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苏喆给郝大方塞了老大一个红包,郝大方也笑眯眯地接了,向她道了一声谢。

    红包也不白拿,郝大方又透露了一点消息:“这几天虽然封了印,陛下却没闲着,白天也不在后宫里,召了当值的丞相问事呢。听那个意思,是与户部有关的。”

    祝缨问道:“哦,那是什么事?”

    “好像是兼并什么的,祝大人……”他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

    “怎么了?”

    郝大方小心翼翼地上前,小声询问:“真个要不许人置办家产了吗?”

    祝缨看他的表情顿时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差不离。皇帝近侍,口风通很严,郝大方与自己有交情并不是他会同自己讲皇帝身边事情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置办家产”。

    郝大方是随着皇帝发迹而发迹的,他又年轻,这几年才宽裕一些。不像蓝兴蓝德父子,发了几十年的财,也不像才退下来的杜世恩,跟在一个亲王身边管了几十年的事后来又管宫里的事。

    郝大方正在对“置办家产”最热心的时候。

    祝缨才把拿到的比较准确的数据给了皇帝,皇帝一个年轻人,也在兴头上,必是要研究的。她给皇帝的那些籍簿皇帝也理不清,还得问一问懂的人,最后这个事也还是要过经政事堂。

    他们讨论的,正是戳郝大方心窝子的内容。

    更难过的是,“抑兼并”这个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爽,做一个全国的规划,耗时很长。要做一个良好的规划,皇帝就得反复地召不同的人咨询。

    郝大方天天被这么戳,脸上都长皱纹了。

    祝缨道:“国富民强,朝廷岂有希望人贫困的道理?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还是你会错意了?”

    郝大方的担忧仍未得到缓解,道:“大人莫要说这此虚话了,陛下与丞相们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

    祝缨道:“丞相们难道不过日子?他们想的必然是更加深远的事情,你才是莫要瞎猜。”

    郝大方若有所思,祝缨心里直摇头。

    郝大方很快堆起了笑来,道:“大人说的是,我得回去复旨了。”

    祝缨将他送到门口,郝大方说:“大人请留步,明天咱们就在宫里等着大人啦。”

    祝缨微笑道:“好。”

    转回府内,府里人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怎么能不为祝缨担心呢?之前安静,是因为祝缨镇定。后来皇帝来了,才以为这事儿过去了,没想到爵位被削了!府里上下气愤异常。

    现在好了,禁足令被取消了,还要去朝贺,这就是正式回归朝堂了!

    祝银道:“哎哟!得赶紧收拾明天的衣裳了!我再去找李大娘,再蒸一笼米糕在灶上,明天一早热热地带着。”

    正旦朝贺时间很长,有经验的都会在中间垫巴点儿。一般会准备一些没有味道、但是扛饿的东西。

    李大娘正在灶下忙活,几眼灶上都是大蒸笼,听了祝银的话,她与女儿都高兴了起来:“这可真是大喜事呀!哎哟,那我这儿准备的这些个……”

    苏喆走了过来:“阿翁又不能全在宫里吃了,宫里的宴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回来还要吃呢,你只管准备。再说了,过年还要请客呢!”

    李大娘开始急了:“要请什么人?要什么样的菜?”祝缨被禁足,她就卯了劲儿准备府里人自己过年的吃食。祝府的风范,量大管饱,一般不用太精致。皇帝来吃的那一顿,就让皇帝感慨“太简朴了”。

    现在要请客,这些准备的就不够好看了。

    李大娘慌得要命。

    “我手艺也还行的,可不先告诉我……这……我这就把高汤吊上!”

    …………

    大门轰地一声被打开!

    祝府里出来一群人,趁着除夕最后的半天,跑出去采购。

    祝缨则被苏喆、路丹青等人拉到镜前比划,苏喆老气横秋地说:“幸亏裁了新衣,过年不穿新衣,不像话!”

    虽然闭门思过,全府上下的衣服还是都裁了新的,尤其是祝缨的。之前的衣服上沾了血,洗过之后就显得颜色不那么新了。本来以为没那么早能回去,祝缨嫌麻烦没想弄,在苏喆等人的坚持之下才做了,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苏喆、路丹青、胡师姐乃至祝银等人将祝缨团团围住,将各种佩饰在她身遭比划:“这样好看!”“不不不,这个颜色与紫色不搭,换那一个。京城配色与咱们家里不一样。”“那个金刀小了,换大的那个。”“在长就带不进宫了。”

    祝缨站了一会儿,看她们还是弄个没完,只好说:“你们慢慢商议。”

    说着,走到一边,苏喆在身后喊:“您走了,我们怎么打扮您呀?”

    祝缨打开笏囊,抽出里面三片笏板来:“随便都行,哎,这个脏了,有新的么?”

    祝银忙说:“有的!”

    笏囊脏了之后祝缨就没再上朝,这东西就顺手放在一边,也没管它,现在不好再带出去了。祝银去找新的笏囊,祝缨看盆里有水,将染了血的竹板往里一泡,洗刷起来。没洗掉。

    祝银取了新的笏囊来,见状询问道:“笏板咱们多得是,要不,我再找新的去?”

    “拿三片来吧,这两个也沾上了。”

    胡师姐道:“我去拿!”

    祝缨就不管这个了,再去检查牙笏。苏喆趁她一个没留神,把旧竹笏给偷偷揣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次日,哼哈二将伴着祝缨去宫里。

    一路上,许多人认出了祝缨,有眼含隐怒避到一边的,也有面带亲近的,更有笑着招呼的,还有想凑上前来套近乎的,千姿百态。

    顾同、赵苏也看到了祝缨,两人跑了过来:“义父/老师!”赵振等人离得远一些,听到传言,也在往这边跑。

    顾同、赵苏欣喜不已:“您果然来了!”

    林风将胸脯一挺:“是!陛下特意遣使者相召呢!”

    祝缨心道,我过年都给皇帝上表了,还给他献了新年贺礼呢。

    岳桓被几个面目斯文的人簇拥着也走了过来:“子璋!”

    互相一番相认,年长一点的是岳桓的朋友一流,几个年轻的岳桓特意介绍:“这都是老杨的学生,去年才授官的。”

    几个年轻人眼晴中带着情感,向祝缨作揖。祝缨道:“不错,杨先生既然看中了你们,你们可不要辜负了他,让人说他识人不明。”

    几人认真地答应了。

    岳桓感慨道:“你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脸,才生了气,说话就又这么和软了,这样太不容易立威啊!”

    祝缨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能治小儿夜啼也不算什么威风。”

    岳桓才抬起手,郑弈、郑绅等人也过来说话,郑弈道:“这下可好了,新年大家又能在一处热闹了!都别与我抢,我必要为三郎单设一日酒。”

    岳桓故作不经意地又将手收了回来,说:“莫与我抢!我先来的!”

    郑弈道:“好好好,您先。”

    热闹在陈萌父子过来的时候稍稍冷却了一点,丞相过来,别人都让开了一片空地。陈萌也很高兴:“太好了!我可不孤单了。”

    冼敬等人没有过去,另有一些人围在冼敬的周围。一个中年文士脸的官员低声说:“霍昱虽然讨厌,蒙此大难,不免令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或许,是陛下为了保全霍昱呢?祝如此狠戾,中丞留在京城恐遭其毒手。且中丞在地方上也长于实务,有政绩,出去未必是坏事。”

    冼敬咳嗽一声:“噤声!开始了。”

    开始列队了。

    众人各归各位,心中不无想法。祝缨被削爵,看起来吃了大亏,是被罚了,可是回来得好快!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祝缨不在乎这些目光,随着众人入宫,将这一天混完。郑熹陈萌等人都与她从容谈笑,好像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宫里领了宴,完事儿各回各家。她之前被罚闭门思过,各家的酒都没约她、她也没约别人,只准备自己人聚一聚的。除了郑弈,又有陈萌等人当众约了她吃饭,祝缨索性也请大家一同吃顿饭。

    但是当天还是按照原计划,赵苏等人赶到祝府来庆祝。

    顾同率先举着酒杯跳了出来:“今天双喜临门,不但过年,老师又重还朝堂了!”

    大家一起起哄。

    祝缨这儿吃饭也不拘束,很快他们就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顾同说顾渔:“好小子!干得漂亮,姓霍的为了邀名胡作非为,如今揭下他的伪装,外面同情他的人可不多。”

    项渔道:“还是赵郎君厉害,我还差得远了。”

    祝缨看向赵苏,赵苏大方地道:“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提醒国子监的学生当心有人报复。岳尚书也是个明白人,将杨祭酒的学生们叫到自己府上,算是留了名字,方便庇佑。”

    他说得含蓄,祝缨听得明白。才做官,举荐人就离京了,是最心慌最害怕的,也是最恨害他们无依无靠的。

    这些人书可读得不错啊!祝缨这群人辩经是弱项,他们可不是。杨静在仕林的风评其实很好,这两年来才变坏了一些的,杨静离京,愤怒的不止是祝缨。赵苏做的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也之所以,祝缨当朝打人,经赵苏、项渔宣扬,并没有得到仕林的一致讨伐。赵苏、项渔暗地里将祝缨套了个“护法”的招牌,说祝缨是不忿于小人祸乱朝堂、排斥君子,才出于义愤动的手。是维护君子。

    将看祝缨不顺眼的人减到了最少。

    赵苏、项渔干了这个事儿,却都不表功,只与大家一起吃年酒。此后祝缨各处交际,不能细数。

    ……——

    年假一过,祝缨又回到了户部,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户部现在也还算轻松,去年才收上来的钱还没怎么花,又没有新的事项,是闲且宽裕的日子。这个时候,祝缨是不会驱使他们的。

    户部一片其乐融融。

    祝缨却被皇帝宣去议事。

    祝缨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将她重新打量,却见她脸上一派平和,先说:“你真是有宰相气度啊!”

    祝缨道:“陛下过奖了。”

    皇帝不再客套,问道:“过完年了,咱们也该开始办正事了吧?”

    祝缨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指了指手边的那一撂册子,他召了丞相问策,却不曾马上将所有的事都交给丞相去办,他想先与祝缨再谈一谈再交出去。

    以他对祝缨的感觉,祝缨把这东西交上来,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些想法。祝缨在他的心里是踏实能干的,且不会因私害公。

    他说:“都说抑兼并,之前做得好的,多是仗着地方官员能干,也只是一时一地地做。王相在世的时候也做过,他亲自管的地方尚可,一旦放手,旧弊未除,又添新乱。你是怎么看的呢?”

    “臣还有一个念头,不知成是不成。”

    “你说。”

    “禁止买卖田产。”

    “这……”

    “臣的想法,田地与赋税、征发相连,将现有的田亩、人丁数目定下来,此后再有新垦的、滋繁的,可以随意买卖、迁徙。想要有额外的,各地须得将现有的缴足。”

    皇帝想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不将所有的田地都不许买卖?想要有更多的土地,就去垦荒!”

    “垦荒很难的,”祝缨说,“有些地方也没有那么多的荒地可供开垦。新垦土地允许买卖其实是让利,朝廷与士绅,手心手背,长在一块儿,又是两面。一刀切下去,必然招致许多人反对。到时候又是乱局,从上到下的乱。”

    皇帝听得很认真,道:“这样就能行了吗?”

    祝缨摇头道:“一时之计而已。”

    皇帝道:“什么?”

    祝缨道:“臣年轻的时候也想一劳永逸,后来才发现这是不成的。人有私心杂念,不是说庙堂之上,是说普通百姓士绅,谁不想发家?谁个不想子孙繁茂?有子孙,就想给他们置家业。越想越头疼。后来,与先前的王相公谈过。王相公说——”

    “什么?”

    “一劳永逸是不可能,可是,不是还有我们么?那就不断地做。陛下想,历朝历代,先贤明君谁不想解决这个事?又有几个做成了的?能用的办法,他们都在不断地试。放任不行,下猛药又容易把病人给治死。

    所以,臣以为王相公的想法或许是更贴近实情的,可惜在施行的时候不得其人。”

    皇帝道:“王相啊……我再想想。”

    祝缨告退。

    皇帝这一想就是一个月,也没见他想出个什么来。祝缨也不着急,这样的大事,牵涉这么广,如果是一拍脑门儿就做了决定,反而会出大乱子,仔细一点不是坏事。

    皇帝不甘心,他还年轻,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憋了一个月,终于召来了丞相,将任务发给了他们:“诸位议一议,当如何做。”

    祝缨这份新的数据显示,兼并的情况比上一次调查的时候严重了许多!

    郑熹道:“怎么恶化得这么快?十年前还好好的。”

    冼敬没好气地道:“那是因为十年前、二十年前,朝廷下令丈量、检视的时候,下面上来的数未必是准的。”

    窦朋和陈萌都说:“是这样。下面各乡对县里报的时候差一点,县里报到州里再差一点,州里报到朝廷再差一点。”

    要不怎么说亲民官重要呢?

    一点一点累积,朝廷抱着漂亮的数字安卧,实际上下面的情况已经不乐观了。中枢大臣,从下面干上来的,多少知道一点,但都有“我在下面的时候没干这么过分,总体问题不大”的心理。直到积弊深重,不得不整顿。

    这种事,得是明君贤臣风气特别好的时候,才能让下面比较准确地报数。否则,就算是王云鹤,只有亲自盯的地方能好,其他地方也只能靠“震慑”。

    要不然就是祝缨这样的,把手下的当牲口使,让户部的人亲自下去摸底。还等能控制得住手下,不被手下糊弄。

    这样的代价也不小,凡派了这样差的人,祝缨都得从吏部给人家抠升迁的机会。窦朋猜想,祝缨还得有别的手段复核,因为这些人也未必是全都可信的。或者,祝缨这个已经不太好看的数据,已经是下面美化过的结果了。

    郑熹没干过地方,但是大理寺的奏本他写了许多年,一经提醒也沉默。

    皇帝道:“这是一件大事,诸卿要用心。拿出章程之前,要保密。”

    这话说得还算在谱,丞相们都答应了。

    ……

    步出大殿,窦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退意,他累了,想休致了。

    其他三人商议着把祝缨给叫过来问话,他却一言不发。郑熹问他的时候,他说:“啊?叫来说一说,也好。”

    祝缨于是又从户部被薅了过来。

    她对政事堂也说了与对皇帝一样的话,又加了一句:“各地情况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恐怕还要仔细斟酌。”

    朝廷对各地的税收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税率会高一些,有的地方会低一些。这些都需要再重新精确地计算。

    郑熹与冼敬各怀鬼胎,对祝缨的方案不置可否。

    陈萌道:“恐怕不妥,下面的手段你还不知道?你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他们能把整面墙都撕了。”

    其他三人点头。

    祝缨道:“口子已经开了,给他们透气了。谁要拆墙,那就不能怪我拆他们的骨头了。”

    陈萌打了个哆嗦。

    祝缨又补了一句:“当然,这须得朝廷政令。要是还不成,就当我没说。朝廷与地方士绅,是手心手背,都长在手上,却又是两面。您说是吧?”

    郑熹道:“如此大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定下的,还要再斟酌。”

    祝缨躬一躬身,不再说话。

    此后,政事堂几人又频繁地磋商,祝缨也不着急,处理着手上的事务。杨静走了,国子监新的祭酒人选还没定下来,岳桓与冼敬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

    国子监有些乱,不但人心惶惶,连钱粮都被卡住了。

    这一天,赵苏拿了一份公文过来:“国子监又来要钱粮了。”

    祝缨道:“这一旬还没过完,急什么?桃枝”

    预算是去年底做的,当时的款子已经定了下来。但是怎么发,看祝缨的心情。她就按旬发,等着看国子监的变化和新祭酒的人选。

    赵苏知道她为杨静打抱不平,道:“对!反正也没欠着他们的钱粮。这群人呐!要是有脑子,就该知道恨谁!霍昱走得太便宜了。回去让阿渔再好好提醒提醒他们……”

    祝缨道:“我只是不相信这些人能够用好这些钱粮。拨出去的每一笔都要看好,他们要是用错了一处,哼!”

    赵苏笑道:“好嘞!”

    “好什么呀!”叶登匆匆地赶了过来,“来吧,拨钱。”

    祝缨与赵苏都看向他:“什么钱?”

    叶登着:“薨了一位皇子。”

    皇帝死了儿子,葬礼的钱户部也得出一部分。

    祝缨问道:“哪一位?”

    “听说,是次子。”

    “呦!”祝缨说,不太妙啊!

    再行

    祝缨拿过了公文,打开先看上面的数目,每次最麻烦的都是这个。

    这一次也不例外。

    祝缨道:“这个数目是怎么定下来的?”

    叶登道:“内廷里拿出来的,还行。”

    祝缨道:“我怎么看着不太行?”

    叶登道:“皇子在宫中夭折,内廷也会出一些,因是夭折,花费也少,咱们当然就出得少。这是比着前朝的旧例来的,有旧档可循。他们的用项列得也挺明白。”

    先帝在位时间短,没来得及死年幼的孩子,这个前朝旧例是指皇帝的祖父时候的事,最近的一个例子也是将近二十年前了。

    祝缨道:“二十年来,米价都涨了三成,这费用,够不够?”

    叶登奇道:“难道您要多拨一些?”他惊讶极了,祝缨的风格,一向是正事的时候大方,但是后宫花费之类就给得极不情愿。

    祝缨道:“我是要你准备准备,如果谁有不满想再多要,想好理由。”

    还是那个尚书大人!叶登放心地道:“是!这个好办的!那这个?”

    祝缨提笔批了:“不要一次都拨给了,扣一天,就说在准备了。”

    “是。”

    叶登拿着公文去准备了,他已经知道了顶头上司的想法,决定按照祝缨的意见来执行。这年头,谁家不死个把孩子呢?皇家也不能幸免的。孩子与叶登没有很近的姻亲关系,也没长大,与叶家也没什么利益纠葛,他也没有特别地给个孩子大操大办的意愿。

    夭折的孩子,丧礼简朴点就简朴点吧。办得太盛大,才有谄媚之嫌呢。先帝的陵寝都没有大兴土木,何况一个孩童。

    叶登拿着公文出去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如果皇帝非要大办,那他就请皇帝自掏腰包补全,以示关爱之意。

    赵苏等叶登走后,也要拿着公文去办事。他的心情颇为愉悦,认为户部到现在才显出重要性来。之前他义父公心太重,过于贤良,各处要求都尽力满足,没怎么卡什么人的脖子。弄得户部像个谁都能进来揩油的大仓库。

    现在好了,义父生气了,手上略紧一紧,就能让这些人难受。

    该!

    祝缨道:“你站一下。”

    赵苏乖乖站住了等她吩咐,祝缨问道:“咱们那一项储备可还好?”

    赵苏道:“很好。之前将旧粮替出来,轮换成了新粮,这一项可支京城半年之用。”

    “还是不够,至少要一年,继续办来。”

    “是。”

    这是祝缨秘密安排的事情,之前是项乐在办,项乐丁忧回家,许多事都交到了赵苏的手上。祝缨于户部明账之外,又安排了一处仓储,再贮存了一些钱粮,备突发事件。凡在土地、人口、财赋上动手的,就容易引起税赋的波动,并且大多数时候是负面的,需要有一定量的金钱、粮食做稳定。

    这件事她对谁都没说。一旦有事,这一笔就能顶大用。

    她再次叮嘱赵苏一定要保密,赵苏也认真地答应了。

    祝缨再检查一下公务,今年赈济预的款项预留下来、应付突发民变以及边境冲突的军费也有预算了,觉得眼下就是等着政事堂的信儿了——且得等一阵儿。

    她现在比较悠闲。祝缨决定亲自抽空带郎睿、路丹青等人逛逛街、下下乡。理由都想好了,春耕已经开始了,她要亲自到京郊看看,预测一下收成。今天先将明天的公务安排一下,明天早朝后就出城去。

    …………

    第二天,祝缨按时早朝,却发现窦朋告了病。

    祝缨先让祝彪回府,让府里准备探病的礼物。再点了几名户部的官员跟着出宫。

    一行人出宫,行至京城门口,巧遇了郎睿等人。祝缨道:“正好,你们与我同来吧!也见识见识!”

    几个人一身利落的打扮,各带随从,高高兴兴地混入了队伍。有了少年的加入,户部的官员们被春风一吹,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不多时就与郎睿等人攀谈起来。他们看路丹青是个姑娘,都不主动去搭讪,以免被评为轻薄。

    路丹青就被剩给了祝缨,祝缨一路给她讲解:“平地广阔,与山地不同,不但你们打猎要因地制宜,就是种地,也是一样的。”

    路丹青指着田间道:“这犁好像比咱们家的大一些。”

    郎睿听他们说话,也凑了过来:“就是要大一些!我前天看过的。这儿还有些农具与咱们家的样式也不大一样。”

    祝缨道:“我年轻的时候南下,搜罗了不少北方农具,到了一看,好些都不合适,最后都堆在库房里吃灰,白占了一间屋子。”

    大家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故事,颇觉新奇——您也有失算的时候吗?

    心情也更轻松了些。

    在外面晃了一天,随行的人都觉得获益匪浅。祝缨从来不吝啬于教授身边的人知识,无论是断案判事还是庶务,随口就说,有问必答。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祝缨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几个直接回家吧。”

    官吏们都笑道:“大人疼我们。”

    祝缨则带着郎睿等也回府,换一身衣服,等苏喆等人回来,带着有官职的几个人去窦府探病。

    往窦府的路上十分热闹,官员们匆匆往窦府去,有不知情而求见的、有知情而特意探病的。马蹄声起,不免回头一望,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祝缨,随即无论是什么人,都客客气气地给她让出路来,十分乖巧。

    窦朋是“操劳过度”“气血不足”又“偶感风寒”,故而卧病在床。大部分来的人都见不到他,只有皇帝派的内侍与他碰了个面,再就是少数几个人,比如亲自过来的冼敬能进卧房见他。

    被陈萌派过来的陈枚都没能与他打着照面,转回家的时候,迎头撞上了祝缨。叫一声:“叔父。”如此这般一说。

    祝缨道:“我去试试,能不能见着,你都带个信回去给你父亲。”

    陈枚道:“我在外面等叔父。叔父,冼相公在里面。”

    “知道了。”

    祝缨迈步上前,窦府的门房没有拦她,反而说:“大人这边请。”想是窦朋有安排。

    祝缨被引到一处花厅,窦朋的儿子窦鑫从里面出来接待了她。祝缨问道:“相公可还好么?”

    “御医看过了,操劳过度。”

    祝缨心道:这节骨眼儿上,可不太妙呢。

    又问了一下脉案,也没听出别的毛病来。接着又问一下窦朋的起居、让窦家人也不要忘了照顾好窦夫人:“相公病了,照顾他的事儿夫人肯定更上心,她年纪也不小了,别再累着了。”

    “是。”

    两人扯着闲篇儿,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过来,与窦鑫交换了一下眼色。窦鑫抢先开口:“阿爹醒了么?”

    “是。”

    窦鑫道:“请。”

    祝缨与他往窦朋的卧房走去,路上与另一队人擦肩而过。祝缨道:“相公。”

    冼敬点点头:“子璋也来了?”

    “是,我才在城外公干,回来听说窦相公病了,因而来得晚了。”祝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冼敬身后还跟着一个瞪着她的年轻人,面色颇为不善。

    冼敬显然不想给她介绍这个人,带着年轻人走了。窦鑫见她往年轻人身上看了一眼,便说:“那个仿佛是冼相公的侄子。”

    “哦,冼鸿。”祝缨说。

    窦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引祝缨入内。

    那一边伯侄二人也不再说话,但是冼鸿憋不住,一出窦府的门就对冼敬说:“他如此作恶,怎么还是户部尚书呢?我就不信,没了他,户部尚书别人就做不了了!”

    陈枚撇撇嘴,冷冷地看着这个咋咋呼呼呼的家伙,呸!跟他爹冼玉京一个模样!

    陈枚往一边阴影里挪了挪,他不想跟冼敬打招呼了。

    冼敬也没留意到他,而是斥责侄子:“休得胡言!”

    伯侄二人上马,走出一段,冼敬才说:“户部尚书,你让条狗去做都可以,但是狗不能做好户部尚书。

    得有一个人,坐得稳这个位子,不倒要收钱,同时还要稳定,不让天下更乱,不杀鸡取卵。

    这个人不能贪,不会轻易被人拿捏,能够摆平麻烦之余再好好做点本职该做的事。朝廷不是只靠礼法就行了的,想要治理,就得有钱。

    现在还真就只有他。

    眼下还找不到旁人,你少同那群嫉世愤俗的酸丁一处高谈阔论!清谈误国!我将你带到京城来,是让你学着些实务,不是让你做纨绔的。”

    冼鸿还是不服气,但看伯父表情严肃,也不敢多言。冼敬看他的样子,自己刚才说的话恐怕没听进去多少,不由叹了口气。

    冼敬心里酸酸的,他想到了自己,细数一个合格的户部尚书的条件,自己当年也算是代理户部勉强算个尚书了,当年能在户部坐得稳,也是老师王云鹤做后盾。

    如今老师已经不在了啊!

    孤独寂寞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冼敬突然之间难过得说不出话。

    陈枚从阴影里闪了出来,眼神阴恻恻的。

    又略等了一会儿,见窦鑫将祝缨从里面送了出来,他也不避讳,上前迎了:“叔父。”

    窦鑫微微吃惊:“你……”

    陈枚笑道:“上回听说叔父家有一本刘相公先前写的杂记,想借来抄录,我现在陪叔父回府取了,今晚就能看到了。”

    窦鑫道:“刘相公要是在京城就好了……”

    陈枚道:“您慢慢想他,我今晚却是就能看到书了的。告辞。叔父。”

    祝缨同窦鑫道别,与陈枚两人并辔而行,转过街角道:“走,见你父亲去。”

    “诶?叔父,我爹今天值宿。”

    “哦!”祝缨缓了下来,道,“那你同我取书去。明天一早我亲自寻你父亲说话去。”

    “窦相公出什么事了吗?”

    祝缨道:“他没出事,我看朝廷要有事。”

    陈枚吓了一跳,不敢再打趣,紧跟着祝缨去取书。

    ……

    次日一早,祝缨在宫门外先看到郑熹——老郡主又病了,他昨天回家侍疾,所以也没有亲自去探病,此时正在同窦鑫讲话。

    祝缨找到了陈萌,截住他说话:“找个辟静地方吧。”

    “那边有禁军值房。”

    “走。”

    两人进了房内,随从守在门外,祝缨才说:“我觉得,窦相公想跑。”

    “啊?跑?跑什么?”

    祝缨道:“我见过的丞相也不少了,从伯父,到刘相公、施相公等等,凡要自己想休致的,神色都差不多。”

    “他要休致?政事堂还一堆的事儿呢!他一走,郑七与冼敬打起来,就剩我劝架了呀?我……”陈萌开始酝酿脏话。

    “人生病的时候就会多想,悲春伤秋,哀哀切切。也许等他病愈了就能想通了继续留下来也说不定,你瞧,他儿孙还没安排好呢。就算要走,也得过几个月,你有的是时间安排。”

    陈萌稳了稳神,道:“我这就找他去!怎么能这个时候跑呢?”

    祝缨道:“好好同他讲,多留一阵也是好的。他经验足。”

    “好。”

    两人分开,陈萌去找窦朋,陈萌慰问病情,窦朋却只是说自己年迈,让陈萌等人多担待,以后就看他们的了。陈萌心里已有了成见,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要跑路,单刀直入:“您这话里似有退意。”

    窦朋笑笑:“岁月不饶人,老啦!该给年轻人机会。”

    “你走了,还能有谁?”

    窦朋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陈萌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是病得心里不痛快了,好生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窦朋也不与他争辩,两眼一闭,往后一躺,闭目养神。

    陈萌道:“我会算卦,你且走不了呢,好好养病,等你回来了,就不这么想啦。再说了,你走了,这朝廷怎么办?我一个人,拉不住郑七与冼敬两头牛抵角。窦公,为国!”

    窦朋叹了口气,不言不动,陈萌对他拱拱手,叮嘱窦鑫好好照顾窦朋,给窦朋掖了掖被角才离去。

    祝缨看得挺准,窦朋确实要跑路了,陈萌很是犯愁。他算的卦,说的其实是“你儿孙没安排好之前,走不了”,可一个丞相要安排儿孙,还是不太难的。窦朋养好病,一安排,那就要走了呀!

    祝缨今年四十二,当丞相还差一些。真要到动手推人上位的时候,陈萌才发现祝缨的缺陷——她控制一地、一部,掌控力是足够的,说党羽也好、说门生也罢,人手足够使。做为丞相、管理一国,她所掌握的力量仍然显弱,乔木长成需要时间,她还差点火候。

    现在强推她上去,会不会是揠苗助长?

    陈萌犹豫不决。

    …………

    次日,陈萌愁苦着去上朝,与郑熹打了个照面。

    郑熹头天晚上值宿,见了他的表情,问道:“你已经听说了?”

    陈萌以为他说的是窦朋休致的事,他还怀疑郑熹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祝缨私下告诉他的?还是?他回了一个含糊的:“什么?”

    郑熹与他头碰头:“西番,大举进犯!昨夜急报!”

    “啊?怎么会?北地胡兵叩关的时候他们趁火打劫没讨到好,一触即退,很识时务,如何现在又犯了失心疯了?朝廷虽然多事,他们怎么觉得能够占得到便宜的?消息确切么?”

    郑熹点了点头:“两处消息,都是说的召集大军。”

    他有两个消息源,一个是小冷将军,另一个就是他的表弟,两处验证,应该不会差太多。

    陈萌道:“这下好了,窦相公走不了了。”

    “嗯?”

    “他有退意了。”

    “啧!”

    朝上,这个消息并没有被扩散出去。退朝后,皇帝召了丞相与几位将军议事,祝缨因为有经验,也被召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陈萌才知道了全部情况——

    郑熹说:“番主暴毙,昆达赤与其兄争位胜出,为了压服众将大臣各部酋长,亲率大军犯边。号称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不过据冷、姚二人所述,实际不过七、八万。”

    冷是小冷将军,姚,就是郑熹的表弟姚辰英。昆达赤手上的兵马一共七、八万人,还未必全都听他的,可冷、姚手中的兵马更少!因此小冷将军是吃了点亏的,见势不妙,火速报急!

    皇帝怒道:“乱臣贼子!本性若此,怪不得会擅动兵戈!”他平复了一下才问:“诸卿有何话说?”

    老将已经没了,几个将军各抒已见,都想请命:“七、八万,分三路,应该也是各个击破。”

    “命姚辰英坚守,拖住一部,聚力围歼项他两路……”

    说得都在理。

    皇帝又问祝缨。

    祝缨道:“七、八万人,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弄得起来的?”

    郑熹道:“哦,先是派了小股游骑,吃了亏,其后结集的大军。这些年,边境上不时有些小冲突,边城也习惯了。”

    添油么?

    祝缨有些疑惑。

    但无论如何,兵得调——这是兵部的事,粮草需要调度——这就是户部的事了。当下决定,先期调集五万兵马备边。

    祝缨对于战争是有预算的,以一场北地战争的额度准备的,上一年没用完的就滚到下一年,钱粮倒是有。

    然而前线的战事不等人,集结兵马、开拨,尤其是粮草转运,都需要时间。这边增援还在路上,那边就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姚辰英有经验,但情况与上次不同,上次的胡兵不是倾巢而出与他拼杀,这一次是昆达赤亲率大军督战。姚辰英拼尽了全力,以一介文官硬是守住了城池,但是百姓也无法自由出城了。

    小冷将军则是苦于兵马不足,只能与敌军一触即回,不敢深入。

    朝中着急,连窦朋的病也好了,回来了政事堂,写好的请求休致的奏本也不拿出来了。

    皇帝见着军报没有好消息,颇为气愤:“我的江山、我的百姓,就为了给他立威用的吗?诸卿,拿出办法来!”

    祝缨想了一下,出列道:“臣愿往。”

    皇帝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户部也须得你主持。”

    祝缨道:“昆达赤不会在前线僵持太久,他本来就是因为地位不稳才要急着立威的,应该没有准备得太周全,不能持久。孰轻孰重,他应该有数。现在只要不让他占到什么便宜,消耗他,他自然会退。但如果让他尝到甜头,不吃饱了他就不会轻易撤离。那时就麻烦了。

    前线吃紧,需要有人协调,臣在这上头有些心得。户部如今没有大事,臣去去就回,不会耽误事的。”

    郑熹不想让她去:“要是这样,下令前线坚守即可,何须你亲自去?”

    郑熹不想的,冼敬虽然不懂军事,那就一定要反对郑熹,他说:“尚书曾节度北地,有经验。蓄力一击更合适,不要像当年北地一样拖拖拉拉才好。”

    陈萌眼看战事又起,想要做的革新得暂停,又想祝缨的爵位被削了,上前线再捞一笔军功换个爵位合情合理。领兵又能培植势力,祝缨正好缺这个。他也需要一个能填补窦朋缺口的人,因此极力赞同。

    窦朋无可不可,只觉得祝缨确实有经验,那她说行就去呗。

    三比一,郑熹败下阵来。他仍不死心,问道:“你要怎么做?”

    祝缨道:“先礼后兵,请发一道国书,责问昆达赤,为何不遣使向朝廷报丧。”

    按照道理,他应该先报丧,国书使节来往,这边承认他的地位。现在他把这一步省了,就可以拿来做一点小文章了。

    至于其他的,得等她到了西陲看具体情况再说。还是以防守为主,朝廷反攻的准备并不足。

    皇帝拍板:“卿便节度西陲,早去早回!”

    祝缨领命,又向皇帝提了条件:“臣要用一些人,以建幕府。”

    皇帝道:“准了。”

    动员

    皇帝拍板之后,细务便由户部、兵部等处到政事堂去商议,拿出个章程来再报给他。

    郑熹压着脾气,直到出了大殿,才说:“既然如此,户部、兵部都先拿出自己的章程来。救兵如救火,要尽快,明天就要有个条陈拿到政事堂。子璋,你要离京,户部的事也要安排好。”

    “是。”

    陈萌听出郑熹的话音不对,姓郑的竟是打心眼儿里反感祝缨出京的。他悄悄对祝缨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祝缨看到没有,竟然一句解释没有地去了户部。

    陈萌算了一下今晚是窦朋值宿宫中,打算晚上与祝缨碰个面,好好说一说这件事。出京,还是领兵,是要有准备的。原本看着是自己与郑熹在京中做后盾,现在陈萌有点担心郑熹会撒手不管。

    带着担心,陈萌这一天看郑熹怎么看怎么觉得郑熹不对劲,放东西手更重了、话也少了、阴着脸把政事堂的官吏吓得噤若寒蝉。

    古怪……

    他哪能体会得到郑熹的焦虑?郑熹是预防着丁忧,要让祝缨留守朝廷看家的,老郡主前两天又是一场病,祝缨这就要走?

    郑熹当然知道领兵是好的,但西陲有冷、姚二人,对郑熹而言并不着急!祝缨跑去干嘛?

    他在落衙前就离开了,祝缨出了户部就看到他正在通往宫门的路上慢慢地踱步,很识趣地跟了上去。郑熹问道:“一会儿有什么事情不?”

    祝缨道:“听您的。”

    听听听听,这是心知肚明,这是明知故犯。郑熹道:“跟我来。”

    郑熹今天坐车,祝缨跟着上了车,祝彪牵着马跟在车后。车上,郑熹闭目养神,很快又睁开了眼,眼前的祝缨还是一脸的平静。

    他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至少郑熹是这样认为的。心思极深处不可言说,但日常相处中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已然可以不用明言。祝缨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并且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因为他自认能够安抚住他!

    所以祝缨一点也不慌,只有他一个人在演戏!

    更让人生气了!

    岂有此理!

    晾着他,他必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反而显得自己像是个小丑。

    太熟悉了!以致浅显的心机不方便施展,徒令人笑、只让自己觉得难堪。

    郑熹道:“你倒坐得住!”

    祝缨道:“心里再急,面上也得装得若无其事呀。”

    “我可看不出来。”

    “那我装得还行。”

    “你……”郑熹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自己要跑到西边去?那里不是缺你一个不行,冷、姚两个虽然不算当世名将,小有挫折也不是因为他们本领不强。援军、粮草一到,他们不求主动出击、开疆拓土,只是坚守还是能做得到的。”

    “但是会艰难一些,损失也会大一些,朝廷能少损耗一点是一点,这几年日子紧巴巴的。”

    郑熹冷冷地盯着她,祝缨也知道郑熹在气什么,主动解释道:“昆达赤此来,并不纯是为外,而是为内。他的外,是咱们,内才是他的兄弟、部族。所以对付他,也不能全靠硬碰硬,还得有点别的,得有一个人统筹一下。冷、姚二人,一文一武互不统属,朝廷必得派一人节度之。我比别人更年轻些,跑这一趟更方便。”

    郑熹道:“领兵是件好事,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吁——”马车停了,车内的人只轻轻晃了一点点。

    年轻的仆人蹑手蹑脚地下了车,搬下踏脚的凳子来接二人下车入府。祝缨回头看了一眼祝彪,郑府自有人接待。

    郑熹挥退了迎上来的人,对管事道:“告诉夫人,我与子璋有事要谈,不用等我了。”

    “是。”

    祝缨又到了熟悉的书房,郑熹取下帽子来,甘泽迎上来接了,又伺候他除了外袍。郑熹指着座位说:“还用我请你坐?”

    祝缨躬一躬身,坐了下去。

    郑熹也随意坐了:“说吧,让我听听你要怎么强词夺理。你明明知道,我会离开……”他抿了抿唇,这事涉及母亲的生死,作为儿子,心里明白,可以暗示,但不好对其他人明言。

    祝缨道:“您别多想……”

    郑熹用力摆了摆手:“凡事怎么能够心存侥幸?客套话就不要再讲了!”

    祝缨道:“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您筹划的再好,也得看别人接不接不是?陛下和冼敬会等您吗?我……能把得住局面吗?”

    还是被他给哄骗到了!

    郑熹沉声道:“你要怎么把持局面?”

    祝缨叹了口气:“咱们这位陛下,年少气盛,比他父亲强些,看得明白,他也想建功立业、比肩祖宗。冼敬呢?瞅着机会就要动一动手。户部已经把新档递上去,他们怎么能忍得住?”

    “你就不该先给陛下。”

    “拖不了。拖下去,他能照着旧档瞎搞,”祝缨说,“我不拿出新档来,朝廷上下不也是比着旧档——顶多老成之人稍稍估算一下。那样是会乱套的,到时候这烂摊子就难收拾了。就算能问冼敬一个罪名,治了他的罪,烂摊子就不烂了?所以不能让它烂,相反,咱们还得想在他们前头做。”

    “他们这般行事,这个时候你就更不合适离开了。”

    “您要歇几天,小打小闹的维持秩序我能行。朝廷有大政更改的时候,想要从中获益,我做不到。只有您能让十三郎他们听令。

    一旦起了冲突,就如双方交战,以正合、以奇胜,有进、有退,有设伏、有诱敌深入,更要随机应变。我定在那儿,就已经算怯战了,只有冲锋,才能让他们觉得我没有背叛。我要是让他们掉头,他们能先让我头掉。这仗还怎么打?

    我没有您那样的威信,我得证明一下自己,证明我除了收税、发钱,还能干点儿别的。只有这样,才能短暂震慑一阵子,撑到您歇息完了回来。

    不这样,我就是冼敬如今的处境。能顶什么用?有我不如没我。

    太夫人福泽绵长,您还在政事堂呢,我着急什么?趁着现在,我得赶紧准备准备,不然没能耐与冼敬掰腕子。”

    郑熹的眉头皱得死紧,他知道,祝缨说的是实情。祝缨对郑熹一系向来和善,不用开口就给想到了,有脸子不甩开郑系,刀刃没冲过郑党。她对别人再凶,对郑党没有威慑力。

    她对郑奕等人,如果是“劝”、是“出主意”,他们能听,“令”就说不好了。郑熹也不乐见自己人听祝缨的号令,这一点祝缨一直很有分寸。彼此心照不宣。现在,祝缨挑明了。

    竟不是哄骗,而是深思熟虑过了的。祝缨必然是有私心的,但也不能说是不管不顾。

    郑熹轻轻地说:“陛下是信任你的……”

    祝缨笑了:“陛下?他怎么会为了别人改变主意?”

    郑熹道:“你这一去,前路未知。你比开别人是有些阅历,但你只能胜、不能败……”

    “我一直都是只能胜不能败的。昆达赤更等不及呢。现在只要您放宽心,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郑熹严肃地道:“既然如此,就要好好准备,只许胜、不许败。”

    “是。额……”

    “有话就说。”

    祝缨道:“现在能管您要人了吧?府中子弟,譬如温家小子,还有金彪,我要带走这两个人,不过份吧?”

    郑熹轻松地道:“这个好办。”

    祝缨道:“那就说定了?”

    郑熹点了点头。

    祝缨不再多留,向他辞去。

    郑熹看着她的背影,心道:可惜,他没有早早婚配生子,否则他的儿子倒配得我二娘。哪怕生个女儿,族中也有子弟可配。

    一时又怀疑,祝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为什么会没有妻妾?祝缨看身边女子的眼神正得不能再正,全不似有苟且的样子。

    郑熹的眉头又皱紧了。

    …………

    祝缨出了郑府又去陈府。

    陈萌正因祝缨被郑熹截胡而扼腕,对妻子抱怨道:“郑七好不晓事!便是丞相,也不能这样的对朝廷大臣。他又不能真心对人,却又将人霸着不放。”

    陈夫人道:“他们有渊源,情份与别人不同。”

    “咱们与三郎的情份才是与旁人不同呢!当年……算了!”

    发了一顿牢骚,再听说祝缨来了,陈萌忙说:“快请!”他衣服换了一半就要往外跑,陈夫人道:“你这不像话!请他过来就是了!”

    祝缨于是直入后堂,先拜嫂夫人,再听陈萌说:“郑七今天脸儿不对,他想干嘛?不放你走!”

    祝缨道:“他担心府里太夫人的病……”

    陈夫人还在想这两句话的关系,陈萌一听就明白了:“怎么?他要托孤呐?”

    祝缨道:“已经说服了,户部那里我也安排好了。赵苏、小妹、林风各有职司,我都带不走,这回带阿发他们几个。赵苏、小妹我是放心的,唯有林风,你帮忙看一看。”

    “放心。”

    “还有,把二郎给我吧!哦,老吴(少卿)家还有个小子还没出仕是不是?也给我。”

    陈萌道:“你……”

    “快着些吧,甭客气了。你要另有安排就算了,没有安排,就都给我。我得赶紧走,还有别的事儿呢。”

    陈萌当即拍板:“好!”

    陈夫人道:“哎,再着急也得吃饭,吃了饭再走吧!比别处可口些。”

    陈萌也说:“不急这一时。”

    祝缨道:“也好。”

    祝缨与他们一家就在陈夫人正房堂内吃了饭,皆是家乡特色。祝缨饮食从不讲究,无论杜大姐还是李大娘都不怎么会做她家乡的吃食。陈夫人总觉得她过得太苦了,暗中命厨房好好做家乡菜来吃。

    祝缨吃饭也不大讲究,平素吃饭就比别人稍快一些,看起来吃得特别的香。陈夫人看了,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一个劲儿地让菜。

    她不知道,这样的饭菜,祝缨在家乡时也是没条件吃的,在京城吃了也不会有什么怀念之情。

    “味道真不错。”祝缨说,也只会说这个。

    吃完了饭,她又叮嘱陈夫人:“给二郎备些好用的面脂口脂,哦,带些喝得惯的茶。有帷帽再多带几顶。西陲那个地方,日晒、风沙,都是磨人的东西。”

    陈夫人紧张地记了下来:“哦,好好!”

    祝缨这才离去。陈夫人连夜准备,不但给儿子准备了,又问陈萌大军会不会路过盐州,听说可能路过,又给长子一家装了两箱子东西。最后又收拾了一个包袱:“二郎,这一包是给你叔父的,你带过去。他府里又没个主持中馈的,这些东西便想得到,也没有咱们家的好。”

    陈枚本来不耐烦的,听了要捎东西,才说:“好!都放我箱子里。”

    陈萌道:“在外不比在家,要听你叔父的话……”

    “爹!我又不是明天一早就走了。”

    陈萌道:“敢嫌你老子烦了是吗?”虽然生气,却又不打儿子,只嘴上啰嗦。

    啰嗦一阵,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要办,到书房看了两份公文,又与户部相关,他又想起来祝缨了,把儿子又叫过来叮嘱。

    陈枚一张脸皱像像颗话梅,哼哼唧唧地:“叔父都没你话多……”

    “我是你爹!”

    这日子没法过了!陈枚想,叔父,你明天就带我走吧!

    …………

    祝缨打了个喷嚏,岳桓道:“你这是怎么了?要是身子不好,别逞强,先在京城瞧好了病再走。”

    祝缨将手绢收了,道:“没事儿。说正事,杨先生留下的那些个学生,这些日子都是您在看顾吧?”

    岳桓道:“你都要去西陲了,就不必再操心这个了!有我!我总不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吧?霍昱也出京了,冼敬不能将事情做得太过份。”

    “我要带他们走。”

    “啊?”

    “我要设幕府,正用人呢。他们才出仕,还没怎么沾染一些恶习,我宁愿带一些生手年轻人,从头调-教,也好过与老油子扯皮。他们,我要选几个带走,奏本我已经写好了。特来知会您一声。”

    岳桓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好。”

    “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岳桓起身:“多谢。”

    “害……哎!您!”

    岳桓一揖到地,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祝缨硬将他扶起,道:“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刘、杨二位也不只有您一个朋友。我真得走了。”

    岳桓一直将她送到巷口,看到她转弯不见了,才缓慢回家,到了家门口又站住了,扭头望着空旷的邻宅发呆。

    岳桓装雕塑的时候,祝缨已经回家了。

    府里已经知道了她要出征的事,苏喆有点急切地问带回消息的赵苏:“舅舅,那咱们是不是也能出京了?那青君呢?她会调回来吗?”

    林风也问:“大哥,义父还是节度使?那咱们?哦,阿发他们呢?”

    赵振也问:“那个……京里呢?谁留在京城?”

    一旁范生和张生也有点紧张,他们没想到会被召过来,掌心里湿漉漉地全是汗。

    随着一声:“大人回来了!”

    所有人都弹跳了起来,往门外冲!

    他们一拥而上,将祝缨团团围住,眼中全是殷切:“大人/义父/阿翁……”

    祝缨道:“进来说。”

    到了厅上,苏喆等人都坐不住,以赵苏为首,分两列站好了等祝缨说话。

    祝缨道:“我要西征,赵苏、苏喆、赵振你们几个留在京城。郎睿、路丹青、金羽、苏晟,你们随行。”

    苏晟与郎睿发出欢呼声。

    祝缨又看了一眼张、范二人:“你们也随我出京。”

    二人腿一软:“是!”

    “明天我就上表,你们两个手上的公务要移出去,不要留尾巴。”

    “是!”

    “散了吧。”

    “是!”

    林风想主动请缨,看看郎睿,又犹豫了。

    苏喆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失望与不甘,她轻轻叫了一声:“阿翁。”

    赵苏道:“义父,她之前在幕府处事也有条理,义父心疼她,不让她上阵就是,后方补给之类她还是能够胜任的,寻常官吏比不上她。”

    祝缨道:“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苏喆对赵苏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两人跟着祝缨去了书房。一进去,苏喆就说:“阿翁,我知道轻重,舅舅说的是事实,不过,我们不会让阿翁再多操心的。您对西陲也不太熟……”

    “闭嘴。”

    两人都闭嘴了。

    祝缨道:“我走之后,你们要密切关注京城的局势,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

    “是!”

    “有事,找陈相公去。或者岳尚书也可。他们都不在,小事寻温岳、金良帮忙,大事可找郑相公。着实为难,也可去施府。其余府上熟人,你们自己斟酌。”

    “是。”

    祝缨又说:“我下面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两人精神一振!

    祝缨道:“我走后,你们要盯紧郑府,尤其是太夫人。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尽快派人传信给我!顺便盯一盯沈瑛。我把晴天留在京城帮你们。”

    “是。”

    祝缨扬起手,示意她的话还没说完:“大郎,我要你在城外设几处隐蔽的藏身之处,要备有干粮、马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要用。梧州如果有消息,都先隐下来,无论好坏,先报我。如果是家里老人也先隐瞒。”

    赵苏与苏喆的脸色也变糟糕了一点。

    祝缨看着苏喆,道:“留你在京城,你要面对许多困难,这是对你的考验。”

    “是。”

    赵苏问道:“若是梧州有不好的消息,您回来之后是不是……”

    “不过是未雨绸缪。我离家也太久了,想家了,要趁他们还在世的时候回去看一看,”祝缨说,“你们两个,记住,一旦我在西陲大捷、郑府太夫人去世,只要凑齐了这两条。咱们就不必再顾忌任何人了!”

    虽小有疑惑,但是两个人还是应下了。赵苏道:“或者,我亲自去接了阿翁阿婆来京?”

    祝缨此时却不能明言,她说:“不用,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们别惊讶就是。”

    出征

    苏喆与赵苏领了训,各自心中转了许多的念头,当面却都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

    看祝缨没有别的吩咐了,一同告辞出去。

    苏喆道:“舅,到我那儿坐坐?”

    赵苏问道:“你方便么?你住在内宅里,我不宜过去。”

    苏喆道:“那咱们去那边的小学堂,这会儿阿发他们必是回房收拾行李了,一准儿不在,那儿安静。”

    两人于是去了郎睿等人集体温书学习用的小学堂那里,里面果然一片漆黑,没人用功。他们找了一间屋子,苏喆遣了侍女点了灯,赵苏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必要现在就说?”

    苏喆道:“一想到要与阿翁分开,心里有点儿没底。”

    赵苏道:“你胆子一向很大的。”

    “这回不一样,舅,我听阿翁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要与郑相公……”她做了一个手势,将合什的双掌拉开。

    赵苏轻描淡写地道:“不是一直在做这件事的么?郑相公势大,待人傲慢,原也不是什么值得掏心掏肺的人。哼!这朝廷上也没几个值得坦诚以待的人。怎么?怕了?”

    “才没有!既然舅舅也这么说,那我猜得也就没错了。那这一次咱们留京就与之前不同了,之前郑相公也算能信任的人。现在就不能全然信赖了。

    咱们俩合计合计要办好事情还需要做什么,趁阿翁还没走,将要向他请示的、向他索要的等等,都拢出来,这几天当面说了。等阿翁离京就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

    赵苏道:“不错。”

    两人因此说开了,苏喆又很奇怪地问了一句:“这个沈瑛,又有什么值得关切的呢?”

    赵苏道:“闻说是以前有些渊源,早前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是陈相公的舅舅,陈相公那样一个人,竟与沈瑛如此疏离客套,想必是有原因的。”

    “哦,那就盯一盯……”

    两人商量了好一阵,从小学堂里摸出纸笔,熬夜商议出了一个粗稿来。稿子写出来,之后,夜也深了,赵苏在祝府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与祝缨等人一同早朝。

    郎睿几人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前半夜收拾行李,行李没收拾完被仆人催促着早睡早起。躺在床上又瞪大了眼睛瞪过了后半夜。早起吃早饭的时候才开始犯睏,一边吃一边打盹儿。

    苏喆等人有经验,看着都发笑。

    祝缨出门前说:“你们今天都不要出门了,且在家里收拾行李吧。”

    郎睿等人参差不齐地道:“是。”

    苏喆猜,他们在家恐怕会补眠。祝缨也明白,却不点破,而是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奏本之类都已带上,这才出门。苏喆也趁机把她与赵苏写的草稿拿给祝缨:“阿翁,这个……”

    她想说,您今天有空的时候瞄一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改。话还没说完,祝缨一边往外走,一边就手打开了,扫了一眼之后在原地站着几眼就看完了。

    苏喆有点小紧张,祝缨将草稿合上还给了她:“‘会发生的事’与‘我所希望发生’的事情是两回事,人在规划应对的时候容易将这二者混淆。你现在写的,只是你预期会发生的事。如果有你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你有后手吗?有胆量、有决断、有城府吗?知道必须忍耐什么样的事,遇到什么事又必须敢果断出手吗?”

    苏喆道:“既然是意料不到会发生的事,又要怎么准备呢?”

    祝缨点了点她的脑门儿:“是啊,怎么准备?”她指了指赵苏,又点了点林风,“都好好想一想。眼光、智慧既要有天赋,也是靠磨炼,现在给你们磨炼的机会了。要是还想不出来,你们几个就互相出题目为难一下。再想一想,应付完这些难题,还有没有余力。走吧,时候不早了。”

    ……——

    早朝的时候,许多人都知道祝缨要出京的事了,竟无人站出来表示异议。

    这本也没什么好反对的,皇帝、政事堂已经意见一致,祝缨又有经验,剩下的就是准备了。

    祝缨昨天已经与陈、郑、岳等几人勾兑过了,奏本递上,皇帝看了一眼,道:“好像都是年轻人?”

    祝缨道:“是,西陲气候比胡地好不到哪里去,年轻人身体好些,经得住长途跋涉,更能熬得住水土不服。”

    皇帝点头,将这份奏本交给政事堂去办,将祝缨留下来,要再听一听祝缨接下来要怎么做。这是他主政以来的第一场大仗,皇帝格外的重视,催着给祝缨上了茶果,然后才是询问:“西陲战事,你果然有把握么?”

    祝缨道:“没见着之前,不好细说。如果之前所有的军报都是事实的话,确实不难。所以臣才敢带些年轻人,这一路上也让他们见识见识风土人情,历练一番,以后陛下要用的时候,也不致于人才不凑手,现东拼西凑的不合用。”

    皇帝道:“怪不得你先前说要把郎睿等人留一留。”

    祝缨道:“也要看他们能练成什么样,无论如何,都是陛下之臣。不过,臣还有一个难题,只有陛下能解。”

    “哦?”

    祝缨微笑道:“臣无私兵、无亲军,上次到北地,前有郑侯、后有冷侯,都不用臣操心。如今,陛下是不是把您的禁军拨给臣一点儿?臣能信任的只有陛下,其他的,不熟啊。”

    皇帝也笑道:“你节度北地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用得趁手的了?”

    “臣是文官,也不练兵,”祝缨说,“且禁军久疏战阵也不是好事,禁军守卫宫禁,职责重大,也不宜贸然都换成了募兵。既不能换,时不时地就要练练本领,以免懒散懈怠。您看呢?”

    “好。”

    “不要膏梁纨绔,要听管教的。年轻点儿、没经验无所谓,臣从头开始调-教,新朝新气象。经了这一阵回来,您再看,经过的与没经过的,精气神儿就是不一样。”

    皇帝想起了温岳所领的北地子弟招募来的兵马,现在这个挑选人,等于是在禁军范围内的挑选招募,这让他很是心动:“准了!”

    祝缨又说:“兵不厌诈,臣到西陲,或许会有些迷惑之举,还请陛下用人不疑,毋听庸人挑拨之言。”

    皇帝关切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祝缨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又或许要用诈力。要骗得过对方,有时候连自己人都要瞒着、骗着,以免人多口杂走漏风声。这样大的战事,泥沙俱下,说不得要斩几个以正军法。”

    皇帝稍作犹豫,也同意了,道:“我都可答允你,你一定要凯旋归来!”

    “是。”

    祝缨的表情极平和,不见丝毫的紧张,一看就令人安心,皇帝的信心也坚定了起来。

    祝缨出征,不似寻常将领那般尽力多讨粮草辎重,户部就在她手里,她自己拨、自己用。又把赵苏等人就在户部,随时联络。

    接着是往禁军中挑人,她很坦然地向皇帝点菜,如今的禁军也比较像样子货,祝缨就要求皇帝从中选取皇帝想要保留、栽培的,她带走。

    皇帝允许她从禁军中带走一万人,作为她的中军。其中最核心的是五百北地子弟,祝缨最可信任的就是这五百人。

    温岳儿子被祝缨带在身边,拨人马的时候拨得十分痛快。

    此外又有金彪,被金良亲自送到祝府,金良实在不放心,甚至想要也一同前往:“总比这些毛头小子强些。”

    祝缨道:“我当然相信你的本事的,不过如今郑相公身边稳重的人少,你又懂兵法,留在京城以备相公咨询为好。”

    金良道:“只怕我也没什么能告诉七郎的。”

    “有备无患嘛。”

    金良见状,不再坚持。

    禁军的将校倒都是祝缨的熟人,领头的不出意外,姓阮,是昔年阮大将军的儿子。下面的将校也足有一多半是将门之后,祝缨与他们家中的长辈也很熟。

    大军甲粮草、辎重准备期间,祝缨又见缝插针地去了施府,施家人还在守孝,因知道施鲲对儿孙有安排,祝缨便不向施季行兄弟要人,只是来辞行。继而又去了鲁尚书家,将顾同再次拜托。

    三日后,一应的调令、任命就位,祝缨请示皇帝,先于营中设大帐,召集众将、幕府诸员在校场点兵。

    这一天的天气不错,多云、微风。大帐内分左右两边,一边文、一边武。朗睿等新授官的品级都不高,站在靠后的位置。武将以阮将军为首,下面十余名校尉,路丹青站在末尾。领近她的是个姓张的校尉,三十来岁,抽抽鼻子,只觉得隐约能嗅到一点香粉的味道,时不时要瞥她两眼。

    文官则以范生、张生为首,下面的是郎睿,然后是杨静的几个学生,再往下是金羽、苏晟几个。文官的品级普遍更低一些,年纪也更小。除了范、张二人,其他的都是二十岁上下。武将里阮将军四十来岁,比祝缨还大两岁,校尉中多是三、四十岁,只有两个是二十来岁。

    祝缨先称赞:“都是少年英材!废话不多说了,此行大有可为。”

    阮将军起头恭维了祝缨两句:“跟着节帅,咱们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郎睿等人惊奇地发现,禁军将校们的恭维竟然是发自真心的!不由多看了祝缨一眼。

    祝缨道:“且慢高兴,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先定军法,才好行事。否则,谁出了纰漏耽误了大事,我也不好向陛下交代。金彪。”

    让金彪读她定下的军法——除了惯例的七斩十三杀之类,还有“不许扰民,不许贪腐,不许虐待士卒,否则重罚”,又着重点出了她现在不是以户部尚书的身份领兵,而是节度使出征,是会用军法的。

    谁第一个撞上来谁倒霉,就等拿你杀鸡儆猴了。

    念完了,祝缨问道:“都听清楚了吗?”

    阮将军首先响应:“听清楚了。”

    祝缨道:“好,温勤。”

    温岳的儿子温勤上前,这回读的是奖励的条款。本朝也有规定,斩将夺旗是什么功、先登是什么功、斩首多少级又是怎么样的功劳。祝缨此时又重申了一遍,阮将军也打起精神来听了。

    温勤读完一轴纸,将这一轴放到一边,又从托盘里拿出另一轴来——这回念的是待遇。每人每天口粮多少、每人能得到什么样的装备,死了怎么抚恤、重伤怎么抚恤,轻伤又怎么办,此外又有种种安排。

    阮将军“咝”了一声,不用勉强就很精神了,心道:还真是祝子璋会干的事儿。下狠手的时候是真的狠,心疼人的时候也是真的疼。

    祝缨含笑问道:“都听明白了?”

    这回不用阮将军领头,下面的人也都听明白了。

    祝缨道:“此番当同心协力,上报陛下、下安黎民,是为公义,朝廷不会辜负大家的。都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只有不图名、不为利,才能得到名利。眼光放长远一点,我也不会辜负大家的——要听话,守我的规矩。犯了我的规矩,我会亲手砍掉他的脑袋!”

    “是!”

    …………

    祝缨离京当天,皇帝亲自出宫送行。

    祝缨不喝酒,饯行的时候,郝大方捧着个酒壶,里面倒出来的也是清水。

    皇帝殷切地嘱咐:“早去早回,等你凯旋。”

    祝缨也最后对皇帝说了一句:“陛下,若朝中委实为难,不妨问问王鸿胪。”

    皇帝道:“我记下了。”一提王叔亮,他就懂“为难”的是什么事了。接着,皇帝又与阮将军说了几句话,最后放祝缨他们离开。

    祝缨于钦天监择定的吉日里,率军开拔,一路向西。

    第一天行了二十里就停下,大军扎营,营盘扎下,众将齐聚帅帐。祝缨道:“咱们晚些吃,先出去瞧瞧。”

    “是。”

    她带着一干文武僚属,在营盘里蹓跶,一面巡视着帐篷是否破旧、衣甲是否损坏、是否有被子御寒、看锅里都煮的是什么,有没有被克扣伙食。一面对年轻人们说:“不要小看这些,从明天起,你们,四十岁以下的,扎营之后都过来!”

    她要亲自教课了。

    文的,得学着管后勤、人事等等,郎睿个倒霉蛋还要补算术,杨静的学生共有八人,算术勉强,祝缨又像当年用顾同、赵苏那般用他们。每到一地,必得四出访民间疾苦。他们还得练些骑射,粗浅的武艺。

    武将更惨,要补课。识字、读兵书之外竟也有人需要练武,禁军的校尉并不是所有人武艺都好的,不少人是世袭、荫官进来的。禁军里武艺高的是真高,低的也是令人发指。

    这还没完,武将除了自己的武艺,还得要练兵、带兵……

    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就有教下属的习惯,耳濡目染带出来的人也是最实干、最亲近她的。此时节度在外,什么都听她的,更是能放开手脚了。

    教顺手了,几天之后,禁军中的低级军官也被她列入了这个名单之内,这些人中年轻人更多些。一路大军浩浩荡荡,士卒吃饱穿暖,军官累得哼哼唧唧。

    终于,前面斥侯来报——小冷将军派人迎接来了。

    阮将军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可算到了!”

    他四十好几了,不用被祝缨训,但一天天地看着,也跟着紧张得不得了,竟分不清这是行军还是在上课!阮将军痛恨上学!

    终于!

    可以解脱了!

    抵达

    阮将军脸上亲切热络的笑容将小冷将军派来的小校吓了一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冷将军与姚辰英碰过面,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祝缨过来,对他们而言是一件好事。一是自己人,二是能力也出众,三是好相处。自己人里也有不好相处的,遇到祝缨,算是他们运气好。

    但是也有缺点,祝缨做事认真,又不好糊弄,大家会很辛苦。

    小校跟随小冷将军有些年头了,在北地的时候也见过祝缨,故而小冷将军把他派了过来。来的时候,小校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为了在祝缨面前显出精气神儿来——冷、姚二人之前小有挫败,面子上得撑住了。

    小校努力僵直了腰,大步流星,跟着阮将军进了大帐,放开了嗓门:“见过节帅!末将任沐奉冷将军将令,来迎节帅!”

    祝缨问道:“冷将军还好吗?”

    “回节帅,我们将军与姚刺史已收束兵马,正与番王相持!”

    祝缨又问他:“冷将军现在何处?”

    “将军与刺史分在两城,将军离西番界三十里扎营。”

    祝缨又问了军中的情况、连番战斗的损失、番兵的战力、番将的能力、西陲粮草供应、百姓生活等等。

    任沐都答了,却都答得很简单:“末将只是个小校,只知道这些了,节帅要想细问,还请与我们将军说。”

    祝缨估计也是这样,指着一旁的一张交椅让他坐了:“好了,公事说完了,不要再绷着啦,坐。”

    任沐谢了座儿,茶果又捧了上来,祝缨看他喝了两杯茶、吃了三块点儿,才说:“一晃几年过去了,你也能独当一面了。”

    任沐含着一口米糕,急忙抻着脖子咽了:“节帅……还记了我?咳咳咳……”

    他提起茶壶对着嘴巴灌一大口茶水,想把糕点冲进胃里,不想呛得更厉害了,茶水从鼻子里呛出一些,把眼泪也带出来了。

    祝缨道:“再给他拿点儿水。莫急,慢慢说。”

    一通忙乱,任沐双颊通红,尴尬地说:“真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祝缨道:“怎么能随便把人忘掉呢?这一路也该累饿了,跟你来的人呢?来人,去招呼他们也喝水吃饭。”

    一顿饭的功夫,任沐就被祝缨把话套得差不多了——小冷将军与姚辰英互不统属,但是也有联络,有配合,不过配合得不算多。小冷将军对姚辰英有一点小小的意见,姚辰英是有些打仗的天赋在的,但是却一心要走文官的路子,对武备是尽量能不沾就不沾的。小冷将军看了有些心急,私下说他一身本事浪费了。

    近期又来了一支援军,新的援军是小冷将军的友军,名义上是要到小冷将军麾下的,但是日常并不亲近。

    此外,粮草供应也能供得上,但就是紧巴巴的,量紧、时间也紧。

    冷、姚二人因此还是盼着祝缨来的。

    祝缨又问:“军纪如何?”

    任沐道:“咱们是官军,当然是好的啦。”

    祝缨道:“那就好。”以她的经验,官军与“王师”是划不上等号的,好不好的,还得她自己观察。

    但是一个小校,能知道的可能也就这么多了,具体的细务,还真得从小冷将军、姚辰英处再问一问,然后把自己手里的这群人散出去,让他们摸底。

    任沐也留意这个大营,又努力记一下幕府里的文武属官之类。到祝缨让金彪把他带下去休息,任沐还不放弃与金彪套近乎。他通过金彪身上的轻甲辨认出金彪的来历,两人攀了关系,冷、郑两家原就亲近些。任沐很快连金彪被抓去学功课的事都知道了。

    次日,大军开拔,任沐骑在马上张望,看着他们拔营、行军,暗暗点头。他是老兵了,看得出来章法。事实上,凡行军、扎营,都不可能像书上画的那样横平竖直,一眼望去甚至会觉得有点凌乱。这种不规则又与溃败时的乱七八糟不同,只有内行才能看出来这里面的门道,而不是仓促下个结论:都乱,不过一个乱得轻一点。

    任沐也可算是一个行家了。

    来的时候,小冷将军就叮嘱过:禁军里面样子货多,虽然有节帅,他在北地的时候也不能算是亲自领兵,好与不好也在两可之间,你要趁机仔细看看。

    任沐心道:这下将军可以放心了。这禁军竟然不是样子货,瞧着比咱们营里竟还清楚顺畅些。

    又走了两天,祝缨就不往前走了——姚辰英就在前面,祝缨决定把幕府先设在他的州城附近,而不是马上去边界与小冷将军会合。

    …………

    姚辰英与郑熹长得只有两分像,也有四十来岁了,虽然保养得宜,但一部胡须让他显得比祝缨老十岁。

    两人见过礼,互相介绍了彼此主要的属官,姚辰英便请祝缨入城,祝缨道:“我须先扎营。”让阮将军主持,先在城外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安顿这一万兵马,自己则带上几十轻骑,与姚辰英入城。

    这座城虽然也遭遇了兵火,却比当年北地的边城情况好不少,城中百姓脸上虽然也带一点担忧与盼望,其中的惊惧愤恨却轻不少。门前挂白幡的也有,却不像北地边城那样多。

    祝缨将这些看在眼里,就知道姚辰英是称职的。

    到了刺史府里,祝缨又拿出郑熹的书信交给他。姚辰英接了:“七郎就是这样,打小就爱操心。”

    祝缨道:“他只会为自己爱护的人操心,别人他是不爱理的。”

    姚辰英笑笑,将信收好,说:“节帅幕府要建于何处?城中还有两处地方,也宽敞,一处就在这条街的东边,另一处在南边,都已洒扫好了,随时可以用。”

    祝缨道:“哪个离您更近?”

    “东边的。”

    “那就它了,不过,营里离不开人,我不能久离大营。各路援军也陆续要到了,都要统筹。”

    朝廷调集援军,有几个来源,禁军一万,附近驻军再调两处各两万,一共五万。这是三路援军。再算上小冷将军本来就有的兵马,以及之前的援军。

    这些人都凑齐了,总人数也达到七、八万,与昆达赤的实际兵力也差不多。

    姚辰英也不强求,只说:“我将地方留下来,您留个人在城中,方便随时传递消息。”

    “好。”

    姚辰英又要设宴,祝缨道:“简单一些就好,军中不可饮酒。”

    “明白的。”

    这一场宴很客套,又无酒,祝缨与姚辰英却相谈甚欢!

    祝缨询问姚辰英粮草、征发等事,姚辰英则要请教祝缨在北地的时候是怎么统筹的。祝缨道:“都是些寻常事,也都有规矩可循。”

    姚辰英道:“那也不不一样!朝廷对什么事没有个规矩制度呢?不守规矩的不说,便是愿意做、心中有百姓的人,照着做的结果也不一样。有的人能做得好,有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弄出那样的结果来!”

    姚辰英一不小心还说漏了嘴:“譬如这领兵,自《六韬》至今,多少兵家著述,识字的都看着,领好兵的,少之又少。才见您领兵前来,行进颇有章法……”

    姚辰英早在城楼上眺望过祝缨行军,见面之前就已经掂量过祝缨的份量了。他以为,祝缨在北地当然是立功了,但是她是以“安抚使”北上的,节度使都是后来的事情,且祝缨主要是坐镇调协,没有领兵冲锋陷阵。

    他对祝缨领军的本领存疑。

    他有一个论断:统筹、后勤,祝缨是很好的,这些可以放心地听她的安排。行军布阵之类就得再观察评估一下,如果不行,还是个纸上谈兵的,那就不要怪他阳奉阴违了。

    看了祝缨的安排,觉得还可以,他也就不再管军事,反而想趁机请教一些庶务、民政之类。

    祝缨听出来了,假装没听出来,随口道:“不过是心细一点。”

    姚辰英道:“千头万绪,心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几路大军将至,这个军纪……”

    “我会重申,绝不能扰民。”

    姚辰英放心了,请祝缨到他的书房里去,那里有大地图:“也好安排其他几路兵马的驻地,我只知道他们也是这几天到,并不知道具体的时日。不过您已经到了,他们想必也快来了。”

    祝缨道:“这是正理。”

    两人对着地图一番比划,现在小冷将军往前顶着,祝缨并不打算让新来的兵马马上与小冷将军换防。她要先把新来的援军整顿一下,再安排下去。

    姚辰英也表示赞同。

    两人议定,祝缨命任沐回小冷将军的大营:“请冷将军安排好营务,过来议事。”又派人与另外两路援军联络,询问日期。

    当晚,祝缨又回大营驻扎,却将陈枚留在城中。

    …………

    任沐连夜赶路,日上三竿,赶到了小冷将军的营里。

    营盘很安静,可见这两日昆达赤那边也没有动静,任沐有些担心,怕西番人憋着坏,赶紧去见小冷将军。

    小冷将军抱着胳膊与地图相面,猛一回头见是任沐,问道:“如何?”

    任沐道:“节帅会不会打仗,现在看不出来,不过,能看出来是会带兵的。这些禁军看着竟不像是样子货,还很听节帅的话。”

    小冷将军道:“那就好。”

    小冷将军与姚辰英不约而同地有了同样的看法:安抚等事,几乎没有人能比祝缨做得更好了,领兵打仗就要打一个问号。北地的方略是由郑侯定下、经冷侯修改的,祝缨在这方面只能说“没添乱”“垂拱也是一种智慧”。

    “节帅请您去幕府议事哩!”

    任沐问道:“那对面儿?会不会趁您离开的时候再突袭?”

    “你不会保密?”

    “是。”

    话虽如此,小冷将军也知道仁沐说得有道理,得快去快回!他还想跟祝缨再讨一些兵源来补充,还有辎重等等,这些是必须亲自去一趟的。

    祝缨现在也不合适到前线来,她得整合援军与当地的兵民。

    小冷将军道:“我去去就回。”

    他昼夜兼程,后半夜赶到了祝缨的大寨,本以为可能要再等援军两天,不想另两路援军比他提前半天也到了——另两路也是标着祝缨的中军赶路的,总不能比主帅晚得太多。

    他们忙了半夜,才扎完了营,将将要睡下,小冷将军就到了。

    虽然赶路,祝缨也没让小冷将军马上休息,而是拉着他又问了半宿的军情。包括对昆达赤兵马的评估,对方的特点,本地的气候,小冷将军有什么建议、希望援军做什么,等等。

    小冷将军是希望能够趁对方人心不稳,主动出击,至少消灭对方一部分的生力军,然后边陲才能有安宁。

    等到说完,天边也透出一丝亮光来——该吃早饭了。

    早饭在祝缨的大帐里吃的,祝缨向他介绍了另两路友军。

    另两路援军的将领一位姓叶,另一位姓何,与姚辰英年纪差不多。小冷将军又皱起眉来,眼下,中军,节帅,手上一万人,另两路一人领两万,自己呢?连同不是特别听话的第一拨援军,自己手上也有两万左右。

    主帅人最少?

    小冷将军的黑眼圈颜色更深了。

    祝缨道:“来,一起吃。”

    几人脸上却都带着“会师”的欣喜,坐在一起吃早饭,才喝了一碗粥,外面忽然起了喧闹声。范生道:“我去看看。”

    祝缨吃完了两个肉包子,又喝了一碗肉粥,范生回来了:“大人,辕门外有百姓喊冤,说是……”他瞥了何将军一眼,“右军营中有人……害死了他们家人。”

    阮将军高兴了,手上拿着的半个包子也不吃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鬼知道他这一路有多么的害怕!祝缨要整军纪,那不得杀鸡儆猴么?他可真怕自己手下有不懂事的小鬼儿找死!好在禁军不但知道祝缨会发钱,还知道她是真的会动手,一路居然比较老实。

    阮将军为官多年,知道“立威”就一定要树个靶子。没有大错,就找犯小错的。一个大理寺出身的人,想寻人错处治罪,那可太容易了。

    他提心吊胆了一路。

    现在好了!

    他们禁军老老实实当猴就行了,不用当鸡了。

    那鸡,自己送上门来了!

    整合

    这是怎么敢的呀?!!!

    吴沛手里的筷子停在了空中,他小心翼翼地觑着祝缨的脸色。百姓通常是不敢到军营来告状的,因为兵,哪怕是官军,与普通百姓的道理是不一样的。一般的衙门都不太讲道理,何况大头兵呢?寻常百姓哪来的胆子找上军营?

    他又看了一眼何将军。

    何将军也正吃着饭,他因主帅早到,自己也加紧赶路,今天一早没来得及吃饭就跑过来,跟着蹭了一顿饭。祝缨这里的饭完全不衬节度使的身份,没有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奇异的做法,好在味道尚可量大管饱。

    才混了个半饱,猛然听说有人告他,他没来得及生气就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昨天才到的呀!能出什么事儿?

    叶将军道:“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祝缨就指着范生,让他陪着何将军去看看:“有什么事儿,你们看着办。”

    何将军抹抹嘴,一抱拳:“末将去去便回。”

    他一走,其他人吃饭就不太认真了,郎睿想问什么,一看祝缨,还在那儿吃着早饭。郎睿想了一想,不问了,也埋头苦吃起来。其他人陆续地继续吃饭,心里却很怀疑:这就算了?

    祝缨很快吃完,其他人也陆续要放下筷子。祝缨道:“你们就吃这点儿?”

    他们又老实地抱着碗接着吃,只有路丹青将碗筷放下,她是真的吃饱了。

    就在所有人真正吃完的时候,一个小兵飞奔而来:“节帅!姚刺史到了!正与何将军、范大人一同往大帐来,他们将那个告状的老妇人也带了来。”

    亲兵们动作迅速地收拾了碗筷,抹净了桌案,才提起桶来往外走,帐门被撩开——他们来了。

    祝缨也往帐门看去,姚、何并肩打头,范在侧后陪同,三人进来了,最后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妇人。

    老妇人有着本地特色的长相,她的颧骨附近腮上皮肤颜色暗红,是经过风沙的样子。看着有六、七十岁,头上扎着白布,衣服上有几块不显眼的补丁。她的衣服色调暗沉,褐衣黑鞋,除了耳朵上挂着两个银圈儿没别的首饰。

    极质朴的一个人。

    姚辰英先与祝缨见礼,祝缨道:“坐,您来得很早。”

    姚辰英叹了口气:“听说出了点事,只好赶过来了。”

    何将军先不坐,又是一抱拳,道:“节帅,末将的兵马昨日才到,想是有误会,已派人去营中侦问了。”他刚才还没来得及问,姚辰英就来了。

    那老妇人一开口,眼泪跟着话一块儿下来了,她带着口音,亏得不像南方口音那么难懂,略一费力也能听清楚她说的什么话:“鸡和人都死了……”

    “嗯……嗯?”阮将军实在忍不住了,“鸡?什么鸡?”

    姚辰英道:“你这婆子,说话也夹杂不清,家里没有旁人了吗?你丈夫呢?你儿孙呢?叫他们来说话。”

    老妇人当地一坐!

    拍着地面开始哭:“死的就是我家当家的啊!!!”

    姚辰英喝止了她,她坐在上就是不起来,一边念叨,一边抹眼泪。路丹青试探地上前,道:“您先起来,好好说话。”

    祝缨没反对,路丹青就招呼人给老妇人拿了个小凳子,让她先坐下。何将军有些许的尴尬,叶将军小小地咳嗽了一声,祝缨对何将军到:“老何,甭干站着啦,坐。”

    姚辰英再次问老妇人:“那你儿孙呢?”

    “在、在家。”

    姚辰英气道:“他们怎么敢让你一个人出头,他们自己却躲了呢?”

    “要、要办丧事儿呢!”老妇人说。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祝缨觉得有趣,她看了一眼姚辰英,道:“这是刺史的地方,还有劳刺史派人把她家中儿孙叫过来,里正、族中长者也请来,尸首也带过来。老何,你派营中查问的人,再催一催,双方事主都要到场才好。”

    何将军道:“是。”出去又喝骂了几声自己的亲卫,催促他们去把人带过来:“一群傻货,被讹了都不知道!都捆了来!”

    里面的老妇人不高兴了,她看一眼姚辰英,很快认准一祝缨:“大人!咱可不敢讹人!祖辈都是良民呐!就昨夜,过兵马,好晚上的没睡后,后半宿好容易合上了眼,忽听到狗叫了,我家当家的睡不稳,出去看,是鸡窝有动静,过去就见着几个兵他们偷我家的鸡!”

    何将军此时又进来,听了老妇人这么一说,心里已经认定了老妇人说的有影儿。帐内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军纪这东西,跟兵士也有关系。以大部分官军的伙食,半夜偷鸡摸狗加个餐,并不是不可理解的。

    即使是禁军,待遇尚可,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鸡。何况都是青壮年,长途跋涉,饭量惊人。遇上了,摸几只回来悄悄地吃,恐怕也不是故意诬陷他们。

    莫说偷只鸡,就算把鸡窝搬空了,也不是件大事。军纪松的,吃了也就吃了,军纪严的的,顶多挨点军棍,再赔点钱。

    老妇人接着说:“当家的要他们把鸡还给我们,他们一松手,我们才看着,鸡脖子都被拧断啦!我就说,这鸡我们不要了,他们把钱算给我们,算他们买的。可他们不答应啊!当家的与他们理论,就被他们打死了!”

    老妇人哭诉着又从小凳子上滑到了地上,拍着地面哭:“老头子!你怎么就走了呀!一天福没享呀!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阮将军喝了一声:“既来诉冤,就不要撒泼!”

    老妇人被这一吓,眼泪被吓停了,路丹青只好又上前安抚她,老妇人的手在她的衣袖上抓出几道脏脏的指印。

    到得此时,所有人都觉得案情是差不多了,祝缨饶有兴趣地看着姚辰英,问道:“刺史怎么看?”

    姚辰英道:“还请节帅严明军纪。”

    何将军脸黑得要滴出水来:“刺史是说我治军不严了?”

    虽说军队讲求一个令行禁止,但是谁也不可能真的管到每一个人,能够做到有错就罚也就不错了。姚辰英这话就算是指责他了,何将军当然不认:“节帅!这婆子也太可疑了,她的儿孙也可疑!办丧事就能把亲娘推出来?”

    老妇人又要哭。

    祝缨问她:“当时你在场吗?”

    “就是我与当家的两个遇着的。大人,杀人偿命啊!”

    祝缨愈发觉得姚辰英有趣,她说:“知道了。”

    小冷将军睏得要死,此时睡意也被惊飞了,他提心地看了祝缨一眼,下了个决心,抱拳道:“节帅!此事,交一校尉处置即可!您……”您是来领兵的,手上直属的兵马还少,拿别的什么兵马开刀,不合适。现在不得收买人心吗?

    此时,有书吏抱着文书过来,在帐外站着,犹豫了一下,没敢进来。祝缨道:“进来。”

    书吏乖乖地进来,把文书往案上一放,垂手站在一边。祝缨对冷、姚等人道:“莫急,这件事弄不好,心里总要存疙瘩的。把心结解开才好办正事不是?”

    何将军心道,这算什么大事?能有什么疙瘩?好,就算是他的手下不讲究,罚过了也就翻篇儿了,就为这,几万大军的正事就晾在这里?这节帅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能干?

    他与叶将军对祝缨领军之能也是有些疑问的,都等着看呢。

    祝缨却低头看起了文书,这是关于两路“偏师”的一些情况,又有他们申请粮草之类的公文。

    粗粗翻了一翻,发现还凑合。自从北地之战之后,原本比较松懈的官军皮也紧了一紧,军纪尚可,吃空饷、贪墨的事儿也轻了许多。

    杜绝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还能看。

    她把文书看完,且不签字。那一边,前后脚的,右路的几个士卒被带了过来,苦主家的儿子与里正、一个族老也来了。

    老妇人一见儿子,哭着扑了上去:“你可算来了!”

    祝缨看那儿子,倒是穿了孝,孝服底下的衣服也是灰扑扑的。他比他的母亲要斯文一些,先与里正、族老拜见了姚辰英。姚辰英道:“还不拜见节帅?!”

    三人再叩头,那边士卒也先向何将军行礼,再拜祝缨。

    祝缨道:“人都来了,就一个一个地说吧。”

    那家儿子道:“大人!他们本该保境安民,却残害士绅!”

    “咦?”小冷将军发出疑惑的声音,将这母子俩又打量了一番,真不像个士绅的样子啊!

    士绅,不说一身绫罗绸缎,金玉佩饰,至少得光鲜一点。哪怕穿布衣,也得整齐。这母子俩有点不伦不类的。一般而言,地位越高,衣袍越宽大、下摆越长,母子俩的衣服不是短打,但也不够宽、长。只能说补丁少,比较新。

    他又看那个里正,又看族老,二人就比这“士绅”更像样一点,族老还穿了件绸衣。

    母子俩还瘦,一看就是长年饮食不够滋润的样子。

    这儿子要不说,大家真当他就是个农夫。

    幕府里几个国子监出身的属官都露出点同情的神色来,也觉得一个人“耕读传家”,又不畏惧官军,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们齐刷刷地看向祝缨,眼露恳求之色。

    里正苦哈哈地说:“他家只是……简朴……”

    简朴二字说得异常的勉强,其实就是吝啬。族老道:“要不是这么俭省,也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才有今天,好容易把孙子送去读书,眼看有出息了,他自己却死了。”

    这一家是很罕见的、靠自家努力变富裕的人家,老两口一辈子辛苦,一年中只有过年能买二斤带骨的肉,天黑了别说只点一个灯芯,人家压根就不点灯的主儿。儿媳妇都不是聘的,而是养的童养媳,八、九岁上到了他们家就开始干活,还能省一注聘礼。女人在家只能喝粥。柴刀锈断了都不舍得换新的。就为了省钱买地。

    这家母子哭得天崩地裂。

    那一边,士卒也大叫冤枉:“是他们要讹我们!一只鸡他们敢要一贯钱!”

    老妇人道:“那是我家养了两年的,吃了我多少谷子?我们又吃了你们一吓,要请神压惊。”

    姚辰英的脸也僵掉了,这还真是要讹啊。

    祝缨对那个开口的兵道:“你从头说起。”

    “我们赶路肚饿,去寻些吃的是真,拿了他家的鸡是真。可那老东西……我气不过,就……”

    小冷将军道:“尸身在外面,你莫撒谎,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就一脚踢开他,回营了。”

    老妇人道:“他们还抢走了我的鸡!”

    祝缨道:“尸首呢?”

    尸首被抬了进来,没有别的伤,老头儿被踢断了肋骨,断骨刺破了内脏,人就这么死了。

    母子俩又哭了起来。

    吴沛喝道:“肃静!”

    幕府所有人中,他是到得比较晚的,虽然是同乡,之前与祝缨也没什么交集,因此比较小心,一直安静沉默。现在却是忍不住了!

    一只鸡,要人家一贯钱!不打你打谁啊?!吴沛他们家,厨房报账也不敢把一只鸡报一贯钱的。

    中军兵力原就少于左右两路,收伏他们本就困难,但为了军纪,又不能不罚这扰乱地方的事儿。何况刺史还是郑相公的表弟!

    节帅名为主帅,其实对下属、地方,两处都不能得罪得狠了。

    吴沛都为祝缨着急。

    何将军抢先道:“节帅,虽是我的兵有错在先,但这事儿不能全赖他们吧?”

    姚辰英道:“话虽如此,人命关天。”

    双方都看向了祝缨。

    大敌当前,方略还没有布置,都看着祝缨。

    祝缨道:“知道了。”

    还是路丹青小心地说了一句:“义父,那要怎么断呢?”

    祝缨道:“击鼓!”

    …………

    祝缨命令三军集结,将校列在两例。在才搭好的高台上站定,选嗓门大、口齿清的士卒一道一道将声音传下去。

    先断士卒不守军纪、深夜外出,二十军棍,偷窃也是二十军棍,骚扰百姓二十军棍,一共六十。分两次打。

    误伤人命,断流放。

    流放比留下来打仗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完六十棍再流放,比上战场还要危险一点。打仗不一定会死,带伤流放两千里,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中军都老老实实地听着,左、右两路果不其然显出些别扭的样子来。

    祝缨道:“金彪!”

    金彪大步走出来,一条一条地重申军纪,由传话的士卒一道一地传出去,何、叶二人都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左、右两路的士卒的情况更加可想而知了。阮将军看在眼里,心中打鼓。

    等金彪背完,话也传完,祝缨才按刀起身:“我做节度使,只有一句话:吃饱、满饷!”

    范生见状,上前对金彪道:“快,传下去,节帅说了,会让大伙儿吃饱、发满饷。”

    声音一道一道传下去,最后只有两个词“吃饱、满饷”。

    小冷将军心道:果然!不愧是他!

    姚辰英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让士卒能够吃饭,不克扣饷钱,是绝对能够让士卒愿意卖命的。

    果不其然,士卒们的欢呼般的声音一浪一浪地传了过来。刚才祝缨没有回护偷鸡士卒的不满,顿时不见了。

    祝缨对冷、何等人说:“耽搁了好些时间,来吧,咱们合计合计,要怎么办。”

    几人对望一眼,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祝缨的大帐,闲杂人等退去,祝缨对路丹青道:“一会儿支五贯钱,给丧家送去,算军中赔他们的烧埋钱。再给流放的人每人支两贯盘缠。”

    “是。”

    祝缨这才开始下令,先派陈枚做宣旨的使者,责问昆达赤,为什么有丧不报,擅自兴兵。

    然后向何、叶二人说:“没有让人饿着肚子杀敌的道理,一会儿我让他们去你们各营重新理会粮草辎重,要让兵士吃饱。”

    何、叶二人心道:这是要拿捏我们的兵马吗?好狠的人!

    两人都有了主意,祝缨能派个什么“钦差”去?“钦差”只有一个人,架空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二人都含糊地答应了:“正要向节帅请示,凡粮草辎重等等,也须节帅调拨哩。”

    阮将军向他们使眼色,他们没留意,阮将军收起了眼神,心道:你们哪里知道!

    祝缨马上就点了他:“你先选出四十人,每营派出二十,去办这件事。”

    她一路上教调-教出不少人来,够用的了,正好检验成果。又给每营派出四名文官,搭配着用,凡计算、记录,文官总是更好用些。

    接着,祝缨又把左右两路的将校集中起来:“即使是武将,也不能目不识丁。正好我有功夫,好好教一教吧,你们两位,也一起来吧。”

    叶将军道:“节帅,我们是来御敌的!”

    祝缨道:“我是节度使,听我的。”

    她果断下令,将左右两路的校尉原地扣在了中军,开始上课。小冷将军的兵马,与中军的禁军进行轮换,轮流换下来休整,休整的时候,将校军官,也都要来听课集训。

    小冷将军有些吃惊:“这恐怕……”

    祝缨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急迫

    祝缨前一句“我是节帅”后一句“自有安排”之后,大帐内就有些冷场。

    小冷将军与她熟些,虽然有些担心她与叶、何二人的相处,但是祝缨已经下令给他调换生力军,部队可以轮休,又接手了与昆达赤的交涉,派的还是陈枚。小冷将军寻思着,前线有自己顶着,祝缨在后方一向是可圈可点的,打定主意,一会儿与叶、何二人聊一聊,就回前线去。

    他一抱拳,说一声:“是。”就不再多言了。

    另两个也不再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祝缨确实是节度使,确实能管着他们所有人。

    行,我就看看你能干成什么样儿。

    姚辰英更是不吭气了,他希望祝缨能够约束军士不要祸害地方,但看这冷场的样子,又有点担心她一旦使不动何、叶二人,这仗要是没打好,地方上就更要遭殃。打定主意,等会儿要私下再提醒祝缨一下。

    一时之间,冷、姚都想等别人走,阮将军抱着胳膊坐着,他本就是这营里的人。

    叶、何二人对望一眼,齐齐起身:“节帅如此辛劳,我二人如何能坐享其成?末将回营去了。”

    祝缨道:“不急,你我都是初到,这一仗怎么打,还要看咱们,咱们也需要认识认识。”

    何将军僵硬地笑笑,心道:我今天算是已经认识你啦。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心里没好话,祝缨也很无奈。

    论行伍经验,祝缨与面前的几位将军没法比,哪怕是出身禁军的阮将军,也是家学渊源的。

    照她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与熟人小冷将军碰个面。等左右两路援军到了,与两路军的领头人谈一谈,她还是想同两位将军处好关系的。有了交情之后事情就能好办一些,再探一探口风,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与综合三人的观点,与姚辰英这个地头蛇聊一聊,洒出自己一路上临时调-教的年轻人出去摸一个底。

    最后确定应对的方案。

    早在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略,这次两国交兵,更多的反而不是军事上的撞碰。从昆达赤开启战端开始,更多的就是权力、阴谋,这也是她主动站出来的原因之一。

    纯粹的拼兵法、战斗,并不是她的特长,她更倾向于统筹、后勤、方略。

    所以她的计划里,自己确实是要坐镇中军,为其他人保障好后勤、协调与地方的关系以及与朝廷的种种磨牙,让前线将士可以心无旁骛地对敌不被朝廷中的勾心斗角掣肘。同时,她还要承担着与昆达赤方耍心眼儿——俗称“斗智”的任务。

    想得好好的,因为一件突如其来的案子,与何、叶二人还没开始交心就先有了点嫌隙。

    彼此有了意见,对战争而言绝对不是好事。轻的是配合不积极,重的能背后捅刀。

    何、叶二人无奈,只得留下,心里则在担忧着,不晓得祝缨这是不是要把他们扣下来,好去折腾他们的营盘。他们的营盘是绝不敢说一句“不怕查”的,空饷,虽然不多,但有。从中克扣盘剥,不重,但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明令禁止的。

    谁都知道,这些事儿不查就是大家都默许的,一查谁都不干净。做的人知道,查的人也知道。

    现在是弄不明白这位节帅只是个下马威,还是认真想要把所有的兵马都拢到手里。朝廷出来的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要把内斗排第一。

    但是很快,祝缨就让他们担心不了别的了。

    祝缨分派完了任务,下令幕府的人:“动手吧。”

    帐内就剩下她与姚、冷、何、叶、阮五人了,祝缨对胡师姐道:“你去外面看着,二十步内不要有人。”

    胡师姐躬一躬身,提着刀出了大帐,很快听到她与亲卫说话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等一切声音停了下来之后,祝缨才说:“遇事耽误,现在才是我本打算最先说的话——朝中情势不太好,没留给咱们弄虚文的时间了。咱们身在此处,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你我只有同心协力才能熬到最后。”

    姚辰英关切地问道:“怎么?”

    小冷将军则看了一眼阮将军,阮将军莫名其妙。

    祝缨道:“这几年朝里的事儿大家都知道,我就直说了吧,冼相公虽一心为公,行事不免急躁伤人。如今政事堂几位相公,窦相公有意休致,陈相公资历最浅,只有郑相公还能护诸位些。我话放在这儿了,这一仗,我要赢。郑相公事多,从来都是干坏事容易、弥补难。

    咱们虽在边陲,其实是受朝堂牵扯的,譬如粮草不济、衣甲不全、兵士训练不周,就催你进军,否则就是畏战通敌,会有什么后果?

    败就败了,地大物博,经得起一、两次挫折,自有新军,下一个更听话,是不是?

    哪怕打赢了,你有没有消耗太多的军士?有什么残害百姓?有没有虚报军功?”

    何将军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嘿!”

    祝缨道:“所以我来了,同朝廷的周旋我来办,我在京中,只能管一个户部,到了这里,其他的事情我来扛。我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郑相公,什么事儿都要劳动他,要咱们有什么用?”

    这大帐里几个主事人的姓氏就已经代表了他们的立场。

    五人很快点头,包括姚辰英,姚辰英比别人还更多一个消息——他的舅母、郑熹的亲娘身体不好,祝缨话中没说的意思只有他是真正听懂了。

    阮将军恍然道:“我说窦相公怎么没精打采的!原来是要休致!”

    祝缨道:“因战事,才不得不勉强支撑,什么时候再病倒,突然休致了,可也说不好。万事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小冷将军认真地说:“冼相公,东宫旧臣……咝……那咱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啦,这西陲战事要加紧啦!如今援军已到,稍事休整,就与他们决战吗?”

    祝缨道:“不急。”

    何将军道:“节帅说得严重,又说不急,这是什么意思?”

    “再急的事,也要当不急的来办,否则就容易忙中出错。有你显本事的时候。”

    小冷将军道:“如此,咱们就听节帅号令了。”

    阮将军马上表示赞同,姚辰英也说:“我虽不领兵,也听节帅安排。”

    何、叶二人一对眼:“咱们也听节帅的!”

    祝缨微笑道:“好。”

    当下,何、叶二人先告辞回营,姚辰英见小冷将军总不走,便说:“我去看看那家丧事如何,安抚一下百姓,免教他们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祝缨道:“有劳,大军战后就走,百姓还是要在这里生活的。”

    姚辰英点头。

    小冷将军再留下来,话就简明了许多:“节帅,前线有些吃紧,昆达赤看似鲁莽,事事又都没有踏错。”

    “先等陈枚回来。这一仗昆达赤也是不能持久的,咱们能少损耗一分是一分。”

    “您有把握?”

    “西番国力如何?能支持得住多久?还是在新主得位不稳的时候?”

    小冷将军笑了:“我明白了!这就动身回去,要是能带上轮换的兵,就更好了。”

    祝缨道:“你与老阮商量。”

    “好嘞!”

    小冷将军正想着同其他几人聊一聊呢!

    他旋即找到了阮将军,阮将军也不含糊:“好!我再派两个人与你同去,到了你那里,将你替下来的兵马带过来。”

    小冷将军道:“好,我也派两个人与你的人同归,嘱咐好他们过来听话。可有一条,万一他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千万教导着些,在节帅面前回护他们一二。”

    “你在节帅麾下听过令,还怕这个?咱们这位节帅,看着手狠,可是会护着自己人的。”

    “说实话,我有点儿怕他们犯了节帅的忌讳,”小冷将军说,“节帅护着自己人,惩戒的时候可也很果断的。对了,你……”

    “有话就说!咱们谁跟谁呀?”

    小冷将军低声道:“不妨同那两个讲一讲节帅的为人行事,我看他们像是心里不痛快。”

    阮将军道:“哦!这个,知道了。”

    小冷将军不放心,到底抽了个空,又往左右两营跑了一趟。七、八万人的营盘,满山遍野,小冷将军骑着马,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天黑了才与两人把天聊完。他与这两人虽不是密友,但是“世交”,不得不再提醒一次:祝缨说得对,别让冼敬得着好。跟着祝缨,再憋屈,也不会没了功劳。

    天黑回到营里,阮将军已经把五千兵马给他挑好了。令他惊讶的是姚辰英居然又出现在了中军大营里,与他们一起吃晚饭了!

    姚辰英是特意又回来的,他本来不需要亲自去看一个“乡绅”的丧礼,纯是借口为给小冷将军腾地方的。不多会儿他就转回来了,与祝缨作了一次被耽误了的长谈。

    …………

    姚辰英的计划里,祝缨来了,先安顿下来,他观察一下祝缨的行事,再好与祝缨说下文。

    “乡绅”被杀,也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的。无论如何,他都想尽快与祝缨沟通。

    等他转回来,祝缨看似毫不意外,请他坐下,语速语调都与之前没有分别,不显丝毫不耐。姚辰英与她相处得舒服,便也坦率了一些,道:“本想好好犒劳大军,哪知竟出了意外。在我的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惭愧。”

    “您的治下很好,”祝缨说,“百姓不害怕官府,城池还秩序井然,我的营寨还能立得起来。”

    姚辰英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原来您都看出来了。”

    “看到您这样,我就放心了。早就想同您见上一面了,却总没有机会。”

    姚辰英悠悠地道:“你们在北地的时候,我这里也不太平,后来北地倒平静了,我这里反而闹起来,一直走不开,竟没能见上舅舅最后一面。”

    他怕自己离开了,万一西番来犯,别驾等人应付不来,几年来未曾入京,故而祝缨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祝缨道:“您不容易,外有强敌,每年租赋竟还能支应。”

    “有七郎关照,也要多谢您没为难我,否则……”姚辰英摇了摇头。接着,他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来:“这是我这几年探听到的西番的一些情状,比写给朝廷的奏本里更详细一些。”

    祝缨起身,双手接了:“那可真是太好啦!多谢。”

    她也知道一些西番的情况,一是鸿胪期间的案卷,二是梧州与西番的贸易中知晓的一些情报,现在再有姚辰英这一份,她就能够知道得更全面了!

    姚辰英等她把小本子收好,才认真地问:“太夫人,究竟如何?”

    祝缨看向他的眼睛,两人一对眼,祝缨就知道问的是郑熹的母亲,轻声道:“我离京之前,郑相公又请了一天假侍疾。”

    姚辰英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昆达赤比朝廷急,咱们又比昆达赤急啊……”

    “朝廷也不是不急。”

    “但却最耗得住。”

    两人一人一句,都知道对方是明白人,多余的话便不用多说了。

    姚辰英连夜赶回了城中。

    …………

    次日一早,小冷将军带着人马启程,祝缨将他送出辕门,阮将军带五千兵马送出二十里。

    临别时,小冷将军问道:“你与他们两个聊过了吗?”

    “昨天哪里来得及?我回去就找他们去。”

    小冷将军再三叮嘱:“可别忘了。如今都是自己人,内讧就会被朝中那些伪君子给暗算了!”

    “放心。”

    阮将军回营之后,果然与何、叶二人分别聊了聊,二人也正有意套话。祝缨这作派他们也有些吃不准,心里更是焦虑——祝缨派下来的是,居然真的踏实肯干,这让他们有一种手下脱离控制的惊怒。

    阮将军好言安慰:“他终归是文官,上次北地也是,开府建牙,最后还不是回到朝廷了?我们私下说,他就是年轻,再过个几年必入政事堂的。到时候,你们再想想……有这么一位人物在政事堂里,咱们还惧之有?不趁现在的机会与他好好处,你们在别扭什么?”

    一席话说得二人恍然大悟!

    想岔了,真的想岔了!

    把她当平辈儿,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把她当能够庇佑你的长辈,那是巴不得她什么都能管好的。

    阮将军与他们聊过之后,何、叶二人内心平静了许多,只是看营中一天一天的变化仍然觉得需要与祝缨谈上一谈。

    他们分别找到了祝缨,为的是给查出来的暗中克扣等事做个解释。祝缨派出去的都是些年轻人,本就是个不太会看别人脸色的年纪,又是幕府派出去的,更要“铁面无私”,查出不少毛病来。

    祝缨又再次召集将校,不公开宣扬他们的过错,只宣布对各人的处理结果。判罚也分几个档次,追赃,重的革职、轻的戴罪立功。然后宣布:“以前的事,翻篇。以后再犯,军法不饶!”

    何、叶二人见没有斩杀、流放,也安下心来。

    祝缨这里,营盘渐稳,士卒气势渐渐高昂。祝缨又与姚辰英商议,划出一片荒地来,做出要屯垦的架势。

    半个月后,陈枚回来了。

    陈枚空手回来的,一张脸气得红了白、白了红,扑到祝缨面前哭道:“叔父!他们好生无礼!既辱朝廷,又辱侄儿!”

    祝缨将他扶起:“怎么回事?起来说。”

    “我给了他们国书,他们竟说,他们没有给朝廷报丧的道理。反说朝廷榷场对他们不公!又收他们高价,又盘剥他们!还说……咱们诱拐他们的男女为奴……让我……”

    陈枚可受气了,国书被扔到了地上,他本人也被骂了。为了防止他听不懂,昆达赤还贴心地给他配了个翻译!他们还说派了个小白脸儿来,看来朝廷是没人了,又问他是不是吓得尿了裤子。最后让他带话,要奉上粮食若干、牛马若干、奴隶若干,才肯退兵,不然就战场上见真章。

    陈枚倒霉,外衣穿得好看,连腰带上的佩饰都被一起扒了!

    祝缨道:“你受苦啦,先休息……”

    陈枚呜呜地哭:“叔父!给我一支兵马!我扒了昆达赤的皮!”

    叔侄俩正一个哭、一个安慰,金彪匆匆走过来:“节帅!京中急报!”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祝缨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如果是朝廷来的信函、公文甚至旨意,都有一个大致的形状,这个看起来不像。金彪凑上前,把手里的一个竹筒递给祝缨:“您、您自己看吧。”

    这个竹筒用火溙封着,上面盖着郑熹的私印。金彪看不到内容,但是认得这个印的模样,更不要说他与信使也脸熟,已经知道了京城的一件大事——郑熹的母亲,那位老郡主,死了。

    陈枚抽抽噎噎地爬了起来,给祝缨扯开了椅子,从桌上摸出小刀,递到了祝缨手边。

    祝缨坐在桌后一边拆一边说:“你去洗洗脸,换身衣服。”

    “哦。”陈枚抬起袖子擦擦鼻子,往外走的时候表情又变得正常了。

    祝缨展开信纸一看,上面是郑熹手书,他要丁忧了,让祝缨尽快平息战事。否则,就不是他们能不能保有现在的成果,而是接下来必定会被冼党为难了。将在外,君王的耳朵边必然有说坏话的人。

    两处

    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的事情,祝缨并没有慌乱。

    她看着表情明显不对的金彪,问道:“送信的人呢?”

    “在、在外面。”

    “唔,叫进来吧。”

    “是!”

    金彪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眼熟的人——陆超的儿子。陆超与甘泽如今不大跑得动了,他们的儿子都长大了,这来的是陆家的老四。

    上前先磕个头,跪在地上呜咽两声再开口:“大人!咱们府上,出事儿了。”

    祝缨道:“起来说话。”

    金彪将他扶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府里正在办丧事儿,相公已然上表丁忧了,只是还记挂着大人这儿,不知道战况如何了。”

    他虽哭,说话却极清楚:“相公担心,他老人家一旦丁忧,朝上有小人要为难您,特意嘱咐小人过来报个信儿。相公也是挂念大人,大人到了西陲有些日子了,朝上已经有人说,怎么之前战事紧急,您一到,竟未尝一战,是不是有什么隐瞒……”

    金彪气得骂道:“这群烂嘴巴的……”

    祝缨抬一抬手,金彪愤愤地住了口。祝缨又温言询问□□:“府里上下都还好吗?”

    “只除了难过些。”

    祝缨又问他的父亲怎么样之类,□□一一作答,祝缨最后问到京城的其他事情,又问及赵苏、苏喆等人。□□道:“赵大官人在户部很得重用。苏小娘子在礼部也有我们舅爷照看。”

    祝缨再问到朝中其他的事,□□道:“冼相公他们好生无礼!”

    祝缨一一问完,对金彪道:“你带他下去休息。”

    金彪欲言又止,祝缨没反应,他只好把□□领了下去。祝缨马上派身边的亲卫:“去把姚刺史和何、叶二位将军请过来。”

    “是。”

    接着,她又修书一封,派人送给前线的小冷将军,告知郑熹丁忧的事。

    亲卫拿着信走出大帐迎面遇到了陈枚洗好脸过来了,陈枚又是一个干净可靠的青年才俊模样了,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回京送信?”

    “给冷将军的信。”

    “哦,那快去吧,路上小心,他在前线。”

    陈枚撩着门帘进了大帐,就见祝缨又在写写画画。他没出声,悄悄往一旁安静站了,祝缨放下笔,看了一他一眼:“受委屈了?”

    “嗯。”

    祝缨笑笑:“过来看看。”

    陈枚走了过去,见她正在标记一张舆图,不由好奇:“这是斥侯新带来的?”

    祝缨道:“不是,是本地一个丫头拿来的。你的呢?”

    “哦!”陈枚脸上一红,刚才光顾着哭了,竟然忘了这个!他也拿出一个小本子来,双手奉上:“都在这儿了。”

    祝缨拿过来先不看,而是问他一路的经历,有什么感悟之类。陈枚悻悻地道:“番主离前线很近,我没能深入,观其兵马,似乎也有疲态。疲惫里又透着些凶狠,我在他们的营中看到了……劫掳而去的奴婢……”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想是看到的是被劫做奴隶的边民:“还见着些丝绸、器皿、佩饰之类,看式样也是劫的。”

    这个祝缨不予置评,贸易、抢劫都有可能。

    陈枚对地形的观察也仅限于边界那一点,不过亲自看过了,比没看过的强。

    陈枚说的最有用的话是:“我他们有些浮躁焦急的样子,像是很想再打一仗。他们似乎在争吵,但是说什么通译没听清,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祝缨点了点头,这与她接到的消息差不多,这些日子她也不是只在这儿带孩子的,不断地有情报汇总到她的手里。知悉朝廷大军增援,西番人也是戒备的,为的就是大军开到,趁着立足未稳打上一仗。

    昆达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祝缨这边没动静了,这让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怀疑有诈。但祝缨的判断很正确,祝缨这儿耗得起,昆达赤耗不起,他最终还是要谋求一战。哪怕知道前面有陷阱,这一仗昆达赤必须得打。

    祝缨看陈枚情绪很稳定,才说:“明天开始,你与金彪共领一千人……”

    “嗷?”

    祝缨看了他一眼,陈枚脸上乐开了花儿:“叔父疼我。”

    “且慢想着上战场,你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请叔父吩咐。”

    “你,把番学略学上一学,接下来与昆达赤交涉的事儿还是你来!你是我派去的,丢了的面子,咱们就找回来。打败了他们,降书也是你去接。”

    陈枚乐得嘴一歪,祝缨皱眉:“什么怪样子?”

    陈枚“嘿嘿”一笑,声音有点蠢,顶得刚进帐的路丹青一个倒仰后退了一步:“什么鬼动静?”

    另一个带着本地口音的女声:“像是人。”

    陈枚的笑容定在了脸上,祝缨笑了:“让你再弄鬼,去把金彪吧。对了,郑相公丁忧,仔细这几天有人找你聊天儿。”

    “找我……哦!是!我懂的。”陈枚说,向祝缨一揖,转身出去,对着路丹青点个头,却又顿了一顿——路丹青身后跟着一个布衣女子,衣饰有些不男不女的,仿佛有点苏喆她们在京城的气派,但那个“不男不女”又与苏喆的款式两模两样,且长相也很西陲,颧骨上红红的,相貌普通,个头也不高。

    “这是哪位呀?”陈枚问。

    那女子倒大方,一抱拳:“禀大人,下官是山北县狱丞,姓桑,行第一,他们叫下官桑大。”

    路丹青对陈枚道:“前几天我到外面去,路过山北县,遇到了她。之前她在外面押解犯人回县城,路遇小股番兵,是她带百姓抵御番兵,后来又回乡招募乡勇,保全了一地平安。”

    桑大的脸更红了一点,道:“也是他们有堡寨,不然,也是不能够的。各位这地方,时不时要与他们做过一场,都有准备,看我是个官儿,才肯听我啰嗦几句。”

    陈枚不敢让祝缨坐在里面听他们聊天,忙说一句:“这就是叔父说的带新舆图消息的娘子了吧?叔父在里面,快些去吧。”

    二女对他一抱拳,疾步到了祝缨的面前。

    陈枚也找金彪去了,路、桑二人到了祝缨的面前,桑大知道在上官面前要低头,却仍然忍不住想看看这位节帅。路丹青倒是大大方方地看着祝缨,介绍了桑大,桑大正偷眼看人,说到她名字的时候,她有种被逮着个现行的尴尬。

    节帅却很和蔼,没有表现出不悦,也没有说她无礼,而是很慈祥地问她:“这一带民风都这么坚强么?”

    “不坚强也不行呐……”

    路丹青有点好气好笑,又有点担心她失态,碰了碰她的胳膊,说:“看什么呢?”

    桑大连脖子也红了,羞低了头,又忍不住飞快看了祝缨一眼。

    祝缨仍然极有耐心,目光比她亲娘看她都包容,桑大对着这双眼睛,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看节帅。”

    路丹青用力咳嗽了一声,桑大才惊觉有些误会,忙解释:“都盼着朝廷的援军来。呃,不是节帅,我也是要看的,后来才听说,女丞是当年节帅弄出来的。这对我很重要。”

    她用力地点着头。

    祝缨笑笑,道:“也得自己争气。狱里现在有人接手么?”

    “有的,女监里还有两个卒子,都是可靠的婶婶。”

    祝缨这才问起详细的地形,每个地方,即使地理不同,适合行军的道路通常也就那么几条,还须得与当地人仔细询问。桑大家族在本地不大不小的,也有些人口,再加上她又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职,才能拢起一批人来。

    她的家族世居于此,地理熟悉,可以作为小冷将军、姚辰英等正规情报的一个有效的补充。而他们俩的一部分情报,估计也是从当地人这儿打听来的。

    祝缨与她又聊了一会儿,外面来报,何、叶二将军来了,祝缨对路丹青道:“你招待桑大娘。”

    “是。”

    路丹青与桑大走出一段距离,才小声埋怨:“你刚才怎么就直勾勾地看了?”

    “我知道不该看的。”

    “不是不该看,看也行,眼神儿收着点儿……”

    两人叽叽喳喳,路丹青请她到自己的帐内居住,桑大问道:“那我带来那两个姐妹呢?”

    “旁边儿呢,一会儿我让她们给你们送饭,你同我这里的几个人一块儿吃。”

    “那你呢?不与我们一同吃么?”

    “我去义父那里,”说着,路丹青叹了口气,“你要也能去就好了,以前吃饭的时候,小妹也与我们一起上桌的,唉,她要是能来就好了,可惜……”

    “小妹?”

    …………

    苏喆在京城有些无聊,无聊且想骂人,不但想骂,还想打!

    她沉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安仁公主冷冷地说:“小小年纪,就学会与亲哥哥争长短了,长大了还得了?!”

    严宝林抱着儿子跪在地上,仰面看着安仁公主,面上又惊又惧,瞪大了眼睛。她怀里的那个小男孩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奶声奶气地回了一句:“我会背的,长大了会得更多的。”

    严宝林忙掩住了他的嘴:“殿下,三郎还小,不懂事儿,我一定好好教。”

    安仁公主冷哼一声:“不懂事,倒懂得出风头!不是做人弟弟的本份!你教?他这样子是不是也是你教的?”

    严宝林一阵肝颤,低下头去。

    骆皇后道:“阿婆,想是无心之过。严宝林,把三郎带回去吧。”

    严宝林不敢留下,抱着儿子疾行而出,一出大殿,眼泪就流了下来,这可怎么办呢?眼见皇后是要容不下她的儿子了,这可是她以后的指望呀!

    安仁公主刺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门小户养出来的掐尖好强的……”

    骆皇后再次打断了她:“阿婆!”然后对苏喆道,“册封的事,就照方才说的办吧。”

    苏喆道:“好。”

    安仁公主又确认了一遍:“不会逾制吧?”

    “不会,”苏喆平平板地说,“礼部最是守礼,户部也没有闲钱。”

    安仁公主笑道:“不错,你们是懂规矩的。”

    苏喆心道:这儿最不守规矩的就是你!

    面上仍然平和,慢慢告退,心中早把叶登、安仁公主、皇帝都给骂了。

    与后宫有关的事儿,岳桓也是交给她去办的,一是她之前干得不错,二是她一个女人去后宫也更方便。

    后宫里又要册封新人了,之前没有家世、没有生子就与生了儿子的严归一同被册为宝林的那位李宝林怀孕了!皇帝高兴,不等她生育就给她升了个才人。死了儿子的赵婕妤因为思念的抑郁生了病。后宫里也就骆姳与严归俩人可堪承御,对一个皇帝而言,算少的了。

    穆太后心疼儿子,更担心孙子。一共仨孙子,傻了一个、死了一个,另一个还小,母家又不是很长脸。皇后这两年总没动静,也不能总等着。穆太后希望皇帝能够有出身不错且能生育的后宫,又因西陲还有战事,不好大张旗鼓,因此只与骆皇后商议,在京中大族中选择四人,以充实后宫。

    骆皇后有苦说不出,只得应允。

    这一次除了李才人,还有两位叶才人、一位王昭容、一位钟婕妤,礼部又得准备了。好在用的是苏喆,不占用礼部特别的精力,因此岳桓可以专心研究科考的事情。

    苏喆的担子也就重了,鬼知道,她一点不想担这种破烂担子!

    因为,户部那儿也在作夭。

    叶、李二人没有趁祝缨离京抓权,相反,他们把许多事交给赵苏去办了。甥舅俩碰头的时候,苏喆就说这两个:“太狡猾了,一旦有什么纰漏,阿翁回来了,也可推到你头上,到时候阿翁不但不好追究,反而要为户部收拾烂摊子。他们的良心,坏透了!”

    赵苏倒是看得开:“那我也管事了,比晾着我强!不做事,永远不会有错,可那样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这个叶登转手就给苏喆惹了个麻烦!

    册封后宫要花钱的,内廷出一点,又要管户部要一些。

    户部当然不肯痛快给!

    叶登以为自己看明白了,自己这位上司比较“正统”“古板”,自己不近女色,管也只管皇帝、皇后两个人的,对后宫其他人都比较“节俭”。皇帝、皇后要求的,讨价还价之后可以酌情拨给,后宫别的再要,就让他们从内库里拨。

    但也仅此于此了!

    因为他还发现了,他上司不喜欢安仁公主这么跋扈的主儿。

    叶登也不喜欢,可是安仁公主她好用啊!

    宫中的费用一旦超支了,与内侍们争执太麻烦,他就去拜访一下安仁公主,请这位公主闹上一闹。叶家是大族,进得去公主府的大门。风言风语的,即使他是个男人,也听到过一点:骆家正为皇后一直没生孩子犯愁,别人还罢了,安仁公主看后宫别人的孩子都没那么亲切。连带的,看孩子们的生母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对,谁都知道妾生的孩子也管主母叫娘,可主母如果自己没个亲生的,心里也打鼓。

    你们要给后宫册封,可以,超标的钱户部可不出!内廷说,现在物价涨了,得多拨钱。叶登才不理会呢。

    一来二去磨牙磨烦了,叶登就跑去找跟安仁公主诉苦了:“后宫这么奢侈,皇后娘娘是怎么想的?眼下朝廷四处都要用钱,封个才人还要花这么多?我想,要是我上个本,娘娘面上难看。殿下看着,跟娘娘悄悄说说?”

    安仁公主本来就不乐见现在后宫多出许多人来,现在更得了送来的枕头,跑到后宫去坚持——要节俭,要给天下做表率,不能让人说,将士们在前线缺衣少食,后宫却在摆排场。

    为此,她还紧盯着苏喆,就怕礼部把排场给订大了!

    苏喆在骆皇后面前可被她挑剔得不轻,安仁公主说话不太会避讳,苏喆也就知道了叶登说,户部钱不多。

    真是烦死了!

    苏喆不由怀念起祝缨来,怀念在北地的时光,怀念有祝缨在京城的时候,那时节,即使做着这个被人排挤的官儿,阿翁也能给她安排些别的事做、让她学些东西。

    害!

    阿翁在干嘛呢?写给他的信收到了吗?郑相公丁忧,阿翁会有什么安排呢?

    她与赵苏接到讣闻就送了消息去西陲,她有些担心,怕郑熹突然把祝缨给召回来。领兵在外,这一趟远门都出了,就该把能拿到的功劳拿到手再回来!

    这官又不是为他们郑家做的,凭什么……

    苏喆压下了不满,去见岳桓。岳家与郑家是亲家,岳桓这几天也忙着,听苏喆说了后宫的事儿,道:“恐怕要押后。”

    苏喆道:“是啊。不过,也不妨事,安仁公主巴不得册封越晚越好。给个理由,她就能说出来。明天我再去中宫说一说。”

    岳桓很同情地说:“生累你了。”

    “是下官份之事。”

    安仁公主确实好用,一竿子把册封的事推迟了一个月,又要节俭,连同准备的器物、使唤人等等,都省事不少。内侍省想借机揩一把油的人,背地里恨得牙痒痒。

    到得册封开始,苏喆作为礼部的官员也参与了,因是女子,行动方便些,走动的范围也稍大一些,一不小心,被个小团子给撞到了——豁!这不严宝林的儿子么?

    反击

    “什么?三、三……三郎不、不见了?”严归大惊失色。

    宫里有热闹,她们母子也理应参加。又顾念到安仁公主的脸色,她便嘱咐乳母、保姆,尽量把儿子带远一点,免得碍着安仁公主的眼。安仁公主看着脑子不大好使,但却总能说出最恶毒的话。

    三郎才几岁?被扣上一个“不敬兄长”的帽子,日后提起来就是人品的瑕疵。但如果不出现,又怕被人挑理,严宝林左思右想,还是把儿子带了过来。哪知她一个错眼不见,在那儿同李才人说了两句话,孩子不见了!

    严归出来寻时,才发现苏喆正在说乳母:“看好殿下,今天人多,磕了碰了的可怎么了得?”

    乳母与保姆正在陪不是。

    严归慌忙走上前去:“三郎!”

    抱起儿子,才对苏喆道了一声谢。

    苏喆道:“我也没干什么呀,她们那边儿说话,宝林不过去?”

    “就、就去。”

    严归口上说着,对苏喆福一福身,带着保姆匆匆而去。满堂拢共就两个孩子,自然是吸引目光的,三郎更机灵些,说话也讨人喜欢,会甜甜地叫爹。不哭不闹的干净儿子,皇帝当然喜欢,对比有点傻乎乎的长子,更显三郎可爱。再看一眼,保姆正在给长子擦那仿佛永远擦不完的鼻涕。

    皇帝不再看长子,抱着幼子逗乐。

    安仁公主道:“陛下,今天是才人她们的好日子,不说陪她们,倒把她们晾在一边儿干看着?有了她们,以后您想要多少孩子要不来?”

    严归心中更慌,慌乱中又掺着许多的愤怒!她低头接过三郎,道:“陛下,三郎这会儿该睡了,妾带他去安置。”

    皇帝这才松开手。

    安仁公主一向如此,大家也不太在意。皇帝情知后宫要受安仁公主几句酸话,但只要不闹大,他也懒得理会。今日册封妃嫔,也确乎该关注一下新人。严归固然可爱,终比不上后宫安宁、开枝散叶,孩子,确实还是少了些。

    他们一处宴饮,宴散后,穆太后叫上骆皇后到自己宫里听曲游戏,派人把安仁公主婆媳俩送出宫去。一路上拉着骆皇后的手,娓娓道来:“前朝事多,后宫就不要再让药师烦心啦。他好清净。”

    骆姳是哪一个也不愿开罪,只有低声应是。

    穆太后叹气,这个儿媳妇也对得起她家,只是……穆太后努力对骆姳道:“也要稍稍关切一下前朝的事儿,他在前朝遇到了事,回来你得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你倒总与公主她们说些家长里短,难道要药师回来再帮你断案?”

    骆姳只好又乖巧地答应了,就在穆太后又要叹气的时候,她终于问了一句:“难道朝上发生了什么不成?”

    她是真不知道,打小,就是皇帝表哥哥呵护着她,她有心分忧,却总被当成小孩子,有什么事旁人都为她安排好了。在东宫时候还紧迫些,一旦正位中宫,除了生个儿子,眼下没什么愁事儿。

    安仁公主虽然刻薄,但是对亲孙女不刻薄,就盯着皇后生太子。永平公主心疼女儿,连这个也不催逼,又桑为女儿安排抱养了皇长子。

    骆姳就这样平和地长大。

    穆太后略感一点欣慰,道:“前朝两派打得头破血流,郑相一丁忧,冼相就要反攻倒算。祝三郎偏偏领兵在外,这个时候怎么能让冼相做得太过份呢?又有水灾……”

    年轻的皇帝,烦心的事儿还是挺多的,党争、战争、灾害……宫里那闹腾,还像话吗?

    骆姳又问:“那……我该怎么做呢?”

    “照顾好药师。”穆太后叹息。生孩子,已经不太指望皇后了,反正别人也能生,就是这个长子……不太像能当太子的样子啊!穆太后也希望皇后能够稳稳当当的,哪个正经皇家没事儿废皇后玩儿呢?

    “是。”

    骆姳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照顾这位表哥,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表哥操心她。何况现在,皇帝美人在怀,用得着她照顾吗?

    骆姳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

    但穆太后既然提了,此后骆姳也就派人去问候一下皇帝的饮食起居,每天去接他下朝。听出穆太后暗示安仁公主少来后宫,她也派人送了拐杖等物,让安仁公主在府中休息。

    穆太后见她渐渐上道,也颇为欣慰。孰料这一天没到散朝的时候,皇帝怒气冲冲地回到后殿,之前还能与骆姳聊两句,今天是一句也没聊,而是说:“没什么,你去休息吧,不用每天等我。真要闲了陪陪阿娘吧。”派人把骆姳送走。

    午饭,皇帝也是自己吃的,吃完饭睡个午觉,竟没能起来——他,一个青年人,病了!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初时,宫中只是普通的紧张,直到两天后他还没有见好。两天没上朝,瞒都瞒不住,朝上说什么的都有。

    整个后宫也急了,太后、皇后打头,围在大殿里伺候着。骆姳自己没有准主意,只得又派人去请母亲永平公主,永平公主进宫,拖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安仁公主。

    安仁公主也不废话,先问皇帝怎么病的。蓝德道:“积劳成疾,又动了肝火,急怒攻心……”

    “就是这些人狐媚了陛下,弄坏了身体!”安仁公主说。

    永平公主忙喝止了她:“娘!”

    妃嫔们又羞又怒,严归更是脸色惨白。

    穆太后道:“要吵都出去吵!宫里容不下生事的人!来人,公主老糊涂了,把她请到我那儿休息!”

    永平公主忙跪下请罪,骆姳也跟着跪下,地上跪了一地的人。穆太后垂下眼睑:“都不要在这儿碍事了,你们是御医吗?”

    她自己留了下来,安仁公主真个被请到了太后宫中,永平公主却拉着女儿回中宫:“咱们陪着你阿婆,倒显得是胁迫太后了,回你那儿去。”

    母女二人回到中宫,永平公主马上说:“陛下过几天要是再不醒……大郎呢?看好大郎。”

    “哦。”

    另一边,严归与众人一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李才人邀她去自己房里坐坐。严归勉强笑笑,抱着儿子去了她那里,到了一看,赵婕妤也在。李才人抚着小腹,道:“如今这宫里,只有咱们几个处境相同。无论是养下来的,还是没生下来的,都被公主记恨。更不要提三郎……”

    严归心一紧。

    赵婕妤又开始流泪:“二郎离我而去,我已是行尸走肉了。她容不下我,我就去那边儿看我儿子。”

    李才人道:“姐姐怎么这么丧气呢?我只是怕有人趁陛下生病的时候欺负咱们,可没说别的,你养好身子,等陛下好了,再养下一个儿子来,不比寻死觅活强么?”

    严归忽然接口道:“说的是。”然后又不说话了。

    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人身家性命系于天子,皇帝一旦病倒,能有点儿作为的是太后、皇后,不是她们。

    一股浓浓的绝望涌上了心头,几乎要把人窒息。严归起身道:“三郎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我带他回去。”

    与这两个人能商量出什么来呢?

    严归带着儿子直奔大殿,宦官要拦,严归道:“我要求见太后!”又晃晃儿子,“叫阿婆。”

    这会儿三郎比她更惹眼,一声童稚的呼唤让娘儿俩进了殿内。穆太后深沉地看着他们,问道:“回来做什么?”

    严归将儿子往穆太后面前一放,叩头道:“娘娘,妾受陛下大恩才有今日,陛下生病,妾五内俱焚,愿以身代。妾自今日开始绝食,陛下什么时候好了,妾什么时候恢复饮食。请娘娘照顾三郎,三郎,你且随阿婆去。”

    穆太后眼睛显出湿润的模样来:“好孩子。”伸手抱过了三郎。

    严归就在大殿旁的小房间里设一个佛龛,每日只喝清水、烧香诵经。到第四天上,她饿得头昏眼花,皇帝开始好转了,严归长出了一口气,在蒲团上端端正正给菩萨磕了一个头。

    ……——

    皇帝活转过来了,她和儿子也就活了,皇帝的每一次“不豫”,都是她的危机,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既然安仁公主视她为眼中钉,躲是躲不掉的!大郎有什么好?如何及她的三郎?

    我的儿子,怎么就做不得太子了呢?

    严归从蒲团上爬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到了大殿,也不往前凑,只远远地拿眼睛看着皇帝,看着皇帝周围的忙碌。皇帝吃药、安抚太后,再询问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朝中的事,有陈萌回。

    严归看到了陈萌,听他说:“兵者如水,变化万端,祝缨是个有成算的人,陛下不必担忧。”

    “我只怕她再没有消息,朝堂上就要打起来了!”

    “陛下放宽心……”

    那一位,与陈相公也是交好的。严归想,就算再难,也要与姑母、姑父好好聊一聊,姑父是这位陈相公的亲舅舅呢。

    朝上的事说完,陈萌后退,穆太后又给儿子说了点这几天宫里的事。皇帝抬眼看到了严归,严归忙踉跄着过去。皇帝拍拍她的背:“你受委屈啦。”

    严归呜咽着:“只要陛下能安好。”

    穆太后道:“如今都好了,莫再如此,进些饮食,去看三郎吧,这几天他很想你。”

    “是。”

    严归进了饮食,看了儿子,儿子在太后这儿过得不错,当晚,一家三口就在大殿里用了晚饭。皇帝看到儿子,心情更好,笑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又学会背什么诗歌啦?”

    小孩子小心地看了看严归,严归摇了摇头,三郎也摇了摇头:“不会的,大哥不会的我都不会。”

    皇帝的脸色变差了,问道:“难道是中宫那边有什么话?”

    严归忙说:“不是娘娘,是妾不想惹公主生气。娘娘从不作践人,只是她与公主才是一家人,妾与三郎终是外人,还是公主与娘娘更亲近。疏不间亲,怎么能要娘娘把妾母子放在公主前面呢?三郎是公主的晚辈,也该让长辈高兴。”

    皇帝冷冷地道:“她还在宫中呢?郝大方!把姚臻叫来!问他!这个京兆是怎么做的,安仁公主强夺民产,横行道中,竟然不敢问,这个京兆,他要是不做不来,我换个刚正不阿的人来做!”

    郝大方缩着脖子跑了。

    严归忙小心地说:“陛下,不可!妾侍奉您这片刻,您就要查公主的罪,这……”

    “不干你事,我自有道理。”

    “是。”

    皇帝低头,又逗着儿子说话,很快小孩儿就开始显摆起新识的字来,他认得一个“安”一个“康”,用食指在父亲的掌心慢慢地写着。掌心痒痒的,皇帝心中一片柔软,正要笑着说话,发现写的是“安”字,忽然惆怅了起来:安……四境安否?

    祝缨究竟在干什么?还能不能打了?!!!

    ……——

    祝缨这里,正在点兵。

    就算她等得,昆达赤也等不得了,总要碰上一碰的。昆达赤以为,把陈枚羞辱一番之后,对面就该有所表示了,不想人家沉得住气。

    他派出小股部队去骚扰,结果还是小冷将军率军回击。除了小冷将军麾下像是换了生力军之外,没别的改变。回击之后,小冷将军也不追击反攻。

    数次之后,昆达赤一方也坐不住了,帐下部族都请战——他们也快耗不动了。

    这边,昆达赤点兵,那一边,祝缨自然也要有所应对。

    第一仗,还是中规中矩,对面几路来,这边几路对。什么包抄后路之类,也得先碰一碰,看一看双方士卒的本领,再决定有没有资本去“出奇制胜”。

    祝缨将幕府前移,再召将领商议,三路,冷、何、叶,她自己居中稍后调度。

    但是点将还是她来。

    校场上搭起高台,祝缨登台,大嗓门的士卒一声一声地将她的话传遍三军——

    “吃饱了吗?”

    “饱了!”

    “我说的话,可信吗?”

    “可信!”

    “好,收拾收拾,跟着你们的将军,上阵杀敌吧!”

    “是!”

    端倪

    姚辰英策马疾驰。

    大军出发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身为地方官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以配合大军。祝缨将幕府前移,与他的驻地隔得远了些,二人分在两处办理公务。辕门前见到他的士卒吃了一惊:“使君?”

    姚辰英问道:“节帅在否?”

    士卒道:“在的。”

    姚辰英跳下马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便好,为我通报。”

    “是。”

    祝缨到了西陲也不改习性,时常四处乱蹿,如今已能操着一口方言与当地人聊天了。她主要问一下本地人对西番的了解,以备日后之用。大战才刚开始,她只得暂停了这项活动。

    姚辰英进大帐的时候,她才将案上的一些杂物收起,等着姚辰英过来。这些日子两人配合得不错,祝缨笑问:“这么匆忙,想是有事?”

    她各方面的消息都比较灵通,朝上的消息甚至能强过正在丁忧的郑熹——陈萌还在政事堂。因此她认为姚辰英此来,应该是为了本地的事情。

    姚辰英拱一拱手,左右看看,问道:“真个把那个路丫头也派出去了?”

    祝缨微笑道:“是啊,她、桑大两个都很细心,与冷将军一道应该配合得不错。”

    姚辰英顺口一提,不再深究,没有向祝缨说本地的事情,而是问祝缨:“节帅可知京中动向?”

    “使君说的是哪一桩?”

    姚辰英道:“陛下病了。”他见祝缨脸上没有惊讶的样子,估计祝缨应该也知道了。

    祝缨道:“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容易动摇军心,保密为佳。”

    姚辰英也不与她纠缠这个,而是说:“军心没动摇,您的麻烦也要随之而来了。”

    “不过是催促进兵。我早有预料,离京之前已与陛下讲过,前线的事,说不准的。”

    姚辰英见她还是不紧不慢的,索性摊牌了:“朝中有别人的催促,还有七郎他们拦着。可要是七郎这边儿有人也按捺不住了呢?”

    “嗯?谁?不至于吧?”

    姚辰英道:“总有人经不住激将法。士林的嘴和笔,比刀还利,毛燥的人是经不住的。您不妨再给七郎去封信,写得明白一些,请他压一压那些人。”

    祝缨道:“我与郑相公,常有书信往来。使君毋忧。”

    姚辰英是接着了京中别人的信,询问他战况,尤其是祝缨究竟在干嘛,为什么还不进兵之类。他不能把写信人给卖了,祝缨这些日子的安排在他看来又是正确的,权衡之下,只得作此提醒。祝缨听劝,他也就放下心来了。

    正准备再寒暄几句就回去,他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祝缨却突然问道:“这一战虽然不会拖太久,不过,再有几个月也就结束了,咱们最迟明年初就能回去了。你想回京城吗?”

    姚辰英问道:“您何出此言呢?”|白|嫖|司|全|+|

    “这一战,如无意外咱们应该是占优的,昆达赤的内部更不稳,谁着急谁就得让步,”祝缨说,“既然取胜,必然要论功行赏。你的本领,大家看在眼里,不会让你一直在此处蹉跎的。”

    姚辰英摆手道:“只怕不易。”

    “朝廷,大事上还是公正的。”

    姚辰英笑笑,摇摇头:“节帅先莫为我想这些,先将立功的将士们安顿好是正经。再者,本地久经战火,需要休养生息,我也怕别人干不好。在这儿久了,不忍心升官就走。

    看到祝缨不赞同的表情,他的口气愈发地诚恳了起来:“我是郑家外甥,冼相公他们恐怕不会希望我这么快回京,再者,我回京去做什么呢?我家离京有些年头了,舅家表兄虽在,我在京城却是不太熟的。”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祝缨、说,“冼相公愿不愿意,总大不过朝廷大事!若只是顾虑冼相公,倒也不必这么悲观。若是顾虑此间百姓,不妨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安排。朝廷不会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太久的,你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也该有这样的准备了。”

    她说得也很诚恳,姚辰英道:“那也是后话了,眼下第一还是将这场仗应付过去。据我看,一战而定恐怕也不是成的。要说反击,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进击之后还是要后撤。西番土地并不丰饶,派员进驻眼下也做不到。这一战,恐怕就是个恢复二十年前的样子,他们依旧称藩,朝廷也还是接纳他们。唔,榷场之类的事情上卡一卡,也就这样了。”

    “善后的事,比打一仗都麻烦。就在这一仗中,恐怕也还是要与西番再有些纠葛。只希望不要有人对西番提什么礼法才好。”

    这个时候,她对维持西番的“稳定继承秩序”没有任何的兴趣,也绝不会有必须让西番人也遵守“父死子继、嫡长继承”的想法。

    姚辰英想了一下,道:“那倒不至于。西番人自己都认了,朝廷还掺和什么劲儿?”

    两人又聊了一阵局势,谈兴上来,姚辰英也不急着走了。祝缨问了他对朝廷的看法,姚辰英道:“冼相公恐怕要白忙一声了,他什么也捞不到,却又掀了别人的饭盆,损人而不利己。”

    “他的本心,也是想利天下的,只可惜,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想法与手段不能般配,就是这样的。”

    “只做个太平宰相,他也能做到,可惜他遇到了不太平的事儿。论理,哪朝哪代到了近百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是该下一剂药了,王相公是良医,冼相公照方抓药还给熬糊了,如何能入口?”姚辰英摇摇头。

    “王叔亮呢?”

    “人是好人,可惜也收拾不起局面。”

    祝缨认为姚辰英的脑子还是清楚的,越发希望把他给弄到京城去。一则身份上也能压一压郑党内的急进派,二则在朝堂上多个清醒的人也更能镇一下冼派。冼派如今没有一个能服众的人,则捏合他们就成了难题,只好先放弃了。

    两人聊到吃饭,吃过了饭,姚辰英可真得走了,祝缨也不再留他,自己不但给郑熹写信,还给陈萌等人写信,又给皇帝写奏本。后半截与姚辰英聊得虽多,她还没忘了姚辰英干嘛来的。姚辰英话一出口,她就猜着背后有故事了。

    她放心西出,就是因为朝中有人,一个是陈、郑、窦都可算是她在京城的人脉,有他们在,能拦住许多朝廷在她的背后小动作。但如果这三方中有人也想指手划脚,催促她干这干那就会很麻烦。

    祝缨耐心地给郑熹写信,写明自己已经派兵出去了,眼下一切安好,根据这些日子以来的情报,昆达赤的内部更加着急,所以,她就更得摆出要长久驻屯的样子来。昆达赤一急,就会闪出破绽来,收尾的时候也就更容易对付了。又写了自己对姚辰英的观察,认为姚辰英是个能干的人,只是姚辰英自己对军事的兴趣不如对民政的大,建议此战之后把姚辰英快点调到中枢。

    她给陈萌的信里写得更多,还写了自己会怎么做,譬如摆开架势屯田,佯作与昆达赤长久对峙。但是她的最终目标,是让昆达赤服软,派出使节进京,重新称藩纳贡,求国书册封。让昆达赤在这边的铜墙铁壁上撞破头,然后掉头回家专心收拾家里的事儿,十年、二十年内不要再犯边。

    最后是奏本,拣重点简要给皇帝说了。

    将一堆信件、奏本发出之后,祝缨便安心地等着前面的消息。

    ……

    大军出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许多是不可预测的,有的时候,兵马粮草配得好好的,大军迷路了,没办法与友军会合,这一仗就无功而返了。有的时候,走得好好的,误入险地,仗没打,先减员,也是命。

    还有倒霉鬼正渡河的时候遇到河水暴涨……

    诸如此类。

    因此,祝缨坐镇后方,仍是留了一万兵马备用。留得再多,她这儿摆布不开,留得少了,万一出点大事不顶用。

    就在这焦急的等待中,她接了赵苏的信。赵苏的信是随着公文一起到的,他兼顾着户部的差事与一些转运的任务,与前线有公务上的往来。因此书信消息虽然稍慢一点,却是一直畅通的。

    祝缨拿到了信,微微皱眉——皇帝这一病,让一些人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朝臣们有一种议论,希望皇帝能立个太子。

    但问题是,皇帝的长子,他有点傻!还不是嫡出,帝后又都年轻,以后生出嫡子怎办?

    另有一种声音,则是说,如果以后生不出来,怎么办?现有的岂不是耽误了?皇帝虽然年轻,但是长子也好几岁了,一般太子是会早一点确立,早一点培养的。通常,皇室子弟的水平也就那样,打小教,还能弥补一些。

    再有皇帝严惩了安仁公主,皇后脱簪谢罪,严归又被册为了昭容。严昭容又有儿子,仅次于长子,据说,比长子聪明一点儿。

    又是他们家这点子破事儿!祝缨将信在油灯上烧了,看着火光忽闪。

    这些都不是大事儿,皇帝早就该管一管安仁公主了,谁当太子,也没什么差别,早啊晚的,除非天纵英才,也都是被大臣们耍着玩儿。祝缨担心的是,因为这个立太子,朝上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她又给赵苏写了个回信,让他们不要掺和进去,有什么事儿,等她回京再说。

    她的估计并没有错,半个月后,前线消息传来,三路大军虽不是势如破竹,也顶住了番兵的进攻,并且气势上压住了对方。小冷将军来报,对面兵马有了分裂的迹象,昆达赤本部与一些墙头草的部族分开行动了。

    陈枚与路丹青等人初次上战场,胆子却大得很,越是新手越敢玩,几人伙同桑大商议了一出离间计。伪称昆达赤是故意让不肯听命的人送死以消耗官军。桑大是本地人,寻得好通译散播谣言。

    陈枚最会编瞎话:“就传说,番主说了,赢了,杀死外敌,输了,杀死内贼。”

    路丹青很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是跟番主多大仇啊?!

    她也跟着出主意:“那咱们就只盯着一方打!”

    他们仨是被派到小冷将军麾下的,但本身又是幕府的人,小冷将军调度的时候不大派差事给他们,只想等最后要去歼敌了,带他们去领一领功,。一个丞相的亲儿子,一个节度使的干女儿,桑大是本地凑数的,但贴着路丹青,就一并都抬举了吧。

    平时,他们再求战,小冷将军也只充耳不闻。闹得紧了,小冷将军就让他们率军“巡逻”,绝不给具体的任务。

    直到陈、路二人擅自出动,小冷将军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打?有两个是女人,还有一个公子哥儿。

    小冷将军气极败坏,率军前去接应,这三个人还一脸的兴奋跑了过来。小冷将军大怒:“你们擅自接敌,该当何罪?”

    谁求情都没用,没砍了就不错了。

    陈枚道:“将军,我们何罪之有?将军让我们巡逻人,我们不幸途中与敌军遭遇了……”

    小冷将军想骂他八代祖宗!这破借口你是早就想好了吧?

    “都捆了!囚车送幕府!”

    …………

    祝缨等到了战报,也等到了三个闯了祸的家伙。

    吴沛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他们还在外面跪着,这……”

    祝缨道:“还跪什么?”

    “好嘞,我把他们放了。”

    “先打二十军棍。”祝缨说。

    胡师姐有些怀念,大人好久没有说“二十”了,她说:“还有两个姑娘,这……当众行刑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仨,都别扒衣服了,当众打!别为他们求情了,要不是冷将军强为他们寻了个‘巡视’的借口,现在他们的脑袋悬呢!打他二十是冤枉他们了吗?不打他们,军纪何在?”

    祝缨还怕别人不敢打,亲自出去,将三人拉到高台上监督行刑。

    噼里啪啦一通打,三人也都硬气,陈枚一脸委屈,路丹青梗着脖子、桑大红着脸,却都一声不吭地忍完了二十棍子。

    直到打完了,陈枚才说:“节帅,我们是有想法的!”

    “哦?进来说。”

    药也没上,先拉到了大帐里审。三人哆哆嗦嗦把计划说了,且说应该有效。

    祝缨道:“都有主意了?嗯?商议的时候不说,现在又显能耐了是吧?”

    陈枚抽抽噎噎地:“是上阵见了敌军之后才想起来的,军情如火,不急禀告。”

    祝缨冷冷地看着他,看到他把脖子缩了,才说:“去上药吧。”

    陈枚的办法其实不错,但是仅以他们手上的那点兵马想要干成这个事儿,未免有些托大了,这是需要整体配合的。

    陈枚等人上药的时候,祝缨派人把姚辰英等人请了来——陈枚的脑还是好使的,这个办法,她要拿来用一用,配合着长期对峙来恐吓昆达赤,效果一定不错。

    祝缨与几位将军等将计划改了一改,陈枚等人且留在中军养伤,兼作参谋。三路大军中,对上昆达灰的,只管取守势,并不积极。相反,对上他国中不服的部落却是下狠手围殴。

    祝缨有意释放一些俘虏,让他们将流言带回。

    同时,姚辰英也参与进来,配合祝缨,作出屯垦的样子来。

    如是两个月,昆达赤坚持不住,派来了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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