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会

    徐知府停在路口,神色有些焦虑。

    庞司马道:“府君,您在担心什么呢?”

    徐知府道:“也不知道梧州怎么样了。”

    庞司马笑道:“梧州并不归咱们管,使者是陈相的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知府道:“就因为是陈相的公子才要担心,设若有个万一,你我怕要受牵连。”

    说得庞司马也担忧了起来,两人一同望向陈枚去时路。梧州很大,进山的路也有几条,南路是阿苏县,北路是塔朗县,中间一道虽是近路却是最险,要过一道极长极狭的山谷。

    陈枚现在走的就是中间那一条路。

    这条路,徐知府与庞司马都不曾亲自去过,但是也打听过,极长,又窄,抬头只能看到细细的一线天,道路的尽头插着一道山,上面有简易的岗寨,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徐知府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出来。”

    庞司马道:“左右府中无事,我也在正好在此地静观山水,此处风景可入画啊!”

    两个倒霉鬼就近住了下来,徐知府又将本地的商人、里正之类叫来,询问普通人走这一路需要的时间,又要走路途熟悉的人,预备万一超期了,好派人进山打探消息。

    那一边,陈枚一路走得还算顺利。他也是随军出征过的人,小吃一些苦头还能撑得住。带给他更多困扰的,反而是与苏喆的聊天。越往山里走,路越窄、越陡。赵苏看出了他的尴尬,顶替了苏喆的位置,给陈枚介绍:“这路还是几年前新修的,往前只有人马踩出来的山径。”

    陈枚叹道:“那也不容易了。”至少给取直、平整了一下。

    赵苏道:“可不是,这阵子还好,遇到下雨的时候,这条路就没人走了。山上随便冲下点石头就要人命。想到别业去,就要绕远了。”

    陈枚问道:“别业?”

    赵苏笑道:“要等你宣敕之后,才能改称呼。”

    陈枚道:“你们不必这般戒备,敕书已经带来了,还怕朝廷反悔不成?”

    赵苏道:“倒也不是怕,只是知道朝中有人心里不痛快。”

    陈枚道:“哪能让所有人都痛快呢?不过,叔父……呃,她老人家这次确实让人措手不及。”

    三人边走边说,说累了就饮水、休息,都是年轻人,又不曾携带家眷、行李之类,策马赶路过午后不久就看到了传闻中的“一线天”。

    一进山口,陈枚就觉得身上凉嗖嗖的,马也不安地原地停住,刨了刨蹄子。赵苏与他并辔而行,道:“可算赶上了,午后最热,这条路倒是阴凉,请。”

    陈枚这才鞭马与他并行。

    越走越凉,陈枚身后只有人的喘息与马不时的一点响声,两面的山好像要挤过来一般,人和马的呼吸声都变大了一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陈枚觉得更压抑了,苏喆的话音里突然带上了高兴:“就快到了,过了这个关口再走一阵儿就到别业了。”

    陈枚精神一振!

    一行人到了“关口”前,陈枚发现这个“关”位置卡得刚刚好,守卫的人却不太多,约摸几十个,“关”也修得不大。整个南方,或者说几日见闻里的梧州,比起北方、尤其是京城,称得上是荒凉贫瘠。

    这是一种与西北一眼望去统统是砂子不同的另一种荒凉,它有山有水,却又让你稍一接触就生出一种此地贫苦的感觉。西北虽然空旷辽远、物资也不丰富,但人可以舒展,在一个平面上你随便奔跑。山林之中,稍一动,很快就是上下颠簸,左右碰壁。哪怕有路,路也是蜿蜒盘绕。蛇虫鼠蚁,山上还带掉石头的。

    烟瘴之地!

    吉远府是经过祝缨二十年经营的地方,虽然不如北方大气,但城里城外已经不太符合“烟瘴之地”的描述了。进山之后,陈枚终于真切地明白了为什么“流放到这儿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

    赵苏和苏喆却显得很轻松,两人与守关的士卒验了身份,士卒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从山外来的大官。

    陈枚含笑对他们点头,留意看了一下他们手中执的梭标,保养得不错,枪头也是锃亮。这些士卒身材不算特别的高大,看起来却精瘦健壮。哎,做叔父的兵,总是能够被养得很好。

    又行一段,天黑前“别业”就在眼前了。

    陈枚心道,这得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经营了?怪不得她不慌不忙,也怪不得她敢就请旨要一个县令了。

    有随从飞马进城去报信,跑到一半忽然勒住了马:“大人?”

    祝缨从路边一株树下踱了过来:“小妹他们回来了?”

    “是!”随从道,“已经到了别业外面啦!”

    祝缨弯下腰,拍拍一个小豆丁的脑袋:“我有事儿了,今天就到这儿,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儿。”

    另一个小豆丁把脑袋也凑了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头顶,祝缨也摸了摸。一群豆丁好像得了令一般,将她一围,都顶着脑袋凑了上来。祝缨只好这个摸摸、那个捏捏:“好啦,我真得去忙了。”

    小豆丁们依依不舍,一个胆子最大的活泼男孩儿问:“大人,两天是吗?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

    祝缨笑道:“行。”

    “就这儿树底下?”

    “行。去吧。”

    问话的男孩儿说:“一定要来哦,我带我娘做的好吃的米糕来!”

    “好,我请你们吃糖。”

    孩子们欢呼声中,祝缨从腰上拿出个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听到号角声,别业里许多人按照安排动了起来——得安排人迎接天使。

    祝缨吹完,将牛角号挂回腰间,抬步往外走,豆丁们却不散去,都站在路边树下看着她。他们都是祝缨离开后出生的,原本与祝缨是一点也不熟的。他们家中长辈要谋生养家,比他们大些的孩子也各有活计。

    别业不比外面,外面的正经的官学,有朝廷派的学官,别业虽然待人不错,深造学问的条件到底欠缺。只能把年幼一些的孩子拢起来,一天上半天的课,简单地教点识字、算术,教授一些常识之类。后半天他们就放了鹰了。

    祝缨回到别业,没有马上接过所有的庶务,她还是一贯的作派,先蹓跶。

    不出意外撞到了成群结队疯跑的一群豆丁,双方一拍即合!

    豆丁们对她没有概念,只知道大屋里住的都是好人,而眼前这个人,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玩。小江有些沉郁,花姐更是慈祥温柔,两人同龄,都年近五旬了,是这些孩子祖母的年纪,慈祥有的、亲近有的,都不像祝缨这样风风火火就闯进了孩子群里一块儿玩,给人当老大。

    她不但识字,会她们会的书,还会更多她们不会的东西。爬墙上树,射箭、打架……她统统比孩子们还溜。

    直到陈枚来了。

    …………

    陈枚自思身份,也不敢让祝缨出城来接他,就跟着赵、苏二人进城。

    陈枚知道,很多地方的豪强会有自己的庄园,大的规模甚至可以与朝廷设置的城镇相比。但是这个“祝家庄”,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规划整齐”。他敢断言,这里从一开始,这个地方就是作为一个“家园”被设计的,它的区划明晰、坊市整齐,一些历史悠久、自发聚居而成的小县城都没有这样规整的安排。

    他留意看着这处“别业”,且不说墙高沟深,只看这里住着的人,就知道此间主人的用心。人有贫富,但不同人之间的差距不如外间那么大。走了好一阵,城中没有看到乞丐。他虽是个相府公子出身,也见过穷人,衣不蔽体的哪里都有,别业这儿,有衣服打补丁的,有裤脚上卷的,但都有完整的衣服。

    普通人不可能吃得白白胖胖,却也没有饿得像块枯木一样的可怜人。

    陈枚心中的感慨越来越深,身边的苏喆却突然说:“姥!”

    陈枚定睛一看,只见祝缨正从路上向着他们走过来。她身边没有侍从、没有护卫,只有她一个人,穿着藏蓝色的男袍,蹀躞带、小金冠,与在京城时别无二致,陈枚用力想从她的身上找出点女人该有的样子,失败。

    他跳下马来,上前抱拳,嘴巴自动地说:“叔父。”

    祝缨道:“一路辛苦。”又安慰了他的随从几句。随从们也暗中嘀咕:看不大出像女人呀,别是被人陷害的吧。

    两人靠得近了,陈枚才发现祝缨还是有一点变化的,衣服更朴素了一点,神情也更舒展了。在京城的最后几年,所有人过得都有点窝囊。陈枚已经觉得祝缨是最波澜不惊的了,见到现在的她,才知道当年在京城,她也是有忧虑的。

    她的衣服也稍做了修改,比普通的男装更贴体一些,显得她更瘦了一点。贴体的衣服又让行动间多了点潇洒利落。

    更没个女人样了。

    陈枚心里却舒服了一些,他更熟悉这样的祝缨。

    祝缨与他并肩往大屋走,赵、苏二人一路宣传:“这是京城派来敕封的!”围观的人笑着议论了起来。

    到了大宅前面,欢迎的仪式才开始,陈枚看到了一堆穿着官衣的人,这其中有他很熟的林风、路丹青以及赶回来的祝青君。

    祝缨道:“来,认识一下。”

    陈枚第一眼只猜出来苏鸣鸾,又从人堆里看到了花姐与小江,凭借步态分出两人。其他人就靠祝缨介绍,陈枚觉出山雀岳父一直盯着自己,不由有些警惕。

    赵苏道:“我去请香案来。”

    陈枚往祝缨身边站了站。

    香案摆上,陈枚匆忙宣布了任命,这道诏书是经过争取的,指责训诫的话被删了又删,只留下要亲政爱民之类的套话。然后是官服,花姐帮忙给接了。

    一切做完,陈枚笑道:“国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是家事啦!临行前,家父命我一定要拜见二老。”

    祝缨道:“跟我来吧。”

    张仙姑与祝大都在后面,祝大搬张躺椅,卧在檐下无聊地摆弄着几枚铜钱打卦算命。两人被抢先一步跑过来的随从扶到了堂上,才坐下,祝缨与陈枚等人就到了。

    张仙姑与祝大都认不出他,听祝缨介绍了,张仙姑才说:“哎哟,才这么大啦!刚认识那会儿,你爹也就你这个年纪。”

    陈枚长得清俊,颇为讨喜,一口一个:“阿婆。”又说自己的父母都很惦记张仙姑和祝大等等,绝口不提祝缨是个女人的事儿。

    将二老哄得合不拢嘴,直到祝缨催促说前面设宴了,张仙姑才放他们离开:“夜里冷,给二郎拿晒过的厚被子。”

    祝缨道:“记着呢。”

    陈枚与祝缨出了张仙姑的正房,看祝缨心情似乎不错,于是问出了陈萌要他问的话:“听说,有两位姑姑在这儿。”

    祝缨一挑眉:“他怎么同你讲的?”

    陈枚道:“阿爹说,他不说,到了您面前恐怕会说得更仔细,就如实讲了。我觉得还有隐情,对么?”

    “他让你看几个人?”

    “两个。如果事实就像表面的那样,只要看一个就够了,对不对?”

    “走吧,她们就在前面。如今设县了,她们也有职事。梧州离京城三千里,公文往来不便,有什么事,还是一次讲明、讲定才好。否则拉拉扯扯,耽误事儿。”

    “您的意思是?”

    祝缨道:“设县了,官吏名单要定。”

    “哦哦,这个好办。”

    “走吧。”

    两人到了前面宴已经摆下了,祝缨先不入坐,把陈枚带到花姐与小江面前,道:“这是当年陈相公的孙子,陈大的小儿子。”

    陈枚乖乖地给二人一人行了一个礼,小江侧身避开,扭脸走到祝青君身边坐下了。

    花姐道:“她不善与人交际。”

    陈枚道:“明白,明白的。您还好吗?家父家母都很想念您。”

    “我很好,你父母呢?也还好吗?”

    “都很好。”

    花姐还记得陈枚的哥哥,又问他:“大郎呢?听说娶妻了。”

    “是,嫂嫂是施相女孙。”

    又说了几句话,花姐道:“他们在等你们开席了。”

    祝缨与陈枚才上面坐下,祝缨先举杯,大家先饮三杯,不外感谢皇帝、感谢朝廷、陈枚跑这一趟也辛苦等。

    陈枚又敬祝缨,再敬在座各位。

    都客气完了,苏鸣鸾挺身而出,拿出了准备好的奏本。陈枚先看祝缨一眼,才问:“这是什么?”

    苏鸣鸾理直气壮地道:“咱们梧州,如今有六个县了,但从来没有一个刺史在梧州理事。请朝廷给我们一个刺史。”

    陈枚放下了酒杯,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是也不是?”

    “当然。”

    “那……写在这里面了吗?”

    山雀岳父道:“当然写了,我们也画押了,还请贵使将话带到朝廷。我们只认自己认定的人。”

    陈枚有些为难,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一个县令还能忍,祝缨要做刺史,他怕皇帝气死。

    苏鸣鸾双手保持着往前递的姿势,所有人都盯着他,陈枚硬着头皮接过了奏本,道:“我、我也不能保证。”

    赵苏笑道:“您能给转交朝廷就好了。”

    接下来的酒席,陈枚差点没吃出滋味来——他要怎么办?

    祝缨道:“不要担心。”

    陈枚勉强笑笑,他还有一件任务:拿回字据。不答应这个,字据肯定拿不回来。骗回字据,回京之后不办刺史的事儿?

    他不敢。

    不知道祝缨还有什么后手。

    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担心也没用,我又没有办法的。您事事都出人意表,又算无遗策,必有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他忽然好奇了起来:“您有失算的时候吗?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您明明可以活得更轻松些的。您已经位极人臣了,您自己不说,何到于再回梧州?”

    这说不通的。谁不想在朝廷里呼风唤雨呢?

    祝缨道:“谁说我现在活得不轻松了?我将以前掩人耳目的精神省了,这一分精神放到别处,你知道我有多么的自在吗?”

    陈枚哑然。

    祝缨道:“至于失算,多了去了。我小的时候,只想有一间茶铺,养活一家人,不用奔波讨生活。然后就被抓去当赘婿了,亲爹也吃了官司。想救亲爹,又被郑相公抓去要我做随从。好容易从他那里逃出来,遇到你们家找失散的亲戚。跟着进京,又被个纨绔一句话扔进大牢。出了大牢去考试做官,本以为能够平安一生,又遇着了刺客。南下梧州,想蜷在这儿,朝廷又嫌我在这儿经营太久,非给调回去。回京的时候,我都三十二了,三十二年,惊喜不断。

    每一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

    算无遗策?万全之策?你哪里来的这样的想法?嗯?”

    “呃……”

    祝缨笑笑:“一会儿给你看样东西。”

    “哎!好!”

    …………

    酒足饭饱,陈枚收好奏本,跟着祝缨到了书房。如今论品级,祝缨只是一个县令,陈枚还是执子侄礼,老实站在她的桌前。

    祝缨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来:“来,看看。”

    陈枚踮着脚尖上前,只看了一眼,脊背生汗——这就是陈萌让他讨的字据。

    他喉咙发干,说话声间也呜呜的:“这、这是……”

    “你家这个舅爷,上辈子别是你们的债主吧?”

    陈枚道:“谁说不是呢?阿爹在家里骂了三天,又不能大声骂,气得差点儿要请病假。”

    “这玩艺儿,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隔着三千里,想用它都嫌远。”

    陈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就拿走了?”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京里最近如何?”

    陈枚飞快收了字据,嘴也没闲:“不太好,冼相公旧事重提,请求重新释经。陛下没答应。但他总是磨着。他手下那群伪君子,又提议以后科考,入场前要验明正身,以防‘舞弊’。岳尚书以为,这是侮辱士人,与他们吵了起来。那个……”

    祝缨笑道:“知道了。”

    “小侄的意思是,其实,陛下也不是很开心,梧州刺史的事儿,必有人反对,陛下也必然不会乐意。除非,郑相公那儿您有把握,家父与他合二人之力,或许能够争一争。否则这一份奏本,恐怕是要泥牛入海的。”

    “梧州是羁縻,朝廷不能派人过来,只能我们自己选。如何治理,也是依我们的风俗。我做刺史,要有上州的品级,梧州要可以养兵,我来领兵,当然,钱不用朝廷出。”

    “啊?”

    祝缨道:“我刚才告诉过你,梧州远在三千里外。有什么事儿,顶好一次都讲清了,免得往来费时。朝廷想拿捏腔调也行,想拖那就拖下去。西番也很喜欢这里产的茶砖。”

    陈枚愕然:“您……”这也只是知会朝廷一声吗?

    祝缨道:“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不喜欢受气,跟我交易,要买卖公平。你回去也可以换一个说法,一个刺史换我牵制西番。天下,不会有人怀疑我办不到吧?”

    陈枚低头想了一下,道:“好!我爹也愿意你们在梧州能够平安度日,如今他与郑相公反而比之前更亲近些了。”

    “别是靠骂我变得亲近的吧?”

    陈枚喉咙一紧:“不、不,不至于。”

    祝缨道:“我不喜欢拖沓。”

    “我明天就动身!”

    祝缨道:“刺史的敕封到了之后,我再给你们一样东西,你爹、郑七,都有份。”

    “敢问是什么东西?”

    祝缨道:“我已经给了你一样了,你得把我的事办了,才能得到另一样。”

    陈枚道:“我明天就回吉远府!”

    后手

    夏季的山中别业较之山下要凉爽许多,陈枚却完全无心享受这种清凉。他恨不得能够日行千里,一眨眼就回到京城,尽快将这件事情给了结。

    出了书房回到住处,随从、仆人早已眼巴巴地等着了。他作为“外面的使者”并没有被安排住进祝宅,而是住进了一所比较安静的客馆里。

    随行的官吏与陈家的仆人分别从左右两边扑了上来:“大人/二郎!”

    “大人,祝……呃,是个什么意思?”

    “二郎,快进来用些冰饮吧!背上都汗透了。”

    陈枚自嘲地笑笑:“怪道刚才风一吹,我还说怎么这么凉快呢。进去说吧。”

    进了正房,仆人忙来忙去,给他换衣服、擦汗、上手巾,随从官员则小声询问:“还顺利么?”

    陈枚拿湿帕子捂着脸,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回去!要快!”

    众人吓了一跳,有人警惕地望向门外,也有人想奔去抄家伙。陈枚斥道:“看看你们那个没出息的样儿!”

    “那大人的意思是?”

    陈枚道:“咱们是为陛下办事,怎么可够拖拖拉拉?早日回去复命是正经!”

    两拨人听到他这样说,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只余一个念头:对!快点回去!

    烟瘴之地不是闹着玩的,本地人都说比二十年前好多了,他们看来也确实没那么糟糕,但仍然让人心中不安。

    他们开始连夜收拾行李,陈枚道:“小点儿动静,收拾完了就睡,她是什么样的人?真要扣下咱们,谁都走不了。既答应了让他们走,就不会反悔的。”

    众人知道他说的有理,动作变得从容了一些。

    陈枚自己却没有睡得很安生,他不担心安全,却担心接下来回京之后要怎么办。京城是很乱的,政事堂里人心也不齐,自从有了政事堂,丞相们就没有一条心过,丞相要是一条心了,皇帝该不干了。

    但是,以前那些矛盾很多时候是可以调节的,现在不一样,冼敬与郑熹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要命的是,因为祝缨,郑熹是明着被质疑是不是共犯,而陈萌也有包庇的嫌疑。

    祝缨现在又要做梧州刺史,还点菜!还要品级!

    陈枚完全不敢想象接下来会闹成什么样。

    朝廷可以不答应,但如果不能如了祝缨的意,她会再做出什么来,还真不好讲。陈枚当然也知道,如果由着祝缨坐大,朝廷以后就更难辖制她了。出现一个不受控的、有不小地盘的势力,对朝廷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甚至可能猜到朝廷中另一部分人会有什么样的建议。

    围剿?收伏?

    陈枚的脸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梧州这地理,怎么进兵?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线天”,不是游玩时矮山里只有一道几十尺的小景致,想从这儿打进去……

    陈枚叹了口气,在床上辗转反侧。

    次日一早,鸡一叫,陈枚就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随从们也陆续起身。客馆的人已经快烧好早饭了,见他起来了,笑道:“大人稍歇,就好,就好。”

    陈枚道:“不急。”

    说话功夫,饭也好了,陈枚又托客馆的人给祝缨带个话,他今天一早就要走,要山上给个向导好下山。客馆的人答应了,道:“您先用饭,我这就去请示。”

    大家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还剩了不少,陈枚放下碗,就见祝缨带着赵苏等人过来。

    陈枚迎到院中,乖巧地叫了一声:“叔父。”

    祝缨没有计较他的称呼,道:“这就要走了?”

    “是。”

    “还是他们两个送你出山,给你准备了些土产,路上小心。”

    “多谢叔父。”

    陈枚一心想尽快赶回京城,并不想多带累赘的东西,轻装简从是最好的。

    祝缨已经打开箱子让他看一看了,准备的东西都没有那么贵重,一点土布、一些甘蔗纸、一点糖,此外是一些比较有本地特色的小物件儿。两个大箱子就能装完。

    祝缨道:“带给陛下吧,算贡品。”

    陈枚只得答应带上东西。

    祝缨道:“回京之后,你们日子不会太好过,自己小心。”

    陈枚唯唯而已。

    祝缨道:“现在朝廷里一定有很多对我有怨念的人,我离开了京城,他们还会针对南方人,继朝中冼、郑党争之后,陛下总不会希望再看到南北士人的分歧吧?”

    陈枚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您还说不是算无遗策。”

    祝缨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给陛下。”

    陈枚忙双手接了,道:“您可别再气陛下了,他年轻,经不得您这样的劝谏。”

    祝缨道:“不至于。回去有什么事,都推我头上。”

    陈枚心中五味杂陈,有点无奈,又有点羡慕祝缨能这么潇洒地说出这样话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居然是真的信,不是奏本——在赵苏与苏喆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别业。

    两口箱子也不算大,他讨了几个竹篓,将箱子里的东西分成几篓,放马上驮下山,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一行人出“城门”的时候,正看到许多人抬着一块极大的条石,条石上结着红色的绸子,陈枚问道:“那是什么?”不会也是让他带回去的吧?

    赵苏高兴地笑道:“既然已经设县了,这里就是县城,当然要换块匾啦!”

    就是把“祝家庄”给抠下来,把“祝县”给镶上去,除了这个,工坊那里还在赶工,制作一些标记县界的界碑。

    陈枚道:“叔父做事,果然迅捷有序。”

    苏喆道:“您还叫叔父呢?”

    陈枚笑笑,没有回答她这个话。

    ……——

    徐知府等陈枚等得度日如年,放哨的衙役发现一行人远远地从山上下来,扬声问明了身份之后,飞快跑去报信,徐知府手里的扇子一丢,与庞司马两个上马跑到路口迎接。亲眼看到陈枚完好无损,才有心情与赵苏、苏喆打招呼。

    赵苏道:“接下来有府君护送,我们二人也可放心回去复命了。有劳府君。”

    徐府君也客气了两句,又问赵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赵苏是福禄县人,虽然辞官了,品级在这片地方上却很高。赵苏道:“我是回来承欢膝下的,必会遵纪守法,府君治理一方,不必顾忌我。”

    徐知府虽不很信,但也安心不少,与赵、苏二人别过,与庞司马护送陈枚往府城去。

    路上,徐知府还要安排陈枚在本地游玩。

    陈枚道:“王命在身,我须得赶回京城。日后府君到京城来,容我再尽地主之谊吧。”

    徐知府送的礼还没送出去呢,急忙说:“那也要先回府城,到驿馆更换马匹。”

    陈枚答应了,当天赶路很急,快关城门的时候他们冲进了府城。在驿馆休息一夜,徐知府带人将准备好给的“孝敬”送到驿馆,给陈萌送行。比起祝缨,徐知府准备的礼物就是真的贵重了,宛然是当年祝缨往郑府里送礼的样子。

    陈枚也接了,又多讨了一些马匹,很快动身。

    日夜赶路,仅用了二十天就直回了京城。

    回京之后,先去复命。他进京的时候日头将将偏西,皇帝才闲下来生闷气——他刚与冼敬又发生了一番争论。冼敬仍然要求重新释经,皇帝只是不肯答应。虽然很气祝缨,但是祝缨说的是对的,如果皇帝不能把握住新注的精髓,释经,就是让臣下拿到了拿捏君主的利器。

    另一边,郑熹与陈萌虽然消停了,但又没有完全消停。因为祝缨出了事,冼敬一方觉得自己占理了,天下忠贞之臣只剩己等。已有人要求将冼玉京、霍昱等人调回来,又要将一些“疑似”包庇祝缨的人贬到地方上去。

    郑、陈二人当然不愿意,反手把提议的人又给贬了出去。如此一来又激起了更大的反对之声,怎么犯了错的比好人还嚣张?

    双方一闹,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陈枚来得不巧,撞到了这个枪口上。皇帝没好气地问:“她很得意么?”

    陈枚不动声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有感激。”

    “哼!她说什么了?”

    陈枚将那封信奉上,又说:“山野之地,无以奉献,只有寥寥数物,以表心意。”

    皇帝有点好奇,命拿上来,东西捧上来一看,没有祥瑞不说,还不怎么值钱,东西也没什么象征的意义,他的脸色就不太好:“就这?”

    郝大方小心地说:“陛下,相公们来了。”

    儿子回来,陈萌当然上心,后脚跟了来。冼敬一看,也想来询问一下梧州的情况,郑熹见状,也须得跟上——祝缨的的确确是他给捎进京城的,户籍都是他办的,相关的事,他盯得也紧。

    三人同时出现,正好遇到陈枚说到了重点:“梧州诸县令,请朝廷任命一个刺史。”

    皇帝诧异地问:“他们还知道要刺史?”

    陈萌道:“那个地方一直羁縻,以前是您遥领的刺史之职。如今您贵为天子,这梧州刺史确实是空缺的。”

    冼敬道:“怕不是祝缨弄鬼吧?”

    陈枚道:“五位县令公推她。”

    皇帝勃然变色:“她!”

    陈枚奉上了祝缨的书信,又说:“梧州偏僻,物产不丰,据臣入梧州所见,连刺史府也是没有的。各县各自为政,一个刺史,也只是个空头衔。不妨给她,如此一来,她也可以往西拓土,钳制西番。”

    “钳制西番”这事儿近来提了许多次,皇帝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他怀疑地问:“她处处为难于我,我还能信她吗?”

    郑熹此时才缓缓地说:“陛下,朝廷有梧州也不过是二十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他们也是化外之民。信与不信,对朝廷都没有损失。若果真能够钳制西番,朝廷也能省些心。”

    冼敬道:“隐忍三十年,城府何其深?一个县令让她困守一处,不能再有作为还罢了。朝廷如果再给了她一个刺史的名份,只怕她会闹出大乱子。那可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妇人!”

    陈萌道:“好,不给,然后呢?五县共同推举她是什么意思?他们听她的。她就不要朝廷的这个敕封,她如今手上的土地人口能少一分吗?敕封,是她还认朝廷为正朔。不敕封,朝廷不认她,她还会认朝廷吗?獠人认朝廷吗?獠人是怎么归顺朝廷的?因为她。

    她是一个会受你搓磨的人?你把自己当婆婆,把她当你儿媳妇?非得要求你夸她一句‘乖顺’?为了你这一声赞许,什么事儿都肯做、什么委屈都能受?

    你只为你自己的一口气,就要朝廷损失一个可以钳制西番的方略。

    陛下,梧州开化最晚,如果没人约束,獠人一定会四处为乱,周围的州县也难以安宁。”

    冼敬怒道:“难道朝廷没了她就不成?只能任由她讹诈?”

    郑熹冷静地说:“本来也不至于的,咱们都应付得了。只可惜你的学生疯狗野猪似的疯咬乱拱,生出许多事端,大家腾不出手来应付别的。要不,你来?”

    冼敬避开了最后一句,反问:“那些都是国家栋梁,你这么羞辱他们是什么意思?我的学生里,用没有一个女人!要不,我的学生走,你把那个女人再请进政事堂?”

    皇帝更气闷了,问道:“就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要准其所请,也不能这么百依百顺吧?”

    郑熹道:“您的意思,为难她一下?陛下,臣不敢再说‘识人’,眼下却敢说,她是个果决的人。朝廷一拖,她会干出什么来,臣也预测不到。

    或者朝廷出兵威吓一下?可梧州烟瘴之地,士兵聚到梧州山外就要先病倒十分之一,然后是补给,这一次可再也没有一个祝缨精打细算了,会花多少钱,不敢想。朝廷硬要打也能打,但这个人狡兔三窟,恐怕不过是逃入深山,再立营寨。

    至于离间,獠人能联名请求她做刺史,就是信她,离间的手段,不太好使。

    敕封,更划算些。”

    冼敬道:“你们二人,为何惧怕于她?还处处回护?”

    陈萌道:“我是回护天下。连年水旱灾害,又有民乱,北地一场、西陲一场,南边儿还想再来一场?还有可用的将军吗?你想好了再回答,对手是祝缨。”

    皇帝憋着一肚子的火,切齿道:“难道就这样了?”

    郑熹道:“陛下,南方不是过是藓疥之疾,远隔关山三千里。如今近处的民乱才是应该关心的事情。纵要动手,也要先定腹心,再修理枝节。再者,陛下越是决心要教训她,就越发不要惊动她。留着看看,能对朝廷有用,算她立功赎罪。败于西番,派一个使者就能处置了她,何须劳师动众?”

    此言有理,皇帝的气儿顺了一点儿,道:“如此,就依卿言。”

    皇帝的憋心塞到了冼敬肚子里,他闷声道:“但愿不会养虎为患。”

    陈萌道:“要不你就现在去对付她,要不就这样。既然已经决定了,出了这个门,谁都别发牢骚,装也要装得坦然一些、大度一些,没得叫人笑话。婆婆活着,叫儿媳妇管家,也不丢人,非得嚷嚷,叫人知道被儿媳妇辖制了,才丢人。”

    皇帝道:“你们拟旨吧。”说着,摆了摆手,将众人摒退,自己掏出信来慢慢地看。

    祝缨的信写得倒还算客气,跟皇帝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越狱——“各自求活”而已。回忆一下自己与三代皇帝的过往,说自己对皇帝没有敌意。一直瞒着皇帝,怪不忍心的。

    再给皇帝把夹攻西番的事儿又详细写了一下。西番与北地不太一样,北地是分裂的,西番不是,它一定会比北地更早再次成为威胁。因为觉得对皇帝不忍,所以她决定帮皇帝牵制西番,也算不枉相识一场了。

    皇帝看完,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将信团了一团,扔到了地上。想了想,又对郝大方说:“拣起来!”

    ……——

    陈、郑二人争赢了,心情也没多么的好,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会儿如果对祝缨落井下石,就是承认自己之前大错特错,尤其是郑熹,他与祝缨的联系太早了。

    党争之际,他得出多少血,才能从中洗脱出去?只有让这件事含糊过去,让这件事不能成为“错”,两人才能脱身。

    郑熹自嘲地笑笑:“我竟开始庆幸祝缨能干、凭自己的本事脱身,且真的到了梧州、梧州獠人真的听她的。”

    陈萌心里还惦记着字据,道:“您要对付她,难是难了点儿,也不至于一点办法没有。只不过为了天下,您只好背负非议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陈萌提前回家,揪过儿子询问出使的详情。陈枚第一件事是拿出了字据,第二件才是说了与祝缨见面的情况,然后才是对梧州的观察。

    陈萌认真听了,道:“你还是年轻。”

    陈枚道:“是。以往觉得祝叔父慈祥可亲,能干可靠,这次才知道她的可怕。”

    “可亲可靠,是她以前没有针对你。”

    “是。”他这趟就是个跑腿的,话题是祝缨定的,节奏是她带的。

    连字据都是她主动给的,陈枚在心里默默地加了最后一句。

    陈萌道:“下一趟,还是你去,放低身段认真请教……”

    “是。”

    此时,门上来报,有个女人拿着祝缨的帖子来求见!

    陈萌道:“请进来吧。”

    又是个女人!

    来人自称“苏晴天”是梧州会馆的主事人,到了面前一看,是个中年的妇人,衣饰上与京城仕女看不大出区别。

    苏晴天大大方方地二人问好,然后说:“我们老师临行之前嘱咐过我,朝廷敕封县令之后,有事要说与陈、郑两位相公。”

    陈萌问道:“老师?”

    陈枚问道:“是什么?”

    苏晴天笑道:“是,在福禄县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许多东西。不知可否请郑相公过府?我去郑府,怕要被打出来的。”

    陈萌一面说“不至”,一面问是什么东西?

    苏晴天道:“老师做户部尚书的时候,担心会有意外用到钱粮的时候,特意留下一笔以供应急之用。都标在图上了。”

    户部尚书是郑熹表弟,这事儿也瞒不过他,如此一来,苏晴天到陈府,反而是与陈萌更亲近了。

    陈萌派人请了郑熹过来,郑熹以为他是要商量敕封的事儿,过来才知道祝缨还留了这么一手。他心下吃惊,口上赞叹:“她还有多少惊喜是咱们不知道的?”

    然后和气地问苏晴天这一笔仓储地哪里。

    苏晴天拿出一张图纸来,又拿出一份账,对应的是图上的仓储,道:“老师说,还请二位能够用好这一笔钱粮,造福百姓。话带到了,东西也带到了,我就不打扰啦。”

    郑熹忽然问道:“她对你们有什么安排?”

    苏晴天笑道:“您说笑了,我们要什么安排?老师好好的,我们就会好好的,我们有事,老师会为我们报仇的。”

    郑熹哑然。

    陈萌道:“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些什么。”

    祝缨正在瞎溜达,她对陈、郑二人的处境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处境就是她搞出来的。

    她连旧绸衣都没穿,套了件布袍子就出门了,给小孩子分了点糖果。提着刀,溜溜达达,往城外走去,去看看庄稼长什么样了。没多会儿,她就溜达到田埂上了。

    不信

    这时节,日头很早就很毒了,祝缨顶着斗笠,在田埂上蹲了下来,伸手薅了一把稻子,青色的,微微带一点点的黄。穗不太大,还算饱满。山上种田不易,这一片又是十来年前才开荒出来的,能种成这样也是下了大力气的。

    梧州,不说比北方,就是比吉远府也算是土地贫瘠的,祝缨望着稻子发怔。

    蹲了一阵儿,脚有点麻,她弹起来交替地抖着脚,抻着筋骨,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祝缨摘下斗笠,几个农夫认出了她:“大人?”抢上前来要磕个头。

    祝缨道:“我来出来转转,你们有事就忙去吧,不用理我。”

    为首一个年长些的笑道:“现在也不算忙。”

    祝缨就势与他们聊了起来,询问一下收成,得知比刚开荒那会儿每亩地全年能多收上几十斤庄稼。具体多出多少:“也分地。好的能多出八、九十,差的也能多出四五十来,靠肥、靠水……”

    山上积肥也不容易,产量总是比不得山下。

    祝缨耐心地听着,几个人凑一块儿聊了一阵儿,远远地有人在满山地喊她。老农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道:“大人,是江娘子找来了。”

    祝缨从地上弹了起来,抖了抖脚,循声看过去,江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又另跟了一个人——周娓。

    祝缨对老农道:“那我先回了。”

    “哎。”

    几个农夫围随相送,祝缨同他们走了几步,忽然问道:“这周围还安全么?有没有盗匪野兽?”

    一个嘴快的年轻人道:“山匪不敢过来,有时候会有小贼,偷点儿粮食瓜菜,抓着过几次,打一顿也就完了。冬天会有狼,在山里嚎,也不太往这边儿凑,咱们这别业、这城,顶顶可意的。”

    祝缨笑道:“出城还是要结伴。”

    “哎!”

    祝缨对他们摆了摆手,大步往江舟她们走去。

    走得近了,江舟先埋怨一句:“又一个人出来了,叫咱们好生担心的。”她的肤色仍黑,脚步仍然很利索。

    周娓道:“来信了,是您那位学生祝小官人的信,大娘子与赵大官人都说挺要紧的。”

    她到别业有些日子了,因新到,又是女卒出身,江腾两个就收留她先到自己家里去住。

    一是彼此之前的职事相仿,说不得日后周娓也要接着做狱卒,大理寺出来的人,必然比小地方更懂些,早早地熟悉一下,方便以后相处。

    二是祝缨考虑到周娓是个京城人,一下到了山上,不要说各族的语言,就是本地方言,她也是听不懂的,跟着二江先学说话,做事的事儿暂时放一放。

    周娓就先没领职事,跟着人江舟到处跑。她本就是个泼辣性子,到了别业之后戾气渐消,心情渐好,愈发地活跃。江舟说上句,她就说下句,两人经常一搭一唱。

    祝缨道:“知道啦,我这就罢。”

    江舟碎碎叨叨:“胡师姐也出来找您了,祝银也出来了,叫我们俩先找着了。”

    周娓道:“先回去再说吧,天儿这么热,回去歇歇,也好吃午饭了。”

    祝缨被她们俩一人一句一气催回了城里,又遇着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一群小孩儿围着他转悠。别业里有作坊,比吉远府的作坊产出少、质量虽相仿但是略贵,不过山路难行,也有货郎选择从这里进货,再到更远一点的山中贩售。

    要么少赚点钱,要么多受点累,这个货郎选择少跑点路。

    他乐呵呵地说:“别跟着我啦,我得出城了,天黑前要到那边寨子里的。”

    还有小孩儿眼巴地看着货郎挑子,上面琳琅满目集了好些东西,光看着就很过瘾了。有两个小孩儿又很快看到了祝缨,将她围了起来:“大人!”

    祝缨道:“来,跟我来。”

    小孩儿们跟着她走了,货郎抬袖擦了擦汗,对她陪个笑,戴上斗笠,挑着担子快步走开。

    祝缨给小孩儿们领到一家小食铺子,买了一把糖,一人一颗分完,拖上江舟与周娓逃回府里。按照经验,如果再多站一会儿,就会有另一批豆下来围着要糖吃,她就回不了家了。

    回到府里,赶上饭点儿,祝缨于是招呼众人一同吃饭。苏喆已经跟着苏鸣鸾回家了,路丹青、林风等人久未回家,也要回家住一阵儿,再考虑去向,因此只有赵苏还寄住在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将妻儿接过来。

    祝大不便起身,仍然在房里吃,张仙姑愿意同女儿一起吃,又觉丈夫可怜,总是中午与女儿吃、晚上同丈夫一起吃。

    现在是中午,人比较齐,连同小江二人一块儿。祝缨问小江:“你们家里孩子呢?”

    小江笑道:“她们在学里吃呢。”

    “功课还行?”

    “还好。”小江说得谦虚,样子却颇为高兴。

    饭桌上,张仙姑说起:“锤子来信了。”花姐就问:“你们都回来了,他也快要回来了吗?”

    祝缨道:“还不一定。梧州要用到人才,却也未必能盛得下这么些人才。”

    赵苏很上心,面上又故作不经意地说:“梧州州治,除了刺史,其余官职都由各县轮流担任,已然没有空缺了。羁縻不同于编户,恐怕不能令行禁止,接下来的事儿……”

    祝缨道:“等敕封下来,我会同他们谈的。”

    张仙姑等人见二人说的是正事,也不敢马上插言,看赵苏没再接话,张仙姑才说:“吃饭,饭都凉了,吃完了看锤子的信。”

    祝缨道:“不用担心他,只要他撑得住这一阵儿就行。”

    祝炼来信,是她到梧州之后就走了会馆的渠道给祝炼送了一封信,让他沉下心来,把手上的事做好。她会安排一切,保底是祝炼回梧州来给她帮忙。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她是要打地盘的,也需要熟练的人手。

    祝炼现在回的就是这个信。

    匆匆吃完午饭,祝缨见张仙姑担心,当场拆了信一看,笑道:“还行。”

    祝炼的信里说,消息传得慢,他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后来是刺史召他过去试探,他才听说了消息。但是,不管怎么样,祝缨都是他的老师。知道祝缨安全到了梧州之后,他就放心了。前不久才从刺史那里又得到了消息,知道祝缨被正式敕封了,也为祝缨感到高兴。

    然后说,既然祝缨有安排,他一定会把现在的事做好,等祝缨接下来的消息。

    花姐笑道:“他一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心里事儿多,本性不坏。”

    张仙姑这才放心了,去看祝大了。

    祝缨道:“咱们也都散了吧。后半晌还有得忙呢。”

    各人散去,赵苏又留了下来。他最近都窝在府里,天天看档案。不但祝缨没有什么动作,他也没有动作,但是他知道,祝缨什么时候行动,是与他们什么时候把这个“别业”的情况摸透有直接关系的。

    早一天吃透,早一天就能接手。以他这几日的观感来看,作为一个“别业”,这地方打理得不错,但是作为一个“县”,可以挑剔的地方就太多了。不是花姐不努力,也不是项乐项安撬墙脚,而是两者着明显的区别。

    前者更讲人情味儿,后者更重“法”,以后还要同朝廷打交道。

    赵苏还有一个不适应,之前他是在户部的,一看就是全天下的数目,何其庞大?如今连降三等,看一个偏远的羁縻县的数据,不自觉的脑子就容易转不过来。

    譬如祝缨打算把县里的路整一下,征发、钱粮之类,赵苏好悬没打算“调拨”。又譬如他认为整个梧州应该也整顿一下交通,旋即发现这个规划也需要好些人力物力。

    今天因为祝炼来信,说到梧州“人才”和治理,赵苏又想再提醒祝缨一次:“恐怕得先把县里安顿好,再动梧州。您手上的人,还是不太够。只凭一县辖制其余五县,唔,小妹应该不是问题,其他几个不好说。刺史府没有治所,刺史府的官员都是轮流,也都是虚名,没有真做过职事官。”

    祝缨道:“既然我这儿设县了,轮流的事儿得再加我一份了,既然敕封刺史了,梧州就要统一政令,一切都得重新理过。”

    赵苏道:“只怕这个比共推您做刺史还要难!刺史是慷朝廷之慨,听令,是缚他们的手脚,轮值,是夺他们的机会。这些事,不是‘谈’能够解决的。

    况且,您接下来要打下更多的地方,会设更多的州县,能够轮值的县越来越多,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还是轮流坐庄,即使有两个州、三个州,即使您做了节度使,您能够动用的人马也有限,节度使也只是个空名。

    现在的梧州,还是‘分封’。新有之地,请兼用察举、科考,不要再‘分封’更多的家族了。即使有家族有大功,给他们的子弟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直接给一个县。那样等于是在削弱您自身。除此之外,您也要壮大自身,否则,都是为他们当谋主,为他人做嫁衣。”

    祝缨点了点头:“要不我怎么开学校呢?”

    赵苏道:“县里学校教的学生,恕我直言恐怕还不太行。”

    祝缨道:“那咱们就带一带他们,本事都是练出来的,亲自带出来的,更合用。”

    赵苏问道:“那祝炼他们呢?”

    祝缨道:“那要看看接下来的局势了,看朝廷是个什么章程,才能决定他什么时候回来。”

    赵苏道:“是。我接着看旧档去,别业这里才是您的根基,早日理顺,才好说及其他。”

    “去吧。”

    …………

    赵苏说的都对,祝缨也都想到了。她也看得出来,赵苏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有抱负,在梧州,他有机会,也有不足,梧州也不是他的地盘。不过他反对“分封”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当务之急,还是经营好祝县。

    下午,她就没再出门,自己也在家里看旧档。祝缨饭量不小,张仙姑唯恐她饿着了,过了一阵就拿了好些吃的来给她,催她休息一下:“总是坐着,身子都坐坏掉了,再吃点儿东西。”

    祝缨也就从善如流,与花姐等人一块儿吃点心聊天儿。

    也不瞎聊,而是顺口问一下府里人的情况:“看到有几个小孩子,说是咱们家的,有多少人成家了?”

    花姐笑道:“男婚女嫁,不是很平常的么?他们唱着歌儿,又或者去猎了羊、有了地,拿给心爱的姑娘,姑娘看小伙子踏实听话,也愿意一起过活,就凑成一家了。”

    打从“石头城”起,至今也有十年多了,当时的年轻人也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山中风俗,看对眼了就有机会,十多年下来,也有稳定组成家庭繁衍的,数目还不算小。

    这样的人家,花姐也留一些在府里继续帮工。祝县没有奴隶,之前是别业,名义上都是祝缨的佃户,人口繁衍得多了,放出去一些去做别的事也是正常的安排。

    花姐道:“如今设县了,又是另一样规矩了吧?”

    祝缨点了点头,道:“算役力吧。”

    “好。小巫。”

    巫仁道:“我都记下,明天同项三娘与赵大官人讲。”

    祝缨道:“先前跟着我的人,也不容易,也要安家。”

    祝缨心里琢磨着,凡要结婚的,得给人家分间单独的屋子,再给一点小家的生活用品,帮着结婚。北上十年,都不容易。

    吃点心闲聊渐渐变成了安排庶务,在坐的竟都没有察觉,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得入神。

    因周娓在,她们说的都是官话,在坐的官话倒还可以,周娓难得都听懂了,便也插言:“大人,已经设县了,娘子们身上的官职,是不是要定下来了?是正正经经的,咱们祝县的官员了?”

    这些年是花姐揽总、兼管些学校的的事儿,小江与江腾两个司刑狱,先是项家兄妹,后是巫仁帮着管仓库、收租之类。以前是侯五,现在是祝青君管着防务。都是祝缨的自己人。

    祝缨道:“当然。不过,先时帮忙的人有不少,都要有个妥善的安排才好。说不得,你们几个,要先忍一忍。”

    最初别业缺人,除了项安、项乐来帮忙,还用了一些小管事。后来花姐等人搬到别业,仍然留有三个管事襄助,他们也需要有一席之地。

    此外,跟在祝缨身边的祝文、祝银也都有些能力,也需要安排。有没有朝廷敕封,是很明显的一件事。本来正副职是搭档,差别不特别的大,一个职位一个县只有一个人得官的时候,正副的差别就显出来了。

    然后是赵苏、项安、项乐等人,本身品级都不低,一下能占去几个比较高的位置,这还是他们愿意为自己俯身低就。

    花姐道:“行。”

    她表态了,二江也跟着说:“跟您的。”巫仁跟在后面点头。

    祝青君出外巡逻了,周娓左右看看,又自己冒出头了,表情变得十分精彩!祝缨笑道:“都会有安排的!”

    弄得周娓白了她一眼,花姐笑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她当下就指定了江舟管祝县的监狱。

    江舟道:“我?”

    “对,你别看她,她,我另有安排。梧州女监,也是要人的。”

    江舟这才笑了起来,花姐也说:“恭喜。”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安排就很明显了。祝县的,让资历浅一些的人担任。“日后”更高的官职,由资历深者承担。资历老的如花姐,与祝缨之间不必明言就有默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争着要位置。

    周娓也放下心来。

    其余都依此办理。

    花姐道:“这些年辛苦的这些人,总算也对他们有一个交代。”

    祝缨道:“我倒还有一个念头,以后家业越来越大,如果有不能胜任而资历又老的。愿意退位让贤,我另拨些钱粮给他,算休致。”

    花姐道:“那也不算白辛苦了。也好。”

    不多会儿,就把这事儿给讲定了。正好,项安、项乐带着项渔也过来了,项安项乐在城里有自己的住处,项乐儿子已经不小了,也没有接过来——山下的先生更好些,他想让儿子先读书,再说。反而是项渔,一头扎到了别业,与叔叔姑姑住在一起。

    祝缨问道:“这是有话要说?”

    项渔道:“是。大人,我下山去看望阿娘,遇着县里的人,他们都很想念您,又想恭喜您得了敕封。也想请示您接下来的安排,想上山来探望您,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祝缨道:“我也很想大家,不过,告诉他们不急在此一时。时机到了,我会请他们过来吃饭的。”

    三人互相看了几眼,道:“是。”

    祝缨道:“正好,你们来了,你们与艺甘家无怨无仇,阿渔,你替我去见一见艺甘洞主吧,我给你向导和通译。”

    “是。”

    艺甘家也没有文字,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书信,只有几页纸,由祝缨口述,项渔记录了下来,权作他的稿子,路上背熟了,去见了艺甘洞主当面说明白。

    内容也很简单,祝缨希望与艺甘洞主能够和平相处。如果艺甘洞主愿意,她也给艺甘洞主申请一个县令。艺甘家这些年也在偷学种宿麦,但是这边看得也死紧,艺甘家弄不到好种子,绑架过几个熟练的农夫,还被这边五县发兵给抢了过来。

    艺甘家还保留着一些原本的习俗,比如祭天之类。梧州五县才改过来没几年,自己互相是不这么干了,被艺甘家一激,又重操旧业了。

    祝缨的要求是,双方把这人牲的事儿也给停了,和平相处。如果艺甘洞主愿,祝缨也可以到艺甘家的地盘上去看一看,看他那儿还有什么生财的门路。艺甘洞主可以选派聪明的子弟过来,她教识字、算术等等,好帮助艺甘洞主管好寨子。

    至于种宿麦这事儿,她也可以帮忙,这个她熟。还可以帮助艺甘洞主把干活不积极的奴隶变成比较积极的佃户。

    太讲道理了,项渔背稿子背得感动得要哭了:“大人真是一片慈母心!”

    是我眼瞎!这么慈祥,一定是个女人啊!

    项渔甚至觉得祝缨有些软弱了,如今祝缨都回来了,怎么可能打不过艺甘家?

    他收拾收拾,带着通译、祝缨准备的丰厚礼物就要出发。

    祝缨道:“且慢,我让青君派人陪同你去。”

    胡师姐道:“我同他一起去吧,大人回家安全了,我也放心了。正好同小郎君一道出去走走。”

    祝青君不能离开,胡师姐又感激项家给予过的帮助,一路护送项渔去了艺甘家。

    ……——

    项渔感觉颇为良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出发,这笔买卖是赚的,从一个“读书人”的眼睛里看,废掉人牲,是文明的。何况还有劝课农桑,又要给艺甘洞主一个正经出身。

    项渔认为,最大的阻碍可能是之前仇恨有点儿深,需要劝说。

    岂料走了三天才到了艺甘家的新大寨,被带到艺甘洞主面前,这老头儿听完了他的说词,当场就暴怒:“还要来骗我吗?”

    项渔也傻了:“我是诚心来的!”

    艺甘洞主原本的大寨不在这个地方,原来的家离“祝家庄”也就二里地,现在被迫搬迁不就是因为当初好心,同意祝缨在那儿设集市做贸易么?

    现在倒好,自己的好地方没了,被迫搬进深山。

    他不信。

    非但不信,寨子里的年轻人义愤填膺,要把项渔给祭了天。亏得胡师姐一柄短刀削铁如泥,一手弹子准头也足,与几十名祝青君练出来的青壮,结阵护着项渔杀出了大寨。

    贵重的礼物也丢了,项渔大怒:“真是不可理喻!”

    几人一路狂奔,在边界的地方遇到祝青君提刀等着他们:“你们遇到强盗了?”

    项渔可算见着了救星:“艺甘老头儿欺人太甚!这都是他打的!你可一定要为我作证,咱们求大人报仇啊!”

    两人直回县城,祝青君没有说话,项渔先哭诉:“大人,我也不是怕死,也不是为我自己难过。他们哪儿是打我,这是铁了心与您作对啊!”

    祝缨没有生气,道:“知道了,你受苦了,下去休息吧。青君。”

    “在。”

    “你派人去吧,给艺甘洞主再捎个话儿,就说,我这别业如今还要住,不能给他,但他可以回来,那一片地荒了很久了,我也不曾圈占。他还可以搬回原来的寨子。如果不放心,我可以与他对天发誓。”

    “是。”

    祝青君又托了一个过路的西卡族的商人捎话。

    又过五天,商人回话:“差点把我也给打了,看我是西卡的,才饶过了我。他们并不相信你们。”

    艺甘洞主之前吃亏太大,一朝被蛇咬,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相信了。

    祝青君暗中警惕,散出了更多的探子,以防艺甘家偷袭——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稻子快在熟了,这个时候很容易招来艺甘家的混蛋偷割稻谷、放火烧庄稼。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陈枚再次来到了吉远府。

    变了

    “又要来?”庞司马顾不得在上峰面前,惊声发问。

    徐知府的声音也有些萎顿,道:“对,依旧是陈二公子,敕封梧州刺史。”

    庞司马道:“梧州……”

    徐知府心道,幸亏自从那一位到梧州之后我便敬而远之,没有冒犯,否则真不知道那一位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庞司马想的却是:上次陈二公子过来才送了他一份礼物,这一次要怎么凑一份礼物才好?

    吉远府比当年富庶多了,但徐、庞二人也不敢聚敛太过,因此二人手头虽然富裕,却也达不到豪富的水平。养家糊口、周济亲族、维持体面之外,大手笔地短期内送两次礼,手上也吃紧。

    司马还在犯愁,徐知府已经说了:“快,好生准备。”

    他比庞司马还要多一份想法:再筹备一份礼物送进山,贺一下那一位梧州刺史。有这么一位邻居,福祸难料,但好好供着应该能少一些麻烦。

    两人分头忙碌,吉远府有祝缨留下的底子,官员虽然十年间调换了一些,差役们都还是熟手,很快将迎接的活计做好。待驿站将消息发来,徐知府与庞司马率众相迎,吃惊地发现这次的队伍比上一次大了一些。

    庞司马心道:坏了,事先安排的费用不够了,得再添些。

    紧跟着徐知府陪笑上前。

    陈枚跳下马来,将正在拱手的徐知府的胳膊托了一托:“府君礼重了。”

    徐知府笑道:“哪里,哪里……哎?!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是这一路太辛苦么?”

    从北方到南方这么老远的距离,可别是路上病了累了,再死在吉远府吧?他爹不得记恨我吗?徐知府心肝一颤。

    陈枚的脸颊向内收了一些,肤色也变深了一点,笑道:“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苦夏、苦夏,果然是有道理的。”

    徐知府道:“南方湿热,你还是辛苦了,还是先请入城歇息,容我为你您知会梧州、寻向导。”

    陈枚也不拒绝,道:“好。”

    徐知府又要设宴,陈枚也婉拒了:“只恐他们那里来人急,怕明后天就要动身,我须得养精蓄锐,才好进山。”

    徐知府只得一切从简,只有自己与庞司马等数人陪同陈枚吃了个晚饭。他们一离开,陈枚便将帽子一摘,伸手扯衣服:“怎么这么热?”

    仆人道:“这儿差不多是尽南边儿,就是比北边热。进山就能凉快点儿了。”

    他一路也热得够呛,陈枚此番南下比上次要惨得多。上一次还看看风景,气候也还算宜人。这一次沿途的风景是看过的,路上还不时遇到雨水,不下雨的时候又越来越热,所有人都瘦了一圈。途中又病倒了两个随从,只能把他们暂留在驿站里养病。万幸的是这一路上还没有死人。

    仆人道:“水来了。”

    陈枚才把自己泡到浴桶里闭目养神,想到又要见祝缨,不由生出一种既期待又逃避的心情来。一路太累,他差点儿在浴桶里睡着了,直到仆人来报——庞司马前来拜访。

    陈枚猛地睁开眼,从浴桶里站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在洗澡,急忙扯过衣服胡乱套上。

    庞司马是来送礼的,一面肉疼,一面还要堆笑,一抬头看到陈枚正在擦头发,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好慌乱地拍马屁:“周公一沐三握发,大人真有周公风范。”

    奉承的话人人都爱听,如果不是自己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的话,陈枚高低得跟他多聊两句。

    两人客套完,又数次推辞,庞司马留下了礼物以及许多奉承陈枚、陈萌父子的话,恋恋不舍地离去。

    陈枚一把扯掉衣服,再次泡进了浴桶,徐知府又来了,陈枚又把之前那件湿漉漉的衣服给披上了。

    两人一番寒暄,徐知府也是来送礼的,与陈枚一番谦让,陈枚道:“无功不受禄。”

    徐知府道:“受禄必有功,下官正有一事相请。”

    “不知府君还能为什么事烦恼呢?”

    徐知府道:“吉远府与梧州相邻,那一位您是知道的,我是惹不起的,她的手下这许多獠人,在她面前归化乖巧,对我,我是有些担心的。所以也备了一份儿礼物,与那一位结个善缘,只是与她素无往来,不知如何开口,还请您代为转圜。”

    陈枚没有马上答应。

    徐知府马上又添了一句:“我还得跟她做邻居呢!这吉远府、福禄县,可是她发迹之所,我……寸步难行啊。您只当是为了边境安宁。”

    陈枚终于点头了:“好吧。”

    徐知府大喜:“多谢!”

    次日,陈枚睡了个懒觉,到了中午也不想起床,吓得仆人以为他也病了,陈枚爬起来,慢吞吞地吃着饭,说:“别在这儿一惊一乍的,收拾行李,明天咱们就要进山了。”

    仆人惊讶地道:“报信的人还没回来,向导也还没来,现在就断言,是不是太早了些?您一路奔波,这都累成什么样了儿了,多歇两天又能怎么样?”

    陈枚道:“说山里凉快的也是你,说要在山下多休息的也是你,话都叫你说尽了。”

    仆人委屈地道:“我那不是心疼您吗?”

    主仆二人斗了一会儿嘴,仆人拗不过陈枚,去重新打点行装了。进山换洗的衣服得带,用惯的小物件得带,朝廷的敕书、官服之类也得带。陈枚牢记了“隔得远,一次把话说完”的教训,连同张仙姑、祝大的封赠也给请下来了。陈枚亲自把这几件要紧的东西也给检查了一遍。

    此外还有几封书信,一封是陈萌的,一封是王叔亮的,陈枚都自己贴身收好,只等当面交给了祝缨。

    又等一日,山里出来一个路丹青接他。

    …………

    路丹青回到梧州之后装束也变了,身上“獠人”的味道更重了。在京城,外袍的下摆得很长,如今只到膝上三寸,鞋子也不一样了,还打着绑腿。发式却不是山中女子模样,而是像祝缨那样在顶心挽了个髻,插了一根簪子。

    她腰间佩刀不佩玉,肤色比在京城时红润了一些,见面就笑道:“二郎,好久不见啦。”

    陈枚道:“也不算太久,我这不是来了么?”

    路丹青道:“让你跑这一趟,必是有好消息的。”

    陈枚道:“是。”

    路丹青高兴了,道:“来吧,我为你引路。小妹回家帮她阿妈去了,赵家表兄有事脱不开身,只有我了。”

    她带了二十名精壮的土兵,陈枚看他们佩带的都是正式的武器,身上的衣服也比较整洁,人人都有鞋穿。

    路丹青也看了看陈枚带来的行李,确认要带进山,又要去寻驮队。

    走的还是一线天。越近一线天,天上飘来乌云,路丹青道:“不好,咱们得紧着些了,山里比外面容易下雨。遇到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

    一行人紧赶慢紧,在一线天中段,雨点还是落了下来,路丹青不停催促。不用她催,陈枚也知道这地方危险。在他们到达那个简陋的关口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山上开始有零星的石头滚落。

    出了关口,就见旁边一处山坡上滑下颗大树来!

    陈枚脸色有点白:“天地伟力……”

    路丹青道:“到了这儿就已经算安全的啦!山里哪年不下雨?哪年没这些?长年累月,哪里能住人,哪里不能住,都能看得见的。咱们县城就很安全,各家大寨也不错。你要见着没有寨子的地方,再平坦,也别在下雨的时候多停留。”

    陈枚虽然披着油衣,周身仍然被潮气绕着,凉。

    天黑透的时候,他才进了县城,就着火把的光,依稀认出“祝县”两个字。

    本以为下雨居民都会回家,不想许多人仿佛才聚会完的样子,匆匆往家赶,在城门口差点把他们挤到一边。

    陈枚听不大懂山上的方言,祝县的居民,大部分会唱一点识字歌,日常时却是交谈说什么话的都有。陈枚只好问路丹青,路丹青道:“秋收。只盼这场雨早点儿停,不然谷子晒不成,就要霉坏了。”

    路丹青带陈枚去了祝府,这会儿祝府也还没吃饭,赵苏正在向祝缨汇报:“抢收得还算顺利。田里还余了一点,只要这场雨没下太久,还能抢到一点儿。天如果及时放晴,收成不会减太多。”

    小江道:“下点儿雨也不坏,艺甘家也不容易在这个时候捣乱。”

    祝银来说陈枚到了,祝缨道:“走,看看去。”

    …………

    祝缨亲自到府门口迎了陈枚,陈枚有点受宠若惊,祝缨看他样子有些狼狈,道:“先换了衣服,吃了饭再说吧。”

    敕封刺史是件不小的事,祝缨希望五县的县令也都出现。因秋收,苏鸣鸾等人需要在家监督,不便提前太久过来等候陈枚。今天祝缨才派人去通知他们,现在下雨,今、明两天估计是来不了的。

    陈枚打了个喷嚏,道:“听叔父的。”

    一行人干净清爽地坐到堂上吃饭的时候,已经入夜,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

    陈枚先问祝缨:“陛下准了五县所请,我已将旨意带到,您看,什么时候宣读合适?”

    祝缨道:“你才来,歇息一下吧。这场雨一下,道路不也不安全,不急着回去。”

    陈枚的想法,是早点回去早好,但身体确实吃不消,回想来时路,也觉得等到天晴了,路上安全了更好些,便也同意了。

    花姐等人听到皇帝已经准了,脸上已经带了笑。今天因为天变了,小江等人也在府里帮忙调度,留下来吃饭的特别的多,很小的声音汇成了一股笑意,传入了陈枚的耳中。

    陈枚心道:你们倒开心了,可惜朝廷里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的。

    赵苏突然说:“二郎清减了。”

    陈枚摸摸脸:“也不算什么,回去好吃好睡,就养回来了。”

    赵苏笑道:“回去还能好吃好睡么?”

    祝缨道:“他才坐下来,你又提糟心的事儿,还叫不叫他吃饭了?”

    陈枚嘟囔道:“您也知道朝廷有糟心事儿呢。”

    赵苏道:“朝廷什么时候不糟心了?打从我去国子监读书起,可也没断了勾心斗角,不过以前高手过招,看着好看。现在是街头地痞斗殴,抓头发抠眼睛,更丑的还有坐地放赖的。”

    陈枚看向祝缨,苦兮兮地道:“您荐的那位姚尚书,干了一件大事。”

    “哦?”

    陈枚道:“他自从做了户部尚书,就变了个样子。原本,我爹也觉得他是个能干的人。哪知自从您走了,尤其是知道了您那一处后手之后,他就愈发无所顾忌了。他说,禁止田地买卖的禁令该废止。”

    祝缨难得地吃惊了,问道:“他说原因了吗?”

    陈枚摇头道:“我不清楚,他也没同我爹讲。我爹让我来请教您的呢。对了,还有冼敬那伙人,又提了要将科考定制,现有官员,只要任期之内没有犯法渎职,到了年限就转升一级。这是不是要夺我爹的权、栽培他们那群不出挑的自己人?”

    祝缨问道:“其他人呢?冷云是不是得复出了?还有施家。”

    “都回来了,哦!”陈枚拿出两封信,“这一封是我爹的,这一封是王鸿胪的,都是给您的信。”

    祝缨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天气火热,山中清凉,正好养一养膘,养点肉再回去,不然不够路上掉的。”

    陈枚道:“是。那……”

    祝缨道:“我看完信,会给你答案的。”

    “哎!”陈枚不再担心答案,他也饿极了,山中食材新鲜,饭食滋味很好。

    吃到一半,有个男子在门外轻声呼唤,陈枚看了过去,祝缨道:“怎么了?”

    那人光着脚,裤脚上都是泥水,进来道:“大人,都收拢好了。有十来户没来得及的,我也招呼了人帮着他们把谷子收回来。”

    “一年就看这几天了,现在受些累,接下来就能休息了。”

    “是。”

    “来,一起吃。”

    “不啦,家里等我回去,看不见我他们挂心,天黑路滑,别再出去找我。”

    祝缨起身,抽了一边墙上烧得正旺的火把递给他:“那这个。”

    “哎!”来人接过火把,匆匆离开。

    陈枚混了个半饱,见状感慨道:“一身本领,还是落到了这里管鸡毛蒜皮。您要是男子就好了,天下之大,任由您指点江山,谁能不服?”

    他是丞相之孙、丞相之子,从来也没见过正吃着饭还要管一个两腿泥的人汇报的事儿。徐知府托他送礼时,他那股“她的话在这里竟比朝廷官员还管用”的感慨,在看到一个泥腿子的时候都转为了对祝缨的一种惋惜。

    祝缨道:“来这儿,跟我是男是女没关系,哪怕我是个男人,在这里蜗居,朝廷也不会很管我。换上别的地方,譬如扬州,朝廷就算不理西番,也要先讨伐我了。”

    陈枚心里还是咕哝,口上却说:“朝廷不会的。”

    “那是还没腾出手来。”

    陈枚赶紧转移话题,道:“姚尚书、冼相公这一弄,就更腾不出手来了。您……要看着他们闹?”

    祝缨道:“明天告诉你。”

    陈枚没套出话来,只好乖乖吃饭,吃完饭,祝文来带他先去客房休息。祝文打着火把,边走边说:“客房住您这些人有些狭窄了,等明天天亮了,我再送您去客馆休息。”

    “哦哦,好。”

    …………

    祝缨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花姐等人的喜悦之中又夹杂了一点点沉重,朝廷不好,她们直觉得高兴不起来。

    祝缨道:“咱们也早些歇息吧,明天还有得忙呢。”比如要继续巡检仓库,协调、调度一下收完了谷子的人家。即使天晴了,晒谷场也就那么多,得分配。

    巫仁小声说:“我再去看看粮库,查一查存粮。如果运气差,一直阴天,新收的谷子坏了,还要指望陈粮呢。”

    “好。”

    赵苏则在宽慰花姐,说:“姑姑别为朝廷担心了,他们精明得很。”

    “朝廷大臣们勾心斗角的时候才是最聪明的时候。心眼儿没用对地方,那样的精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周娓小声嘀咕了一句。

    赵苏咳嗽了一声。

    周娓忙对祝缨说:“您不算……”顿了顿,对赵苏说,“也不是说您……”

    “噗——”江舟没忍住。

    祝缨也失笑:“小周这话倒也不能算是说错。只不过,也不算聪明用错,想做事,就得有本事自保,勾心斗角的时候是不得不聪明,轻易被人害了,还能做成什么事?以前还好,眼下朝中做事的人,已经没了那股心气儿了。”

    花姐有些吃惊,问道:“这么糟糕了么?以前……”

    “也不是一天变成这个样子的。”祝缨说。

    花姐道:“竟无可挽回了么?上头坏一点儿,下面土里刨食的就要讨饭了。”

    “很难!朝中官员、天下士子,看不到希望。

    你看,就是别业里这些人,有许多索宁家的奴隶,以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天要人鞭打着才肯去上工。也还是这些人,现在每天自己早早爬起来,不用人催,干得比什么时候都多。我说,现在多吃点苦,少吃点饭,他们也能答应,就是因为有盼头。

    以前的朝廷,君不能说多么圣明,也是个晓事的人,丞相不能说多么贤德,也不乏公允能干之士。官员只要有心做事,还是有机会践行圣贤之道,堂堂正正做个君子。

    现在的官员呢?抬眼就是党争,风气坏了,用心也干不出什么来,反要受气。还那么忧国忧民做什么?不如为自己多捞点儿。

    一口气儿提不上来,以往的勇气也没有了,就不愿意动脑子了,也就显得笨了。心思放到私计上,眼界窄了,为人处事也就下作了。

    朝上人还是那些人,行事却与早些年大相径庭。能臣变成了庸吏。

    除非有人能够一扫颓丧之风,带来希望。

    可惜……天不早了,都睡吧。”

    众人心里沉沉的,这里的人,没有谁对朝廷有很深的感情,却都知道朝廷坏了对平头百姓的影响。连祝缨都叹气,这……

    …………

    雨到半夜渐渐停了,次日一早,老天爷赏脸,天晴了!

    整个祝县都忙碌了起来!

    陈枚休息得不错,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吃了饭,竟没有找到功夫能够继续请教祝缨。祝文又把他安顿到了客馆,请他安心住下:“县里忙完了秋收,就好好地准备仪式。咱们大人又做刺史了,这可是件大事儿呢!”

    陈枚问道:“叔父在忙些什么?”

    “一早就带人出城了,先去看看田里,还要看晒谷场、道路……”

    陈枚无奈,又等了一天,眼看天一直晴着,县城里忙碌的人群也不那么急切了,又听说祝缨跑去庙里祈祷——谷子晒好前别再下雨。

    终于,过了三天,祝缨算是能闲下来了,陈枚径自走到祝府非要见到祝缨不可。

    祝缨不信鬼神,但是为了安定人心,还是带头举行了祭祀,第一天她自己来,第二天她就跑路了,把张仙姑请到庙里干老本行。后两天,她带着赵苏等人安排粮仓去了——如果有家中仓房不凑手的,可以允许他们以新鲜稻谷折抵交租。

    这样即使接下来天气不好,粮食霉坏,也算交过租子了,损失她来承担。

    如此忙了两天,刚回到家,就被陈枚堵了门。祝缨也不恼:“来了,进来说。”

    陈枚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府:“叔父,您还是先正名吧,一身青衣,我看着也不得劲儿。”

    祝缨道:“粮食是最要紧的……”

    “大人!”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打断了她,“大人!路果头人出事了!”

    路丹青跳了起来:“什么?什么?”

    陈枚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从两人的表情中推测。

    来人是一个百夫长,他说:“路果头人等天晴了上路,半路上遇到了艺甘家的人,打了起来。头人从马上掉了下来,腿骨折了。幸亏遇到了咱们校尉,给救出来了,已经到城门了!”

    新题

    路果是祝缨请过来参加仪式的,如今中途遇袭,祝缨责无旁贷,对陈枚道:“你且稍待,丹青,咱们去看看。”

    陈枚虽有心跟过去,奈何离了祝缨周遭,连说他比较能听懂的方言的人都少,还是说各式奇怪语言的多。他估计自己跟了过去,可能也听不懂,不如留下来,揪一个听得懂的人问问发生了什么。

    巫仁就成了那个被他叫住的人:“巫娘子,出了什么事儿了?”

    巫仁也是要跟上去的,不幸体力不如人,没几步就被一行人甩到了最后,被一个“陌生男子”叫住,先懵了一下,有些哽噎,呆立当场。陈枚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不跟他说话。

    看一看,巫仁的打扮也不似山里人,说的官话也比较标准,还是府里比较重视的管账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心里很有数的人,为何突然呆立了呢?

    巫仁脑子是懵的,左右看看,没人救她!她要怎么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陈枚又重复了一遍,发现她的额头已经冒汗了,忙放慢了声音,轻声轻气地再问一次。巫仁深呼吸了一下,道:“哦,是、是、是,是路果头人遇袭。”

    陈枚也随着她的憋气、吐气,一口气差点噎住,他又小心地问:“是什么盗匪吗?这儿不安全吗?那我叔父可曾遇到什么?”

    巫仁急忙摇关,道:“不是盗匪,是艺甘家的,说来话长,不过大人不曾遇到过危险。”

    “艺甘又是为什么呢?”

    巫仁不停眺望前路,想追上去看一看,但陈枚又拦着,惦记着消息又紧张着急,说话也利落了一些,匆匆说了一句:“路果家撩的,手贱招打。”

    “路县令先挑衅的?”

    巫仁点头:“他早十年前就瞎撩架了。”

    路果、喜金都是花帕族的,与艺甘算是同族,三家拳头都不那么大,因而打得有来有回。他还记着艺甘家不肯把女儿嫁给他儿子的事儿,总找艺甘家撩架。艺甘家打别人不太行,打他还是打得过的。

    喜金家虽然也撩,但没有路果那么欠。几县之中,艺甘洞主吃祝缨的亏最大,最不信任她,但是最讨厌的还数路果。

    “艺甘家的人,见到路果家的,必打。何况遇到了他本人?”巫仁越说越焦急,口气也变差了,“您能给闪道缝儿么?再站这儿我就追上了!”

    陈枚惊愕地发现,她从开始的腼腆略结巴,变成了个凶悍,像是下一刻就要吵架了。

    陈枚一闪身,也不入内,就站在府门口看向大街,这县城里,大街上地面平整没有积水,有不少人正在上面晒谷子。巫仁提着裙子往前跑,脚不出几十步就慢了起来,脚一歪,踩到了一旁的谷子上,她叭唧一下,摔倒了!

    陈枚半张了口,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路边的人却见怪不怪了,一个短衣的妇人拄着锹看着她笑,旁边另一个裹头的妇人上前将巫仁扶了起来,说笑了两句,抽出颈上挂的巾子给巫仁掸土。

    巫仁再次上路,祝缨一行人已经折返回来了。

    巫仁红着脸迎了上去,小声问路丹青:“怎么样?我去医馆找人?”

    路丹青脸色不好,口气虽急,却也说得清楚:“刚才姥已派人找姑姑去了,我爹……”她俩一同回头看去,只见路果被几个人抬着,边哼叽边骂艺甘家,扬言要杀了人家全家。

    巫仁看到,除了路果本人,他身后还有一些身着本县号衣的土兵好像也受伤了,惊道:“这!”

    祝青君对她使了个眼色,巫仁点了点头,强忍着没问,直到跟着进了府,才扯住祝青君说:“有多少人伤了,要多少药?我好从库里拨给。”

    祝青君与她往僻静处说话,还没报数,巫仁就问:“怎么咱们的人也受伤了?艺甘家这么厉害了么?可要怎么打?”

    祝青君挂着一张死人脸,有气没力地说:“他们不厉害,但我们要救人、断后、护送。”

    巫仁直白地说:“有拖后腿的。”

    “别叫小路听到了,她又要尴尬了。”

    巫仁道:“要多少东西?我去点。”自家土兵受伤了,除了医药,还会有一点补贴,以供此人在养伤期间的开销,这些现在是巫仁的职责了。

    祝青君道:“我先回了大人的话,就找你去,一共伤了八个,一个重些,其他轻些。”

    说完,她往堂上走,正听到路丹青说路果:“您这会儿着的什么急?又撩他们。别管他,等大伙儿闲下来,一气儿把他打了不好么?”

    路果老脸挂不住了:“你在说你阿爸错了?”

    路丹青被噎得不轻,讨厌的大人,没道理的时候就喜欢拿身份辈份压人!

    花姐也很快赶了过来,让人把路果抬到了客房去,给他上药。祝青君向祝缨说了始末:“路县令与艺甘洞主有些宿怨,遭遇上了吃了些小亏。”

    路丹青头颈都红了。

    祝缨道:“知道了,咱们的人也要好好治疗,再给抚恤。再派出人去,接应其他人。”

    “是。”

    “丹青,陪陪你阿爸,同他好好说话,让他稍安毋躁。大家的谷子还有没收完的,日子还要过,还腾不出人手,忙过了,我自有安排。”

    “是。”

    路丹青喘着粗气离开了。

    陈枚问道:“这路县令,恐怕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祝缨道:“那也要等!”

    “哎?”

    祝缨道:“你随我来,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是!”

    祝缨又给其他人分派了任务,赵苏准备仪式——苏喆还没到,祝县就他最懂这个了。小江等人也带着周娓帮忙城中纠纷去了。

    陈枚随祝缨到了书房,两人坐下,祝缨虽然换在布衣木簪,仍然是“叔父”范儿,陈枚还是个锦衣公子小侄子的样子。祝缨道:“你问的两件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冼敬为什么那么做。那……姚尚书呢?”

    祝缨道:“姚辰英是个极明白的人,只是……少了点儿勇气。先不说他,现在懂他,对你不好。至于冼敬,很简单,收拢人心。我年轻的时候到大理寺,满头白发的青绿官员多得是,这样的人没盼头,就是混,混成了油子。他们空有年资,却算不得资历,也没有家世,劳不到功劳去升迁。

    冼敬这一手就不一样了,熬够了年资就升,虽然不能凭着活得长做到宰相,却能凭熬得久多熬两级。运气好的时候,熬上个绯衣也说不定,你说,这样的人会不会感激冼敬?

    回去让你爹小心!吏部可是在他的手上呢!”

    陈枚一惊:“冼敬他!”陈枚发出了生气的声音。

    祝缨道:“你总着急仪式的事儿,就在这两天了。既然有精力到处走访,就真正走一走,看一看,晒晒谷子,尝尝糙米饭。”

    “是,”他没有马上走,还是问,“那姚尚书……您什么时候肯指点我呢?就算我年轻听不明白,能求您一纸回信给我爹么?”

    祝缨道:“本就有信要你捎回去的。”

    陈枚露出了轻松的笑。

    ……

    路果再记仇也得养伤,他伤在了腿了,行动不得,每每与女儿在房里吵架。路丹青让他安静点儿,一定会有交代的。他非要:“我现在就去杀了那条老狗!”

    “腿都被人打瘸了,杀得了他吗?等着跟大伙儿一起吧!”路丹青苦口婆心,“整天小打小闹,口上发狠,也没个章程、没个谋划,阿爸,你这样没用的啊。这些年,打了多少架,阿姐她们救了您多少回?”

    事实面前,路果争不过她,抬手就把碗给摔了。

    摔坏了三只碗之后,巫仁很生气,麻溜让人送了一套木碗盘来。

    换了木碗之后的第三天,其他人也陆续赶到了,先到的是喜金,毫无意外地也来探病,又笑话了路果一回:“哈哈!这回让你遇上了!过两天去打艺甘家,你可争不得前锋了。”

    气得路果把一碗热饭盖到了喜金的胸襟上!

    两个老头差点没打起来,还是被路丹青和金羽给分开的。

    然后是山雀岳父,再然后才是苏鸣鸾和郎锟铻,他们又都带着各自的儿女。郎锟铻把妻母也带了来,郎母年迈,被人抬着过来的。苏飞虎人没到,在家陪母亲,却派了苏晟前来,并且捎话,就把苏晟留给祝缨用。

    赵苏准备了一个简单而不失隆重的仪式,府门大开,大半个县城的人都来看热闹。久不出门的祝大也被人抬了出来,他与张仙姑也有改封——品级也降了。

    祝大脸色腊黄,一脸的不高兴。张仙姑就陈枚说:“病人没有高兴的。”

    在梧州所有头面人物的见证之下,祝缨接过了陈枚代表皇帝颁布发的敕书,往屏风后一转,再换上绯衣。两次着绯,都是在南方的土地上,也算是一种缘份了。

    接过敕书,仪式就算结了,接下来就是吃席。天气很好,晴朗,微热,人们的脸上都红扑扑的。

    除了路果和祝大。

    “这片家业,以后也没个人擎着。”祝大嘟嘟囔囔。

    张仙姑道:“你就算要说她,也别在这大好的日子里说。”

    “这会儿不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着她?她是大忙人,我是废物老子哩!”

    张仙姑对蒋寡妇道:“他坐烦了,得回房休息,咱把他带走。”招呼人抬着祝大送到了后面去。

    正在喝酒的侯五说:“哎哟,我得去看看老翁。”他也很老了,拄着杖。对一位由男变女的东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评述,倒是与祝大能经常坐在一起扯闲篇、回忆一下京城,一块儿喝个小酒。偶尔他还会去山涧钓个鱼。

    祝缨道:“您安心坐着,有人管他呢。”

    侯五才又坐下了。

    人们不停地给祝缨劝酒,陈枚则好奇,祝缨接下来要怎么打艺甘家?他歇了几天,净担心了,脸上的肉还没长回来,打算再等两天,等到山下更凉快一些再动身。

    也不知道能不能目睹艺甘家的覆灭呢?

    对了,还有姚辰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枚带着心事。

    酒宴快结束的时候,祝缨对苏鸣鸾等人说:“大家都有酒了,我有一件正事,明天大家醒酒之后再说。”

    郎锟铻问道:“难道是?”他伸手指了指路果的伤腿。

    祝缨点了点头,头人们都颇为激动,这就是分好处的时候到了!他们都说:“好!”

    陈枚也有点小兴奋,耐着性子看人回客房了,他自己却不回客馆,而是缠着祝缨:“叔父,这……不用瞒我吧?指点指点我?”

    祝缨道:“你正事还没办完呢,就凑这个热闹?”

    “呃?什么事?”

    祝缨道:“梧州刺史府可还没建好,你不得出份力?再有,邸报按时送了吗?”

    “刺史府可不怪我,羁縻嘛,又只有抽签轮流的副官,理事的司功司户之类的官员一概一没有,那得您请示朝廷,您也没上表。邸报……倒是想给,也没驿路通您这儿,没有刺史府发抄下去呀……”

    根子就在梧州之前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州,是散装的几个县,也没人揽总,顶多就是各家每年凑一块儿商量个事儿,比如一起交点布和米给皇帝。其他的就没了。司马之类的官职,也只是要一个官职,这个官甚至没有俸禄。

    新梧州,更多的是一个地域上的范围,而不是一个被实际控制管辖的区域。

    祝缨道:“我这不正开始呢吗?路,我来修,名单,我来拟,奏本我来写,你得把话给我捎回去。”

    陈枚慷慨地说:“好!那,您别忘了给我爹的信。您是知道他老人家的,一件事儿,他总放在心上,您在这儿没事儿,我回去不带个答案回去,他能天天念叨,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祝缨被逗笑了:“知道了。你现在就走?”

    “那可不是!”

    “还是!既然来了,就来帮忙吧。”

    “要做什么?”

    “督促秋粮。你带着贡赋回去,说话也响亮些。以后梧州的贡赋,我们自己交。”

    这个陈枚爱干,说:“好!”

    “别急,话还没完。交多少,得有个定量。就把去年的总数固定下来,无论年景好坏,我就出这些。”

    “啊?”

    “啊什么?前几天的雨你也看到了,以后有这样的事儿,我报个灾,朝廷给我赈济?”

    “这……”

    祝缨道:“赈济如果没有我的,那我不能再出更多了,以后无论梧州有多大,就都是这个数,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怎么样?”

    “这我也做不了主啊!”陈枚讨价还价的,“不过我能给您带话回去。”

    “成。哦,还有贸易,别当我不知道吉远府打的什么算盘!课税,低买高卖。呵呵。”

    陈枚道:“您别欺负吉远府太狠了,毕竟那里也有您的故人呐。”

    “你只要把此间的事情说给政事堂听就好。”

    “好。”

    两人又谈了一些条件,陈枚好奇地问:“您到底要怎么做?”

    祝缨叹气道:“以前对艺甘家缺了点儿德,现在有点儿小报应,谈不拢,只好打,手上的兵马有些散乱,得先盘一盘。你看就是了。”

    ……——

    次日,祝缨与诸县令齐聚一堂,陈枚也硬凑了过来。连同花姐、祝青君、赵苏等人都在,祝缨把侯五也给请了过来。

    路果第一个沉不住气,道:“大人,这要开始了吗?”

    祝缨道:“要打仗,先要有安排,谁打哪里,出去打仗的人怎么吃、怎么走,赢了之后怎么分。对不对?”

    路果道:“是。”

    祝缨道:“既然是各家一起行动,我又是刺史,我现在主持,你们赞成还是反对?”

    苏喆高兴地说:“当然是赞成!”

    其他人也附和。

    祝缨道:“好,我先设刺史府。”

    她早有准备的,司马之类的副职是轮职,这个还不变,她自己亲自管着“官员考查”即司功,赵苏做司户,项安做司仓,小江做了司法,狱丞是周娓。祝青君就还是本州的校尉,管兵马,侯五被授以司兵之职。

    侯五莫名其妙地被安了一个官儿,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连连摆手:“我不成的。”

    “你看家。”

    那这倒可以,他同意了。

    祝缨又把州学交给了花姐,花姐道:“全州的……我……”

    祝缨道:“你看看还有谁能行?就你了。其他职缺,就看这次大战的表现了。”同时,她又把祝县的空缺给填了一填。项渔被任命做了县丞,江腾负责了县里的司法,巫仁做了祝县的司户,祝文被祝缨任命做了县尉,祝银则成为了县中的司仓。别业所剩的几个管事,也分别担任了主簿之类的职务。

    祝缨指着艺甘家的方向对路丹青、苏晟、林风等人说:“你们的实缺在那里。”

    无论是梧州还是祝县,也都还有一部分的职缺,吏职,祝缨就下令:“祝县吏职,本县人可以考取,无论男女。梧州吏职,各县都可到我这里来考取,也不论男女。”

    接着分派任务。

    这次出兵得以祝青君为主,其他各家给她打辅助,所有的兵马里,只有祝青君率领的是经过比较正规的训练的,其他各县的比较“乌合之众”。路果、喜金家可以各少出一百兵,但是要各出一百名说话利索的,向艺甘家宣传一下祝缨的政策——释放奴隶。

    各家也需要出一部分的粮草,虽然是各自携带,最好是统一调配,这方面归赵苏管。

    兵马,让祝青君来安排。

    有需要协调的地方,来找祝缨。

    陈枚看到这个粗糙的计划,也有点发懵,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这简直不像是祝缨能干出来的事。

    祝缨却很清楚,梧州这个羁縻的样子,这个计划就够了。

    尤其对手是艺甘洞主,而己方是祝青君。祝青君的本领祝缨知道,故而不给祝青君设限,让她放手去打。

    祝青君也简单地向祝缨说了她的构思——先偷袭,擒贼先擒王,出奇不易杀进大寨最好。

    祝缨又点了林风、苏晟二人的名字:“你两个,要监督军纪,不可烧杀抢掠。”

    “是!”

    祝缨又对各县令说:“阿苏、塔朗、山雀与艺甘不接壤,我、路果、喜金家与之接壤,还照先前的例,有人分土地,有人分财产。如果有意见,现在说。”

    苏鸣鸾道:“我不止一个哥哥,倒想再请求要一个寨子。”

    其他人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祝缨道:“可以,到时候计功来分。但是,即使是分给你的寨子,也要释放奴隶,不能抢完了就走。你走了,这地方别人再拿,就是别人的了。”

    这倒是公平,大家都不反对。

    唯赵苏看了祝缨一眼,心道:不应该呀,纵使我不提醒,她也应该知道“分封”的坏处。

    但看祝缨一脸的平静,他心头一动:别是这些人也要掉坑里吧?

    赵苏决定静观其变。

    ……

    待到秋粮入库,休息三日,祝青君等人便率部出发了。

    祝青君很懂祝缨,得拿下大寨、拿下粮仓,如此一来粮仓就可以用来安抚人心,占了大寨,就能分得艺甘家的大部分地方。

    祝青君心里更是嘀咕:分明可以再设一个县的,艺甘县听起来名字也不错,又能安置好些官员……等等……

    她好像懂了。

    开开心心又小心翼翼地带队出发。

    她识途,兵马又比别人的更强些,在寨子外面留下两支拦截逃跑的小队之后,亲自带队突入艺甘家的大寨,抢占制高点。她没有用路果、喜金家的人,自从祝县带了几个会说花帕族话的人喊话,释放奴隶,只擒杀艺甘家一家。

    奴隶们大部分在观望,艺甘洞主家与一些普通的族人却仍然在战斗——之前十年,相互之间摩擦不断,颇有一些仇恨。

    如果来的不是祝青君而是路果,这些人反抗得会更激烈,奴隶里恐怕也会有不少人拿起棍棒来搞抗。

    从白天打到了傍晚,这场仗才算结束。

    其他各路情况却是千差万别,路果、喜金两路打得最是胶着,本来就差不太多,近来还互相拿人祭天。现在一方是因为贪婪,一方是为了生存,心境又不同,因此他们两家是打得最慢的。路丹青本领不弱,但与父亲意见总是分歧,路果不太在意杀人抢劫,路丹青却希望严肃军纪。

    父女俩又“交流”了一番。

    喜金那里也是差不多,父子俩也别扭了一回。

    最后两位舅舅还是因为各自外甥、外甥女的援助才拿下数座山寨。

    山雀岳父父子倒是意见一致,也与艺甘家没有深仇大恨,一路喊着要释放奴隶,一路展示其勇武,过程颇为顺利——只是私下把各寨主的私产抢了不少。

    陈枚与祝缨在县里等着,半月之后,这些人才陆续回来。

    到了分果子的时候了,祝缨笑问:“都赢了吧?”

    “是!”

    “划算吗?”

    “划算!”

    “那好,各拿各的,喝酒吧!”

    山雀岳父道:“那、那,官职呢?”他是对朝廷最有戒心的一个人,此时提起这个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林风。家业有大儿子继承,林风没有。现在有了一个寨子,没有一个正式的可以传下来的职位,他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祝缨道:“他身上本有官职的。”

    就是不能世袭传下来,就算能荫,也得减好几等,到孙子就没了。

    祝青君默默地低下了头,心道:来了。

    艺甘的地方分了,就没有一个“艺甘县”了,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官员治理。除非各家分完了的,愿意再攒成一个艺甘县,商量怎么设县、分赃。这其中,祝缨又要占个大头。

    县令的世袭也落不到别人手里,他们顶多世袭个县丞,县丞也就只有一个。

    各家都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个从未遇到过的新情况啊!要么索性不要官职,要么,就得有个新办法。

    算盘

    头人们说话用的是本族语言,陈枚鸭子听雷,看头人们的表情,也知道是遇到难题。这就奇怪了,明明是打胜了,为何还会为难?巫仁早离他远远的了,他没有捞到一个翻译,暗叫失策,自己竟然疏忽了。

    祝缨仍然一脸的淡然,道:“除掉了一个麻烦是件好事,怎么都愁眉苦脸的?虽然艺甘是新取之地,以前还有种种龃龉,拿了下来治理的时候也会有些麻烦,但毕竟是到手了。是一件好事,值得庆贺,青君,你手下的功过、伤亡理一理,报上来。小巫、祝银,准备好奖励、抚恤。你们各家有功的人,也不要吝啬赏赐呀。二郎。”

    陈枚被点名,忙答了一声:“哎!”

    祝缨道:“梧州,坏不了事儿吧?”

    “那是,那是,到您手上,开疆拓土,又岂有坏事的?”

    祝缨道:“那与我们一同庆祝?”

    “好。”

    艺甘家算完了,但得到了寨子的人心里却没有那么的痛快。各县头人最初的,给自己的亲人、晚辈置一份家业分出去,一则免了留在本家出乱子,二也是为了血缘亲情给亲人谋个更好的去处。开枝散叶嘛!既消除争产的风险,又多一份互为犄角的保障。

    山雀岳父提到了官职,头人们不免要多想一点,心里有点小别扭,终究是得了好处,只将喜悦之情稍缓了几分,有一点“美中不足”之感。

    新得的寨子,除了祝县的在祝缨手里,没得分,其他人家就没有这样的安宁了。

    这是一场大胜,各家也都有损伤,约定了晚上再庆祝,各家各自聚拢商议善后的事。

    梧州刺史府现在暂寄在祝县的祝府里,职官们也管不到各县,刺史府与县衙一起办公,很快将死者的抚恤先发好,再奖励有功之人。祝青君是头号功臣,但是祝缨现在没有更高的官职给她,也给不了她爵位。

    祝缨道:“艺甘大寨你最熟,那里新附,还须你去看守。”

    “是。”

    祝缨又唤过来项乐:“你与青君同去,咱们在艺甘的寨子,你们两个来管。青君管军,项乐管民。项乐,要尽快将咱们的寨子的人口、土地、仓储、物产,清点丈量、造册登记。该种宿麦了。凡诚心依附的,都分给土地,再教授种植。对了,艺甘家的银矿,也要看好。”

    项乐笑道:“是。”

    之前分派官职,跟着祝缨的老人都有,独他没有,他虽然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心下也不免要有点猜测。现在坐实了,虽然还没明确给官职,但是这个职事有实权,相信祝缨会对他有安排的。

    祝缨又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是。”

    赵苏道:“只他们两个恐怕还不够,咱们手上可用的还是少了些。”

    “那儿识字的不是一大把么?以老带新,家里的熟练的老人儿分出三分之一,跟青君她们先走。再从县里选二十个识字的,也送过去,打下手,边学边干。家里空出来的缺,另选人填补。

    索性通知下去,三天之后,我主持,县里考试!各寨里识字的,有专长的都能过来考!这次选二十个人,学校里的学生也可参加。学校有学生考取了,空下来的名额,许考试补入。”

    梧州、祝县,原就不归朝廷管,朝廷也不管这儿的学校,怎么选拔官吏、怎么考学生都她说了算。

    祝缨又让祝银准备纸笔等考试用具,考场就定在县里的学校内。

    花姐道:“青君要去,也带几个郎中吧,医学生里正好有学成的。”

    “好。”医学生资历老的,跟着花姐学了得了十几年了,也该独立了。

    祝缨这里样样安排仔细,其他五县比起来就比较粗糙了。苏鸣鸾将战利品分了两个小寨给苏晟,自己不要,其他打算均分给另外的哥哥。

    郎锟铻是打算日后分给自己其他的儿子们。路果拿到的寨子是路丹青出了大力的,她想要,路果又想从其中分一些给自己的其他儿子。喜金则是给金羽,以及金羽的另一个哥哥。

    山雀岳父也是做父亲的,林风出力多一些,就多给他,除了林风与长子,他还另有两个儿子,给他们也一人一个寨子。

    路丹青与亲爹总是话不投机的,见路果的口气有些不对,她这次没与路果争吵,冷着脸跑了出来。想与苏喆诉说,又想苏喆与自己处境不同,苏喆是苏鸣鸾独女,生下来就有一个县要继承。自己倒与苏晟的处境相似,说自己的难处给苏喆也解决不了问题。

    正站在树下发呆,赵苏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到了祝县,我不能让你说在府里受了冷落。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讲。”

    路丹青面带犹豫之色,赵苏道:“便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姥,她一向待你如何?”

    路丹青这才说了自己的处境:“要分家呢,我能有一个小寨就不错啦。以后就又要困死在这大山里了。”

    赵苏笑吟吟地问:“不甘心?”

    路丹青冷静下来,抿着唇看向赵苏:“你想说什么?”

    赵苏道:“你、小妹,还有这里许多女子,都有心气,都不甘心。你的情形可不太一样。哪怕你是个儿子,天下也只有一个太子不是?

    觉得前面没路了?一眼看得到头了?喏,一口水缸,怎么扑腾,鱼也不可能比缸大。进到池塘里,就能长得更大些。只有大海才能容得下巨鲸。拿一个小寨子,你掀不起风浪,何不与能够行云布雨的人一起呢?”

    “姥?”路丹青眼睛一亮。

    赵苏点了点头:“我情愿从京城回到梧州,是知道在京城,我也差不多到头了。但在这里,姥进一步,身边的人也能进一步。你说是不是?”

    路丹青道:“你有什么主意不妨直说,要我做什么,也不妨直说。”

    赵苏道:“朝廷本该将紫袍还给姥,如今只给绯衣。该让朝廷知道咱们不好欺负了。要是让朝廷知道,姥回来不到半年就又拿下一个县……”

    路丹青懂了:“这要找林风他们,咱们几个寨子,与姥手上的,加起来也不算小了,就设一个新县又怎么样?这样,又多了一个县令……”

    赵苏道:“眼界窄了不是?一个县令,你也只有一个孩子能够继承。像山外朝廷那样,谁都不世代霸着一个官,却世代都有家产,子孙有本事的能做更大的官,没本事的也能衣食无忧。不比现在这样好吗?待新县安定下来,再往西、往南、往北,有的是地方!姥可不会安于一个小寨子养老。我也不是。你呢?”

    路丹青道:“你很狡猾,不过我相信姥,我去找林风他们。”

    林风还有点小兴奋,看了路丹青的脸色,问:“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路丹青不答反问:“你家新寨,都给你了?”

    “我家里还有几个哥哥呢!”

    路丹青道:“谁家都有哥哥,分家分给人一些也是应该。听说你家正要给你娶亲?”

    “咳咳。”

    “你又傻乐了,娶妻生子,孩子怎么过?又不在京城时,你儿子可以有荫官。如今只得一个寨子,又没有官职,低人一头。咱们身上的官职,大家都知道,就是个摆设。以后大哥家世代县令,咱们呢?”

    说得林风也不得劲起来。本来!他官职比亲爹都高,现在……

    那是有些落差的。

    他问:“那怎么办?”

    路丹青道:“还有金羽、苏晟他们呢,叫他们来一同商议。”

    “好!”

    很快,几个人就凑到了一起,彼此交换了讯息,发现他们的父亲的想法出奇的一致,而他们的处境也都是一样的。官职,只有个虚的,好处,只有有限的一两个寨子。比起他们的出身来说,不能继承家业,能有个寨子也算不错。

    比起他们已经见过的世面来说,他们又是不满足的。

    挑头的还是路丹青,她说:“都傻乐什么呢?你们只看到有了一个寨子,我却看到了这辈子只得这一个寨子,再没有其他了。你们甘心吗?反正我不甘心!艺甘的寨子又穷,又封在深册山里,人又不好管,单叫自己管,永远也成不了事。”

    说得其他几人也愁了起来。梧州过得比以前好,是因为靠近吉远府,有祝缨的经营。艺甘洞主的地方在更深山一点的地方,宿麦都没种好,也不种茶树,也不产糖、盐等物。与在京城的一个田庄做富家翁是不同的。

    金羽道:“你说这许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路丹青道:“附耳过来,咱们一同去求姥……”

    几人商议一下,都觉得此事可行。路丹青总结道:“就算设了县,只有一个县令,哪怕给别人做了。姥治理的地方,也比别的地方富足,咱们的寨子也比只有自己操心强。金羽,你阿爸与我阿爸同艺甘家争的时候也占不了便宜,咱们更要靠近可靠的人。”

    别的还罢了,最后一句是事实。让他们接手一个寨子倒容易,想经营好,生活得不比现在差,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几人很快达成了一致,路丹青又有了主意:“先保密,今晚大家都在,必要阿爸他们当面说出将哪个寨子给咱们,叫他不好改口。咱们再向姥请求。”

    林风道:“这样好!这样就没人能反悔了。”

    几人主意一定,几人的父亲还不知道这群大孝子已经决定不让他们操心,自己为自己谋个出路了。

    到得晚间,篝火燃了起来,许多人开始喝酒,有人唱起了歌,有了跳起了舞。今天既是庆功,也是祝缨要为祝青君和项乐饯行。新占之地,必须马上消化。二人明天就带一部分人去向,几天后选出新人了再送过去帮忙。

    祝缨对二人举杯,路丹青抓住这个机会,等项乐、祝青君喝完了酒,问路果:“阿爸,咱们的寨子呢?怎么管?我和哥哥各人管各人的吗?”

    “你的?”

    苏鸣鸾道:“她有功劳,你还没分她寨子?这可不好。”

    路果只好点头:“行。”

    祝青君好奇地问:“是哪个?”

    路丹青道:“我想要与你近的,好互相照顾。”

    路果只得答应。

    她开了头,金羽等人也开始索要,苏鸣鸾不等侄子说话,先给了他。

    须臾,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地盘。路丹青举杯上前:“姥!”

    祝缨笑道:“也恭喜你。”

    这一天的庆功宴,大家都很开心。

    次日一早,路丹青纠集了林风等人找到了祝缨。祝缨才开完晨会,正准备给祝青君、项乐送出城去,路丹青几人就跪在了她的面前。

    祝缨问道:“这是怎么了?你阿爸反悔了?”

    路丹青道:“姥!您待我很好,又养育过我,又教导过我,还求姥接着怜惜我。我只有一个寨子,我什么也不懂,请您也帮我管一管这个寨子吧。我愿与青君一起。”

    林风等人马上应和,林风嘴快存不住事儿,直接嚷了出来:“这些寨子,也够一个县了。我只管要收些租子,其他的都归到县里管吧。以后,我就跟着姥干了。”

    路丹青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这混蛋,抢了自己的词儿了!

    祝缨道:“这事,也要知会你们父亲一声才好。”

    路丹青道:“哥哥们有哥哥们的家,我们都是要分家出去的,得自己找出路。阿爸给不了我那么多,也就不能管我那么多。知会他一声,他不答应,我也还是这样。只求姥以后有事,不要忘了我们。我们虽然本事低微,也识字、也识数,也听话,我们不想困死在一个寨子里。”

    其他几人都点头。

    祝缨道:“好好地,去同你们阿爸把话说清楚,不能不让他们知道。一定要把原因说明白。”

    路丹青道:“是。”

    祝缨道:“去吧。祝彪,把陈二请过来。”

    赵苏默默看到现在,才说:“还是我去吧。朝廷欠您的紫袍,该还回来了。得借他的嘴一用。”

    ……——

    陈枚头天晚外喝了点酒,山歌一唱、舞一跳,陈二公子也无法保持矜持,多喝了两碗,今早起得晚。

    喝了碗酽茶,早饭来不及吃就被赵苏的消息给炸醒了:“你不会让我再跑第三个来回吧?”

    赵苏笑道:“还请世兄具本上奏。不让世兄为难,我们使君正在筹划修一条驿路。太阔的官道山里修不来,不过,即使修得略窄些,也要能够连通外界。至少得能收邸报,方便与朝廷的往来。此其一。

    使君在梧州,山中诸族必不能为乱,此其二。

    新县名为甘县,使君已经在召集匠人,刊印识字歌、刻石字碑,以教化新附了,此其三。

    使君素来言而有信,二十年前的方略,定下了,她就会执行,说牵制西番,就会牵制西番。接下来会一路向西,为朝廷分忧。”

    陈枚深吸一口气:“好吧,新的县令,是谁?”

    “项乐。”

    陈枚嘀嘀咕咕,赵苏又说:“现在山下还没凉爽起来,不急。秋赋正在收集,不会耽误你押解秋粮入京的。”

    陈枚叹道:“只要叔父别忘了回信就好。”

    赵苏道:“当然不会。”

    陈枚道:“我要见叔父。”

    “请。”

    祝缨已经送走了祝青君等人,正在与项安说话:“你的本领不比你的哥哥们差,以前因为我的身份,不便带你在身边教导政务,耽误了你。如今倒方便了,你要在我身边,多学、多练。”

    项安心情激动:“是!”

    “一会儿与赵苏他们把修路的花费理一理,与各县怎么分摊的章程也要拿出个草稿来……”

    “是!”

    祝缨一条一条地下命令,项安一条一条地记。祝缨又说:“你还要再带几个人,以前老祁在的时候,也有几个学生……”

    “是!”

    然后陈枚就来了!

    祝缨是给朝廷出难题,但最难的还是陈枚,他一面暗骂朝廷办事不地道,竟不能一次给个紫袍,把他夹在中间。一面又是真的怕了这位不停闹出事来的“叔父”,瞧瞧她都做了什么!

    中间都不带歇口气儿的!

    祝缨温和而慈祥地说:“你都知道了吧?我不想再同朝廷来回扯大锯了,我也不要朝廷拨钱粮给我。一张纸,就这么费劲吗?他要缺纸,我这儿有,要不我自己来?”

    陈枚吓了大喘气:“不不不!我来!我来!”

    祝缨道:“知道姚辰英为什么上书废止法令么?”

    “什、什么?”

    “他们干不下去。朝廷接下来有得忙了,顶好不要再在我这里耗时费力。”

    …………

    京城,郑府。

    表兄弟也正在讨论着禁止田地买卖的事。

    郑熹固然不喜冼敬的改革,但也承认需要抑制兼并。表弟突然之前要叫停这件事,郑熹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表弟脑子有毛病。

    “咱们虽与冼敬出身不同,但抑兼并这件事,绝不能一点也不干。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如今祝缨她离开了!朝中没有人能办到了。”姚辰英说。

    郑熹道:“没她就不行了吗?其他人哪里不如她了?”

    姚辰英道:“她无妻无子,好吧,也没法儿有妻,无兄弟姐妹、无亲族密友,只有行将就木的双亲。这样的人,才能干得成。”

    “我不用澄清天下,水至清则无鱼,”郑熹说,“别成烂泥潭就行。不用你干得比她强,也不用你学她那个样子,比她差点儿也行。”

    姚辰英仍然摇头道:“你读史难道没有发现吗?一旦国家出现颓势,是自上而下能力、信念全都不行的,人各怀私,不顾公益、只谋私利。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救危图存的新政,推行下去都会被有私心的人利用,越挣扎亡得越快!”

    “胡说!亦有中兴时。”

    姚辰英道:“回光返照而已。凡一朝,立国之初,想改革新政,大多是能够做得成的。其运至半,越做越糟。譬如屯田,是好事吧?中饱私囊只能让兼并恶化。至末代,做什么都是错。现在不至于是末代,王相公也动手了,你看冼敬一接手,是不是有点儿往末代去的样子了?”

    郑熹道:“大胆!噤声!”

    姚辰英双手一摊:“哪怕是为了百姓,也别乱动了。做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不能得罪,那就拖着,拖到一个不怕填进身家性命,亲戚九族的能干的人挺身而出,或许还有救。好好的一个人,不留下来共襄盛举,还给气跑了,怎么想的?七郎,你已经宽待她三十年,如今继续交好又何妨?”

    郑熹默然。

    宏愿

    陈枚原本只是看个热闹,在祝缨的地盘上他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区区獠人”而已,打一开始,他就认为艺甘家要倒霉。

    虽然后续的发展也确如所料,但是陈枚却再也坐不住了。不管山下有没有凉快,也不管梧州的秋赋准备好了没有,他都要走了!得赶紧跟朝廷把话带到,他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卡祝缨的品级。

    宿怨只是其一,以朝廷设州的标准来说,梧州也确实够不上一个上州。但是照祝缨现在的架势把梧州的规模扩大到达标也是迟早的事,然而祝缨已经对朝廷没有什么耐心了。

    陈枚当天回到客馆就下令收拾好行李,次日便要向祝缨辞行。

    他到祝府——现在也可称为县衙、刺史府,不过祝县的人习惯上称之为“大人家”——去找祝缨辞行。

    彼时祝府里正热闹着,路丹青等人已向各自父亲、长辈说了自己的打算。也有同意的,如山雀岳父。也有叽叽歪歪的,如路果。也有犹豫的,如苏鸣鸾。还有因为没有安排子侄,中途听到风声向岳父打听知道,才知道原因的郎锟铻。

    一群人聚到了祝缨的面前,路果就说女儿:“主意忒大,尽会惹事。”

    路丹青道:“阿爸要是嫌我麻烦,就别我管好了,我自寻出路。以后我也不给阿爸添麻烦。”

    苏鸣鸾唇角微翘,路丹青是经她的帮助才得以到祝缨身边的,相中路丹青就是看的她身上的这股劲儿。苏鸣鸾也就不焦虑了,一家之主,所担忧的当然是自家。既担心一家人分散开了没个势力受欺负,又担心卧龙凤雏凑在一起窝里斗。

    上面有一个人镇着、领着,是极好的。苏鸣鸾犹豫的地方在于,她只有一个女儿,祝缨接下来明显是要向西、向深山去,会越来离她越远,她又分不出亲生的孩子跟着。担心将来祝缨的重心西移,阿苏县掉队。

    或许祝缨本意不是如此,但情势的发展,往往不会因为“她人好”就改变。以苏鸣鸾对祝缨的了解,人情味儿足足的,公平、公道,但也极度的冷静。

    山雀岳父没那么多的想法,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想走就走!留家里容易出事儿。

    山雀岳父道:“他愿意,我也是信得过大人的。不过,他先还得回家,一冬一春,他得对歌、娶妻才好。”

    祝缨笑道:“好。我是要去吃喜酒的。”

    山雀岳父痛快地道:“那就讲定了?”

    “好。”

    苏鸣鸾当机立断,道:“他们离我也远,与姥更近,有姥管着我才能放心。”

    郎锟铻默默看着,拿不定主意。分到的寨子与家里大寨远、与艺甘家大寨近,是为阿发的弟弟们留的。他们还小,叫他们到寨子里也管不了事。等孩子长大,接管了寨子,甘县都设县了,也难分一杯羹。

    苏鸣鸾一说话,他就反射性地不肯落后,道:“我还有一个儿子,才分到的寨子是为他准备的。现在他还小,屋里人不舍得他离家。我就为他做主,把寨子也算到新县里,姥带他一带。”

    这三个人都同意了,路果不耐烦地冲路丹青摆手,悻悻地道:“留在家里也只知道顶嘴!去去去。”

    喜金孤掌难鸣,也对金羽说:“路是自己选的,就自己走下去吧。”

    几个年轻人都很高兴,祝缨认真地对山雀岳父说:“交到我手上,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山雀岳父一肚子的明白,又对祝缨道了个谢。林风是所有人里最顺利的一个,高兴地对父亲说:“阿爸,我跟着姥这些年,没有坏处的。”

    山雀岳父嫌儿子傻,没理他。

    林风又对祝缨说:“姥,我怎么与项二、青君交割?”

    祝缨道:“你们几个,愿意亲自去看一眼的就去,嫌麻烦了呢,我儿派人送个信过去。”

    路丹青道:“我想去帮个忙,也学些东西。”

    祝缨同意了,金羽、苏晟、林风也要凑热闹,山雀岳父等人也不阻拦。苏鸣鸾对苏晟又有嘱咐,到了寨子里要怎么做之类。苏喆、郎睿看着昔日的伙伴们如此热闹,略有一丝羡慕,既想加入,又知自己的本家重要,生生立在了当地。

    陈枚的到来打断了苏喆的思绪,头人们看到他来,都住了口,山雀岳父道:“大人,那咱们就先走啦。孩子我留下了。”

    “好,慢走。”

    长辈拖着晚辈离开了,临行前总要有些嘱咐的。各家寨子秋收之后也要收租、入库,庆丰收,他们都得回去主持。苏鸣鸾的母亲还病着,哥哥在家,她更得回去了。

    陈枚立在当地,等着他们都离开了,才说明了来意。

    祝缨道:“这么着急?”

    陈枚苦笑道:“您就别拿小侄开玩笑啦,这次回京,说什么,我也要把差使办下来的!”

    “好,”祝缨说,“粮食已经在装车了,你之前奔波太累,不如改乘船。我这里有一份奏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奏本写得很客气,写自己要修路连通外界、接收邸报等加强与山外的联系,同时申请设立甘县,当然也算羁縻县。但这个羁縻县与其他几个县不一样,它的县令不是世袭,而是梧州刺史——也就是祝缨选定,她选,朝廷就给任命。她要换,就给朝廷说一声,朝廷再给新人发新任命。

    即,听她的。

    这样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教化”新附之地,免得一直羁縻。她最终的目的,是编户为民,设为正式的州县。甘县处于一种由羁縻向正式县治过渡的阶段。

    陈枚接过了奏本,又问祝缨:“您说的姚尚书的事,有应对之法吗?”

    祝缨道:“那就要看朝中诸公了。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要首鼠两端,朝秦暮楚,否则哪一样都做不好。”

    陈枚也记下了,又问祝缨还有没有别的话或信要捎,祝缨道:“能做的我都做了。”

    陈枚道:“可惜,朝中再没有您这样的人了。”

    祝缨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而是说:“路上小心,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哥哥外任盐州,你虽则随我出征,却不曾任过亲民官,这一课,你得补上。”

    陈枚唯唯,心道:这一年我已经跑了两趟梧州了,如果留在京城都干这个,我还不如跑路!

    陈枚不知道的是,这一年,他注定还要跑第三趟。此时,他正从祝府往客馆走,撞上巫仁带着几个人抬着一箱子的纸张文具也要往府外去。巫仁用力抿住了嘴,对他拱了一拱手,陈枚也拱了拱手,巫仁松了口气。

    陈枚心道:我长得很丑吗?怎么这副表情?

    巫仁低声催促着几个书吏:“快点儿,拿到学校去!”

    陈枚快走两步,故意搭话:“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准备考场。”巫仁小声说。

    “考场?”陈枚惊讶了,他在祝县也转悠,祝县学校的水平……还能考啥?

    巫仁深吸一口气,说得又快又响:“对!本州官吏要考试录取的!京城能考,梧州当然也能!朝廷又没有不许考试!”

    陈枚吓了一跳:“我就问问……”

    巫仁说:“哦。走了!”带人匆匆离去。

    留下陈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巫娘子神神叨叨的。

    …………

    陈枚很快准备好,次日下山,祝青君与路丹青等人已去甘县,由赵苏送他。

    祝缨将他们送到城门口,看他们走远了才折回。各县的县令们也各自回家去了,苏鸣鸾母女有心事,稍晚半日动身,准备与祝缨聊一聊。回到府中正想怎么开口,祝缨却说:“小妹,我正有事要同你们讲。”

    苏鸣鸾头皮一紧,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盐。”祝缨说。

    梧州的盐是祝缨一直挂心的事,如今产量基本稳定,不但能够供给梧州,还能有盈余出去卖。盐的事,最早也是在祝缨的授意下,由苏鸣鸾与花姐操办的。花姐离得远,阿苏县往南探索,摸到了海边。

    其后祝缨寻到善于制盐的灶户,苏鸣鸾又出人出力,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也因此,苏鸣鸾能够从盐场中多得一分。

    她问:“您要怎么办呢?”

    祝缨道:“增产、官卖。梧州人自己要吃盐,这几个月我瞧见盐价仍有些高,各家也不大舍得吃盐,还是产得少了。以后梧州越来越大,人口会越来越多,需要的盐会更多,产出必须增加。

    至于官卖……四处都要用到钱,山里人已经够苦的了,要他们服役、打仗,交租,不宜再加税。把盐卖出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税也没加,钱也有了。先前阿苏县多得一分,依旧还是多得一分。

    你怎么看?”

    盐场的地方都是祝缨在地图上瞎画画给阿苏县的,但它确实是在人家辖内,得跟苏鸣鸾商议。

    苏鸣鸾知道祝缨有一个“宏愿”,是把盐价打下来,让梧州人人都能吃得上盐。眼见她前脚把艺甘家灭了,反手又把各家分得的寨子拢了回来成了个县,手段狡猾又丝滑。一回头,她竟然没忘“宏愿”。

    苏鸣鸾道:“我当然是愿意的。”

    “那就这样?详细的章程,等赵苏回来,再细谈。”

    “好。”

    苏喆等两人聊完了,才插了一句:“姥,您以后是要往西开拓么?”

    祝缨道:“当然。”

    苏喆问道:“新开拓的地方,没有人镇守是不行的,地方越大,离得越远,越不容易管制。想要教化,您就会更向西用心,那我离您就远了,您离我也会越来越远了。那我们,怎么办?”

    祝缨反问道:“你觉得呢?”

    苏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回到寨子里之后,她的装扮也改了一些,鞋子的式样是阿苏家的惯用绣纹,绣着鲜艳的花儿。

    她抬起头来,说:“我想得不是很明白,祖宗的基业,不能轻易放弃,但是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另一些。就像朝廷里的官员,他想要做天下的大官,就不能在家乡做地方官。我,该怎么办?”

    祝缨问苏鸣鸾,道:“你觉得呢?”

    苏鸣鸾道:“我也难以抉择。”到了这个时候,就恨不得能多生几个孩子了。

    祝缨微笑道:“向西开拓绝非一日之功,这件事情上咱们都是新手,可以一边干、一边看。甘县连宿麦都还没种上,百姓还有逃亡。想要稳定,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内,我是不会主去向西的。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们想好了,也可以来找我。”

    母女俩对望一眼:“是。”

    苏鸣鸾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等表哥回来了,再与他谈。”

    …………——

    祝缨说在消化甘县之前不再西进是认真的,兵马、粮草、治理的人才等等,她手上都还缺着。

    除此之外,对西卡等族的了解也还不够深。且她眼下另有两件事要做:一、修路,梧州缺规划的人才,她得亲自动手。二、梳理祝县、梧州。她一惯的作法,先按兵不动,把底摸透,再动手。

    自南归至今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差不多了,该动手了。

    她久不亲治一州,重操旧业,先在祝县境内修一横一纵的“驿路”,每三十里设一个驿站。路窄、驿站小,但在山里算不错了。即使不向朝廷许诺,她也打算这么干。

    “只有路通了,政令才能抵达。”祝缨对项安、巫仁、项渔等人说。

    政令能够到达的地方,“大军”也就能够到达,这才是真义。

    道路之外,梧州的农、工、商,她也比较重视。选派了经验丰富的老农去甘县,又检视工坊、集市——这也是带上项渔的原因。项家如今是巨富,又是商人起家,对这方面熟悉。

    自此,祝缨每日巡视祝县工地,偶尔也往甘县各寨走走,顺手看看甘县的地理情况,下一个要修的就是甘县的道路。

    到得冬日,府里烧起火盆取暖,祝大窝在房里烤了两个月的火。朝廷新派了安抚使带来了朝廷的敕令——设甘县,以项乐为县令。又以多了一个县为理由,梧州从权给了一个“比上州”的地位,安抚使带来了紫袍。

    安抚使也不是别人,正是冷云,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一个副使——倒霉孩子李彦庆。

    冷、李二人一个年过五十,一个年过四旬,到吉远府的时候就累得够呛了。李彦庆本以为南方暖和,不想它湿冷。冷云更是带着不太美好的记忆,被赵苏引导进山。

    一进山,更冷了!

    冷云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到了祝县,冷云连打三个喷嚏,对站在府门口迎接他的祝缨说:“你在这里倒舒坦!”

    李彦庆咳嗽一声,小声提醒:“大人,礼仪,礼貌。”

    冷云小声回道:“我怎么不礼貌了?”

    李彦庆道:“您是朝廷大臣,对……对一位女子是不是……”太不客气了?虽然李彦庆也觉得有点别扭,祝缨也没有钗裙,也没有脂粉,依旧是精神利落的箭袖男冠,看着是秀气俊俏,可也没什么“女态”。

    冷云一怔,他第一眼看到祝缨,竟很自然地当她还是那个比自己小很多,年龄宛如子侄的人。

    “你真是女人?”冷云因为丁忧,知道祝缨是女人的时候,祝缨早越狱跑了。

    祝缨点点头。

    冷云道:“你这一身?女人不应该,穿得像个女人吗?”

    祝缨笑道:“我与您说的不一样,可见女人也没有那么多的‘应该’。请。”

    使者

    “说话怎么开始带刺了。”冷云嘀咕一声,抬脚与祝缨一同走入了府内。

    祝缨挑挑眉,含笑看了李彦庆一眼,将李彦庆要劝解的话堵了回去。李彦庆别过眼去看冷云,只见这位祖宗一派坦荡,好像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似的。

    李彦庆只好自己来说些客套话:“恭喜使君。”

    他的口气里带了一丝丝的羡慕和佩服。祝缨从几个月前在朝会上炸雷开始,就没停了是非,但是每生一事,她就往上跨一个台阶。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嘭地一声从高台上跳下,你要捉她的时候,她又腾腾腾三连跳,跳到另一边的高台上了。

    李彦庆上一次见祝缨的时候,祝缨是丞相,官阶比他高,折腾了一圈儿,几个月下来,再次见面,祝缨又要换上紫袍,还是比他高。

    李彦庆也不知道要如何贴切地评述这整件事,只得告诉自己:仙凡人别,凡人想不通神仙事就不要想了,脚踏实地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尽人事、听天命。

    也因此,他很是担心冷云会惹怒祝缨。哪怕冷云曾经是祝缨的上司,但既然能干出那样的事,祝缨会不会遵守官场的规则继续礼敬老上司,可是真说不好。他只好用力看着冷云。

    冷云还是大大咧咧的,对祝缨道:“你可把政事堂给害苦了。”

    祝缨道:“我又没贪赃枉法,也没有渎职害民,怎么就害他们了?”

    冷云道:“你是真会装,不但会装男人,还会装傻。你弄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怎么能当无事发生?朝中先是争吵,他们尽力弹压,好容易声音小了些,你就给他们添一件事,又激起一群酸儒吵闹,弄得陛下也不高兴。政事堂上劝、下训,安静一点了,你又来了这一出!”

    祝缨道:“那好,以后我再开拓疆土就不告诉朝廷了,免得叫他们烦恼,我自己给安排了,您看怎么样?”

    冷云浑身抽了一下,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正堂,冷云受惊之下差点被门槛绊倒。祝缨伸手提起了他的小臂,李彦庆自己吃惊完了,也赶紧帮着扶住冷云。冷云警惕地道:“你要干嘛?”

    祝缨拖着他往里走,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是不把我说话当一回事儿,还是忘性大?早说过了,我会向西开拓的,定策二十年,都当我说着玩儿呢?”

    冷云松了一口气,苦口婆心:“朝廷里自己还争着呢,现在没功夫分神来对付你。你呢,辛苦了三十年,又久与父母分别,也是时候侍奉父母,过几天团圆日子了。”

    几人边说,边以手势互相让了座,祝缨与冷云在上面对坐,祝缨道:“这是自然。”

    冷云问道:“二老都还好么?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父母,见一面少一面了,多处处。”

    他竟语重心长了起来,祝缨想到冷侯,也有些感慨,道:“您的长辈都已凋零,家里要靠您撑起来了,偏偏又遇到不太平的日子,以后要吃力了。”

    冷云有点感动,却又故作不经意地道:“有郑七在前面顶着,我只管在后面看着就是。冼敬他们想动我,可也没那么容易。”

    祝缨道:“您要不耐烦管朝上的事儿,多看看家里,与兄弟们聊聊天也是好的。”

    冷云眨眨眼,笑道:“知道啦!你可真是操心的命!哎,怎么着?咱们先把正事儿办了吧?”

    李彦庆发现这个主官可真是不着四六,派冷云来就是看中冷云在南方呆过,有经验,还能与祝缨联络一下感情,现在看来这感情聊得敷衍潦草,正事也说得浑不在意。

    祝缨已经答应了:“都依您。”

    冷云道:“这就对了嘛!哎,快着些,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你父母了。”

    宣旨的仪式简单而隆重,祝缨下令大开府门,门内聚集的是“官员”,门外围观的是百姓。半年的功夫,来了三次使者,祝县天高皇帝远,百姓对皇命不感兴趣,但都为祝缨欢呼。

    接着是给张仙姑、祝大的封赠,二人之前因祝缨已是紫袍,才脱下来不到半年,如今又领回了紫袍。

    冷云看着祝大被人抬出来,惊讶地道:“这是怎么了?”

    李彦庆心道:他们猜祝缨父母已逝、隐瞒讣闻,却是猜错了。

    张仙姑道:“冷大人?”

    冷云道:“是我。老翁怎么了?”

    张仙姑道:“老了,老病。”

    冷云点了点头:“那可要好生将养呀!”

    张仙姑道:“我看着呢。”

    冷云又拿出其他官员的任命,都是按照祝缨提供的名单给的告身。

    祝缨笑笑:“是朝廷厚爱。”

    冷云只颁布了对祝家三口的旨意,告身挺多,剩下的都交给李彦庆来。步骤是,李彦庆先念旨意、公文,再颁发告身。

    李彦庆念名字,念一个,出来一个在下面站队。梧州原本是羁縻,升做上州之后,副职的位置也多了一个,祝缨就让赵苏做了梧州别驾,从四品,他升了!

    冷、李二人都认识赵苏,都感慨:此子机敏!懂钻营。

    剩下的给李彦庆的就是不断的惊吓了。李彦庆有心理准备的,他知道每地都有女监,比如二江。但是当名字念出来,项安、巫仁、周娓、祝文等女子过一会儿冒一个站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受惊了。

    朝廷的习惯还没改过来,告身上不写性别。

    另外,又有路丹青这样的,去甘县了,她也是女的,只是不在跟前罢了。

    李彦庆念完了所有的名单,颁发告身的时候,给男子颁发时,双手握实递到手里。从项安开始,他双手只出食指、拇指,拢共四根指头捏着告身,递到项安面前,以免有什么不该有的接触。

    颁布完,累出一身汗来。

    冷云笑着对张仙姑,道:“这下好了,正事儿办完了,咱们也松快松快啦!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吗?”

    张仙姑道:“快过年了,有庙会哩!也有杂耍,也有酬神,各个寨子里都有,小寨子里的人也要到咱们这儿来,热闹!家家都拿出酒来,还要杀猪呢!”

    冷云道:“我现在回去过年也在路上了,就在您这儿过年,成不成?”

    张仙姑看了一眼祝缨,祝缨点了点头,张仙姑笑道:“那好啊!”

    祝缨道:“我先送他们去客馆休息。长途跋涉,正事儿也办完了,该休息了。”

    冷云道:“好!老夫人,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别人说话也听不懂。”

    张仙姑笑眯眯地道:“那敢情好。”

    冷云招呼李彦庆,与祝缨一同去客馆。

    …………

    出了祝府,冷云就开始东张西望,李彦庆则说:“不知本地有什么特色?”然后解释说,家里有一个小女儿,十分好奇,他想看看,回去讲给女儿听。

    冷、李二人是带着任务来的,也是联络一下感情,也是打探一下虚实。

    陈枚回去之后说得委婉,意思却是带到了——脸是互相给的,祝缨做足了姿态,承认朝廷认命才是正统,为的是换朝廷名份上的认可。如果朝廷拿乔,那她就不认了。

    这与陈萌的判断是相符的。

    两次,都是陈家与祝缨接触,皇帝、郑熹都想再另派一个人,印证一下。祝缨太能搞事情了,陈枚还年轻,被骗了怎么办?

    从一个县令,蹭蹭涨到刺史、要紫衣,怎么看陈枚也都难逃一个“生嫩”的嫌疑。怀疑他被祝缨耍了都是轻的,没怀疑他勾结外夷都是给面子了。

    冷云虽然是个老纨绔,李彦庆可是个踏实的好人!

    祝缨似无所觉,只告诉李彦庆:“山中交通不便,你们来时的驿路都是今年新修的,也只有这一点点路程是好的。想去别处看,恐怕不太方便,城里倒是无妨。这里有坊市,也有市集……”

    从祝府到客馆的距离不长,很快就到了,李彦庆问祝缨:“使君,可有通译么?”

    祝缨指了指自己的随从:“他们都是从京城带回来的。”然后指了两个男性的随从,分别给冷、李二人做翻译。并且约定,晚上祝府设宴,请他们二人去喝酒。

    冷云欣然同意。

    客馆不大,五脏俱全,李彦庆对冷云道:“这不像是半年经营出来的,十余年前就有这样的后手,祝子璋城府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冷云点头道:“这倒是。不过,呵,深山之中,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过如此。”

    他这话说得倒有理,山地贫瘠,这个城也就是个县城的大小,看起来并不危险。李彦庆又与冷云聊了几句,发现这位祖宗对祝县是一无所知的。李彦庆自己任过地方,看了祝县之后便发现这里的百姓生活得很不错,虽然是山里人,街上没发现有什么乞丐。

    当然,一般地方官迎接京城使者、上峰的时候,都会将本地比较体面的人堆到前面,把贫苦的、不上相的、乱七八糟的隐藏起来,街面也要打扫好。不过祝缨这人,她现在也不讨好朝廷,倒用不着这样。

    李彦庆发现了,在祝府里的这些人,并不穿绣纹繁复的衣服,包括祝缨、张仙姑等人,虽着锦衣,也不拖地、宽幅。而府外的百姓,衣服上虽有补丁,但也衣衫完好——他们的面色也不青黑憔悴,大部分人颊上带点肉,这是平常就能吃上饭的表征。

    冷云似乎以过个并不留心。

    那就没有办法了,李彦庆叹息,只好靠自己去看了。

    天擦黑,祝府来人请,二人换了衣服,欣然赴宴。

    离祝府不到一箭之地,正看到十几辆大车在往府里进,李彦庆看他们的皮肤黑红,带点皴裂,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不想来人听懂了他的话:“盐场。”

    李彦庆道:“听你口音,像是北方人?”

    “盐州。”来人呲出牙来。

    李彦庆哑然。

    冷云道:“你与他说什么呢?”

    “没什么,走吧。”

    ……——

    祝府里张灯结彩,冷云很满意。

    府中装饰,是因为新年快到了,并不是为了迎接他们。整个县城,也是如此。

    花姐与周娓正在一处说话,付娘子、慈惠庵都是花姐在京城挂心的,周娓又从京城来,花姐常与她说话。花姐素来温柔,周娓毕竟是离乡,心中也与花姐亲近。

    周娓正说:“在京城过年也装饰,不过与咱们府里不太一样,更精致些。不过我看府里的更顺眼。”

    二人来了,祝缨又是一番欢迎。

    冷、李听不懂方言,在座的许多人一不小心就溜出了方言乃至各族的语言。祝大出现,与冷云喝了两杯就又走了,张仙姑坐了一阵儿,不大喜欢与官员应酬,慢慢踱到府门口,站在门前看大街上的灯。

    冷云只好与祝缨聊天,又看到小江席上出现两个少女正在与小江撒娇,瞪大了眼睛惊愕地声音都劈了,问道:“那是在干嘛?”

    祝缨道:“那是她家闺女。”

    冷云道:“那就好,你……真没有儿女吗?不叫出来见一见我吗?”

    “喏,儿女。”祝缨下巴往下面一扬。

    冷云道:“谁问你这些螟蛉?我说亲的,亲的。”

    “没有。”

    “以后这一片基业,要交给谁?都编户了?朝廷派人来接管?那你可得小心,别为朝廷忙了一辈子,自己没个下场。有个好儿子,早些带出来,好好栽培,才能守住你的身后名。”

    祝缨看了他一眼,冷云道:“看我干什么?”

    祝缨道:“您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

    冷云难得正经,换了这么一句,鼻子也要气歪了,道:“好心劝你,你却取笑我,好吧,我不管了!”

    祝缨只管笑。

    冷云又换了口气,好奇地问:“你,好好的,为什么要从京城走?我找他们打听过了,你什么破绽也没有呀。”

    祝缨道:“我烦了行不行?”

    “嗯?京城有什么不好?你已经是丞相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柄,有什么报负不能实现?哪怕开疆拓土、青史留名,一国,比你这穷山恶水的一州,也强得多。”

    “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好?”祝缨说,“不会以为上面说一句话,下面就会完全照着心意来干吧?不会吧?不会吧?”

    “那对你不是事儿吧?你应付得来。好,不说京城,就说这儿,你看你这些能人,你信他们万众一心?私下没有小算盘?不会争权夺利?这些你不也要应付吗?你不会那么天真吧?”

    祝缨认真地对冷云道:“人心在哪里都是复杂的。我在京城,无时无刻不要分神掩饰我的真身,现在不用了。哦,还有,在京城面对今上,你不但要揣摩着他的心意,还得把他脑子里完全想不到的,给补得圆满了。他说一句册封后宫,还要隆重,户部就要挤出钱来。如今我轻松极了。”

    冷云与她碰了一杯,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他的江山、他的钱,花光了,你就直说与他。为他操这些心做甚?哎?你这不是酒啊。”

    祝缨道:“我喝酒会闹事,你会出事的。”

    冷云缩了缩脖子,扭头找李彦庆说话了。

    李彦庆刚才与赵苏攀谈,没套出什么话来,正与项渔聊天,冷不丁被冷云打断,只好陪这个上司。

    是夜,宴会很晚才结束,李、冷二人都喝了不少。次日起得就晚,冷云抱着脑袋喝醒酒汤,一面对李彦庆说:“你看出什么了吗?”

    李彦庆道:“治理得不错,可惜女子之身,不能立于朝堂,浪费了才华。在这偏僻蛮荒之地,倒有了用武之处。”

    冷云放下碗,打了个哈欠:“那好吧,在这儿过完了年咱们就走。语言不通,能问出个屁来!”

    李彦庆道:“我去城中看看,您来吗?”

    “也行。”

    两人换了衣服、带上仆人,又叫来翻译,李彦庆问翻译:“集市在哪里?”

    翻译道:“就在前边,请随我来。”

    集市是别业最先建成的地方,占地也大,临近新年,里面的人也多。冷云道:“怎么上午也开市?”

    翻译道:“咱们这儿的规矩与外面的不大一样,外面的都是午后开市,咱们可不一样。咱们这儿,就是因这集市兴的,外面的客商来,就是为了做买卖,路过就几天,哪能浪费半天功夫呢?”

    李彦庆看到了打铁铺,问道:“此间也卖铁器?我的裁纸刀路上丢失了,这里能买得到么?”

    “那您得问店家了。”

    李彦庆又与铁匠攀谈,要看他手艺,又赞他手艺不错:“到外面州里也不错,京城的铁匠铺子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手艺是家传的吗?这铁不错,哪里来的?”

    铁匠也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回答:“家传的手艺不太好,后跟着师傅学的。铁?也有商人带来的,那边的吉玛家就有铁……”

    李彦庆又看到种种作坊、铺子,梧州少不了糖、纸之类,李彦庆又看到了盐铺,看到水牌上写的价格,也是大吃一惊:“这般便宜?”

    一个掌柜模样的笑道:“是。咱们自己有盐,大人定的价,不许卖贵。”

    翻译笑骂一句:“你又弄鬼!”然后向李彦庆解释,这个就是个官营卖盐的。

    冷云对一个银铺很感兴趣,里面的饰品都别有风味,冷云捏起一个戒指,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店家也不催他,由着他站在那里发呆,只盯着自己的货,别让他偷走了就好。

    冷云正想着,忽然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上恰戴着一枚银戒指。

    就是它!冷云想起来了,他看过的就是这只戒指,他伸手要攥那只手,那只手灵活地缩了回去:“干嘛呢?”

    冷云后退一步,见祝缨正站在他的面前,戴戒指的手悬在空中握成了拳,冷云反问:“你又做甚?”

    祝缨微微抬起另一只手给他看:“跟我娘逛街呀。”

    张仙姑舍不得松开女儿的手,笑道:“老了,爱热闹。”

    “哦哦。”冷云说。转脸让店家把一托盘的戒指都包起来:“送到驿馆结账。”

    祝缨道:“别算我的。”

    冷云鄙视地看着她:“出息!我付得起。”

    两人正拌嘴,府里有人来找祝缨:“大人,山下来人了,说是,呃,拜年。”

    冷云好奇地问:“谁呀?”

    士绅

    冷云伸头探脑,铺子也不逛了,对祝缨道:“回家看看去?”

    祝缨听他这熟稔的口气就知道他说“回家看看去”,并不是指“我自己逛,你家里有事就回去吧”,而是“咱们去你家看看吧”。

    祝缨指了指掌柜的手里托的那个扁盒子,冷云道:“我买,我买,我一定买。”

    李彦庆摸了摸鼻子,他心中知道冷云这样做是有点失礼的,但是他是来“刺探”消息的,也很好奇“山下”有什么人进山来拜年,也就默许了冷云的好奇心。

    其实,不但官员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辖区,士绅、百姓更是不能。不同的是官员是因为有职司限制,而士绅、百姓则是没有路引就不能离开。

    梧州与吉远府相邻,朝廷对祝缨也还有些防范之意,谁进山拜年,李彦庆也想看一看。

    祝缨对张仙姑道:“娘,今天你先自己瞧着?看中什么记我账上,明天咱们再一道过来。”

    张仙姑嗔道:“家里来客了,还逛什么?咱们一同回去呗。铺子在这儿又不会跑,明天咱再来!”她倒不在乎逛街,她要的是“跟女儿一块儿逛街”,没有女儿,还逛什么?回家晒太阳也不错。

    一行人于是转回祝府。

    一路上,冷云与李彦庆看到沿途的商旅、农夫、学生模样的小孩儿等等,不断地与祝缨母女俩打招呼。张仙姑又不时对祝缨说:“这是住西坊的老章,跟我不是一个姓的,是立早章。”“她男人也姓祝,跟着你的姓儿,大前年搬来的,原来是艺甘家跑过来的。”

    祝缨也都含笑点头,遇到小孩儿摸块糖给人家,遇到大人重复一遍人家名字打量一下。

    一路走得并不快,冷云有点心急,这些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于是故意打断张仙姑,问道:“老夫人,你这说的也不像是方言,学的獠人的话?”

    张仙姑道:“我也只会一点儿,咱们平日都说官话哩。您瞧那边儿,路口那儿,识字碑,都照那个学。”

    冷云心说,你们说的哪是官话呀?你都快要被带跑音了。

    李彦庆早看到识字碑了,又看祝缨母女与百姓一片和乐,心道: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样,怪不得她离开吉远府这许多年,仍然有人要奔来拜年。

    一行人回到祝府,冷云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多人?”

    张仙姑倒是习以为常了,解释道:“他们过年都会来,咱们这儿过年开大集市,山外也有人来卖货。一起上路有照应,可不就有许多人。”

    许多年过去了,山里山外的习惯也变了一些,以往祝缨在的时候,她会安排商队。商队进山收购山货、贩入山外质优价廉的货品,这项交易每月一次,但是年前这一个月结束得很早。

    后来祝缨离开、索宁家伏诛,路上太平了,这样一月一次的交易也就改变了。

    别业集市还是最大的集散之所,各县也有了些小集市,规模、物品、具体时间都渐渐走样。山里山外在十余年间逐渐形成了另一种习惯,他们排着歌诀,按着干支望朔记日,有一张交易的日程表。

    但无论怎么变,都是别业大集在一年里的一头一尾。

    吉远府士绅,尤其是福禄县的士绅们感念祝缨,每逢节日都要推举个代表进山来看望祝缨父母。临近新年的时候更是要集结一下,初一当天来不了,年前却是要来拜见的。

    这样的“拜早年”与交易结合下来,腊月交易的时间就往后挪,时日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了。张仙姑也就记成了“腊月里他们来交易顺便拜年”。

    “哦哦,是这样。”冷云说。

    他们一进府,马上被人认出,一声传一传,传到堂上:“大人回来了!”

    一群人一呼拉地跑到了院子里,七嘴八舌“大人”之声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了一个叫“阿弟”的女声。

    赵苏对母亲道:“阿妈,姥是女人,叫阿弟不合适。”

    赵娘子不假思索地改了口:“阿妹!”

    依旧那么的惹人注目。

    李彦庆看着院子里的人,他们站得乱七八糟却都穿得很正式,一多半穿着官服,青青绿绿的,在冬天里显得好不生机勃勃。其中也杂着一点红衣,比如眼前这个冲上来叫“阿妹”的就被一个红衣男人拉着,好叫她别冲得太猛。

    赵娘子的哥哥是正经八百跟祝缨结为兄“弟”的,如今“弟”变成了“娣”,账还是那个账。祝缨笑道:“我回来就遇着事儿,又不能离开梧州,不然该我先去看阿姐的。”

    赵娘子细细再打量祝缨,终于从母女俩牵着的手上看出来一点“女儿”的影子。她倒爽快,笑道:“见着就成了,谁看谁还不一样?”

    祝缨这才抽出手来,对着众乡绅团团一抱拳道:“有劳诸位父老来看我。”

    士绅们一阵嘈杂:“应该的。”

    赵苏上前道:“大人,父老们听闻天使在此,久不回还,要在梧州过年,特地来拜年。”

    顾翁——如今被称为顾翁的是顾同的父亲了——上前道:“安抚使早年曾到咱们福禄县,大人或许忘了,咱们却是不能忘记的。”

    冷云心头一暖,有些感动:“你们还记得吗?哎哟!我确实曾做过刺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彦庆当然知道他当过刺史,不然也不会派他过来了,但是李彦庆有一种疑惑:刚才也看到祝缨怎么待治下百姓了,冷云是万万不可能这么做的。两相对比,说本地士绅是为了给冷云拜年而不是冲祝缨来的,狗都不信!

    冷云信了。

    他很高兴,不幸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记得了,又询问其他士绅的名字,与他们聊天。福禄县的士绅官话好一些,冷云终于找着能说话的人了!

    祝缨道:“进去聊吧。”

    到了堂上,满屋的嘈杂寒暄。

    冷云不记得当年的小乡绅,却知道:“哦!你是顾同的父亲?”“噢?赵振的父亲?”然后又认识了许多其他人的父亲,听他们说着他们的儿子。很快,他就记不住这许多人名了。

    张仙姑听赵娘子说祁娘子也带着孩子过来了,高兴地说:“那咱们看看她们娘儿几个去。”赵娘子又说:“正商议着,我们老的在老家,给她们送到山里来,夫妻分开不好……”

    叽叽喳喳地走了。

    士绅们也换了一轮,譬如顾翁。祝缨问顾翁:“令尊可好?”顾翁道:“在家静养,也想上山拜望大人,可惜不能成行,在家里懊悔得很。”

    “人好,比什么都好。”

    顾翁又说顾同:“小兔崽子,这些年也没回来两次,曾又自己留在京城,不得回来!”

    祝缨道:“他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够擅离职守?”

    顾翁摇头道:“读书读傻了。”

    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向了赵苏。然后低声解释,顾同派人从京城送来了年礼,不但有给家里的,另封了一份给祝缨这个老师的。让家里给带到山里。

    顾翁收到儿子的家书,顾同内心十分煎熬,话也写得颠三倒四,上一句写祝缨是女子,三十年仕宦经营、无数人利益纠葛毁于一旦,下一句又转回来写“没有她,我等也没有登天之阶,于我等实是有恩”。这些,顾翁就不对祝缨讲了。

    前面聊着,赵娘子与张仙姑的嘴也没闲着。

    赵娘子道:“可别当他们待阿妹全都是好心!这几个月,他们又慌又忙呢!”

    张仙姑忙问:“怎么个意思?”

    赵娘子道:“要说,阿妹才出事的时候,是真的都着急,知道阿妹回来,也是真的盼着。感激也是真感激。一个一个,热乎乎的心把阿妹迎回来、送进山,还要怕知府会害阿妹。

    等阿妹进了山,一个一个,又开始琢磨他们自家啦!说的都是,要怎么样对待阿妹、对待山里。京城的人来一次,他们就惊一次。”

    张仙姑吃了一惊,道:“我们怎么了?我家孩子可从来没对不起过他们,回来以后也没害过他们。”

    赵娘子嘲笑道:“可他们家还有孩子在外乡呢!一个一个,蹿来蹿去,都怕自家孩子受阿妹的害。好好的官儿做着,突然不叫做了,再要问罪,怎么办?这官儿是阿妹叫他们做,他们才能做的。做的时候高兴,这时又想起来源头,只想要好、不想要坏?舍不得不做这个官呢!不要脸!诶,对了,他们还提过盐的事儿呢。”

    张仙姑心里有点难过,仍然说:“不会都这样的。”

    赵娘子道:“嗯,那是,也有说有今天都是靠阿妹的,不能恩将仇报。这不,争一争,又要跟在外做官的儿子问话,又派人去,又有会馆捎信的,就为商议个同进同退。一来一回几个月下去。没等他们明白,阿妹又做回大官了!这下好了,不用商议了,一个一个忘了慌张样子,都说该接着听阿妹的。”

    张仙姑叹道:“人心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不顾自己。”

    赵娘子撇撇嘴:“要我说,他们山外人就是不痛快,迎回来的时候既然是高兴的,那就继续高兴下去!从来没有让他们吃过亏,为什么不继续相信下去?现在又装好人样!”

    张仙姑道:“唉,人心隔肚皮。不说他们啦,你真舍得她们娘儿几个到山上来?多好的大胖孙子啊!”

    赵娘子也有些不舍,仍然说:“那也不能离开他阿爸呀。我想他们了,回来看他们就行。”

    张仙姑仍然记着山下士绅的事,记着等会儿得提醒女儿。一面应付赵娘子,又招待她们婆媳吃饭。看着赵娘子的孙子,也是满眼慈爱——却不提带这两个孩子去见祝大。

    前面,祝缨也设宴款待冷云等人与士绅。

    席间说的都是些旧日之事。赵苏提到清风楼,说还是为冷云建的。

    冷云来了兴致:“那是二十年前了吧?”又向李彦庆讲了许多他当年的事迹,什么处置黄十二等等。

    李彦庆扫了一眼在座其他人的表情,就知道其中另有故事。他想了想祝缨一贯行事与风评,再看冷云,约摸猜到了些真相。

    冷云说着说着,一时得意,喝得高了,李彦庆怕他出丑,只得告罪将冷云拖回客馆。

    他们一走,原本面红耳赤、衣斜帽歪的人都恢复了正形,正冠的、理扣儿的、紧腰带的……士绅们离席,站在祝缨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拜见大人!”

    祝缨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坐。”

    士绅们没有坐,公推的顾翁说话:“大人归来,我等不胜欣喜。只恨分隔两地,怕引起猜忌,不便往来。如今终于找到借口,还要谢安抚使大人哩!我等全家受大人大恩,特来请示大人,不知将来我等如何行事?我等儿孙现在外为官,又该如何行事?”

    祝缨道:“拿上来吧。”

    项渔捧了一个匣子,站到了祝缨下手——他爹也在下面排队站着,他却目不斜视——左手托着匣子,右手打开盖子向众人展示:“大人早有意邀诸位父老一叙,帖子都准备好了,大家纵使不来,大人也有安排的。”

    众士绅舒了一口气。

    祝缨道:“我知道,大家都受惊了。我一回来就该给大家一个说法,帖子我早就准备好了,可是呢,我刚回来,才向朝廷要了一个县令,你们一来,地方上问起你们,你们也不好应付。护不住人,就不要把人拖下水,索性就先不见了。你们说是不是?”

    项大郎哽咽地道:“大人一片慈心!我等感铭五内。”

    祝缨道:“你们在外的子孙、生意、会馆,也是这个道理。如今尘埃落定,我坐稳了,大家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说说话啦。”

    士绅们呜呜一片。

    祝缨道:“坐呀,且乐着。你们不急着走吧?”

    雷保道:“不急不急!”

    他也老了,鬓发苍苍,当年挨过祝缨的打也都散入云烟了。

    祝缨道:“今天都有酒了,明天醒了酒,咱们再仔细聊聊。你们在外的事,也可对我讲,这个朝廷,我总比你们熟些。”

    “是!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

    过年

    唯马首是瞻?

    祝缨并没有轻信,她只是含蓄地微笑着,对众人点头,再次邀请诸人入座:“吃到一半儿站着像什么话?坐。哪怕是在吉远府,也未必有这么全的山货哟。”

    众士绅都笑了:“今天可就不客气啦!”

    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彼此毫无芥蒂似的,他们又聊起了家常。常寡妇的白发也密了许多,仍是管着家,说起福禄县的仓库:“还是您在的您在的时候建的,如今旧的朽坏了几个,新的还没建哩。”

    由她开了个头儿,大家都告起了状,什么当年尚培基祸害福禄县啦、什么现在的徐知府什么都不知道干啦……说得热闹极了。祝缨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诉说的人心理上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说着说着,就要说到一些家长里短,谁家与谁家结了亲,谁家添丁进口,谁家的老人去世了等等。祝缨偶尔问一两句自己认识的人近况如何,也都得到了回答。

    项大郎又提到了吉远府的荆家等:“他们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不方便过来,也让给大人带好。”

    雷保还是那副脾气,对祝缨他是怕的,对别人可不在乎,他发出嘲弄的声音:“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在观望罢了。他家里有大官儿呢!还道自己这根草能稳扎在墙头上哩。”

    他儿子雷广也是以前福禄县的县学生,陪着爹一起挨过打,也跟着同学一起被祝缨推出去做了小官,年岁与赵苏相仿,如今是个从六品。

    顾翁两耳发烧,镇定地说:“他宗族亲戚一大家子的人,谨慎一些也是应有之义。何况也有亲近大人之意,你又何必代大人赶客?”

    雷保“哼”了一声,捏着酒盅与一旁的赵翁碰杯。

    祝缨道:“心直口快,在我这儿只管说,但是呢,哪儿说哪儿了,说完了,出了这个门儿,依旧是同乡,人不亲土亲。”

    士绅们都附和。

    宴席总有个结束的时候,夜深了,花姐道:“山里夜间冷,又有了酒,还是歇息了吧。”

    祝缨笑道:“好。”

    众乡绅也随即附和,祝缨就让赵苏、项渔等人接待,引到客舍休息。别业的驿馆并不特别的宏大,如今住进了一个冷云、一个李彦庆,他们又带了许多的随从,所剩房间不多。幸运的是,别业发迹是集市贸易,往来商贾极多,因此有许多供客商居住的客房,家具齐全、饮食便利。

    士绅们当天就住在那里。

    宴散后,祝缨去后面张仙姑和赵娘子,顺便询问祁小娘子如何安置。花姐也带着巫仁跟着一道往后走,巫仁是孤女逃到别业的,祝青君当年又被花姐送到京城去,巫仁也就很自然地填了祝青君当年的位置,在府内陪伴花姐居住至今。

    张仙姑面前,赵娘子还没告完状。祝缨与花姐一来,她便说:“阿妹?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又将与张仙姑说的那些从头又数落了一遍,祝缨也都听了。巫仁心中有气,暗道:一个盐场,大人与苏县令花了多少心血?青君还亲自跑了几趟,就为了沿途安全,他们这就想要分一杯羹了?吉远府多少盈利的行当都是大人扶植,如今连盐利也不想放过,真是无耻!

    心里骂了无数句脏话。

    她气鼓鼓地,偷眼看祝缨,祝缨却是一脸平静,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微笑,巫仁只觉得更生气了。

    赵娘子却不用像她这样憋闷着,开口就催:“阿妹,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祝缨道:“阿姐,我理会得。”

    赵娘子道:“说了也是白说!”

    祝缨笑笑:“您就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吃亏了?”

    赵娘子听了直摇头:“是没吃亏,就是把便宜也给别人占了。”

    张仙姑对赵娘子道:“打小就这个脾气,不然也不能干出这许多事情来,她有数的。”

    赵娘子才不说了。她夫妇二人今天住在赵苏家里,赵苏在城里也有一处宅子,不大,两进,是祝缨给的。一家六口加仆人拢共十几口,有些挤也凑合住着了。赵家人也不挑剔,祁小娘子道:“我打十二岁上跟着大人离了京,此后便从没有为住处操过心了。”

    赵苏却知道自己的母亲,过惯的“阔绰”日子,先说:“以后会更好的。姥什么时候让大人久居局促之地的?”

    赵娘子一想也是,嘀咕一句:“她接下来要干嘛呀?”却又不要求赵苏回答,拖着丈夫回房休息去了。

    那一边,张仙姑也问祝缨:“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呀?人呐,不能人鬼不共,也不能把心都扒给了人。”

    花姐道:“盐可是个要紧的东西。”

    祝缨道:“咱们都是听赵家阿姐说,刚才你也在,可听到他们提了?”

    花姐道:“那你也想想万一他们提了,要怎么接。我瞧着,他们兴许有这个心。你呢,唉,多少年前就惦记着梧州盐贵。我不信你忍心叫吉远府的人吃淡。你可想仔细了。我不拦你做好事,做好事时也想想你自己,成不成?”

    祝缨摆了摆手:“好。”

    巫仁心里着急,见花姐竟不再劝,自己想说话死活张不开嘴,跟着花姐离开张仙姑的屋子,一气跟进了花姐房里。

    花姐问道:“怎么?有事?”

    巫仁点头,对花姐道:“大娘子,咱们大人不会真的要便宜那些人吧?”

    “别担心,她有分寸的。”

    “我可真怕她又胸怀天下了。有公心的人固然令人敬佩,但如果是自己心中亲近之人,却总是恨不得她能够自私一点才好!不能因为人好,就要叫好人吃亏!”巫仁说。

    花姐道:“不会的。”

    巫仁道:“丞相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象不到,可我在山下住过,见识过那儿刺史府,在别业里也见识过京城送到府里来的各种精巧珍玩。您比一比,大人在京城过的日子,再看看现在,回来绸衫都没见穿几次。大人又有许多的事要做,还要经营梧州,样样要钱!盐利厚的!他们有了果子、有了甘蔗、有了会馆、有了粮食,养儿子也没有这样的!”

    花姐知道巫仁,见生人如畏猛虎,不被逼急了,能不说话就一字不言,见熟人话如泉涌。忙安抚道:“知道知道。她比咱们清楚。”又打趣巫仁,让她做司户是对的:“一个你,一个祝银,可把她的家守得牢牢的。”

    “当然!”巫仁理直气壮地说。

    花姐一乐,道:“她会做什么,我也想不到,不过,她不是个滥好人。你忘了她在山下整肃时的手段了?”

    巫仁呆着脸,没想起来,花姐伸出两根手指:“二十。”

    巫仁恍然:“对哦!”

    “这下可以安心睡觉去了吧?”

    巫仁脸上一红,提起裙子跑了!

    …………

    次日,客馆诸人起得都略晚,祝缨不喝酒,照常起来。府中的演武场宽敞、诸般器械俱全,祝缨与胡师姐练了一会儿,杜大姐就来说:“早饭好了。”

    祝府有厨娘,确实不是京城的手艺,但是山间风味做得还不错,祝缨一面擦汗一面问:“家里其他人起了吗?”

    杜大姐道:“也都起了。”

    祝家主人一家四口年龄偏大,都不睡早觉,祝大还是房里吃。祝缨与花姐等人一处吃,席间,花姐说起:“干爹胃口也不好。不让他喝酒,他又闹脾气。到了这个年纪,要少饮。”

    祝缨道:“想喝就给他吧。也到了恣意的年纪了。你管着他,于他是受难。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延寿,可他未必这么想。”

    花姐道:“也罢。”

    吃完了早饭,士绅们又来到了祝府,祝缨对江舟道:“你与项渔两个去客馆,冷、李二位昨天没逛痛快,带他们逛街去,记得让他买东西付钱。”

    “是。”

    祝缨对士绅们说:“好啦,知道你们还要回去过年,咱们就不讲虚的了。我在的时候,你们还是梧州人,我如今看大家,还是与当年一般,总不觉得大家变成邻居了。”

    顾翁忙说:“我们心里也当大人是自家人。吉远府要是能并入梧州就好啦!”

    祝缨道:“不忙,那须得是朝廷点头才好。咱们如今只好就势把日子过下去——会馆还好么?各地商路还通么?有人刁难吗?”

    项大郎忙说:“也是有一些的,自您回来,有得到消息的地方,也试探……”

    以往,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有祝缨庇护,等闲也不找麻烦。祝缨南逃,各地会馆、商铺就是肥羊了。

    “亏得消息传得慢、大人处置快,咱们平日也用心经营,堪堪稳住了。”

    祝缨道:“哪里有人为难会馆了,来告诉我,我看看都是谁无事生非。”

    众人大喜:“多谢大人!”也在猜测,祝缨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毕竟,梧州刺史不比丞相,管不着别的地方。

    祝缨却又什么都不说。他们又提及交易,祝缨笑道:“你们进山的时候,看到路了吧?”

    “是。”

    “只有更方便安全的。”

    她绝口不提盐场的事,士绅们试探地问道:“那山货?往年大人说过,山中物产交易时卖不上价,贩到远处中人赚了大半利润。如今是大人在山里,长此以往,不是咱们占大人的便宜了么?大人,有什么别的货可抵么?”

    祝缨笑道:“有我在,这个你们就放心吧,不会欠你们的账的。”她虽然在笑,拒绝的意思却十分的明显。

    士绅们不敢与她对视,齐齐低头,不再提那些小算盘了。

    他们还需要下山过年,住不两天便告辞下山。冷云、李彦庆倒趁此机会把这座小山城逛了个遍,冷云逛了几天只看出个新鲜,李彦庆倒是看出了更多的门道——此处安居乐业,人心很齐。细问之下才得知,这里的居民倒有一多半是各路奴隶,只有在此才能得到一个正常的身份、一份小小的家资。

    李彦庆看着冷云正拿着一柄新买的竹笛吹破音,忙给他打断了:“大人,您……”

    冷云道:“难得山居,避开纷纷扰扰,你怎么愁苦着一张脸?我都没说想京城的热闹了,你这又是操的什么心?”

    李彦庆道:“您没看出来这儿有些不对么?”

    “有什么不对?哦,不说人话,除了这条,也没什么不好,米糕好吃可惜捎不到京城。”

    李彦庆道:“这里,一旦有人进犯,这就是一城的死士啊!”

    “呃?为什么要进犯?”

    李彦庆张了张口,道:“哦,不是听说什么甘县獠……”

    “那不是已经枭首了吗?”

    李彦庆扯出个标准的笑容来:“您说的是。”他是来刺探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一些“敌意”的评估。现在回去,是需要汇报给政事堂:没事儿别惹,祝缨比纯獠人可怕,给朝廷造成的损失也会更大。

    冷云却只想过年了,原本各州不在这个时候过年的,他们更多的是庆丰收,日子比这个早。“祝家庄”的存在,无疑又将两种风俗给融合了。日子与山下相近,活动却还是那些旧日活动。

    山里过年热闹,年前年后都不干活了,唱歌、跳舞,也不用送拜帖、写拜帖,就很自在。家家都沿袭“獠俗”,酿酒、蒸米糕米饭、杀猪宰羊待客,一年里数这个时候吃得最好。

    祝缨、张仙姑等人在府里前面的庭院里,也摆出流水席,请人吃。她们自己也会随机走到别人家里,吃点热米糕,喝点热米酒。

    冷云今天在祝府,明天被赵苏拉去,后天又是项家孝敬……好不快活。

    过了初七日,经李彦庆再三提醒,才说:“好吧,咱们也该回去了。哎,拿本黄历来!”

    出行要择个吉日,日子选在了正月十六,山上的灯节比山下冷清得多,并不会妨碍他们启程。先派人去祝府通知,自己留在客馆收拾行李。祝府又送出一些土仪。

    十四这一天,两人同去祝府,告知就要离开了,询问有无需要汇报京城的事项之类。

    二人在县城这些时日,颇有点入乡随俗的意思,没下贴子就步行到了祝府,却发现府中气氛有点怪。祝彪的笑有一点点勉强,冷云道:“你怎么了?大正月挨教训了?”

    祝彪道:“大人英明。”

    “你去通报,见了子璋我为你讨情——你犯了什么事儿?”

    “失手打坏了一件东西。”

    “这不是叫碎碎平安么?她要讲究,我赔给她,快去。”

    “是。”

    祝彪慌张地跑到西院,敲了敲正房的门:“大人,老夫人,冷大人、李大人来了。”

    蒋寡妇拉开了门,探头往外张望,祝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别抻头探脑的,别人一看你就有故事。”

    蒋寡妇忙将头缩了回去,祝彪也闪进门,返手将门插上,小心地走到内室门边说:“客馆的二位大人来了,冷大人都看出小人脸上不对。小人说,是因打坏了东西不自在,也不知瞒没瞒过他。”

    说着,忍不住往屋里又看了一眼。

    祝缨站了起来,对张仙姑道:“先给爹换上衣服,这屋里炭还是依旧送,但不要点,夜里与我同睡。饭还是照三餐送进来……”

    张仙姑双眼通红:“老东西,就这么走了。”

    祝缨垂下眼睑,轻声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喜丧。这两天将冷云、李彦庆他们送走,咱们再操办。”

    “哎。”

    “娘就不要再去见他们了,免教他们看出来。冷云还罢了,李彦庆倒有些眼色。羁縻之地,倒不用管丁忧的事儿,白事,还是出了十五再办妥当些。”

    张仙姑道:“老东西,没福气!正月就不该办丧事儿。”

    祝缨道:“我去应付他们。”

    花姐对杜大姐使了个眼色,示意杜大姐陪张仙姑,她自己却跟着祝缨走出房间。祝缨道:“我没事。倒是娘,怕是伤心了。”

    花姐担忧地看着她,道:“干爹那些话,你……他是人老了……你……”

    祝缨道:“我知道。”

    “你……哭出来吧。”

    祝缨摇了摇头。

    祝大的身体这几年都不太好,幸而有个花姐照顾。昨夜,他又显出不对来,这一次花姐也没能救回他。张仙姑正庆幸祝缨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祝大临终前却死死攥着祝缨的手:“我祝家可不能绝后啊!你没个后,家业给谁?老了没人养,死后没人埋啊!你不答应我,我死不瞑目!你发誓……”

    祝缨知道他要什么,可这事儿,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说:“会有人姓祝的。”

    祝大头一歪,终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

    花姐担心祝缨难过。

    祝缨却是抽回了手,去与冷、李二人说话,亲自将二人送出山城。接下来的路由项渔负责,他正好借此机会回家探望父母。

    ……

    湿冷的天,冷云打了个喷嚏,嘟嘟囔囔地:“什么鬼天气,怪道烟瘴之地……我的娘啊!”

    他抬手指着远处,薄薄的雾霭之中显出一队人来,荒山野岭,怪吓人的。

    项渔等人马上警惕,护卫们大喝:“谁?”

    来人答道:“我!”

    项渔气道:“你是谁啊?”

    来人也很生气:“项大,我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舅舅舅舅……”项渔说。

    来人是项渔的舅舅,项渔上前交涉:“您怎么这个时候进山?哎?这是?”

    舅舅身后又闪出几个人来,竟是几个士绅!项渔小心地问:“您几位这是?”

    他舅说:“过了灯节,学校都要上学了,我们一合计,山下别的还能应付,唯有这学校里的医学不大好,论医术,还得是朱大娘子。这不,这几个毛丫头又闹着要学,就给送来了。哎,四娘来。”

    四娘是项渔的表妹,今年已经十五了,算是大人了,上学,十五岁了才开始?

    项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舅舅:“为什么?别骗我。”

    舅舅也知道外甥是个小滑头,低声说:“那个,以前我们就嘀咕,大人怎么对女孩儿格外的好,一样的教读书、让做事,原来大人是女子。嗯……送几个来……跟着学些本事也不坏不是?你可要照应你妹子,你看大娘子、女校尉再看你姑姑……你妹子以后有出息,也能帮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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