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

    苏喆要继续礼部的差使,祝缨便不再插手此事。

    只是她不主动找别人,却有别人找到她的门上。

    次日傍晚,祝缨才从户部回到家里,蓝德就一身便服,带了一个小宦官,悄悄地到了祝府。

    门房将他延入府中,蓝德眉头微皱,是有些为难的。他前一天奉命去了永平公主府,将事情如此这般一讲,又将骆姳的难处给说了。骆晟当时着急,就想同祝缨见个面,却又被永平公主给拦住了。

    永平公主当时就说:“阿娘不通,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的,总不能一有事就要寻别人讨情去吧?那样有多少情份也要耗光了。唯今之计,只有阿姳稳坐中宫,才好从容再说其他。”

    永平公主就让蓝德回宫捎话,她第二天去见女儿,让女儿先不要着急,再下令当天不要惊动安仁公主。

    又派人打点出礼物来,第二天送到祝府去。也不用明说,祝府也就知道是为了安仁公主善后了。不提条件,不要祝府的人凡事唯骆姳的马首是瞻,但求不要记恨。

    今天,永平公主果然进宫了,母女见面,感动落泪。

    两下哭够了,将眼泪一擦,永平公主就说:“事情我都知道啦,是你阿婆冲动了。你身为皇后,虽然是晚辈,但也不能处处忍让纵容。

    今时不同往日,不是你外公还在世的时候了。两宫对你的宽容,也有看在你外公的面上,但是再多的情份,也抵不过日夜消磨。由着你阿婆再这样随心所欲下去,什么情份也都没了。你阿婆那里我去说,你在宫中要安心,要大度。此时不宜哭闹。”

    有了一个主事的人,蓝德本该心中安稳的,但永平公主这么一说,他又悬起了心来,开始担心骆姳还没怎么得宠就要失宠了。皇后嘛,不在于宠,但连个孩子都没有的皇后,是需要皇帝的爱护的。

    正愁间,永平公主又拿主意了:“你阿婆一向随意,你要知道轻重。现在可不是为了置气同朝廷大臣闹的时候。

    想要册封后宫,那就册封!你要抢先向陛下进言!进言的时候说,大郎的生母出身卑微,但却是长子,不能比庶出的弟弟们不如,以后要都养在你的膝下。他的生母,这次先不要给她位份。”

    永平公主做了两手打算,把庶长子养在皇后跟前,万一皇后生不出来孩子,那这就是骆姳后半生的依靠。如果皇后生出儿子来了,那也比这几个庶子要小一些,这个长子养着当个臂膀,也不亏。

    名义上,都是皇后的孩子,实际上……她们家里父子兄弟相残、一母同胞还能打得死去活来斩草除根呢。得防着。

    太子,不能有两个母亲!那位生母就只好隐一隐了。

    骆姳道:“大郎上次发烧之后,就呆呆的。”

    永平公主认真地说:“傻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是陛下的长子,这就够了!太聪明的,长大了记恨你从生母身边夺走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骆姳咬着下唇不说话,永平公主叹道:“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忍心呢,对他好一些就是了。嗯?”

    “好。”

    永平公主又叮嘱蓝德要好好侍奉,然后去寻穆太后说话。

    蓝德思来想去,觉得不是个事儿,晚间便托辞出宫,到了祝府。

    …………

    祝缨已收了永平公主府的礼物,命把礼物统统交给苏喆:“呐,这是你惹气得来的。”

    苏喆撇了撇嘴:“这算什么?谁个靠受气赚三瓜俩枣来?”

    祝缨道:“该你得的,你就拿着!看来公主府里还是有明白人的。”

    苏喆道:“只怕也就那样了!明不明白的,都是绕着那点子事转。”

    两人没说几句,蓝德就来了,苏喆道:“您瞧,又来了。杂夹不清的。”

    “莫走,见一见他。”

    “哦。”

    蓝德见苏喆也在祝缨面前,目光有些犹豫,祝缨对苏喆摆了摆手,苏喆对蓝德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走了。

    蓝德这才说:“大人好性情,大人的这位孙女儿,真真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半点气也不受的。”

    “谁家孩子是生来该受气的不成?你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不敢不敢,”蓝德说,“我看呐,安仁公主也就是那个样子了,虚。”

    “她再虚也是皇室的长辈,还是要有分寸的。”

    蓝德道:“她,我还应付得来,只求您家里的小娘子以后发作前先知会我一声。昨天好险没给我吓死。”

    祝缨道:“年轻人嘛,她顶多也就是这样,不会再有别的事的。纵有,也不会是皇后面前能说的了。”

    蓝德放下心来,道:“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昨天……”他将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都对祝缨给说了。末了,添了一句:“我看呐,也不用我操心了,操心不上,我就留着精神头儿管管自己个儿吧。”

    祝缨道:“怎么?有人给你气受了?”

    “那倒不是,是有一件事必要托到大人这里的。这天下的人里,除了我那死了的爹,我就只信大人了!”

    “是什么事?”

    蓝德这才说出来:“这些年我也存了一些养老钱,想放在大人这里。”

    “咦?你才多大年纪?怎么……”

    蓝德道:“我家中自有花销,也打算养个儿子。但据我看,皇后娘娘身边这些人主意还不太准,我一个无根之人,得留条后路。万一真有个什么事,好歹请大人看在这些年相交的面子上。”

    祝缨痛快地答应了:“可以。你也不必寄存,你有急用时,我难道会袖手旁观?”

    “一件归一件,大人平日多有赏赐,这是我自己的。”

    “行。东西也不必进我这里,你存到货栈里,票给我,我派人看着。”

    “好!”

    蓝德放心了。

    祝缨又要留饭,蓝德推辞了,说要赶回宫里。

    …………

    或许是有永平公主插手,此后安仁公主安静了一些,苏喆的差使也顺利了一些。

    先是皇帝下诏,一口气册封了三个后宫,把赵宫人册封为婕妤,严归册封为宝林,第三个却不是皇长子的生母,而是一个之前没听过的李宫人,也册为宝林。

    苏喆要据此教授她们礼仪、培训服侍她们的宫女、宦官的礼仪,以备移宫之后正式典礼。

    她先回礼部查了相应的礼仪抱回家去背,马上驮了大大的一袋子,在门口遇到了祝缨也回家。

    祖孙二人进了家里,苏喆才嘀咕:“以前我以为江山在刀尖上、书本里、犁铧间,现在看这后宫,江山竟与皇帝的脐下三寸、宫女的柳眉杏眼、后妃挺起的肚子缠绵不休了。”

    祝缨对新宠没兴趣,道:“岂止这些?还在有帝王、皇子寿数呢。江山确实在兵民,一家一姓的得失,却与这些息息相关。天下、朝廷、皇室,这三个可不是一回事。

    你也不必灰心,她们的一切都源于皇帝,寄生于陛下,掐断了她从皇帝那里获取权力的路,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些人,看似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苏喆毕竟年轻,脸色又难看了一点:“阿翁,以前我们不用烦心这些事,是因为您挡在前面了,对吧?这么许多事情耽误着,正事都不得闲去做。您什么时候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苏喆有些难过,长久以来,祝缨在她这里扮演着一个比母亲还重要的角色。她本人对这些“脐下三寸”的事没有她说的那么的厌恶,这些在她眼里还算寻常。她的家族纷争,她母亲的上位与对舅舅的安排,与皇室的纠葛还是有些类似的,只是家业没皇帝家大罢了。

    但是祝缨是有抱负的人,差不多二十年了,苏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祝缨比她看得开,只轻笑一声:“还不是时候。人生总是要过一些关卡的。”

    苏喆嘀嘀咕咕。

    祝缨笑道:“去接着做你的事吧,我有数。”

    “哦。”

    此后苏喆又忙碌了两个月,终于,穆太后迁居,并且在修整一新的宫室里接受了朝贺。命妇在门内、外官在门外。

    接着,户部又拨了一部分的款项,把后宫部分稍作修葺——这个简单些,因为之前一直有人住,房舍还没有破败。不像太后居所闲置太久,翻新耗时。

    然后就是后妃的迁居了。

    迁入之后,才开始举行典礼。

    皇后接受命妇的朝拜,官员就没有去参拜皇后。后宫诸人,就更是只在宫中举行了典礼。她们的品级都不算高,由礼部等处分派几个官员主持了事。

    苏喆本人也捞到了其中一份差使,她是册封赵婕妤的使者。做完这一桩,她就又没了事干,依旧回礼部的那个“冷宫”里。

    姚臻对她赞不绝口,认为她竟然能在中宫扛住了安仁公主,没让安仁公主来找自己的麻烦,甚好!

    因她有这么一个作用,礼部的同僚们倒也都默认了她的存在,且在心中暗暗有了主意:以后有与女人打交道的事,让她去。

    苏喆就这么闲闲地又过了几个月,时间到了夏末,先帝的陵寝可算是造好了,可以把先帝给葬进去了。

    于是,皇帝打头,带着宗室、百官,一路哭着将梓宫迁入地宫之中。

    李丞相以头撞棺,哭得尤其惨烈:“陛下!陛下!带我走了吧!”

    修建先帝的陵寝耗时不长,因为规模不如他父亲的。

    他的父亲在位四十余年,他只有六年,这一点就比不得。他父亲去世的时候,留下的家底也厚,他在位这几年天灾人祸就没断,还打了一场大仗。新君也不太用给他修过分豪华的陵墓这种事来显孝心、显得名正言顺。

    政事堂里除了李丞相还有些不舍之外,其他人也都不想为了他空耗国库,给自己添麻烦——养兵、赈灾、剿匪处处要钱,能省则省。

    大臣们也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因此修得很快。

    李丞相只觉得对不起这位先帝,哭得两眼发昏。施鲲也来了,他对陈萌、郑熹道:“快把他劝住吧。”

    两人一左一右,将李丞相给薅到了一边。

    李丞相当时没说什么,回到政事堂之后,对窦、郑、陈、冼说:“先帝走得匆忙,拨的守陵士卒、百姓是不是太少了?又有守陵的宦官……”

    他要说得很多,除了这些,他还很关切先帝遗留下来的妃嫔。

    皇帝把生了孩子的先帝妃嫔依旧留在宫中奉养,但是以李丞相的观点,依照旧例,允许齐王等人接太妃出宫奉养更有人情味一些。

    说完了妃嫔,他又认为杨静要把国子监的学生再考核授官这件事也需要商榷。为此,又与冼敬起了争执。冼敬虽然与杨静没有谈拢,心里却是赞成杨静的做法的。

    二人意见不和,李丞相就不止在政事堂里说了,他又上表陈述,冼敬不得不也奏本争辩。

    如是半月过去,施鲲命人给李丞相送了一张帖子,约了个时间与他见面。

    老前辈约见是要给面子的,李丞相推掉了其他的会面,也不让施鲲奔波,亲自跑了一趟施府。

    …………

    施鲲的白发比李丞相多,人却比李丞相从容。

    他含笑请李丞相坐下,先问了他辛苦。

    李丞相道:“我与先帝师生一场,又受先帝知遇之恩,都是臣子本份,何谈辛苦?”

    施鲲道:“你也不年轻啦,如何不辛苦?”

    “是啊,老喽!”

    “嗯,岁数是不小了。我呀,早就看明白了,这人呐,寿极则辱。”

    李丞相怔了一下,问道:“您何出此言?”

    施鲲微笑道:“天子守孝,以日易月。一月而除服。所谓冢宰,还真要再干三年吗?如今先帝已入土为安,该退的时候就要退。”

    李丞相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他才干了几天的丞相?这资历才上来,两朝丞相,瘾正大着。

    施鲲叹气道:“你不肯放手政事堂,就容易放手人间。我虽不想提,可你想想去了的王云鹤,何等艰难?”

    “那是……”

    “你不会也想干个二十年吧?”施鲲含笑问道,“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孙多想想。”

    李丞相的脸上表情变来变去,道:“我要想想。告辞了。”

    施鲲让施季行送他出门,施季行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安静地陪他走到府门外,不与他交谈。眼见他上了车,施季行才折了回来,对施鲲道:“阿爹,他看起来不像是想休致的样子。”

    施鲲道:“他最好能想明白,如此一来,我也能向陛下交差。”

    李丞相心事重重地憋了几天,这一日,秋风乍起,宫中赐出杖几来给他。李丞相的谢表还没写完,皇帝就批准了杨静的请求。

    李丞相只得无奈地上表请求休致,皇帝痛快地同意了。

    李丞相心中难过极了,扶着杖,站在政事堂里,不舍地打量着这里的陈设。窦朋等人也不来打扰他,由着他与这地方做最后的告别。窦朋心中升起一股凄凉之感,同情地看着他孤独的背影。

    几人都很安静,忽然,一阵脚步打破了这样的宁静——冷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冷侯死了。

    政事堂大惊!

    郑熹问道:“可是属实?!!!”

    冷云道:“我能拿这件事开玩笑吗?我要见陛下!”

    郑熹道:“好!你只管安排好家里,别的不用你管,我们自会处置!”

    冷云点点头,抹着泪又往宫中奔去请见。知会了郑熹,就不用担心冷侯的身后事办不好了。

    事实上,冷侯身后,极尽哀荣,一应礼仪都比着郑侯当年的来,甚至比郑侯当年更让人悲伤。

    连皇帝都亲自去祭奠了一回,朝廷大臣、宗室贵戚们也都齐聚冷府。

    祝缨与陈萌看着府中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陈萌道:“除了缺一个丞相儿子,冷侯的身后也不比郑侯差。”

    话有些刻薄,祝缨却比他还刻薄:“他一死,造反的人都安全了几分。由此观之,朝廷确该一大哭。”

    老将已凋零殆尽了。

    如今的将领,打过的最大的一场仗就是与北地胡人之间的战争。那些人冲锋陷阵的本事是有的,却都缺乏“统筹”的经验。他们只听郑侯、冷侯定下大略,然后分头领兵行动。此外还有一个祝缨,她倒是有统筹的能力,但又没有前线领兵的经验。

    冷侯是最后个有这样的能力、并且能力被证明的人了。

    第一关,熬过去了。朝中武将,再没有值得我忌惮的人了。祝缨暗暗地想。

    心思

    “不是还有叶将军他们么?冷平辉虽然有错,但胜负乃兵家常事,此后他在冷侯麾下也将功折罪了。除了他们,阮将军等人也不赖呀,”陈萌听了祝缨的话,开始细数朝中将领,“又有温岳,此外还有北地子弟,大郎说,那个姚景夏也是不错的。你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祝缨算是“知兵”的,她说出这样的话,陈萌是丞相,是祝缨的好友,只以为祝缨这话是为朝廷考虑。

    顺着这个想法,他便问出了一个丞相该问的话:“人才新旧更替,经验上或有不足,总不至于太差吧?”

    祝缨想的却是“谁对我有威胁”,她倒也回答了陈萌的问题:“不太差,但也都没有练成。将来有事,战事最开始的时候,恐怕要有挫折,要拿钱粮人命土地来磨炼。天下所有的事都是这样的,以正合、以奇胜。纵有不世出的天才,也要与麾下兵士相知互信,这可是水磨功夫。”

    陈萌忧愁地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两人同时望向室内,皇帝正在安慰丧家,冷云哭得像个孩子,皇帝握着他的手也是絮絮叨叨。郑熹等人陪在一边。

    祝缨对陈萌道:“你还不去?”

    陈萌道:“我寻舅舅问问话去,冷侯的身后事,不能出纰漏。”

    “他办老了事的人。”

    “你不知道,越是大事,我越担心他。他这一辈子,总是差半分。”

    于是陈萌去找沈瑛,祝缨则蹲在了火盆边儿上,慢慢往里面续着纸糊的元宝。刻薄归刻薄,祝缨与冷侯相处得还算不错,这其中有她的忍让,也有冷侯的配合。她是初历战阵的新手,无论是郑侯还是冷侯,他们才是主导者。

    一同经历过生死压力的人,心情上总是会互相更加亲近一些。

    小冷将军也蹲了过来,拿着个元宝也往火盆里化,一边烧一边说:“伯父走了,这一辈子呀……说是高寿、说是哀荣,我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祝缨道:“都这样。”

    两人都没哭,小冷将军望着火盆说:“接下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听说,西番那儿总不老实,打又没有大打,很是磨人。我倒想去看看,您看怎么样?”

    祝缨道:“倒也可行,只是到了那边儿得自己拿主意啦。”

    小冷将军道:“以现在的兵力,我倒还能应付得来。只是不知道京中能不能照应。出门在外,您是知道的,最怕后院起火。咱们家这位,笨是不笨,只是干不了操心的事儿。”

    祝缨道:“你要走之前,先拜见一下郑相公。再者,他那位表弟熟谙边情,从郑相公这里求一封书信,你去了更方便。京城里一应粮草辎重,则尽我所能,即使有不协之处,我也会如实告知你。”

    小冷将军下了决心:“多谢!”

    他把手里几个元宝一股脑儿地塞到火盆里,腾起一缕黑烟,接着,火苗一蹿!

    “你们两个干嘛呢?”一个声音从二人头顶沉了下来。

    两人抬头一看,陈萌回来了。祝缨拍拍手上的浮灰站了起来:“烧点儿下去。”

    陈萌也蹲了下来,往火盆里扔了一只纸元宝,他的身后,两个杂役又担了一筐过来,三个无聊的家伙围着火盆烧元宝,好些人都看到了,又都不敢上前。当中一个火盆,外一圈三个人,再外一圈是一片空地,最外面才是来往的其他人。

    冷侯在军中的一些旧部也都来了,他们凑不到这个火盆前,也便都蹲在祝缨与小冷将军身后。

    直到皇帝从里面出来,一眼就看到地上蹲着一堆人。

    有人小声提醒了他们,三人拍手、拂衣站了起来,皇帝脸上的感伤之色还没褪下去,低头看了看风卷的满地的纸灰,叹了口气:“回宫吧。”

    …………——

    冷家接着办丧事,朝廷上的事却是不能耽误的。

    冷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皇帝要辍朝,但是仍然要处理政事。顶在眼前的就是冷云等人丁忧,得把空缺给填上。

    第一当然就是冷云的位子,皇帝看了一眼丞相们,说:“冷云丁忧,调施季行为鸿胪寺卿。”

    陈萌马上表示了同意,他是绝不想让沈瑛在某一个地方担任正职的。郑熹、冼敬等人也没有异议,施季行资历够了,出身也足够,能力也是有的。

    窦朋问道:“那大理寺呢?如今就只有一个少卿了,恐怕不合适。”大理寺的少卿林赞,不是个吃苦干活的人。

    皇帝一时失语,他手上没有合适的人。郑熹心头一动,举荐了裴清之子裴谈:“裴清以前就是大理寺少卿,裴谈官声也不错。”

    皇帝问了裴清的事,郑熹如实说了,又说他曾任京兆少尹。皇帝道:“想起来了,我当时年幼,但是听说他很不错,有王相公几分神韵。”

    裴谈的任命于是定下来了。

    皇帝想起来今天在冷府忙前忙后的沈瑛,问道:“工部是不是还缺一个侍郎?”

    陈萌道:“是,侍郎夏某病亡。”

    皇帝道:“沈瑛在鸿胪寺多年,尽职尽责,待冷侯事毕,调他任工部吧。”

    “是。”

    窦朋道:“那鸿胪寺就又缺一个少卿了?”

    陈萌责无旁贷,推荐了一位姓吴的老乡,此人在外任上许多年了,今年好有六十岁了,托了他想进京来熬最后的资历。

    职位的调动、填补是一个顶一个,要调不少人,皇帝又说:“其余着吏部拟出名单报上来。”

    他们又议了一会儿朝上的其他事,皇帝叮嘱:“让施季行快些接管鸿胪寺!外番使臣要到了。”

    下一个新年就是他作为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正旦,皇帝是希望能够办好的。外番使节在其中充当了不小的戏份,施季行比较能干,皇帝希望到时候场面能够好看一些。

    丞相们答应了。

    接着,窦朋又汇报了一下各地报的灾害,以及轻微的“盗匪”。这几年无论是灾害还是盗匪,频率都比之前高了不少,朝廷也总结出了一整套的应对办法,应付起来不算太难。只是这消息听得让人闹心。

    皇帝耐着性子问:“怎么天灾人祸都变多了呢?”

    丞相们先是请罪,说责任在自己,然后由窦朋向皇帝解释:“两件其实是一件,有灾情,百姓失业,聚为盗匪。还是要安抚百姓。”

    皇帝对窦朋道:“又是天时……不过,也须防着人祸才好。各地刺史将要进京,今年,我要亲自考较他们!”

    丞相们互相使了眼色,都低下头来:“是。”

    冼敬颇为欣慰:陛下越来越有明君的样子了!

    …………

    皇帝离明君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比起他的父亲,确实要有作为。

    趁着不用上朝,大家都比较松懈,他换了身便服,带上郝大方悄悄地出了了宫,往施府而去。

    京城也有好久没有皇帝这样微服出行了,禁军吓了一跳!守门的校尉两条腿蹬得像车轮,嗖到了温岳的面前:“将军!陛下要微服出宫!”

    温岳一惊:“什么?他要去哪里?!!!”

    他的脑子里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件事:传说,这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竟然带着一个宫人出宫,到了这个宫人家里去了!

    九五之尊固然神圣,但是年轻的皇帝在温岳的眼里,是一个不太知道轻重的形象!

    他也急了,一手抱着自己的头盔,一手提着佩剑,狂奔出门:“陛下现在在哪个门?”

    等到跑到了宫门口,才看到皇帝一身锦衣,宛然一个清贵公子,身边也没有什么涂脂抹粉的宫人。温岳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道:“臣……”

    他将手中的剑与头盔塞到身后人手里,重新行礼:“臣……”

    皇帝打断了他:“你来了?不是什么大事,我去施家。”

    温岳马上说:“臣护送陛下过去。”

    皇帝笑笑:“就在京城之中,不用这许多人,劳师动众的,太后又要念叨啦。你在宫里,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北苑了。”

    “是。”

    施府离宫廷不远,皇帝很快就到了施府门口。施府门上的人不认识他,但是郝大方露了痕迹——他一看就是个宦官。

    很快,施鲲便亲自出迎。

    皇帝抢上前扶住了施鲲:“从冷家出来,一时感慨,来探望一下老相公,老臣渐次凋零啦。”

    施鲲道:“我们这些人,活得也够久的啦。”

    两人一边走,施鲲一边迎皇帝到了正堂,请他坐下,自己在下手作陪。两人先说些感慨,细数了一下当年的老臣,陈峦是太子没怎么接触过的,但是王云鹤等人则不然。算起来,君臣二人送走了不少老相识。

    施鲲感慨道:“臣不知何时去见他们,总觉那一天不远了。”

    皇帝忙说:“老相公何出此言?我还有许多事要请教老相公呢,没有你,朝野都不安心。”

    “陛下过誉啦,臣也没有那么重要。”

    皇帝道:“是真心话,只说这政事堂,就够头疼的了。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想请教老相公,眼下情势是好是坏?朝中纷乱,我又该如何应对?冼、郑二人单看似都是栋梁,放到一起就容易生出事端来,这恐怕于朝廷不利吧?”

    施鲲微微一笑,道:“不就是争闹吗?只要他们不祸害到了天下百姓,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与祝缨说的有点相合了,皇帝道:“那他们相争……”

    施鲲道:“人岂有想得完全一样的?陛下不以二人为奸佞,就要容忍他们,用好他们。二人各有所长,用他们的长处就是了。陛下不要朝令夕改,请以江山社稷为重。”

    这话他好像也听过。

    皇帝又点头,看来大面儿上自己的理解也没有错。他接着就是向施鲲请教一些比较具体的事情了,比如:“老相公看,如今哪些人可堪造就呢?”

    施鲲笑道:“世间多能臣,只要陛下留意,就能看出来的。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岂用他人多言哉?”

    君臣二人聊了很久,皇帝才起身离开。他前脚刚走,施季行后脚就回到了家中,他脸上带一点笑意。直接升到鸿胪寺卿,算是超擢。施季行心中有数,这应该是父亲劝退了李丞相的回报之一。

    他回家向施鲲汇报了此事,施鲲道:“知道啦。唔,鸿胪寺……”

    施季行笑道:“我抽空去祝府拜会一下老上司。”

    施鲲也笑道:“知道就好。”

    …………

    施季行升职的消息传出来,许多人都很开心,亲朋也有亲自到贺的,也有派人送了礼物过去的。鸿胪寺也很高兴——终于又盼到了一个靠谱的上司了。

    之前的冷云、沈瑛都是什么英雄人物!

    只有沈瑛心中不是滋味,他在这个位子上好久了,一直不得升迁。连后来者如祝缨,都升做尚书去了,他还是个少卿!施季行做少卿比他还晚,如今混成他的上司了。这……有个丞相父亲就是好啊!

    他低头看了看才拿到手的祭文,这是学士写给冷侯的。冷侯死后,极尽哀荣,不但场面大,亦得袝葬。本以为冷云丁忧,自己能够代掌鸿胪,证明自己的能力的,如今……

    可是眼前的差使他还得办好,冷云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若有疏忽,冷云绝不会比其他人更好说话。

    沈瑛如鲠在喉,借口忙冷侯的事,总不在鸿胪寺里,免得看着施季行心烦。直忙到冷侯入葬,他才蔫头耷脑地回到了鸿胪寺。

    施季行已经与祝缨见过面了,祝缨在鸿胪寺经营数年,施季行在鸿胪寺养出自己的心腹之前,祝缨留下的都可算是他最可靠的人了。沈瑛出不出现,施季行倒是无所谓。沈瑛的履历他知道,且也知道沈瑛将迁到工部做侍郎去,也就不去在沈瑛身上立规矩了。

    看到沈瑛回来,他还很和气地说:“勤劳王事,必有后福。”

    沈瑛苦笑一声,勉强道:“大人过奖了,尽本份罢了。”

    施季行也不向他直接透露消息,仍是夸奖他是会有好结果的。虽然看出来陈萌对沈瑛不怎么亲近,但是这个好消息还是让陈萌告诉沈瑛为好。

    施季行想得很好,哪知陈萌没有提前通知沈瑛,沈瑛是被一个突然的好消息砸到头上的!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空张着口,声音都变调了。

    施季行忙为他遮掩住了,又提醒沈瑛要写奏本等等。

    沈瑛突然之间回过神来:“是是是。谢陛下,呃,哦,多谢提醒。我这就,哎哟,这个……”

    他语无伦次,实在是高兴坏了。施季行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又命人帮着他办交割。心中有点疑虑:陈相公的舅舅竟是这个样子!他弄来的吴某,可别也是个轻浮之人才好!

    施季行很看不上沈瑛这个样子,却装得很客气,握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出。

    沈瑛在鸿胪寺里忙了一天,晚上回家仍然兴奋着。沈夫人与他说话,他也答非所问,沈夫人推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沈瑛笑道:“我如今是工部侍郎啦!”

    “哎哟!”沈夫人也高兴了,“我就说,阿归好了,咱们也能沾光!焉知不是看在她们母子的面上?”

    沈瑛的笑容敛了一敛,严肃地说:“胡说!朝廷大事,怎么会是因为后宫妇人呢?我兢兢业业几十年,论资历论辛劳早够啦!岂是因为裙带?!!!”

    沈夫人嗔道:“知道啦,你与我吼什么?哼!难道阿归真没有一点儿助力么?”

    两人又拌了一回嘴,年轻的时候,她是只会向丈夫哭的,到老反而敢与丈夫辩论了。

    沈瑛弄了个不太开心,终于开始冷了。

    此后,他先与鸿胪寺办交割,再去工部赴任,前后忙了小半月,才稳稳坐在了工部,时间也早进入了冬天。

    侍郎的待遇比少卿要高一些,朝廷发的比以前多了。但是鸿胪寺可比工部更富,自己补贴的反而比之前少了,一来一去,沈瑛的收入反而少了。沈夫人又埋怨:“怎么官儿升了,俸禄倒少了?你是不是拿出去干了别的了?”

    沈瑛见她有怀疑自己的意思,也是生气:“岂有妻子拷问丈夫的道理?”

    “我还不是为了家里?”

    沈夫人是预备给娘家送份厚礼,往宫中侄女那里也多送些钱的。严家没什么家底,严归一个宝林,俸禄也不多,皇帝有赏赐也没到随她取用的地步。沈夫人希望严归在宫中不那么寒酸,想给她补贴一点,毕竟是脸面。

    在沈夫人看来,侄女儿是聪明的、前途无量的,现在照顾侄女无论为了什么都是很合适的。

    哪知丈夫往家里拿的钱还少了,不免一愁。她至今仍然认为,丈夫这升官,与侄女得宠有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嘀嘀咕咕的,用不肯住口,沈瑛又生一回气。此后为了这件事沈夫人唠叨个不停,沈瑛升了官反而不高兴,直气到了正旦。沈夫人也有了机会,陪同严归的亲娘一同去宫中看望一回严归,送了些钱给她。

    正旦,后宫也都得到了些赏赐,位份却都没有升。沈夫人别的先不管,只管看着严归生的孩子笑:“哎哟,真好!可算苦尽甘来了!”

    ……——

    前朝也是一片其乐融融。

    皇帝比先帝像样些,虽然手段还显稚嫩,但做事还算有章法,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宽。

    施季行的心情尤其的好,新来的吴少卿竟然还算能干。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做事却不像沈瑛那样慢半拍,该进不进、该退不退的,吴少卿比较果断。正旦朝贺的任务,做得比较好。

    祝缨在人群中,心情也不错。今年,梧州各家也派了人过来,郎锟铻的儿子郎睿终于到了一个可以比较放心让他出远差而不太担心病累死的年纪了,虽然个头也不高,但也有了小少年的模样。

    与苏飞虎的小儿子以及路果的女儿、喜金的儿子一同到了京城,他们都是代表各自的父亲长辈。他们没住到四夷馆,而是住在了祝府——这段时间府里特别的热闹。

    这里面最让祝缨高兴的是路果的女儿,苏喆私下问了,这个由苏鸣鸾给起了个“路丹青”的名字的姑娘今年十六岁,比苏喆年纪还小一些,是苏鸣鸾向路果建议派过来的。

    远离梧州,祝缨最担心的就是与梧州人疏远了,自己的别业还好,各家、尤其是苏喆林风之外的另外三家,实在是离得太远了。

    她这次借着新帝登基的由头,写信回去让各家派人过来,同时言明希望来人能够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们果然派了人过来,尤其是郎睿,郎锟铻舍得让他来,祝缨更加放心。

    先在自己府里住一段时间,熟悉一下京城、朝廷,再给他们安排。

    祝缨已有了规划。

    新年期间,她就带着几个人四处走动,无论是郑府还是陈府,又或者是施鲲府上,都去混个脸熟。

    出了正月,她也不着急,从会馆中的挑出两个书生给他们先温习功课。

    她自己则埋头案牍之间,自任户部以来,她就不断派人到地方上去摸排情况,如今已经汇总了三分之二了。估摸着到今年年底,就能把全国的情况摸个差不多了。到那时,就能据此制定计划,协调全国土地、人口。

    明年王叔亮也差不多出孝了,能提醒皇帝把他给召回来一起干活了。

    祝缨想得挺好,忙了一个早上,起身活动筋骨的时候,却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跑了过来——范生。

    范生脚下有些踉跄,见了祝缨,有些迫切地说:“大人,刚才,施大人接着他家里的消息……施老相公,殁了。”

    朝中值得忌惮的老臣,彻底没了。

    从容

    范生心中忐忑,祝缨不说话他也不敢催,室内一片寂静,能听得清自己心如擂鼓。

    祝缨微微惆怅了一下,旋即又有了一点不安,静了片刻,才说:“知道了。鸿胪寺情况如何?你过来是施鸿胪让你来的吗?”

    范生忙说:“不、不是,晚生觉得,应该早些将此事报给您知道。”

    祝缨看了他一眼,范生越发的局促了起来。他之前犯了个错,错估了形势,数年间便再没有得到提携。眼见同乡同学或于此处、或于彼处都有了进益,只有自己仍是原样,心中颇为懊悔。痛定思痛,终于让他把握住了这次机会。

    又不安,怕祝缨嫌他自作主张。答了一句之后,他又没词儿了。只觉得说什么都好像要犯错一般。

    祝缨点了点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速回鸿胪寺。施鸿胪家中有事,他一旦离开,鸿胪寺千头万绪都落到吴少卿手里,你们会忙起来的,不要让他找不到你。吴少卿有什么吩咐,你且照做就是。”

    “是。那……晚生现在回去了?不用再做别的了吗?”

    祝缨看过去,范生将头埋得更低,不敢与她对视。

    祝缨道:“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知会你的。”

    范生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大声道:“是!”疾步退了三步,转身跑掉了。

    祝缨起身,踱到了门口。户部的正堂建在一处高台之上,极目远望,风景似乎与之前没有任何的差别,但是祝缨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至此,朝廷的面貌与十年前是完全不同的了!

    天下,会走向何处呢?

    从此,无论是皇帝又或者是朝中的大臣们,都少了一个极有经验的、可以借重其智慧的长者,所有的事都需要自己来做了。

    祝缨有些不安,经验这东西,是靠时间和代价堆起来的,一个国家、一个朝廷的代价是什么呢?

    她一提衣摆,迈步跨出门槛,径往政事堂走去,仿佛那里能够让她安心一点似的。

    一路上也偶遇几个人,看他们的样子好像还不知道施鲲去世的消息,都显得比较镇定闲适。

    祝缨离政事堂还有一箭之地,察觉到那里有些嘈杂。

    及至走近,就听到有小吏小声说话:“怎么施相公也殁了呢?”

    “施相公春秋已高,也算高寿。”

    “不是说这个,你想,冷侯才走了多久呀?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冲撞?怎么老大人们都走了?”

    “嘘……嘘……别胡说!他们都多大年纪了?难道还能长生不老?”

    “话虽如此……”

    他们看到了祝缨,忙住了口上前问好。祝缨也对他们点点头,问道:“怎么了?”

    有点慌张的小吏道:“施相公,殁了。”

    祝缨道:“是这样么……”

    话说到一半,施季行从里面出来了,祝缨与他打了个照面,只见施季行满面泪痕,与之前冷云又是不一样的哭法。

    祝缨道:“你……”

    施季行一开口,眼泪又滚了下来,哽咽着说:“子璋,家父……去了。”

    祝缨后撤了半步,又打量了一下他,施季行道:“是真的,我……我已面圣,才、才向相公们交代了些事……这……我……我心里有些乱,就先回去了。见谅。”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脚步也沉了沉,她突然不想去政事堂了,又折回了户部,在堂里坐着发呆。

    施鲲的存在感一向不强,他从做丞相起就不想多事,无论是陈峦还是王云鹤都比他出彩得多,更不要提那位极有特色的天下文宗。他仿佛就是政事堂的一根柱子,一直默默地立在那里,突然有一天,柱子消失了……

    一个人是不是重要,不只在于有他会怎么样,更在于如果没有他会怎么样、会有多大的麻烦。

    施鲲就是这样一个“没他不行”的人。

    祝缨细细品着这事,政事堂却又派了人来请她过去。

    …………

    祝缨又到了政事堂,此时,窦朋、郑熹、陈萌、冼敬四个都在,从她进门起,四双眼睛就看着她。

    祝缨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您几位这是?”

    窦朋仿佛被惊醒似的,道:“坐。”

    在祝缨到来之前他们已经争执过一回了,为的是施鲲的身后事。死后哀荣肯定是有的,从皇帝到政事堂,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几乎是比着当年王云鹤来办这件事。难处在施鲲的儿孙丁忧之后,空缺要怎么补。

    到得此时,就能很直白地看出来施鲲的势力了。鸿胪寺卿出缺了、京兆尹也出缺了,此外施家还有两个刺史、一个侍郎、七个绯衣、青绿十数人,一齐丁忧。

    五品以下还好办,鸿胪寺、京兆尹这两处不宜一直空着。鸿胪寺现在还剩一个少卿,还是个新手,至少得给再配个少卿。京兆尹就更为重要了。

    政事堂几个人心知肚里,如果是一前,比如陈、王在世的时候,又或者还有施鲲主政,朝廷比较稳,京兆尹缺个几年、由少尹暂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他们自己心里知道,朝上在争斗,京兆就得有个能干的人镇一镇。

    之前的施京兆家学渊源,施鲲又在世,压得住。接替的人,要么出身得与之相仿,要么能力就必须出众。

    四人丞相心中把人选转了一圈,陈萌抢先说:“我看祝子璋可以!”

    冼敬道:“那户部呢?恐怕也离不得他。今时不同往日,户部……”

    窦朋点了点头:“户部也要一个能干的人。”

    陈萌自觉应该推祝缨一把,便说:“难道朝廷没人了吗?我不信,没有他,户部就转不动了。”

    郑熹道:“转也是转得动的,只是没有他在的时候这样好。”

    祝缨很好,如果没有这样好就更好了,不会让人觉得一旦把她调走,这个地方落在后来者手里就要变差一些。她自己倒好,去哪儿都行。

    陈萌道:“那也不能把他一辈子就扣在户部吧?这是什么道理?”

    窦朋拍板:“把他请过来,聊一聊吧。”

    祝缨这才坐到四位丞相的面前,一对四,她的内心出奇地平静。陈萌对她悄悄使眼色,眼神中充满了鼓励与安慰。冼敬则神色颇为复杂,窦朋在评估。郑熹开口道:“施相公,殁了。”

    祝缨道:“我刚刚听说了,这……与户部的干系不大吧?”

    郑熹道:“与户部的干系不大,与你倒有些有关系。”

    “我?”

    郑熹道:“如果让你掌京兆,你意下如何?”

    祝缨微微吃惊:“我?”

    郑熹点了点头。

    祝缨微微皱眉,似在思索。

    四人也不催促,他们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陈萌看来,对京兆对祝缨个人有利,不能因为人家管户部管得好,就让人老死在户部。祝缨在推他进政事堂这件事上出力极大,陈萌也想引祝缨入政事堂。

    以祝缨与陈萌的年轻差,祝缨在京兆任上再混个几年,就能摸着政事堂的门了。到时候陈萌再引荐一下,两人在政事堂里打个配合,到陈萌自己休致的时候,祝缨还正当年,他也能安心休致,托付朝政和儿孙。

    互惠互利,通家之好。

    陈萌又看了一眼郑熹,心道:三郎碍于出身才受你辖制,你总不能辖制他一辈子!你不厚道!

    他自认厚道人,就极力要推祝缨往前走。再说了,等进了政事堂,丞相也可以兼管一下户部嘛!不过几年的时间,有什么等不得的?

    郑熹有些犹豫,京兆尹,祝缨当然能干好,但是户部……他手上没有能够争这一职位的人。一旦脱出去,好些事儿办起来就不方便了。六部之中,吏部第一,在陈萌手里,户部第二,祝缨管着也就约等于在他手里,现在户部脱手,郑熹左右为难。

    窦朋则是觉得京兆也重要,户部的事儿他与冼敬都知道些,离了人不至于出乱子。可是京兆,那是真的难管。

    冼敬的心情更为复杂,京兆府呵!一有京兆,他就会不自觉地拿来与他故去的恩师做比较,比来比去,来一个他在心里骂一个,从之前的巫京兆直到郑熹、陈萌,施京兆他也嫌不够好。

    但是一提祝缨,他第一反应是——祝缨能做好这个京兆。

    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们都在等着祝缨的答复。

    祝缨已经想明白了,做京兆,对她个人而言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京兆尹比户部尚书轻松,权更重、位更高,整个皇室、整个朝廷都在她的地盘上了。

    京兆尹好不好当,得看是什么人当。

    她与四人逐一对视,最后收回了目光,说:“接手户部,非常难。随便干干,一味催促下面缴税纳征是容易的,想干好是不容易的。这几年又有些水旱灾害,有的地方已经连续三年干旱了。换一个不太细致的人,一个疏忽,百姓就是妻离子散。”

    二十年前她到福禄县的时候,就有“逋租”了,那时候的情况比现在还要好一些呢。

    陈萌有点着急地说:“你这是,舍不得户部?”

    祝缨道:“几位相公没有一个是想朝廷、国家不好的,但是承平日久、积弊良多,对一个病人,不同的医者有不同的方子,这也是朝中许多争执的源头。我没想那么多,我做事从来不管这个道理、那个旧例的,我只管看这件事。

    以户部而言,万事依据就是钱粮、土地、人口。这也是萧何之所以贵重的原因。然而中枢与地方之间总有些隔阂,不靠地方不行、完全放手又易受蒙蔽。

    自从接手户部,我就暗中派人到各地去,实地看看。这件事现在还没做完。本打算做完之后,再报给政事堂,请几位相公协商,看看接下来要怎么下药开方子的。

    我要离开了,恐怕这件事就要半途而废了。

    我不挑活,但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让我把这一件事做完。等我把各地的土地、人口弄明白了,报上来。接下来如何安排我,都行。我不挑。”

    全国数据拿到手了,事情就成了一半了。对信息的掌握,就是“掌控”本身。萧何之所以千百年来一直为人推崇、举例,就是因为这个。有了依据,就有了掌控,刘邦争天下的时候,就有了资本。

    抑兼并这事儿也是这样的,把数据拿到手,无论是郑熹还是冼敬,做事都会顺利一些。一些看法,也会随之产生一点改变。总之,会更务实。

    四个丞相能力有不同,却都明白这个道理,四道吸气声响了起来。

    陈萌忍不住站了起来,跺脚道:“你!害!”

    郑熹低头想了一下,道:“也罢,你先做这一件。”

    冼敬一直默不作声。

    窦朋满眼赞许地点头,道:“很好!你还要多久?”

    “最早也要到年底。”

    窦朋有些为难,京兆尹空上一年?还是那句话,对现在的朝廷而言,有点不太好。

    郑熹道:“京兆府也不急在这一两日,你且管好户部。”

    “是。”

    祝缨微笑起身,向四人一礼,从容离去。

    窦朋感慨道:“他倒是始终如一啊!”

    陈萌没好气地道:“那京兆府怎么办?”

    郑熹微笑道:“这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么?姚臻。”

    “他?!!!”冼敬说。

    郑熹道:“他是忠于陛下的。陛下至少不会觉得这个人选离谱。”

    窦朋道:“那就这样吧。”

    时候也不早了,他们商议完了,也没有马上就向皇帝奏明——还得去施府吊唁呢。如果能探听一下施鲲有无遗书、内容是什么,就更好了。

    皇帝得给施鲲辍朝,他们如果着急,就在这期间向皇帝提出建议,如果不着急,等施鲲入葬了再提也行。

    ……——

    从政事堂出来,祝缨脚步轻松。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施鲲去世的消息,大小官吏心不在焉。祝缨回到户部,见此情况索性放了半天假:“赵苏,你留守。”

    赵苏对施鲲没什么感情,他只要看着自己义父好好的就十分踏实,答应一声,安安稳稳坐着办公。

    其他人顿时做鸟兽散,祝缨自己也出宫回府,换身衣服,去施府吊唁去了。

    这一天皇帝没去,他预定是第二天去。祝缨得到消息,知道第二天还得陪着皇帝再去一次施府,便早早从施府离开。

    才回到自己家,却见卓珏正在门房打转,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看到祝缨回严,卓珏急急迎了上来:“大人!”

    祝缨边往里走边问:“怎么了?”

    卓珏道:“出、出事了……他、他们要把罪都推到蔡义真身上。”

    “蔡义真?”

    “是,是前年来拜见过您的,后授了江安司马,不合与同僚有了些龃龉,被同僚所害,将江安的一应违法循私之事都推到他身上。他家娘子只得派人到京城来求助……”

    蔡义真也是个南方出身的人。

    祝缨皱眉道:“人呢?”

    “我把她安顿在会馆里。”

    调整

    祝缨做了个手势,卓珏脸上还有一点焦虑,仍然闭了嘴,跟着祝缨去了厅里。

    祝缨没有去换衣服,就在厅里问起了详情:“来的什么人、带回了什么消息,又有什么证据?”

    祝文接过了她的帽子捧着,将卓珏上下打量了一下,抬眼看到苏喆等人也回来了。她将帽子拿到一边放好,迎了上去,与苏喆、林风嘀嘀咕咕。林风手里正拿着个纸包,问:“阿发呢?我给他带好吃的来啦!”

    祝文道:“正在房里愁呢,大人回来是要查今天的功课的。”

    林风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嘿!可算轮到别人了。”

    苏喆则问:“像是卓郎君?什么事?”

    祝文低声说了,林风道:“咦?没听到消息呀。”

    苏喆道:“兴许是还没报到朝廷来吧?想抢先求阿翁把这事儿给截住?跟着听听去?”

    “好啊。”林风说。

    两人大大方方地到了厅上向祝缨说:“我们回来了。”各说了部里今天没有什么大事。

    祝缨心道,今天最大的事儿就是我被政事堂给约谈了,旁的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呢?

    她一看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两人是要赖着听消息,因此没有赶他们,而是继续问卓珏:“蔡义真究竟有没有类似的事情?你去弄清楚再来回我。既说旁人构陷,则旁人必会将证据做实。想要反驳,手上得有点实在的范梧。既然通了消息,只要江安那里没有悄悄地将人给害了,到京城就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只要他们不伤天害理,有事我都可以为他们平了,但是对我,他们必须坦诚、不能有所隐瞒。否则,我亲自办他。”

    卓珏看了祝缨一眼,躬身道:“是。”

    祝缨对祝文道:“去账上支些钱,你亲自拿去会馆,安顿一下人。”

    “是。”

    卓珏忙说:“不用,我已给她算了食宿钱。”

    祝缨摆了摆手:“你能有多少钱?去吧。”

    卓珏只得离开,祝文道:“卓郎君等我一等。”

    苏喆与林风目送卓珏离开,苏喆道:“阿翁,这个卓郎君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了?”祝缨问。

    苏喆道:“阿翁问他的那些,他不是应该过来之前就先问明白的么?要是个生手也就罢了,他跟着阿翁办过事,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呢?不太像。我觉得……这个蔡义真是不是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无辜呢?”

    林风也皱眉:“这么说来,是有一点呢。哦!我知道了!豁!”

    这不就是狐假虎威么?老虎还傻乎乎的,不知道狐狸在下头干什么呢!

    林风开始生气:“真不实在!义父要是什么都不问就护着,闹出来蔡义真也干了坏事儿,岂不是连义父的名誉也要受损?”

    祝缨道:“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不能拿猜测定人的罪。”

    林风嘟囔了起来,祝缨道:“你们两个既这么想,一会儿祝文回来了你们就找他去,蔡义真的事儿,你们俩去查一查。”

    林风来劲了:“真的?”

    “嗯。”

    苏喆也高兴:“太好了,我也正闲着呢!”册封后宫之后,礼部就没她什么事儿了,现在整天在礼部里看各种礼制。反正看着看着,就有点儿不对味儿。祝缨读“礼”就闹心,她是个“蛮夷”,比祝缨还要再多一个扎心的点。能干点别的事儿透透气,也是好的。

    林风问道:“你能走得脱么?”

    “姚尚书也不要我天天应卯的。”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让赵苏、赵振他们几个过来一趟。”

    “诶?”苏喆发出一个音节,旋即道,“好!明早就能遇到舅舅。”

    林风道:“那我明天去找阿振哥。”

    祝缨点点头,回去后面换了衣服,往客房郎睿等人住的地方将人揪了出来:“到书房,交功课。”

    路丹青年纪比郎睿稍长,功课也最好,祝缨身边的姑娘,总比别人更好强一些。她长得五官端正,体形仍矮,却是先在花姐那里读了几年书的。苏鸣鸾的信里说,再放到山里,这个年纪就容易要结婚生子了,白瞎这些年用的功了,就撺掇着路果把人给送了来。

    郎睿与苏喆一样叫“阿翁”,人倒长得结实,南方人里算是个高个儿,放到京城也不能让人一眼就说他矮。

    喜金的儿子叫金羽,不是之前与林风一起玩过的金羽。这一次他过来,大家才知道之前那个金羽病死了。山里的各族的习俗之中对“避讳”并不很讲究,常有为纪念,将一个人的名字给子弟、后辈用的情况。

    因为要上京,得取个差不多的名字,喜金想来想去,怕自己起的名字不好。刚好有个现成的,就给了现在这个金羽。

    三人都点底子,祝缨检查完了,给三人再讲解一下新的功课。

    讲完了就能吃饭了。

    三人都露出轻松的神情来,郎睿胆子最大,问祝缨:“阿翁,听说君子六艺,现在不讲究驾车了,那骑马呢?!”

    祝缨笑道:“忘不了,后天休沐日,随我去挑马,你们一人一匹。”

    三人都欢呼了起来。

    地形的关系,郎睿等人要梧州虽然不缺马骑,但是听到林风讲纵横驰骋,还是心向往之的。

    祝缨自北地归来之后,将牧场也扩大了一些,内中有不少良驹。如今倒不必有一个郑侯来送她好马,她自己反而能送人了。

    吃过了饭,祝缨又见了一些登门拜访的客人。到宵禁前,客人陆续离开,祝缨却带着胡师姐、苏喆出府去。

    ……——

    宵禁之后的京城,出了坊门就是一片寂静,路上遇到一队衙役冲了过来:“什么人!”

    胡师姐上前亮出了牌子,衙役一看牌子的形状就先把板着的脸放松了,再看是胡师姐:“胡娘子!”

    祝缨常跑京兆府,衙役连她的随从都认得了。

    寒暄两句,一队人往路边一让,祝缨对他们点点头,带着二人策马而去。

    路上人少,三人一路疾驰,苏喆发现路越来越熟,最后竟停在了杨静府前。

    祝缨跳下马来,胡师姐上前拍门。杨府门房没料到这个时候还会有客人,犹豫而吃惊地问:“谁?!”

    苏喆蹦到门前:“齐翁?是我!”

    “咦?”

    门被开了一道缝儿,门房老齐将手中灯笼一照:“苏娘子?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啦?出什么事啦?快进来!”

    “莫惊,我陪阿翁来的。”

    “诶?”老齐将灯笼又一照,“哎哟……”

    祝缨问道:“杨先生在么?”

    “在、在。”老齐一边推着一个小厮,“去看好大人的马。”一面执着灯笼给祝缨引路。

    杨静此时也还没有睡下,老齐将她们引到了杨静的书房外面,通报了祝缨的到来。杨静也没有戴帽子,一身儒服,正在写信。闻言放下了手中笔,亲自迎了出去:“子璋如何亲来?”

    苏喆有事,自己来就行了,祝缨过来,杨静直觉得是有别的事儿。

    祝缨笑着进去,杨静示意请坐,两人对坐,苏喆乖巧地坐在了下手。杨静等茶上来之后,才说:“你来得巧,才收到老师的信。”

    “哦?他老人家又去哪里逍遥了?”

    “既是逍遥,哪有定所?”杨静说,“所行多处,有夸有骂,我才看到他又去了北地,说北地百姓很怀念子璋呀!”

    祝缨问道:“北地可还行?”

    “说是不错。”

    祝缨点了点头:“信且慢看,今日我来是有一件事要与先生商议的。”

    “何事?”

    祝缨道:“国子监,你还预备怎么弄?还要花多少钱?怎么花?”

    杨静将上半身往后一扯,警惕地问:“怎么?朝廷要在这上头克扣了吗?册封后宫少花一点,就够给贫寒士子多供些柴炭了!我可正要给老师写回信呢!”

    祝缨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我什么时候克扣过你了?后宫的事儿,陛下初登大宝,这第一遭,得看得下去。往后他想奢侈,我也是不能够答应的。”

    杨静放心了,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要多少,咱们合计一下,我先给你拨了。”

    杨静严肃了起来:“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这么着急,还只带了两个女娘过来。说!是有什么危险吗?说出来,一起想办法。万事自己扛,给人留好处,是想叫别人愧疚吗?你不是这样无聊的人吧?”

    祝缨哭笑不得:“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为你做事,必要你记着恩情的!”

    “那是户部?”

    祝缨道:“别瞎猜了,趁着手上有,先拨给你。”

    今天政事堂找她聊天儿,她就觉得这个户部自己可能呆不久了。政事堂难得有意见一致要干一件的时候,他们意见一旦一致,就能决定几乎天下所有的事。自己能拖到把各地的情况摸清,已经算是他们让步了。

    虽然不知道除了京兆还会调她干什么,但是她得先把一些事情给安排好。

    其中一条就是杨静在干的事,这个事戳好些人的肺管子,从钱财上卡是个挺有效的手段。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杨静只能说初见成效,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祝缨希望能抓紧时间,先把钱粮拨给杨静,等自己离开户部了,杨静也能支持一段时间,直到迎来转机。

    她自己也有一个预算,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先生看看,这样行不行?”

    杨静狐疑地拿过来一看:“哎哟!”不少。

    他更怀疑了:“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这拿得不安心。”

    祝缨道:“不能说。但对我,应该不是坏事。还望见谅。你只管安心拿着。”

    杨静直勾勾地看着祝缨,祝缨一派坦然地看着他,杨静看了半天,气道:“忘了,你又不是学堂里的毛孩子!”要是他的学生,看一眼能让学生直接跪了,祝缨只是看着年轻一些,并不是真的年轻人。

    祝缨笑不可遏:“你照着这个写个公文,你发文,我拨钱粮。告辞。”

    ……———

    次日,祝缨便开始处理一些事务,都与杨静的事相仿。

    下午的时候又抽空去了一趟温岳的营地,看了一回北地的子弟。

    到得晚间,赵苏等人如约而至。

    虽然他们都是祝缨引入朝堂的,但祝缨并不要求他们每天都到自己家里来报到,他们也各有各的事要做。现在祝缨有事相召,他们都猜祝缨是有安排了。

    赵苏与赵振在赴约之前心中是有猜测的,施鲲死了,朝上面临一次洗牌。施鲲没了,最大的影响不是子孙丁忧空缺,而是一大群人没了头领、没了指导与庇佑,会产生变数。

    两人一到祝府,发现到的人非常的少,且都是“老资格”,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颇觉重责在肩,又升出指点江山的豪情来!曾几何时!他们不过是被蔑称为烟瘴之地的小蛮子,现在居然真的可以“指点江山”!

    他们现在说的话,也可以通过祝缨,反映朝廷的策略上了。

    赵苏先说:“义父召我们来,可是为了施相公的事?他一走,朝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岂料祝缨却说:“那倒不是。”

    “诶?”

    祝缨问道:“蔡义真这个人,你们知道多少?”

    赵振道:“不多,仿佛是同乡。”

    赵苏补充道:“因他是南人,所以多看顾一二。曾见过,但也不见特别精明。寻常普通一官员。”

    祝缨这才说了蔡义真的事情,然后让苏喆介绍。苏喆道:“去会馆看了,是他家娘子的一个心腹婆子来的,说是受了冤屈。我仔细问了,是他没争过人。手没别人黑,劲儿没别人大。看她的样子,好像有所隐瞒,我明天再去找她仔细问问。”

    赵苏叹道:“这些人,怎么能与义父亲自带出来的人相比呢?可是要用人,就难免良莠不齐。”

    赵振道:“这卓珏也是,好没计较,怎么能不先问一问呢?他就光顾着‘同乡’,一听‘南人’必要引为助力。”

    赵苏又小心地说:“可是,也不能全管不管,多少南人都看着呢。义父?”

    祝缨对苏喆道:“明天你继续去会馆。”

    “是。”

    祝缨对赵振说:“卓珏也不是全没道理,同乡互助,本是常见。南人仕途本就比别处坎坷一些,也不怪他上心。只是一件事做得久了,就容易化繁琐为简,不讲究。这是大忌。你们都要引以为戒,他那里,我来讲,你们自己也要警醒。”

    “是。”

    祝缨又说起了冼敬:“以前多好的一个人呐,如今成什么样子了?我可不想当冼敬。你们也不要做冼敬,最终为人挟裹,也不知道是在做丞相还是在服苦役。”

    二人悚然称是。

    祝缨道:“话说回来,并不是要摒弃南士,而是要先发现隐患,要有‘家法’,明白么?”

    “是。”

    祝缨微笑:“很好。”

    眼下她自己也算是有了一伙小小的“南党”,随着人数越来越多、摊子越来越大,也需要有一个“规范”来约束一下所有人了。她是他们的领头人,对他们算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恩”,他们也聚拢在她的身边,轻易不能背叛她。

    然后呢?

    到后来再拢这一批人的时候,她是有意把标准放得宽了一点的。即,这些人可以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有缺点,才会有需求,需求庇护。同时也是不得不如此,自己又不是管着吏部的,没办法细考察。

    萝卜快了不洗泥。

    她以前也没有拢过这么大一批“党羽”,不得不走一步看三步,慢慢地调整。

    蔡义真的事情给她提了个醒,南士愿意投奔她,不代表这些人品德一定很高尚的。整个朝廷里,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遇到了诱惑,踩过线是很平常的事情,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他们奔她未尝没有利益的考量。

    重利,就容易不讲义。

    之前让赵苏摸一摸南士们的底,主要是能力、政绩,而卓珏则是把“南士互助”写在了脸上。

    现在,祝缨要重新调整一下布局。

    她需要一批“信得过”的人,对“党羽”进行一个“监督”。赵苏、赵振、苏喆,都是这她选中的人。

    赵苏主要管摸查各人的能力,赵振、苏喆则是要留意品德、不法之事。

    苏喆问道:“那,卓郎君呢?”

    祝缨道:“他还干他该干的事,又不是不管南士了。”

    三人也都放下心来,笑道:“他干这个就不错,只是确实‘化繁为简’得有些过了。小心些,还是不错的。”

    …………

    次日休沐日,祝缨带着路丹青等人去挑马,又让卓珏作陪。

    卓珏这几日也正着急,不知道祝缨是个什么意思,看着路丹青试马,说了一句:“那马有些高了,她须换个矮些的才好。”

    然后就又提到了蔡义真:“仆人没能说明白,这个……”

    祝缨道:“让他的仆人投柬,给大理寺。裴谈新上任,想必会希望立威的。”

    “是。”

    祝缨又缓缓地说:“你自己呢?”

    “我?我不曾有违法事。”

    “你至今没任过地方,这样不好,有瑕疵。总要任一任地方,才不会被地方上的事情蒙蔽。最好是任几年地方,从副职做起,长些阅历。”

    “是。”

    祝缨道:“我为你安排一处,你要用心做事。你也看见蔡义真的事了,去了自己当心,有事及时写信回来。”

    卓珏这才笑了出来:“是。”

    不多会儿,路丹青挑好了马,她终究还是要了一匹大马。郎睿、金羽也一样,他们都不喜欢矮马。

    祝缨笑道:“好吧,就先这样。”

    又让卓珏也挑一匹,上路的时候好用。

    祝缨并非对卓珏空口许诺,挑完了马,她就去了陈萌家——此行要办两件事,一是把卓珏给调走,二是把顾同给调回京城。

    顾同被她放在外地许久了,该调回京城来了。

    陈萌没问祝缨为什么这么干,只是说:“怎么还有个次序的?”

    祝缨道:“卓珏做学生的时候,顾同是当地的县官,先调顾同回来,好让他们师生见一面。不然,这一岔开了,这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一面了。”

    “你这心,也太仔细了。”

    公心

    “哪里哪里,比不得你。”祝缨轻快地说。

    陈萌道:“你就别夸我啦!咱们两个,还用这么客套么?那就没意思了。”

    祝缨道:“我要操心的人少,不像你。”

    一句话戳到了陈萌的心上,他轻声抱怨:“我竟没想到,这整个政事堂,竟然是我最有公心了。我才到京城那几年,看冼敬是恁样一个君子,如今你再看看,满腹私心杂念!郑熹,多么风流倜傥、高瞻远瞩的贵胄公子,我原以为天下布局都在他心中,如今也将姻亲朋党看得更重。窦相公实干,可我看他这些日子有些退意,没那么有冲劲儿了,仿佛在谋后路,你瞧瞧……”

    祝缨道:“冼、郑二人,去掉其中任何一个,另一个立时就胸怀天下起来了。”

    陈萌以手加额:“你又说笑了,这怎么可能?去掉一个,另一个还不得上天?马上就要清算另一批人,到时候不死十几个、流放几十个、降黜百人以上,不算完。朝廷现在可经不起这样的动荡啊!可是要这么继续下去,以后就越发难办了。我现在都不敢看窦相公的脸,不想接他的话,就怕一接,他下一句是要休致。”

    陈萌自己,也不是全无私心的人,哪个丞相不任用一点自己熟悉的人呢?可在冼、郑中间玩平衡,是很考验本领的。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咱俩都差不多。郑七没再支使你干什么吧?”

    祝缨道:“还用干什么?大理寺如今又不在我手上。”

    陈萌道:“我只担心到了那么一天,你不帮他攻讦冼敬就算是背叛了。我呢?两不相帮,就怕两边会不是忌惮我与另一方联手而讨好我,而是他们合起来先把我挤到一边去。”说着,他愁了起来。

    祝缨并不慌乱,她反向陈萌提出了建议:“何必杞人忧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想在双方之间站稳了,你手上的人得能干才行。否则破绽太多,什么事也干不下去。”

    “你是说?”

    祝缨道:“不能再不紧不慢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当年,伯父还在政事堂的时候,几位相公曾有意留了些种子,这件事你我都知道。陛下比先帝,还是圣明一些的。”

    “你是说,现在就把这些人向陛下举荐?”

    “趁你还在吏部,你一丞相,又兼吏部,陛下又年轻。可与伯父当年以丞相兼管吏部不太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分权了。冼、郑,哪个不想要吏部?你我都有公心,但我的公心可不多。

    仕途艰难,他们要么沉沦、要么依附,能自己蹚出来的人可不多。如果这些人不得不依附某人,我也不会再为他们劳心费力了。以后大家就各逞心机了。”

    陈萌想了一下,缓缓地点头:“是啊……”他与祝缨一样,有公心,但不多。

    “趁天下还没到非冼即郑的地步。王叔亮快出孝了,父亲的心血被糟蹋成如今这个样子,他想必也是不甘心的。还有施季行他们,虽然丁忧了,也是丞相之子,怎么能随便听人摆布、为人驱策?只要这些人都还在,局势就不会太坏。还有陛下。再努力最后一次吧。”

    陈萌道:“不错,有王叔亮可分冼敬之势。郑熹——”

    “郑相公所有的忍让都是有条件,如果国家好了,他家没了,那他要这个国家是没有用的。他没有那样的情怀。”

    “哎哎哎!还没到那一天,没到那一天!”

    “好,不说那么远,那咱们现在?”

    陈萌道:“我这里是有一些人……”

    “巧了,我也知道王相公留下的一些人……”

    陈萌心中感动不已,祝缨这是彻底摆明车马与他更亲近,选了他没选郑熹啊!搁陈家,当通家之好,给陈放当叔父。放到郑家,当……故吏?

    陈萌恨不得现在就爬去给亲爹再上炷香!郑熹,他是真的玩不过,还好有祝缨在。

    两人直商议到掌灯时分,陈萌道:“明天我再让吏部调一调档,这几天拟出一份名单来!出了名单,咱们再议一议,有个定稿,你我一同面圣。”

    祝缨道:“好。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

    “国子监那里有些变动,你知道的吧?”

    陈萌点了点头:“杨静比冼敬像样得多了!你是说,他那里遴选出来的学子?选个日子,咱们见一面。”

    “好。”

    陈萌又问:“咱们这么办,郑七不会说什么吧?”

    祝缨道:“干嘛让他知道呢?”

    陈萌道:“哎,不妥不妥,他耳目灵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家二郎常在御前。要是让他知道了你瞒着他做了这些事,必生波澜。别看他以往对你好,那是因为你凡事都为他着想。这样一件大事瞒着他,他怎么还会宽容?”

    祝缨无所谓地道:“那就你一个人去面圣。”

    “哎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陈萌有点发急,眉眼间露出了点三十年前的神态来。

    祝缨笑道:“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也免得我又要与郑相公周旋去。我并不在意这件事是不是由我在陛下面前提出来的。只是你面圣的时候,莫要忘了王相公。千万拜托。”

    陈萌严肃起来:“好。”

    祝缨道:“顾同他们的事儿,你可不能忘了。”

    “记下啦!”陈萌当场写了个条子放到桌子上,以示忘不了。

    祝缨又说:“还有郎睿等人,等他们学得差不多了……”

    “包在我身上。”

    “好。”

    “用了饭再走吧。”

    祝缨在陈家吃了饭,陈夫人、陈枚都作陪,席间,祝缨又对陈枚托付了金羽、郎睿、路丹青与苏飞虎的儿子苏晟。这四个人先补课,差不多的时候要让陈枚带他们交际一下。

    苏喆、林风虽然对京城也比较熟,但终不及陈枚这个丞相亲儿在京城更吃得开。

    陈枚满口答应了。

    …………

    此后,祝缨就闲了下来,在此期间却又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先是施鲲的丧礼,皇帝亲自去了一趟。施家子孙丁忧,政事堂的丞相们向皇帝建议了一些官员的名单。

    这份名单是丞相们意见比较一致的,皇帝看了上面第一个名字是姚臻,微微皱了一下眉,终究还是答应了。姚臻当时干的事儿让他上不去、下不来的,但是他需要一个榜样,也只好认了。

    礼部尚书又变成了岳桓,这位是郑熹的妻舅,家学渊源,倒是合适。对祝缨来说,更合适的是岳桓与她的关系不错,苏喆与岳桓也熟,若是换了旁一个老古板,祝缨怕是得设法给苏喆再调个地方了。

    朝中其他人也有所调动,祝缨那位老上司又调任了刑部尚书。明义公主的驸马时悉被皇帝扔到了宗正,祝缨觉得他大概能老死在这个位子上了。

    陈萌把顾同往京城调了一调,放在了刑部任郎中,恰在鲁尚书手下。顾同最早跟着祝缨,就以庶务见长,最擅长的其实不是开荒括隐,而是查案、判案。放到刑部,卡最后一道关卡是极合适的。

    顾同的调令发出的当天,祝缨又上了一封奏表,请皇帝不要忘了王云鹤的后人。王家儿子丁忧也有三年了,孙子更是早就出孝了。

    皇帝想起了王云鹤,再看看现在朝上的这些丞相,也是感慨万千。他本就对王云鹤有好感,比先帝对王云鹤有感情多了。便调王云鹤的长子任工部尚书,王叔亮为鸿胪寺卿,其余人也各有安排。

    到了这个时候,祝缨在朝上的熟人就多了起来。六部都与她有交情,九卿也都是熟人。

    偏偏不巧,又有几个地方报了灾,接着,东边又有了一股匪患,都要需要她协调。她顾不得欣赏自己现在的处境,又忙了起来。

    便在此时,蔡义真的案子告到了大理寺。有祝缨安排,很顺利地被大理寺的人接手了。大理寺现在还没有正卿,由一个少卿裴谈代管。

    裴谈接手,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蔡义真与他的上司、同僚,一起被查了个底儿掉。经查明,上司、同僚甩给蔡义真的罪名,大半不实,这几个人免的免、降的降,蔡义真如果顶了这些罪名,最好的结果也是个自杀。

    如今大部分罪名被澄清,他拣回了一条命。只是其中一部分包括受贿之类,倒也属实,又勒令他交出赃物。吏部给他降职,一气贬成了个县丞,又从头干起了。

    便在此时,顾同也赶到了京城,卓珏的任命也下来了。

    ……——

    顾同从北地过来,心中带着些挂念,没进京城,先在驿站里被祝文与几个少男少女给拦住了。

    顾同认得祝文,祝文上前给他行礼,他忙上前抱住了祝文:“嘿!怎么是你来了?”

    “大人新搬了家,怕您找不到。”

    “老师还好吗?”

    “都好。”

    “哎?这几位是?”他仔细地看看,不大认得郎睿等人,但是看他们服饰的细节、长相透出的小特点,也能琢磨出来是南方人,多半还得是异族。他看到路丹青也不觉得意外,反而多看了两眼,猜测她擅长什么。

    祝文忙给他们介绍,顾同笑道:“那可都是自家人呢!”苏晟、郎睿比他矮一辈,路丹青、金羽与他平辈。

    顾同又感慨了一回金羽:“我见过你的哥哥。”

    祝文道:“进去说话吧。”

    几人进了房里,祝文才告诉了他将要把卓珏给调走的事:“大人还有些安排,等您回府之后,大人会亲自同您讲的。您的住处也定下了,且住在老宅那里,已派人收拾好了。刑部尚书也是旧识,就是当年的鲁刺史,大人说,不必担心。”

    顾同站起来一一听了,心中十分安宁。他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独当一面了,远离家乡亲人,自觉也是顶天立地。到得现在,还没见到祝缨的面,只听祝文转述的安排,便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背后有依靠。

    他鼻头微酸,道:“都听老师的安排。”

    正事说完,顾同招待几人边吃边聊,与苏晟等人闲话家常。

    顾同与他们都以梧州方言对话,苏晟长出一口气:“还是这样说话方便!官话好难。”

    其他几个人心有戚戚焉。梧州的官话拿到京城,没什么人听得懂,他们的功课里就包括了学官话,还是个大头。祝缨没有马上给他们放出去,也是因为放出去了他们在京城也跟个哑巴没太大区别。

    倒是梧州方言,他们说得还算熟练。

    几个人比顾同小了将近二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男孩子也叽叽喳喳,有说京城好处的,也有说京城与家乡不便的。又说到了马,郎睿道:“都说阿翁骑射厉害的,我小时候兴许见过,后来都忘了。来了京城重新见了,才知道是真的厉害!”

    顾同得意地道:“那是当然啦!老师这般忙,还能抽出空来练习,你们也不要给老师丢脸啊!”

    路丹青道:“那不能够!”

    一行人在驿站稍作歇息,便一同进京,顾同先不去刑部报到,先到祝缨府上。他的年纪早已成婚,妻子却没在任上,带着孩子回家乡侍奉长辈去了。因此顾同进京时便毫无牵挂,直奔新府,坐等祝缨回府。

    到得晚间,府上又是一种热闹。苏喆等人也回来了,一见他来,林风就跳起来说:“哎!快,去把赵大哥他们请了来。”

    祝缨道:“不急,今天先安顿他,明天大家一总聚一聚,既给他接风,也给卓珏饯行。”

    府邸虽然陌生,顾同没有丝毫的局促,拜见完老师之后就在祝缨身边跟进跟出。祝缨笑道:“你也还是急性子,来吧,到书房说话。”

    师生二人到了祝缨的书房,这一处又比以前的书房更大了些。顾同道:“老师又有新书了。”

    祝缨道:“只管来看。”

    “哎!”

    “坐。”

    “是。”

    师生二人说话也省了许多的客套,祝缨问:“北地怎么样?”

    “您要再晚几个月调我来就好了,我那儿庄稼还没收,心里怪挂念的。”

    祝缨道:“会挂念庄稼,算是个合格的亲民官啦。阿炼可还好?”

    “不错,”顾同说,“那小子有些像赵苏,一开始那小心思,啧!后来眼界开了,也就好了。”

    祝缨又问了沿途,以及一些调到北地的南士的情。

    顾同道:“我正要向老师禀报。大多不错,也有几个不太好,是该整治整治了。也就是我,在下面的日子长,要是那些没见过下面行事的,兴许就会被瞒过去了。”

    祝缨道:“已经发现啦!才有一个找上门来的,江安的案子,知道吗?”

    “邸报上隐约看到了,这……与咱们有关吗?”

    祝缨道:“蔡义真是南方人,托一卓珏找了过来。”

    “这个卓珏!”

    祝缨道:“且慢生气,他是南人,你也是南人,同乡互相照顾是情份。但是不能只看一个籍贯就不问其他,召你回来,调卓珏出京,也是因为这个。他得练练眼力,你呢,也该见识一下同乡。”

    “是。”

    祝缨又慢慢将顾同的那部分安排告诉他,顾同道:“我明白的!自老师到了福禄县开始,就不是养废物,是培养我们这些蛮子成材!这才是正途!南人,也该争气才是。”

    “明天见了卓珏,也不要挂在脸上。他还有小半月才出京……”

    “我到新衙门,也会有几天假安顿,我与他游一游京城、见一见同乡。”顾同会意。

    “好。”祝缨又推出一串钥匙,顾同也大方地接了。

    ……——

    当天晚上,顾同先借宿祝府,次日搬家、安顿。

    第三日,祝缨在府中设宴,请的都是南方人,给顾同接风。

    卓珏也收到了请柬,见是顾同来了,先备了礼物,到旧宅去拜见“恩师”。他是顾同引荐的人,顾同才是祝缨正式收的学生。

    晚上,两人才一同去祝府赴宴。

    祝府照例没有歌舞,场面却是异常的热闹——所有在京的南方官员都收到了邀请,顾同进门先拜恩师,祝缨让赵苏和苏喆把他扶起来,然后顾同就一直站在祝缨身边了,腰挺得笔直,仿佛一杆标枪!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福禄县。

    来客中也有认识顾同的,大部分不太认识他,祝缨郑重地向他们介绍了顾同,又指手边一个位子让他坐,顾同才坐了过去。位置是在卓珏等人之上的。

    赵苏对顾同道:“你来了,阿珏又要走了,自你荐他入京,你们也有好些年没见了吧?”

    顾同道:“你忘了?我们在背地才见过的呢!”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他们一边叙旧,一边说笑,说的都是方言。他们也有不同州的,也有不同县的,方言其实并不相同,但是比起官话,彼此又都更熟悉一些。

    酒过三巡,门上突然来报:“大人,陈丞相与……一位贵人来了。”

    “诶?”

    “是陛下……”

    众人忙起身,也有紧张得打翻了杯子的,也有不小心踩了自己鞋子的,也有带歪了凳子的。忙乱间排好了队,祝缨领头迎了出去,却见陈萌、陈枚父子俩陪着皇帝走了过来。

    祝缨瞄到了皇帝的身后,没带后宫出来,挺好的。

    皇帝满面笑意,眼神都仿佛带着丝深情:“陈相值宿,与我闲聊时说起你这里今天要有一场热闹,我们就来了。都不要拘束嘛!”

    位次于是做了调整,皇帝在上首坐了,祝缨与陈萌在下面陪着。

    皇帝环顾室内,感慨道:“济济多士。”

    祝缨想骂人,她对诗词歌赋不大讲究。

    陈萌对祝缨使了个眼色。陈萌趁着自己值宿,私下求见了皇帝,秘密地将他与祝缨商定的名单交给了皇帝。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独占了这么个功劳,顺势将祝缨、王云鹤都夸了,当然也没忘了捎上他的亲爹以及亲家。

    皇帝受到了鼓舞,被陈萌一撺掇,又觉得祝缨与陈萌都很难得,一个不图自己的名利,另一个也不贪昧了别人的功劳。皇帝道:“你们两位,可谓知交了。有此贤臣,夫复何求?必不负汝!”

    祝缨与陈萌只得离席拜谢他的夸奖。皇帝道:“坐嘛!”

    有个皇帝在,总是不能尽兴的,祝缨拿捏分寸,介绍了郎睿、路丹青等人,又将席面改了,改成山中常见的围坐、歌舞。

    皇帝很有兴趣地问郎睿和路丹青等人的来历,得知是要到京城来学习的,高兴地对祝缨说:“你二十年前种的因,如今是硕果累累呀。”

    祝缨道:“臣离开梧州也有近十年了,后来的事儿都是他们自己长出来的。”

    皇帝更开心了,又问:“鸿胪寺给他们安排了吗?”

    祝缨道:“他们来投奔亲戚,住在一处饮食、居住、更便宜些。鸿胪寺虽周到,也代替不了家人。等到王鸿胪到任,再让他们去拜见一下。现在先学官话,否则还要带通译。”

    皇帝点了点头。

    陈萌道:“陛下,夜深了,还请回宫。”

    皇帝这才带回宫去。

    ………………

    次日,祝缨又带顾同去见鲁尚书。

    鲁尚书与祝缨近些年来走得颇近,祝缨带了“学生”过来,鲁尚书也是很重视的。

    祝缨道:“这是在福禄县的时候收的学生。”

    鲁尚书一听福禄县就想起来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太阳穴上跳了两跳才平静下来。然而也欣慰:“二十年了,当年我都不敢想治下能出这些人才!”

    打量着顾同,体貌端正,新来的人,鲁尚书其实已调阅过他的履历档案。鲁尚书对顾同道:“你这位老师,对你可着实用心啊!”

    顾同颇为自豪地道:“能拜到老师的门下,是下官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祝缨道:“说点儿实在的。”

    顾同道:“这就是最实在的了。因是您的学生,才能有今天。”

    鲁尚书道:“不错,是个明白人。”祝缨就擅长刑狱,学生到了刑部,鲁尚书打定主意要好好用好顾同!

    他们这边一团和气的时候,皇帝与陈萌动手了。

    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皇帝假托“施鲲遗奏”的名头,将一些“施鲲临终举荐”的贤才升的升、调的调,突然之间对官员们变得了解了起来!

    打了冼敬与郑熹一个措手不及。

    老臣

    “陛下渐有明君风范了。”窦朋面带微笑,颇为欣慰地说。

    打十几年前起这朝廷就有点乱,经过先帝的六年,愈发不能看了,窦朋可真怕它“其亡也忽焉”。今上登基了,起初还有些稚嫩,现在渐渐有了模样,最高兴的就是窦朋了。

    陈萌也附和着说:“毕竟是两代先帝教导过的。”

    郑熹心道:什么两代先帝?只有一代,另一个根本教不了什么。

    但他与冼敬的脸上都挂着客套的笑,不咸不淡地点头。郑熹的心里颇不是滋味,皇帝庸劣了,他不开心,因为容易坏事儿。皇帝太有主意了,他也不开心,因为他会被辖制。

    郑熹不动声色,冼敬应该比他急。他又取了一件文书看了起来,是王叔亮上的奏本。王叔亮本人已接到了赴任的文书,因为是丁忧起复,王叔亮是个讲究人,给皇帝写了个奏本以示感激。

    郑熹的唇角翘了翘:王云鹤的亲儿子们要回来了。

    他才稍稍有点高兴,却又马上遇到了一件闹心的事儿。

    今天是窦朋值宿,熬到了落衙的时候,郑熹在宫门外就遇到了甘泽等在外面。甘泽已被他升任为府中的大管事,平素出门不是他跟着,现在竟然出现在了宫门口。

    甘泽脸上现出了焦急的神色,郑熹扫了一眼,道:“到车上来说话。”

    甘泽服侍他登车,自己再钻进车里,一开口便有些哽咽:“相公,老夫人……”

    郑熹脸色一变:“老夫人怎么了?”

    郑熹的心里慌得厉害。

    甘泽道:“早间起来就说头有些沉,请了郎中诊治,开了两剂药,吃了也不见好,到了后半晌越发沉重了。夫人请了御医来瞧,又打发小人来迎相公回府。”

    “怎么不早告诉我?”

    “夫人说,相公外面多少事,不能自乱了阵脚,叫人看出来。”

    郑熹按着胸口,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车很快回到了郑府,门上的客人早被岳妙君使人劝退,郑熹匆匆往母亲住处赶去。在门外遇到迎出来的岳妙君。

    岳妙君道:“莫急,人已经睡了。”

    郑熹看了她一眼,道:“真个没事,你也不会打发人迎我。”

    “真个有事,也不会等到傍晚才找你。”

    两人一同入内,房中鸦雀无声,郡主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郑熹疾趋到床前,看着盖在母亲身上的被子微微地起伏,被子绸面反射的淡淡的灯光也轻微地晃着,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将手伸入被中握住了母亲的手。

    郡主的手温暖干燥,郑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抽出了手,将被子掖好,起身到了外间。

    岳妙君命人取了脉案、药方等来给他看,郑熹就着烛光扫了一眼。这些病症郡主之前也常得,自打上了年纪,人就容易有病痛,但是这回尤其的重。

    岳妙君道:“要不,你告几天假?”

    郑熹点了点头,道:“也好。对了,二郎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二郎?什么事?”

    “婚事。”

    “先帝驾崩才一年多。”

    郑熹的次子郑绅早在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就被选定为恭安公主的驸马,公主府都盖好了,先帝死了,这婚事就耽搁了下来。

    郑熹往里间看了一眼,道:“陛下都已经出孝了。公主府早就建好了,等三年,又该朽坏了,重修又要白费国家财赋。不妥。”

    岳妙君勉强笑笑:“那我也准备着。”

    郑熹道:“不要多想。”

    “好。”

    郑熹让妻子在这里守着,自己去书房,他没写告假的奏本,而是让人把郑奕叫到家里来。

    郑奕来得很及时,熟门熟路地到了书房。一旁的郑绅叫了一声:“十三叔。”

    郑奕点点头,对郑熹躬一躬身,郑熹道:“坐。”

    郑奕道:“七郎,可是朝中有什么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

    郑奕道:“陛下越来越有主意了。”

    郑熹道:“天子岂能是个软弱无能之人呢?”

    郑奕撇撇嘴:“味儿不对!他这些日子与做太子的时候判若两人,以前像个没头苍蝇……”

    “放肆。”

    郑奕道:“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他跟长出了头似的。”

    郑熹板着脸,道:“与你说正事呢。”

    郑奕老老实实地将手放到了膝盖上:“您说。”

    郑熹看了一眼儿子,对郑奕道:“二郎不小了,该成婚了。”

    郑奕微微皱眉,道:“公主这孝期怎么算好?论理,她该守孝三年,可鬼知道这三年里冼敬又会作什么夭?二郎早些完婚,咱们与陛下也更亲近些。可是孝期未满就成婚也不妥……”

    郑熹打断了他:“阿娘病了,有些重。听到好消息,一高兴,兴许就好了。”

    郑奕顿时失声,瞪大了眼睛看着郑熹,神色间带了点惊惶。

    郑熹道:“找个人上表,要快!”

    郑奕连连点头:“是!”

    “你再去一趟穆成周家里。”

    “诶?”

    “他可是永王岳父。”

    郑奕一点就透:“好!”

    “府里的事,要保密,只说偶感风寒。”

    “好。”

    接着,郑熹又派人去找郝大方。最后让陆超给祝缨处送了个帖子,说是明天要过府一叙。

    安排好这些事,才命人搬了行李,到母亲卧房外间去。郑绅见状忙说:“爹,还是我来吧。”

    郑熹摆了摆手:“不用你。”

    郑绅也不敢反驳,只得在郡主正房旁的厢房里寻了间屋子宿下了。

    ……

    另一边,郑熹下的帖子却又让祝府起了猜测。

    郑熹很少到祝缨家来,有事多半是下张帖子或者是派人把祝缨叫到郑府去。更多的时候是祝缨比较自觉地到郑府去。

    近来郑熹下帖召人变得少了一些,有时是派儿子、偶尔是亲自过来。

    弄得祝缨不像是与他更亲近,而是与陈萌交情更深的样子——陈家父子与祝府往来反而更密切。

    祝缨打开帖子一看,就怀疑这帖子与近来朝上的事情有关了。

    她不动声色,对苏喆、林风等人说:“明天府里好好准备,郑相公要过来。”

    苏喆一看赵苏等人都不在跟前,自己责无旁贷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有得商量就不算大事儿。”

    苏喆还是不放心,她近来很闲,岳桓做了礼部尚书之后对她也如姚臻一样的关照,同样的,也没交给她什么差使。

    岳桓比姚臻不同之处还在于将她看作个学生。苏喆曾被祝缨带到岳府许多次请教,她又在刘松年府里呆过,岳桓与杨静也称得上是“同门”,都是从岳桓祖父那里传下来的学问。苏喆请教杨静的事儿,岳桓也知道了。岳桓看她像看晚辈,又寻了些书籍来给她布置功课。

    学习,苏喆是喜欢的,但是岳桓与杨静一样,教授的东西总是能时不时地让她难受。

    她是比较乐见朝廷有点事,能让她做点事,免得闹心。

    她特意留到了最后,又缠着祝缨询问。

    祝缨道:“应该是朝上的事儿。或许,与陛下这些日子的举动有关。”

    “陛下近来好像是越来越有章法了呢。”

    “对呀。”

    “那是好事呀。”

    祝缨道:“那要看你怎么看了。”

    苏喆疑惑地问:“人主无能,朝令夕改、不能令群臣拜服,朝廷就会混乱,天下就会颓丧。皇帝有章法,怎么会是坏事呢?”

    “嗯,那对天下似乎是有些好处的,可对具体的大臣,就未必了。你这些日子,只管看,看陛下与丞相们之间的相处。”

    “看不到哎……”

    “把邸报仔仔细细地读,读一读官员调动。认真听,听一听京城的变故。再好好想一想。”

    “是。”

    苏喆满腹疑问地走了,她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有章法的皇帝会有负面的影响。

    而祝缨则亲自理了一遍明天待客的步骤,以免出现什么纰漏。

    …………

    次日,早朝,平安无事。

    祝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事务。

    政事堂里却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窦朋看到了一份奏本,唤了郑熹一声:“恭安公主下降令郎的事情,你怎么看?”

    郑熹回过神来,道:“哦,本已议婚,因为先帝驾崩,故而搁置了,如今未到三年之期。”

    窦朋道:“公主下降,又与旁人家不同。”

    郑熹道:“还是再斟酌斟酌吧。”

    陈萌与冼敬也看了过来,郑绅一旦尚主,郑熹就与皇室算亲家了,关系更紧密了,这对冼敬来说可不算是好事。

    冼敬道:“孝期未满。”

    陈萌也犹豫着说:“两可之间。”

    窦朋将奏本给陈萌看了,陈萌又改口说:“确实,多事之秋,又有灾异,停得太久又要多费钱粮,不好。”

    窦朋是这么想的,就算再准备一个公主府,也不至于就让国家精穷了。但是再拖两年,户部尚书未必就还是祝缨,到时候万一再发生点别的事,新尚书还能不能像祝缨这样将各方面都处理好就是两说了。

    两年之后,恭安公主的妹妹也到了差不多的年纪了,皇帝还有两个兄弟似乎也可以开府了。

    能趁祝缨在户部的时候多办一件是一件!他都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几个人全都安顿好!现在不用他发愁,两年后就不一定了。

    “陛下已经出孝了。”陈萌含蓄地说。

    冼敬道:“那是陛下。”

    郑熹道:“与我家有关,我反而不好说话啦,不如请陛下圣裁。对了,户部不至于这么吃紧吧?我再问问子璋去。”

    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郑熹自己隐了。冼敬还是觉得公主不宜此时出降,窦朋、陈萌有希望早点办的意思。

    皇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恭安公主下嫁郑绅,将加重郑熹一方的力量。平衡一被打破,皇帝觉得有可能掌握不住。

    皇帝道:“我要再想一想。”

    丞相们退去之后,皇帝枯坐,他也不太想现在就给自己的兄弟们开府。但是丞相们提出来的问题也比较现实,能把官司打到他的面前,就代表丞相们对这件事也还算认同。他又不想被人说苛待手足。

    一时左右为难。

    郝大方将他手边凉了的茶换了一盏热的,劝他休息一下,别太费脑子了。

    皇帝道:“你懂什么?”

    “奴婢什么大事都不懂,只知道这是您的家事,您要不好说话,不如请示太后?”

    此时,穆成周正在穆太后面前,他自被免职之后就急得上蹿下跳,他的女儿是已定下的永王妃。永王妃与恭安驸马一样,府有了,婚没结。永王与恭安公主不同的是,公主没结婚,就还住在宫里,永王开府了,庆祝的宴席都吃过了,他已经住在宫外了,逍遥快活。

    穆成周被郑奕一番游说,想借着女儿的婚事,给自己弄个实职。永王结婚了,王妃的父亲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吧?

    穆太后有些不痛快,道:“先帝尸骨未寒。”

    “陛下都出孝了!永王身边也不能没人看顾起居不是?难道都要托付给宫女?”

    穆太后还犹豫,却没禁住穆成周软磨硬泡,勉强同意了这件事:“只怕不好向陛下提。”

    巧了,皇帝正好要请示她这件事。

    穆太后就坡下驴,道:“既然丞相们说得有道理,那就这样吧。将他们两个的婚事,都先办了。唉,你阿爹要是还活着,他们两个的事早就该办好了。他在天有灵,也会乐见儿女成家的。”

    “阿娘说的是。”

    …………——

    那一边,祝缨等到落衙,先回家去准备。郑熹先回家换了衣服,到郡主病榻前问安。

    郡主精神恢复了一些,郑熹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我已设法请公主早日下降……”

    郡主道:“这怎么使得?”

    郑熹道:“我什么时候不知轻重了?您就放心等孙媳妇过门。”

    郡主苦笑道:“公主下降,是二郎离家。”

    “那也是成家了。”

    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看郡主撑不住,郑熹嘱咐家里人好生照看,才换了衣服去祝府。

    祝缨这里,府中早就准备好了。

    除了没了舞乐,其余都很郑重周到。

    郑熹踏进祝府,就有一丝舒适感。祝缨的府里称得上是简朴,但又不简陋,该有的都有。

    祝缨请他到堂上坐,郑熹指对面的座位:“你还与我客气什么?”

    祝缨也坐了,问道:“什么事,要您亲自跑这一趟?”

    郑熹轻声道:“阿娘,病了。”

    “老夫人?老人是偶有病痛的。”

    郑熹道:“恭安公主出降,永王纳妃,两件事,还支应得来么?”

    祝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答道:“当然。”

    “那就好,”郑熹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来,“只怕冼敬又要上火了。”

    “先帝定的,他能如何?”

    郑熹道:“结了婚的还能离呢!他也短视,只知道盯着我们,却不知道陛下也在盯着所有人。”

    “您何出此言呢?”祝缨见他看着自己,不假思索配合地问道。

    郑熹道:“陛下,越来越有乃祖风范了。”

    “谢天谢地,总比先帝朝……”祝缨又住了口。

    郑熹却摇头说:“只是有点模仿的影子,偏又不是!我那位舅舅,总能把握一切。大家听他的就行了,今上毕竟年轻,陛下能够乾纲独断了,要我等老臣何用?”

    祝缨马上就懂了郑熹的意思:他不想皇帝这么快地树立基于皇帝本人能力的权威把权柄收回去。

    名义上,天下都是皇帝的臣子。但是实际上,一旦有“党争”出现,就代表这些“朋党”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是皇帝的“自己人”。

    名义上都是他的臣子,实际上各行其事,其实想影响皇帝,让皇帝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事。

    今上的祖父在世的时候,大臣们也各有各的利益,以姻亲、同乡、师生等等有关系各自结成团伙,却都远远达不到“朋党”的地步。这些大臣——以丞相为代表——皇帝说什么,通常都能支使得动。是大权在握。

    先帝的时候党争已现,先帝努力栽培的“自己人”无大能为,他想要干什么,大臣——尤其是丞相——有一个反对的,这个事儿就干不成。是失权。

    如果你是大臣,又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不是反而会觉得有章法主见的皇帝太碍事?

    当一个皇帝从后者变成前者的时候,大臣会不会失落?

    郑熹就是觉得新君还太嫩,该多听“老臣”的建议,但又希望他有一点判断力,通过判断赞同自己、别被其他人左右。

    祝缨也有些惆怅,她也不太期望皇帝很快就养成势力,那样她就危险了。皇帝,还得是一个“弱而好强”的状态对她比较有利。

    她与郑熹的立场竟出奇地一致,因而能很快理解郑熹。

    “世上没有恰到好处的皇帝。”祝缨慢慢地说。

    郑熹道:“是啊!这正是要用到咱们的地方。”

    祝缨问道:“您的意思是?”

    郑熹道:“施相公的遗本透着蹊跷,陈大多半知道些什么,他倒是一片忠心。这些日子,你可察觉出些什么来?”

    祝缨道:“多半还是当年几位老相公的情谊吧。那时候我年纪不大,又早早离京,知道得也不多。他们,恐怕还是怀念当年的盛世的。”

    郑熹敲了敲扶手,低声道:“当年?盛世?祭了一个安王开的头,再祭了一个龚劼又续了二十年。这一次,不要献祭了你我才好。”

    祝缨微微吃惊:“不至于吧?”

    郑熹道:“若是府里有事,我不丁忧也是不行了的。公主下降的事,一定要尽早办妥。”

    “这……好!”

    郑熹道:“我若丁忧,你可不能再纵容冼党了!王叔亮就快到京了,思念故人不如去与他聊聊,何必理会赝品?”

    祝缨道:“我也正有事要拜托鸿胪。”

    “陛下想调郎睿、苏晟等做侍。我说,天子近卫的品级太高,两人出身又不够,还是异族,进京时间又短,心性未定,还需教导。这件事就先搁置了。梧州是你的头生子,看好了,别被人撬了。”

    祝缨不知道皇帝还有过这样的念头,背上也不由寒毛直竖。

    郑熹道:“好自为之。”

    祝缨微微低头。

    正事说完,祝缨在家招待郑熹,郑熹略坐一阵就说要回家侍疾,很快离开。祝缨将他送出门,看他上车,才转回家中。

    郑熹一走,家里重新轻松活泼起来,路丹青与苏喆嘀嘀咕咕:“这位相公架子忒大。”

    苏喆道:“他待阿翁已经是很和气的了,丞相的架子嘛。”

    “上次的陈相公不这样。”

    祝缨道:“嘀咕什么呢?小妹一会儿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哎!”

    …………

    王叔亮回京在恭安公主下嫁之前,王家在京城的府邸已然交回了,祝缨叫来苏喆,让她带了房契去了杨静家。

    她知道王叔亮不会收房契,杨静也不会代收,就让苏喆以自己的名义将这宅子租给王叔亮暂用。

    有杨静转圜,王叔亮便搬进了祝缨给他准备的宅子里,次日就面圣、接掌鸿胪寺去了。

    此后,朝上又泛起一股怪味儿来。

    祝缨却不管这些,她先帮着把公主出降、永王纳妃的事儿给办好。亏得老郡主争气,直到孙子嫁了公主,郡主还是缠绵病榻,居然熬到了秋天还活着,真是万千之幸!

    祝缨也在两处吃了喜酒,又往郑府探望老郡主的病情。郑霖也不时从广宁王府回娘家探望,祝缨在府里遇到过她几次。郑霖与她说起郡主病情总是不好,忍不住问:“三哥家里以前有位娘子,医妇人病极好,不如还在否?”

    即使是花姐在京城,祝缨也不会让花姐沾这样一件事,花姐远在三千里外,她就更不会提这事了。因此将手一摊:“已不在此间了。御医是天下医者中医术最好的了,莫慌,会好的。”

    她只管搜罗些名贵药材,尤其是北地物产,往郑府里一送了事。

    或许孙子的婚礼真的能振奋人心,郡主就这样一直拖到入冬。

    所有人都担心老人到了冬天会熬不过去,她却仍然熬着,到了十一月里,还活得好好的,反而是国子监死了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好学子,可谓造化弄人。

    天真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墙根处上一场残雪还未褪尽,新的一场大雪又飘了下来。

    府里的年轻人玩疯了。

    郎睿等人绝少见到这样大的雪,一旦下雪便钻进雪幕中疯跑,天一放晴又打起雪仗来。苏喆等人久居京城,见得多了,本还矜持,但等到一个雪球飞过来打到肩膀的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投入了战局。

    院子里登时雪球乱飞,他们都是头人家的孩子,各有自己的侍从,很自然地各率随从开始了交战。不多会儿,又开始了结盟,苏喆与林风、路丹青一伙,郎睿、苏晟、金羽一派,各自指挥着仆从堆起了雪堆当掩体。

    苏喆等人有经验,将仆从分作简单的两拨,一拨团雪球,一拨开打,打得有板有眼。郎睿一方则是一腔热血,呼啦啦要上就一起上,要退就一起退,也颇有趣。

    祝缨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到书房里接着办公。

    瑞雪兆丰年的同时,也会引发雪灾。冻死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砸死人的,诸如此类,是每年冬天都有的。这些通常是各地衙门要处理的事务。一旦受灾的面积扩大,户部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她也得忙起来了。

    离年底越来越近,各地刺史已有不少人抵京,有人就地上书,请求朝廷赈济。

    此外,她暗中派往各地调查的反馈也陆续回来了,她曾向政事堂保证,到今年年底就会有一个结果,这一项尤其重要。现在已经十一月了,离给政事堂答卷没几天了。

    冬雪虽好,她却暂时不能玩耍,还得玩儿命地干活。

    外面的猴子们打了大半天的雪仗,头上身上统统被雪浸湿了,才在祝文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回房擦干头发、换了衣服,抱着姜汤狂饮。

    愉快的休沐日便沉浸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

    期间又有不少人往祝府递帖子——休沐日她是一定在家的,想要拜访的人早在数日前就约好了日子了。

    直到天黑,客人们被送出府去,祝缨的休沐日才终于得到了一点闲暇时光。

    晚饭又开始了。

    人越来越多,祝府的晚饭也越来越热闹了。郎睿吃着吃着就问:“阿翁,明天我能出城去玩吗?听说,冬天打猎也不错的!”

    他久居南方,不曾在这样广阔的雪地里撒欢。

    祝缨道:“不要落单,晚上回来吃饭。”

    “哎!”

    苏晟与金羽闻言附和:“我也去!”

    路丹青还加了一句:“还有我!明晚我一准儿给厨下加餐!”

    祝缨笑道:“好,那我可等着啦!明天你们打着了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四人摩拳擦掌。

    苏喆与林风有些遗憾,他俩明天得上朝。

    次日一早,哼哈二将护送着义父/阿翁上朝,一家和睦。在宫里混了一天,晚间回家,路丹青等人却是空手而归。

    苏喆笑道:“大意了吧?这儿与家里好些东西都不一样。”

    路丹青嘀咕道:“怎么京城的兔子也比山里的狡猾呢?”

    亏得李大娘没指望她们能够解决府里的晚饭,早早买了鸡鸭菜蔬,整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郎睿发狠道:“明天我还出去,我只是不熟练!等我熟了,一定大有收获!”

    祝缨笑道:“打猎也不能耽误了功课。”

    如意算盘被戳破,郎睿缩成了个球,苏喆无情地嘲笑着他。

    第二天,路丹青等人却没有被关在府中,祝晴天带着他们在京城熟悉风土人情。路过集市,郎睿忍不住买了一笼兔子回家,说是要给府里加餐。回家又惹得李大娘发笑,也收下了他的兔子,下了重料去烹制兔肉。

    晚饭时,金羽笑着说了兔子是郎睿买的,郎睿不服气地道:“甭管是买的还是打的,总是让家里吃到了!”

    一群小鬼吵了起来活像将整个集市的鸡鸭鹅都搬到了家里来。

    热闹的晚饭之后,祝晴天求见祝缨。

    祝缨心道:姚臻才接手京兆多久呀?这就又有事情了?

    她对祝文道:“带到书房里来吧。”

    祝文出去一会儿,将人领到了书房。祝缨看祝晴天的样子,不像是遇到极惊惶的事情,便等她先开口。

    祝晴天一抱拳,道:“大人,今天与郎君、娘子们出门,听到了一件怪事,我常得有些怪。”

    “哦?什么事?”

    “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吊死了。想不开自裁的人也不少,冬天冻饿而死的也不少。这本不是什么惊人的事情,您又给国子监拨了钱粮,据我所知,学生有事,国子监也会关照一二 。照说,连他一口棺材国子监都能拨给他的,断不至于有现在这样的议论。”

    “什么议论?”

    “说是,死得冤。我让他们打听了,说是是国子监里受了气想不开就自·杀了的,没人害他。可是议论的人很多,尤其是书生们,听说,他们在灵前还打了起来。”

    祝缨道:“很好,明天继续打探。”

    “是。”

    国子监死个把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学生打个群架,也不算大事。这年月,无论是什么年龄的人,死亡都不是罕见的事情。国子监是杨静的地盘,出了事,也是杨静第一时间处理。万一这事没下文了,她再管这个闲事也不迟。

    相较之下,祝晴天遇事敏锐肯去打探消息,才是更让祝缨高兴的事。

    次日,她也没追问这个事,祝晴天依旧去打探消息。祝家的人与祝缨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不太了解文人。祝府随从的识字率可能是京城最高的,但是都不够“雅”,不够了解仕林。

    祝晴天手下的无赖多,无赖们就更没什么墨水了。

    连着三天,也只听说学生们起了争执,是因为学问的流派问题,再深入了解,祝晴天也有些搞不太懂。事情不大,祝缨也不催她。

    便在此时,霍昱上表,弹劾了杨静和姚臻!

    他这一次却是没有将奏本递上去由上司筛选之后奏给皇帝,而是自己直接在朝上奏上,所以政事堂里没一个知道他又要闹这个幺蛾子。他的上司御史大夫也是一脸头痛地看着他——上司也不知道。

    各色目光之中,霍昱不为所动:“逼死学生,京兆竟也无动于衷。”

    ……——

    祝缨惊讶地看着霍昱,心中充满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与冼敬有些疏远,这事儿祝缨是知道的,但是杨静一门心思的教学生,跟党争又有什么关系?杨静与冼敬也不亲近啊!国子监学生出了事,总要给杨静时间去查明原因、善后。这么着急归因杨静,是什么意思?

    杨静这个人,也不结党,也不就朝政发表太多的议论,说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户部要钱。自打祝缨自觉给钱之后,他连这个事儿都很少在朝上讲了。

    孤身在京,洁身自好,私德也很好,不蓄妓妾,也不奢侈铺张。他甚至比刘松年还和气!

    不是说不能把学生不得志的问题归咎于杨静,而是这个事儿,以霍昱的出身、立场来说,不太应该当朝把杨静树成个靶子打!

    此外还有姚臻,姚臻算是郑、冼两党相争时的中立派,哪怕霍昱现在不能说完全是个冼党,他也与姚臻没有什么直接冲突。祝缨觉得,比起参姚臻,霍昱参她的可能性还更高一些。

    但是霍昱却偏偏参了这两个人!

    皇帝也有点诧异,问道:“可有此事?”

    杨静的脸色非常的难看,他出列奏道:“确有学生自缢而死,却非被人谋害。”

    姚臻也出列,说:“听闻有此事,确是自经而亡,没有疑点。”

    霍昱却说:“怎么会没有?!杨静治学,也是顺者置诸膝,厌者摒诸渊!他于国子监中考核,所出题目颇有偏向!”

    说到学问,祝缨就更不便插言了,她看了看冼敬,只见冼敬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再看看岳桓,却见岳桓目光显难得阴沉了起来。再看王叔亮,王叔亮的眼睛也透着生气。

    皇帝道:“着大理寺详查。”

    祝缨熬到了散朝,见岳桓等人凑到了杨静身边,自己也踱了过去。她也不说话,就听他们说什么“学派”之类。很快大致弄明白了,就是这个死了的学生,所治之学与杨静是不同的流派,彼此的意见相左。

    杨静选学生去推荐做官,当然是要推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这学生眼见无望,留下遗书控诉杨静排斥异已,然后上吊自杀了!

    岳桓道:“国子监不推,他还有别的路子,这以死相逼,心胸也太狭窄了!难不成他进了国子监,师长就必得给他一个官做吗?!可笑!”

    杨静沉声道:“我也有错。”

    “怎么能这么说?”

    王叔亮也低声说:“此事恐怕有蹊跷,且莫灰心,待大理寺查出来再说。”

    祝缨这才说了一句:“不错,这人死得奇怪,一会儿咱们聊聊。”

    杨静低声道:“门户之见,没什么好奇怪的,”又说岳桓和王叔亮,“子璋天真烂漫,你难道不知道?”

    然后他又给祝缨解释了一下,这些读书人,这个“道统”之争,是能打死人的。一个学生,因为观点的不同,拿命来碰他,并不是什么诡异的事。

    杨静这一派的观点虽然是不错,但是也有与之相对的观点,这个祝缨就弄得不是特别明白了。她自己的经史学得杂乱,主要是听了王云鹤讲了点。在梧州的时候,也是薅了王云鹤的文章让学生背,学的与杨静等人也不一样。但是她的学生们有她护着,不大用讨好别的师长就能有个出身。

    刘松年对她最大的用处是识字歌,并不是教授这许多的学问。

    苏喆等人虽四处求教,但受祝缨的影响,她们只管“有用”就行,不在乎你是什么派的,什么好用就拿来用。挑挑拣拣地学,扎心的内容她们就权当放屁。

    祝缨是一个杨静入京前甚至不知道杨静的人,现在让她马上整清种种学术也是有些难的。她想了一想,转去先找陈萌。

    陈萌虽然也算是纨绔出身,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下,或许是最客观也最能给她捋清楚事情的人。

    ……

    祝缨去找陈萌,岳桓也不客气,去找郑熹了。

    政事堂里,丞相各自到了自己的小房间,祝缨与陈萌两个独处之后便向他请教。

    陈萌诧异地道:“你怎么也糊涂了?谁教出来的学生听谁的!谁出题考学生,考出来的必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以此为准,选出来的学生步入仕途,其政见也就自然与谁的一样。这哪是学术流派之争,这是权位之争!”

    他就很奇怪了,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做的这种事吗?弄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当官、升官这事,自从他管吏部就干得更加明目张胆。怎么祝缨还问?

    祝缨顿悟!

    “我……我以为他们……做学问的……艹!”

    大意了!

    陈萌难得见祝缨有这么纯真懵懂的时候,不由失笑:“你这个样子可真是难得。”

    祝缨却笑不出来了:“如果是这样,只怕杨静要坏了。”

    “怎么就坏了?”

    “那是他的学生,学生以死明志,他的心里恐怕会过不去……”

    “不至于吧?不是他亲传弟子。”

    祝缨摇了摇头:“他身上的君子味儿比别人重。”

    陈萌道:“那还等什么?让裴谈仔细查明死因!”

    祝缨心道:难!死因?要是我布局,只要告诉这个学生,你的死是有意义的……他能真自缢。查到哪里都是自·杀。

    陈萌道:“莫愁,小小年纪就气量狭窄,陷师长于不义,便是自杀,又能如何?”

    祝缨心中仍然不安:“再看看吧。”

    陈萌道:“又天真了不是?姚臻难道会袖手旁观?案子交给大理寺,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京兆府按自·杀结案,他要自保,杨静也就能顺便脱身了。”

    “但愿吧。”

    “你自己的事呢?今年可快过去了,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可要上紧了。”

    “放心。”

    祝缨问明了杨静的处境就告辞了,出门遇到郑熹亲自把岳桓送出来,四个人碰了个正着,互相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岳桓去礼部,郑熹却看着祝缨越看越有趣:祝缨又说中了,冼敬这些人,自己就会内讧,追求“纯粹君子”。

    怪可笑的。

    难题

    四个人没有兴趣再继续聊下去,各归各位,陈萌心思多,留意观察郑熹,恰看到郑熹目光含笑地看着祝缨离去的背影。

    陈萌打了个哆嗦,心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祝缨突然回头,与郑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郑熹点点头,祝缨不明所以,也点一点头,不紧不慢地也回了户部。

    郑熹收回目光,举步回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留下陈萌看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

    祝缨心中惦记着杨静的事,面上却不显,步伐也保持着正常的节奏。杨静这事儿,恐怕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虽然有大理寺、京兆会同办案,祝缨还是打算暗中调查一下这件事。文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她不是很明白,但是人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查上一查。

    她盘算着可以调用的人手,将要做的事,落衙后回到府里,召来祝晴天:“国子监学生自缢的事儿,有什么进展了吗?”

    祝晴天这几天也在忙着这件事,答道:“那学生今年二十三岁,家境贫寒,还没娶上妻。也没有个书僮仆人伺候,同学师长发现他没上课去找,才找到的。京兆府的仵作填的尸格,是自缢,不是伪装。他的朋友不多,既没有钱与人交际,学的那个学问在学校里也不受人待见。”

    她边说边看祝缨的脸色,祝缨在梧州的时候曾教过一些人查案断案,但祝晴天年纪小,没赶上亲传。本领有些是花姐、小江她们教的,有些就是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一鳞半爪的学的。她有点担心,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祝缨却只问了一句:“还有呢?”

    祝晴天道:“有一件事情有些奇怪,按说,家丑不可外扬,国子监出了事儿,应该是由国子监自己处置的,但这件事半天就传出国子监,惊动了京兆府。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了,只是人多口杂,我查不出来是谁宣扬的。大人,国子监里是不是有家贼呀?”

    祝缨道:“国子监本就是不是一个家,又何谈家贼?尸体在哪儿?”

    “原本寄放在庙里。他不是京城人氏,也没个亲戚在京,还是国子监出了棺材钱,又付了庙里一笔钱。只等把信送到他家,家里来人迎灵。今天有旨意下来,京兆府抢先把尸身又接到府里放着了,大理寺晚了一步,正生气呢。”

    祝缨又问:“京城有什么说法?”

    祝晴天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有人说,是杨先生不给学生活路,逼死了学生。也有人说是学生想不开。也有人说京兆包庇杨先生,学生太可怜了。”

    祝缨道:“知道了。吃完饭你与我走一趟。”

    “是。”

    吃过晚饭,祝缨换了衣服,带上祝晴天、胡师姐二人出门,林风等人也想跟随。

    祝缨道:“这件事要保密,人越少越好,你们在家做功课。”不由分说,就给各人布了置了好厚的一叠作业,林风的脸煞白煞白的。

    祝缨与祝晴天、胡师姐出门,三人都着暗色衣衫,骑马往京兆府奔去。她没有找姚臻,而是找到了京兆府的仵作杨家。

    她与京兆府的仵作们有着三十年的交情,之前的老杨死了,小杨被她召到大理寺,如今京兆府里主事的仵作是老杨的徒弟。小杨的儿子、老杨的孙子正在给这位“师叔”当学徒,也在京兆府里当差。

    祝晴天上前拍门,里面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谁啊?”

    祝缨道:“是我。”

    里面老妇人听着声音觉得耳熟,失了警惕心,将门拉开:“都宵禁了,怎么……哎哟!”

    这位是小杨仵作的老娘,与祝缨也是认识的,她忙要行大礼,祝缨将她挽起来:“您看着还硬朗,小杨在家吗?”

    “在、在!大人您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又扬声往院子里叫人。

    祝缨道:“有一件要小杨陪我走一趟。”

    小杨赶了出来,上前一个大礼,然后才说:“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我这就收拾去。”

    “不用你收拾什么,带上你自己个儿就成啦。”

    小杨也不问事由,答应一声,让家里母亲和妻子:“看好门,等我回来。”紧一紧腰带,就跟着祝缨出去了。

    说是“小杨”,其实儿子都娶了媳妇了,小杨的胡子也留了两寸长。

    祝缨问他:“国子监那个学生的尸身,你能看到吗?”

    小杨忙说:“能!白天我才看了一回。大人要看?犬子正在京兆府,不瞒大人说,今天白天,京兆府拦着不让咱们大理寺的人看,小人正打算趁夜悄悄过去看一回的。把孩子放在那里,好接应我。”

    祝缨乐了:“巧了,那就一起吧。”

    “是。”

    小杨路很熟,从侧门溜入,京兆府上下差役与他也很熟。一个差役说:“老叔你进去就进了,怎么还带旁人?”

    小杨低声道:“你看看这是谁?”

    这差役虽然年轻,不是祝缨的老熟人,但是经郑熹、陈萌等任京兆,京兆府上下对祝缨也是熟悉得紧。

    祝晴天一点也不含糊,摸了一把钱上前:“辛苦了,大冷的天儿,大人请您吃点儿热酒。我们是来找熟人聊天儿的。”

    钱不少,差役嘴一咧,又努力压平嘴角:“无功不受禄,可不敢当这样。大人也不是外人,这儿您比我还熟呢,只请别惊动别人。”

    小杨道:“那你就给带个路,我们来看看我家那小子。”

    差役拿了钱笑眯眯地道:“您请。”一路上絮絮叨叨,说是小小杨师徒俩已经拜托过他了云云。

    很快,就看到了小杨。他正站在一间屋子前张望,手里打着个灯笼,天又冷、光又暗,阴恻恻的。差役就不肯再往前走了,说:“就在那里了,一会儿让小杨陪您出来,我在那边儿门口等着,送您出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小跑着溜了,好似有鬼在后面追他一般。

    尸身放在一个偏僻的屋子里,祝缨第一次进这间屋子时,京兆尹还是王云鹤,此后就很少来了。

    小小杨师徒又来拜见祝缨,祝缨道:“这个时候就甭客套啦,尸身是个什么样子?”

    小小杨道:“在里面,大人请。”

    进了屋里,他烧了一把纸钱,又奉了根香给祝缨,祝缨把香点上,与小杨一齐看尸身。很年轻,不太新鲜了,亏得天气冷还没有怎么腐败。小小杨给她掌灯,祝缨仔细地查看尸体,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生活拮据的年轻人,衣服并不鲜亮,是国子监补贴发的。

    头发上了点头油,是个讲究人。祝缨查看了他的双手、颈中的缢痕,手上有茧,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一切的痕迹都显示,他是自己上吊的。

    小杨也看了一遍,长出一口气,微笑着对小小杨说:“是他自己上吊死的,这下姚京兆可以放心了。”

    仵作们都挺高兴,这代表他们没有看错,小杨也不用担心儿子会担责任,剩下就是等裴谈与姚臻磨完牙,小杨再装模作样看一遍,接下来就不干仵作们的事了。

    若非地方太瘆人,他们都要跳起来了。

    小杨对祝缨道:“大人您看?”

    “回吧。”

    “哎!”

    祝晴天又取了钱给小小杨,小小杨推辞说:“我爹也来了呢……”小杨抬手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子,然后对祝缨道:“大人,这……”

    “拿着吧。”祝缨说,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出了京兆府,祝缨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又去了杨静的府上。

    杨府门外拴着几匹马,祝晴天上前拍门,门上探出个脑袋来,一见是她们,忙把门拉开了:“祝大人!”

    祝缨问道:“都有谁来了?”

    “是王、岳二位。”

    祝缨道:“我现在就要见到杨先生,要快。”

    “是。”

    很快,她就与杨、王、岳三个人坐成了个方形。杨静的脸上现出颓丧之色:“子璋有心了,是我失策,恐怕要辜负于你了。”

    祝缨道:“这些话以后再说,你现在还是祭酒,现在,带我去宿舍看看。”

    王叔亮道:“怎么?难道这学生的死有蹊跷?”

    岳桓也是精神一振,带点期望地看着她。

    祝缨摇摇头:“要看过了才好说。”

    杨静振作了一点,道:“好,我带你去。只是……真的是有人谋杀嫁祸么?”

    祝缨道:“不好说。”

    岳、王二人也要跟着去,四个人于是一同去了宿舍。因为死了人,这一处宿舍及附近几间房子都被暂时锁了,学生也安排到其他地方住了。杨静唤来舍监将门打开,祝缨道:“点上灯,闲人免进。”

    杨静道:“早不知道进了多少闲人了。”

    抢救的时候哪顾得上别的?一堆人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把人放下来,还有要请郎中的,又有请师长的,乱七八糟。

    祝缨低头一看,果然……

    再四下扫射,又问:“这房里的东西,有人动过么?有谁知道他都有什么东西,有没有丢失的?”

    舍监低声道:“这个就不清楚了,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小人将他的行李铺盖归拢了,都放到那边小屋里,等他家里来人交还。”

    祝缨先看屋子,进出的人太多,完全看不出当时有没有闯入,她又取了梯子爬上房梁,举着火把查看了一番,也是很正常的上吊后留下的痕迹。当时踩翻的椅子还在,鞋脚也对得上。

    让她来断,也是自杀。

    她又讨来了死者的遗物,只见都是寻常书生的东西,大多不值钱,只有一顶帽子、一个玉佩稍贵些。这也很正常,这年纪的人,攒点钱买两件心仪之物并不能说明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送的,但是没有贵重到可以买命的程度。

    祝缨更重点放到字纸、书籍、信件上,也都是一个激愤的青年的东西。

    “遗书呢?”

    杨静道:“京兆府收了去,我当时看过了,是他的亲笔无疑。”

    其中有两张帖子,祝缨拣了出来,问道:“这是他的同学吗?”

    杨静道:“是。”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补充了一句:“三个人都是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只是……”

    岳桓道:“只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哼,他们的想法要是对的,冼、霍之辈早就是名臣了!”

    说着,他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补充了一句:“当年王相公可不是他们这样。”

    王叔亮苦笑道:“莫要多心,家父在世时也是很敬重刘叔父的。如何二位不在京城,就闹得这般……本该同心协力的人,竟针锋相对了起来,又耽误了一条性命。”

    岳桓问祝缨:“如今看了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么?”

    祝缨道:“查一查这两个活着的人,日常都与什么人交往,看是不是有人撺掇怂恿。”

    杨静道:“子璋你对我说实话,他是自杀的,是不是?”

    岳、王都看着祝缨,岳桓频频使眼色,杨静道:“你做什么怪样子?”岳桓老脸一红。

    祝缨道:“倒也不是没办法。”

    岳桓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我还要再想想,总之,都先稳住。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把门锁好,咱们走。”

    离了宿舍,祝缨也不再与他们同行,岳桓却追了上来。祝缨奇道:“您这是?”

    岳桓板着脸,问道:“你对我说实话,究竟是不是自杀?咱们也好有个应对。”

    “恐怕有人怂恿。”

    “那就是自杀了。遗书也是真的,对不对?莫说别人怂恿,他读圣贤书,这么老大的一个人,自己没脑子吗?抛下父母是为不孝,又陷师长于不义,有人怂恿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要想什么办法?不要告诉我,你要找一个人,让他承认受了谁的指使设局行凶!”

    祝缨诧异地看着岳桓,一阵冷风吹过,灯笼在风中摇晃。

    岳桓道:“今天早上,我……”

    他才见过郑熹,郑熹很轻松地对他说了这么个办法,并且保证能够办好。郑熹如果出手,这口黑锅就得扣在冼敬等人的头上了。拿出一条人命来,反咬冼党一口,对郑熹而言是很划算的。

    但是郑熹说他不大好做,因为涉及到学术之争,所以需要一个懂这些的人给死士编一套说辞。岳桓愿意帮忙也行,不过最好是杨静能够出手把内容编得天衣无缝,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毕竟冼敬等人还盯着,裴谈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岳桓一整天的心情都糟糕透了!他也收点小礼,礼尚往来嘛!也推荐一些亲朋友好友,为国进贤嘛!但是这样坑害人命,他还是做不来的。

    祝缨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希望的,特别希望祝缨能够查出来,是真的有这以一个人害了学生,剑指杨静。但是刚才在宿舍里,他的心都凉了。

    他虽是个文士,城府不够深沉,但这件事他还是看得比较分明的。在场的都是可靠之人,以祝缨的立场、为人,如果有绺,早就说出来了。不说,就是自杀,自杀者的遗书写的就是死因。

    那就是杨静逼死了学生。

    杨静能够扛住其他的所有的事,却扛不住“逼死学生”的罪过,他是骄傲的、对学生有感情的。

    岳桓道:“我们,绝不想你做这样的事。我见不得这样的事,他也见不得。你,与二郎的父亲,是不一样的。以往有些事,可谓和光同尘,如今,不要脏了手。”

    祝缨道:“您不太了解我……”

    岳桓道:“你老老实实地走正途!莫要自我感动才好!”

    祝缨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又想到哪里去了?我会把另两个学生的事告知京兆、大理的,往好处想,如果真的有人背后弄鬼呢?言语可杀人呐!”

    岳桓认真地警告:“莫要弄鬼!刘叔父离京前对我说,要是你弄险,就让我告诉你:老实点。”

    祝缨张了张口。

    岳桓打了个喷嚏:“回家吧。”

    …………

    祝缨第二天早朝后便叫来了赵振,赵振是大理寺的人,让他设法提醒裴谈。京兆府姚臻那里,则是让京兆府里的差役们禀报姚臻。她则让祝晴天去查访那两个学生。

    三管齐下,数日之后的反馈竟是——另两个学生也是仕途无望的。

    三人家世都不甚好,一旦路子不对、不得师长喜爱,出仕就很困难了。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全家的希望都在他们的身上,一旦不能成功出仕,养家糊口都很是困难。虽然官员的清苦与百姓的贫苦不是一个苦,但是对比周围,他们就算是很苦了。

    他们三个在学校外面也有几个朋友,顺藤摸瓜,也都是一派的想法,“这辈子做不了官”对他们的打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无法想象的。

    学问不得认可,与杨静观点不合。仕途又无望,家庭会陷入困顿。两相叠加,一时想不开。

    结论就是“小孩子觉得前途无望,自杀了”。

    朝上又开始争论起杨静的责任来,岳桓就认为,这事儿不能怪杨静。国子监不选你,可也没拦着你走别的路子。抛弃父母是不孝,陷师长于非议是不义,反正,这学生自己就有问题。二十来岁,就想着当官,不想着好好学习,心思也不太正。

    很多人与他是差不多的想法。

    做官呗,多大点儿事儿。

    另一方则以霍昱为首,认为杨静难辞其咎。国家把精选来的人才放到你的手里教导,你给整死了。还说是名师呢!

    “名师”二字一出,岳桓的眉头狠狠一跳!

    就是这个!

    一般的官员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说“晦气”,但杨静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他在家乡开课授徒几十年,即使做了官,看“老师”这个身份比“官员”这个身份更重。

    两派在朝上吵了起来。

    一连数日,朝上都热闹极了。郑熹只帮着岳桓说了几句话,岳、杨二人都没有给他回音,他也就不再出手。杨静管着国子监,并非郑熹的最优选。杨静应该更倾向于王云鹤的,虽不亲近冼敬,但其主旨与郑熹一定是相悖的。

    何苦为了杨静做一件有破绽的事情?

    看他们闹就是了。

    郑熹看了一眼年轻的皇帝,果然,皇帝也有些不耐烦了。

    正在此时,杨静出列,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皇帝面前,双手将帽子一摘放到了地上,叩首道:“陛下,学生陨命、师长难辞其咎为由,臣无颜再留在国子监。”

    他要辞官了!

    岳桓出言挽留,王叔亮也说:“岂有因一失误便不再得任用的道理?”

    这朝上的大家,谁身上没犯几个错?起起落落,不还是人上人?

    祝缨也站不住了,出列向皇帝奏道:“举荐学子任官,本也不是国子监的第一要务。荐是人情,不荐是公道。臣虽粗鄙,也没有听说进了国子监就要包做官的!”

    陈萌出列:“使野有遗贤,是丞相之过!然彼既已入国子监,臣也不知道他还不满什么了。”

    冼敬道:“一切皆因经义而起,臣请再定《六经》注释,以正视听。”

    祝缨惊讶地看着他,冼敬这话显现出极高的水平。学生死,是因为与杨静意见不合,那就定一个规范,以后都照着这个规范来。那谁来主持这个事,谁就能决定接下来所有学生学习的方向、学成之后的思想。

    重新释经是个大工程,又可以趁机引荐一些人。

    这主意一出,倒有点王云鹤的学生该有的水平了。

    郑熹要推荐岳桓,陈萌就推荐王叔亮,祝缨硬着头皮说:“杨祭酒是刘相公高足,难道不该加入吗?”

    一番争论,也没有争出个结果来,皇帝道:“容后再议。”

    他扣住了杨静的奏本,没让他辞职,但也没有给杨静其他的安排。杨静却很自觉,从这天之后就闭门不出,也不去国子监、也不去上朝。

    朝上的重点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皇帝、丞相们考虑着“释经”的事。

    祝缨去了杨府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让苏喆去请教,苏喆也没能进门。两人都很惆怅。

    便在此时,王叔亮到了祝缨的门上。

    祝缨忙迎了出去,王叔亮穿一件皮袍子,此时已是腊月,他穿得很厚。祝缨穿得略薄些,显得身形修长,王叔亮眼前一亮,旋即看到了祝缨身后的苏喆,又抿紧了唇。

    祝缨迎上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叔亮又看了苏喆一眼,苏喆大方地向他问好。

    王叔亮道:“我有话,要同你单独讲。”

    “这边请。”

    两人到了小厅坐下,一个炭盆放到了王叔亮的脚边,他跺了跺脚,说:“那个是苏喆?”

    “是。”

    “我管着鸿胪,知道她的母亲是奇霞族的头人,她是下任头人。”

    “对。”

    “可她还有舅舅,不是绝嗣!表兄苏晟也来京了吧?依照礼法制度,即使她母亲从权代掌,也该还与本枝。”

    祝缨道:“这件事二十年前就有定论了,从夷俗。”

    王叔亮道:“当年的事情,我听家父说过,你的道理我都能懂。但是有些人或许不太懂,有人问到鸿胪寺来了。我不能隐瞒,也不能说她就合了礼法制度。子璋,可要有个对策才好。”

    “是谁?”

    王叔亮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你总不能一直不去管。今天谁要过问,你就让他不要问,但事情还放在那里没有解决。羁縻之后,为的也是礼仪教化。她们,终于是要归于教化的。”

    “我明白了,多谢告知。”

    王叔亮虽然好奇她会怎么应对,但也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低声说:“真是多事之秋!”

    “您说错了,现在是冬天。”

    王叔亮笑笑:“好啦,我也该回去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潇洒,留了个大难题给祝缨。祝缨也差不多猜到谁会发难,她当晚便将苏晟、苏喆、林风、路丹青与金羽、郎睿叫到了面前。

    殴打

    苏喆有点紧张,王叔亮来的时候不让她在一旁听着,王叔亮一走,祝缨就召了他们说话。她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与自己有关。如果只是秘谈,不许别人在旁,现在就不该只召她们这些梧州头人家的孩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密谈,与她们有关。

    她拼命地猜着,得是什么事儿呢?

    哪知祝缨面上一片平和,甚至带一点笑,先问郎睿:“这几□□上事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们的功课,你们都干什么了呢?”

    郎睿浑身皮一紧:“没、没干什么,哦,不!我们打猎去了。阿翁,咱们找着窍门了,今天我还打着了两只野鸡呢!都交给李大娘了。对吧?”

    他又向小伙伴们征求赞同。

    路丹青与苏晟、金羽也忙附和说是。

    祝缨道:“冷不冷?”

    路丹青笑着摇头:“不冷的,回来后姐姐们又叮嘱我们换衣裳,还有姜汤喝,也没受寒。”

    祝缨又说苏晟:“你与阿发总是忘记喝姜汤,可要当心,别学林风。”

    林风道:“我怎么啦?我可没冒着雪出去疯,不用喝药的!”

    他受惊的样子引起一样嘲笑——他怕喝药,好在身体不错极少生病。

    苏喆越听越觉得奇怪,祝缨只是很平常的关心他们的衣食住行,又说快过年了,想不想家之类。还说:“会馆到新年的时候也很热闹,同乡很多,想家了可以去会馆转转。”

    几人一阵欢呼,祝缨问苏喆:“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有心事?”

    苏喆急忙摇头,说:“明天去部里,岳尚书还有功课给我。”

    林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他算是逃出苦海了,如今功课不多,他比较喜欢的是跟祝缨一起练会儿功。祝缨也布置作业让他读书、写字,由于已经是官员了,学习的内容与职位有关,比当学生的时候轻松多了。顶头上司也不是刘松年那样的大儒,林风近来日子不错。

    苏喆就不一样了,在家有祝缨,好死不死的顶头上司还是岳桓。

    惨!

    祝缨道:“近来在外面听到什么新闻不曾?”

    苏晟道:“听说书生们在闹事,到底是京城,书生们都文绉绉的。”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容忍的样子来,终于说了实话:“还是梧州好,管你是不是读书的,有不痛快了,打一架也就完了。这些人,今天争、明天吵,叨叨个没完,真没趣。”

    祝缨道:“争论是好事,不过现在争论的人没意思是真的。”

    苏晟咧开了嘴:“我也这么想的!”

    祝缨又说:“快过年了,京里热闹是热闹,事多也是真多,我且不得闲,你们这阵子行事都要谨慎些。待我忙完这一阵,对你们几个自有安排。你们来京城,也不是为了吃吃玩玩,学点官话的。能出仕,还是要试着做官做事。功课可不能松懈了,免得做了官之后出丑。”

    郎睿大声说:“阿翁放心!我们不会给阿翁丢脸的!”

    路丹青道:“我们只听义父吩咐就是了,义父的安排总不会错的。”

    其他几个人一起点头。

    祝缨道:“好,都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吧。”

    “是!”

    晚饭过后,路丹青披了件厚袍子走到苏喆院外拍门。她年龄不比苏喆大,但论辈份算是苏喆的表姑,长一辈,心里不自觉地拿“长辈”来要求自己。更兼北上之前,苏鸣鸾也托她与苏喆做个伴儿,她今天发现苏喆比平常更沉默,忍不住过来询问。

    这边开了门,路丹青穿墙过院进了房里。

    苏喆正在烤边发呆,抬头站了起来:“你来了?怎么?”

    路丹青道:“看你刚才不爱说话,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苏喆拉她到熏笼边坐下,说:“刚才王鸿胪来了,不让我在一旁听,他与阿翁说过话,阿翁就叫大家聊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路丹青皱眉道:“确实,咱与鸿胪打交道的时候多……”

    “究竟是什么事呢?这些日子朝上虽然闹哄哄的,可是与咱们也没关系,阿翁虽忙,火也还没烧到他的身上,是他自己个儿看不过去,又心软了。”

    路丹青道:“义父一向爱护咱们,早晚会有应验的。是不是要我们几个后来的不着急,再多等一阵才做官的?我们来的时候,家里是有这个念想的。”

    苏喆道:“大概?可也不值得这样说呀,难道他们有怨言?”

    “怎么可能?!我虽年轻,之前没受义父什么教导,可是义父从来守信重诺。让做官,就一定能安排,如果一时做不得,必是有别的事耽误了,不是他不愿意帮我们。这有什么好埋怨的?”

    然而两个怎么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最终只得放弃。

    两人猜不透,其他人没往这上面想,祝缨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看看这几个人的相处、反应。按说,她是比较敏锐的,平日里如果这几个人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她面前一走她就能看出来了。

    不过王叔亮透的消息关系重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特意把几个人统统拉到自己的面前扯一回闲篇。看看他们相处。再故意提到官位、前途,主要是观察一下苏晟与苏喆的反应。

    如果与她平常的印象一致,“獠人”到了京城,彼此也抱团。苏晟与苏喆二人相处也不错,相较而言,反而是苏喆更警惕,而苏晟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

    这就好办了。

    如果苏家内部有争斗,再配上朝廷见缝插针,事情就要坏了。

    祝缨比较满意。

    自家后院安稳,她就能做别的事了。

    …………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见有人在朝上说起苏家的事儿,祝缨怀疑是在润色奏本。

    当天落衙后,祝缨又去了杨府一次,依旧是不得见。

    次日,杨静留下了官服、冠带、印信等物,命一老仆捧到宫门。一个老苍头,捧着这样的物件,在宫门前十分扎眼。

    岳桓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老仆哽咽道:“大人,我们家先生,昨天已经离京了。”

    杨静,走了!

    大臣们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岳桓气极:“这下你们满意了?!!!小人当道,排斥君子,你们可真能干!”

    哼哈二将十分担心,斜上前一步挡在祝缨的身前,就怕她做出什么事来。祝缨默不作声,安安静静上朝,然后去户部办公。

    赵苏等人终于在她的督促之下,将全国的户籍、人口等数据汇总了上来。户部本就有全国特产、人口、地理等等的籍簿,祝缨又把户部搅起来,让人重新核对。整个户部,包括混日子的人,都动了起来,天天累得两眼发直,落衙回家后恨不得直接挺尸,几乎没有精力去参与别的事情。

    最后,祝缨拿着一撂汇总过的簿子求见了皇帝。

    这些日子朝上的争吵皇帝看在眼里,皇帝对这样的情状是又爱又恨。皇帝不希望所有大臣抱成一团,但是内讧得太过份也不行!过年了,四夷使者来了不少,得显出气象来。

    且党争误国,皇帝正寻思着与郑熹、冼敬等人分别聊一聊,在那之前,他想与陈萌、窦朋、祝缨先分别聊一聊,商量个主意。陈、窦是“老臣”,自不必说,祝缨在皇帝眼里与郑熹关系虽然近一点,但是“有公心”、“做直臣”这就够了。

    祝缨求见的时候,皇帝突然有了一种“不愧是他”的念头。

    怎么就忘了呢?祝缨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她觉得应该出现了,自然会来,她认为时机不到,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皇帝失笑:“宣。”

    祝缨捧着厚厚的册子进殿,皇帝没让她行全了礼便说:“这拿的什么?过来坐,慢慢说。”

    祝缨上前,道:“这是之前说过的,臣暗中从部里派人下去各地核实土地、人口,如今总算有个数了。虽不太精确,总之下面层层上报来的要准。”

    皇帝严肃了起来:“朝中纷纷扰乱,只有你还不忘为国操劳。”

    “为国操劳的人很多,只不过有的时候不得不热闹一回。臣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不插言了,免得露怯。闲着也是闲着,就弄了这个。”

    她双手把册子捧了上去。

    郝大方接了,放到了皇帝的手边。皇帝随意地翻了翻,他比较关切自己的天下,但不幸的是,他看不懂太复杂的内容。

    祝缨简要地说了情况:“较之开国初,兼并严重了不少。除了侵夺百姓产业的劣绅,总有些用心经营而致富的人家,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无论乡贤还是劣绅,他们拿得多了,朝廷有的就少了。因此赋税吃重。这几年用钱的地方多,要赈济的地方也多。花费不小。”

    “是啊!”皇帝赞同地说,“亏得有你。”

    祝缨道:“陛下过奖了,臣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担得起的,只盼着来年花钱的事项少一些才好。”

    皇帝苦笑道:“每逢祭天,我无不虔诚乞怜。”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只好由他去,人为的可以削减一些。先帝已然奉安,后宫册封、公主、亲王开府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其他的事能否暂缓?”

    “那还有什么事?”

    祝缨道:“修书释经,花钱恐怕不少。”

    “那能花多少钱?”皇帝笑问。

    祝缨道:“如果陛下心中有定论,当然就很简单,这一笔钱,也勉强能挤出来。如果陛下自己的学问没一个定论,哪个儒生的话就都代表不了陛下,就需要博采各家之所长,就要广集贤士,养着他们,那就不是释经,而是要辩经了。

    臣虽读书不多,但是知道,儒生们重视这个,就是因为它重要。既然重要,朝廷就不能掉以轻心,陛下就不能由着他们解释。否则,一旦释经完成,陛下也要受这一次释经的约束。”

    皇帝不笑了。

    祝缨道:“那要花的钱可就不定数了。”

    “与钱的关系也不大,”皇帝说,“是人。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要是能经常来找我说说话,我该多高兴呀。”

    祝缨挪得离他远了一点:“臣与陛下每日相见。”

    皇帝又笑笑:“又是这样。”

    “太过亲近,容易失去冷静。”

    “你是不会的。”

    祝缨道:“我怕陛下会。”

    皇帝哭笑不得:“你总是有理的。”

    祝缨相信属于“皇帝”的本能。

    她说了皇帝最关心的两件事之后,再提一句梧州的事情:“几个孩子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只是朝上太热闹,怕他们惊着。他们身份有些不同,恐怕有人拿他们作筏子,指桑骂槐,他们未必受得住。偏僻地方,单纯,风俗又有所不同。想等朝上热闹过了,再安排他们。”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

    祝缨将自己关心的事也说了,便向皇帝辞去。

    留下皇帝翻两页她交上的册子,又仰着脸想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召丞相来商议。

    ……——

    当天晚上,祝府的门又被叩响,却是郑熹派人来通知他:霍昱上表,认为苏喆是女子,她的父亲有儿有孙,轮不到女子继承,如果苏晟也在京中,看着也是一表人材,守法懂礼,祝缨把人教得不错。所以,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让祝缨做好准备。

    来的是甘泽,他说:“相公说,他必是会维护你的,可霍昱是条邀名的疯狗,即便是丞相,也未必能令他屈服,他就是靠着这个博取仕林声望的,三郎你不可不防。”

    祝缨道:“我知道了。”

    甘泽道:“相公还说,这个霍昱不能再让他留在京城了,他与冼敬也是不和,相公想,将他调出京城,免得在京中整日挑衅。只是杨祭酒……”

    祝缨道:“相公想做什么就去做。便是苏喆她们的事,相公不便与霍昱相争,没得失了身份,我来就是。”

    甘泽向着她,说:“既然相公已经想动手了,你又何必?”

    祝缨道:“我要不动手,他们怕要当我是个木头人呢。放心,我有数。凡事也不能都让相公扛了呀。”

    甘泽心中感动:“这么多年,只有三郎没有变。”

    祝缨道:“相公也没有变,还是很爱护大家的。”

    两人说了几句,甘泽带了话回去。

    当晚,祝缨便将“自己人”如苏喆、赵苏等都召了来,吩咐了他们:“明天可能有事,你们都要沉住气,不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谁做了什么,没有我的号令,都不许动。”

    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紧张,也不敢追问,齐声应是。

    到了次日早朝,苏喆这两天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霍昱,他在朝上又放屁了!

    苏喆听霍昱细数她家的事,算出来苏飞虎是嫡长子,人还活着,还有好几个儿子,哪怕苏鸣鸾暂代了,终究得回到苏飞虎一脉手里。渐渐将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怪不得王鸿胪要到家里来,怪不得这几天阿翁总是把他们叫到一处,怪不得要对表弟苏晟说做官的话,怪不得昨天有那样的叮嘱!

    苏喆的头颈越来越红,将手中的笏板握得死紧。赵苏也忍住了,还抽空看林风,怕他暴起。

    王叔亮担心地看着祝缨,祝缨倒不慌:“此事早有定论,二十年前,苏鸣鸾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上表,当时朝廷准了的。”

    王叔亮也为她添了一句:“确有此事,鸿胪寺有旧档,霍中丞调阅过的。”

    “此一时彼一时!”霍昱道。

    祝缨道:“怎么能够不讲信用呢?他们已经是陛下的臣子了,对自己人和对外人,就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听说,古之贤者,哪怕对敌人也以真诚相待,如今对自己人倒使起诈力来了!让四夷怎么看?

    中丞,不要做小人。”

    读书人骂人,起手式就是君子小人,霍昱听不得别人说他是“小人”。他的经义比祝缨强太多,扣着礼法讲,谁也讲不过他。

    祝缨也不与他辩经,只绕着“信”这一条,认为霍昱就是无理取闹。又细数霍昱这些天干的事:“自冼相公往下,杨祭酒、我、乃至外藩你都不放过,攻讦大臣、搅乱朝纲,只为邀名。贪名比贪利更贪!真是个巨贪!好大一个搅屎棍!”

    霍昱怒道:“你粗鄙!”

    他有些被说中心事的隐怒!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邀名,冼敬不够纯粹,不够君子,他指出来了,有什么错?学生难道没有受到杨静的逼迫?女子怎么能够袭爵继承家业?

    哪一条说错了呢?

    但是祝缨的话说出来,他的心里不自觉地就愤怒!

    在这几件事中,他确实收获了名望与仕林的称赞、追捧。

    不用他说话,已有人站出来帮腔了:“尚书身为大臣,如何避重就轻?不答中丞之问?”

    祝缨没理他,只一味逼问霍昱:“你是何居心?”

    霍昱道:“我不过是为了维护礼义纲常!怎么能为了你一时权宜之计,坏了礼法制度?”

    “怎么不能?我的权宜之计免了朝廷征兵征讨,消耗财富。梧州羁縻,也是陛下之臣,也纳粮纳赋。坏什么事儿了?

    这么好研究礼仪,皓首穷经,还做什么官?为官做宰,是要为民请命的,一点正事不做,不如辞官归去,你想怎么议论礼仪就怎么议论,天下百姓是要吃饭的!朝廷官员,是要靠百姓的赋税发俸禄的,不是靠你一张嘴,清谈误国。”

    这回连冼敬都点头了,当年苏鸣鸾的事儿他是经历过的,有点怀念,又有些唏嘘。郑熹、陈萌更是要为祝缨说话了,陈萌道:“南方安定,为何要旁生枝节?”

    郑熹更是说:“自己,如此邀名,实不可取。”

    越是这样,霍昱越是不能退,仍然坚持已见,他跪地叩头,脑门在地上碰得乌青。

    苏喆等人被祝缨禁止出头,越逼,帮霍昱的人就越急,反而往前站了出来。

    他们的品级都不算高,皆是着红衣,这几句话的功夫,又站出来两个。七嘴八舌:“相公作诛心之语!所疑没有证据。中丞所言,事事有因。”

    祝缨将牙笏插到腰带上,打开了腰间挂的笏囊,抽出了竹笏,提着竹笏往下走去。几个红袍子都站在霍昱身后壮声势,祝缨不再废话,抡圆了胳膊,一板子下去,抽歪了其中一个的脸,将他的牙齿也抽出两颗来。

    轰!

    整个朝堂都震惊了!几年了,又见着当朝打人了!

    祝缨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正反手一板子一个,“啪啪啪”三下,抽歪了三个人。这是殴斗的窍门,一上来一定要下狠手,打头,把脑袋打懵,这人接下来十成力就使不出三成来。否则被人围殴,就是双拳难敌四手。

    霍昱在地上也跪不住了,往一旁一歪,连滚带爬地爬出三步再爬起来,指着祝缨:“你!”

    祝缨又是一板子抽过去!

    “啪!”

    此时,刚才被打的人也回过了神儿来,他们也有笏板,也要上前围殴祝缨。一个个脸上挂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喝醉了酒一样,一看就不太能打的样子。

    祝缨冷笑一声,飞起一脚踹在霍昱的胸口上,又将他踹飞!反身旋踢,踢掉追杀过来离得最近一人手中的笏板。拔地而起,跳得老高,手中笏板当头朝第二人劈下,打得他满脸血光。

    朝上许多人都看呆了,郑熹见她没吃亏,索性旁观,陈萌急得要命:“来人!住手!分开!啊!陛下!”

    祝缨一矮身,避开了背后的偷袭,又送了偷袭者一脚,将他踹出一丈远。大步上前按住霍昱,手中的笏板一下一下地往下落!飞溅的血落在她的脸上、袍服上,染红了她手中的笏板。

    直到此时,才有蒙召的禁军过来,将祝缨与其他四人隔开。

    祝缨提着笏板,看着被禁军拦在后面的霍昱,冷声道:“事事有因,那么果呢?!!!会有什么结果?一群野猪,到庄稼地里乱拱,拱完了扬长而去!你们是什么畜类?!!!”

    窦朋终于忍不住了:“你是朝廷大臣!你!像话吗?这是你会做出的事吗?!你!回家闭门思过去!!!”

    她又不怕!

    户部尚书还没给她抹掉,只是闭门思过而已,怕什么?全国的数据都报上了,接下来是筹划如何解决兼并之类的问题。冼敬、郑熹各有想法,皇帝需要一个能够代表自己想法的人,讨论的时候,还得叫上她。

    郑熹也不会让她在家关禁闭的,陈萌也会捞她。

    她等于给自己打出一个假期来,休息够了再接着出来兴风作浪,怕什么?

    祝缨整整衣冠,慢慢地把竹笏装回笏囊。

    爱罚就罚,低头了算她输!

    打样

    殿中弥漫着一片窸窸窣窣的抽气议论声。他们应该斥责的,朝上打人,就是藐视陛下。但是……那然后呢?就……

    祝缨充耳不闻,收好笏囊的抽绳,将笏囊安在腰侧放好,在殿中面北站正,对皇帝长揖。

    皇帝还在“他居然动手了”的震撼中没回过味儿来,而且是单独打的!这是为什么呢?这又是要做什么呢?他知道祝缨对现在朝上的乱象不满意,也知道祝缨与杨静交好、重视苏喆,但这个手段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没想明白,便少说话,点了点头,发现这个动作有点不对,清了清嗓子,说:“便依丞相所言。”

    祝缨对他又一揖,再对窦朋抱拳一礼,然后对郑熹、陈萌、冼敬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大殿,殿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群臣中反应慢的脑子已经转扭了筋,反应快的如郑熹等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收这个场。

    皇帝道:“散了吧,丞相留下!”

    本来今年朝上应该还有几件事情要说一下的,现在也都取消了。皇帝率先离开,他很想召祝缨问一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按捺住了,打算先与丞相聊一聊。

    丞相们紧随其后,冼敬回头看了看被打得稀烂的四个人,匆匆说了一句:“还不快抬下去诊治?”才跟着走了。

    岳桓脸上的畅快还没消去,又升起了一股担忧,他离得近,问祝缨:“你怎么冲动起来了?”

    祝缨顺口说:“年轻气盛,一心为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带一点戾气,岳桓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王大夫离他们也近,也凑了过来说:“你是冲动啦,参他就是,你也有道理,这一动手……”

    这些老大人们位高权重,一些“年轻人”围在四周不敢插言。唯有刑部的鲁尚书非常的疑惑:对付一个霍昱用得着这样吗?该不会是要整冼相公了吧?还是憋着别的什么事?

    独他不说话。

    祝缨对他们微微躬了一下身,旁边却递过来一张帕子,众人看过去,只眼苏喆僵硬地站在那里,直着胳膊说:“阿翁,脸。”

    祝缨接过帕子,慢慢地拭净脸上的血,血已经有点干了,她略用了点力道,将脸擦得微微泛红。

    擦完脸,又仔细地将手帕对折再对折,交还给苏喆,苏喆双手接了,祝缨抬手按在她的头顶上,目视岳桓。岳桓道:“我会亲自督促她的功课的。”

    鲁尚书终于开腔了:“顾同,随我走。”

    祝缨对一旁叶登、李援二人说:“咱们也回部里吧。”

    二人愣愣地点了点头,赵苏等人急忙跟上。

    有人在背后议论:“不是闭门思过么?怎么还回户部?”“嘘!”

    王大夫端起架子来:“都没事干了吗?在这里嚼舌头?把名字都记下来!”

    被御史大夫记住了可不是好事,众人作鸟兽散,没散的只有两个尚书、九卿以及几个藩王、驸马之类。藩王、驸马已经看呆了,他们之中也有骄横的,也有见识过骄横的,再骄横,一般也只在宫墙外面横。几人深深吸气,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祝缨对自己是很有礼貌了。

    王大夫等人却不再管他们了,拱一拱手,大臣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殿门,王大夫就对一个御史说:“派个人去盯着户部,看祝子璋干什么了。”

    “是。”

    ……——

    祝缨很正常地回户部,叶登、李援也被惊着了,打群架他们见过,一个人殴打一群人,还真没在大殿上见过。走了半程,才想起来说话。

    叶登道:“大人!眼下您有什么打算?”

    祝缨道:“把部里事务安排一下吧,我得离开一阵子了,你们两个多多上心。”

    “是是。可是您呢?”

    祝缨道:“回家呆着。”

    “啊?”

    祝缨道:“到了。”

    户部到了,没资格上朝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等着祝缨给他们开晨会。祝缨也不含糊将人聚齐了,说:“我要离开一阵子,部里的事务一切照旧,我虽不在,你们也不必畏惧旁人。谁要是故意刁难你们,就把事都推到我头上,告诉他,让他来找我。要不,我就去找他。”

    小官小吏精神一振,腔调高兴地说:“是!”

    祝缨又说:“好在今年的账目都差不多了,事务不多,大家悠着点儿,之前都是朝廷公务,剩下这几天是为自己,手上的活利索了,这个年才能过好。”

    “是!”他们齐声应道。

    祝缨将户部郎中以上,即今天能参加早朝的人单独叫住开了一场会。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难理解祝缨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缨却不对他们解释,而是说:“看好家,无论我怎么样,你们大家都还在户部。好好做事,户部好了,大家都好。行了,各忙各的去吧。”

    叶登又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一面吩咐祝彪收拾一些她放在户部的东西,一面说:“我心中有数。”

    那就好,叶登不问了。祝缨又指了指赵苏,叶登道:“有我和老李呢!”

    祝缨点一点头,带着祝彪及行李回家休假去了。她在这朝廷干了三十年了,终于有了一个长假。

    从户部出来往外的路上,她被许多柱子后、窗户后的目光窥视,也有人如岳桓理直气壮地过来送她,岳桓道:“你可有应对之策?”

    祝缨道:“给陛下道歉的奏本还是要写一写的。”

    岳桓低声道:“我没这勇气。但别的事情,只要用到我,你只管说。”

    祝缨道:“你不是没勇气。”

    岳桓一怔,祝缨续道:“你是打不过。”

    岳桓一腔的忧郁散了一半儿,哭笑不得。

    两人再走一段,又遇到些熟人来送,又有大理寺的人特意跑过来,有男有女,都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道:“都没正事儿啦?我又不是没在家休养过,回去吧,没事儿。”

    大理寺的人眼神忧郁,前两次朝上打架的人,都被贬了。第一次是降三级留用,第二次挑头的都被罢黜了。

    祝缨这一次还不是群架,是抢先动手打人!后续会怎么判呢?别看霍昱等人现在被打烂了,等他们回过味儿来,不,哪怕不是他们,就是王大夫,也得提一提对祝缨的后续处罚。这可不是一个闭门思过能了结的。退一万步,就算只是闭门思过,思多久?

    祝缨却一片平静,轻声说:“快过年了。”

    ……——

    祝缨回到府中,对祝银道:“告诉李大娘,这几天我午饭都在家里吃。今晚多准备些晚饭,会有客人。”

    祝银去通知李大娘了。

    祝缨让祝彪把东西往书房里一放,自己先洗了脸、换了一身衣服,拖了张摇椅往檐下一放,舒服地晃了起来。

    路丹青等人出门了,临近年关,京城的热闹很多,各会馆也很热闹,有种种各地的特色布置,这些都是他们在梧州不容易见到的。

    胡师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倚着柱子好奇地问:“大人,不用去部里吗?现在还没放假呀。”

    “他们没放,我放了,”祝缨微笑着说,“南边家里有信么?”

    祝文道:“有的,项二郎有信来,今早项渔亲自送来的,他先去会馆安置了,说晚上再过来磕头。要叫他现在来么?”

    “不用了。”

    项渔是孙辈,孝期一年,比项家兄妹出孝早,又被家里人打发到京城来了。他算着祝缨白天在宫里,他留在府里干坐也没用,先把拜帖和信送了,自己出去安置了,晚上再过来。他现在住在项家在京城的房子里。

    祝缨也不急着催他,先看信。她最关心父母亲人的身体,见祝大“无恙”之后,才去看其他的内容。她知道,这个“无恙”是有水份的,只能说没死,但是老迈是无可避免的。

    其他的事情就顺利许多,祝缨重视制盐的事儿,祝青君与苏鸣鸾也很留意,项安、项乐回归之后,也相帮做了不少事。据祝青君的说法,虽然效率略次一点,不过有了盐州的灶户,梧州已经能够正常生产粗盐了,产量也提上去了。

    她们与花姐等人商议,照着祝缨的安排,先把梧州的盐价给拉下来。卖盐所得的收入,是别业与阿苏家来分。也给项氏分润一分,但这一分,由项氏到梧州之外贩卖,不能在梧州境内卖。

    还行,祝缨想。

    她虽在家,这一天也没闲下来,处理梧州的事情,又闭门谢客,命人将府门关了,生人一概不见。有拜帖倒是都收下了,她在家里慢慢地看。

    天黑之前,路丹青等人先回到府里,他们惊讶地发现祝缨已经在家了!紧接着,苏喆、赵苏、林风、顾同、赵振……乃至范生、张生等人都拼了命地往祝府里赶!项渔也中途杀到。

    苏喆等住在这里的还罢了,其他人就怕这闭门思过太严厉,以后不让来了,努力赶过来见一面。

    苏喆他们一窝蜂地涌到她的面前,苏喆哭了出来:“阿翁!”

    祝缨道:“人不少,还好,我让李大娘多准备了你们的饭,来,边吃边说。”

    众人见她如此镇定,紧绷的神经也都放松了下来。路丹青等人还不明所以,她凑近苏喆,小声问:“怎么了?”苏喆有点不好意思:“我……”

    路丹青道:“你……要不先洗把脸?”

    这边苏喆洗好脸,饭也摆了上来。赵苏先说:“义父,今□□上应该让我们来的,哪有让义父亲自动手的道理?”

    祝缨道:“你们有多少资本在朝上殴斗?”

    哪怕是柴令远那样的,父系、母系都是名门,也得老实在家里蹲着,等他舅舅捞他。祝缨这些年才养出这几个从五品,还各有各的用处,都窝家里?想做什么?

    顾同道:“您这次也受损了呀!”

    祝缨道:“啰嗦。”

    苏喆已经小声给路丹青等人解释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边说一边分了一只眼睛看着苏晟。

    苏晟听了,皱眉道:“我阿爸不是已经分得索宁家的寨子么?”从他记事起,就是姑姑做洞主,忽然说要让姑姑让位给父亲,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飞虎当然有小算盘,但是祝缨主持、妹妹也算大方,把索宁家的大寨给了他,苏飞虎的怨气也散了大半了。

    苏晟是小儿子,就算在家里,大寨也不是他的,他现在是跟着祝缨谋生。哪怕父亲与姑姑的地位调换了,对他也没太多的增益。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姑姑很厉害,苏喆也挺厉害的,他不如安心听阿翁的。

    苏喆道:“这些正人君子,就是看咱们这些蛮夷不顺眼,必要事事都拿尺子来量我们。他们当咱们是‘异族’,又岂是为了咱们好?为的还是他们自己!更有甚者,我们不好了,他们才开心!”

    说着说着,就又生气又委屈。

    顾同安慰她道:“理他们做甚?老师待咱们公平就好。”

    苏喆泪眼汪汪地看着祝缨,撇撇嘴,带点撒娇带点央求的:“阿翁,你不会把我当‘异类’对吧?”

    祝缨道:“我怎么待人与他是不是‘异族’没有关系。便是胡人,我与他们兵戎相见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异族’,冲突罢了。他们叩边,难道我还受着?他们好好的,榷场照开,使节照来,仅此而已。”

    路丹青给苏喆递了张帕子,苏喆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抽抽了几下,喝了半杯水,安静了下来。

    赵振问道:“大人,如今您被困在府里,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霍昱他们,在仕林中多有拥趸,冼相公恐怕也偏向他们。他们那一套说辞,不少书生都信,很是烦人。”

    他自己也是个读圣贤书的,但一则敬佩祝缨,二则受王云鹤文章影响更大,三则梧州风气,他不觉得阿苏家女人当家有什么问题。再有一个杨静出走,赵振很恼霍昱多事。

    祝缨道:“什么说辞?不用管他们。”

    赵苏道:“不能由着他们泼脏水!”

    祝缨道:“嗯,咱们先泼他。”

    “啊?”路丹青、郎睿等人从未见识过祝缨这样的作派,都有点懵。

    祝缨道:“他逼走杨祭酒,是因为杨祭酒不曲从他,不推荐他要循私推荐的人做官。他老羞成怒,就要排斥杨祭酒,给他自己的拥趸腾地方。不要与他辩经,无论释经又或者弹劾,他为的不过是这个。”

    赵苏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就是这样!”辩经,他也辩不过霍昱,因为你只要承认这个礼法制度,就得承认夷夏、君臣、男女这是有尊卑亲疏的。祝缨不管经义,只问“私心”,就巧妙避开了。

    顾同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他还小的时候,对“獠人”是有些意见的。年岁渐长,才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并非虚言,看苏喆与别人无异。回头看看,霍某人竟是个他十几岁时的心态,顾同不由低看他一眼。

    不多会儿,主意便定了下来——吃完饭就散播流言去。项渔自告奋勇,承担主要造谣任务。

    赵苏又问祝缨怎么办:“您不能总呆在家里吧?”

    祝缨道:“稍退一步,能看得更清楚。”

    他们便不再问了,祝缨又笑道:“刚好,我可有功夫管一管他们的功课了。”

    金羽发出一声怪叫,林风幸灾乐祸地笑了。

    ……——

    次日,苏喆、赵苏等人自己去上朝,祝缨也没睡懒觉,她同样早早起来,花了更长的时间练功、读书、思考。

    她在家中自娱自乐。才闹出事儿来,别人也不好明着登门,郑熹、陈萌、窦朋、岳桓等人都派了人到她府上来递话安慰,这个时候再责备她也无济于事,他们都传话说:会相机向皇帝求情的。

    如是数日。

    那一边,皇帝召集了几位重臣议她的事。

    郑熹认为无伤大雅,他咬住了祝缨说的“果”,一直追问“果”怎么办?可见是霍昱有错。在霍昱有错的大前提下,祝缨顶多是处置不当,而不是无事生非故意找茬儿。

    陈萌添了一句:“他已经向陛下认错了,又不是冥顽不灵!再逼迫他就不好了吧?”

    冼敬以为,祝缨动手肯定是没理的,惩罚是必要的。之前朝上已经打了两次了,现在是第三次,再不罚,以后这风气刹不住。而且只认对陛下失礼,就不认殴打官员?

    窦朋认为,错是错,但没那么大错,即使惩罚,也要适中。鲁尚书附和窦朋。

    岳桓还要阴阳怪气地插言:“不是应该一件一件地问吗?霍昱的罪过就不问了吗?他犯错在先!”岳桓深恨霍昱带走杨静,认为他参杨静属于诬告。御史可以弹劾人,但不该诬陷人!

    七嘴八舌,也没议出个结果来。

    祝缨也不去打听,只管窝在家中准备过年。闭门思过,也不知道今年过年皇帝还给不给她发年货。年味儿越来越浓,眼看要封印过年了,索性不等了,自己列单子采买。

    这一天后半晌,家里来了三个访客——郑熹、陈萌,以及皇帝。

    皇帝是自己来的,在路上遇到了郑熹和陈萌,他们俩是接到皇帝出宫的消息紧急追出来的。硬和皇帝巧遇,凑成三人行。

    皇帝着便服、故意走在陈萌身后,府上的人开始没认出来,将到祝缨面前时,祝文越看越生疑。

    陈萌道:“嘘——”

    祝缨抱着只肥猫,缓步走了过来,她已得到二人过来的消息。

    皇帝好奇地看着祝缨,她的头发没有绾起来,一身宽袍,因瘦,显得比实际的身高更高一些,也显得怀里的猫尤其的肥。她趿着鞋,看着有些懒洋洋的。

    天气好,祝缨就趁着冬天的午后洗了个澡,头发还没全干,这三个人就来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祝缨弯腰把猫往地上一放,快走了几步,向皇帝行礼:“臣有罪。”

    皇帝新奇地道:“是我来得突然。你也不必请罪。”

    陈萌道:“天冷,进去说吧。”

    一行人进了屋里,祝缨让人添炭盆,又要去妆束,皇帝笑道:“我来可不是为了虚礼的,围炉叙话更好。”

    其他三人也就陪着他,榻上摆一张方桌,四人围坐,边上烧着火盆,檐下煮着茶。茶煮好了,一人一杯。

    陈萌看了皇帝一眼,开腔了:“你怎么想的?把自己弄到家里,开心了?还嫌不够乱?”

    祝缨笑道:“乱?我以为他们都消停了。”

    “诶?”

    祝缨道:“人与人的想法怎么可能都一样?有争吵是正常的,就是令尊在世的时候,与施、王二位,也不是事事都一致的,可那个时候为什么没乱?没有蔓延到下面,五、六品的官员,还能安心做事。如今连这些人的心思都不安起来,不像话。”

    皇帝问道:“这与你当朝殴打御史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让他们看到参与其中会有什么下场,掂量一下够不够打的。捱不了这样的打,就老实一点,认真做事,别瞎掺和。虽说士人该心存家国天下,然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以有想法,但不能乱来。等着陛下与丞相们定策,他们照做就行了。

    越界的下场,我给他们打个样。不能打机锋,就得血淋淋地打,须得一个人站出来,只能是一个人,打得清楚明白,也让人看得清楚明白。胡乱插足,死路一条,绝了胡闹的心。

    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会做些粗笨的活计,那就我来。”

    陈萌道:“只怕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没关系,我会动手。”

    动手……

    郑熹道:“这一次还没罚你呢!你就想着下一次了!”

    祝缨正色道:“那就罚吧,我的官职可以拿去。”

    郑熹道:“你就是看着如今朝廷要人办事才说这个话!”

    “哦,那就夺爵吧。”祝缨平静地说。

    她身上还有个爵位呢,那是在北地军功换来的,把那个罚掉了,可比一般的降级狠多了。爵位能传之子孙的,官职不能。

    皇帝吃惊道:“你?”

    祝缨耸耸肩:“只要朝廷能安定下来,这买卖算也划算。我当朝殴打官员,也是该罚。如果不重罚,朝廷威严何在?也是打个样。大家都安心了,咱们也就干些正事了。”

    陈萌哀声叹气,肥猫无声地凑近熏笼,也打了个哈欠,祝缨道:“你俩还挺像的。”

    陈萌瞪眼!

    皇帝看着祝缨白皙光洁的下巴,忽然有点怀疑:他不会……生不出儿子来吧?所以才……

    皇帝甩了甩头,把奇怪的想法甩了出去,道:“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以后万不可如此自作主张了!虽罚了你,也耽误了朝廷多少事情。”

    祝缨起身应了。

    皇帝道:“出了正月,你再回来。”

    祝缨道:“是。”

    没关系,赵苏会散播流言的。

    ……——

    君臣三人在祝府吃了顿午饭才走。

    皇帝回宫之后,对祝缨的处份也就下来了,削爵,闭门思过。

    同时,皇帝又把霍昱等几个挨了打的调出了京城,不使他们在京中为官,所任也都是副职。

    旨意下了之后,皇帝又加倍赏赐了祝缨过年所赐之物,额外赏赐锦袍玉带。除夕一大早,派了郝大方到祝府宣旨——正旦回来朝贺。

    满打满算,祝缨也没休满一个月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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