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

    自昆达赤的大营到祝缨的幕府,中间要穿过一片战场,路过三路中任意一路的防区。使者选择了最短的距离——直入小冷将军的营盘。

    小冷将军听到有使者来营的消息,马上警惕了起来,问道:“是真是假?有多少人?带了多少兵马?”

    辕门校尉道:“一正一副两人,带了两个通译、两个向导,还有几个像是随从模样的人,没有见到兵马。他们拢共不到二十人。领头的是个老头儿,看着牙都要掉了。”

    小冷将军道:“不可掉以轻心,派出斥侯,再探他身后,传我的令,各营警戒!”

    “是!”

    斥侯飞奔而出,小冷将军却顶盔贯甲,佩刀,命人将昆达赤的使者带到大帐来说话。

    来使已经预料到不会得到太礼貌的对待,老头儿也忍得住脾气,真个跟着士卒,被两排兵士夹在中间“护送”到了大帐外面。他的随从们被间隔在了远处,只有正副使与通译得以进入。

    小冷将军就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到得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共识——这场仗纯是因为西番人自己内乱弄出来,他们属于白挨,差点当人家垫脚石了。他能有好脸才怪!

    小冷将军虎着脸,先是质疑:“你真是使者吗?”

    使者拿出了昆达赤给的信物:“这是昔年入朝时蒙先帝所赐之物。”

    小冷将军验看了,见上面有内造的印记,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

    使者道:“受我主之命,前来讲和。”

    小冷将军没一点儿尊敬老人的意思,开始嘲讽:“怎么?昆达赤不打了?我还等着与他决一死战呢!嘿!因他为乱,朝廷调动这许多兵马钱粮,他想停就停了?”

    使者倒也不慌,虽陪一点笑,话却有条理:“此战非我主所愿,实是被逆贼胁迫,不得不为之。幸尔天兵神威,令逆贼胆寒,我主才能趁机做主,命我前来讲和。”

    小冷将军又冷了一会儿脸,说了一些“折我许多兄弟,这账要怎么算。”之类的话,接着见好就收。这件事不是他能够做得主的,甚至不是祝缨能做主的,得上报朝廷。小冷将军思忖再三,没敢把事搅黄,而是命人把使者暂时安置在自己营中。

    当天晚上,斥侯来报:“未见敌军蹑后埋伏。”

    小冷将军这才派人去通报给祝缨,并且准备好队伍,“护送”使者前往幕府。

    信使先到幕府,如此这般一说,幕府诸人既高兴又不满足。陈枚嘀咕道:“这就要议和了?还没过瘾呢!”

    路丹青、桑大娘两个也暗暗点头,她们觉得自己好冤,明明主意是不错的,还挨了打,耽误了上一场大战!

    祝缨扫了他一眼:“兵者,凶也,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年纪轻轻,就这么沉不住气,要把人命当人命。”

    “这一顿没把他们打痛、打怕,只怕以后他们再有什么事儿,又要叩边讹诈了。”陈枚马上解释。

    祝缨道:“你道我不想?不好弄。西番气数未尽,朝廷却有些后续乏力了。如今就算勉力攻克,如何善后也是件麻烦事。不能管杀不管埋呀。”

    陈枚读圣贤书长大的,也知道这个道理,哼唧了几声,不再叫着要打仗了,只是说:“您说的,以后接洽使者的事儿,要交给我的。”

    “当然。”祝缨说,这方面她还是比较相信陈枚的,陈枚生长在宰相家,许多事情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就知道一些事情要怎么办。这一点是整个幕府里其他人比不了的。

    桑大娘轻轻捅了一下路丹青的后心,路丹青道:“义父,那我们呢?就这样了?就算议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好的。让我们去冷将军那儿替一替阿发吧?”

    郎睿他们被派往了前线,打得有板有眼,路丹青有些眼热。

    祝缨道:“你不用管他们,我另有事派给你们。”

    桑大娘挺身而出:“下官亦可协助路校尉!”她喜欢称呼路丹青的官职,就像她自己也喜欢别人叫她一声“大人”或者“官人”一样。

    祝缨道:“正要用到你们。你二人率部去冷将军处,告诉他,万事小心,要防着偷袭。”

    陈枚道:“昆达赤耍诈?他敢?!”

    祝缨道:“不止是他,我要是他的哥哥,知道他一旦与朝廷和议就能腾出手来收拾自己了,必然要搅黄这件事。所以啊,这使者得好好地过来,好好地上京。”

    陈枚道:“便宜昆达赤了,咱们不但为他重创了别部,还要护他周全。”他一想起来自己外袍被扒就恨得牙痒。

    祝缨道:“又不是为了他,为了朝廷、为了边境安宁罢了。经此一战,他也伤了元气,西番境内反对他的人也不少,哪怕励精图治,他没个十年八载也缓不过来。丹青,你们俩带一千人马去冷将军处,就在那里等候。等二郎路过,你们护送他去昆达赤处,冷将军连日鏖战,我怕他兵马疲惫。”

    “诶?”陈枚发出疑问。

    祝缨道:“哪怕是要把使者往京城送,也得给昆达赤一个回信。你自己要的差使,当然要你去。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两军对垒,战场在将士身上,你一个使者不至于被针对太过,如今议和,战场在使者身上,一旁有人虎视眈眈,当然要注意安全。”

    “哦哦!”陈枚连连点头,“处境不同了,危险也不同了。”

    “行了,都准备去吧。你们仨,要是再自作主张,就不是二十军棍了,你们的脑袋是暂寄在你们脖子上的。”

    三人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他们三个离开之后,吴沛又凑了一上来,眼巴巴地看着祝缨。祝缨道:“看我做什么?使者来后,你陪同,这两天你去找一个合用的通译。”

    “是!”吴沛大声答应。

    …………

    五日之后,小冷将军派了三百人护送着昆达赤的使者到达了幕府。陈枚昂着脖子,身侧跟着个吴沛,歪嘴笑着等着老头儿:“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当日扒他衣服的不是这个老头儿,老头还客气地拦了一拦,没拦住,哀声叹气一回也就不再管了。陈枚没给老头儿也扒了,还出来迎接,是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只是这脸,就没有特别的真诚了。

    通译把话给翻译了。

    老头儿作羞愧状,道:“贵使,惭愧,惭愧。”

    陈枚不在辕门与他磨牙,而是说:“节帅正在恭候大驾,请!”

    一行人到了大帐,帐前列了两排戟,老头儿心里没底,半真半假地作受惊状跟着陈枚进了大帐。帐中两排坐着不少人,有文有武,大多数都是年轻人,脸上透着一股子生机。

    使者行了个礼,抬头一看祝缨,惊道:“座上莫不是当年的祝大人么?”

    通译还没说话,祝缨已经点了点头:“是我,贵使,好久不见呀!当年,昆达赤还不是番主,为人直率可爱,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贵使当年就陪在他身边,这些年,竟没有规劝一二吗?”

    使者仍是用番语说:“惭愧,惭愧,竟不能辅佐好我主,致使人主为人所迫,不得不与天-朝为敌。”他又将与小冷将军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祝缨道:“这么说,国主现在能做主了?”

    两人没有用通译,而是各说各的语言,居然能够聊得来。陈枚扯过通译,小声给他翻译。不但是他,幕府里被祝缨捎带过来的杨静的学生们也是愕然。几个月来,他们只道祝缨军政、民政拿手,不想竟然……

    那一边,两人已经寒暄完了,祝缨先安排使者休息,自己也要往京城去报讯。

    使者被请去休息,陈枚好奇地问祝缨:“节帅,您懂番语?”

    祝缨道:“我是在鸿胪寺管待过四夷,怎么能不略懂一点语言?”

    是真懂!陈枚半张了嘴,又觉得这样子有点蠢,忙闭了嘴。祝缨道:“你去管待他,盯紧了。”

    “是!包管不叫他瞎打听!”

    幕府的年轻官员们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节帅居然还会番语”这个消息,祝缨却不肯让他们都休息了:“使者既然来了,这场战事不会拖太久了,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

    几人面面相觑,都说:“愿听节帅差遣。”

    “差遣什么?回京我就要解节度使之职,你们自然也不能留在幕府了,说说,都有什么志向?”

    几人推了一个最年长的长口:“为国为民,但听安排。”

    祝缨道:“说实话。”

    “想做些实事。”他们说。他们都是在京城受过气的人,想想京城的遭遇,再看看现在的处境,聪明人便明白了一件事,现在回京城不过也与之前一样。不如做些实事,既利国利民也是保命自己的资本。

    祝缨道:“还不错,不算辜负杨先生对你们的期望。他前阵子有书信来,拜托我安排你们。我既接了这件事,就不能不管到底。你们呐,如今任一任地方比在京城更踏实。行了,这件事我来安排。”

    “但凭吩咐。”

    “既然如此,现在就不要闲着了,现在就继续练练手,去姚使君那里看他有什么安排没有。这些日子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那是个有本事的人,跟过去,能学一点儿是一点儿。”

    祝缨的想法,仗打完了,本地有些人会升走,又或调任,空缺就给他们放这儿。这几个月,已经给他们理顺了路子了,不算是猛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不知所措会被人坑。

    与年轻官员谈完,祝缨便着手写奏本。

    这一回走的是最快的驿路,奏本上写了自己的意见——议和就议和,条件尽量不让步。因为昆达赤估计还得腾出手来稳定他的后方,也需要和平。己方边境也需要休养生息,为此,需要有一定的安排。

    京城的旨意很快来了:“准!着护送使者进京。”但是祝缨还是不能轻动,她要先善后,确定西番是真的撤走了,她才能带着使者回京。

    她先让陈枚去通报昆达赤。

    路丹青等人率兵马一路护送到了昆达赤的大营,昆达赤派了儿子去迎接他。陈枚终于扬眉吐气,架子略端一端,装作接受了昆达赤“被人胁迫”的理由,告知了朝廷的意向。

    昆达赤也放心了,反对他的势力在战争中被消耗了,他也打不动了,正好腾出手去,可以回去收拾叛逆了。他送了陈枚、祝缨许多礼物,陈枚并不收,而是笑着说:“这些只是小事,只是不知道您派去的使者能做得了主不?设若咱们谈完了,您这儿不认账,大家还要再打过,岂不麻烦?不如现在就一次打完了?”

    昆达赤心中不快,仍是说:“贵使的意思是?”

    “不能您要打就打,要停就停的吧?你们怄气了,就冲过来朝着我发疯,疯完了,还要我给你好吃好喝伺候着?合着你们嘴里的‘天-朝上国’,念作‘上国’,看作‘受气媳妇儿’?您得有点儿表示,向陛下展示您的诚意,对吧?”

    昆达赤心中也有预期,这些满嘴里说着仁义道德的人,有傻子也有骗子,傻子是真的信,你说一句“朝贡”就能在他那里换取巨大的利益,骗子是拿仁义道德当幌子,下手的时候比谁都阴狠。

    眼前这货,可能是后者。不过对方整个朝廷而言倒不至于太狠毒,这个是之前他们也商议过的。

    他勉强说:“这是自然。已命我国国相赴京商谈。”具体内容就不方便同陈枚讲了。

    陈枚稍一试探,不再深究。

    昆达赤又要招待陈枚,陈枚记挂着回去复命,婉拒了,但是收了昆达赤的一些礼物。

    次日启程,陈枚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与路丹青、桑大娘有说有笑:“风平浪静……”

    行程至半。

    “呜——”号角声起,斜地里竟杀出一支伏兵来!此时他们正卡在双方的中间,因为要议和,双方都约束兵马,这段几十里竟成了一个空白地带。

    桑大娘大喊:“列阵!”

    路丹青也大喊:“弓手!”

    陈枚道:“放消息!”

    “嗖!”一支箭被射向了空中,箭升至半空炸出了一朵烟花!

    半日之后,小冷将军亲提大军杀到,围攻陈枚等人的兵马这才撤退。金羽摩拳擦掌:“将军,追吗?!”

    对面又是一阵号角与喊杀,却是昆达赤也派兵赶到。双方对峙起来,战事一触即发。

    陈枚此时一头一脸的汗,帽子也歪了,他扶着帽子说:“且慢!别是误会!”

    桑大娘给做了翻译,尖着声音喊了出去——通译在刚才死于流矢,她略懂一些番语,暂时做了通译。

    双方警惕地互相审视,小冷将军又检视了俘虏,将俘虏一通打杀,终于问出来果然是昆达赤那位哥哥干的好事。他抢了长兄的位子,其他的兄弟也不服:不是大哥,为什么非得是你?借着大哥的名头与他作对。

    眼见他要议和,果然派兵劫杀使者。陈枚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动手,看到只有一千兵马,带队的还是女人,便决定在他回程动手。

    如何让两个本来关系不好的人变得友好起来?

    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且联手打了敌人一顿。小冷将军的脸色好了一些,昆达赤也更客气了些。小冷将军又加派兵马保护陈枚回到幕府,祝缨则要求昆达赤退兵,然后她才会带着使者回京。

    这件事她有经验的,只要昆达赤一退,想再聚集起这许多人就很难了,议和也就成了定局。

    她盯着军报,斥侯亲见昆达赤留了少量驻军在边境,其余部族陆续返回,昆达赤也率兵回师,她才带着使者一同回京。

    …………

    回京前的安排不必细说,姚辰英的新任命尚未下达,有他在,西陲这里是可以放心的。祝缨安排各路兵马陆续回营,请功的奏本也写好了。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年前赶回了京城——正好赶上年终各州的考核。

    离京五十里,已有人提前等候了。郎睿原本左顾右盼,一股子凯旋而归的小将军的得意劲儿,一看来人吃了一惊:“舅,你脸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没事儿,阿翁回来了!会给你出气的!”

    林风被郎睿拖到了祝缨面前,陈枚先吃了一惊:“脸怎么了?”

    祝缨往林风脸上一瞧,一个乌眼圈,颧骨也破了,嘴角才结了痂。这是打架了,还是才打不久。

    她离京前怎么跟苏喆、赵苏说的来着?

    “到时候你们别惊讶就是。”

    她还没看到城门呢,林风就抢先送惊喜来了吗?

    苏喆

    “我没打输!”林风先声夺人。

    祝缨没说话,仔细瞧瞧他的气色,除了有点慌,倒没有萎靡的样子。打架这事儿,不太适合在这个场合讲,祝缨没有当众询问,而是说:“跟上来。”

    因为是凯旋,又有西番的议和使者,朝廷照例是会安排迎接的人员的。回来的、迎接的,双方事先会安排好一个场面。预先定一下在哪里、由什么人迎接。与西番这一战,朝廷的感受不像北地那一战那么激烈。因此,出迎没有上次远,前来迎接的也是派了一位宗室、一位朝臣。

    宗室是祝缨认识的,跟着郑霖私下管她叫“三哥”的广宁郡王,朝臣则是王叔亮,他是鸿胪,接待番使正相宜。

    从与林风见面的地方到迎接的地点,祝缨有足够的时间询问出了什么事。

    郎睿频频看他,少年脸上得意的劲儿早飞了,换上了为舅舅的担忧。林风缩着脖子,凑在祝缨身后。

    祝缨道:“说吧,你干什么了?”

    “是他们欺人太甚了!不干人事儿的东西!”林风小声说。

    陈枚心说:你完了,问你话你答非所问,我看你办事恐怕也不在理。

    祝缨只瞄了一眼,林风就凑上去,小声说:“是他们,身上的土还没抖干净就学会作践人了!我是瞧不过,才与他们打了一架。”

    陈枚在马上直起身子往林风那边凑,提醒道:“说前因后果。”

    “哦哦!义父,是这样的,我不是也有些同僚朋友的么?大家去吃酒,寡酒无趣,就去听曲儿,应酬么,里面有一个雪娘实在可怜……”

    他落衙之后与二、三同僚去喝酒,相中一个歌伎,长得也楚楚可怜,她会唱些南曲。虽然不是山歌,但也略有些相仿,林风喜欢她,她又特特为林风多学了一些曲子。本来林风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不幸歌伎被严归弟弟给霸占欺负了。

    “那小子毛病不少,又不叫雪娘见别人,知道了就打雪娘。打女人,算什么男人?”林风愤愤地说,“前两天,我们过去雪娘家,正遇着他把雪娘吊起来打,我看不过眼,就与他们打了起来。他带了几个狗腿子呢,我就不一样了,我……”

    他说了许多,祝缨就只问了一句:“严家?这么厉害了吗?”

    林风道:“还不是他姐姐拿命换来的?京城里有人看陛下又责罚了安仁公主,就以为严要抖起来了。哎,小妹好像跟严昭容处得还好,这可不太像话。”

    “嗯?”

    林风道:“册昭容的礼,简直不像是这两年办的,礼部也优容,户部也多拨钱了。”

    祝缨不置可否,而是问他:“你与雪娘,是个什么交情?”

    前阵子祝缨就写信给山雀岳父,询问他林风的婚事。山雀岳父当然是想让林风回家娶妻的,还是本族的姑娘更好,不行就是邻居家的。但是林风正在京城这儿当官当得好,祝缨面前有一个苏喆,不过山雀岳父对自己儿子有认知,觉得不太可能与苏喆凑一对儿。

    山雀岳父也犹豫,他是对朝廷抱有极大戒心的,不希望儿子在京城娶妻。但是托祝缨向林风探个口风,看儿子怎么想的,想请祝缨设法能不能给儿子派回家来娶个媳妇儿再回去。因为本族的姑娘,得林风自己个儿回家,显点儿能耐唱歌跳舞做游戏自己拐个媳妇,长辈才好出面办婚礼。

    林风跟着祝缨,祝缨哪儿来的本事教他娶老婆呢?她自己都不太在意这个,问个口风,林风也没想过结婚的事儿。

    祝缨也考虑过他的婚姻,但是在京城他是个羁縻的“蛮夷”,还是个次子,很难匹配到“合适”的姑娘。家世好、人出色的,姑娘家里第一就嫁了门当户对的,第二才是不大看得上他。家世次的,也得考虑山雀岳父的感受。人不出色的,得考虑林风的感受。

    这事儿就挺在那儿了。

    她知道林风跟同僚应酬的事,知道他在外面没有一掷千金当傻子,也管不了那么多。现在林风说到一个“雪娘”还“喜欢”,她就不得不问一问了。

    林风犹豫了一下:“就、就那样啊,我是见不得姓严的小子作践人!”

    “你打算把她怎么办?”

    林风道:“打到姓严的小子怕就行了。我放了话了,姓严的小子再打雪娘,我就打他!”

    得,这还糊涂着呢。

    祝缨又问:“京兆府没抓你们?”

    “啊?打完就各自回家了。”

    就这?倒也不算大事,祝缨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你怎么出城来的?”

    “我请假的!”

    祝缨不再说话,林风心中忐忑,他抢着出来是因为伤在脸上,遮掩是遮掩不过的。与其被赵苏汇报给祝缨,不如他先来告上一状。

    赵苏现在是户部的人,祝缨回京,赵苏提前迎出来汇报一下户部的相关事宜,是在迎接的名单上的。赵苏是比较不喜欢他在京城惹事的,赵苏当时就骂他:“打就打了,谁个怕姓严的了?义父一出京你就争风吃醋,丢人现眼。”

    林风怕了,才跑了出来,他也怕祝缨收拾他。

    一直担忧到与广宁王、王叔亮等人碰面,祝缨也没搭理他。林风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就该事后带着人半路把姓严的套麻袋里打一顿了,不该自己动手受伤的。

    他看着祝缨与广宁王、王叔亮寒暄毕,又与赵苏打了个照面,心里更慌了。哪知祝缨只看了赵苏一眼,又看了林风一眼。

    赵苏看向林风,林风更害怕了,怎么忘了这位仁兄也不是什么好人,手忒黑的。他怕要报负自己了。

    此时无人关心他的想法,广宁王代皇帝表示了慰问,祝缨代表全体将士表示了感谢,王叔亮又赞誉祝缨此行克制,祝缨又示意他来的番使。之后,大家一起进城,沿途百姓夹道相迎。

    祝缨要先进宫去面圣,王叔亮、陈枚在外面陪着番使等候。

    仪式也准备好了,皇帝一扫之前的焦虑,整张脸上都写着高兴。温言对祝缨道:“卿不辞辛苦,是国之干城。”

    祝缨道:“幸不辱命。”又说昆达赤派了使者来议和。

    皇帝板着脸道:“他还有脸要议和?”

    祝缨道:“陛下只当是为了边境百姓安居乐业。”

    皇帝才勉强同意召番使来见一面,陈萌看着自己的儿子与王叔亮陪同番使进殿,翘了翘唇角。近来他的日子有些焦灼,郑熹丁忧,政事堂的事儿更多了。如今祝缨回来了,他看到了希望!

    番使之前来过,礼仪周到,皇帝的不悦减轻了一些。故作严厉地又质问番使昆达赤为何兴兵,番使也还是拿被胁迫那一套来说话。双方都知道这说法有水份,却又都默契地演了一出戏。

    真正要争论的内容,还得接下来具体的谈判里去吵。

    番使献上昆达赤的礼物,比往年朝贡还要厚些,除了一些特产,又有几十匹良驹。

    皇帝于是命鸿胪寺管待番使,又下令设宴为祝缨等人洗尘。

    …………

    祝缨从宫中回府,天已经黑了,倏地,鼻尖一凉——下雪了。

    一行人回到家中,赵苏、苏喆等人都在,陈枚、吴沛等回自己家去了,祝府现有的就是自己人。留守的仆人接了她回来,脸上都带笑:“可算回来了!”

    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赵振带着一丝兴奋说:“大人此番凯旋,应该能更进一步了吧?或许封侯拜相?”

    祝缨道:“不可妄言。”

    林风嘿嘿一笑:“大家都这么说呢!眼下朝中,郑相公丁忧,窦相公管事越来越少,冼相公不顶用,只有一个陈相公哪里忙得过来?再有人更进一步,必是义父了!”

    祝缨道:“别高兴得太早了,先把有功的将士们安置了再说吧。你们出去,万不可轻狂自傲!”

    她说得严厉,赵振等人勉强压下了高兴:“是。”

    祝缨先不管林风,而是对赵苏说:“学会报喜不报忧了,挺能干啊?”

    苏喆忙说:“前线吃紧,我们就商议着,别拿这些事儿打扰您了。”

    祝缨道:“他脸上的伤还没好,是我在前线的时候发生的?看来瞒着我的事儿还挺多?你们是自己说,还是等我一件一件的查出来?”

    几个人忙站正了,苏喆道:“凡有事,都已写在信中了。”

    “至于他……”赵苏看了一眼林风,“这样的事,京城里一天没有十件也有八件。”

    不过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也就没跟祝缨说。

    祝缨对林风道:“我离京这些日子,你的功课想必也是落下了?”

    林风被这一声炸得跳了起来!

    祝缨道:“滚回去,把功课给我补了。”

    林风连滚带爬地跑了。

    祝缨又问赵苏、苏喆道:“郑家如今怎么样了?”

    赵苏道:“还是那样,冼相公也没能奈他何。看陛下的意思,并不想冼相公占上风。”

    “陈家呢?”

    苏喆道:“陈相公只埋头做事,朝中但有个什么争执,他总是含糊着,也不肯说他要相帮哪一方。”

    祝缨又细问了一些京城的事务,道:“都休息吧,明天你们还要上朝呢。”

    她就不一样了,她有几天假可以休息,这样她也可以拜访一下朋友,同时催促把自己报功的安排落实。

    赵苏等人都辞出了,他们都住在府中的客房里,苏喆往后院疾走,转到二门边上等着祝缨。很快,祝缨也要回房休息了,必经过这道门。

    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看到了苏喆正站在灯笼下面,祝缨问道:“有事?”

    苏喆点了点头:“是有一件事,要向阿翁禀报。”

    “过来说吧。”

    苏喆跟着祝缨进了正房,侍从点上了灯,苏喆道:“是件机密事。”

    祝银笑笑,掌着一盏灯离开了,祝缨问道:“看来很要紧了?可是家里有事?”

    苏喆摇了摇头:“不是,是另一件——严昭容找上了我。”

    “哦?”

    “她,想要她的儿子做太子。阿翁,咱们能助她一臂之力么?”

    祝缨惊讶地看着她,认真地问道:“你认真想过帮她了?不是她要你传话的?”

    苏喆鼓起勇气,点了点头:“我,想帮她。”

    “为什么?”兔崽子,排队送惊喜来了!

    “皇后娘娘抚养的长子呆呆傻傻的,不像是能做好太子的样子。昭容生的三郎看着反而机灵,他更有资格也更有可能做太子。安仁公主被陛下斥责,陛下上次生病,近来朝中有议论,该想想皇子读书的事了……”

    “我们为什么要帮她?”祝缨耐心地问,“她提了什么条件?要咱们做什么?咱们得到的,能与这其中的风险匹配吗?除了她这个人,你是不是还遇到什么事了?”

    苏喆道:“安仁公主……”

    苏喆又被安仁公主给怼了,因为她给安仁公主干这个事的时候,稍稍抬举了一点,户部批款,也多批了一点。人家都为了给皇帝续命绝食了,多给一点,不过份。叶登都没阻拦,苏喆自然也不会去压着人家。可是安仁公主并不高兴,自己被罚了要归还田产,又被罚俸,又被禁足。

    然后她就病了,一病,皇帝也不想背上逼死她的罪名,又取消了她的禁足令。她一出来,撞上严归的册封,苏喆又撞到了安仁公主气不顺,挨了顿。

    “跟这傻娘们打交道的日子我受够了!”苏喆说,“我问过严氏,她有家人,沈瑛是他的亲戚,陈相公好大一个靠山,为何不联络他们。严氏说,他的家人驽钝,沈瑛不置可否,陈相公并不理会。阿翁,烧冷灶比趁热灶更好。皇长子痴愚,其次就是三郎。陛下又看重严氏的忠心,怎么看也是稳的。”

    祝缨道:“这么着急做什么?做了太子,生了儿子,还有死了的。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不像你,居然能被严氏说服。”

    “整个后宫里没完没了,谁得宠了,谁生了个什么,谁养了个什么,谁被临幸得多了……我厌烦透了!我,朝廷命官,好像与宦官也没什么分别的样子!礼部那里,只分给我这样的事做,我……如果非要管什么老婆孩子的事,我宁愿参与个更厉害的!严氏应允,会在陛下面前美言,您一定会做丞相的,到三郎做了太子,以后朝廷的事儿,都听您的……”

    “她?她这么对你讲的?我要用她来举荐?”祝缨伸手摸了摸苏喆的额头,“乖,说实话。我弄死姓严的全家。”

    苏喆急促地喘息:“她、她还答允,事成之后,我、我不必再只做个摆设,我可以领兵、议政,不是只管着与后宫的鸡毛蒜皮。我……阿翁!”

    她跪了下来,眼泪不知不觉地往下掉:“阿翁,从小,您就对我和阿妈说,要放眼天下。您把我带到了京城,我看到了天下,可是这天下,我能干什么呢?在一个人而且摆上筵席,却把她的手脚捆住、嘴巴堵上,不许她吃!”

    祝缨蹲了下来,看着她流泪的脸:“难过,再难过也不能乱,脑子要清楚!当今陛下也算是孝子了,当年太后也算是个明白人了,但是穆成宗至今也没能有一个顶用的职位。严归?她又能做到哪一步?连自己的外戚都安排不了的太后,能给你什么?为了她的儿子、她的富贵,她现在能把太阳许给你,等她得势了,你要怎么让她兑现承诺?兑现不了的承诺,你去拼命?”

    苏喆伏地叩头:“是我想得不周到,可是我太难受了!阿翁,您放我回家吧,回到家里,我至少能管我的寨子。在这里,我能做什么呢?哪怕有您护着,我也是个异类!与男人不一样的!您是好人,为我们撑伞,哪怕在您身边,也只有一个丹青与我相仿。我张眼望去,连心事没人可以诉说。哪怕是舅舅,他也不能懂我,可您的身边,都是这样的人。

    反倒是青君,她能回家的时候,我真为她高兴!至少在家,她不孤单的!女人做官的难处,您永远懂不了的。我这辈子,只要在朝廷,就是这样。就像大理寺的狱丞,一辈子就这样了。

    我进京的时候,您安排她们当我的老师,她们说狱丞,现在我做到郎中了,她们还是狱丞。她们是真的不能干吗?比您是天差地远,比六部九寺里那些酒囊饭袋强多了!但她们就是只能龟缩在大理寺狱里,朝廷永远也不让她们取代那些废物。

    除非您能再领兵,开府建衙,我还能在您的羽翼下装作自己可以。

    让我回家吧。”

    祝缨扶起她,苏喆用力往下伏,祝缨双手用力,将她的脸托了起来,一面慢慢地给她擦脸,一面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懂?明天早朝不要去了,请假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来安排。”

    苏喆抽噎着问:“那,您答应我了?”

    祝缨道:“来,洗个脸,夜深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我有事要你去办。”她起身拧了个毛巾,摊开,递给苏喆。

    苏喆不再坚持,用毛巾捂住了脸,毛巾下,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烧尾

    苏喆哭了一场,得到了祝缨的一句话,虽然不知道祝缨接下来会做什么,却也安心。她回房之后开始写假条,请明天的假。

    祝缨洗净了毛巾,换了盆水,慢慢地洗漱起来。待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的心里已是一片开阔。接下来的事,她也更有把握了。

    次日,赵苏等人去上朝,赵苏特意等苏喆。因为这一天祝缨是有假,林风是之前打架脸上挂了彩,请假在家养伤,家里只有苏喆一个人去上朝,他想跟苏喆同路就个伴儿。

    苏喆与他对上了眼,顿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我今天请假了。”

    祝缨道:“你们去吧,到了部里,有什么事,都等我安排完手上事回去再说。”与各地方官的扯皮正在进行中,户部不好惹,各地方的长官也不是省油的灯,户部也对他们头疼。她这回来,算得上是及时。

    赵苏躬身称是,祝缨又对顾同说:“刑部也到年底了,凡你经手的,一定要仔细再仔细。”

    顾同忙也答应了,祝缨又说:“遇有同乡,为我约三日后吧,这两天我必是忙的,未必在家。”

    几个又都答应了,才纷纷离去。

    祝缨将余下的人带到了书房,林风缩在一边不敢动弹。祝缨也没指责他,而是问他:“你与严家闹了这么一场,知道他们家的底细吗?”

    林风道:“那,后宫的娘家,与沈瑛有些瓜葛。听说,以前是犯了法的,后来蒙赦才回乡的。要常靠沈家接济呢。消息都是禁军那里听来的,保真。”

    祝缨被气笑了:“他们家现在呢?”

    “啊?”

    “晴天。”

    祝晴天忙站了出来:“在。”

    “去查一查,严家最近都在干什么。”她是不信什么良善人家会养出个作践人的好儿子来的。严家什么家底儿?能供得起他这么挥霍?这里是京城,养仆人得多少钱?

    “是。”

    林风眼睛一亮!

    祝缨道:“你,滚回去,把功课给我重头来一遍!”

    林风哭丧着脸跑了。

    祝缨将自家收到的帖子逐一翻看,苏喆道:“这一撂是南边儿人的,中间那个都是您的同乡,最左边儿上是您旧时手上使出来过的人。”

    祝缨道:“正好,分三天吧。你们一人一份,准备帖子。”她指了路丹青、郎睿、项渔。三人一人抱了一撂,去干活儿了。

    最后剩下了一个苏喆,祝缨道:“他们都是有几个月才回来的,林风有些马虎,这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事儿你多提醒一下他们。”

    “是。”

    祝缨接着取出两张帖子:“这一份送到陈家,这一份送到窦家,你亲自去。”

    “是。”

    “回来有功夫,去看一看那个雪娘,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要惊动人。”

    “是。”

    祝缨自己也不闲着,她要拜访一些人。第一个是郑熹,与陈萌约的是晚上,窦朋今天当值,就只能约个明天了。

    …………—

    郑熹丁忧在家,他已经丁忧得很熟练了。书房里,案上铺着一幅大大的素绢,他正在挥毫泼墨,郑川在一旁给他捧砚。郑绅丁忧也不在自己家,依旧在公主府里。

    陆超将祝缨引进书房,郑熹一幅垂钓图画到了最后几笔,画的不是寒钓,池面上菡萏初发,一个人形坐在一叶小舟上伸出了竿子。

    祝缨不好这口,不过看得出来这是想显露一点“悠闲隐逸”的意思。

    她走了过去,看郑熹往空中又画了只鸟才收笔,也不写题跋,也没用印,将笔一扔,一边洗手一边说:“就剩最后几笔了,断了,意境就续不上啦。”

    郑川见缝插针叫了一声:“三哥。”

    祝缨对他含笑点头,又对郑熹说:“您这画的可不是眼下的景儿啊。”

    “一画寒钓我就容易想起来前天,”郑熹擦净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与祝缨在一旁榻上对坐,“我把池塘冰面凿了个洞,钓线伸进去,鱼没钓上来,线冻住了!还画什么?”

    祝缨与郑川都笑了。

    郑熹显得有些高兴,将祝缨上下打量:“不错,不错,总算安全回来了。”

    祝缨道:“是啊,幸不辱命。不过,这次与北地不同,北地胡人分作几部,西番如今仍是一体,也是个隐患。”

    郑熹道:“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却是你的好事要近了。”

    祝缨奇道:“按部就班罢了,不敢想什么好事儿。我才几天没在京里,小子们就四处惹事,不被御史再参一本我就谢天谢地了。”

    郑熹也有点好奇了:“什么事?”

    祝缨道:“林风,与严家的小子打了一场,伤着了脸,都没脸上朝了,正在家里养着伤呢。”

    郑熹失笑道:“严家?小孩子淘气,能是什么大事?打就打了,谁小时候没打过架呢?”

    “我才回来就听说,有人开始念叨皇子的学业了。这总是大事了吧?”

    郑熹依旧不太在意,轻声说:“那又如何?凡事总有个规矩。休说如今,当年怎么力保先帝的?”

    祝缨点头道:“我想也是。”

    郑熹道:“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了,你呢?如今你……”他把祝缨重新打量一番,“功成名就,该承担起责任了。如今这个政事堂,啧!”

    他的鼻子皱了一皱,像是闻到了隔夜的馊饭一般。

    祝缨摇头道:“政事堂也还可以,您再不久也就回去了,依旧有人主持大局。”

    “我是说你,资历也够了,功劳也够了,难道你还不敢想一想宣麻拜相的事儿?这可不像你了。”

    祝缨双手一摊:“天时地利人和,还得看别人怎么想,话也不敢说太满。”

    “那就差不多了,陈大必是愿意的,我这一卦再也不会错的。不要担心冼敬,窦相那里,我会讲,他现在是巴不得有个人进政事堂,他好休致。你怎么想?”郑熹说着,认真地看着祝缨。

    祝缨道:“我不挑活。”

    郑熹放声大笑:“你呀!!!好吧,这活儿,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姚辰英调到京里来,这么些年,您还藏着这么个宝贝呢?”

    “嗯?怎么突然说到他了?”

    祝缨认真地说:“非常好。户部交给他,您是能够放心的。”

    郑熹奇道:“这么些人,少有谁能得你如此考语。”

    “能不能干,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一眼看不出来,再多看一眼他怎么干活儿,也就差不多了。他行,是个明白人。”

    郑熹道:“我们以武勋起家,后来太平了,我也习惯了这仕途,他却是打小就不爱弓马,惹他父母生气。”

    “不爱什么不打紧,能干好什么才要紧。”

    郑熹点点头,又问起这次议功的事。祝缨道:“正要说,奏本已经递上去了,能有八分准。这次不比上回,不敢邀功太过。”

    “京中这半年等得着实心焦。”郑熹做了个手势,没让她把话说

    “我寻思着,职位不在乎太高,但要有机会做些实事。打铁还要自身硬,不磨炼,长不出真本事。根扎牢了,以后才能好好长个儿。我想,把路丹青、金羽他们放到禁军,您看怎么样?”

    郑熹对郑川道:“听到了?明年你还接着去地方上。”

    郑川躬身道:“是。”

    郑熹才对祝缨说:“路丹青是个妇道人家。”

    祝缨道:“对呀,妇道人家才好,就像苏鸣鸾母女,她们依靠不了别人。要不是别无可依,当年羁縻哪有那么容易?当时我手上可没有一个兵,可不是威服别人的。”

    郑熹想了一下,道:“也罢,女人家进出后宫确实更方便些。听说,自打有了苏喆,礼部与后宫的事儿就通畅多了。”

    “那是因为那些都是受气的差使,都推给她了。换个得意的事儿,您再瞧有没有人抢。”

    郑熹笑道:“安仁公主以后也威风不起来啦。”

    “这您看走眼了,她前阵儿才给孩子脸子看呢。多大的人了,儿子、孙女儿愁得跟什么似的,她还是我行我素。都说儿女是债,我看是别人上辈子欠了她的。”

    郑熹又笑:“咱们可不欠她的,再过份,可不值得再忍让了。留意分寸啊。”

    “好嘞。”

    “他舅舅还提起,你带走杨静的学生,怎么样了?”

    “留在当地吧,”祝缨说,“换到别的地方又得重头开始,说不定还要陷入泥沼。那就可惜了。与西番日后恐怕还有得磨,西陲得稳固。年轻人,吃得了苦,又有干劲儿,可以。”

    郑熹取笑道:“这就有宰相风范了。”

    “您又取笑我了,我是遇到事儿了想办法,不过如此。”

    此后两人说的就轻松了,郑熹又留祝缨吃了午饭,然后祝缨才告辞:“我得回家收拾淘气孩子了。”

    郑熹道:“莫要太严厉,对赵苏严厉些还罢了,林风,不出格就别逼他,逼不出来,你还要白惹气。”

    “哎。”

    ……

    祝缨压根儿就没打算跟林风置气,她在教导学生方面本就不在行。

    她回到家中时,苏喆已经回来了,告知她:“两张拜帖都送到了,陈府是他们家二郎收的帖子,窦府是夫人收的帖子,都说恭候大驾。雪娘……”

    “嗯?”

    “说是歌伎,其实从她母亲起就是在册的官妓。后面放良了,又没别的营生,就依旧开门做这个。林风被他的那些狐朋狗带过去一次,此后就常去了,两人谈得来。林风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但不敢把她带回家。那事儿倒也不怪林风,姓严的太不是东西了,要我说,打得好。就是太笨了。”

    祝缨道:“你再拿我一张帖子,去京兆府,讨一纸文书,开脱了她全家吧。”

    “那她们没个生计,保不齐以后还要重操旧业的,您在姚京兆这儿的情面,就白费了。”

    “我自有安排。”

    “是。”

    苏喆这一天忙忙碌碌,到了晚间方才办妥,祝缨却又去了陈萌家。

    陈夫人与陈枚见到祝缨比陈萌还要高兴,陈枚嘴硬,死也不肯说自己被祝缨打了二十军棍的事。陈夫人见儿子精神了、显得成熟了,又报了军功,一叠声地对祝缨道谢。

    祝缨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枚,陈枚面露乞求之色,祝缨对陈夫人道:“是我向大郎讨的他,当然要好好地带回来啦。”

    陈萌催夫人去准备晚饭,又对祝缨说:“烧尾宴,要你嫂嫂帮忙吗?”

    “啊?”

    陈萌道:“啊什么?难道你还想再继续逍遥吗?早些到政事堂来!”

    “这话说的……”

    “心里都有数。”

    “看破不说破。”

    “行!今天不说这个,且乐一乐。”

    一时宴席摆上,祝缨道:“乐之前,还有一件不太乐的事儿,你得知道。”

    “什么?”

    “严归,找上了小妹。她好像觉得她儿子能行。”

    “噗——”陈夫人一口酒喷了出来。

    祝缨看向她,陈萌叹气道:“前阵子,舅母也让你嫂嫂试探我的口风了。”

    陈夫人道:“我可没应承,只说要问相公,还没给她回话呢。不过,三郎不行?”

    “行什么?”陈萌说,“立嫡以长,他算老几?”

    祝缨笑问:“她许了什么愿了?大郎已经是丞相了,是许了两个侄儿接着做丞相?还是封爵?又或者是什么她根本办不到的事儿?”

    看陈夫人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陈萌揉着太阳穴,道:“昭容的脑子,在后宫够用了。后宫里用完了,就不剩下什么能用来筹划朝政了。”

    祝缨道:“只怕嫂嫂难做,沈侍郎不好在你面前端架子,沈夫人为了亲侄女儿,恐怕不会介意谋算外甥媳妇儿。太后当年多么地看重陛下,为亲儿子选人,恐怕是看不上犯官之女,你们猜,严归是怎么进宫的?”

    陈夫人道:“难道?”

    “嗯,听杜世恩说,她可为了严归花了不少钱。”

    陈夫人道:“可是,三郎确实比大郎聪慧可人。”

    陈萌反问道:“为什么非要一个聪明的?”

    陈夫人道:“你们莫哄我,难道要一个晋惠帝不成?”

    祝缨道:“如今满朝也凑不出一个有兵的亲王啊。聪明也有高有低,什么样的聪明才够用?惠帝太子聪明吗?他怎么就死了呢?”

    陈萌道:“我这就着手,把他调出京去!免得在京中搅风搅雨。”

    “不知道哪里的百姓又要倒霉喽!”祝缨说。

    陈萌一噎。

    祝缨道:“不说他了,反正也掀不起风浪来。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毕竟还有一位长辈。”

    陈萌道:“那也不能让他们胡闹了。”

    “要不我来?你动手不好看。正好,林风跟严家小子打了一架。”

    陈夫人道:“你会不会为难?”

    “不会。”

    陈萌举杯道:“多谢。”

    …………

    次日,祝缨抽空带着苏喆、林风去了雪娘家。

    林风有点哆嗦,一路上小声说:“义父,千错万错我的错,你打我一顿吧,别为难她们了,怪可怜的。”

    “你还挺怜香惜玉。”

    “那……”

    “怜惜她,还放任她接着过那样的生活?”祝缨嘲笑一声,“你不是怜惜她,你是喜欢怜惜人,她要不可怜了,你就没得怜惜了。”

    林风一声也不敢反驳。

    雪娘家住在一处小院子里,外面看颇为精致,门前挂着漂亮的灯笼。正是白天,大门紧闭。胡师姐上前叩门,里面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问:“谁呀?”

    祝缨看了林风一眼,林风硬着头皮说:“我。”

    里面的声音带着点惶恐:“林大官人?您、您怎么来啦?可别再惹祸……”

    门被打开了,一个脸色灰败的中年男子拉开了门,看到祝缨等人吃了一惊,说到一半的话也落地上了。里面一个妇人的声音问:“谁呀?哎哟!!!小祝大人?!”

    祝缨也有点吃惊,问一句:“能进么?”

    男子呆呆地点了点头:“咱家就做开门的生意的……”

    祝缨等人走了进去,抬眼一看,里面倒还精致,但是有不少东西已经被打破了,西厢的窗户本应是雕刻精致的,此时用草帘子挡着。她能猜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妇人却惊喜地道:“真的是小祝大人。”

    男子道:“怎么这么无礼?不会说话,这是尚书大人。”

    妇人陪礼道:“咱们,说习惯了,习惯了。大人,妾是……”

    祝缨记起了她:“哦,有二十几年了吧?当时你是九娘家的?”

    “是!”妇人高兴地落下泪来。

    “只有你一个?她们呢?”

    “死了几个、走了几个,只有我还在京城,亏得前两年除了籍,如今倒是自己赚来自己吃。”

    苏喆等人在祝缨背后眼神乱飞,心道:故人?

    林风胆都要吓破了。

    祝缨也没想到,当年花街还有活下来的人又在这儿遇到了。她问这妇人:“雪娘,是怎么回事?”说着,一手提着林风的领子薅到面前按住了。

    妇人擦着眼泪道:“命苦罢了。我们,也有能从良的,多半下场不太好。我们一家三口,就指望这丫头,谁承想。也不过是当年姐妹们的命。”

    祝缨道:“总要有些改变的。”她取出让苏喆去京兆府办的文书。

    妇人道:“大人是好人,可是我们,没别的营生。孩子又生得好看些,我们又是那样的出身,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拖走了。”

    祝缨又给了她一纸契书:“这里,有二十亩田,拿去吧。我也不是见着一个就能管一个的,那孩子运气不好,遇着了这个傻货,总要有个交代。”

    妇人呆住了。

    祝缨一手薅着林风,又示意苏喆取了些钱给这妇人,说一声:“叨扰了。”带人离开了。

    回到府中,祝晴天也把严家的不法之事给查出来了。一则严家将将发家,可查的事比起安仁公主来算少的,二则严家也不会遮掩,祝晴天没两天就给摸清了,一条一条写明白了,交给了祝缨。

    林风还正要高兴,祝缨看他脸上的伤淡了不少,微微一笑:“不错嘛!来,二十!”

    林风惊呆了:“怎么打我?不是,怎么现在才要打我?”

    …………

    祝缨休假的几天,处理得尽是私事。待到销假,林风仍然在家中养伤,她没有哼哈二将,只带着苏喆一个独苗去上朝了。

    这几天的时间里,她的奏本也批下来了,涉及到文武两方面。陈萌管吏部,批得快一些。皇帝盯着禁军,武职批得更快!

    当□□上,一切正常,还带着“大胜”的余韵。

    散朝之后,皇帝留下了祝缨单独说话。凯旋之后,这还是两人首次单独会面。

    皇帝慰劳祝缨辛苦,祝缨也还是答:“份内之事。”

    皇帝道:“这不是户部尚书的份内事,若说是丞相的份内之事就差不多了。”

    祝缨连说:“不敢。”

    皇帝认真地说:“如今一西、一北已平,各地尽在掌握,你也该帮我澄清天下了。窦相也举荐你,他说,他看了你二十年,你很好。我曾寄希望于冼敬,但是他不行,王相遗志,总要有人来做。”

    “臣……”

    “你想好了再说话。”皇帝说。

    祝缨道:“我不挑活儿。”

    皇帝笑开了:“好!好!好!你我可一定要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话呀!”

    交替

    时值寒冬,离过年已经很近了,眼看各衙司就要封印,祝缨本以为皇帝召见只是通个气,无论下诏还是别的什么事,应该都是在年后了。照她的估计,窦朋是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休致,政事堂必有一番变动,这些都要花时间。

    不太适合在眼下这个时节里办,顶好是过完了年,可以从容地完成。在此期间,姚辰英也能进京了,她也有时间把户部交到姚辰英的手上——这个也需要交割许多事。

    岂料皇帝却不是这么想的,皇帝希望新年有个新气象,正旦的时候丞相堆里再添一个年轻的、有朝气的面孔,才能有个“耳目一新”的感觉。

    为此,他催促着下诏,政事堂很快就知道了。

    冼敬惊讶道:“怎么这么突然?”

    陈萌乐见其成,但也觉得有些仓促了,也嘀咕了一句:“是啊,时间也太紧了,要办的事还挺多,一时交割不凑手反而不美,不如到了正月再说。”

    冼敬还想说,拖到正月也很着急。窦朋脸上却笑开了花:“哎~你们怎么这么讲?要办的事多,不更得添个人吗?子璋一向不让人失望,就这点子事,有什么好抱怨时间紧急的?他资历、人望、功劳也都够了,又年轻,早该来了。”

    二比一,冼敬也知阻拦无益,祝缨总比郑熹强些。

    政事堂加紧办理相关的文书,得拟诏、交皇帝批准,经中书门下,最后发出去。

    紧赶慢赶当天也没弄完,熬到了第二天。第二天办好了的时候又到了后半晌,皇帝嫌弃已经过午了,说:“明天一早再宣诏。”

    窦朋着急,道:“那我亲自去。”

    这天早朝起,窦朋就开始心不在焉了。散朝后,急忙去取圣旨,再赶到户部去。

    祝缨正在户部带上叶登、李援、赵苏等人清点今年的旧档。三人原本战战兢兢,今年祝缨出征,核算与预算都是他们在做,三人自觉不如去年祝缨在的时候做得好,都等着挨批。

    祝缨却看得开,有时候不是能力不行,而是她是尚书,叶、李是侍郎,赵苏的职位更低,身份就不一样,“诸侯”们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她粗粗看了一下,他们做得还行,就没有再追究。

    接下来就是姚辰英与他们共事了,她要抓紧时间把户部事务再拢一遍,方便开年交给姚辰英。一边清点,祝缨一边指着一些要注意的内容:“这个记一下,连着两年大旱了……”之类的。

    叶登等人渐渐放下心来,宣旨的人就到了——居然是窦朋。

    祝缨得到通报,忙出去迎接他,丞相亲至,礼数得周到了。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头儿,手里托着个东西,越瞧越觉得不对劲儿。

    窦朋含笑道:“哈哈,子璋,还不准备接旨?哈哈哈哈,是好事。”

    这笑得……

    户部正堂,摆起了排场,窦朋上面站着宣读,读完整个诏书,祝缨微怔了一下。

    窦朋道:“明天你就要到政事堂去处理公务啦!来,我先领你去看看。快把这个接了。”

    户部上下先是怔,继而狂喜,待祝缨接了旨意,转身交给赵苏捧着,户部官吏们又开始担忧:尚书大人升了,是兼管着户部,还是会派个新尚书来?

    一想到新上司,大家又是一阵抑郁闷。新上司哪有丞相兼管着好呢?

    窦朋一把攥向祝缨的腕子,祝缨手一抖缩了一缩,窦朋一下没抓着,微讶地看了祝缨一下。祝缨道:“您怎么比我还着急呢?”

    “哎,国家大事,不能马虎,有旨意下,我当然要尽快领你入道啦。走!”

    祝缨道:“我这儿得安排一下……”

    叶登马上说:“这里有我们!相公且去!”

    “我还要上表给陛下。”祝缨说。

    “哦哦!”窦朋的高兴劲儿这才减了一些,“那好,明天你就直接过来吧!今天就算啦,虽然你先前也常到政事堂,但有些事儿不经手还是清楚的,今天我与你讲一讲,你就不用今天值宿了。过了明天,咱们四个再排班……”

    叶登心道:怎么窦相公看着比咱们尚书大人还高兴呐?!

    ……——

    仿佛是怕祝缨反悔一般,政事堂做事雷厉风行,当天,小道消息就满天飞了,第二天邸报上也刊了。

    看到消息的人都不觉得意外。

    许多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忙碌了起来,第一个是祝缨,她得给皇帝写奏本。暂时代管户部事务,同时向上推荐一下姚辰英接替自己。看窦朋一副要跑路的样子,她进政事堂就得干活儿,怎么干,也得有个章程。

    同时,还要应付不断上门的客人,再重新安排新年计划——以往那样主要与同乡、朋友、故旧的聚会之外,还要添加一些会见陌生官员的事项。又添加了一些宴请的名单、还要拜会一些人。

    她又特意与陈萌碰了个头,托了他一件事——祝炼在北地做县令也有些时候了,看情况做得不错,祝缨希望能给他升上一升,往南调一调,做一府司马也行,做一州司马亦可。腿快点儿还能赶上到京城过完新年再南下赴任。

    陈萌两个儿子都经过祝缨的手,祝缨拿学生托他,他也拍胸脯保证了。

    祝府上下自不必说,准备给祝缨庆祝的礼物,准备过年,准备接待客人等等。苏喆承担了大部分的事务。

    第二个忙的居然是陈夫人。陈萌许诺的就要兑现,祝缨家里没个女主人主持,就由陈夫人操办烧尾宴等事。苏喆再能干,奈何祝府底子不行,陈府的厨房承担了大部分的任务。

    然后是窦朋,整天逮着机会就是把手上的事务交到祝缨手里。

    祝缨私下问陈萌:“你刚进政事堂的时候也这样?”

    陈萌双手一摊:“你运气好,遇到他想休致。”

    合着她成替身了!

    终于,在各处封印前,祝缨正式进入了政事堂,四人粗略分工。即使是政事堂,名义上是管着全天下的事儿,不同的人也有其侧重点。

    窦朋属意将原本手上的那一摊交给祝缨,他虽然资历最老,论理手上的事本该更多,但之前生过一场大病,此后就将手上的事分出去一些,现在手上管的事儿不多,倒也符合祝缨一个新来者的身份。

    窦朋打的好算盘,他手上的事务一移,祝缨还有一个户部。以后政事堂再打起来,祝缨也能稳一稳局势。诚如窦朋所言,他观察祝缨二十年了,反而觉得祝缨与郑熹没有那么的亲近。

    其他三人都明白他的心思,祝缨仍然要问一句:“那您干什么呢?”

    窦朋微笑:“老了,不顶用了,该休致了,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我年后就上表,这些时日子璋可先试行,有什么事只管问我。”

    他有点怕像施鲲当年那样,总也走不了,因此先声夺人。

    三人又是一阵惋惜。

    窦朋倒有些高兴的样子,回家过年去了,这一年除夕是陈萌值宿,初一才是祝缨。原本祝缨要抢除夕的,陈萌道:“明年你,明年你,今年你太仓促了,家里须得你镇一镇。”

    祝缨也不知道就一个除夕有什么好镇的,不过既然是陈萌的心意,她也就心领了。

    正旦朝贺,皇帝看到祝缨一身簇新立在前排,再往下又是“众正盈朝”,胸中也升起一股豪气来。心道:阿翁阿爹没有做、没做成的人,不能在我的手里再滑过去了!

    他发誓,要经营好这座江山,再传之子孙,千秋万代。

    祭祀的时候,他又默默许愿:愿国家遇到困厄之时,能有忠贞之士、能臣干将。

    这个新年,皇帝过得很舒心。西番的使者条件还没谈妥,省去了昆达赤再派使者来的麻烦,此外又有胡使等,端得是“四夷宾服”,飘飘然间,他仿佛置身于祖父年间,有了一种可与祖父比肩的自信。

    过年总要有许多场宴会,宫里的、宫外的、熟的、不熟的。

    皇帝大宴群臣是其一,自家的“家宴”是其二。

    家宴的时候,皇帝飘飘然的情绪还没有下去,看到呆呆木木的长子也夸一句:“大郎倒是沉稳。”骆皇后与长子生母一同称谢。

    皇帝的笑容在看到长子没有反应之后淡了一些,接着,他又看到了第三子,相较之下,这个孩子就机灵太多了。皇帝重又高兴起来,招招手,保姆要抱孩子过去,不想这孩子挣扎着下了地,自己摇摇晃晃地跑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更高兴了,伸手将他抱到了膝上,耐心地逗弄了一会儿。

    这一幕落到了许多人的眼里,各自起了心思。安仁公主犹豫着发作,被永平公主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去,提醒道:“切莫弄巧成拙。”

    严归的身上承受了许多的目光,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尽量让自己少说些话,只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眼角却忍不住往新婕妤的身上瞟,她与李才人等算“老人”,皇帝登基后新纳的几位算“新人”。新婕妤出生又好,如今又有了身孕,由不得人不关注。

    一旁的李才人扼腕,她生的女儿还太小,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出现。

    穆太后将众人的心思看到眼里,她不想让儿子在这个时候不开心,而是在宴散之后,命宦官给皇帝捎了个话。皇帝本欲就寝,闻讯急忙往太后宫中赶去。

    穆太后卸了大妆,一个宫女正在给她揉肩,另一个跪在地上捶腿。穆太后道:“来了?坐。”

    皇帝问道:“阿娘这是……不舒服么?”

    “有年纪的人了,不经累。”

    “那……”

    穆太后道:“你一直抱着三郎,不管大郎,这样不太好。”

    皇帝皱眉道:“他有保姆,难道要我给他擦鼻涕?”

    “儿子,随你喜欢哪一个,大郎是长子,又是中宫抚养,你不喜欢,也别让他们没脸。要不,就先都别抱。以后你孩子多了,还能个个都这么带着?男人家,也不兴带孩子。”穆太后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大郎不合适,又何必三郎?她更愿意让后来新人开枝散叶。

    皇帝的高兴劲儿去了一半,悻悻地道:“以后有好孩子,我也抱。”

    穆太后道:“大郎,也到了该有师傅的年纪了,教一教,会好的。等他长大了,你想像现在这样抱他也不能够了。”

    皇帝只听进去了前半句,胡乱答应了:“我与丞相们商议一下师傅的事,就不打扰了阿娘了,您歇着吧。”

    …………

    穆太后说“到了该有师傅的年纪”只是约指,实际上大郎再等个两三年也不算很晚,三郎现在更是才开始识字。但是皇帝上心了,无奈正在假期,他只好把值宿的祝缨召到面前来,先问一问她的意见。

    祝缨对孩子上学的年龄也没个概念,早的晚的都有,反正皇子一个人配十个八个老师盯着学都配得起,她也没理由反对:“能读书是好事呀,选合适的师傅就成。天子富有四海,不缺鸿儒,但是品性要好。可惜了杨静。”

    皇帝也惋惜地道:“他就是气性太大。”

    “没这点气性也成就不是了他。”祝缨说。

    皇帝又说:“大郎与三郎资质有所不同,总是三郎更强些。”

    祝缨认真地看着皇帝,问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坊间有传闻,您更喜欢幼子,有废长立幼之嫌。”

    “这是哪里的话?”皇帝惊讶地说,“他们都还小,哪有这么着急的?都想干什么?我只是觉得三郎可爱。再说了,便是要立嗣,也要看一看贤愚!”

    说起这个,他就一肚子苦水了。“我是天子!怎么能让痴儿坏了我的江山?他是怎么、怎么成这个样子的?我更看重三郎,有错吗?”

    皇帝,什么都应该是最好的,包括孩子。

    “下一个会更好。”祝缨终结了这个对话。

    事到如今,祝缨才明白为什么要“立嫡以长”以及“立贤”就是在扯淡,尤其在皇子都还小的时候。不谈孩童可能的夭折在皇帝也不能幸免,只说这个“贤”,现在会背几句前人诗赋就算贤了,那下一个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了,算不算天才?你再换?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比什么?以后不生了吗?

    皇帝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嘀咕着解释道:“太后也说我,让我不要偏心,哪一个也没亏待他们。大郎不堪大任,扶不起来,逼他有什么用?难道你们想要一个晋惠帝做天子?”

    祝缨耐心地听着他的牢骚,并没有拿“天子无私事”“不能以爱害公”之类来说教他。等他一通说完了,才说:“先读书吧,慢慢看。人有百种,也有早慧,也有晚成。陛下身系天下,总会有人揣度圣意,外头传出什么话来,还请陛下一笑置之。”

    皇帝道:“为君难呀!”

    “是。”

    “朝上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么?”

    祝缨道:“臣才摸着政事堂的边儿,现在不敢妄言。”

    “怎么就是妄言了?先前不是看得很准的么?户部的籍簿又报上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条陈?”

    祝缨道:“臣尽力为陛下筹划妥当。容臣再斟酌一下,陛下还没准姚辰英入主户部,接下来的事儿不太好办。”

    “必得是他?”

    “他很能干,不偏激,不至于来了之后与人斗鸡。”

    其他的原因,祝缨在奏本里已经写过了,皇帝一直不置可否。此时听到这一句,才点头道:“也好。”

    祝缨也放下心来,见皇帝心情好了些,趁机告退:“夜深了,陛下请安歇,这几日虽是放假,比早朝也不轻松。”

    皇帝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

    次日,祝缨与冼敬交接了班。她与冼敬渐渐无法深谈,两人安静地交接完,祝缨对冼敬道:“昨日陛下问起皇子读书的事,您留意着些。”

    “陛下可有属意之人?”

    祝缨摇了摇头:“没说。”

    “我知道了。”

    祝缨离了宫城,回家稍事休息,便带上祝炼、苏喆去了郑府。彼时郑府虽然在丁忧,往来亲友并不少,郑霖也与丈夫一同来了。

    初二,京城风俗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时候。像岳妙君这样自己也有女婿的,就回不了娘家了,转而成主持自己家的主母。

    看到她来,仆人飞奔去报信,郑熹亲自跑出笑着说:“可算来了!我就说,你是会来的。”

    祝缨笑道:“岂有不来的道理?”

    郑熹邀她入内,与自己一同上座,祝缨要推辞,郑霖夫妇都说:“你坐,你坐。”

    郑熹又笑问:“在政事堂当值,感觉如何?”

    祝缨道:“屋子比在户部宽敞些。”

    一屋子的人都发出善意的笑来。

    都是熟人了,各人说些恭喜的话,祝缨也道了谢。待到起身入席的时候,才似不经意地对郑熹小声说了两件事:皇子要上学了,皇帝点头让姚辰英做户部尚书了。

    郑熹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可也难说。”

    郑熹不以为意。

    接下来,他们就没再聊什么特别的事情了,接着,祝缨照着计划过完了假期,然后正式到政事堂办公来了。

    陈萌、冼敬各有事忙,窦朋就领着祝缨,继续给她讲一些事项。正如祝缨从梧州转任户部时一样,从户部进入政事堂,所要理会的事务陡然增加!几个丞相虽然各有侧重,一般事务还要是知会一下其他人的。每日各种信息雪片一般地飞过来,能干到丞相的,无不起早贪黑。

    祝缨虽不觉得苦,却仍然很好奇,她问窦朋:“您为何急着休致?”如果说陈峦是因为干得太久,顶着的皇帝又不好相与要休致。施鲲是因为干得也很久,年纪大了,当时的皇帝想让老丞相回家而休致。窦朋其实没有他们当时那么老。

    为什么要退?

    窦朋道:“谁人不知道权势好?皇帝求长生,丞相恨不得干到老。可是我太累了。郑七虽然丁忧,他的势力还在,这个你是知道的。我本是中人之姿,郑、冼之争,我一把老骨头是压不住了,倒是你,要遇到这样的事喽!好自为之,心中要有公义啊!陛下对你寄予厚望,你也要勉力前行才好。”

    祝缨道:“这是自然。”

    祝缨信誉极佳,窦朋见她应允,十分放心,在他休致之前,只需要做最后一件事——讨论一下皇子的老师是谁。

    拢共俩孩子,还那么的小,字也没认全,但却要从全国读书人里选最好的。冼敬这里有推荐的人选,陈萌也有,他提到了杨静。窦朋只能庆幸,这会儿郑熹不在,否则又是一场争执。

    窦朋做了最后一次调停人,他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岳桓。

    岳桓资历比杨静老,出身书香门第,算来杨静是岳桓祖父的徒孙,而岳桓从血缘上来说更“正统”一些。

    除了岳桓,皇帝倒也同意了冼敬提议的几个人选,俩孩子配了一正四副五个老师。同时从勋贵、高官子弟中选取合适者入宫就学。

    丞相们默契地没有提“东宫”之类的话,岳桓等人是“兼任”授课,一如当年陈峦兼职给皇子们上课、顺带捎上郑熹。

    但师傅还是要拜一拜的,也因此,苏喆又有了新的差使。皇子虽然是男的,却是孩子,年纪又小、不易教导,岳桓又把这事推给了苏喆。

    从管女人到管孩子,苏喆反而没有那么焦躁了,祝缨已进了政事堂,无论是给她换个差使还是让她南下回家,能安排的余地都更大了。

    她坦然地接受了岳桓分配的任务,又往后宫教两个孩子——孩子还小,礼仪,要在皇后宫中学。

    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祝缨也没有放在心上,她对苏喆确实另有安排,见苏喆沉得住气,她也有些欣慰。

    岂料数日之后的一个晚上,蓝德竟然登门,却是为苏喆而来!

    ……

    彼时已是正月末,祝缨这天空出了晚上,大家要为祝炼饯行。卜算的出行吉日是第二天,但祝缨显然抽不出白天的空来送他,就晚上大家一聚。

    祝炼与项渔一对好友再次碰面,相聚没有几日就要分别,都颇不舍。宴席正在摆着,路丹青问:“小妹呢?”

    门上就来报:“宫里蓝大监与咱们家大苏官人一道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太好。”苏晟来了之后,为与苏喆区别,府中就以大苏官人、小苏官人以作区分。

    回来的正是苏喆。

    祝缨道:“带去小花厅。”

    惊雷

    蓝德与苏喆一同到的小花厅,祝缨正坐在榻上,手边摆着一壶茶。天气仍然寒冷,火盆也才烧上,两人从外面进来,倒不嫌房里凉。

    蓝德见面拱一拱手:“相公。”

    祝缨从榻上起身,道:“坐。有什么事都不急在一时,咱们慢慢说。”

    苏喆叫了一声:“阿翁。”脸色也不太好看。

    祝缨看二人的举止,不似互相之间闹别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苏喆轻轻地走了过去,看祝缨坐回榻上,她才又坐下了。胡师姐塞给她一个小手炉子,她勉强笑笑。

    蓝德就没那么安静了,低声抱怨:“严昭容真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眼皮子忒浅。”

    祝缨看了一眼苏喆,苏喆道:“我没理会她,早就回绝她了。”

    蓝德阴阳怪气地哀叹:“小娘子也是没法儿,也难避开这昭容,她得管着教拜师的礼仪呐!谁叫人家养下个皇子呢?嘿,她还真是养了个宝贝疙瘩了!”

    阴阳完了,见祝缨仍然面不改色,他怏怏地说:“亏得是我遇着了,要是让别个人看到她纠缠着咱们小娘子,小娘子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祝缨道:“她又做入了什么?”

    蓝德冷笑道:“我的儿子,是要做太子的。你们帮我,我必有厚报。”

    他的声音本就不粗犷,又带了点刻意的模仿,听得人非常不适。比腔调更让人反感的是话的内容,显然是他听到了严归对苏喆说的话。

    苏喆道:“她本想让我去她那里说话,我说还有差使,不敢在后宫胡乱走动。她就在中宫外面的亭子里等着堵我,她说的这都叫什么话?”

    蓝德阴阳完,腔调变得正经了一些,甚至带了几分诚恳:“相公,如今宫里不太平,比上两代都乱,快摆上明面儿了。我爹伺候的时候,天子威严圣明,后宫不敢擅动。先帝朝,咱们如今的太后是个理事的人。如今,陛下与娘娘都年轻,一个想不到、一个应付不来。您可千万仔细。

    我如今虽是中宫的人,咱们娘娘性子绵软些,但有那样的出身,也不至于坏事儿。后宫里旁的人,还不知道是龙是凤呢。陛下又年轻,谁说得准她们将来?后宫这地方,恩宠这东西,没个准头的。

    今天的事儿,看在咱们交情的面儿上,我没往娘娘那儿说。可也只有这一次了,再多,我也瞒不住。昭容那里,您的本事,还是尽早处置了的好。不过一些小手段,宫中与宫外隔绝,她在宫里演得像有靠山,宫里人也就信了,您在宫外还不知道,自然也无从辩解,久而久之,内外生出误会来就不好了。”

    他说得很长,祝缨也听得很仔细,间或点头,最后说:“这件事我记下了,以后不会让你再为难的。”

    蓝德再三嘱咐:“要快呀。两边儿的娘们儿都不省心!您别当这些金枝玉叶有多么斯文高贵,我们在宫里见得多了,她们看着光鲜,也仿佛有两个斯文人,其实呢,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别给,半分都别给。”

    祝缨道:“放心。”

    蓝德放心了,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啦,得赶紧回去,宫里有事。”

    祝缨送他出厅,边走边说:“你们家去世的那位大监,可以瞑目啦。”

    蓝德苦笑道:“在咱们这位娘娘身边,熬出来的。安仁公主,忒难伺候,为了给她擦屁-股,吃了不少牵累,少不得多琢磨些事儿。留步。”

    蓝德走后,苏喆有些讪讪地:“阿翁……”

    祝缨道:“你去备一份厚礼,送到他家,这是咱们欠他的人情。回来再去找晴天,她已经找着苦主了,出了正月就让苦主去京兆府告严家去。”

    “是。”

    “再见到昭容,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不要上蹿下跳。否则后果自负。”

    “是!”

    …………

    一个插曲过后,祝缨又回到大厅,席面已经摆上了,顾同左顾右盼:“哎?小妹呢?”祝炼与项渔两个一左一右,也跟着张望,三个人三条脖子乱动,显得有些滑稽。

    祝缨道:“她一会儿就过来了,咱们来先吃着。”

    众人入席,祝炼先恭恭敬敬地敬了祝缨一杯:“此去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老师,我有今日,都是老师教养提携。我一定用心办事,不坠老师的威名。”

    众人陪了一杯。

    祝缨也说:“此去一路顺风。”

    正经的场面也就这样了,接下来就开始热闹了。郎睿开口就唱起了山歌,许多人跟着唱了起来。唱不两首,苏喆回来了。林风道:“罚酒三杯。”

    苏喆道:“只管拿来!”

    众人一片叫好,路丹青托了一盘子烤肉过来:“垫一垫再喝酒,空腹容易醉。”

    苏喆吃了半盘,又与祝炼喝酒,两人碰了一杯,各生感慨。两人是事实上的同学,以前还打架,如今都长大了。祝炼感慨于苏喆的出身,一个女子也能做到郎中,比他品级高。心想,便是再苦再累,我也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不能比她差了。

    苏喆却羡慕祝炼是真的“自在”,她与祝炼喝了两杯,忍下了再碰第三杯的手——喝再多就过了。

    赵苏与路丹青都看出她有些不对劲,祝缨看起来无事发生,是套不出话的,两人都决定过一时要同苏喆好好聊一聊。

    祝炼第二天要启程,大家没敢敞开了喝,天黑没多久就催着祝炼去休息了。赵苏扯过苏喆耳语:“你有心事?与宫中有关?”

    苏喆道:“嗯,严氏烦人。”

    “中宫兴师问罪来了?”赵苏一挑眉。

    “不是,中宫不知道,蓝撞到了严氏为难我。阿翁已有安排了。”

    “好,有事只管找我。”

    “哎。”

    路丹青则是借口苏喆今晚多喝了一点,步子不太稳,要送她回房,接着就抱着枕头要同苏喆一起睡。苏喆恰有许多的心里话想同她讲,也没有拒绝。两人头并头地躺在被窝里。苏喆不等路丹青开口,就先说:“你说,咱们的前路在哪里?”

    路丹青家里早有哥哥继承,但自打她记事起就知道苏鸣鸾的存在,想法自与别人不同。苏鸣鸾发现了她的这一点点不同,特别建议路果把她送到京城来。她很坚定地说:“我要做大事、做大官。”

    “跟我现在似的?”苏喆反问。

    路丹青被噎住了,顿了一下才说:“有义父在,不会埋没咱们的。”

    苏喆道:“不是的,不能单指望阿翁护着,还得想想自己。我这些日子想了很久,我终须回家的。咱们在家是头人,在京城算什么呢?你,想好你接的将来在哪里了吗?”

    路丹青道:“自然是追随义父更好些,义父要是另有安排,我就听他的。如果在京城不行了,我也回去,投奔你。单打独斗,哪有结伴而行好?”

    两个姑娘聊了半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苏喆仍需入宫教授礼仪。严归前一天吃了蓝德一吓,今天沉默了许多,也不偷着空找苏喆说话了。落衙回府,苏喆就找上了祝晴天,与她商议,取了几贯钱,去看望苦主家。苏喆看了几家,与祝晴天选中恨意最深的两个人,一个是寡妇,儿子与严家殴斗被打伤了。一个是祖传的地被严家抢了,没田产就养活不了老婆,老婆跑了。

    苏喆远远看着,自己并不出面,由祝晴天找了两个街上的混混,给这两家钱,让他们先将养几日。苏喆自己依旧去宫中应卯。

    却说,严归安静了两天,眼见儿子礼仪学得比别人快,骆皇后已说:“三郎既学会了,你们娘儿俩就不必日日过来了,孩子还小,天又冷,歇着吧。”

    不能不来!严归没什么机会接触外面大臣的,早先与皇帝出宫,总被说,现在皇帝自己都不怎么出宫了,她就更没有机会了。

    只得抓紧最后的光景,又硬贴上了问苏喆:“娘子,我上次说的事,府上不再多想想吗?我虽在深宫之中,也知道朝上不太平。祝相公虽已拜相,不招人妒是庸材,他总会需要有人在陛下面前为他说话的,不是吗?”

    许诺做丞相这事儿,已然是吹破牛皮,不过严归总有一个想法:他们怎么知道是哪片云彩上落的雨呢?他们就不会犹豫,猜是不是自己从中说了好话?

    苏喆一脸认真地说:“阿翁是纯臣!只知礼法制度,从不弄权。也请昭容遵纪守法,毋越雷池一步。”

    说完,果断离开。回去之后一天也不多等,二月初一,与祝晴天两个人,暗中教唆着把状纸递到了京兆府。眼见着人进了京兆府,鼓也敲了起来,苏喆对祝晴天道:“去知会安仁公主府一声。”

    此时,严归还不知道要倒霉。

    严归并不气馁,怀着心事,带着儿子回了自己殿中,打发儿子去复习礼仪。很快,她就又有了主意,借皇帝看儿子的机会,看皇帝高兴,请求让自己的母亲和姑母能够进宫来探个亲。

    后宫的亲眷也不能随意进出——皇后家的除外,她家本来就是公主——皇帝同意了。

    严归稍作准备,两日后,严老娘就与沈夫人一同进了宫。

    两人先是乐呵呵地看着三郎笑,将三郎看得扭头埋在保姆的怀里。严归道:“把三郎带下去吧。”

    两人兀自高兴,严老娘低声道:“听说,那边儿的那个,是个傻子……”

    “娘!”严归喝止了母亲,“咱不管他,说咱们的事儿。”

    沈夫人关切地问道:“有什么是要我们做的?”

    严归道:“姑父又不肯奔走。”

    沈夫人老脸一红,沈瑛这个人,仿佛跟后宫沾边羞着他似的。可升做侍郎的时候,还不是高高兴兴地接旨了?难道心里不知道这侍郎也与侄女儿的体面有关?这些话她只能烂在肚子里。

    严归道:“如今只好咱们再使使劲儿了。祝相公那里,总也不肯答应,我在宫里不好出去,娘,姑母,这事儿只好你们跑一趟了。祝家虽没有夫人,倒也有女眷,硬赖也要赖在他家等到相公回府,把话捎到。”

    沈夫人道:“这……求人的事常有,总要顾及点体面。”她不由自由伸手摸了摸脸。

    “想活命,想吃饱穿暖就不能要脸。”严归说,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姑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姑母疼她,为她进宫尽心尽力,半是因为娘家人,半是因为她之前在姑母面前奉承得好,几乎与姑母面前的大丫鬟一个样儿。

    她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脸皮算什么?贴了脸皮进了宫,如今做到了昭容,是姑母也要先向自己行个礼,自己再回半礼的。

    “为了三郎,就算热脸贴冷屁股,我也认了!姑父又不肯亲自说与陈相公,陈夫人又做不得主,咱们还能如何?等着皇后娘娘杀了我们吗?我母子有事,你们难道逃得掉?安仁公主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不知道?”

    严老娘与沈夫人都害怕起来,道:“好好,我们去就是了。”

    严归又千叮万嘱:“不要怕丢脸。”

    …………

    严老娘与沈夫人回去之后,先到沈府去商量。去丞相府,不能空着手,再要准备拜帖。两人又套了一阵词儿,商议了一天,仍然觉得为难。

    就在这一天,京兆府接了状子。

    接着,朝上就热闹了起来。虽然安仁公主自己违法的事干得比严家还多还过份,此时却又义正辞严了起来,死咬着要“禀公办理”,扬言姚臻如果偏坦,她就去把姚臻给告了!

    姚臻心中直道晦气。

    严家猛吃了这一记官司,将登门的事暂放了一放,两个女人慌着去应付这件事。沈瑛是不想沾,此事已经超出了他能管的范围。严家是找不着门道,往京兆府送礼,被安仁公主派人给截住了,又是一场大闹。

    一场闹剧之中,姚辰英进京了。

    祝缨乐得将他引到皇帝面前,姚辰英长相端正,有一部美须,谈吐颇称皇帝之意。皇帝因而同意了祝缨的推荐,任命姚辰英做户部尚书。

    姚家在京城也有宅子,郑熹早派人给他收拾好了。府中的破旧家具统统换成了新的,京城最时新的新料、配饰都是齐全的,甚至预备了两房奴婢,预备万一姚辰英的奴婢不称手,现在就能用得上。

    连姚府准备招待宾客的宴席,郑府这里都有准备,万事具备,就等表弟了。

    姚辰英万事不操心地住了进来,接了告身,再就是宴请京中亲朋。第一天是家宴,第二天开始是应酬,特意给祝缨送了张帖子。

    中宫与昭容两家正热闹,一点也不耽误皇子把礼仪学完了吉日拜师,苏喆也得以从后宫中脱出身来。

    祝缨因此心情不错,准时赴宴。

    席间,郑熹满意极了,他头一天与姚辰英已碰了面,叮嘱了许多事项。今天又特意出现,是给表弟撑腰来的。看到祝缨,他走过来拉着祝缨的手,与他相邻而坐。笑问:“户部交给了他,你做什么去?总不能一点事不往手里攥。”

    祝缨道:“我先歇两天。”

    因人多口杂,郑熹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越看祝缨越满意。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姚臻脸上的笑容就显得有些敷衍了。席间有人逗他:“怎么魂不守舍的?”

    有知道的人就如此这般一说:“正被公主追着烦呢。”

    郑熹笑着对祝缨说:“断案的事儿,咱们倒是熟啊。”

    姚臻顺势请教。

    郑熹道:“你依法而办就是。”

    祝缨也说:“案子依法而断,在你面前嗡嗡的,也拿来罚一罚不就结了?”

    姚臻心中也有解法,只是下不了决心,听二人一讲,也拿定了主意。回去真的把严家给判了,又将安仁公主派到京兆府门外盯梢的人给抓起来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打完之后,姚臻的心里又忐忑又快意。

    这下轮到严家哭了。

    他们此时才发现,之前太大意了,并不是他们有多么厉害、严归母子有多么的被天下人害怕,而是……人家没想收拾他们。

    严老娘一慌,又跑去找沈夫人,两个女人匆匆“赖”到了祝府。

    ……——

    祝府宾客不少,女客也有,但多是故人,比如金大娘子之类。

    她们一到府上就显出了与众不同来,府里人也好奇,听说是找苏喆,也只好请她们先入内。待哼哈二将与祝缨回府,苏喆听说来了这么两个人,先跳了起来:“她们想要干什么?我非……”

    “行了,”祝缨出声止住了她的话头,“不要总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她们不是冲你,是冲我。”

    “难道您要见什么?”苏喆的脸色糟糕透了。

    “不见!”祝缨说,“你同严归把话说明白了吗?”

    “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祝缨道:“那你去见她们,再把话对她们说得更明白一点,告诉她们,不行,然后请她们回家。别遇上宵禁,又要被京兆府啰嗦了。”

    “是。”

    祝缨去换了衣服,坐在书房里,拿出一本空白的奏本,一笔一笔地写。

    写到第二页,苏喆匆匆过来:“阿翁,她赖着不走,想见您。说,今天不见,明天还来。这沈夫人以前不这样啊!”

    “你把话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丞相,只会为国家遵守礼法。有长子在,中宫又年轻,以后未必没有嫡子。让她们老实一点儿。”

    “告诉她们,我不跟她们说话,叫沈瑛来,”祝缨说,“我跟她们说不着。问她,沈瑛是不是就在家张着大嘴等着吃现成的了?冲锋陷阵女人做,因为后宫宠妾而升职他就坦然接受?沈瑛不来,就让严归自己来见我!支使两个做不得主的传声筒来恶心我?这次便罢,下一次,我管她是不是夫人,都扔到大街上去。”

    “是。”

    又过一阵,苏喆回来:“走了,说是会让沈瑛来的。阿翁,那沈瑛,不像是个能办事的人吧?还有严归……”

    祝缨摆了摆手:“我不要他们办事。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本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是他们自己硬要往我手里跳的,我只好让他们倒霉了。”

    “要不要知会陈相公?”

    “不用。我有别的事让你做——你现在,还想回梧州吗?”

    苏喆道:“我在朝廷里果然前程不怎么样的。不过,阿妈也只有我一个孩子,让我在京城,我也不能安心的。阿翁,要我回去吗?”

    “你准备几件事……”

    “哎?”

    “附耳过来……”

    祝缨让苏喆将之前在城外置办好的屋子收拾好,将府中雇来的仆人迁出府,场外马场准备好良驹,给每个随从一人双马,再提出一批钱来……

    苏喆越听越吃惊:“我……我用不着这么些啊。”

    “听话。”

    “哦。”

    苏喆紧锣密鼓地准备之时,祝缨也没闲着,她的那个奏本也写好了,沈瑛,也被沈夫人逼到了祝府。

    沈瑛是很怵到祝府的,这是一种很隐秘的心态,他见识过祝缨最初的样子,现在……

    他还有一种担忧,当年的“退婚”可不是什么谦让。所以之前无论沈夫人怎么吹风,他都不肯往祝缨这里走动。

    祝缨的脸色看着还好,请夫妇二人坐了。夫妇二人小有不安,沈瑛咳嗽了一声,竟不自己开口,而是以眼神示意夫人先说。

    沈夫人才低低说了一声:“相公,我夫妇来了……”

    祝缨就很善解人意地接口了:“夫人果然守信。”

    “那相公的意思是——”

    祝缨的表情突然变了:“侍郎知道我的出身,我不从不图虚文,只讲实利。与我做交易,须得买卖公平,我不问你能为我做什么,我只问你们,你们能为夺嫡这件事做什么?”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祝缨道:“做不了什么是不是?只能擎等着吃现成的?做事的是我,出错的就也是我,有了罪过还得是我的,是不是?凭什么?”

    沈夫人忙说:“一旦有成,绝不会亏待您的。”

    “我不信这些虚的,我只要能看得见的实的。你怎么兑现承诺?怎么分担罪过?”

    沈瑛被逼到了死角,胀红了脸,怒道:“你想要什么?”

    “你们立字据。你、严归,要给我写字据,否则免谈。现在是你们求我,记着,立嫡以长。或者,你们能去找陈大?”

    沈瑛的心被刺痛了,因为妻子逼他的话也是“你如今不出力,我以后只为儿子求官爵,儿子比老子官大,你还要不要脸?”

    沈瑛站了起来:“好!纸笔在哪里?”

    祝缨笑道:“只有你可不行,我要严归的手书,要有印信。”

    沈瑛深吸了一口气:“等着。”

    祝缨又摇了摇头:“我还要听夫人说,你又不能见到严归。”

    沈瑛眼前一黑,险被气昏过去:“你戏弄我?既她的手书,要我来做什么?”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见不得我辛苦你白吃,要你画押做证人,你虽做不了什么,我要你一直提心吊胆。这活儿,你接不接?”

    沈夫人用鞋尖轻轻碰了碰丈夫的靴子,沈瑛道:“好!”

    “来,照着这个抄,你来抄,去让她画押用印,带回来给我。”

    草稿的内容很简单,即,只要祝缨帮助三郎入主东宫,等到三郎登基,就会给予她怎么怎么样的回报。内容都是严归之前对苏喆讲过的。

    沈瑛忍着气,潦草地抄了。祝缨将他抄好的字纸交给了沈夫人:“有劳夫人了。”

    沈夫人接过字纸的手在发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祝缨又变了颜色,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夫妇二人请了出去。

    ……——

    沈瑛回到家里就反悔:“不行!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准!”

    沈夫人道:“你何曾做成过一件事情?当年回京,是姐夫为你家昭雪,祝相公明明该是外甥女婿,你又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连升侍郎……”

    “那是我尽忠职守该得的!”沈瑛怒道。

    沈夫人道:“嗯,还有呢?你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求了你多少年,求你救我娘家,直到我爹娘都死了,你也没帮他们。还是遇赦还乡。你做成过什么事?”

    沈夫人以前是听丈夫的,但是现在,侄女儿更能干,她转而听侄女了。

    她急急寻了个由头,托宫中采买的宦官捎信,再次求见了严归,当天便将那一纸字据交到了祝缨的手上。

    祝缨有些惊讶,沈瑛当时的样子,能被骗得写了。严归痛快地签字画押,她是没有十足把握的。骗人,就得趁着那股子劲儿,一旦给对方多一点时间,对方就容易回过味儿来。

    她仔细地核对了上面的印,是严归的无疑,苏喆是经过手的,这玩艺儿还是她交给严归的呢。

    核对完,祝缨道:“这个,我收下了,夫人请回吧。”

    沈夫人还等着她给许诺,祝缨已经示意苏喆把人送出去了。苏喆心中惊涛骇浪,提着裙子飞奔回来:“阿翁!您这是……难道……”

    “什么?”

    苏喆压下了声音:“答应了帮着严昭容?”

    “我答应什么了?”

    “那字据。”

    “那是他们写的,又不是我写的,”祝缨毫无愧疚地说,“它拿着窝里的那点子破事儿烦人,咱们就非得就范?喏,把柄在这儿了。”

    “那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您名字在上面就容易被猜忌……”

    “切!”祝缨毫不在意地说,“谁说我一定要用了?它安安静静的不来烦咱们,这个,永不见天日。敢啰嗦,就让它试试龚劼的下场。牌在手里,可以打、可以不打,别人猜不着你什么时候打,才是威力最大的时候。让你准备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是,都准备好了。”

    “好了,去休息吧。”

    苏喆心中五味杂陈,自己这是快要回去了吧?不舍之意在心中徘徊,狠了狠心,也开始收拾起行装来。

    次日一早,祝缨道:“给你们都请了假,你们都不必上朝了,一会儿你舅舅他们都会过来,我书房里有个匣子,钥匙在顾同手里,你们人齐了,打开。”

    苏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乖乖地答应了。祝缨出门,过一时,赵苏等人陆续赶到,顾同到得晚一点,几人碰了个面,由苏喆去取了匣子,顾同摸出钥匙。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份奏本,几人面面相觑,赵苏道:“我打开读了。”

    “好!”

    赵苏将奏本打开,才开口念了一句:“臣……”就哽住了,仿佛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苏喆道:“怎么了?”抢过来一看,也傻了。

    顾同、林风等人都凑了过来,就着苏喆的手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他们的义父/阿翁,自陈是个女的!

    赵苏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个奏本!他、她?没让咱们上朝,那今□□上……”

    ……——

    今天的朝上,鸦雀无声。

    皇帝眼冒金星,脑子里满是“青史”“佳话”“澄清天下”……

    陈萌满脑子都是:真的假的?那我妹夫……是女的?

    冼敬是最先开口的:“你疯了?”

    祝缨道:“比你清醒些。”

    虎兕

    被祝缨回了一句之后,冼敬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祝缨的神情太过平静,全不似在说一件在石破天惊的大事。

    这让他有了“他开玩笑的”想法。

    骂一个男人娘们儿兮兮的,会让他生气,但是如果自嘲、自怜、自喻,又或者是好友、熟人之间打趣玩闹,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别说以女子自喻,就是以婢妾、外室、妓-女自喻的狗屁诗文也没少写。祝缨这个人,行事常出人意表,拿这个事儿当个引子,又要劝谏什么也说不定。

    冼敬狐疑地看着祝缨,生出点警惕之心,也不生气祝缨说“比你清醒”了,他倒要看看,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大臣们心里也有点慌,他们从来没遇到一个丞相当朝拿出奏本来说,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是个女的。不知道怎么应对。

    那可是丞相!

    不到礼乐崩坏的时候,正经的丞相就是百官之首,动他,是会引起朝局震荡的。

    在朝上说这个话,这是开玩笑的吧?还是要设个什么套、整什么人?

    还是真的要发疯?

    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女气”,个头高挑,除了白晳无须之外,祝缨的一举一动只有斯文没有扭捏。大臣们有时候还会跟上司、跟皇帝撒个娇,祝缨连这个都没有。

    鲁尚书曾是祝缨的老上司,如今上下易位,过往仍在,他也解不透祝缨想干什么。他的想法与冼敬有了某种共鸣,略一犹豫,他问道:“相公这么说,是有什么深意么?”

    祝缨摇了摇头:“只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鲁尚书失声,陈萌找回了声音,却是对皇帝说的:“陛下,事出突然,请先散朝吧。”

    总不能当朝拌这个嘴,皇帝点点头,陈萌赶紧又对群臣道:“统统不许议论!”他知道在这样的消息面前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因而色厉内苒。但场还是要先清的,留这么些人干嘛?当众给丞相验明正身?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们都留了下来。

    所有人里,只有祝缨还原封不动地站着,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变。皇帝撑着御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来,才想起来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点儿懵:祝相公是女的?那……会不会被问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掺着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御座,绕着祝缨转圈打量,祝缨也由他看。

    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真是女子?”

    “是。”祝缨点点头。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祝缨,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丁点儿的心虚玩笑来,然而他失败了。

    祝缨对他点了点头:“没必要拿这个事开玩笑。”

    皇帝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站在他面前的是丞相,疯了都比是个女人更让他能够接受一点:“女人?你……怎么出仕的?”

    祝缨好脾气地解释道:“考上的,当年考的明法科,那时候陛下还没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么能够科考?你怎么作弊入场的?”

    祝缨眉毛微挑,口气里带了一点点的诧异:“你是说,获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种作弊吗?”

    冼敬气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说的是男女有别,阴阳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试?”

    “女人考试犯了哪条律法了?”祝缨问。

    祝缨几乎从来不与人辩经,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个绝对的讼棍。冼敬及时止住了这个危险的辩论,突然之间他也没有一个万全的、能够处置好眼前局面的办法。

    陈萌觑着皇帝的脸色,想要说什么,便见有通报:“陛下,郑相公求见。”

    ……倒叙……

    却说,赵苏等人看到了祝缨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怀疑这是一个玩笑。谁会相信这个呢?

    可是祝缨平时虽然和气,也会说笑话,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们也不敢不理会。

    苏喆的心上,仿佛有人把钟楼鼓楼都搬了进去用力地敲击,一声声,钟鼓齐鸣,震荡心灵。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缨之前的许多行为也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愿意支持她阿妈做头人,为什么愿意让女孩子上学、做官。

    因为大多数男人不是“不愿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轮到愿不愿意。

    也只有女子,会那么对待朱大娘子。也只有女子,才能解释“洁身自好”。出入宫禁多了,见识的肮脏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还做梦娶媳妇儿呢。

    苏喆心头慌乱,人也不由自由地颤抖起来,往匣中一看,见里面还有几张纸,抖着手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嘱咐:不要贸然进宫,留在外面,相机而动,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过现在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同是受到打击最大的一个,声音变了调子:“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怎么是女人?她是戏弄我们,还是有什么别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会是骗咱们的,对不对?”

    苏喆用力地说:“就是你看到的!你现在再惊讶也没用!照着做!既然写在奏本上,八成已经在朝上奏明了!这是一件大事,后果难料,我现在就去准备!你们呢?在这儿等我的信儿,还是先离开这儿避一避?”她想起来了祝缨之前的安排,就要去执行。

    赵苏道:“且慢!”

    苏喆道:“舅舅,我知道这件事情太大,太……可是,咱们不能无动于衷。梧州各家承阿翁的情,但对咱们的好是真的!阿翁纵使有所隐瞒,必有苦衷。她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咱们离开危险。”

    顾同道:“这……那志向呢?他、她……当年,志向……现在就都不要了?那么多的南人,也唯她马道是瞻,她这……置大家于何地?”

    苏喆认真地说:“你纵然想质问,也要她平安之后!我只问你,你信不信她?”

    顾同眼睛通红:“你们竟没有一丝的愤怒吗?我要不信,当年何至于逃家投效?可现在……他竟不是她,你要我怎么样?”

    赵苏心中也有一丝疑问,但他仍然说:“那你要她怎么样?”

    “我……”

    赵苏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知道,那就先动起来,要保她安全才好。我是獠女之子,这些年受的恩惠不是假的,无论有什么,总要她好好地站在面前,才能请教。二十年的教导提携之恩,该给她一个回答的机会,更该给自己一个弄明白的机会。”

    顾同冷静了下来,道:“好!听你的。府里的随从们知道了吗?让他们也准备起来吧。不错,该问一问,该问一问。”

    苏喆道:“都别念叨了!快点儿!”

    赵苏道:“你们带人出城,城外有准备好的院子,有几处。这府里不要留人,什么金银细软都不用了,外面备有金钱。晴天呢?前后门各留一人,留意万一有人到府里来。知会项渔他们一声,让他们别乱掺和。我想,义父应该会有别的手段应付此事。”

    顾同问道:“你呢?”

    赵苏拿起了那份奏本:“我去郑相公府上。义父出仕是他的手笔,他别想置身事外。”

    一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背地里对郑熹早有微词,现在又觉得,祝缨之前一直不与郑熹疏远,是真有先见之明。

    苏喆道:“那我让人捎个信儿给蓝德。”

    “他?他能做什么?皇后在这件事上也是无能为力的。”

    苏喆道:“阿翁手里,有一份沈瑛、严归签字画押的字据。对她会有用的。只要阿翁无事,她就能得到。”

    赵苏道:“那赶紧吧。哎,再给沈瑛传个信儿,告诉他,只要义父,呃,没事,他就能拿回字据。”

    苏喆道:“我会把舅母和弟弟们接走。”

    赵苏点了点头。

    于是,各人分头行动,苏喆与路丹青等人出城。路丹青还处在很奇妙的情绪里,道:“义父,不,现在要怎么称呼大人了?他、她……真的……”

    苏喆脸上又是担心又是想笑:“不管怎么样,做好咱们的事儿。对了,你上京来,身上带印了吗?”

    “什么印?”

    “看来是没给你,我上京的时候,阿妈给了好些空白的加盖了印的纸。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要保住阿翁!呃……不叫阿翁叫什么?”

    她也有点迷糊了。

    路丹青看了一眼身后,她们除了自己的随从,又带了一些祝府的随从出来,路丹青有些担心:“他们……”

    祝银道:“我们只认主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么关系?让我不用做奴隶的是她、让我吃饱穿暖的是她,让我识字的是她、教我本事的是她。”

    苏喆道:“好!走!”

    赵苏也在此时抵达了郑府。

    郑府的人认识他,笑着将他迎了进去,很快,他就见到了郑熹。郑熹悠然自在地钓着鱼,池塘已经化冰了,现在钓鱼极容易。不多会儿就是一尾,都放到一个小桶里,等桶里挤了,再把整桶的鱼倒回池塘。

    今天不是休沐日日,郑熹将竿子交给小厮,起身问道:“这是有什么事?”

    赵苏道:“有一件事,这里不方便说。”

    郑熹与他到了书房,赵苏请郑熹坐稳了,才将奏本拿给他看。郑熹愀然变色:“什么?”

    他的脑子里几个“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黑字排成了一道线,又嗡嗡地转成了一个圈。

    赵苏道:“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不该玩得这么大。她,今天去早朝了,让我不要上朝,去府里看这个。看完我就到这里来了。相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咱们都脱不了干系。只有她安然无恙,咱们才能继续下去。”

    “你早就知道了?”

    “比您早半个时辰。请速决断。”

    “她还有什么安排?”

    赵苏摇了摇头。

    郑熹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看了一眼赵苏,赵苏不等郑熹说话就抢先道:“相公放心,我这就回府,让府里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郑熹看着这只小报丧鸟,又是一阵的糟心,他摆了摆手:“这会儿流留言恐怕已经从宫时往外传了,你速回去,让你们府里的人都不要往外乱说。”

    “是。”赵苏一个长揖,步子轻轻地离开了,临行还不忘揣走了奏本。

    郑熹看了一眼身上,回房换衣服,紫衣之外,再罩一层麻衣。

    岳妙君一边看着侍女帮郑熹穿衣服、重新梳头、佩饰,一边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郑熹招招手,岳妙君走了过来,郑熹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话,岳妙君面色大变。

    郑熹道:“还得我去收拾残局!你也梳妆下,去公主府,请公主去求见太后。”

    岳妙君怔怔地站着,郑熹道:“怎么了?”

    岳妙君忽然对他行了个大礼,郑熹衣服也顾不得的换了,扶起妻子的双臂:“夫人,这是为何?”

    岳妙君道:“这件事可好可坏,也有受制于人的做法,也有反制的办法,请相公一定要选聪明的办法。”

    “怎么说?”

    岳妙君道:“请一定要保她周全。”

    “我与她已勾连太深,冼敬又在旁虎视眈眈,当然不能让人拿她做文章!”

    岳妙君却摇头:“死人不会说话,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她头上,但那有什么用?事情本来就摆在那里。二十年来,她从未负人。这件事,想也怨不得她,她那样的出身,想过得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常常想,像她那样一个人,样样周全,忠孝贞义,再无瑕疵,竟像个假人一样令人害怕。

    如今倒放下心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可以结交。她的见识、手段咱们都是知道的,相公,保全她比出卖她更合适。”

    郑熹道:“我理会得。”

    岳妙君诚恳地说:“相公,她身为女子隐瞒了您,您要处份她,是个不错的理由。如此绝情终究不美,请您一定要帮她。就当是我的一个心愿吧,我想这个人好好的,想您与她有始有终,是个善果。”

    郑熹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说:“好,我答应你。”

    ……转回……—

    郑熹匆匆入殿,先不拜见皇帝,而是死盯着祝缨:“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女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祝缨说。

    郑熹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什么?”

    祝缨好心地解释了:“溺婴。”

    “哦。”陈萌与冼敬先想明白了。

    陈萌急切地说:“你是从小被当成男孩儿养大的,是也不是?你起初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家伙儿见识过被定罪谋逆的丞相,见识过被皇帝针对的丞相,知道那样要怎么应付。自陈是女人的丞相,是真没遇到过。陈萌自己也不知道祝缨会是个什么下场,但祝缨现在处在困境之中是事实。

    陈萌本能地想,至少得先把她保全下来,全须全尾的,不能让她被扣个重罪的大帽子,至于以后怎么算账,那等这事儿过去了再说。

    冼敬的心情有些复杂,溺婴之残酷,冼敬是知道的,祝家的起点,冼敬也是知道的。他只是说:“老师在世的时候,曾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忍心欺瞒了天下人这么久?”

    “我哪里对不起天下人了?”祝缨问,“答应王相公的,我也都做到了,不是吗?”

    郑熹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置才能不闹笑话?”

    皇帝怒道:“我已然是个笑话了!”

    “我不明白你们在急什么,我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变,只是告诉你们我是女人,你们就当我不行了。我是拿不动刀了,还人变傻了?”

    陈萌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祝缨笑笑:“已经答应陛下,要澄清天下了,接下来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要提前解决所有的隐患。既然陛下以国事相托,我自然也要真诚以待。我答应王相公的,就会做到,答应陛下的,也是一样。只要陛下点头,我接了的活,会做下去。”

    皇帝急怒攻心:“你还想接着做丞相不成?荒唐!”

    祝缨心中叹息,倒了也不失望,仍然从容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南方引入种麦,可增产量,百姓不至饿馁太甚。户部是个要紧的地方,姚辰英能干可靠。胡人、番人都已平定,十年之内不会对朝廷有大威胁。西陲地方上,也有扎实的年轻人。旧年丞相们为国储材,能干之士也都得到了任用。杨静功成身退,国子监也有样子了,不会断了人才的来路。”

    郑熹气道:“你为什么不瞒下去?”

    祝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然后呢?无论你们对我如何,我已做了能做的了。我做事,一样买卖公平,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我做到了这些,自然要自己活得自在一些。”

    郑熹阴恻恻地说:“那你隐瞒身世的事,又要当如何回报?”

    冼敬神奇地发现,祝缨没再反驳郑熹这句话,而说:“您要怎么处置我呢?”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祝缨该先下大理寺狱。”

    皇帝已经被气懵了,道:“准了!”

    祝缨听了,也不等人来押送,自己离开大殿,去大理寺狱里报到去了,留下皇帝说:“无礼!荒唐!她这是不装了吗?”

    郑熹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罢黜、可以降职、可以流放,但都要给朝廷留一丝颜面的。”

    陈萌道:“要怎么办?她确实曾有功于国!她不是你府里的门客,也不是只能攀附裙带的纨绔。朝廷,也要顾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显戮,也不能姑息呀!”

    陈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陛下!”

    郑熹道:“最好悄悄地办。此事,臣亦有失察之过,幸而她这些年为官倒也勤谨。鲁王之乱,也曾有功劳,请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圣德。臣去与她谈谈,最好是让她做个隐逸。”

    皇帝道:“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就这样纵容了?”

    郑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当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这个事……”

    陈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讲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还要赶尽杀绝吗?未免过于心黑手狠了。”

    “她乱了伦常。”

    陈萌冷冷地道:“你只管这样说,看走在大街上会不会有人冲你背上吐唾沫!”

    郑熹道:“莫要争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们该担心,朝廷上会不会出乱子!咱们该弹压住下面的人,让他们不要想着混水摸鱼。”

    陈萌率先离去,他想去找一下亲家,商量一下对策。

    …………

    郑熹则去了大理寺狱,大理寺狱的氛围很怪。几乎整个大理寺的人都围在了外面,又有裴谈在一间牢房的门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见到他来,才匆匆让开。

    郑熹道:“让我们说几句话。”

    裴谈低低地叫了一声:“相公。”

    郑熹摆了摆手,裴谈沉默地走了。

    郑熹走进囚室,见祝缨正盘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没事人一般。祝缨见他来了,倒也礼貌,从床上下来了。床板吱呀作响,听得郑熹直皱眉。

    “你不能是女子。”郑熹说。

    “我就是。”

    “你闭嘴!你曾大病一场,已然丧命,游于九泉之下,令堂笃信佛法,心诚感动了上天,菩萨显灵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违天道,观世音也是男转女,你就转了女身!”郑熹说。

    祝缨道:“您怎么比我还会编呢?有谁会信呐?”

    郑熹咬牙切齿:“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观里居住!你,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再挑衅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绝不会刻薄的。”

    “你最好是。”

    郑熹出了大理寺狱,冷冷道:“拿副镣铐来。”

    武相和崔佳成的脸色顿时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突然之间显得更深了。武相低下头,低声道:“相公,女监里……”

    “我说了。”郑熹说。

    最后从男监里拿了一副来,郑熹看着给祝缨上了镣,自将钥匙收了:“从现在起,她,比照当年龚逆,你们都不许单独见她!只许在外面守着,饮食送进去也不许搭话,一个字也不许交谈。谁也不许议论她。还不当值去?”

    “是。”

    众人作鸟兽散,官员固不敢再来,狱卒们也面面相觑。男监才要说话,武相大声道:“都议论什么?没听到相公的吩咐吗?”

    周娓与付娘子提着两个食盒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祝缨抬起手来拿筷子,铁链叮当作响,付娘子一声抽泣。周娓道:“你既见不得,你到门口等着,我伺候大人用饭,收碗碟,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付小娘子低头走到了门边站着,周娓小声说:“大人,您先吃。我、我,会救您出去的。钥匙在郑相公那里,我能带锯进来。我再带一身衣服……”

    “咔嗒”,手拷开了,周娓目瞪口呆。看着祝缨从钉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剥下一窄条竹片插进钥匙孔,三两下捅开了镣铐。

    一个四十三岁,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奋斗来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么?

    越狱。

    祝缨接着吃饭,边吃边说:“你也来点儿?”

    周娓震惊了,半晌才说:“那、那您……”

    祝缨吃完了饭,把小竹片从钥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镣铐扔到床上。揉着手腕,对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付小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从裙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一套书吏衣服。

    周娓道:“这个是吴娘子家的衣裳,她家里,您知道的,都是干这个的,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里备用的。浆洗得干净,也没上身过几回。”

    祝缨抖开了衣裳,周娓帮她换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两道细纹,眼睛仍然发亮,小声说:“大人,您带我走吧,总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让我陪您出京城。”

    祝缨看一眼镣铐,道:“现在还不行,过一阵儿,你就知道到哪儿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递过来一块腰牌:“这个您拿着。”

    祝缨一看,是小陶的腰牌,问道:“我拿走了,他怎么办?”

    周娓小声说:“先前丢过一次,补了一个,后来找见了,这个也没还回去,也没人找他要,就留下来了。从西门出,那里是新人,不认识小陶。”

    付小娘子咳嗽一声,周娓住了口。

    又过一阵,武相过来了,说:“崔娘子绊住了那边的人。”主着,又将一包钱交给了祝缨。

    祝缨道:“钱我有,这个你们自己收着。我留下的衣服你们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头一礼。

    是夜,女监里一片红光,大家敲锣打鼓准备救火,当值的武相道:“坏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众人冲了过去,武相取钥匙开了房门,里面哪里有火?只有一根蜡烛点着。床上一副镣铐,祝缨已经不见了。

    …………

    祝缨一路从囚室往外走,女卒们有补衣服的,有从外面收被子回来的,个个如同鬼打墙,好像看不到她一样。

    祝缨出了西门,微微驼背,抬手揉着后颈,验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宫就加快了脚步,转过街口,就见胡师姐与祝晴天坐在车辕上。

    两人已顾不上惊讶,祝缨跳进了车里,祝晴天道:“大、大人,那个,衣服在那个包里。”

    祝缨打开包袱,是一套准备好的道袍。很快地换好了衣服,祝缨问道:“他们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们与他们会合去。”

    “是。”

    赵苏准备的地方颇为隐蔽,离京三十里,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处还算宽敞的小宅院,此时里面满满的都是人。

    苏喆看到祝缨从车上下来,跑过来,张了张口,犹豫了一阵,说出一个字:“姥。”又觉得将她叫老了。

    祝缨笑笑:“走吧,进去说话。”

    屋里满满当当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淹没了他们。

    顾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赵苏、苏喆询问了祝缨情况,祝缨告诉他们:“郑、陈有意为我开脱。”

    赵苏道:“郑相公也怕您手里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没有好处的。可是,您……为什么……”

    祝缨道:“溺婴。”

    两个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释,听的人都听懂了。苏喆心道:太公果然……

    顾同原本一腔的怨气就要喷发出去,听到这两个字,活把怨气咽了回去,将自己噎了个半死!他深呼吸了几口气,道:“也罢,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没有遗憾了。”

    祝缨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苏喆悄悄地拉拉祝缨的衣角,她也看出来了,顾同是有怨的。他们虽因祝缨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为她而受到牵连,以后仕途不顺,更有可能被问责问罪。顾同没有闹起来,已算不错了。

    “我没打算失去。”祝缨说。

    顾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

    苏喆觉得,这位“姥”简直浑身发光!她问道:“您要怎么做呢?”

    “不过是从头来过。四十三岁的祝缨,可比十三岁的祝缨懂得多,学会的本领也更多。我可没打算明天就死,日子,还长着呢。重新挣回来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们的。”

    顾同吃惊地问:“什、什么?”

    祝缨问道:“我答允过你们的,什么时候食言过?咱们先住下,你们几个,该请的假接着请,避嫌嘛!小妹、丹青,你们就不要请假,报请归乡。这里一下子住这么多人,必会引人怀疑,分散来。半个月后,赵苏,为我上一个奏本。”

    赵苏问道:“是什么?”

    祝缨道:“请敕县令。”

    “县令?”

    “嗯,祝县。”祝缨说。

    苏喆眼睛一亮!旋即说:“您要回梧州?!!!”

    “当然。我只有离开京城,才能让朝廷有所忌惮,他们才不会轻易动大家。所有人才能安全。梧州的地方很大,梧州以西,山外有山,直连西番。西番使者,可还没走呢!霍昱,可还没能回京呢。当年我放了奴隶,丹青、林风、金羽,你们的阿爸可都不忿呢。如今与梧州相邻的头人们是不是也闹起来了?咱们也得回去镇一镇场子。不能说服,唯有一战。就像对待索宁家。”

    苏喆道:“为什么要做县令?要做就做刺史!县令份量太轻啦。”

    祝缨道:“慢慢来。羁縻嘛。”

    赵苏与顾同也是精神一振!

    顾同道:“若是这样,您不离开京城也行。两位相公要保您,何不当面定下?”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审判我?再等陛下一道旨意赦免?”祝缨笑问,“天恩浩荡?凭什么?这就想定我的罪了?”

    赵苏低头良久,轻声说:“义……呃……义父,我想辞官,随您南归。”

    顾同道:“你?”

    赵苏点了点头,道:“如今朝廷这个样子,再往上也是千难万难,不如归去。”

    祝缨轻声道:“也好。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顾同内心挣扎,一时没有吱声。

    祝缨道:“好了,大家开始分散吧。”

    顾同提醒道:“要不,您现在就南下吧。”

    祝缨摇头道:“现在一定有人南下搜寻我的,等他们搜索过了,咱们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地走。对了,让会馆的人替我探望一下大理寺的女监。”

    “是。”

    ……——

    郑熹自己编了胡话,却不相信祝缨“凭空消失”,他与陈萌都知道祝缨的底细——全家都是神棍神婆。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祝缨能逃脱。但是整个女监都一口咬定,镣铐是他让上的,钥匙也不在她们手里,如何能放得出来?

    另一边,皇帝被三个女人连番劝慰,穆太后说得最有道理:“可也做了不少事。千金买马骨,这样的人能容,还有什么不能容?”

    皇帝还没转过弯儿来,王叔亮又来汇报,西番使者要求,不见到祝缨就不肯答应已经谈得差不多的条件了。

    朝廷里人心浮动,也有冼党开始弹劾,要翻她旧账的。也有御史指责她欺君的,甚至有要求连坐拷问抄家的。恨不能夷她三族。

    祝缨哪来的三族?她家只有三口。且没一个在押的。

    也有人为她说话,认为她的事情过于灵异“子不语”,不如就当她已经死了,追究下去没意思。

    朝廷一边与西番使者磨牙,一面派人搜捕祝缨,毫不意外地无功还未返。

    半个月后,一本祝缨亲笔写的奏本被递到政事堂。

    陈萌焦急地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给皇帝的话——

    我是女人,感念您的大度,我回梧州去了。当年我在梧州干得还可以,回去之后他们也没抛弃我,有一些人愿意跟我一起居住,我们找了块地方开荒。我想,不归朝廷管终究不好,我愿意做一个县令,请您承认这个地方是朝廷的。给我一个羁縻的名份就行,我会守好边疆的,请您相信我也有这样的本事。毕竟边境开战我干过,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已经是第三回了。

    陈萌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接着猛然想起来:祝县?一下子就设一个县?没有早做准备,谁信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可是,烟瘴之地,有人能经营也不错。

    他先与郑熹商议,郑熹怒道:“二十年前她就念叨过这个!还惦记着呢?!”

    陈萌道:“也不失为你我外援。”

    郑熹看向他,陈萌的目光毫不避让,轻轻地点了点头。

    郑熹道:“你去找王叔亮,他恐怕也知道这件事,你们一同陈情。”

    “好。”

    陈萌与王叔亮商议良久,由陈萌先找到皇帝。朝廷里留一下女丞相,皇帝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梧州多一个羁縻县令,陈萌还是能让皇帝听进去一些话的。皇帝又召王叔亮,王叔亮此时正为西番头疼,也言明当年确实有这样的谋划,只是祝缨在那里年载太长,被调了回来。

    “况且,她年过四旬了。”

    皇帝道:“一个老妪,无儿无女,也罢。”

    到家

    赵苏收拾完自己最后的一点东西,一个书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赵苏回头看了他一眼,书吏道:“尚书大人有请。”

    赵苏将手上的东西统统扔到一个竹箧里,书吏上前一步道:“我来。”

    赵苏摆了摆手:“不用。”

    他缓步往姚辰英的屋子走去,这里原是祝缨的地方,好些东西都还是祝缨置办的,半个月之前,他跑这儿就像是回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仍然恭敬地站在桌案前,心境全不似旧时。

    姚辰英道:“坐,咱们聊一聊。”

    赵苏拿捏着寻了个座儿坐下,姚辰英问道:“真的要走?”

    赵苏点了点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这两天办完交割就可以启程了。”

    姚辰英道:“我早就知道你,盐州平叛的时候,转运粮草也有你的手笔。要是因为那件事心里不自在,大可不必。你在户部,一如往昔。”

    赵苏短促地笑了一下:“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妻儿还不曾拜过祠堂。故乡远隔关山,不趁此机会回乡一趟,早些年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倒不仅是为了不自在。苏喆是我母家晚辈,我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

    姚辰英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留不住你了。”

    赵苏道:“户部的底子还不错,大人也不必担忧。至于我,不连坐就已是法外开恩了。”

    姚辰英道:“不至于,不至于。”

    赵苏道:“下官告退。”

    他没有请假,而是直接辞官归故里,理由写的是回乡祭祖。外面风传他这是因为靠山倒了,怕被诛连才要逃跑。他懒得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赶紧离开京城!祝缨一天不回到梧州,他就不能安心。

    祝缨此时人在城外,与赵苏的妻儿住在一起,赵苏也狠下心来没有去探望,半个月来都在执行祝缨的指令,留在京城处理善后事宜。

    祝缨留下的摊子很大,首先是一座皇帝赐的府邸,这个府邸估计朝廷是会收回的。里面的东西祝缨几乎都没带走。祝缨不在乎里面的财物,只让苏喆提前带出了一些舆图、籍簿之类的东西,金帛财货,只让随从们带了随身能带得动的,并没有装车搬运。

    狡兔三窟,她的财产并不都在府里。各会馆、一些铺子、货栈里分别存了不少。此外还有人送的一些房产、铺面之类,又有苏晴天、项安等人经营扩大的产业。

    祝缨安排赵苏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送人的时候,赵苏一句也没劝,很果断地执行了。

    与祝缨本人比起来,这一笔巨大的财富可谓身外之物,不值得为它们争论。

    赵苏抱着竹箧,边走边在心里数着已经办好的事——

    南方同乡们几乎都见过了,祝缨藏身、南下的事情不能对他们讲,但是各有一注钱给他们压惊。

    当时也有人提出疑问,毕竟马长角对人没影响,恩师变性跑路,麻烦就大了。总得给个安说法,至少留句话。

    赵苏道:“莫听外面小人之言。她是女人,也将咱们带出来入仕了,衮衮诸公当政,咱们不过是蛮子、烟瘴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不配与诸公坐而论道、临民治世。义父毫发无伤,大家才能好,她才是我们的所有人的底牌。”

    南方同乡们算稳住了。

    大理寺的女丞、女卒们,各得一笔小小的财富。

    跟随过祝缨的小官吏如牛金等人也得到了一些赠予。

    祝缨外放期间温岳帮管的田产,都正式赠送给温岳。

    王叔亮是不肯收宅子的,就由岳桓代管,借给王叔亮居住。

    此外还有金家,金彪得到了祝缨送的两匹马。

    这些都是小数目,大的在后面,祝缨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分作几份,陈萌、郑熹、窦朋等人都有份,连同蓝德等人都得到了一些。

    陈萌没要,让他带走,祝缨不要就带给花姐和小江。赵苏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把东西暂时存放在会馆,由会馆转运。

    差不多了,赵苏想,就剩下把府邸一封,对了,还有自己家。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祝缨给的,他可不想送给任何人。心中一个声音说,留下来吧,以后如果再回京里,大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需要有个人来看宅子……

    “站住。”一个声音让赵苏回过神来,到宫门口了,赵苏回望了一眼巍峨宫殿,转过身去,示意禁军看他的腰牌。

    李校尉有些惋惜地道:“你这就走了?”

    赵苏道:“我二十年没回家了,家母想我了。”

    李校尉道:“走了好,走了好,快些,别等他们哪个想起来要治你的罪。”

    赵苏颔首致谢,出了宫门见自家仆人迎了上来,将手中的竹箧交给他,仆人将竹箧放到马上。主仆二人打算先回自家放下了东西,换了衣服往祝府去。今天贴了封条,以后就不用再过去了。

    临近自己家才发现有人,赵苏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刀,在看到立在大门外的两个门神的时候更加警惕了——是郑府的人。

    这二人一脸严肃,对他说:“相公有请。”

    赵苏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二人依旧不松口:“我们如何得知?大人,请吧。”

    赵苏看了一眼隔壁,左边略年长的那一个说:“冼相公今天值宿。”

    赵苏思忖片刻,对仆人道:“把东西拿进去。”

    然后跟着二人到了郑府,郑府里主仆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赵苏到了书房,郑熹也是一脸高兴不起来的表情,他只当没察觉,先行礼。

    郑熹道:“你要南下追寻你‘义父’了?”

    赵苏道:“我想家了。”

    郑熹嗤笑一声,道:“遇着事儿了都会想回家。朝廷真要问罪,拿不到她,你以为你能逍遥到现在吗?”

    赵苏道:“晚生驽钝,不敢妄加揣测。”

    郑熹指了指桌上的一张单子,道:“她闯下这样的大祸,还想破财消灾?你既要南下,就把这些都带回去给她吧。南下之后她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了,这些都是她辛苦积蓄,相识一场,都带给她吧。”

    “这?”

    郑熹道:“她的奏本批了,会有使者南下宣谕。这一关,让她过了。”

    赵苏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容来。

    郑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赵苏就势问道:“您起复了吗?趁这个机会也是意外之喜,义父知道了,想必也会为您高兴的。”

    郑熹口气没有回暖:“有什么好高兴的?她又不是没进过政事堂!回去见到她之后,告诉她,安安份份在梧州呆着!朝廷不想宣扬这件事,她自贬蛮荒,陛下也就忍了。要是闹出动静来,哼!”

    祝缨失踪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政事堂很快冷静下来,郑熹又被皇帝临时召到宫里商量对策。郑熹认为,对祝缨,装作这个人不存在才是目前的最优解。冼敬都知道“不能显戮”,想干什么也要等到事情冷下来。

    所以,悄悄的、就当无事发生才是最好的。朝廷不需要事事都向百姓解释,普通乡绅也最好少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赵苏脸上的笑容没有减:“是。您知道的,她一向有分寸。”

    郑熹的脸色更差劲了:“分寸?她的分寸就是来拿捏我、拿捏朝廷的?”

    赵苏口上说着:“不敢,朝廷岂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心里却更加踏实了。

    祝缨越狱的那一天就告诉过他了,她必须迅速地消失,这样才能让朝廷不会也做不到马上对她做什么。

    越狱,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她孤身上朝,一个人不带,自己脱身比捎上几个人容易。当时女监诸人主动帮忙,让越狱这件事变得更加的容易。

    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宫廷中相信她已经到了梧州,并且手上握有相应的势力。如此,才能在天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身份上的替换。

    这个身份必须要朝廷认可,形式上还是朝廷一份子而不是“敌国”。如此一来,针对她的攻讦就会减少、烈度能够得到降低、形式也能够忍受。

    朝廷不如二十年前,也不是真的一兵一卒发不出来。不过连年兴兵,对朝廷损耗极大。政事堂、包括王叔亮、鲁尚书等人在震惊之后,一定也会看出来问题所在。朝廷现在懵了,不会一直懵下去,醒过味儿来多半会采用其他手段遏制她。

    但只要不涉及到朝廷大军直接“平叛”,她那些不及、不能、不合适南下的学生、同乡之类才会免于被明晃晃的针对。

    只要她不死,就有周旋的机会。接下来就看双方博弈了。三千里,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距离。

    瞧,这不就拿捏住了?

    郑熹看他低着头好像很恭顺的样子,心里累得紧,摆手道:“你去吧。”

    “相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还请相公保重。”

    “带上。”郑熹说。

    赵苏不与他客气,拿上了单子离开书房。郑府的管事已经准备好了,又将一张存货的单子还给了他:“请大人查看仔细,上面的东西咱们都没有动,还在货栈里。”

    他们送礼也是这样,东西存货栈,拿票送人,收礼的人派人拿着票去取货。赵苏送的也是货栈存货的票,现在又如数奉还了。

    赵苏拿了票,道一声谢,带着回了家。

    今天,他注定是不能好好地处理他自己的家事了——顾同来了。

    ……——

    两人再次见面,顾同有点小尴尬。这处宅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顾同先问:“你,真打算走了?”

    “对。”

    顾同道:“你,等我两天,我也与你一同南下。”

    “不用了,”赵苏说,“我南下还有舅家,你南下做什么?开私塾教学生?还是有人给你安排了新的官做?”

    “当然不是!”

    “那你南下干嘛?”

    顾同口气有点不好:“当然是追随老师……”

    “你不情不愿的,还是觉得她不合你的志向。你永远记着她瞒了身世做了丞相,你觉得这是错的。如何为难自己?留下吧,鲁尚书人不错。京里同乡也需要有人照顾。你梦里是三代之治,是家国天下,你不甘心。圣人之言,又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自己没想明白,不要强求。这是义父说的。”

    顾同瞪大了眼睛:“她……”

    “她当然会为身边的人着想。”

    “我……”

    “你没有告密。”赵苏说。

    顾同铁青着脸:“我还不至于出卖恩师。”恩师二字他说得异常的别扭。

    赵苏笑笑,命仆人取出一封信:“这是义父写给鲁尚书的信,你有难处的时候,拿着这个给他看。”

    顾同犹豫了一下,赵苏把信塞到了他的手里:“拿好了。我这就要走了,也不与大家告别了,免得为大家惹眼,你代我说一声吧。”

    “好。”

    赵苏这才有功夫把自家的事处理了。

    第二天,他就不去上朝了,先去货栈,取了几大车的东西。货栈的人又指着另外几口箱子,道:“这是府里吩咐的,您取那几样的时候,就把这些也给您。”

    赵苏先打开来检查了一遍,里面都是些服饰、玩器之类,是京城眼下最时兴的样子。一个箱子里还装了字画,郑熹仿佛真的有心让祝缨在梧州也过得如在京城一般。赵苏也将东西一并带回。

    回家吃饭的时候,家里又有人登门——金大娘子与儿子金彪来了。

    赵苏客气地接待了母子俩,问道:“不知有何贵干?”

    金彪是陪母亲来的,只管看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踌躇道:“就是,听说您要走了,来看看,看看,就当是看到三郎了,害!是三娘。您不会怨她吧?”

    “当然不会!”

    金大娘子放心了:“她东西都送了人,自己回去怎么过活?家里大哥大嫂年纪也大了,这些个请您捎给她。”

    她让金彪取了一小匣的金子过来:“她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就是没本钱,有点儿本钱就能翻身的。这些不多,好歹能用。千万捎给她,她一定能过好,到时候您也是有功劳的。她不会亏待您的。”

    赵苏道:“我们有钱。”

    金大娘子道:“小京官儿日子难过,都说地方上富,也得分在哪儿做官。她又到南方做县令去了,上一回就得京里给衣服给鞋才能穿得光鲜。捎去吧,就当我算还她的马钱。”

    赵苏想了一下,接了,金大娘子露出舒心的笑容来,起身告辞而去。

    赵苏叹了口气,把匣子给收了,也一并放到了行李里。到了天黑,正要准备休息,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个比较生的人,周娓。

    周娓孤身一人,背着个小包袱就来拍门!

    赵苏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背着包袱跑他家里来,好悬没当是什么骗子。亏得武相、崔佳成做过苏喆的老师,连带的女卒与苏喆也算点头之交,赵苏对外甥女还算关心,将这些人都认得,才没有让人将她赶出去。

    周娓进门先说:“是大人许我追随的!”

    赵苏眉头一皱,周娓赶紧向他解释了狱中发生的事情,又说:“今天邸报上说,要授大人县令,我就知道这就是她说的要去哪里找她了。可是我不认得路,您要回乡,总是顺路的。我不是累赘,也会洗衣做饭,还会……”

    “好。”

    “啊?”

    赵苏道:“她已经告诉过我了,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我明天还有些事。后天你与我同行吧。”

    周娓笑道:“好!”停了一下,又说,“多谢。”

    次日赵苏又整整忙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城门一开,他就带着自家仆人连带着捎上了周娓,离京而去。没有人给他送行,赵苏也不在乎,先去城外接上妻儿和祝缨等人。

    周娓内心忐忑,邸报上说,祝缨已经到了梧州了,她这一路就全与生人同行,心里也是没底的。一切的不安,在进了院门之后就没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腿开始发麻了!

    祝缨一身道袍坐在树下,身边一只肥猫,正安闲地看着林风与郎睿过招。

    周娓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轻轻地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看了过去,对她点了点头,周娓背着包袱跑到了她的坐榻前:“我、我来了。”

    祝缨看到赵苏对她点头,道:“那咱们可以动身了,这一路可不好走啊。”

    “我走得。”

    “好。行了,你们俩,停手吧,咱们准备回家了。”

    郎睿怪叫一声,苏喆道:“嘘——”

    现在还不能让人发现祝缨仍在京畿。

    一行人无声地收拾好了行李,装车,祝缨虽然有马,且不能骑,与祁娘子等人坐车。赵苏虽辞了职,却不是被罢免,品级还在,一路仍能使用驿站,但是祝缨要避人耳目。

    他们计划从水路回去,一则载人载货多,二则上了船,祝缨也能从容些。

    周娓觉得很满足,一路上需要她做的事情很少,她就陪在祝缨的身边。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着祝缨乐,祝缨道:“怎么了?”

    周娓笑着说:“以往总看不出来,其实,现在也不大看得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跟祝缨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见一样就提一样。样样都是夸的。“这猫真肥。”“她们都听大人的,您治下有方。”“苏小娘子本事很大……”之类的。

    祝缨也由着她去,祁娘子又拿着针线过来了。郑府给祝缨的那些衣服之类太奢华了,祝缨现在还穿着道袍装道士,越往南天气越热,祁娘子就动手给她再缝两件薄一些的。拿过来比着她的尺寸。

    周娓又对她产生了好奇:“您早早地在大人身边,怎么不做官呢?”

    祁娘子笑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大人先前也说来,我是做不来。”

    周娓还想劝她,祝缨对她摇了摇头,周娓憋得想跳起来,一个没忍住,决定出舱房透透气。推门就将门推到了林风的脸上,林风捂着鼻子:“谁?”

    周娓也吓了一跳:“怎么样?怎么样?”

    乱了片刻之后,几个人将祝缨的舱房给塞满了。

    祁小娘子看赵苏也来了,很自然地问他:“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那我出去。”

    “不用。”赵苏说。

    祝缨问道:“怎么了?”

    苏喆眼睛晶亮:“往梧州去敕封您的使者已经上路了,是陈家二郎!这岂非正好?我们就想,到下一站,就派出两个人先回去,联合五县,共同推举您做梧州刺史!等陈二到了,咱们也准备好了,让他把我们五县的奏本带回去!”

    说着,她们几个年轻人狡黠地笑着:“让朝廷再敕封一次。您做了刺史,大家都高兴。”

    林风道:“我与丹青回去吧。我爹最狡猾了,得我去赖。”

    山雀岳父当然比较狡猾,因其狡猾,就不可能因为一个十年没见的儿子赖皮而答应这样一件大事。

    不过,祝缨还是答应了,她说:“好。”

    山雀岳父不一定会听儿子的,但一定会防范朝廷。祝缨只要不与朝廷一心,他乐见其成。

    赵苏看着傻乐的林风,摇了摇头,不去戳破他的英雄梦。

    ……——

    到了下一站,林风与路丹青下船,转快马回梧州。

    待到祝缨等人换船、转车马陆路,到吉远府界的时候,驿站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了。

    人们穿得五颜六色,祝缨在一群人里看到青色衣服的花姐与一身大红的苏鸣鸾,扶着紫衣黑裙的张仙姑站在人群的正中央。

    看到亲娘了,就算到家了。

    安心

    祝缨的目光没有钉在母亲的身上,深深看一眼母亲,她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头人、士绅、平民,密密地挤了一片,平民的衣服永远比“贵人”们的黯淡,便是红、绿等色,也不如别人身上的红绿耀眼。一大片黯淡之中,两小团的光鲜就惹人眼了。苏鸣鸾等头人都到了与张仙姑在一起,与他们略有一些距离的,是几个官员模样的人。

    苏喆站在祝缨身边,高兴地大喊:“阿妈!”对着苏鸣鸾挥手,一脸的笑意。

    祝缨道:“戒备起来。”

    她的眼睛毒,看得出无论是苏鸣鸾还是那个知府,他们的周围都有一些看起来精壮的人物,神情警惕。

    这符合她的预料,想入梧州,必经吉远府,吉远府是朝廷的。

    胡师姐的手摸到了腰间的囊袋上。

    那一边,吉远府的官员也紧张得要命!十年过去了,吉远府的官员已经换了一批,新上任的知府与司马等人暗暗叫苦。

    知府问司马:“那位,在哪里?是哪个?”

    司马苦笑道:“府君忘了,我也不曾见过那位。”他招来一个衙役:“你是府中老人,看看,哪位是……那位大人。”

    衙役十分为难,眼神带一点点的不情愿,道:“就是中间那一位。”

    “啊?”知府吃了一惊,“不是说,是女子么?怎么还是男装?”

    女人当然能穿男装,这事儿天下各处都有,别的地方,女孩子会被说,在梧州,别人说都懒得说。可是祝缨,她不自曝身份的么?你都自曝了,还是老样子,你曝个什么劲儿?不是多此一举,给大家找麻烦么?

    这边嘀咕,那边林风粗声粗气地问:“你们在商量什么呢?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知府忙说:“我因未曾识得真人面,故而发问。”

    林风大大咧咧地说:“义父当然是在正中间的那个啦!”又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

    知府道:“多谢告知。”故作镇定地扭脸去看祝缨。

    她的道袍已经换下了,身上这套是从旧衣里拣了套浅蓝的外袍,蹀躞带,佩刀,头上挽了一只金冠。与之前所有的装束没有大差别。女装,郑家的箱子里倒是准备了几套,从衣服到首饰都给佩全了,祁娘子路上也想给她置办一些不累赘的日常衣服,也被她拒绝了。

    穿这一身是有好处的,她一露面,对面就欢呼了起来。有嗓门儿大的,喊了一声:“祝大人!”

    见此情状,祝缨心中警惕,分了一只眼睛瞟着官军,这才挥手向对面致意。

    胡师姐道:“您只管往前走,我跟着。”

    祝缨对她一笑,下了马,快步奔向张仙姑。

    “娘。”她说。

    张仙姑抽着鼻子:“哎!”

    两人就这么站着,相对笑着,花姐道:“回来就好,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她松开手,祝缨很自然地上前接住了张仙姑的胳膊。

    张仙姑道:“走,咱们回家。”

    “好。”

    祝缨口上答应着,却不急着走,隔着张仙姑对苏鸣鸾点了点头。苏鸣鸾早经过一番冲击,接受了“义父”是女人还要回来了的事实,两人见面了,又是新的一轮刺激。路丹青回来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她,她也是最快做出决定支持祝缨做梧州刺史、并且尽力说服其他人的。

    活人站到面前,苏鸣鸾觉得,自己还是有许多的话想问、想说。直到苏喆大声叫了一声:“娘!”

    花姐的一句:“这些都是青君带出来的兵,她在路上等咱们。干爹腿疼在家里休息,小江和侯五在家陪他。”

    苏鸣鸾马上答道:“我们这些人也都跟来接您回家。”

    赵苏、金羽等人也与亲人团聚,赵苏提起儿子对父母说:“就是他了。”

    祝缨又逐一与头人们点头致意,他们的眼神都有点诧异,却又都不当面质询,面上也带着笑。不过这笑中又添了十年的光阴,略显模糊了一点。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童声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没看过呢!”接着“嗷”一声,大概是因为太吵被打了。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我就只在庙里见过嘛……”

    祝缨面带微笑,又看着知府等人挤了过来,场面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小孩儿的声音。

    知府一个长揖到底:“早就知道您的事迹,一直很想当面请教,只恨没有机会。您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到府衙暂歇。”

    祝缨还了一礼,道:“徐府君。”

    “正是在下。”徐知府此时也端不起架子来,态度很是端正。

    祝缨道:“承蒙您的美意,不过,我离家十年,应该先回家拜见父亲才是。”

    “呃……”

    祝缨微笑着看着,徐知府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从祝缨身上感受到的,祝缨很亲和,压力来自于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徐知府道:“如此,我就在府里等候您的大驾了,您什么时候得闲了,还请千万来看一看,看看这些百姓。”

    “好。”祝缨说。

    徐知府道:“请。”

    祝缨又不“请走”了,她向士绅、富商们团团一揖:“我回来了,十年不见,多有怠慢。发生了许多事,容我先回家拜见父亲,再与诸位叙别情。”

    士绅、富商的心情也很复杂,梧州、吉安府对女人比别处一向高看一眼,但是祝缨变成女人,还是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亏得消息从府衙泄漏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大家震惊过了,现在勉强能保持平静。

    虽不如百姓之热情,却也都想观望一下,毕竟,祝缨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吉安府大部分的老封翁们都来了,他们的封翁也可以说是祝缨给的,一个个拱手作揖。也有人提心自家孩子,忍不住问道:“大人回来了,我们家那个小子呢?在外面别再给您惹下麻烦。”

    祝缨笑道:“能有什么麻烦?咱们都在这儿,就是他们在外面闯荡的底气。”

    这话虽然不能算是大包大揽,却也能暂时安抚下这些士绅了。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欢迎祝缨了:“咱们都等着您呢。”

    祝缨道:“我也很想这儿。”

    寒暄几句,祝缨又对人群手,对围观她的普通百姓说:“等我回来看大伙儿啊!”

    口气之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百姓只要吃饭穿衣,并不关心什么“仕途”,他们只根据经验,知道祝缨出现,大家能过得好一些就够了。年长者抹泪,青年人含笑,幼童好奇,都围随着,看着祝缨一行人穿过吉安府,往山中去。

    …………

    徐知府也不离开,一路送行。

    祝缨笑问:“府中无事?”

    徐知府苦哈哈地:“您何苦打趣我呢?我得护送您安全进山呐。”

    祝缨道:“那就来呀,换我招待你,庞司马?一同?”

    庞司马指指自己的鼻尖:“您也知道我么?”

    祝缨忍不住笑了:“对。你们两个,还是留一个看家的好。没监视我,会被斥责,不办好公务就不会了?”

    “是是。”他们连声说,很快分工完了,徐知府跟着,庞司马回家。

    祝缨一行这才又继续前行。

    因徐知府还跟着,祝缨不便多言,只对山雀岳父等人说:“到我那儿吧,我请客,有好酒。也要同大家伙儿好好聊一聊。”

    山雀岳父豪气地一挥手:“那我就不客气啦!”祝缨是女人,瞒着大伙儿,这不厚道。但是呢,只要跟朝廷不对付,他就要帮帮场子。

    庞司马抓紧机会把徐知府拉到一边:“您真要进山?”

    “送到州界,”徐知府说,“进什么进?地方官员不能擅离职守的!”

    庞司马道:“高啊!”

    一个月前他们就接到了快马急递过来的指令——暗中留意梧州,尤其是查探祝缨的踪迹,如果能够将祝缨的父母“请”下山来奉养,那是最好的。

    这个指令就差明着说在针对祝缨了。

    官员们接到消息的时候非常的不解,祝缨好好的,可谓大家在朝廷中的靠山,这是要做什么?

    用力瞅,才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一点讯息——等等!她是个女的?!!!还从大理寺狱里离奇消失了?

    官员们一阵怕恐,想执行,又不太敢。朝廷和祝缨,哪一方他们都不敢得罪。论起来,梧州更近,危险更大。二人派了信使往别业送了个请帖,请祝大与张仙姑下山赴宴,说是得了几样珍味。

    不如所料地,被山上婉拒了,说是老人家身体不好,不宜挪动。

    这样的拒绝让徐知府很开心,他火速写了公文递交朝廷——二老病了,在山中静养,不宜挪动。请不动。至于山中,没有听到有关祝缨的消息。

    接着,他们又有些不安地等着下一个指令。

    朝廷新的新令下来之前,徐知府却指到了一个让他想哭的消息——邸报上说,朝廷敕祝缨为“祝县”的县令了。祝县属梧州,祝缨成他邻居了。徐知府派人送信,想请祝缨见一面,别业里却说,长途回来,要休息。休息好了再见。

    徐知府也不敢强求,祝缨在大梧州这一片的声望无人能及,仿佛是个传说一般。徐知府虽然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反驳这种名声有一部分是他贡献的——你比不上前任,就越发衬得前任好了。

    徐知府与庞司马早就商议过了,对祝缨,“敬鬼神而远之”。他们不是很看得惯本地一些风俗,但是也发现了本地人不好惹,彼此相敬如宾地过。吉远府不算穷地方了,油水够,留着命攒点家产不好么?

    哪知前两天,山里的头人们集体出动了!每人带几十上百号的土兵,把徐知府吓了个半死,忙也让府里的衙役、白直之类准备起来。又埋怨朝廷——怎么不调点兵马帮忙呢?

    他自己去找当地的校尉,校尉却死活不肯同意:“我可没接到将令啊!”

    徐知府这一天,提心吊胆,直到祝缨慈祥地同意他一路跟到山□□差。

    …………

    徐知府恨不得一眨眼,祝缨就过了州界,他也就有了理由可以回去复命了。

    谁料整个吉远府知道祝缨回来了,再没人问她是男是女之类,反正,看着人还是那个人就行了!好些人哭着跟着她往山里走,这一路就没办法走快。

    这还是在祝缨有意加快速度的前提下。

    祝缨这次是从阿苏县路过,因为听说苏鸣鸾的母亲病重,她要顺路去探望一下。也因此,需要经过福禄县。

    当天晚上,满天星子,祝缨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准备好了清风楼,当地酒宴也摆上了,屋子也收拾好了,苦留祝缨住一晚。

    祝缨也答允了。

    徐知府便也陪着,他不住清风楼,却占了县衙,县令只好自己去住书房。倒霉的县令也是新来没两年,垂拱得紧。

    清风楼里,士绅父老同祝缨说着话,大家叙旧。祝缨还记得县中所有的士绅,还指着张翁说:“令郎现在京中,我来的时候他还很好。”

    话匣子说开了,士绅们也就敢说话了。开口的是顾同的爹,顾翁老迈,也是不宜挪动,于是由他作为代表过来。

    当爹的惦记儿子,又因在福禄县,与祝缨更加亲近,便问出了一个问题:“您……怎么就想着使这个法子回来了呢?先前咱们有眼无珠,竟不识您的真身。”

    祝缨随口胡扯:“我前头两个哥哥都死了,生下我来怕养不活,就假充男孩儿。”

    顾同他爹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然后突然醒悟,这不就是“生了儿子怕养不大,假充女孩儿”的变本么?

    不过,只有男充女养大的,怎么还有女充男这个说法?而且,不是哥哥死了么?你还敢充男孩儿?

    一旁许多人已经听明白了,看得祝缨的目光也多了一点同情。这个话题就此略过。

    祝缨对士绅们说:“以后,大家又能长久相处了。来日方长。你们的儿子们,仕途也还很长,你们且看就是了。我说过的话,都会应验。”

    良好的信誉让这些人的疑虑消掉了,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法,但是应该会有办法的吧?

    有些人左看右看,从祝缨的身上也看不出娇羞之态,甚至怀疑她就是在开玩笑。

    不过,随便了。

    见祝缨吃完了饭,没有挽留的意思,大家也就识趣告退了。

    祝缨这才对苏鸣鸾等头人说:“咱们聊聊吧。”

    ……——

    林风道:“我俩已经说明白了呀,对吧?”

    他问路丹青。

    路丹青道:“义父自有道理,咱们听就是了。”

    她也想跟着苏喆叫一声“姥”,却不时习惯性地叫“义父”。

    残肴撤去,换上新茶醒酒。山雀岳父大大咧咧地笑问:“那以后,咱们怎么称呼大人呢?”

    祝缨道:“朝廷已敕我为祝县的县令了。”

    苏喆看向林风,林风也急了,道:“阿爸,咱们说好的,共同推举义父做刺史!你们都答应的!你不是也说,艺甘他们总来闹事,打得很麻烦,要是有义父领着大家就好了么?”

    郎睿上去把这个破舅舅给扔到了一边:“舅,让长辈们说。”

    郎锟铻道:“义父……呃……”

    “你说。”

    “我是信得过义父的,这些年,义父不在梧州,也远远护着咱们。”

    路果道:“你们好啰嗦!大人,这两个小东西来说,咱们听了,但不真切,咱们要大人来说才好。”路丹青是他女儿,他也就摆了一点架子。而且,他嫌山雀家的儿子傻,要听个真切的。

    祝缨道:“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家里的信我都看了,我早说过,咱们不惹事,可也不怕事。我向来不愿意看到大家伙儿争斗流血,可是,如果别人挑衅,杀伤了咱们的人,仇结下了,对方又不肯改,也就只好动手。

    我进山,借过他的地方,他对我有恩。这样,我再给艺甘家一次机会,他要答应,就也是咱们梧州的人。如果不答应,再动手不迟。”

    山雀岳父问道:“您与朝廷,怎么相处?”

    祝缨微笑道:“我如今,也是头人了。”

    山雀岳父道:“好!打下的地方,怎么处置?”

    祝缨道:“照索宁办。”

    喜金忙说:“阿苏家已经分得了索宁的地方!这次也轮到咱们了吧?”

    祝缨道:“都会有份的。有人能得到官职,有人能得到土地,有人能得到机会,有人能得到财帛。如果艺甘家同意与咱们好好过活,地虽没有了,我也别有安排。我只欠艺甘家一份人情,可不欠别人的。”

    苏鸣鸾第一个表态:“请您做咱们梧州的刺史吧!谁赞成,谁反对?现在说!我奏本写好了,赞成的就来按手印!”

    路果道:“我赞成!”

    山雀岳父道:“算我一个!”

    郎锟铻、喜金甥舅俩同时也表示出了赞同。

    苏鸣鸾拿出了写好的奏本,道:“来!”

    奏本打完手印画完押,苏鸣鸾道:“听说朝廷的使者就要到了,等他一到,咱们这份奏本就送上京去!”

    大家都说好。

    苏鸣鸾顿了一下,又语气诚恳地问:“以前叫您义父,现在,您还愿意认我吗?”

    祝缨点了点头,道:“当然。我年幼的时候不好养活,我的母亲才把我当成男孩儿教导。不管我是什么人,我与大家相处,答应过的事,总会尽力做到。我答应过你阿爸,就一定会照顾你。绝不相负。”

    苏鸣鸾收好奏本,端端正正给祝缨拜了下去,也叫了一声:“姥。”

    山雀岳父等人年老,头发都白了,叫了一声:“小妹。”

    郎锟铻与苏鸣鸾一样,又叫来郎睿:“你也重新认真拜过,都是自家人了!”

    一番认亲,终于结束,夜也深了,祝缨道:“今夜值夜是谁?”又分派了守卫。

    最后才说:“明天还要赶路,都休息吧。详情,到了我家咱们再聊。我必为大家一一安排。”

    ……——

    终于,祝缨可以睡觉了。

    她步入卧房,两个人从床边站了起来!

    “娘,大姐?”

    张仙姑和花姐揉着眼睛,张仙姑道:“哎哟,受苦喽!快,先睡,人都回来了,咱不急着说话。水……”

    花姐走过去试了试,道:“还温着,你先洗脸,我讨热水去。”

    祝缨飞快洗了脸,张仙姑拉她到床上坐着,弯腰给她脱靴子。祝缨两只脚对着蛄蛹,嗖嗖两下把靴子踢掉,弯腰嗖嗖又扯了两下,袜子也扯了下来,抬头对着张仙姑一笑。

    张仙姑嗔道:“又作怪了!”

    热水很快担来,祝缨泡脚,也不催她俩去睡觉,回头看了看床,说:“睡得开咱们仨。”

    张仙姑靠在女儿肩膀上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可算安心了。”

    祝缨道:“我也安心了。”

    她们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没有说,默默洗漱完,祝缨将二人往内一推,自己睡在了最外面。花姐想让她睡中间,自己睡外面。祝缨道:“我睡惯外面的。”

    花姐不疑有它,坐在床上看向张仙姑,看她们俩怎么睡。

    张仙姑道:“你睡里面去。”

    花姐心道:她们娘儿俩十年没见,这是想了。

    默默地躺到了最里面,看张仙姑时,果见她抱住了祝缨。花姐一笑。闭上了眼睛,安心地睡着了。

    祝缨往张仙姑手臂上蹭了蹭,张仙姑口中发酸,忙也闭了眼睛,怕自己哭出来:儿大避母,她有三十年没能和亲生女儿睡一张床上了。

    归来

    鸡还没开始叫,祝缨的手指动了动,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醒得很早。她睁开了眼睛,略缓一缓,将手轻轻地从张仙姑身边抽开,揭开被子,下地赤脚站在了床前。

    窗纸透过来一点淡淡的光,外面挂的灯笼早燃灭了。

    祝缨抻了个懒腰,回头看看床上,张仙姑和花姐睡得正香。光线很暗,并不能将二人看得很仔细,但是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听起来没来由的一阵安逸。

    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打开窗户,外面更亮了一点,隐约能够将福禄县城看个大半。已经有人家起床了,零星亮了几盏灯。河边停泊的船头也亮起了灯。渐渐的,有了犬吠声、鸡叫声,灯越来越多,天也渐渐亮了。

    然后,灯又陆续灭了,一丝天光从东方透了过来——天亮了。

    张仙姑在睡梦中抽搐了一下,反手摸了摸,只摸到了花姐,登时心头一慌。花姐也惊醒,懵了一下,想起来了:“小祝?”

    祝缨闻声转过头去:“醒了?”

    张仙姑挺着的腰往后一沉:“你也不多睡会儿?”

    祝缨道:“看看景儿,好些日子没看过了,看着房子比以前也好些了。”

    张仙姑抓起衣服披上,边穿边说:“可不,这些年日子好了不少,过年能穿件新衣裳了。”

    花姐穿好了衣服,一边用手拢头发一边说:“洗漱?”走到桌边,又顺手把灯给点上了,给屋里贡献了多一丝的亮光。橘色的灯光将三人的眉眼都映得柔和了几分。

    屋里说话的声音也惊动了外面的人,祝银扣了扣门,笑问:“大人,起了么?我们拿热水进来了。”

    祝缨道:“来吧。”过去开了门。

    几个人鱼贯而入,又点了几盏灯,屋里更亮了,很快,陪着张仙姑的蒋寡妇也来过来了,笑嘻嘻地说:“我来给老夫人梳头吧。”

    她的头上也已经能看地看到明显的白发了,只是比张仙姑还是要年轻一些。张仙姑一向不太爱使唤佣人,但年纪渐长之后,还是不得不需要一些人帮忙。她往妆台前坐下,道:“拢起来就得啦,昨天是才见老三,得打扮得好看点儿。见都见过了,拢起来就成了!”

    花姐一笑,先洗脸,等张仙姑梳完了头,又自己梳了头。她的发型也很简单,样子上又有点山中特色,拿块帕子缠了一圈,再别上几根簪子。

    祝缨乐了:“你们俩都差合着只糊弄我一天啊?”

    张仙姑笑道:“对啊!哎,你怎么光脚站地上?哎哟!可真是……怎么变得这么不会过日子了?”

    祝缨摇了摇头,飞快把衣服穿好,往腰间挂好了各种零碎,伸手找花姐拿梳子。花姐扯过她的手,将她按在了妆镜前:“你坐好,别动。”她给祝缨把头发挽起,颈后碎发编成了两绺小辫儿也盘了上去,扎紧,再将一顶小金冠端端正正别在了祝缨的头上。

    张仙姑一手袜子一手手绢儿,弯下腰来,蒋寡妇和祝银不敢让她动手,都说:“我来,我来。”

    祝文接过了手绢儿,祝缨道:“你们这样不得劲儿,我这就好,一会儿自己弄。”

    花姐将簪子扶好,道:“好了。”

    那边祝缨也接过了袜子,祝银道:“大人,我看那边他们也起来了,我去拿饭,您在哪儿吃?”

    祝缨道:“就在这儿吧。各自用饭,吃完了咱们就走,山路不好走,到阿苏家中间还得歇一夜呢,得早点儿动身。”

    “哎,我去告诉他们。”

    很快,洗漱完了,饭也端来了,福禄县供的早饭很精致,比京城的祝府也不算差了。各色小菜,肉食、熏鱼之类都有,又有糕点,粥、汤等等,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盆水果,等着饭后上。

    很精致,碗都比祝相公府里的碗小两圈。祝缨摸摸碗沿,吹了吹,一口吸溜掉半碗鸡汤,提起筷子一抄,碗里的面条被她一筷子卷走大半塞进了嘴里。那一边,张仙姑的肉粥才吃了两勺,花姐的米糕才咬了一口。

    祝缨早饭吃了四个肉包子、两碗鸡汤面,往一嘴里塞了一盘切好的煮羊肉,伸手摸了串鲜龙眼,慢慢地剥着吃。这时候,张仙姑也吃完了两碗粥、一个咸蛋,花姐也咽下最后一口甜粥,漱口、擦嘴。

    蒋寡妇这才把灯都吹熄了——天已经很亮了。

    张仙姑道:“咱们明天见你苏家大嫂子,后天、大后天回家,裁几身儿衣裳吧。”

    祝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赶路随手换的,我有新衣,才带了些来,过了秋天再添置吧,够空了。”

    张仙姑道:“都好好儿的回来了,还穿男人衣裳,不合适。”

    祝缨道:“害,衣裳是给人穿的,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来。什么男人衣裳女人衣裳?我穿了就是我的衣裳。我说合适,就合适。”

    张仙姑还是有些遗憾,祝缨对着自己身上比划,道:“不过回家得把现在的衣裳改一改。这儿,掐个腰,还有这儿这个,收一收,穿着不得劲儿。”

    张仙姑绕着她转,将几处都记下了,说:“那也行。”

    花姐道:“好啦,这些我都记着,回去再理会。该动身了。”

    ……——

    早饭过后,徐知府还是跟着祝缨等人走,他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此时头点得像小鸡吃米。一行人出了清风楼,又见许多士绅百姓围着。

    祝缨与他们招呼,她离开十年了,一些老人已经过世了,一些孩子长大了。祝缨不时与他们交谈,一路聊出了县城,说:“我回来了,以后见面也容易了,别跟了,该怎么过活还怎么过活吧。”

    一些人回去了,另一些人依旧跟着。

    跟随的人越来越少人,路过赵苏家时,祝缨道:“你们一家难得团聚,先在家里安顿?”

    赵苏回头看了看车队,道:“我送您回去,再回来也不迟。”

    赵娘子依旧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阿妹莫管他,叫他去!”赵苏分出自己的行李给父母放家里,留下妻儿,自己则押送着祝缨的东西,跟着去阿苏家。

    好容易到了州界,徐知府终于放心了,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路平安。”

    祝缨也笑道:“借您吉言了,安顿下来,我会去拜访您的。”

    徐知府心头一紧,硬着头皮说:“恭候大驾。”

    祝缨微微一笑,与苏鸣鸾等人往山里进发。

    进山的界碑还是祝缨在的时候立的,下半截长了些青苔,苏鸣鸾笑道:“接下来的路,咱们可以放心地走啦!”

    苏喆笑得特别大声!

    一行人在中间一个小寨里歇息了一晚,吃过晚饭,花姐就说:“你与干娘住一屋吧,却才一个学生来说,遇着难治的病人了,我得去看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定要捣鼓些什么,我单住一间就得。”

    这里花姐比祝缨还熟,祝缨也放心,笑道:“好。”

    她也不马上就睡,而与山雀岳父等人一处说话。山雀岳父等三人年纪也大了,精神不济,却都愿意与祝缨多说两句。路果、喜金是诉说艺甘洞主的无礼:“过几天就来人骂一回,还派人到我的寨子里抓逃奴!嘿!咱们哪里来的奴隶?我告诉他,我们家可没奴隶了!他又没与咱们订那石头上的盟,到了我家,就是我的农夫了!”

    山雀岳父还加了一句:“他们还记着当年索宁家的仇呢。当年的事儿,咱们都有份儿,他要报仇,咱们都不能手软。”

    郎锟铻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自会一会他!”

    祝缨又问了艺甘家如今的状况,喜金道:“他的儿女,与西卡、吉玛好。吉玛家有铁,他就把女儿嫁了过去。西卡家有金,他就让儿子娶了人家的女儿。”

    山雀岳父道:“谁也不是怕他们这个,他们有铁,打出来刀并不很好,可是朝廷,虽然认了我们是县令,也收我们的粮食和布,却不肯多给我们铁。”

    祝缨认真地听着,说:“打仗是要死人的……”

    “我们才不怕!”郎锟铻说。

    祝缨道:“不是怕不怕,是自己人尽量少死一点。一家子战死一个,这家的日子就难过了。敌人死得多了,那么一大片的土地,没人去打猎、种田岂不浪费?待我寻个法子。”

    路果道:“反正,我家丫头就跟着您了。”

    喜金道:“我那小子,也给您了。”

    “好,我来安排。”祝缨说。

    夜深了,山雀岳父熬不了夜,开始打哈欠,众人散去。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赶到了阿苏家的寨子,苏飞虎亲自在寨前迎接,苏晟高兴地喊了一声:“阿爸!”

    苏飞虎笑笑,笑容又很快地隐了下去,他看看妹妹,犹豫地将目光定在了苏喆身上:“这是小妹?”

    苏喆乖乖上前叫了一声“舅”。

    苏飞虎忽然激动了起来:“好,回来就好,刚好能见上你阿婆!”

    说完这些,才他看着祝缨,更犹豫了。苏鸣鸾给他介绍:“姥如今回来了,还做我们的头领,带着咱们。”

    苏飞虎也借着苏鸣鸾的称呼拜了祝缨,祝缨问道:“阿嫂怎么样了?”

    苏飞虎道:“上了年纪了……”他分得了自己一个大寨,要不是母亲眼看不行了,也不会守在这里。

    花姐道:“我再去看一看。”

    苏飞虎急忙说:“哎!你那两个学生一直在看着,我看她们年轻,还得是你给瞧。”

    祝缨道:“同去。”

    老太太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苏鸣鸾低声说:“她病重,不敢告诉她您的事儿,怕担心。”

    祝缨点点头:“我明白了。”

    苏鸣鸾先请祝缨去见老太太,祝缨到了床前一看,果然是脸色灰败,一股死气,她俯下身来,叫一声:“阿嫂。”

    老太太的眼睛睁得老大,祝缨道:“你看谁来了?”

    苏鸣鸾又把苏喆推上前,老太太眼睛亮了一亮,吃力地动了动胳膊,苏喆忙握住了她的手,祝缨又对苏晟使了个眼色,苏晟也上前了,老太太一手一个,看也看不够,最终却看到了祝缨的身上。

    祝缨道:“我回来有事,放心,他们我会照看的。”

    老太太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苏喆吓了一跳,伸手去试她的鼻息,被老太太喷了一指头的潮气——原来只是累了想休息。

    苏喆的表情变得精彩极了。

    花姐道:“都散开吧,我来,你们去休息吧。”

    苏鸣鸾也开始安排,女儿回来了,她就打算给带在身边了,屋子也安排好了。阿苏家的大屋经过了翻新、扩建,大了不少,布局还是照着原来的习惯。祝缨住的客房也扩建了,不过还在原来的方位,其余人也有住处。

    苏鸣鸾亲自把祝缨和张仙姑往送往客房,站在客房门前,她忽然浑身尴尬了起来。房子变了一点,但这个地方,容易让她想起来自己想给人家生个孩子什么的。

    张仙姑还怕别人怪自己女儿瞒着身份的事儿,口气带点儿试探地问:“这是怎么了?”

    苏鸣鸾忙说:“想起了一些事儿,那一年,姥到这里,告诉我,要自己当家。”

    张仙姑道:“对啊,你阿爸也是这么说的呢。”

    苏鸣鸾笑着摇了摇头:“您先歇息吧。”

    祝缨知道她有话要说,又反过来送她出去,张仙姑很自然地留在屋里,巴着门框张望。

    苏鸣鸾低声道:“原来您也是女郎。”

    祝缨道:“我当然是女人,我不是女人,怎么会知道女人也能做这许多的事?接下来,我们还会做更多的事。”

    苏鸣鸾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妹,我得留下来,她离开太久,不能与寨子里生份了。”

    “应该的,对艺甘家,尽量过几个月,秋收之后再大战。那时候,她也略熟了家里,可以带兵出去了。战争,是最快的树立威信的方式。在北地,我不能让她冲在前面。回家了,她得拼命站稳,延续下去。”

    苏鸣鸾道:“让她也去?也好!地方,恐怕不容我阿苏家再多分了,兵我出、粮我也带,东西,我想多分一些寨子里不产的。”

    “可以。”

    苏鸣鸾道:“还有盐的事情,我都与姑姑还有项三她们商议过,产量还能再高一点儿。只是您不在这里,我们……”

    “好,我来筹划。”

    苏鸣鸾最后说:“别业里,旧时的老管事有些跟不上了。您……”

    “所以要尽量到秋收后。”

    苏鸣鸾笑道:“听您的。”

    …………

    两人很快聊完,各自安歇。

    次日,祝缨再次启程,花姐看过了老太太,就是老病,只能静养,没别的招。苏鸣鸾还是带着女儿去别业,一路顺便给她再介绍一下自家的县。苏飞虎留守,让苏晟跟着姑姑一起去别业。

    一行人行至中途,前面一队人来,一个熟悉声音问:“前面是谁?”

    赵苏道:“项二么?是我!我陪同义父回来了!”

    项乐一听祝缨来了,也冲了过来,跟着的项渔叫了一声:“二叔。”

    项乐先见祝缨,一眼看过去,跟在京城没多大变化,实在想象不出她是个女人。他先行礼,苏喆道:“您是例行的巡逻,还是来接姥的。”

    项乐顿了一顿,项渔给他小声解释改了称呼的事儿。项乐道:“是来接大人的。”他家省事儿,跟祝缨没亲戚。

    祝缨道:“咱们回去再说。”

    “是。您请。”

    项渔凑了上来,将事情小声对他讲了,项乐道:“县令?”

    “大家伙儿已经推举大人做梧州刺史了。”

    项乐紧绷许久的心松了一些:“不愧是大人!”

    赵苏的神经却紧绷了起来,他看到了,项乐带的人一声不吭,只跟着项乐向祝缨行礼。

    又往前走,是祝青君挎弓佩刀,率众而来,她带领的女兵多一些,个个脸上都带着好奇、欢迎的表情望向祝缨。赵苏也略放心了一下,见礼毕,祝青君做前引。

    到了别业门前,又有小江、项安等人率众迎接。

    张仙姑拉着祝缨的手说:“咱家到了!”

    祝缨上前一步说道:“我回来了!”

    小江她们都有一种既惊讶又奇异,最后不知怎么的笑出来了的模样。

    项安道:“恭喜大人,平安归来!”

    祝缨道:“辛苦你们啦。”

    小江问花姐:“事情竟是真的?”花姐点点头,小江道:“难怪……”

    “呃?”

    小江笑笑,与花姐咬耳朵:“挺好的,早该想到的。换个人,十有八、九早为你我安排婚姻了。我竟没往这上头想,竟做了二十年的瞎子,白白提心吊胆。”

    一旁一个蓝衣的女子替花姐扶着张仙姑,张仙姑道:“这是……”

    祝缨道:“巫仁。算术很好。”

    巫仁惊讶地道:“大人还记得我?”

    “被我记得不是什么好事,得干活儿。”

    巫仁笑道:“好!”

    她们的身后,也有些穿得略体面的人,也有些粗布衣衫。

    赵苏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

    这里的人,对花姐和张仙姑更熟悉一些,对祝缨更敬畏一点,他们会叫:“大人。”但叫一声“大人”之后,要叫两声“老夫人”“大娘子”。不能说不认祝缨,却总有点生疏,笑得也不及对张仙姑等人亲切。

    赵苏很警惕,再仔细观察“别业家丁”。他抛弃了京中的一切,可不是为了让祝缨回来反被“自己人”质疑的。他对别业不甚了解,这几天与苏鸣鸾聊过了才略知道别业也不过十年多一点的时间。而祝缨离开这里也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谁管的,就跟谁亲近。

    项家代祝缨经营了不短的时间,赵苏有些担心。

    除了项家,既能设县,人口也得有个上千户甚至更多——具体看过了“祝县”的籍簿,亲自摸查一下才能确定真实数目。

    这许多的人,必然会生出一些小团体,譬如“乡绅”之类,一个县,得有六曹,都是有实权的人物。朝廷大臣能够架空皇帝,一个县的官吏,也能这么干。祝缨不是那个傻皇帝能比的,但也不能不先有所防备。

    宁愿枉做小人,不要被人坑了。

    这是赵苏的原则,他决定了,一会儿问一问祝青君。

    祝缨一行人进到别业的主宅里,又是一番热闹。祝大腿不好,躺倒了,但侯五等人还在。侯五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真不敢相信祝缨是个女的!祝缨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养老,不会让你没下场的。”

    侯五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这、这……唉!行。”

    赵苏更不放心了,他还得跟侯五谈谈。

    花姐给各人安排了住处,祝银笑道:“这下好了,咱们能帮着大人收拾屋子了。”

    项安正拉着胡师姐的手,扭头说:“你想不收拾也行,我找人到大人屋里去,你舍得?”

    祝银将袖子一卷:“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我听不懂,我得干活儿了。”

    赵苏对祝青君使了眼色,祝青君会意,趁祝缨等人去探望祝大的机会,走到赵苏面前。

    赵苏也不废话,开口便问:“我知姥一向有成算,但还要问一句,这个别业里的人,可靠么?”

    祝青君笑道:“这个你倒可以放心,他们都受大人的恩惠。是大人给了他们身份,从侯五叔起,训练他们每天都要说几遍,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命是大人给的,饭是大人给的,房子是大人给的,家,是大人给的,要忠诚。”

    这是个别庄,大家都靠祝缨吃饭,有什么问题吗?

    赵苏问道:“身份,也不介意吗?”就苏鸣鸾,头人的女儿,想当头儿还费劲呢。

    祝青君道:“您还记得,以前跟着大人的时候读什么书吗?我只知道,识字之后第一篇,就是陈涉。咱们这儿出来的人,礼仪看着像样,礼法从来没有全的,经史都不是成本顺序读的。”

    赵苏恍然!

    他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但只当是祝缨不是明经进士,所以拣“实用”的教。现在想想,她分明是有意为之。二十年了,这里的人虽然会说两句,但是对女子任事的态度极其宽容。非但男女之间,夷夏之间也是如此。

    祝青君道:“所以啊,不用太提心的。”

    那厢,祝缨也探望完了父亲,苏鸣鸾等人也各自去客房安置,祝缨对花姐道:“我先什么都不动,你来,我去房里歇着了。对了,帮我找两套布衣来吧。”

    她在京城,衣服早换了几轮,都是绫罗绸缎的。

    花姐道:“好。”

    ……——

    祝缨回到房里,一眼望去,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祝银道:“大人,咱们的行李都搬来了,杜大姐在书房放书,您的衣服在这儿,那边是郑家、陈家退回来的箱子,您看怎么安排?别业有库房,入了库的东西再取又麻烦,您先挑着要留下的,我把剩下的入库。”

    祝缨道:“我看看。”

    她挑了一些要分赠给各家头人,又取出一些绸缎、一套银壶杯,准备给艺甘家。又挑出一些,要给这些日子在别业里管事的人。

    拣出往父母、花姐等人房里用的,也留下。

    都分派完了,剩的还有不少。祝缨让把金珠宝贝先入库,祝银强行要祝缨房里也留下一些。然后指着一个箱子说:“这些字画,这里也只有您这儿配挂了。”

    祝缨道:“我瞧瞧。”

    一些名家的字画,郑、陈都没收,她也懒得挂。不过字画需要好好的保存,她说:“也留到我这儿吧,库房恐怕没保管过这样的。”她是暴发户,哪有这经验?

    一样一样清点,最后发现一个长匣子,上面没有标签,好像也不是她的东西。她将匣子打开,是一面卷轴。抖开了一看,上面四个大字——时维鹰扬。落款却是岳妙君。

    祝缨指着北墙正中,道:“挂那边墙上吧,字儿比我的好。”

    祝银也看了过去,道:“确实好看。”

    收拾完,天也黑了,杜大姐跑过来请祝缨去吃饭,又绕着祝缨转了一大圈,祝缨道:“我头上又没长角。”

    杜大姐道:“我们可担心死了!”

    祝缨道:“知道知道,以后都不用提心了。”

    杜大姐狐疑地看着她,看得祝缨喉咙发痒:“干嘛?”

    “一家人好好的,可别再分开了。老夫人天天盼着您回来!我们大娘子,也忙得不得休息哩,老夫人年纪您是知道的,您想想,大娘子今年也快五十了,别人家,都是有儿媳妇伺候,孙子也长大了,她还在忙哩……”

    “好。”

    “哎,吃饭吧!今天有客人,要做得多,是厨下她们做饭。您在京城十年,南方菜怕也吃不惯了。我亲自下厨给您做了京城好吃的,您一路过来,得好好补补!”

    迎接

    山中的宴会,即使是“祝家庄”也是要“染獠俗”的。

    出席的除了祝缨等人,还有各县的头人,此外,“祝家庄”分工的管事们也到了。这其中项乐在草创的时候出力颇多,其他几个人都比较尊敬他,他与项安是听说祝缨要回来了,才跑到别业来询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二人的官阶还在身上,朝廷也没说要给他们黜了,只是“起复”就很难讲了。项家人在家中惊担忧了一阵,项安拿定了主意,依旧是追随祝缨。祝缨是个女人,对项安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项安对两个哥哥说:“父仇报了,官位有了,家业翻了百倍,如今大人正在过难关的时候,咱们不能差事儿。艺甘家总不消停,侯五叔老了,青君一个女孩子要担许多事,别业的防卫我得回去帮忙。”

    她要过来,项乐也就跟着来了:“当年就是咱们俩一块儿的,现在家里有大房,也不差咱们俩。”

    项大郎想得又多一些:“咱们家与大人纠葛那么的深,拆也是拆不开的。我看大人不像是个能闲得住的人,正当壮年的丞相,不得己而远走,必有大事!你们跟着她,也会有出息的。”

    又来了,兄妹俩心里小小嘀咕,却不再如同年少气盛时那样与他争吵,他们也承认,项郎考虑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项大郎又让他们:“你们俩去了,好好做事,好好回话,看大人心情好了,再请示一下,会馆、买卖都怎么安排呢?”

    兄妹俩本也是要说这些内容的,更不与项大郎争吵,提前到了别业,兄妹俩各承担了一部分守卫的任务。

    别业初设的时候祝缨就留意,将它当成个县来配置。除了花姐揽总,其他事项皆有管事,大管事也有六、七个,除去青君、小江等人,也还有三个本地居民中选任的,现在他们都来了。

    祝缨扫了一眼,叹道:“可惜老黄已经不在了。”老黄是比较早的一批投奔过来的人,最早是他帮管一些人口、仓库。说得别业管事们也有一点伤感。老黄去世后,他那一摊子事儿就渐渐转到巫仁手上了。

    巫仁有点紧张,一紧张,她的一张脸就木木的,面无表情,像谁欠了她的钱似的。祝缨道:“挺好。” 她才松了一口气,跟着大家入席。

    一路跋涉,宾主都很累了,大家吃吃喝喝,喝高了的众人又唱起了歌。声乐阵阵,都没有去聊什么“正题”。

    酒过三巡,祝缨道:“我回来得仓促,又让大家伙儿辛苦跑下山去接我,我在这里谢啦。”

    郎锟铻道:“您要这么说,便不把咱们当一家人了。”

    祝缨就此打住了话头:“好,一家人,出去一趟得有礼物带回来。拿上来。”

    几个随从两两一组抬了些东西上来,一样一样照着签子摆在各人面前。祝缨笑道:“以往总说要为大家寻些好兵器,却总不得门道弄到好的。来,试试,可还配得上你们?”

    郎锟铻眼睛放光,第一个打开了盖子,里面打底的是一些绸缎之类,上面几个盒子。他将一个长条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长刀。刷地抽出来,刀身乌沉、刀刃泛着雪白的光。郎锟铻还没试刀,就先说一声:“好刀!”

    接着,各人试着刀。

    祝缨两开幕府,弓马、刀剑、铠甲之类颇为易得,即使是越狱跑路也携了一些。这些虽不能全与郑侯几十年的收藏相比,拿到梧州也是品相极佳的了。连山雀岳父这样的人眼睛里都闪着光:“好家伙!大人,这样的礼物太贵重啦。”

    祝缨道:“我匆匆回来,有些事儿也没与大伙儿明说,这也是赔礼。”

    路果道:“大人说这些客气就不痛快啦。”

    众人品鉴一会儿兵器,又看一看箱子里的其他物品。祝缨知道他们,对书籍字画之类兴趣不大,因此都是些一看就很贵的东西,几人的高兴更加真实了。

    饭后,各人回去休息,大宅中的仆人开始收拾,祝缨往后走,没走几步就回过头去,却见花姐、小江、祝青君都跟了过来,花姐身边还带了个巫仁,项乐、项安兄妹俩在稍后的位置。

    项乐略有踌躇,不晓得自己一个外男跟上来是否有些不妥。祝缨一回头,他的脚步就是一顿,脚掌在地面上碾一碾,险些将自己崴了。赵苏走上来,将他的肩膀拍了拍:“愣着干嘛?”

    花姐对祝缨道:“虽然晚了,你再累,也累知道些事,明天一早,还有晨会。你总不能干坐着、看着,我们把别业的事儿告诉你一些,先应付明早。”

    晨会这习惯还是从郑熹那儿学来的,祝缨有这习惯,花姐管家,也就沿袭了过来。祝缨离家十年,虽然也有通信,但信中能说的实在太少也不如当面讲清。

    祝缨说:“好。”

    一行人进了书房,这处书房大而宽敞,比相府多了一些古朴的质感,她带回来的东西连同之前历年搜集的内容,都已经搬过来了。

    灯点上,祝缨上坐,其他人两排坐下。花姐先拿出钥匙,将一面墙上的大柜子逐一打开:“我把别业的田地、人口一式两份,也备了一份在这儿,与前面账房那里是一样的。”取了个簿本子,说是拢的总数,把小本子放到了祝缨的桌上。

    然后是巫仁,交了别业的财产账,这一份是她们认为的祝缨“私房钱”。

    巫仁道:“那些是别业大账,修围墙、修路、安置庄户、校尉练兵、管事月钱都那里头出。这一份是专管府里的花销的。”

    祝家人也要生活,花姐就弄了本账,一大一小,大账管整个“祝县”,小账管祝家一家,虽然整个别业都算是她的产业。

    也放到了桌上。

    祝缨问道:“你父母兄弟还好吗?”

    巫仁道:“我到别业来,他们就放心了。家里还有些田产,他们走不开,我在这儿比在下面舒服。”

    祝青君是练兵,是防务,她也交了一本账:“练兵就是烧钱,没敢练多。拢共五百人。”花姐道:“盐场也能产盐了,虽然把价压下来了,仍有盈利,倒也能支持。”

    祝青君又交了一张很大的图:“我把周边的舆图又重新画了一遍,将一些不准的地方都校准了。”

    项安、项乐说的是山下的事情,糖坊仍然在项家的手中,项安道:“利润比您在的时候少了两分。您在的时候还不觉得,您一离开,换了人就知道谁行谁不行了。”

    徐知府也不贪暴,但是吉远府想遇到一个像祝缨这样的人,却是难得紧。本事大点儿的如江政,早升了,有背景的如姚辰英,根本就不会来这儿。姚辰英虽然在西陲做过官,但是去做刺史的。江政去盐州接烂摊子,也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政事堂挂号的。

    吉远府就比较尴尬,凑合给个不闹事儿的已算是因为朝中有人,不折腾这个才吃饱饭的地方了。

    除了糖坊,吉远府的其他情况也都差不多。福禄县好点儿,因为福禄县受祝缨的“熏陶”最深,乡绅最狡猾,县令被他们卡得死死的。

    项乐则是询问:“大人,会馆、商路,怎么办?那些都是您的心血,如今也是许多人衣食所在。以前有您看顾还罢了,您要不管,只怕要被勒索到倾家荡产了。”

    祝缨道:“不急,再等几天就有眉目了。”

    “是。”

    然后是刑狱等事,小江道:“咱们加盖了牢房,呃,有三个死囚是都确定了的,现在只有这三个人。”

    男监女监都有,十年间还处死过三个人,一个是殴斗打死了邻居,一个是因奸情毒死了情敌,还有一个是偷窃的时候遇到失主回家,博斗中打死了人。

    祝缨道:“这个我知道。”当时花姐她们很为难,这个别业,她们不想让别人来插手。但是没有衙门,怎么处刑呢?花姐就写了信给祝缨询问,犯人该交给谁发落。

    祝缨回信:自己杀了吧。

    人是小江抓的,案是花姐判的,头是侯五砍的。

    赵苏忽然插口道:“以后再也不用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了!咱们自己县的事儿,自己断!”

    项乐道:“果然要裂土敕封了么?”

    祝缨道:“当然!”

    项家兄妹心中更加笃定了,齐齐一抱拳:“恭喜大人!”

    祝缨道:“这些都先留下,我慢慢看。”她看了看赵苏,赵苏点头:“我也留下来!姥只管吩咐我。”

    祝缨指着一排柜子道:“这些个,以后也是你的事,不过现在,我另有一件事要你办。”

    “是。”

    “你与苏喆熟悉山下礼仪,你们两个,准备接待陈枚。那小子一肚子的鬼主意,换个人去,怕不要被他卖了。”

    赵苏一想也是,忙说:“是。”

    “等敕封到了,才好给各人名份。”祝缨意有所指地说。

    花姐道:“学校留给我,别的你随意。”

    祝缨道:“好。”

    她扫了一眼众人,道:“都不要着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赵苏笑道:“是,几县共推您做梧州刺史,将来还有一个刺史府,可惜,也是羁縻。”

    祝缨道:“慢慢来。好啦,今天就先到这里。”

    赵苏却故意留了下来。

    祝缨道:“不在乎这一晚。”

    赵苏道:“我并不是着急看这些个,比起户部,一个县的土地、人口又算什么呢?”

    “哦?你在意什么?”

    赵苏道:“别业,您经营起来是手到擒来的,刺史,您也做得。可是梧州是羁縻……”

    祝缨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官员虽然不是朝廷任命,却也都是轮流混个身份的花架子。县也不听州的,我这个刺史,即使做成了,也不过是个县令。那可就太没意思了,是不是?”

    赵苏神情一松:“您已经想到了。”

    祝缨道:“当然。”

    “那……”

    祝缨道:“梧州再往西北,天地广阔得很。艺甘家,不但他家,还有西卡之类,又怎么甘心奴隶逃跑,青年男女往梧州来?他们与当初的路果他们一样。路果那时候,我能分利出来,使他们勉强接受。如今的梧州,可没那么多余粮供新人了。”

    当年的梧州,有朝廷武力(虽然路果等人不知道朝廷不会出兵)作诈骗,又有糖之类的产业。如今的梧州,名字一样,境况却是完全不同的。

    半胁迫、半诱拐、半收买的策略,行不通。必有一战。打了,拿下的土地、人口,就是战利品了。要分配。

    祝缨道:“再往西,拿下那一片,好与西番接壤,与朝廷可以形成包夹之势、钳制西番。我做节度使,下设两三个州,不为过吧?新设的州,就要有说法了。梧州,自然也可以在征战之中,变变规矩。”

    赵苏越听越兴奋:“那可真是……”

    “嘘。”

    ……——

    次日一早,祝缨起了个大早,穿好衣服,祝文已经笑吟吟地与两个姑娘抬着水过来要给她梳洗了。

    祝文道:“数咱们起得早。”上朝的人家,在早起这点上是很惨的。

    祝缨道:“她们呢?”

    “她们,哎,来了!”

    张仙姑也是起了个大早,与花姐跑了过来。张仙姑问:“睡得怎么样啊?”

    祝缨道:“好极了。”

    “真的?”

    祝缨道:“真的。”

    母女俩说了些闲言废话,杜大姐又把早饭拿了过来,殷切地说:“大人,尝尝我的手艺吧!都是好的!包子挑的最新鲜的肉,煮粥选最新的米,水用打的清泉水,糖也是用洁净的白砂糖。”

    杜大姐一片诚心:“都是好的!”

    张仙姑忙说:“我精神不济了,花儿姐又有外头的事忙,这家里还不够你忙的?今天就算了,以后别下厨了。”

    花姐道:“是,交给他们。”

    杜大姐道:“我还不放心哩,不过,小巫可以。”

    花姐的脸终于显出了痛苦的样子,祝缨目视她,花姐道:“王大娘子是个顾家的女人,样样来得,厨艺也很好。爹娘强的,给儿女都办好了,儿女就不用会这些了……”

    杜大姐道:“小巫不一样!她选料仔细,也用心。”

    祝缨抬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确实是新鲜的。

    吃完了早饭,祝缨与花姐到前院去。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昨晚能一起吃饭的人都到了。

    花姐先请祝缨到中间坐下,再说:“别业,本就是她所建。如今正经的主人回来了,就该听主人家的。”

    祝缨道:“我才回来,还是你来,我先看看。大家都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保大家平安。”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最主要的是祝青君的任务——安全。艺甘家的人时不时会捣个乱。具体怎么干,花姐不懂,祝青君很懂,于是就都交给了祝青君。

    山中别业没有复杂的大事,很快开完了会。众管事散去,祝缨却又要与头人们再开会。

    头人们起得晚一些,苏喆是起得最早的,与苏鸣鸾两个起来,一处叽叽喳喳说话。等到其他人也起了,才一同来寻祝缨。

    这一次,正堂上的气氛就严肃了不少。

    路果首先说:“大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要怎么对付艺甘家?就算要等秋收后,也得有个说法吧?”他与喜金家离艺甘家比较近,受影响比较大。

    祝缨道:“当然是先给他递个信儿啦,先礼后兵才是正途。”

    苏鸣鸾明知道祝缨不是个纯然的好人,但一想到当年她也没有马上就同意要帮着打郎锟铻,反而劝和解,又觉得祝缨还是原来那个人。

    路果却有些怏怏。

    赵苏接过话头,道:“兴兵是大事,要听从调派,打仗的兵是要吃粮的,还要用刀用枪,这些都怎么出呢?”

    按照山里的习惯,就各家商量各带自己的人、粮、武器装备,然后开打。兵法、调配之类,配合度不高,经常是各自为战。所以几十年前才被官军打得惨,死了许多人,靠着死人和地理恶劣,才磨得朝廷也不想继续消耗了。

    但赵苏说这个话,却不是全是为了改进打法,而是说:“姥要做刺史,刺史府就要建起来,不如都由姥来指挥,兵也交一些上来、粮也交一些上来。”

    山雀岳父的神色变成了怀疑,连苏飞虎也不安地咳嗽了两声。苏鸣鸾故意问道:“然后呢?”

    赵苏道:“然后就是打,赢了之后按功领赏,加官晋爵。”

    郎锟铻疑惑地问:“姥都回来了,还能升官吗?怎么升?还要回那个朝廷去?”

    赵苏道:“小妹,姥在北地干的什么?”

    苏喆眼睛一亮:“节度使!”她高兴地给各人解释,节度使是个什么意思。说着说着,她也想明白了:“对哦!只要拿下的地方足够多,就可以再分出去一个州,这样就有两个州了,州上再有节度使。”

    听得头人们也都理解了!

    他们都说:“好!到了要打仗的时候,知会我们一声就好。”也就不再问什么计划了。山里打仗,一般也不会提前几个月做太周密的计划。

    不过他们还不能走,要等陈枚来。

    ……——

    陈枚没几天就到了吉远府,祝缨一行人拖家带口还是坐船,本应走得更慢。陈枚带着精壮的随从,竟来得还晚了几天。究其原因,不外是这趟差还是陈萌极力争取的!

    皇帝、朝廷,越想越不对味儿,一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在敕封上就要给祝缨个小难看。怎么着也要派个使者去给祝缨先数落一顿,敕书也要多写几句警告的话。这事儿陈萌就不能答应,又要把自己儿子派过去。

    这一争就浪费了一些时间。

    陈枚一路上内心也忐忑,他从来不怕事儿,不过要面对的是祝缨,他还很怵。

    进了吉远府,就看到许多识字碑。他为人机灵,本地半生不熟的官话,在他耳朵里渐渐能分辨出点意思,不像随从们,“连官话都听不懂”。

    徐知府又向他告状,诉说了祝缨回来当天的盛况:“他们都护着她!我哪里敢动?”

    陈枚假笑着说:“您才是一方官长呀。”

    徐知府摆手道:“您不知道,山里那些个……他们带着土兵……他们……”

    陈枚嘴角直抽抽,觉得自己这一趟不会太轻——他那个倒霉催的爹还给他另外派了两件任务,一、探望两个人,二、问问祝缨能不能当那张字据不存在。

    陈枚不想骂长辈,却真心实意地在心里把沈家祖宗八代都骂完了。

    沈瑛犯蠢,他跑三千里的腿儿,还得从“祝叔父”手里要一张字据?

    陈枚看着徐知府的样子,心道:你这才到哪儿呢?要不咱俩换换?

    徐知府哭诉完了,又要招呼陈枚:“小地方,又无醇酒美妓……”

    “哎,不用不用,那些个就不用了!家父不喜欢这些。”

    “陈相公果然家风端正。”

    “通知梧州吧。”

    “好好!”

    梧州这地方就跟外面不一样,它没有驿路,也没个正式的刺史府,不先通知一下来人接,陈枚一头扎进去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真是难为他们,之前也不知道每天的赋税是怎么收的……

    陈枚嘀咕着,在府城转悠了两天,听了好些个“祝大人明查秋毫”之类的故事,被一个傻乎乎的小男孩儿收了他一包糖的报酬,给他引到了一个庙里:“喏,就是那里了!拜一拜,聪明的!要是有信不过的人做交易,都在这儿,就都老实了。”

    终于,赵苏和苏喆来了。

    陈枚与他们俩是熟人,三千里外再次相见,心境也与当时不同。

    这甥舅二人看起来精神比在京城还要好,尤其是苏喆,眼睛里的光盖都盖不住。

    陈枚与他们一同骑马进入山中,这里的山很磨人,许久也不见一户人家,路过一个寨子,人也少,吃穿等等,皆不是陈枚这样出身的人能够觉得欣慰的。

    这些人说的话,陈枚就完全听不懂了,看着眼前的人,样子像人,但是形貌又别有奇怪的特色,衣服、首饰也不同,差点以为是“拟人”。

    陈枚对苏喆道:“你回到这样的地方来,还适应吗?”

    苏喆笑问:“我回家来,有什么不适应的?”

    “呃,是我冒犯了。我以为,你久习礼仪已文明开化,会不习惯……”

    苏喆笑道:“我不但是蛮夷,还是女人,您说的什么文明开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我是头人的女儿,以后这一片,从咱们进来的那个界碑,你要再走两天,才能走出阿苏县,这个阿苏县,是我的!

    ‘文明开化’连姥那样的人都不能留在朝廷,我的本事比她差远了,如果在京城,我的下场比她要糟糕一万倍,‘文明开化’是要剥夺我所拥有的荣光的。这四个字,可真是每一笔都是刀,刀刀砍在我身上,刀刀见骨。我怎么选,还不简单吗?”

    赵苏悠悠地说:“我是蛮夷,处境比她好些,可也没那么好。这里,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陈枚无奈地道:“我家与叔父通家之好,咱们以前也结伴闯祸,咱们谁不知道谁?你们能不能别故意恐吓我?”

    苏喆道:“同你讲心里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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