样,这样的“大儒”并不是只管翻烂五经,他们在其他方面的造诣也是不错的。杨静的算术之类都很好,此外于统筹方面也有些本领。

    今天在杨府遇到了冼敬,虽然不知道冼敬过去干嘛的,苏喆觉得这事儿得跟祝缨说一声。

    祝府门外,也有一些访客的车马,苏喆跳下马,随从牵着马进府。苏喆一撩袍角,快步走了进去,迎面见到祝彪。

    两人打了个招呼,祝彪道:“骆驸马来拜访,大人正见他呢。家里来信了,也有你家的。”

    苏喆高兴地说:“是吗?!那我先去换衣裳,等驸马走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找阿翁拿信!”

    “好。”

    苏喆很快换了衣服,走到厅外窗边,随从们对她打手势,她偷笑两声,也打个手势。里面,谈话已经到了末尾,骆晟终于说出了目的:“宫室修葺的事,还请帮忙催一催。”

    “工程不归我管,这个我不好插手,你不如去寻郑相公。要是说工程的款项,户部绝不为难。”

    骆晟自降生以来就很少要用求人,求也是求皇帝之类的人物,今天托到祝缨面上,他已经很不好意思的,但为了自家,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目的也很简单,赶紧把太后的宫殿修好,请穆太后移宫,然后再整理中宫,这样骆姳才能正式地搬到中宫,举行典礼。成婚七载,骆姳今年十六岁了,庶子有了三个。现在皇后还住在东宫旧处,皇帝倒已经搬了。

    这工程一天不完工,帝后二人就一直分居。公主府想想就觉得心烦意乱的。

    以安仁公主的想法,恨不得立时就逼着有司把这移宫的事儿给办好。骆晟怕她再惹事,只好自己出面。

    事情说妥,骆晟放心地告辞。

    祝缨将他送出,回头一看,苏喆正站在檐下笑着等呢。

    苏喆原本笑着,想要讨家书,等祝缨走近了,她忽然问道:“阿翁,怎么了?是驸马请托的事难办么?”

    祝缨道:“怎么这么问?”

    苏喆仔细打量她的脸,道:“奇怪,总觉得您表情不太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祝缨道:“跟我来吧。”

    两人往书房走,祝缨拿出了苏鸣鸾给苏喆的信。苏喆接了信,依旧觉得祝缨好像有点不对,但观其言谈举止,又仿佛与平常无异。

    直到回房拆了信,才发现事情可大可小——苏鸣鸾的信里写,别业那里,祝大去年冬天大病了一场,才好。这事儿不敢隐瞒,痊愈之后身体也不如前了。但是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下一个冬天会怎么样。

    荒谬

    苏喆担心了半夜,想破了脑袋也完全想不出有什么破解之法。

    人终有一死。

    爹娘一死,当儿子的就得丁忧,哪怕是像郑熹那样贵为丞相的,也得老老实实回家呆着。就算今年不死,往后一年一年的,每年都像是非常危险的样子。

    苏喆与祝大相处过不短的时间,这老头儿虽然看起来不像是能够生养出祝缨这样的人物的样子,但确实是祝缨的爹。

    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让她喜欢,但是又说不上厌恶的人。一想到他会死,还是有点伤感却又不得不接受祝大已经七十多了比皇帝都能活的事实。

    苏喆担心的不是丁忧,而是怎么丁。是回南方还是留在京城?丁忧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这不是由人力所能决定的。

    半宿没想出来个万全之策,苏喆在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临睡前想:阿翁会怎么办呢?

    祝缨这一夜也是半宿没睡,与苏喆的辗转反侧不同,她忙了半夜。

    信是加急给送过来的,苏喆拿到的是苏鸣鸾的家书,祝缨拿到的是花姐、祝青君等人写的书信。当时匆匆一拆一读,骆晟就来了,祝缨先把信收起,应付完了骆晟,吃完了晚饭、练了功,又见了几位客人,天已经黑透了才回到书房里细细地读信。

    花姐的信里写了祝大的情况,脉是她诊的,又担心自己医术不够,花重金从隔壁州的州城里请了个大夫来诊治。为了防止传出谣言,他们没有透露祝大的身份,只托辞是梧州的一位老封翁病了。

    梧州这十来年出了不少官员,大部分都是有爹的,外人也分不清是哪家的“老封翁”。

    会诊过后也只得出一个“上了年纪了,年轻时伤了身子”的结论,且有一位杏林高手说“能活到现在,已是祖上积德了”。剩下的就是熬日子。

    花姐写信给祝缨,就是让她早做准备。丁忧肯定是要丁的,一下就是三年。好在张仙姑情况尚可,依旧能吃能睡。但花姐也不敢掉以轻心,多派了两个年轻的姑娘陪伴她。

    随信又写了一点别业里的其他事情,比如侯五的腿脚也不如先前了。他到祝家的时候,祝家给的许诺就是要养老,所以花姐与张仙姑商议,正好把侯五手里的事务移给了祝青君。侯五生活的待遇不变,另配了两个男仆照顾起居,日常吃饭跟着府里的厨房吃,生病了府里管。

    花姐在信中隐讳地写了“在府时给他单拨一处小院居住,没在别业里另给他房子,防务练兵,都由青君接管。青君也住在府里,我也单给了她一处屋子住”。

    是以祝青君代替侯五,渐渐减少侯五对外面的影响。别业的兵,不能分裂,这是花姐的判断。

    祝缨注意到了,花姐在信中用的是“士卒”“兵”这样的词。

    细细看完花姐的信,再看张仙姑,除了说祝大还活着,渐渐恢复之外,就是让祝缨照顾好自己。相隔三千里,许多话张仙姑都宁可烂在心里也没写在信上。

    祝缨又拆了祝青君的信,这封信前半截像家书、后半截像公文。前半段也写一些祝大、张仙姑以及花姐等人的情况。后半截把别业、梧州的情况写了个厚厚的汇报。其中包括“编练新军”。

    祝青君与侯五不同,她回去之前已经是有正式武官的官员了,所经所见,比侯五还要强些。侯五没管过太多的人,祝青君在北地是渐渐掌管到了数百人。本领自然更强。

    祝青君把梧州各县的“兵力”挨个儿做了个评估,总结出普通人就是乌合之众,各县令寨子里兵的也不能算作“精锐”比北地的胡兵战力要差。别业的“兵”经侯五的训练,比各县寨子里的兵略强一点。所以她打算按照一个县的配置,训练出几百兵来。

    别业现在是“抽丁”,祝青君请示,别业这边与北地的兵制不同,是继续抽丁,还是招募?她个人认为,两样都行。因为别业现在还不存在“兼并”,所以抽丁也能维持。如果是招募的话,她也请示过花姐了,几百步兵、几十骑兵的钱,也能拿得出来。

    整个别业的财务,如今是花姐牵头,项安、巫仁是实际掌管的人,项乐偶尔也帮个忙。

    祝青君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新梧州全境给踩了一遍,地图也画出来了。又把梧州边境逛了一圈,认为别业应该立足自身,同时还得防着其他几个县。他们不至于攻打别业,但是像喜金、路果这样的家伙,容易闯祸,说不定得别业救援。

    她把各县也给评估了一遍,最后小心地建议:虽然是羁縻,但是整个梧州也得有个主心骨不是?

    祝缨叹气,又把余下的信统统看完,有项安的,说了些别业的情况,介绍了打算与祝青君配合,往更西、更北的部族那里去。但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商旅恐怕不太安全,得有兵护送。

    祝缨将这些一一看完,再次将张仙姑的信细读一遍,提笔开始列重点。

    张仙姑的情况、盐场的情况、别业人口、练兵,最后重重写了一条:梧州是不是已经与更西的部落接触且发生了更多的冲突了?

    离别业三千里地,连祝大去年的病都没人告诉她,如果说梧州发生过什么摩擦而没告诉她,也不是不可能。

    祝缨这一夜就忙着列条目,但是没有马上动笔写回信。

    次日一早,苏喆打着哈欠梦游一般去吃早饭,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醒过来,小心地看一眼祝缨的脸色。

    祝缨神色如常,昨晚那种奇怪的感觉也消失了。苏喆又看了一眼林风,只见他左眼乌青——怪不得昨天晚饭没见着他。

    所有人坐下,祝缨拿着一个包子问林风:“眼睛怎么了?”

    林风含糊地道:“与他们闹着玩,不小心擦着了。”

    祝缨闻到了药油的味儿就不再多管他了,转而问苏喆:“今天干什么去?”

    苏喆道:“杨先生今天还有公干呢,我先去会馆,到晚上再去请教他。”

    “唔,也行。”

    大家吃饭,吃到一半祝缨突然发问:“家里是不是与艺甘家又或者西卡家他们打起来了?”

    林风嘴里叼的一个羊肉馅儿的包子,正咬开了浸了两唇的油,啪嗒一下,半个包子掉桌上,一跳,滚地上去了。苏喆正伸着筷子往碟子里挟一块熏鱼,叮一声,筷子直接戳到了瓷盘上。

    那就是有了。

    祝缨一挑眉。

    苏喆忙道:“那个,阿妈信里也没写,我听他们会馆的人偶然提到了两句的,咱们也没怎么吃亏。且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个没事搭理他们呢?”

    林风用力点头:“就是就是!都是常见的事儿,您放心,都理会得!咱们现在已经打得很少了!您没到梧州之前,哪季不打?”

    他比苏喆又大上几岁,小时候听的故事还记着呢。各家、各族之间,互相抓奴隶、抓人牲的事儿……是吧?

    苏喆道:“就是现在,也不常弄的。”

    “对对!”林风伸手又去拿包子,半途有点心虚,又收回了手。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吧,知道了。以后有梧州的事情,不许瞒我。”

    “是!”苏喆回答得很快,“那……别业那儿……太公……”

    “已经好了,静养罢了。”

    “那接下来……”

    祝缨道:“没事。”

    苏喆不太明白,这个“没事”是指祝大已经痊愈了,还是?但是让她在早饭的时候直接问祝缨亲爹死了怎么办,她还是没这个胆子的,老实闭嘴,饭量都减了一半。

    那边林风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吃过了饭,祝缨去上朝,林风才跟着她往朝上去。作为前东宫的一员,在最后的时间里蹭上了这辆车,林风混到了从五品,从此祝缨上朝也有了个尾巴。

    今天的早朝上没有吵架,林风熬完了朝会,打个哈欠,一旋身,撞到了一个人。两人目光一碰,又齐齐“哼”了一声。那人冲林风的脸颊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冷笑。林风回了两声冷哼,也把眼睛扫过那人破掉的唇角。

    这位就是昨天跟林风打了一架的人了。

    旁边又有同僚怕他们惹事,将他们二人分开了,一个个低声劝解。这边说:“他就是嘴臭,没有别的意思。”那边说:“林风是苏喆的舅舅,你当着人家舅舅面说她,原是你失礼。”

    却是朝上从来没有过女官站班,这两天已经有了风声,一是礼仪也不合,二是不知道怎么对她。便有人认为,这么麻烦的一件事儿,做了也没什么益处,不如不做。除了说苏喆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失礼、蛮夷之风外,连带说了祝缨之护短护到不可理喻,违背礼制了。

    话赶话的,被林风听到了,扑过去就是饱以老拳。打完了,林风又觉得没意思,回府也没跟祝缨告状。所以,这个事情祝缨至今还不知内情。

    官升得越来越高,管的事越来越多、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不知道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此事,祝缨已经深有体会了。

    她耐着性子,将户部的事分派完再单独叫来了赵苏。

    …………

    赵苏最近过得非常的充裕,直接管他的上司是叶登,叶登本人不大喜欢管理细节,凡事都管个大概,将许多事务都交给他了。赵苏越干越起劲儿,从所管事务中又学到了不少东西。

    听祝缨叫他有事,赵苏手上虽有不少的事务,仍是精神饱满地答应一声,快速赶到了祝缨面前。

    刚才晨会已经听取了报告,祝缨就不再问差事的事,而是单刀直入:“梧州的消息,你知道多少?”

    赵苏张了张口:“呃,不太多。离得太远了,消息不太灵便。福禄县的事儿知道得更多一些,家父家母现在仍在福禄县居住。”

    祝缨点点头,又问:“经咱们举荐的南方士子,你知道多少?”

    赵苏忙说:“凡在义父家里见过的,都能认得。他们外任上,遇到与户部公文往来的,看到名字相熟,又或者所任地方有印象的,都会留意。”

    祝缨道:“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们的官声、有无违法之事。”

    赵苏道:“知道一点儿,但不多。”

    祝缨道:“以后这件事情,你要留意。咱们可不能像冼相公那样,下面的人干什么他不知道,还在维护着。等到揭出来,已是骑虎难下,糊又糊不好,改又改不掉。到时候自己的正事还要被耽误。”

    赵苏严肃地道:“是!是我疏忽了。他确是前车之鉴!不过,义父,水至清则无鱼,南士只是籍贯相近,也不全是君子。荐他们的时候,是因为还算听话能干。世上还是普通人居多,这个要求……”

    祝缨道:“你斟酌,我就一句话:不能明着犯法。”

    “是。”

    “去吧。”

    打发走了赵苏,祝缨开始写信。她勉强算是把梧州、南士的情况又捋了一遍,可以一总写信了。于父母、盐场、别业之外,又特别叮嘱祝青君练兵的事情。

    写完发出,只等回信。

    三千里地,又是自己派人而不是驿站快马,往来须得几个月的等待。

    好在朝上渐渐平静下来了,先是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祝缨的哄骗起了作用,皇帝看起来安静了许多。政事堂回报、朝廷奏事他都耐心地听着,也不急着发表意见了。卫王、齐王等都被“优容”,但是一点实事也不让他们管。问就是尊老爱幼。

    冼敬奏上的召回一些经过地方历练的官员任职中枢,皇帝同意了,但是没问冼敬哪些“经过地方历练的官员”值得召回。冼敬这一本,像是被准许了,又好像是被忽略了。

    皇帝也对官员做了一些调,譬如,他调李彦庆做了礼部的侍郎,李彦庆,正经主动请命在地方磨了十年的人。

    礼部尚书现在是姚臻,从吏部调到礼部像是降了,但皇帝又给他的子孙赐官,姚臻也算比较满意。

    真正召回的名单是陈萌给皇帝拟定的,陈萌的手里也有一份陈峦留给他的名单,也是当年陈峦比较看好的、派往地方的历练的官员。时至今日,能留下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只不过这一批里有一个祝缨太显眼,才显得他们不那么耀眼。

    实际上,与祝缨同批的有百多人,淘汰到现在也有几十个,这些人加起来才是朝廷的中坚。

    陈萌也不客气与施鲲、祝缨分别见面,整理了三十个人的名单,列给了皇帝。陈萌准备得极充分,将各人的履历、政绩都简要罗列,一人一张纸,留给皇帝慢慢看。

    皇帝也不着急,郑、冼两党正在厮杀。他们互相攻讦正好,只要证据确凿,皇帝就把人拿下,以名单上的人代替。

    换了三个人之后,冼、郑二人都醒过味儿来,暂时暂停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皇帝居然变聪明了。

    互相停战之后,苏喆任礼部郎中的事就很显眼了。所谓显眼,是因为一个女人,她堂而皇之地上朝了!哪天的朝她都能上,跟林风两个像哼哈二将,每天骑着马,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后。

    这就有点嚣张了。

    霍昱因而参了一本,请朝廷讨论一下,这事儿不像话!

    霍昱上第一本的时候,落到冼敬的手里,冼敬把这一本给扣下了。霍昱久等不到回复他,便不再经政事堂,而是在朝上直接向皇帝接出了:“臣有本要奏!”

    皇帝因问何事,霍昱当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苏氏,受国之恩,授以官爵,为国守边,母女相承,遵其旧俗则可。立于朝上,任职礼部,则不可。臣不知丞相为何有此议,实在荒谬。”

    纷争

    苏喆的脑袋“嗡”了一声!

    自从授官以来,她承受了许多异样的目光,但都没有这一次对她的冲击更大。在这大殿上,她有了一种回到幼年时的错觉。几乎所有人都归罪于她,即使不明说,眼神也都带着犹豫。认为她不祥。

    血直往脑门上冲,她能肯定自己的整颗头都已经红掉了!血液撞着她双耳咚咚地响。

    她死死地盯着出列的霍昱的背影!

    她不介意所谓东宫同僚们戏谑般地说:“小娘子,又来了。”又或者“这事儿有我们就行,你去与太子妃她们玩吧。”之类的。反正在梧州的时候,也没少为这些事与番学的同学打过架。

    他们看她带着男人对女人的评估,间或带一点轻佻,但是问题不大。虽然生气,但是记一记仇,第二天伸腿绊他们个狗吃屎也就暂时解气了。

    但是霍昱不同!这人太恶毒了!这是要刨断根呐!

    霍昱的话进到苏喆的耳朵里,就是一个“女的,不行”,与幼年时“克父,不祥”是一样的,她阿爸不可能复活,她也不可能变成男的,所以世界给她一个否定。这让苏喆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阿翁把她送到朝堂上就已经很吃力了,不能让阿翁降了身份与霍昱对峙!

    这是她的战场!

    苏喆大步跨了出来,周围的人稍有惊讶,旋即恢复了平静。当朝被别人参了,相关人等出列辩解是有例可循的。

    就这么站在了中央,她知道,若论讲求礼仪制度之类,她肯定是辩不过霍昱的。礼制就摆在那里呢,怎么辩?

    她还知道,只要她站在这里,一言不发,站住了,不要哭、不要后退,就够气死某些人了。

    议论声“嗡”了一下又小了下去,丞相、六部九卿等都扭头往下面看,王大夫也迈出了半步,准备维持秩序。

    苏喆与祝缨的目光撞上了,她不在乎别人,只在乎祝缨的态度。苏喆视力好,清楚地看到祝缨平静的表情以及比表情还要平静的眼睛。苏喆脑袋里的血又慢慢地流回了身体里,她深吸一口气,牵了牵唇角。

    祝缨没说话,陈萌说话了。祝缨表面上看是与这个任命没有关系的人,而陈萌掌吏部,任命被质疑,需要吏部给个解释。陈萌位高权重,但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因此不让吏部的属官出面,而是亲自喝道:“苏氏母女累受国恩、从无辜负之举,有何不可?”

    公开支持女人上朝,郑熹与陈萌肯定不能同意。但是拿苏喆借题发挥,二人心中都有点不痛快。苏喆是怎么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陈萌更是从陈峦那里听到过关于对西番的一个策略。

    现在霍昱在朝上来这一段,真是不知所谓!

    霍昱道:“长此以往,是不是许了女子为官?天下秩序,岂不是要乱了?”

    苏喆想说话,又努力忍住了,她现在说不出好话来。她可真想说一句:你是要赶我滚蛋吗?我回家之后可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陈萌对皇帝解释道:“授苏鸣鸾之职在二十年前,苏鸣鸾以女子之身,见识广远,请受羁縻,南境遂安。从未见乱起。”

    霍昱道:“彼时獠人亦力竭,不能为患……”

    林风又一大步迈了出来。

    “嗡”,又嗡了一阵,这次嗡的时间比苏喆站出来还要长。

    皇帝看了看祝缨,只见她一脸平静,皇帝又看窦、郑等人垂下眼,问:“丞相以为如何?”

    窦朋对此事是睁一眼、闭一眼,可有可无的,甚至有点嫌霍昱多事,因此一言不发。陈萌已经说过了,李丞相犹豫了一下,道:“霍昱所言也不无道理。”

    冼敬道:“胶柱鼓瑟,理从何出?既知其来历,便当知‘从权’二字怎么写!”

    霍昱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并非针对苏喆一人一事,谁不知道蛮夷酋长是特例?但是苏喆是个女的,任命她也得把话给说明白了。冼敬先是扣了他的奏本,现在又置伦理纲常于不顾,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不干了,他盯紧着冼敬道:“既然是‘从权’,就须得说明……”

    说明什么?我还弄了一堆女丞女卒呢!祝缨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是朝堂,你有事便就事论事。清谈误国。”

    霍昱更生气了:“礼义之争,分毫不能让!这难道是清谈吗?”

    祝缨不动生色地道:“我只知道边境安宁不是清谈。”

    郑熹也适时站出来说:“不错,是该就事论事。陛下,臣以为苏喆可以任职。”

    皇帝本来也不觉得苏喆当个官有什么不妥,打一开始祝缨就给他讲解了梧州的前因后果,他还是岐阳王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么个现实。

    皇帝道:“可。”

    霍昱气结!

    …………

    朝会散后,皇帝将祝缨、苏喆、林风都留了下来,又将霍昱也留了下来,要为双方开解一二。

    祝缨无所谓,她只要不在朝上公开讨论女人是不是能够当官就行了。至于霍昱私下里怎么骂,随他的便好了。苏喆做不做礼部的郎中,其实问题都不大,文职不行还有武职呢,总是能够给安排好的。

    她的心态是比较轻松的,苏喆的气也渐渐地平了,斜睨了霍昱一眼,没说话。她也打定了主意,要卖皇帝的面子。林风不吭气,却狠狠地剜了霍昱一眼。

    林风很讨厌别人叫他“獠人”!此时他只恨自己的嘴不够利索,不能好好骂霍昱一顿!

    转到了后殿,皇帝率先殿:“今天说的都是国事,切不可多想,更不要将怨气带出去。”

    祝缨先应道:“是。朝上更热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们年轻,经的见的少,容易一惊一乍。”

    苏、林二人老实向皇帝行礼,皇帝又将他们好生安抚一番。

    苏喆道:“臣并没有生气,只是伤心。倒不像是个‘獠人’,倒像是个‘外人’了。”

    林风马上跟了一句:“就是!我们在梧州的时候,义父从来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也没见分什么内人外人。”

    霍昱原就不是个笨人,此时也看明白了,这哪是开解啊?这是让他跟这两个毛孩子服软呢?他认为自己没错,看皇帝的样子,不由有些寒心。

    “旁的犹可,臣绝不认这‘清谈误国’!”霍昱一个须眉男儿,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天地良心!他可是一片公心!再看看这朝上,就这么“从权”了!

    皇帝也有一点点的尴尬,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对祝缨使了个眼色。

    祝缨走到霍昱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苏喆,可不可以做这个官?”

    霍昱顶着皇帝的目光,硬着头皮说:“现在说的不是她这件事。”

    “如果她可以,那你说的那些,就是清谈!”祝缨毫不客气地说,“你官居五品,身着绯衣,日与大臣论国政,若只知胶柱鼓瑟,便也不必与进出你府里的学子高谈阔论什么‘取仕新法’了。三代之时没有科考,圣王之制,举荐而已。那个时候,孔孟都还没出生呢。”

    在霍昱愕然的目光中,祝缨从容说:“书生意气,你不会指望他们只在你面前慷慨激昂吧?都已经宣扬到大街上了。改只改对你有利的不给别人喘一口气,你不能把好处都占尽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谁也不是你的傀儡。朝廷会选最适用的,而不是调门最高最会自我标榜教训别人的。”

    霍昱背上一寒,心道:难道相公们今天是因为这个?那冼相公?

    他无心再争辩下去,皇帝、政事堂都要“从权”了,他又何德何能?

    霍昱心中认定自己没有错,他委屈极了!冼敬自己没能耐,自己不过有二三志同道合的好友,这就要被忌惮上了吗?如此内斗,能成什么事?他觉得冼敬已经背离了初衷。

    他对皇帝道:“陛下,臣看到什么,就说什么,若非政事堂扣了臣的奏本,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皇帝又做了一回和事佬,道:“误会解开了就好。你也是,该先问一问政事堂的。”

    “是。”

    祝缨也顺着说:“政事堂事务繁剧,下头又报灾了,他们先紧着要紧的事儿忙也是有的。既是误会,说开就好。”

    霍昱心里根本没说开,但也不能在皇帝面前争吵起来。

    皇帝满意地道:“好啦,你们都不要放在心上,中丞也不是因为私怨,尚书更是一片公心。苏喆、林风,你们两个也都不许再恼了,都要用心国事。”

    几人一齐答应了,皇帝自觉做了一件好事,满意地让他们离开了。

    四个人出了门就分成两拨,林风冲着霍昱的背影直翻白眼,被苏喆给拉住了。祝缨道:“你们俩,跟我来。”

    林风蹦了过去:“干嘛呀?”

    祝缨道:“送你们去见你们的上官。”她往林风脸上的淤青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林风“啪”一下盖住了脸:“别别别!不用!我自己去!”他的语气十分的惊惶,“并不是我受到排挤的!本来好好的,您再一去,是显得我有靠山了,也显得我没本事了。等我真被欺负了,再求您帮我出气,成不成?”

    好说歹说,祝缨才放他自己走了。

    苏喆跟在祝缨身后,她需要。

    “阿翁,我想做点事。前几天您带我去拜访姚尚书,姚尚书照顾我,给我另拨了一处屋子,什么事也不让我干。”

    祝缨知道苏喆的难处,特意带他拜访的姚臻。姚臻与她是老交情了,互相帮了不少的忙。祝缨把苏喆放到礼部,姚臻也只当是苏喆过来蹭个履历,日后好回老家继承家业的。

    年轻女孩子,“老友”所托的晚辈,还不要求升官,太好照顾了!姚臻毫不犹豫,当天就给苏喆收拾出个“冷宫”来呆着,还以为自己很体贴。

    孰不知,苏喆不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她想做事。

    祝缨道:“行。”

    两人到了礼部,礼部正忙着,新旧交替的时候,要忙的可太多了。许多人,譬如骆姳,身份改变的诏书都下了,典礼还没举行,这些活计礼部都要参与忙活。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姚臻还能让苏喆安闲,对她确实是很照顾了。

    祝缨带着苏喆就去了姚臻的房里,姚臻抽空与她喝茶:“让我赶上最忙的时候了。”

    祝缨笑道:“还有更忙的呢!陛下登基,明年改元,到时候四夷来贺,你再瞧瞧。”

    姚臻道:“已经想到啦,忙完这个就忙那个。哎,怎么样?是小苏有什么事吗?霍昱就是一张嘴,甭理他。要是嫌烦了,我给你假,回家散散心再来应卯也行。”

    祝缨道:“你这儿忙成这个样子,她倒闲了,怎么行?我不养闲人,给她些活计做吧。不然,别人更有说嘴的人,连我也要捎带上了。”

    姚臻犯了难,一个女官,她能干嘛?想了一下,忽然眼前一亮:“那……正好,这里还有些卷宗,你自家记熟了,就去后宫求见娘娘们,向她们解释,她们有什么异议,你也回来讲。”

    许多典礼与后宫有关,什么太后、皇后的,此外又有新君的后宫,很多礼仪上的事务都要与礼部协商。以往,礼部的官员与后宫接触不多,且还要通过内侍。如果太后、皇后强势一些,可以偶尔召见官员,但也做不到能够随时协调。

    之前也就罢了,现在皇后身边有个安仁公主,难缠得禁!巧了,祝缨与骆晟渊源颇深!

    姚臻就只说皇后,不提安仁,将此事分派给了苏喆。

    祝缨也笑了:“这倒正合适,看来给她放到礼部比放到别处更方便。原本干这个差事的人,你打算怎么弄?”

    姚臻道:“我自有安排,不会让咱们孩子落埋怨的。”他看向苏喆的眼神颇为慈祥。

    祝缨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她把苏喆给留了下来,苏喆抱回了一堆文书开始研究。

    祝缨处理完户部的事务之后,又给杜世恩、蓝德在宫外的住处分别递了消息,约了见面。杜世恩眼看又要出宫,换上一个郝大方,分成得如法炮制。这个也不难,蓝兴死后,他的那一分就被祝缨给收回来,现在就照着原样,把郝大方给添进来就得了。

    过了三天,几个人终于凑齐了,杜、蓝二人都是祝缨旧识,到了祝府喝一杯茶,祝缨便让苏喆出来:“来,见见叔伯。”

    杜世恩不敢从容受礼,从坐榻上跳了起来,蓝德也跟着站直了:“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祝缨道:“她不是到了礼部么?现领了差使,要常往后宫走动。我估摸着,接下来一年里,她会与你们常见面的,还请多多照看。”

    两人都说:“您的孩子,咱们只要看到了就不能叫她受气,不必您再叮嘱。”

    “你们我就不客气了,可这后宫,还有旁人呢?劳烦引见一下。”

    杜世恩问道:“郝大方?”

    祝缨点了点头:“您看准了,是他?”

    杜世恩道:“已交了些事务到他手上啦。”

    “放心,以前怎么待走了的蓝大监的,现在我也怎么待你。”

    杜世恩舒心一笑:“有大人这话,我后半辈子就有着落啦!好!我与小蓝回去就寻他说话。”

    祝缨道:“不让你们白忙,咱们先前什么交情,现在还照旧。”

    苏喆也大大方方向二人道了个谢,两个太监都笑眯眯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到了宫里万莫如此!小娘子是官员,我们两个可不敢的,叫他们看见了,也给小娘子添麻烦。”

    “受了她的礼,宫里的事就得对她好好讲了。她要吃了亏,我是不依的。”

    蓝德道:“大人放心,有咱们呢,纵我不行,杜师傅也不能叫小娘子吃了亏。要说如宫里,咱们娘娘都是极好的,只须防着些公主。”

    杜世恩也说:“安仁公主近来总往宫里来,每每催促,就她事多!性情又不好、辈份又高,小娘子遇到她时,面上应付过去便好,她说的话,不必句句当真、事事照做。陛下、娘娘有什么意思,我二人会知会小娘子的。”

    祝缨笑道:“看来公主有诸多要求。”

    蓝德道:“可不是!我是娘娘身边人,也盼着娘娘风光。只是公主弄得太磨人了,不好。”

    祝缨道:“行,慢慢来吧,小妹?”

    “是!”虽然还是与婆婆妈妈打交道,但是属于朝政,苏喆仍是鼓足了干劲!

    她先自己研究了一阵礼仪等事,再求见穆太后和骆皇后。

    穆太后见了她先吃一惊,继而笑道:“也好,正愁没个人能细细地说一说呢。”

    骆皇后是个小姑娘,说话慢条厮理的,苏喆每拿出一条来,她都要问一问有没有旧例,有没有依据。也不难应付。

    这两个之外,还有新君后宫的册封之事。皇后的诏书已经拿到了,皇帝做太子时的妾室们都还没个名份,通常情况下,现在也该给定个位份了。现在忙着移宫的事,没道理皇后搬了,后宫还住东宫里,搬就一起搬,顶多前后脚。

    给后宫定了位份,才能给她们确定相应的待遇,包括衣食住行各方面,礼部也要参与其中。册封需要遣使,使者是由朝廷官员担任的,礼仪也有一定的要求。

    问题就出在这个上面了。

    苏喆先去请示太后,询问是否已经有了定案,如果有,她现在就着手准备,如果没有,请太后同皇帝讲。皇帝如果现在不想给后宫名分,那她省事了,如果要给,也请定下来,她也好有个数。

    皇帝现在生了孩子的妾有三个,她们的身份都是“宫人”,如果说生了皇长子的宫人还可以忽视的话,生了次子的赵宫人出身不错,得给人家一个名份。至于严归,选入宫的时候也不是以做杂役为目的的,位份不如赵宫人,但也不能还是照旧。

    这很合理。

    苏喆没有给帝后建议三人的名份该是什么,她等结果就行了。

    头一天向太后讲了,第二天到东宫见皇后的时候,迎头就被安仁送了两个大白眼!

    苏喆知道安仁公主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因为祝缨的关系,公主府对祝家人维持了基本的礼貌。苏喆第一次以礼部官员的身份拜见苏喆的时候,两位公主都在,两人啧啧称奇,目光比朝廷上的官员们友善得多。

    今天安仁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了。

    苏喆看了一眼蓝德,蓝德轻轻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骆姳。

    苏喆心道:我没对皇后做什么吧?

    很快,安仁公主就开口了。她见苏喆一脸无辜就气儿不打一处来,质问道:“礼部这么闲么?倒管别人的家事!我家婢妾如何,与你何干?要你为她们讨名份!”

    骆姳道:“阿婆!这不干她的事……”

    “那也不用她说出来!”

    不够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只有安仁还保持着一个生气的样子。

    她是真的生气了。

    骆皇后没能拦住她,蓝德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小声说:“您老消消气儿,有话好好说。”

    安仁公主还是没开脸:“话都让她说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是能把说出去的话收回去啊?还是能干什么?”

    宦官、宫女大气也不敢出,安仁公主不好惹,他们又都得在皇后手下讨生活。可是苏喆,她也不好惹啊!看着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架不住有靠山,皇帝乐意听她祖父的话。甭管眼前这场口角最后谁胜出,都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惹得起的。

    苏喆只呆了一下,便整理好了情绪,她之前也见过安仁不少次了,知道此人的脾气,更明白眼下的情势。蓝德不停地对她使眼色,她也看到了。

    蓝德的想法很简单:顺着安仁公主把眼前的事儿糊过去。

    可苏喆与蓝德所处的位置全然不同,让苏喆顺着安仁公主?那是不可能的!

    她又管不着皇帝房里的那点子事儿!这个破皇帝真是烦人!说是房里的事儿,又非得跟“国家”扯上关系!拿出来说怪寒碜的,不拿出来说又不行!

    外面的民宅里,谁管你家妻妾打架?

    苏喆很平静地对安仁公主道:“多谢殿□□谅,殿下既然知道臣做不了什么,臣也就放心了。殿下如果有不满,可以自己上表对陛下陈情,说您瞧不上皇子们的生母,觉得她们不配。朝廷上的事,从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要是您嫌自己写麻烦,可以口述,让长史代笔。若是连长史也不愿意,臣可以在奏本中转述殿下及皇后娘娘之意。”

    蓝德的脑袋里顿时炸了个大烟花!

    他忙拦住了:“别别别!可不敢这么弄!这于娘娘名声有损啊!赵……赵宫人……”

    三个妾里,头一个尾一个的不说,赵宫人出身可不低,怎么也得给个待遇,否则骆姳保不齐就会有一个“善妒”的名声了。

    蓝德又瞥了一眼安仁公主,当然啦,也可以把这个黑锅推给安仁公主来背。

    苏喆依旧很平静,没理蓝德,甚至没理安仁公主,而是诚恳地对骆姳道:“我是外臣,不是命妇。陛下聘娶何人、册封何人都是陛下自己的事,中书拟旨、门下封驳、尚书执行。”

    安仁公主道:“外臣?!”

    刚见面的时候看得新鲜,相处一阵子下来,看着苏喆一个年轻女子模样,苏喆一直又是有问必答细致周到颇为客气,提出的要求她都尽量协调满足,安仁公主便当她是寻常。

    苏喆心中不快,脸上倒也没怎么带出来,只是说:“臣是礼部郎中。娘娘,看来今天您是没功夫理会臣了,臣先告退,您与公主再商议商议,臣明天再来。”

    说完,没忘行个礼,从东宫退了出来。

    蓝德急得要死!闹不清楚怎么祝府里出来的人,脾气怎么这么的大?祝府在整个京城的风评除了“奇怪”之外,没有恶评。待人有礼,既不刁钻也不蛮横,更不兴敲诈勒索那一套。

    他一面想追苏喆出去,问一问这是怎么了,一面又想留下来看祖孙俩的后续,两只脚来回踮。

    他对骆姳道:“娘娘……”

    蓝德心里向着骆姳,也希望后宫里骆姳一人独大。但是今天看苏喆这个样子,这种期望好像不太可能实现。祝府的人有千般奇怪,但是祝缨从来不会看错形势站错队。

    蓝德就想劝骆姳接受现实。

    骆姳看了看祖母,柔声道:“阿婆,且莫生气,先说眼前事。”

    安仁公主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看着我干什么?我这是为了你!你要是手里有一个太子,妃嫔只要不是祸国殃民,我随他去!你现在又没有儿子,他们就要大举册封后宫。把她们的心养大了,你可怎么办?”

    说得骆姳也低下了头。

    蓝德道:“娘娘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再说也没听说要立太子呀!”

    安仁公主道:“不行!我要去见太后!她不能不管这个事。”

    骆姳道:“阿婆,只恐会让太后为难。”

    “那就让咱们受气吗?”安仁公主道,“你等着,我去!”

    蓝德也发了急,张开双臂拦住了她,说:“殿下且慢!这后宫抬举哪个,只要不是立后,都是看陛下的心意,只有陛下不愿意抬举的,没有愿意册封却册封不了的,拦是拦不住的,硬拦反而结怨于陛下。

    今时不同往日,既拦不住,不如显一显娘娘的宽容大度。娘娘开口,可以压一压她们的品级,免得陛下一时高兴,给她们抬举得太高了。”

    要说宦官说话就是有谱儿,祖孙二人也只得无奈地同意了。

    蓝德看安仁公主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与皇帝继续闹,觉得这位公主也就是这样了。

    但他对苏喆也小有不满: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呢?

    听安仁公主又小声骂骂咧咧:“哪个要她装好人?真是内怀奸狡!还要博个好名声!往日奉承,如今却在背后坏事,真是个不懂事的獠女。她还能在朝上做官?这朝廷是怎么了,竟不讲礼仪了……”

    蓝德听了之后更觉得她不清爽,等安仁公主骂够了、走了,才向骆姳说:“娘娘,您才是皇后,不能万事都听祖母的。”

    “我知道她的脾气不太好,可她是我的祖母。”骆姳认真地对蓝德说。

    蓝德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低头说:“为孝心,也该让她老人家少操些心了。她老人家不能替您走接下来的路,您还是得与这宫中的人相处。再者,苏郎中这些日子行事如何您也是知道的,她也不是有意要与您为难,公主这样将大臣往外推,恐怕也是不妥的。”

    骆姳道:“你出宫一趟,去永平府。”

    “是。”

    ……——

    蓝德去了永平公主府不提,却说苏喆晚上回到祝府,直等到祝缨见过了今天的访客,才慢慢走到了书房外面。

    祝彪笑道:“小妹来了?”

    苏喆点点头:“阿翁还忙么?”

    祝彪敲了敲门:“大人,是小妹。”

    祝缨道:“进来。”

    苏喆迈过门槛,见祝缨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些文书。她走到桌前,当地一跪:“阿翁,我今天得罪人了。”

    祝缨看着她,问道:“安仁公主?还是穆家哪个谁?”

    苏喆道:“安仁公主。为了移宫的事儿,太后那里一切顺利,皇后本人也没有挑剔,与蓝大监商议就得。皇后要搬,陛下的后宫也便不能留在东宫……”

    她把怎么先找的太后,请太后与皇帝提这个事儿,怎么到了东宫被安仁公主质问,自己又怎么回答的,都复述了一回。

    然后解释说:“我想自己把事做周全,免得皇后移宫之后,后宫的事再要麻烦一回,事到临头再请示陛下。

    宫中能做主的,第一是陛下,第二是太后,第三才是皇后。此事说与太后更适宜。既已请示了太后,再同皇后讲,皇后又能如何?她也是不能念我的好的。且还有一个安仁公主混迹其中,上蹿下跳地拿主意。

    至尊父子也可离间,但皇后与公主是很难撕开的。父子不是一体,皇后与外戚却是。皇后没有狠心,是不可能舍弃、压制外戚的,皇后不离开安仁公主,则我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若皇后自身有能为还罢了,即便不压制外戚,她自己也能立得住,我帮她一她却是无妨。

    她既没有显出本领,又没有表明心意立场。我一个外臣,在她身上下功夫离间她们骨肉,难下手。伺候她,还要伺候她的那些个无能外戚,何苦来?!”

    她越说越恼:“帝王家事,拿利益掺着情爱,令人作呕。妇人拘于宫闱之中,再大的宫殿也不过是个囚笼,把脑子都困傻了!她们真的很讨厌!”

    祝缨道:“你都想明白了,还跪着做什么?”

    苏喆爬了起来:“阿翁一向与人为善,我……我给阿翁惹事了。安仁公主的脾气,指不定瞧见了咱们家的谁就要刺几句。我、我给大家惹事了。”

    “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得罪人呢?只要别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行,”祝缨不太在意地说,“先前与人为善,就是为了这些时候可以不必委屈自己。至于礼部的这个差使……”

    苏喆忙说:“我是来认给您惹这个麻烦的错,并不是要推脱差使的!这个差使我做得来!不是我,换了别人,一个男人,向宫中又或者陛下说了册封后宫的事,难道就不被安仁公主记恨了?我不怕她这个!

    我就是怕她给您脸色看……那个,我刚给您磕过头了。

    这是我到礼部接到的第一个正经差使,我得做下去才能站得住!阿翁对我很好,可我不能指望天下人都是阿翁!我得自己来。”

    祝缨定定地看着他,道:“是吗?”

    苏喆认真地说:“是!我是女子,生而不像男子那般名正言顺!家业,是阿妈和您给我的,官位,是您给的。我是‘从权’来的,我不想能一辈子被人提起就是‘从权’!但凡有个别的人出现,就不不用我了。

    我已经长大了,您和阿妈不能护我一辈子。

    我不想变成皇后那样的人!看来似疼爱,其实是养废了,我喜欢被您从梧州带到京城,从京城带到北地!北地不让我与青君一般杀敌,我不喜欢。

    别人提起我的时候,至少得说一句,我,干得不错!我是女人,我的本领配站在这里!这样我才能配接掌阿苏家!才不算辜负您和阿妈。

    我将来是要凭真本事带着阿苏家与男人争饭吃的。”

    祝缨道:“我说过要你辞了差使了吗?既然开了头,就做下去!自己选的路,就走下去。安仁公主,我们现在可以不管她了。”

    苏喆大喜,顿时来了精神:“是!”

    …………

    祝缨又批了一会儿文书,直到祝文来提醒她时间不早了,才回房休息。

    她坐在妆台前,从妆匣里拿出一封书信来,张仙姑的笔迹,她读了很多遍了,又忍不住读了一回。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脸。

    苏喆很好,这些年教养她的功夫没有白费。

    可惜,一个“蛮夷”的女头领,永远是一个“从权”的“特例”。

    想让天下人正视女子有立朝的本领,苏喆,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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