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

    几个人大恼,鼓得鼓、炸得炸,祝缨这个当事人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表情甚至带了一点点的戏谑。她亲自动手,将鼓得圆圆的巫仁与炸得头发毛了的苏喆统统赶了出去。

    张仙姑在旁边的房间听到愤怒的声音,把房门拉开一道缝儿,小心地偷窥,却只看到几个人被赶了出来。祝缨将苏鸣鸾与那个小伙子留了下来:“外面会馆情形如何?我先前问过你们,有没有受到磋磨,你们也不说。我料定必不会这么顺利的,趁早说出来,不要等麻烦变大了再费力气。”

    小伙子看了苏鸣鸾一眼,苏鸣鸾点了点头,小伙子道:“是有一些刁难……”

    以前祝缨在朝廷的时候,梧州会馆是比较得照顾的,如今她回来,以往的照顾没有了,麻烦也就出现了。普通商贾遇到这些事,也只有认倒霉,倔强头铁想讨个公道的,多半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咱们也都付钱了事。”小伙子说。

    除了钱财上的损失,一些其他方面的歧视也是有的。

    祝缨一一记在心上,不时问两句:“某地的某知府知不知道?他也不管么?”之类的。

    苏鸣鸾拿起剪刀,将桌上的烛芯剪了,边说:“说得差不多了,姥也该休息啦。这些事也不在一时么,等您回到府里,咱们再细商议。眼下您还有一件大事要做,明天还要去盐场。”

    祝缨道:“好。”

    苏鸣鸾带着小伙子离开了,祝缨没有马上睡,而是取了纸笔,写了几页纸,分装到两个信封里。

    次日起身,人人装束停当,花姐对祝缨道:“我陪干娘回家,家里不用惦记,倒是你……”

    “我看完盐场就回,也要到秋收了。朝廷的面子是要给的,租赋缴得少也要缴,这个事儿我得亲自回去安排。”

    那就是秋收开始的前后回家了?张仙姑心里稍宽,对祝缨道:“路上小心。”

    “哎。”祝缨答应了,将两个信封递给了苏鸣鸾。

    当下,祝缨等人往南、张仙姑一行往北,都从阿苏家的大寨出发。苏喆心中十分好奇,走不半炷香的功夫,她就鞭马上前,故意带一点让所有人都看出来的作戏的谄媚笑容道:“姥~”

    祝缨哆嗦了一下,摸摸胳膊:“干嘛?说人话。”

    苏喆大声笑了起来,惊起林中飞鸟,她又咳嗽两声,才用正常的语调说:“姥,您给我阿妈的是什么呀?”

    祝缨看了她一眼:“想知道?”

    连巫仁、路丹青都竖起了耳朵。

    祝缨道:“一些地方官的把柄、不法的证据罢了。”

    巫仁心道:不愧是姥。

    苏喆却要刨根问底,她惊讶极了:“您能知道他们的罪证?丞相这么厉害的吗?那个……”

    她有一点混乱,突然觉得一个帝国的丞相,或许比她意识中的更加高深莫测。

    祝缨道:“早先在大理寺的时候就知道,那时候牵扯一发而动全身,又要顾忌这个、又要顾忌那个,再看不惯,说出来无用也就不如不说,以免打草惊蛇。现在,呵呵。”

    大理寺专门有一间屋子放这些东西,别人她不知道,但是她在大理寺的时候,是少不得翻阅这些东西的。她从评事做起,一路做到大理寺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大理寺就没有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党争”的时候尤其的有用。只不过以前有种种掣肘,不得扫清。如今她离开朝廷了,这些案件把柄如果现在不用,过个十年二十的,大部分的价值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正好,梧州草创、正在扩张,不能让朝廷中有的人给自己添乱。要用就趁早,好好利用,免得朝廷给自己找麻烦,自己也能有精力干正事。也因此,她这些日子不时闹出点动静来,并不惧怕朝廷。朝廷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的,对付人,祝缨有的是办法。

    那一边,苏鸣鸾拆开了信封一看,一封里是昨晚说的某知府昔年犯法的证据,另一封却是写给京城郝大方的信,让他帮忙照看一下京城的梧州会馆。

    第一封信里,祝缨还注明了,不要拿着这玩艺儿就去衙门告状,这样成功的几率很低,要做两件事,先礼后兵,先敲打,他要不听,就绕个弯子,装成被人偶然间发现的证据,再暗中散布流言、推波助澜,让这事儿闹大,不好掩盖。

    第二封信就简单了,郝大方与祝缨是金钱方面的往来,将钱的话题讲得明白就行。

    苏鸣鸾心下叹服,拿着两封信,让人把县中识文解字的男女集合起来,宣布:“咱们县里秋后也先考一考试,学校里选出十个人来,我送你们去北山府里考试!都要争气!”

    “是!”

    苏鸣鸾提着信,自去布置不提。

    …………

    却说,祝缨等人一行往盐场去,这一片都在阿苏县的境内,苏喆自告奋勇:“这路我走过两次呢!我来引路。”

    路丹青就嘲笑她:“这里就一条驿路。”

    “这条路今年补路还是我主持的呢!”苏喆场起了下巴。又絮絮地说着原来是有路的,但是都不太好,她重新取直、翻新了沿途的四处驿站。

    她们一路上又遇到一队送盐往外的车,祝缨跳下马来,将马、车、人都打是了一番,再与押运的土兵说话。这些土兵中有认得她的,叫一声:“大人!”也有跟着苏喆混叫“姥”的。他们一部分是别业土兵,一部分是阿苏家的卫兵。

    祝缨又问了他们些详情,诸如一次运多少盐、频率、辛苦不辛苦、安全不安全、都送到哪儿、如何交割等等。

    土兵解答了之后,祝缨请他们喝茶吃饭——梧州的制度有一部分是借鉴的朝廷成规。土兵押送盐算公务,也有配给。但是普通的土兵配给规格并不高,祝缨笑眯眯地给他们加了菜。在他们吃得开怀的时候,突然问道:“有人在中间揩油的吧?”

    “噗——”一个小兵一口饭喷了出去!

    祝缨仍然笑眯眯地:“来,咱们仔细聊一聊。”

    与她聊天要耗时间,祝缨临别的时候写了个条子给了为首的小头领:“拿着这个去,不算你们失职。”

    苏喆等人也听到了刚才土兵们的话,中饱私囊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祝缨自己从大理寺开始,也少不得干一些类似的勾当、孝敬上官、补贴一点家用。苏喆却有些担心,她小声地对祝缨说:“哪、哪里不免都有一些偷奸耍滑的人,盐场在我们家,我们有失察之过。这一回过去,一定严办。”

    路丹青、巫仁更单纯一点,已经开始气愤了。

    祝缨道:“莫急,先看看灶户。”

    “诶?”

    “种田,农夫农妇是根本,煮盐,灶户是根本。不伤根本,怎么都好说,如果瞒上欺下,呵呵。”

    苏喆摇头道:“不对,如果只瞒上、不欺下,岂不是更糟糕?我以前看她是个好人,没想到这样奸诈!”

    路丹青道:“怎么会……哦!”

    只有巫仁还懵着,祝缨叹息一声:“走吧。”

    一行人到了盐场,分管盐场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皮肤黝黑,五官端正,个头虽然不高,整个人却透着点精明强干的味道。她一身蓝衣绣着红花,行动起来腕间五、六支银镯子叮当作响。

    上前先认出苏喆,叫一声:“小妹。”她还是阿苏家的族人。

    苏喆的表情不太好,板着脸给她介绍了祝缨等人,又对祝缨说:“她叫孔雀。”

    孔雀对祝缨热情地叫了一声:“姥!”又自称也曾到学校学习过,不过那个时候祝缨已经不在梧州了。

    祝缨点点头,四下张望,道:“不错。”

    孔雀先带她们去安置,在这里,她有一处两进院落,都腾出来给祝缨等人居住,祝缨问道:“那你住哪儿?”

    孔雀微笑道:“那边有客房,偶尔也有商人过来,就住那里,家具被褥一应俱全的。”

    祝缨不再推辞,苏喆却悄悄把孔雀拉到一边,低声询问:“你都干了什么?”

    孔雀微讶:“什么?”

    苏喆冷笑一声:“你就装吧。”不再多问。

    待祝缨等人都安顿下来,苏喆亲自打头,要查盐场的账目。查账这个事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没有祝缨发话,巫仁是不会动的,苏喆眼巴巴地瞅着祝缨,祝缨道:“先看一看盐场。”

    她看到了一大片各色的盐田,实是此生第一次见到的景致。海水被依次放到一块一块的长方形的浅池里,形成不同的颜色。不远处有一排房屋,烟囱里向外冒着烟。一些粗盐就简单地堆放在露天。

    孔雀介绍道:“这些是粗盐,有泥沙。想要好盐,还要将它溶了,滤去泥沙,再熬煮。精盐放在那边的库房。”

    祝缨巡视完了,孔雀又主动奉上了账簿,库房的门也没锁,随便怎么查。祝缨对巫仁点了点头,巫仁顿时来了精神,一路长途看风景,累一点她不介意,一旦到了有生人的地方,巫仁浑身不得劲儿。苏喆又因自家族人孔雀办事被告了状,正不自在,巫仁最怕这种人情世故。

    一听有活干,巫仁仿佛解脱了一般,上前就接过了账簿。

    她不但会盘账,盘库也懂一些。祝缨等人就在盐场住下,祝缨又与灶户聊天。起初,灶户们嘴也严,只会见面磕头、当面头问好奉承。祝缨住了三天,从这里的小孩儿、妇女起,慢慢让灶户放下戒心,灶户方才稀里糊涂地愿意与她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仍然警惕,祝缨少不得拿出坑蒙拐骗的手段,从关心他们的家庭入手,渐渐令人放下戒心。

    这里有不少灶户是祝缨从盐州设法弄过来的,众人知道她是谁,却还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分明之后也都惊诧:“大人竟然是女郎?”

    祝缨道:“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看看那位孔雀娘子,做事难道不周全吗?”

    灶户们倒夸奖孔雀:“不作践人,又会做事,也会想。咱们如今煮盐,可比以产方便多了,产盐也多。”

    “哦?怎么说?真的假的?我知道她能干,可这煮盐?她也会?”

    老灶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开始给祝缨讲制盐,制盐这个事儿祝缨想了小二十年,怎么会不知道大致的流程?它的原料几乎是无穷的,就是海水,但是熬煮是要柴、要锅的,耗费也比较大。

    老灶户却说,孔雀改进了晒盐法,当然,这也与本地的气候有关,又热,下雨也很规律、雨水并不算多。先晒,成了浓卤,又或者结晶成粗盐,再精制。

    如此一来,柴、锅的消耗少,主要原因海水不花钱,就会多产。祝缨弄明白了个大致情况,对灶户又夸了几句孔雀,才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回到住处,巫仁也算出结果来了——账面没有问题。

    巫仁松了一口气,没有问题是最好的。

    祝缨却笑着看孔雀:“你改进了制盐法,很能干呀。”

    孔雀跪下道:“您不在的时候,五县也不是全是一心的。如今您回来了,大伙儿也还是各干各的。这片地是您给阿苏家的,我们都承您的情,您有吩咐,咱们为您做事再不的怨。可是要让他们也坐享其利,分给他们的盐,他们也没照您说的做,反转手倒卖,与其给他们,这多产的盐,不如我自己去卖!”

    苏喆低声喝道:“你也不该私自行事。”

    孔雀看了她一眼,没吭气。

    祝缨道:“既然已经说了,就痛快一点吧。”

    孔雀于是原原本本,说了自己如何被派到盐场、兢兢业业,钻研技艺,提高了产量。祝缨对所有人都不错,这个她们也没得挑剔,也按照份额,给各县分盐。可是很讨厌的一点就是,产量增加了,各县就要求按比例多给,给的他们也不分给普通百姓,就昧下来转卖高价。

    孔雀本人年纪不大不小的,苏喆当年的小侍女都还能记塔朗家的仇,孔雀家也与其余几县祖上有点冤仇。忘,是不可能全部忘的,对方做个好人,她还能忍,不做好人,她就做假账了。

    也不能说是假账,就是一本账今年用、明年用,增产不报或者少报。祝缨回来之后,她还报了点增产算作是对这位大人的敬意。甘县后来的盐,也是出自于此。

    孔雀说完,昂着头,道:“大人,寨子里有孤寡小孩儿,旁人也会接济。可没有接济好吃懒做的道理!谁能干,也不是该死的!请大人明鉴!梧州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苏喆道:“你!”

    祝缨摆了摆手,对孔雀道:“把你那本实账拿来我看吧。”

    “是。”

    孔雀交了实账,祝缨交给巫仁去核,却对孔雀道:“以前是我没回来,许多事并不能及时去管,如今我来了,有什么想法、什么委屈,都可以对我讲。下不为例。”

    “是。”

    “这账,今年你还照着这一本交,”她晃了晃那本假账,又指指巫仁拿着的那一本,“过年的时候,你到府里来,咱们议一议明年的事。”

    孔雀瞬间放松了下来:“是!”

    祝缨没有马上处罚她,而是说:“这次放过你,不知道对你是好是坏。就此消除隔阂,以后都踏实用心是好。要是以为我好说话,从此恣意妄为,也不是你的福气。”

    孔雀低下了头,跪了下来:“我、我谨记大人教诲!”

    祝缨薅住了苏喆:“行了,甭瞪眼了,咱们在这儿够久了,该回去收庄稼了。”

    ……

    离了盐场,祝缨才对苏喆道:“你回来也有一年了,可也没弄明白这里的事呀,给你个差使,不惊动她们,弄明白了。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苏喆道:“是!”

    “记着,不许惊动她们。”

    苏喆深呼吸:“是。”

    虽然盐场有一点小事故,但此事非彼事,损公肥私是有的,好像又没有什么损失一般。一行人的心情还不算差。

    她们先回阿苏家大寨,苏喆留下,祝缨再返回山城。

    便在阿苏寨,苏鸣鸾又告诉她一个消息:“府里送来了消息,有人前来投效,表哥请您早日回去主持大局呢。”

    祝缨惊讶地问:“投效?”

    “是,号称名士。”

    名士

    世间名士多了去了,也有一县的名士、也有一州的名士、也有自称的名士。祝缨见过天下顶顶有名的两位,如今对名士并没有太多的钦慕。

    刘松年是个毒舌,杨静又孤高,名士总有各种缺点,祝缨没有不管不顾连夜赶路,而是先在阿苏家休息了一夜。

    这一夜,苏鸣鸾过得十分精彩,她先找上了女儿,询问盐场发生了什么事,苏喆并不肯说。苏鸣鸾疑心更重:“你的样子可不像什么都没发生!必有大事!”

    “没有。”

    母女俩对峙了小半个时辰,苏鸣鸾道:“你要不说,就不要走出这个房间了。”

    那不行!当然可以逃跑,可一旦逃跑了,很多事情就要被摊到太阳底下了,苏喆无奈,问了一个问题:“孔雀私扣贩卖盐的事,您知道的吧?”

    苏鸣鸾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假装不知道。”苏喆说。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苏鸣鸾道:“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您知道了。”

    最后,苏鸣鸾说:“这件事我会给姥一个交代的。”

    苏喆瞪向母亲:“什么时候?可别显得我太笨啊!”

    苏鸣鸾半是的欣慰半是恼怒地说:“你很聪明么?不要猜姥的心思,她总能比你多想一层。怕她知道了我看了出来,嫌你不会办事?你才多大?办过多少事?就要比我高明了?我看得出来才是正常,看不出来就要出事了。这个,她也是明白的。”

    苏喆道:“那我还是要查,你们多出来的盐、多出来的钱,都干嘛去了?”

    “干嘛去了?当然是有正项!铁不要钱?聘匠人不要钱?养兵不要钱?”

    “诶?”

    “我只有你一个,你却有几个舅舅呢!外面,行商在外,不要护卫?养兵也花钱!要修路,要养人,要打点会馆买卖、要扩建山寨、安置繁衍的人口!头人,哪是这么好当的?”

    苏喆低下头,绞着衣角,苏鸣鸾道:“要查就查去吧,给孔雀留点面子。”

    “哦。”

    苏鸣鸾叹了口气,又去找祝缨。夜深了,深夜找祝缨,总是会让人想起一些事情来。苏鸣鸾无奈地笑了笑,叩响了门板。

    祝缨果然没睡:“进。”

    苏鸣鸾走了进来,走近了就要跪下,祝缨口出发出一声“啧”,苏鸣鸾又站直了。两人相视而笑,祝缨道:“说说吧。”

    “孔雀做的事,我知道。”

    祝缨点了点头:“一个家,干活儿多的难免会有些想法。”

    “是,给他们分些好处我也不是很介意,只当是买个消停了。可他们要是不肯消停,不划算了,我也只好先顾自己了。好在,您回来了,他们也收敛了。”

    祝缨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人不在这里,你们操心,多劳多得。如今我回来,会管好的。”

    苏鸣鸾深深地低下了头:“您回来了,我就不急了。小妹……”

    祝缨笑了:“有干劲、不服输,挺好的。”

    “比我年轻的时候顺得多了,更加与您年轻时不能比。”

    “咱们辛苦这几十年,不就是为了她们能轻松自在些么?”

    说到孩子,苏鸣鸾的心也柔软了下来,拖了把椅子坐到祝缨身边,她有无数的心事对别人都无法讲,譬如如何将家业平安、完整地传到独生女儿手中,又如何维系这样的传承。

    因此,她开了个头,说起了科考:“寨子里有些孩子想到府里见世面,也不知能不能考。”

    “什么能不能?只要本事够了,比别人强,能被取中,当然就可以。”

    “男女都有。”

    “当然。”

    苏鸣鸾道:“我很担心以后,我们像是异类。一旦有人要拨乱反正,怎么办?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得有孩子,想要有孩子就要有丈夫,有人要她的丈夫出头怎么办?这可是我阿苏家的祖业!”

    “招赘嘛!”祝缨不在乎地说,“可以定例。小妹,这不是家事。”

    “当然不是。”

    祝缨双手一摊:“那就不能拿家事、情事的脑子去想。得之、失之,失之、得之,唯有权柄不可授人,就算死了,也要绑在自己身上。”

    “是。”

    …………

    回程,连巫仁都心情不太好,嘴巴嘟了一路,路丹青甚至担心回府之后她的嘴唇会累得发酸。

    祝缨还是一如既往。

    在离城二十里的地方,出来巡城的林风迎了上来:“姥!您可算回来了!亲娘哎!这都来了个什么东西!”

    路丹青笑骂:“你做这个鬼样子干嘛?没头没脑的!从头说。”

    林风抄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开始骂:“什么见了鬼的名士哟,当然我没见过呢!上来就摆臭架子,压根儿没听过他的名字。我可是在刘相公府上任过职的,有什么名士,我不知道吗?偏偏还要说‘我只与你们使君说话’。赵大哥说,他虽然可厌,却是从山外来投效的,就当是千金买马骨,给他安置在客馆里了,请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丞相,他架子比丞相还大呢!”

    祝缨笑道:“是吗?那倒要看一看了。”

    二十里地,很快就赶到了。

    祝缨先回府,见了母亲、花姐,花姐道:“听说,来了位名士?”

    张仙姑道:“说是……不太好伺候?”

    祝缨道:“我见过了再说。”

    张仙姑道:“哎哟,要见有本事的先生,你这样可不行,换身衣裳、擦擦汗吧。”

    天气炎热,祝缨洗漱更新,重新梳了头。因在孝中,便着素月绢衫、戴银冠,仍然是她习惯的男式装束,只在一些细节上作了更方便的小改动。

    她到了前面,赵苏闻讯赶来:“姥!我看那个人,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祝缨道:“先瞧瞧去。”林风等人也要跟着去看热闹,随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给小学生教完识字课的周娓也默默地跟了过来。

    一行人到了客馆,墙头上也趴了一些想看热闹的百姓——山城哪有这等许多大人物一同出行的热闹?必得围观。

    赵苏又客馆的书吏将墙头上的看客们给请走你。

    吩咐完了,一抬头,祝缨已经进了客馆。只见一个削瘦的白面老者盘膝坐在客馆院中的一株大松树下,双目似开似闭,也不搭理人。赵苏忙跟了进去。

    林风道:“你这老头儿,好生无礼,我们使君已经到了,你客居在此,也不来拜见主人家?”

    老者张开了眼,打量了一下眼前人,忽然现出疑惑的神色来——哪个是祝缨啊?

    祝缨是女的,这个他知道,但是怎么看这里面也没个妖姬。要说女人倒是有几个,看着都不像,路丹青等人太年轻了,总不至于真的驻颜有术吧?别人就更不像了。

    其他都是男人。最有气度的是一个素衫男子,看着年纪也不很大。

    赵苏道:“这位就是使君了。”

    老者瞪大了眼睛:“祝使君?”

    祝缨道:“我是。”

    她的声音不必伪装,但也不娇柔,老者思量再三,方才想起来自己打了无数次的腹稿的第一句话:“使者已铸成大错,自己还不知道吗?”

    “啥?”

    老者严肃地道:“使君读过书吗?让我考考你……”

    赵苏见他说得实在不像话,喝道:“你这老头,使君用你考吗?”

    老者不理他,目光灼灼,看向祝缨。祝缨没理他,而是对赵苏说:“就这?你还给安排得……你弄来的,你善后。”转身要走。

    老者急了,大声说:“使君如今有倾覆之危,再不迷途知返,恐要身败名裂!”

    四下一片寂静,林风是很沉不住气的,但也被这话惊呆得忘了发脾气。

    祝缨斜眼看了他一下,道:“是吗?我不觉得。”

    老者急急站了起来,更加急切地说:“使君怎么如此执迷不悟?若使君的父母师长没有说过,就让我告诉你吧,天地之间阴阳有序!男女内外有别!你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事泄之后又畏罪南逃,难道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所做所为难容于世?

    为今之计,只有听我一言。举州献与陛下,向朝廷请罪,以期得朝廷赦免,或可一洗前耻,青史留名。圣天子发宏恩,或赐使君封号,使君洗心革命或得一士子为良配,全妇人之节、享天伦之乐,岂不美哉?”

    “呸!”周娓在祝缨身后先有了反应。

    林风、苏晟等人想动手打这货,这老头儿怕是疯了吧?!日子过得好好的,理会什么朝廷?

    老者梗着脖子道:“使君果然是女子,连下属也管不好,让他们这般无礼,又如何能够治理好一州呢?您看看您这里,再想想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是英俊之士……”

    “我知道啊,”祝缨说,“丞相,我就是喽。”

    老者一噎。

    祝缨道:“你识字?”

    “当然,老夫自幼饱读诗书……”

    “来自荐的?”

    “呃,是……”

    祝缨最后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路丹青掩口而笑,被她一带,林风等人也笑了起来。

    老者脸涨得通红:“老夫陶未然,字……”

    祝缨指了他一下,对赵苏道:“让他报名考试吧,怎么报名怎么考,你知会他。对了,客馆要收钱,他要没钱,告诉他在这里谋生的门路。还有你们,都没正事干了?回来开会。”

    “是~”众人忍着笑,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离开客馆。

    出了客馆,林风又要嘲笑这个老头。

    “咱们这梧州,名字不错,喻意也好,到底偏僻些,凤凰好像不太爱来。”祝缨幽幽地说。

    林风闭嘴了。

    周娓道:“大人怎么这么想?竟被一个老棺材瓤子给恶心到了?!您这儿是凤凰窝!您开科考的,有的是好女郎来!”

    祝缨道:“借你吉言喽。千金买马骨,叫驴,咱就不要了。”

    周娓高兴地说:“这就对喽!”

    说完,又发觉自己好像逾矩了,忙要请罪。

    祝缨道:“回府。”

    “是。”

    陶未然第二天还想到祝府来游说,赵苏请示祝缨如何是好:“赶出去是最方便的,又怕他下山散播流言败坏名声,耽误了求贤。”

    祝缨道:“无妨,道不同,不相为谋。忍一时,来一群叫驴。看不透迷雾的人,来了又有何用?给他盘缠,请他下山。”

    “是。”

    此后祝缨就在山城,监督秋收之余又往学校里授课。学校里的学生秋收的时候也要回家帮忙,如四娘等人却是留在山上的,祝缨就支使着她们抄写邸报文书,往各县里发放,做一些简单的文案活计。

    到得秋收结束,又支使她们与同学一道参与了收税的活儿。她们能写会算,也少了项安、巫仁不少事儿。

    期间,甘县来报,西卡又来袭扰。祝青君在祝缨的授意之下,只驱赶、不追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秋赋收完,梧州需要有一个人押解粮草进京。祝缨与赵苏商议之后,由赵苏亲自进京去看一看朝廷的近况。

    而梧州,也迎来了又一个新年,孔雀如约而至。

    深谋

    孔雀先从盐场出发到的阿苏大寨,正好可以顺路携带一些阿苏大寨的人前去山城那个传统的大集市去进行交易。

    从阿苏大寨出发的时候,天略有些阴,走到半路开始飘起小雨。后半程,小雨又变成了细小的雪珠——这在梧州就算是很冷的天气了。

    孔雀看到山城的影子的时候,勒着缰绳的手已经冻得发胀了,她呵了口气,吐出一蓬白雾,对后面挥一挥手:“都跟上!就要到了!”

    后面发出一阵欣慰的声音,这见鬼的天气,可算是能停下来好好休息了。

    离山城极近的时候,一队人马从另一个方向奔了过来。孔雀定睛一看,当先一个打扮得很利落的姑娘,穿着箭袖,骑着一匹矮马,在她的身后是一些披着蓑衣的高高矮矮的人,个个带着兵器。

    这姑娘孔雀也认识,是苏鸣鸾的小表妹——路丹青。两人虽不熟,仍然打了个招呼,孔雀道:“这样的天气,你还要办差?辛苦辛苦。”

    路丹青抿嘴一笑,她的脸也冻得有点僵,笑容略显僵硬,道:“才从那边回来,也没多么的苦。你这是?”

    孔雀道:“快过年了,我总不能等大人召再为。”

    两处合到一处,路丹青问道:“阿姐没来吗?”

    孔雀道:“寨子里也要她管,她要过几天才来。我先来解释求情,不好叫她顶在前面的。”

    路丹青小声道:“你就照实说,犯错总比隐瞒强。”

    孔雀道:“我知道。”她不欲与路丹青详谈,路丹青的亲爹路果,可也是个麻烦人物。多少事,皆因路果与喜金两个糊涂蛋而起!

    为打破沉默,孔雀拧身看了看路丹青的身后,没话找话地问:“你如今能带多少人啦?”

    路丹青很谨慎地道:“说不好,一个校尉,在京城、在边军与在咱们这儿,能带的人物不一样。总是比朝廷规制的少些。你问小妹就知道啦。咱们这儿,是不如朝廷那么大,不过,回来了自在。对了,小妹怎么样了?”

    “她也是个大姑娘了……”

    两人闲聊着家常就到了府前,路丹青道:“正好,我要去见大人,我为你通报。你的这些人?”

    孔雀道:“他们是来赶年前大集的,还照原来的样子,只有这两个人是从盐场来的。”

    路丹青道:“那让他们去市集那边先安顿下来,大冷的天,别在这儿冻着了,再晚,店家该打烊了。”

    孔雀便只留下了两人,先打发其他人去集市:“你们先去,我们住客馆,明天你们先自己做买卖,我得闲去找你们。”

    路丹青则进府去向祝缨汇报。

    府里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祝缨却仍然不能休息,赵苏离开之后,一些事情她需要亲力亲为,此时正在与项安、巫仁、项渔等人核算一年的收入、来年的预算之类,又有过年的花销等等。

    祝青叶说了一声:“丹青回来了。”

    祝缨抬头看看头:“哟,也到晚饭的时辰了,正好,一起吃个饭,人多了热闹。你们先去那边儿等我,这里的事儿明天再继续。青叶,你去把丹青带过来。”巫仁就手把账簿等物收叠好。

    祝青叶答应一声,脚上不沾地去找路丹青,项安等人出了书房,走到中途就见祝青叶与路丹青两个往这边走。路丹青的靴底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浅浅的水痕,彼此打了招呼,项安道:“一会儿一同吃饭。”

    “好。”路丹青说。

    到了书房外面,祝青叶禀报,路丹青站在外面跺了跺冻麻的脚。

    里面祝缨走了出来:祝缨道:“怎么不进来?给她拿个火盆,烤烤脚。跟你来的人呢?难道有什么不好?”

    “姥!”

    祝缨道:“一定有事。”路丹青这姑娘,刚到京城的时候有些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了,回到梧州之后越发不在祝府做外人了。今天这么客气,必有缘故。

    路丹青陪着祝缨,边走边说:“这些兵都不错,真的。我们前半晌西出遇到青君姐姐了,她也说不赖,还说,不愧是您,就是有主意,她也要试一试这样的练兵……”

    祝青君与路丹青等人练兵,祝缨也不是全然不管当个甩手掌柜了,她给侯五往下的几个人都下了令,除了日常校场操练之外,还要拉出去练习野战。狩猎只是游戏,要从现在开始练习山地急行军之类,以备以后之用。

    祝缨道:“一会儿看看去。”

    “是。姥……”

    “嗯?”

    “那个……孔雀来了。”

    “哦?在哪儿?”

    “门上等着,还带了两个盐场来的,阿苏大寨来赶集的都去市集安顿了……”

    祝缨摆了摆手,道:“炭盆给你留着,走,一同看看去,哎,你带回来的人呢?”

    “刚回营了。”

    祝缨边往外走边说:“你就为了她的事儿不自在?”

    路丹青又陪着她原路返回,轻声道:“盐场的事儿,我后来也听说,我阿爸也不……”

    祝缨点点头,这里面亲戚连着亲戚,难免会有挂心的。路丹青的蓑衣解在了正厅檐下,祝缨没再披蓑衣,取了柄大伞撑开,路丹青想帮她撑伞,祝缨摆了摆手,路丹青又自取了一柄,两人走到府门。

    孔雀正在门房站着,见到祝缨先拜下:“姥。”

    祝缨一手拎起她,道:“来了?这个天可受罪,也不等雨停。”

    “正遇到他们要上山,就一起来了。”

    祝缨对门上说:“把这两位先请去喝碗热汤才好,晚饭了,管待好。”然后带着孔雀、路丹青先去营房看拉练回来的士兵。

    孔雀好奇地打量着营房,只见守卫巡逻、兵刃雪亮,站岗的土兵一个个抬头挺胸魁梧而严肃。

    祝缨这儿的士兵分男女营,祝缨一来,先看女兵,个个精疲力尽,白天虽穿蓑衣,身上的衣服也潮得粘皮肤,脚上的鞋子更是被冷雨打透。此时一个个都扒掉鞋子,搓手跺脚,还在喊着要喝热汤的,又有默默在一边解头巾梳头的。

    路丹青说了一声:“大人来啦!”女兵们飞快地把房间收的收、藏的藏,勉强弄得像样子了。

    祝缨道:“知道你们辛苦,回来了也不要懈怠,外面有岗哨,你们也须安排一、二人设岗。”

    “是!”

    “晚上要有热汤,加些柴炭,好好烘暖和了,不要冻坏了。以后有这样的事,都另批一份肉骨,每间营房加十斤炭。”

    姑娘们从拘谨改成了欢笑:“是。”

    祝缨又去男营,男营比女营还要乱一些,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好在祝缨等三人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好在是冷天,男兵衣服还穿着,见有女从过来,又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脚把脏鞋子踢到了床下。

    祝缨看了也笑:“不错,都还挺有精神的。也与那边一样,加热汤、柴炭。”

    小伙子开始鬼叫,祝缨摆一摆,含笑带着路丹青与孔雀原路返回。

    ……

    再次回到书房,祝缨道:“怎么只有一个?再添一个。”

    祝青叶跑出去,很快带了两个人又抬了个炭盆放到孔雀的脚下。

    孔雀先不敢坐,当地一跪,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个本子:“姥,我知错了!这是暗账。过家里大寨,头人也说,要老实对您说,我就都带来了。”

    路丹青有些局促,她想留下来,一是练兵还没有汇报完,二也是想关注进展,万一能求个情。但又知道不干正自己的事,不方便听。踌躇间一不小心踢着了炭盆,她站了起来,道:“我……”

    祝缨道:“稳住。”

    “是。”

    祝青叶接过暗账递到祝缨案前,祝缨没看,而是对孔雀说:“你既然自己来,就是心时有数的,但你毕竟是阿苏县的人,要处置你,不能不知会苏鸣鸾。你先起来吧。”

    “她、她知道的。”

    祝缨道:“她知不知道,都得讲道理。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拿得定主意,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担得起责任。你要是瞒着她,现在早被她扔到卤水里腌成咸肉了。”

    孔雀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祝缨道:“好在她也就这几天就来了,放宽心,青叶,带她去小妹住的屋子里,换身衣裳。这一身粘在身上怪冷的。”

    “是。”

    二人走后,祝缨又问路丹青练兵的情况。雨天山中行军会遇到的问题、需要的装备、如果对敌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等等。据此要一一准备好应对之方。防雨、防滑、保暖等等,都是接下来需要考虑的。

    商议完,晚饭的时间也到了。

    张仙姑近来过得热热闹闹,祝府不时就来几个蹭饭的,今天二江与女儿回家去与周娓商议她们的年终总结,路丹青与孔雀又回来了。

    张仙姑道:“我看她面生。”

    “阿苏家的。”祝缨说。

    张仙姑道:“哎哟,也不知道小妹现在怎么样了。”

    孔雀道:“她们娘儿俩过年要来给您拜年呢。”过年这个风俗,也是这里最浓,寨子里其实不大讲究黄历上的新年。

    张仙姑道:“那敢情好,人多,热闹。唉……”她想起了苏鸣鸾应该还在孝中。

    祝缨拿话岔开了,问张仙姑今年准备了多少红包,张仙姑道:“有,都有!”

    饭桌上,再没提及任何正事,孔雀这一餐反而吃得不太安心。当晚,她在苏喆的屋子里住下,屋里的小火塘也烧了起来,但长久没人住,她总觉得屋子里有点久置的味道,睡得并不安稳。次日,到了集市看了阿苏家的生意,也还如之前一样,没有受到影响。

    孔雀更加不安心了。

    如是数日,直到苏鸣鸾母女到来。

    ……——

    母女二人就住在府内,两人手拉手在前面走,孔雀跟在后面,这一回也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小花厅里见的祝缨。

    祝缨这一天的打扮也很随和——她没佩那柄长刀,只在腰带上挂了柄剑刃。坐在一张坐榻上,手里捏着根木头在刻簪子。见到她们,将手里的东西一放:“来了?坐。”

    苏鸣鸾母女却没有这么心大,苏喆表情严肃,苏鸣鸾也是一脸的正经。

    苏鸣鸾道:“姥,盐场的事,是我的主张……”

    苏喆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不满,孔雀前所未有的紧张了起来。

    祝缨道:“坐。”

    苏鸣鸾道:“您就让我说完了吧。是我的主张,以前是没有主事的人,除了几件大事能有共识,其余的只好各人顾各人。我不是为自己狡辩,事实俱在,就是这样。我也没本事将各家拧在一块儿,光我舅舅就够我头疼的了。您不一样。您有什么办法,我听您的。”

    祝缨指了指孔雀,道:“她的事儿,出了这个屋子,不许再议论了。对外,只当无事发生。”

    苏鸣鸾道:“那……对内呢?”

    “路果、喜金他们,也不宜一味贯纵。分润他们的好处,是要他们把日子过好,善待百姓,不是养祖宗。是你答应过他们,挣了钱给他们花?还是我答应过他们,供养他们了?”

    “没有。”

    祝缨道:“那不结了?只不过,大家仍然是自己人,已有的,我不剥夺。他们呢,有时候想不明白,难免要气你。为防他们夹杂不清,盐场还是孔雀主事,但我要派几个人过去,以后路果、喜金再有怀疑,推给我,我来与他们说理。如何?”

    孔雀心头一震,脑子有点懵,这是……

    苏鸣鸾低头道:“这片盐场原就是您的安排,您再派了人,总好过我们苦苦支撑。”

    祝缨道:“我知道你的辛苦,这么大一片家业,你不容易。这个盐场,你永远比他们多一分。”

    苏鸣鸾道:“我听您的。”

    祝缨道:“且看以后。”

    苏鸣鸾笑笑:“好。”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孔雀有点不可思议,这不像是一个能有如此成就的女子做出来的事儿。孔雀最熟悉的是苏鸣鸾,杀伐果断,权柄捏得死紧。能让苏鸣鸾拜服的人,高低不能只派几个人到盐场与她“共事”吧?

    然而孔雀却看不出这还有什么后招。

    苏喆却灵醒得多,她提着两包茶叶,去找花姐去了。祝缨身边的人都知道,祝缨最在乎的就两个人,张仙姑等闲不管女儿的事,花姐或可一问、或可进言。两包茶叶只是个幌子,也就不算是贿赂。事儿有影,再准备些药材、书籍、纸张、谷米等等,送花姐。花姐平常好做点善事,这样的礼物对胃口。

    花姐收了茶叶,听苏喆口气怯怯地提到了盐场的事,便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怎么?担心你阿妈?”

    “您能帮我……问一问么?我才知道的时候,也生气,毕竟是自己家,不能不关心。又怕自己说话不妥当。”

    花姐想了一下,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她既然没再追究,那就没什么,她这个人一向说话算数的。这样吧,我再为你问一问,你等我消息吧。”

    苏喆大喜:“多谢姑姑。”

    花姐道:“青君说也是今天回来,这会儿怕是快到了,你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吧?到时候熟人一见面,心就安了。”

    “她要回来了?我去迎一迎她。”苏喆识趣离开。

    花姐也很快去找到了祝缨,如此这般一说:“看来,她们心里也不安呐!你是不是要安抚一下?还有路果他们,要怎么弹压一下才好,你与阿苏家,都有些惯着他了。丹青多好的一个孩子,他就那样对女儿,丹青也是,亲爹也不能不要了,唉。”

    祝缨道:“安抚?怎么安抚呐?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怎么?”

    “空口许诺是无用的,要么见到利益要么见到威慑。

    我现在有什么?朝廷已经不是站在我的背后当靠山了,有些人不在背后捅我刀子就不错了。

    我有的,不过是手里这个别业,那边一个甘县,项乐、青君她们才将将稳住,又有西卡的骚扰。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半县的实力。阿苏家,苏鸣鸾经营二十余年,根基比我牢靠。再加上其他几县,我这个刺史能调动的还不如山下一个吉远知府哩!说什么都是空的。

    我现在就盯着那些新兵,盯着青君,也许还有丹青,只有练兵,练出五千能用的兵,再打下两、三个县的地盘。就盼着明春能有几个能干的人愿意到梧州来帮我,帮我治理好新打下的地方。

    到时候,安抚也好、震慑也罢,说出来的话才能顶用。没有比他们任两个县加起来还强的兵、还多的钱粮,这些羁縻县就不止对朝廷是羁縻县,对我也是羁縻县。这可不成!我要的是真正的令行禁止。”

    “这可真是……那要自己人对付自己人么?”

    “不一定,但要有准备。要想不动刀兵,就要有威慑力,至少让路果、喜金不敢。这几天苏家母女、孔雀和丹青,我都不能让她们双方碰面,对一个说的话,绝不能让另一方知道。”

    “你也太难了。可是,只凭武力的威慑,恐怕也非长久之策吧?还有,盐场,路果、喜金两家的百姓,怎么办?”

    祝缨道:“不止是盐,还有铜、有朱砂……”

    “那不是他们两家的出产?”

    祝缨道:“铜矿是一定要拿下的,要在我自己的手里。想要从州里的盐场分成,铜矿也得跟州里分成。”

    “为什么?”

    “铜钱。”

    “啊?”

    “这几天对账,收的税除了粮、布之外,就是土产,梧州不铸钱,但是与山外的交易要用到铜钱。铸钱是很重要的。市面上还有□□……”

    花姐是个管家的人,还管过别业不短的时间,此时却听得有点糊涂了:“什么?”

    祝缨道:“钱粮钱粮,钱与粮,其实是一样重要的。非得能自己铸钱不可!否则,朝廷要整治梧州,可太容易了。”

    花姐这句听明白了,道:“那就干!”

    “还早,新军未成,所以我需要盐场的盐换钱养兵先。三年,至少三年。”

    “我看行!”花姐毫不犹豫地说,“你已经把前路都想好了,那就走下去。小妹那儿,我也不说这些,只说你不会对不起她们,成不成?”

    祝缨道:“当然成。”

    学生

    花姐是个温柔而守信的人,既说了要为苏喆探问,当晚就要给苏喆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也不能算是谎话,却有一点点隐瞒的成份,为此,花姐回房对着镜子演练了一下表情。

    练了三遍,觉得可以了,正要出门找苏喆,苏喆接着了祝青君,两个姑娘一同来看花姐。

    花姐问祝青君:“见过你老师了吗?”

    祝青君笑道:“见过大人了,您也是我老师。”

    花姐看看她身上,道:“去换身衣裳,给你准备了新鞋子,那个穿着舒服。”

    “我初一再穿。”

    “初一有初一的。”

    祝青君留意到苏喆不说话也不走,顺着花姐的话道:“那我去换了。小妹,你……”

    “我陪姑姑说话。”

    祝青君转身离开,花姐向苏喆转达了祝缨的意思。

    苏喆听后卸下心头大石,笑道:“谢谢姑姑。”

    花姐道:“她一向待你们不薄,不会苛责的。”

    苏喆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家里因为忧惧再犯更大的错。本来处得好好的,何苦因为一件不大的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姥一向有信誉,她既有话,我也可以让家里放心,从此消去芥蒂,依旧好好过活。只是要姥去做恶人,来与舅公他们斗法了。”

    花姐道:“她呀,看起来一生顺遂、人人羡慕,我却知道她这些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只有做得辛苦,才能看起来轻松惬意。就是令堂与你,外人看起来又何尝不觉得你们志得意满、风光无限?可其中的难处,又有几个人能体会呢?”

    一席话说得苏喆心里又温暖又酸涩,对花姐道:“我去同阿妈说。”语毕,逃也似地离开了。

    从后宅走回客房,苏喆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推开门,对孔雀点了点头,苏喆已经能正常的说话了。

    苏鸣鸾问道:“怎么了?”

    苏喆道:“姥不会继续追究的,我央姑姑问的。”

    苏鸣鸾道:“是她问的,那就差不多了。”

    苏喆道:“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都是马后炮,不过,从此以后收收心吧。姥是丞相,多少手段?只是不用,又不是不用,更不是不敢。只不过没有惹急了她罢了。”

    孔雀道:“是我的错。”

    苏鸣鸾摆了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姥在,是一种做法,不在,又是一种做法。咱们出力得多,其他几家凭空白占,就是不行。你记着,咱们与姥的身份不一样,姥可以宽容,咱们不行!”

    苏喆道:“我懂。那接下来呢?阿妈想怎么做?”

    “再看一看吧。”

    苏喆道:“梧州眼下这般,说一盘散沙是冤枉了,要说众志成城也是胡扯,又偏僻又穷困,想要不被欺负,就得一心听一个有能为的人的话。我在京城这些年看着,朝廷里面傻子可也不少,却总是能镇压四方,就因为集天下之力。只有整个梧州好了,咱们才能一起好。”

    苏鸣鸾道:“你这格局是有了。”

    苏喆一笑。

    苏鸣鸾道:“依旧糊涂!梧州要好,自家也不能坏了!自家不好,你拿什么立足?这两条,哪一条都不能短了。”

    苏喆道:“出多少力、领多少赏,要想在梧州执事,就不能同舅公他们一样。”

    苏鸣鸾道:“哪个要你同他们一样来的?我只要你别把底都交出去!姥是好,公正,然后呢?我与她年纪相仿,你已经是下一代了!我有你,姥有谁?你怎么与接掌她基业的人相处?还是说,你看着那个能够镇压四方的朝廷,会派一个好人来管梧州?”

    “这……”

    苏鸣鸾道:“慢慢想,但这件事不可马上就问姥!这样的事,不要轻易说出口。就像皇帝立太子,皇帝有几个儿子摆在前面,姥没有孩子。还是你要去争这个位子?”

    苏喆木木怔怔地,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苏鸣鸾叹了口气,道:“你慢慢想。再过几年,我恐怕也要找个机会向她提上一提了。”

    苏喆本是为了宽心而来,不想与盐场而生的芥蒂相比,亲娘又反手给了她一个更堵心的问题让她去思考。

    苏鸣鸾倒淡定:“洗洗睡吧,又不是这一天能解决的事儿。”

    ……

    苏喆将这份心事压到了心底,又带到了第二天。偏偏第二天离新年更近了,山城更热闹了——山下又来人了。

    临近新年,除了五县的县令头人们,山外的士绅们也提前进山拜年来了。自去年拜年之后,祝缨人不往山外去,吉远府的士绅却偶有借贸易之名进山拜访的。

    苏喆看着这眼前的热闹,心情愈发的坏了。祝青君见了,问道:“怎么了?”

    苏喆道:“一个个的,姥才回来的时候,看他们迎接的样子,还算有良心。这才多久呢?就心怀鬼胎,想要占便宜了。”

    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山中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顿时有些索然无味。她不是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女,于权谋、心机也颇有一点涉猎,只是之前心机城府都是用来观察、应付别人,如今自己、祝缨、母亲等都搅在了一起,顿时不是滋味了起来。

    祝青君倒看得开:“人不都是这样么?能有心迎接,已是不错啦,只不过人吃五谷杂粮,人间烟火,又怎么会只有温馨?烧火的柴谁去打?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打柴的人烤不烤得上火?会不会累?会不会在山上跌伤了、遇到野兽被吃了?咱们只凭自己的心。”

    苏喆有些感慨地说:“我真羡慕你啊!”

    祝青君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头人的女儿、未来的头人,实在不知道自己一个奴隶出身的,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若说在北地、西陲,祝缨还顾及苏喆的安全不让她涉险,回到梧州之后,苏喆也有了施展的机会。

    苏喆想的却是,祝青君是不需要去平衡本家与梧州关系的。

    两人窃窃私语,那一边,拜早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士绅们又献上了礼物,路丹青接了礼单递给祝缨,又退到了一边。趁别人不注意,也溜了过来,小声说:“看见了吗?礼物比去年还要丰厚。”

    “咦?”

    “我摸过单子了,纸比去年多。早起出去,看到箱子也比以前的多。”

    苏喆低声道:“姥一回来,甘县就被纳入囊中,这些人,也是看人下菜碟呢。即使是姥,偏安一隅与开拓得到的孝敬也不一样呢。”哎呀,又想起来头人们也差不多是这样,她更心烦了。

    路丹青道:“人可真是奇怪的东西。”

    女孩子们小声叽咕,说着奇霞语,不时往上首瞥一眼。忽然,祝青君碰了碰两人:“哎,有情况。”

    三人一同看上去,只听祝缨问:“阿同还好吗?”

    顾翁恭敬地道:“常思念大人。”

    祝青君撇撇嘴,又听几个士绅也附和,说他们家的子弟也写信回家,让家人代为致意。这多出来的礼物,既有士绅们见风给涨的,也有这些子弟托人捎带回来的。因此才显得格外的丰厚。

    顾翁又奉上了一封厚厚的书信,路丹青中跑了过去,伸手要接,顾翁看了她一眼,路丹青与他瞪眼,顾翁败下阵来,将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路丹青再将信拿给祝缨。

    祝缨接了信,也不当面拆,又问了顾翁家中情形,得知那位老顾翁依旧是病体支离,又是一番慰问。赵苏去京城了,赵娘子夫妻二人充当了一个圆场的角色,道是新年必有新气象,不必伤感。

    众人才又重新振作了起来,祝缨设宴款待众人。

    待到宴散,祝缨要回书房处理事务,苏鸣鸾与孔雀又来找她说话。

    祝缨将裁纸刀放回了桌上,道:“坐。怎么?”

    苏鸣鸾道:“是为盐场的事。姥说要派一个人帮帮孔雀,不知是谁?也好趁如今孔雀也在,好同他讲一讲盐场的事,过完年,她就要回盐场去了。”

    祝缨想了一下,道:“就明月、明珠她们两个再带几个学徒吧。青叶,把她们请过来。”

    须臾,两个明来了,都是年轻姑娘,长得端正,在祝缨面前乖巧可爱。

    祝缨道:“要派你们的差了。过完年,你们就随你们这位孔雀姐姐去盐场帮忙。小妹,你看她们怎么样?”

    两人忙看向苏鸣鸾,向她点头致意。

    明月、明珠看着都是“明”字辈的,却又不是一个来历,俩姑娘都跟着姓祝,明月是山间逃亡家的孩子,名字倒是父母起的,然后全家都改姓祝了。明珠则是索宁家的奴隶,原本的名字居然是也是“石头”,这在祝家算忌讳,祝缨就给她起了这个新名字。

    两人都是入选了祝府的随从,也曾随死了的祁泰学过些算术管账,也曾跟着侯五比划一手拳脚。虽不似苏喆、祝青君这般被祝缨、花姐放在身边随时指导,也是伶俐姑娘。

    祝缨手下缺人手,俩姑娘虽然才二十出头,已经开始带学徒了。

    苏鸣鸾心道:姥的心腹我都熟悉,她二人以前并不受重用,可见姥对我也是留了余地的。

    当下痛快地答应了。

    二人又与苏鸣鸾行礼,再向孔雀致意。

    孔雀道:“我一定与她们好好相处。”

    祝缨道:“好了,这几天你们先好好处一处,熟了才好做事。”

    几人应下,告辞而去。

    祝缨抬手拿起信拆了,信是顾同写的,内容也很有趣。顾同先是问好,恭喜祝缨又下一县。接着写了京城、朝廷的情况,就是毫无新意地腐朽着,你贪我了贪,你坑我、我坑你。此外又衍生出另一种物种:他不贪,甚至很清廉,就是纯粹的无能。本身品德算是高洁,没有任何小辫子,就是干不了人事儿,耽误了多少正事。

    陈萌还算稳重,王叔亮、姚辰英等人也在尽力弥补。这些日子,仕林对祝缨颇有微词,京城也知道了祝缨要开科取仕的事,冼敬等人推动了科考验核身份,这个改动估计很快就要见邸报了。

    啰嗦了一堆之后,顾同又进入了正题,先是说卓珏入京公干,两人碰了面,卓珏那位族叔卓宇也到京了,三人凑成了一局。席间,三人说了许多,一则为南士们的前路感到担忧,二则为祝缨的未来感到迷茫,同时询问祝缨有无需要效力的地方?

    顾同觉得卓氏叔侄很早就与许多南士保持着联系,二人的态度也能表明一些问题,故而不敢隐瞒,写信来请示祝缨,该怎么回答?

    祝缨将信装了回去,塞回抽屉,取了张纸,写了四个字——敛翼待时。南士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也还不清楚,可不想贸然行动,又或者请他们到梧州来兴风作浪。

    写完这四个字,祝缨又拿出另外一封信,对这封信,祝缨就更认真了一些。信是祝炼写的,随着年礼一道送来的,询问祝缨,是不是缺人手?如果梧州有需要,他可以辞官回来帮忙的,在哪儿都是干,梧州他也是熟悉的,且有经验,他的手下也有几个可用之人。

    事情的起因,也还是那道“求贤令”,布告一出,消息不胫而走,祝炼那儿辗转打听到了有这么个事儿。彼时朝廷已经让祝缨别折腾了,祝缨也从善如流停止了宣传。有人便向祝炼求证。祝炼能过会馆将此事求证,深信这是祝缨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祝缨么,他老师,手边逮着谁就用谁。很符合祝炼与之相处的经验。然后又是仕林对祝缨的恶评,祝炼听着耳朵都疼了。

    因此有了这么一封信。

    祝缨看着信纸,好一阵儿,才写了一封短笺:家里人很想你,回来吧。

    两封薄信,一封发回,另一封在士绅们辞行的时候交给了顾翁,祝缨安心过了一个新年。因陆续有人赶到福禄县打听考试的事,祝缨派祁娘子、周娓等人下山,住在福禄县里接人。

    到得来年二月中旬,一是准备收宿麦、二是准备接下来春耕的时候,赵苏回来了。

    祝缨笑道:“这下好了,可以有人帮我准备考试了!”

    过渡

    赵苏比去年离开的时候瘦了一些,两颊微微凹,五官显得立体了许多。他的须发也夹了一点点的银丝,眼睛却还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一些。

    听到祝缨说考试的事情,赵苏久悬的心也略略放下了一些,他些番北上京城,心里最挂念的还是梧州选才的事儿。科考事关重大,选出来的人接下来是会逐步掌权的,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够参与,必是一件憾事。好在他赶上了。

    赵苏微笑道:“说起考试,政事堂可也很在意您在梧州的‘求贤令’呢,问的人可不算少。”

    祝缨道:“他们问的什么?”

    赵苏道:“不外是取士的依据之类,我便说,我也不知道,下令的时候,我已准备动身了。”

    祝缨一笑。

    赵苏趁势问道:“姥,您预备怎么选材呢?”

    祝缨道:“当然是选可用之材,梧州如今可比不得朝廷,虽由教化、文学之类少不得人,也须有所侧重。唉,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孰轻孰重,可谓一目了然。你此行北上,也曾一眼看到底了?”

    赵苏道:“不敢,不敢说看透了,可也见着了衰朽之相。我也只能庆幸自己追随您南下得正是时候,若是此时仍然在朝为官,又想有所建树、不愿看着时局糜烂下去,非得急死不可!”

    “哦?”

    赵苏道:“如今天下,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说他死了,他也没有,说他糊涂了,他还能理事,可是从年轻时攒下的家当放到席子底下,已经渐渐被几房儿孙逐日偷取了。说他不知道吧,他仿佛又知道,还说儿孙日子过得够富裕。说他知道吧,他却仿佛不设防,金珠宝贝还是放到席子下面,锁被撬开了也不换把新的。真是……”

    祝缨道:“这皇帝,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守财奴了。”

    “可惜了咱们给他的钱粮,”赵苏说,“还要问梧州的产出、人口哩!我都回说,羁縻之地,各族素无文字,并无文字记述,也无籍簿可查,无可奉告,能有这些,已是您怀柔所致了。”

    祝缨点了点头:“告诉了他们,也不能赈灾,还是各自安好为佳。京城其他人,还好么?”

    赵苏又说了与顾同的会面,赵苏与顾同年龄相差不大,也曾是县学同学,又都是福禄县的富家子弟,是有些熟悉的,赵苏如今却有些瞧不上顾同,他摇头道:“您的故人,泰半安康,南士却不甚好。这些人,杂夹不清、当断不断,还请您明查。”

    “怎么说?”

    “他们狠不下心来,既不想放弃朝廷给的尊荣、权利,又不想失去您的回护、指点,”赵苏不客气地说,“未免太贪心!请您千万将慈悲之心放到梧州!这些人已经是官员、士大夫了,与梧州未必一心。除非朝廷有难,又或者想要投机,否则不会向您输诚的,至多不过利用而已。”

    祝缨点一点头,赵苏看不出来她的想法,说话愈发直白了:“我若在他们的位置,要么来寻您,妄图鸠占鹊巢。要么鼓三寸不烂之舌,意欲游说您归顺朝廷,拿您做投名状换富贵!您如今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以前,朝廷不以梧州为意,然而您的光辉是掩盖不住的,朝廷瞩目是迟早的事情,在阴暗处谋算您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

    赵苏说了很多,从他对朝廷的观察,到对梧州的见解,从郑熹、陈萌,说到姚辰英、王叔亮,乃至温岳、金彪等人,直到随从们来点上蜡烛,他才接过茶来喝着。待点灯的随从走后,他又询问祝缨:“姥,这个考试……要怎么考呢?出的什么题目?若还是夷夏之防,不如不考。还是考些实务更要紧,眼下缺干正事的人。以后想要统筹的官员,这些人也算经过事了,人品如何也都能看出来了,到那里再任命,似乎更妥当些。”

    祝缨道:“不妥。”

    “姥?”

    祝缨道:“该考的典章制度还是要考的。”

    赵苏问道:“这又是为何?”

    祝缨道:“可以筛汰掉一些读书把脑袋读方了的人,这样的人,再有本事,咱们也是不能要的。”

    赵苏舒了一口气,他所虑者不外如此:一则是山外之人挟着礼法道义,居高临下来要欺辱他们,二则是自己不在,新人已经选任完毕,自己回来就又要面临磨合。

    如今两件事都有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赵苏将陈萌的书信呈给祝缨就告辞去见妻儿了。他自归家,也不歇息几天,第二日便到刺史府里报到,将刺史府的庶务接手了大手,又跑去与祝缨商议考题的事情。

    祝缨准备了几类题目,既有案件的判罚,又有一些礼仪典章的考问,占比最大的还是相关庶务的考题譬如某地有户若干、田若干,当如何安排春耕秋种、缴赋服役,又当如何备荒……之类。

    赵苏看了一回题目,也挑不出什毛病来,将考题又原样放到案头,问道:“不知学子们情状如何,先前一个陶未然,着实令人恼火。要不,去看看?”

    祝缨也欣然同意。

    此时已到二月,能够看到消息、赶得及的人已陆续赶到了。这些人里有男有女,也有福禄县的、也有吉远府的,也有更远一些地方的。一部分人住在客馆,另有一些人住在客栈,都紧张地等候考试。

    祝缨与赵苏到了客馆门外,遇着周娓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祝缨,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来。祝缨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娓道:“不是您派我去接人进山的么?”

    赵苏也问了一句:“这些人,都怎么样?”

    周娓对他还算客气,答道:“呃,学问么,我可看不大出来,可京城那些个看着像样的,干正事也不太像样。不过,我看这里头有几位娘子着实不错。”

    祝缨问道:“怎么说?”

    周娓理直气壮地道:“她们敢抛家别业逃过来!”说着,指着客馆的几个方位,逐一向祝缨介绍,娘子们住在东南角,拢共三间房,几人拼着住,共有六名女子,加上学校里的五个,拢共十一人。东北角靠柴房有一间房子,里面住着一对男女,却不是女子来考,是男子。

    除此之外,应考者就全都是男子了。从远地而来,首先得开个路引,一般衙门不会给一个女子单独开这个,没办法的人就只能被筛掉。梧州在山中,赶路又要筛掉一部分人。

    能到梧州考试的,都比较能活,命还算硬。

    周娓问道:“您要看哪个?”

    赵苏笑道:“你这个人,问姥要看哪个,却只向姥讲女子如何如何,并不提士子,好不偏心。”

    周娓理所当然地道:“关心士子的人比比皆上,譬如我只少提了一句您就问上了,娘子们可没有许多人这般惦记,我就只好多为她们记上一记了。”

    赵苏也只笑着摇头,周娓此人,向来性情执拗,与她争吵是没有一个结果也说服不了她的。赵苏只管问其他士子的籍贯之类,从中又看到一个眼熟的人——福禄县的老乡,王九。

    赵苏看了一眼祝缨,见她正在问那一对男女:“你们不像是兄妹,难道是夫妻?”也便小声问王九:“你怎么悄没事地就过来了?也没递个拜帖?”

    这也是朝廷考试的习惯,考前要先扬个名,四处跑个门路。王九低声道:“我自家中跑出来的。”

    赵苏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时失语,这个王九今年十九岁了,可算得上是祝缨才到福禄县之后降生的。自祝缨到福禄,福禄县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王九的人生也随着家族的兴旺越来越顺遂。他与别业里的护卫们一样,打小就听着祝缨的事迹长大。又不幸家中长辈要他以祝缨为榜样,祝缨回来了,家中长辈还在犹豫,他先跑过来了。

    王九问赵苏:“您看我成不?”

    赵苏低声道:“莫要乱问,叫人说我徇私舞弊。你凭本事,考就是了!”

    王九乐呵呵地道:“好!”

    赵苏不由为这个傻子的父母感到糟心,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祝缨。祝缨的面前,一对年轻男女已经跪了下来,两个人四行泪,苦兮兮的,俨然一对苦命鸳鸯。走近了就听到那女子说:“请使君垂怜。”

    那男子却说:“错都在我!莫怪婉娘!但有罪,我一人领受,与她无关。她一介女流,既不能自作主张,便不该受到责罚。”

    赵苏戳了戳周娓的后背,周娓回过头来,赵苏头问道:“怎么回事?”

    周娓有些无聊地说:“亡命鸳鸯,不肯听爹娘的话嫁人,就与情郎跑出来了。”她固喜这女子敢于逃跑,却又对这逃跑还要与情郎一道十分不解——自己挣命就好了,何苦带上一个累赘?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么?

    哪知这女孩子却十分坚决,与这男子拥在一起,对祝缨道:“大人可也不曾说不收留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已无他处可去,也不敢求大人格外关照,只消容我们片瓦安身。若得考中,他自当尽心竭立,取不中,便是本事不行,我二人请在此安身,种地也罢、做工也罢,不要人白养着。结草衔环,报使君大恩。”

    祝缨看了看她的手,忽然问道:“你识字?”

    “诶?是。”

    “周娓,给她也登记,让她考试。”

    女孩子有些吃惊:“我、我、我?”

    祝缨道:“我本来也不限男女。”

    女孩子还有一丝迟疑,男子却面露喜色,先叩了个头,道:“多谢使君!”又劝女孩子说,“婉娘,你本就比我聪明能干,现有机会,我们咱们又来此,蒙使君恩德愿意收留你我,何不一试?或者,你竟比我更有前途呢?”

    婉娘神色犹豫,周娓已挤了上来,道:“这才像话!来,我给你登记姓名!”

    祝缨、赵苏都觉得这一对儿颇有些意思。

    …………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三月,考试正式开始了。

    地点设在山城的学校里,考三天,从礼仪律条考到算术、写作等等。三日一过,祝缨与赵苏等人阅卷,最后从中取中二十人,内里五女十五男,其中便有那个“婉娘”蒋婉。自福禄县来的五个女孩子,只有四娘考中了,苏鸣鸾选送来的人里,倒有一男一女考中。

    这其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衣服上打着补丁,看起颇为寒酸。第一名却是一个锦衣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圆圆胖胖、憨态可掬。

    赵苏尚不觉如何,周娓的老毛病又犯了,悄悄找到了二江,对江舟道:“好生奇怪,既不限男女,怎么取中的还是男子居多?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江舟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原本读书的男子就比女子多呀!纵识得几个字,又有几个人家能供女儿一直读下去的?那得有多少钱?有这些已经不错了。”

    周娓悻悻地说:“早晚得叫女孩儿与男孩儿一样的读书!”暗下决心,要得空就对祝缨、花姐、张仙姑叙说此事。

    那一边,祝缨却没有她这般的不满,考试的卷子是她出的,评分是她评的,要取中什么人、任用什么人都在她的心中,取中之后各人分到各部,或任书吏、或司仓廪,都有安排。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行程——乔装查探西卡、吉玛。

    对外却宣称是要去盐场。

    勾勒

    “天儿越来越热了,你这个时候出门太受罪啦。好容易都安稳下来了,非得自己去么?”张仙姑手上叠着衣服、嘴上嘀嘀咕咕。

    祝缨检查着自己的佩刀,说:“以后再派别人,这一趟我得亲自去看一眼心里有个底才好。”

    张仙姑道:“听说,西卡、吉玛那边儿不太好相与哩,你安全不?”

    祝缨道:“青君、青叶会陪着我。”

    张仙姑肚里一盘算,青君是个能打仗的,青叶呢,在花姐身边的日子不短,也能照顾人,心头才微微一松。又嘀咕道:“才在家住几天呐?哎,家里要是有事儿,怎么办?”

    祝缨道:“赵苏他们留下,不碍的。”

    花姐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一大包仁丹放到桌上,说:“这是仁丹,你带上。”

    祝缨看了一眼,道:“这些少了,我还要再带些人同去呢。我们装扮成商人,还要有脚夫、护卫,这一包不够的。”

    花姐道:“知道,他们那另有准备的,这是给你的。”

    “哦。”

    张仙姑把仁丹往包袱里一塞、夹在衣服中间,长出了一口气:“可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祝缨道:“我这一趟走,要四处转一转,在外头的日子会长些,不过秋收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么久?!”张仙姑和花姐都吓了一跳,祝缨出巡,从来没有花过这么长的时间。

    祝缨道:“当然啦,要办的事儿多着呢,且这一路又不比以往有人接送,去的都是生地方,自然会慢一些。又要买卖山货,走不快。”

    张仙姑的心又悬了起来:“那你可多带几个人,哎哟,不行,这也太……”

    花姐将张仙姑拥在怀里安慰:“她有数呢,这么大的家业,当家人就是辛苦的。等她这次回来了,以后就不会再这样往外跑了,是不是?小祝?”

    她边说边朝祝缨使眼色,祝缨道:“当然!最迟秋收,一切顺利,我兴许还早些回来呢。”

    张仙姑道:“你可早些回来呀!”

    “好。”

    这边安抚好了张仙姑,那一边,祝缨又要将梧州的事务——主要是山城——做好安排。祝缨召来刺史府与县衙诸官吏,让他们:“各司其职,如有意外,赵苏,你与大姐、项安商议。祝炼要是回来了,你先接待,他也有理事的经验,有事尽可托付给他,不要把他闲置了。朝廷万一有公文、信使来,就说我出去打猎了。若有急事,快马送信与我。若联系不上我,可请几位头人过来,共同议事。”

    众人都应命。

    她又召来了考试新选的二十个人,这二十人里,有山外来的,也有山里人,祝缨道:“你们都是精选出来的人才,当有所用。所谓‘得人’也要看各人擅长何事,我现将你们分往各处,先试着学办差使。等我回来,看你们各人所长,再为你们定职事。做事嘛,还是做着自己喜欢、顺手的更好。”

    二十个人也有在不得志的、也有出身有问题的、也有女子如蒋婉来的时候没打算自己考取个官吏做做的,又有以为考过了就能有官做的……凡此种种,心思各异。但祝缨既有安排,也还算能够接受,因此参差不齐地作揖道谢。

    祝缨道:“青叶,读吧。”

    祝青叶拿出两张纸来,上面写着各人的名字以及将要分派的职务,也有去帮项安的,也有去帮赵苏的,蒋婉一个安静姑娘就被分给了巫仁手下帮忙。祝青叶读完,将最后一行字也念了:“两个月后,不合式的,调换轮替。”

    二十个人答应得依旧不甚整齐。

    祝缨道:“一会儿让项安给你们安排住处,总住客馆里可不好。府里暂按照九品给你们发俸禄。”

    这回答应的声音大了一些。

    祝缨道:“项安,你先安排他们的住处。安顿好了,各自就找师傅历练去吧。散了吧。”

    众人轰然答应,项安带着二十个人去了——有家室的如蒋婉,就不好跟四娘这样的姑娘住一起。此外,诸人的贫富也不相同,也有孤身前来的,也有带着仆人的。都要一一安排妥当。如此一来,山里刺史府手上的空房子所剩就不多了,项安将此事记下,预备祝缨出巡回来之后,再向祝缨汇报,询问如何解决。

    祝缨则又特意叫来了小江,小江思忖,估计是要让自己也相帮照顾张仙姑。她与花姐相仿,花姐精力也渐不如年轻时,一个人恐怕也忙不过来,祝缨没有回来之前,小江就已主动帮了些小忙了,这一次,她猜也是差不多的。

    她连怎么回答都想好了,祝缨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周娓现在如何?”

    小江一怔:“挺、挺好的呀?难得是个硬气的人。”

    祝缨道:“就怕太尖锐了,我走之后,你帮我多看着她,别让她把那些话都往外说,又或者看到个男子就要翻白眼。这些话,对她讲是没有用的,这是她的脾性,脾气本身没好也没坏,只是在现在不太合宜。”

    “为什么?”小江问道,“又何必人人都圆融呢?”

    祝缨道:“她有些非黑即白,硬气是好事,执拗多刺有时候也误事。她的刺又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有她在也能带一带不思进取的人,刺挠得太厉害了又容易为她招怨。你为她拿捏一个分寸。”

    小江想了一下,道:“好。”

    祝缨又与赵苏进行了一次长谈,将不能公开说的事与赵苏细谈。譬如如果朝廷有突发事件,要怎么办,山下有变故,又该怎么办等等。

    最后,祝缨让赵苏留意好的铁匠、铜匠,有无会翻模造范的匠人。

    赵苏问道:“您是要铸造兵器么?咱们的库存还够用,只是如今山外也不敢与咱们大笔交易。匠人更是管得严,只怕要慢慢寻访才好。”

    祝缨道:“不止,我要会铸钱的。”

    赵苏猛然记了起来,道:“不错!是该如此。只是这样的匠人也少,更难寻。”

    “不急,留意就是。”

    “是。”

    “我走之后,内紧外松。”

    “是。”

    最后,祝缨又到了侯五的住处。侯五近来话愈发地少了,以往与祝大是个酒友,喝完了酒吹个牛也很有滋味。祝大已死,祝缨竟是个女人,侯五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个荒谬的世界,既不知道,也就随波逐流了,连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都消失了。

    看到祝缨,侯五扶着拐杖站了起来:“大人!”

    祝缨抢上一步,请他坐下:“跟我还客气什么呢?我要出去转转,家里您多照看着。丹青我带走,其他几个留家里接着练兵。您给掌掌眼。”

    侯五沉默了一下,以老人特有的缓慢的语速说:“大人,要打仗了吧?”他是个多年混迹行伍的人,多少有些经验。这样轮训、练兵,是要花钱的,要说祝缨没点别计划,他是不信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防备警戒而已。以前有朝廷作为威慑,咱们这些邻居还老实些。如今可就得靠自己啦,艺甘的余众、西卡、吉玛,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侯五道:“您说是就是吧,规矩我懂,上头定的事儿,我们下面的人不乱问。”

    祝缨道:“没什么不能问的,就是为了防备他们。你您多费心了,也别太累着,人比事重要。”

    侯五略有点局促地笑了:“老了,不中用了,一个老废物,有口饭吃就得。万没想到还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祝缨道:“以后都会很好的。”

    “哎~”

    ……

    祝缨一番嘱托之后,换上便服,带着胡师姐、路丹青等人与二十个府中随从,从山城出发,先往盐场转了一圈。盐场仍是孔雀在管,明珠、明月两个姑娘皮肤比之前黑了一点,见到祝缨都有点激动——能做事固然开心,盐场的生活其实有点枯燥。

    祝缨并不去仓库、盐田检查,而是说:“我来看看你们,再提一些盐走,我写条子。”

    孔雀忙说:“我这就去准备,您要多少?”

    祝缨道:“我要十担。”

    盐场这边的计量,一担就是一百二十斤,十担,一千两百斤盐,对盐场来说并不算多。孔雀也不问用途,准备了十担盐:“都是上好的精盐。”

    祝缨道:“不要这么好,有一担精盐就够了,其余都换成粗盐。”

    “诶?哦,好!”孔雀也不问缘由,反而请祝缨到仓库、盐田中去亲自查看。

    祝缨道:“你办事,我放心,还看什么?”

    孔雀仍然含笑请她去看,祝缨道:“也好。”料想孔雀这仓库必是准备得很好等她来检查的,到了一看果然如此,仓库里的盐一包一包码得整整齐齐,盐田里也堆着一座一座的小小盐山,太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祝缨夸赞道:“条理分明,很好。”

    孔雀道:“先前久未见您,心里没底,荒疏懈怠了。如今有了主心骨,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混日子啦。”

    祝缨道:“好好干,以后好事多着呢。”

    孔雀见她脸上带着浅笑,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也可向苏鸣鸾有个交代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孔雀的消息送到阿苏县,苏鸣鸾派人迎候,却没有接到祝缨。苏鸣鸾不由有些奇怪:人去哪里了呢?

    苏喆道:“我去府里瞧瞧吧。”

    母女俩商议的时候,祝缨已经与祝青君会合了。她换上了蓝布衣服,号称是福禄县的商人,与祝青君手下的几十人一道,往西卡家的地方行去。

    路丹青、祝青叶与祝青君见了面,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拍后背,显得很是亲昵。路丹青问道:“姥,咱们这可不像是去打猎呀!”

    祝缨道:“是吗?”

    路丹青道:“嗯!”

    又带了盐,又带了一些山城作坊出产的糖、小手艺玩具儿,还从山城顺捎了一些阿苏家产的茶砖。又说要打猎,还号称商人,怎么看都是有文章的。而且,这一行还带了许多纸张文具,这是不对的!山中无文字,这东西的用处实在不大!纸、笔之类,也有图画的需求,但量不会大。

    路丹青自家就是头人,如果不学习官话、文字,纸笔类的作用可能就是画个花样子之类。用量很少。

    祝青君勾着她的脖子说:“你跟我走吧,走走就知道了!”

    整个甘县祝青君都非常的熟悉,由她引路,一行人走得颇为顺利。在离西卡很近的地方,祝青君也与手下人都换了蓝黑的粗布衣服,将头发缠起来,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山中商队。

    路丹青问道:“不见见项二郎么?”

    祝缨摇摇头:“不必,咱们打猎来的。”

    路丹青有些困惑,因为深山之中,即使是地头蛇也很难立即精准地找到某一个人。而深山其实是很危险的,不提前与项乐联络,万一遇到什么事,现求救都找不着人来救。

    还是祝青君将她勾到一边,如此这般一说。路丹青兴奋了起来:“要打了?!早说嘛!我们寨子里也有跑商的,他们跑得比别业那儿的商人远。别业集市那儿,与山外人交易得多。我们寨子里,与山里山外都有交易呢。我还能找到那几家的本族人……”

    祝青君道:“不宜宣扬,不然,对方就有准备啦。”

    “自己人……唉,我阿爸是喜欢四处嚷嚷显威风,确实该瞒他。”

    祝青君摇了摇头,严肃地问道:“你想要你阿爸也参与进来吗?还像上次打艺甘家一样?用他的兵?再从他手里领赏?”

    路丹青道:“他……我……”

    “你可想好了。你与我不同,我的命是姥救的,我只管听姥的号令行事,姥自不会亏待我。你与小妹也不同,小妹家将来都是她的。你呢?别到最后鞠躬尽瘁却只得片瓦容身,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地混着,连我的下场都不如。”

    祝青君所言,是路丹青这些日子来早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而就对之策,她也想了许多。她直直地看进祝青君的眼睛,说:“这可干系到我的身家性命,我能信任你吗?”

    “当然。”

    路丹青道:“我想一直跟着姥,可是在姥面前的不止有我,也不止有你。府里什么人都有,山外来的,各家当不了头人的孩子,一直跟着姥的随从……比在寨子好的是有姥主持。可是我也不太敢全信别的人。你是哪一拨的?”

    “我是姥这一边的,与其他人并不相干。你呢?”祝青君反问。

    路丹青道:“没有姥,我可什么也不是!好吧!就这样!”

    说完,她走到了祝缨面前,当地一跪:“姥!请姥收留我!”

    祝缨道:“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路丹青仰面道:“我,以后怕是回不去阿爸的寨子了,您得给我一个容身之地。”

    她这话说得大胆,祝缨却没有生气,她扶起了路丹青,问祝青君:“你们说了什么?怎么这般激烈?”

    路丹青道:“姥既然带上了我而不是别人,就是对我没有疑心,我该回报您的信任。”

    祝缨道:“不是我没有疑心,而是你没有退路。我的这条路可不好走,但好在是条路,愿不愿意跟我走?”

    路丹青跪下三叩道:“我愿意的!”

    祝缨再次将她扶起,道:“咱们这趟,回去也要保密,我们就是打猎去的。”

    “是。”

    “对谁都不能讲,包括小妹。”

    “是。”路丹青答应完了,脸上才又显出一点犹豫来。

    祝缨道:“别让她们为难了。”

    “是。”

    “走吧。”

    …………

    她们一行人走得不快也不慢,带的都是紧俏货,尤其是盐和糖,其次是茶叶,又有些绣花针绒线丝绸之类利润也很丰厚。

    她们一边走,一边绘制着地图,记述山川地理、标出矿产位置、山脉走向、山林道路等等。祝缨每到一处,就与寨中老人聊天,天气炎热,便从天气聊起,询问当地四季气候,冬天有多冷,暴雨阻断道路是什么时节,河水暴涨时最远能涨到哪里……

    如此转了两个月,才将“西卡家”转了个囫轮个儿,“西卡家”实则是“西卡族”,其下竟有七家大头人。

    祝青君非常的小心,因为离甘县最近的那一家,有一个死盯着她的讨厌鬼,因此她改换了男装,将脸涂黑,装了七天的哑巴车夫。

    祝缨与路丹青常得头人的招见,祝缨每次都背着弓箭、佩着刀。也有不介意的头人,只要看一些丝绸珠宝。

    也有看到她的刀箭好,出言询问的。

    祝缨看这个头人身材是难得的魁梧,络腮胡子,声如洪钟,知道他也不好对付。便不废话,上了弦,引弓发箭,直直将箭射入远处的旗杆上。旗杆有十余丈远,祝缨连发三箭,三枝箭在木杆上排成了一列。

    头人喝了一声彩!又问刀。

    祝缨抽出长刀,空中一划将挂着的帘子切下半截来!

    头人道:“这可还不够。我还要试一试。”吩咐带一个奴隶上来。祝缨脸色微变,头人面不改色,指着奴隶对祝缨道:“用他试一试吧!”

    路丹青皱了皱眉,道:“这不好吧?”头人家的孩子,这种事儿她见过,却也知道祝缨不喜欢,因此抢先出声了。

    头人道:“这是我的,不会叫你赔的。”

    祝缨道:“沾血不好清冼,容易伤刀。换一样吧。”说着,出手如电,将椅子的扶手劈了下来!

    头人摸着下巴,道:“看着是好刀,你要什么来换?”

    祝缨道:“只此一件,我还需要防身。我这次只是带些货来探一探路,您要是真心想要,我下次来时多带几件过来——要付定金的。”

    头人本要发作,听说还有其他,又见她是个做生意的样子,便说:“好吧。你有多少?”

    “您要多少?”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头人要十张弓、十把长刀,祝缨不客气地收了他的订金。路丹青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祝缨的脸色。

    离开西卡族的时候,她们所携货物已然出清了大半,头人还有些惋惜地问祝缨:“你的货我都留下来,照你与吉玛家交易的价给你金子,如何?”

    祝缨道:“我是探路的,不带些货,他们不当我是买卖人,当我是什么匪类,路就不好走啦。您要什么,要多少?我都记下来。下次一定。”

    头人这回却不肯付定金了,说了要盐、又说要很多糖,他对纸张之类并不感兴趣。却又友情奉送了一个信息:“你这个‘纸’,番人有时候会用,不如卖给他们去。”

    “番人与您也有交易?”

    头人道:“对呀。”

    祝缨又询问番人的情况,是不是商人、有多少、频率如何之类。头人忽然不高兴了起来,道:“我到哪里知道去?你的东西又不卖我!”

    祝缨也不尴尬,从容向他告辞而去。

    很快,她们就离开了西卡族的地界,到了吉玛族。吉玛族也分几家,他们与西卡、西番都很近,天气也比其他地方凉爽一点。

    祝缨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一片平原,道:“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竟然有这么大一片好地方!可算让我找着了!”

    祝青叶好奇地问:“找什么?”

    “一片好地方!”祝缨说,“快,图呢?标记下来这里!”

    祝青叶取了图来,祝缨随手勾了两笔,在上面画了个方框:“以后当在这里另建一座新城。”

    现实

    建城?

    无论是没有离开过梧州的祝青叶,还是已经“见过世面”的祝青君与路丹青都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祝缨想要在这里建一座城。

    祝青叶略懵懂些,祝青君、路丹青则是经过事的,尤其祝青君,与项乐合作管理甘县,一个还算现成的摊子就有许多的麻烦,何况从这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上起一座城呢?

    建一座城是很困难的,眼前这片地方还不归她们已经是最小的问题了,拿下这片地方之后,才是问题的开始。建城需要人口,初建的时候最好使用大量的壮劳力,同时需要建材、规划、施工的粮食供应等等。这其中最难的是对大量青壮的组织、调度。

    建好之后,这个城不能空,得住人,人是要生活的。最起码的,要有吃喝。这些人也需要管理,同时还要维持最基本的秩序,能够让这许多的人可以比较安全地生活,同时还能约束这些人不逃亡。还要有土兵、有衙差等等人。

    眼前这一片平原,倒是比较适合耕种,也需要耕牛、种子、灌溉等等等等。

    这还是在风调雨顺、没灾没祸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这一片会不会到了冬天就像北方一样的暴雪,又或者河水不定时发一发疯,把一年的辛苦都给洗个干净。

    等闲是无人会想干正这么一件事的,因为基本上干不成。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祝青君从腰间袋子里掏出小本子来,把“建新城”这条记下了。

    如果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人能干成这件事,也就是祝缨了。想不明白,就先记下来,要么慢慢琢磨,要么就等后面应验。然后再分析总结。

    这是祝青君的经验,也是祝缨身边的人普遍养成的习惯。路丹青等人也掏出小本子来记下了,同时随手写下几个词记下心中的疑问。祝青君还顺手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画了个简图,点了个点,标记地方。

    收好地图,一行人冲下山去,此时他们携带的货物已经不太多。一行人走得比较快,下山之后祝缨几人就勒住马,随从中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年轻姑娘鞭马上前,道:“姥,这里我们来过,走这边。他们有寨子的。”

    西卡、吉玛都有商人到吉远府经商,也有商人到别业贸易,但祝缨都没有雇他们做向导,而是用了府中常与过往商人打交道的一对叔姪。他们曾出过远门,也会吉玛话与西卡话,还算合适。

    在他们的带领下,祝缨等人当天晚外住进了一个寨子里——这一片平原自然是有人居住的。不但有人住,还有有耕种。祝缨等人沿途见到了稻田,发现这里已经有了简单的灌溉用的沟渠,稻子长却不太如山外,连祝县这样的山间田地也不太如。

    祝缨不由心痛:白瞎了这么好的地!

    寨子里的人听说来了外地的商人,也都围过来看。祝缨也还拿着之前在西卡家的说辞:“我阿爸前年死了,我才当家,要养家的,就出来看看买卖能做不,带了一点货试试,也探一探路。”

    说着,就展示了一点样品,引来人围观。

    她的吉玛话略带一点口音,与“才当家头回过来探路”的情况相符,倒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怀疑。只是小孩子们看着她们的佩刀有点移不开眼睛,也有人嘀咕,说她们的兵器比自家的要好。云云。

    她们找了一处离外围的大房子,祝缨拿盐当报酬付的房费。房主一家七、八口人,衣着还算得体,却又不太光鲜。男主人不要盐:“你有铜钱不?”

    祝缨有些诧异:“你要铜钱?为什么?路上他们更想要些东西的。”

    男主人道:“你有针,给我三、五,不十根!盐,我们这里却不太缺的,只有铜钱与生金,能换别的东西。”

    祝缨数针给他:“针可贵哩!你要了针,我可就没有铜钱给你了。这路上,他们也不给我铜钱。”

    家中女主人提着水瓮走了过来,一边倒水一边问:“那你们拿东西换了什么?”

    祝缨她们的行李已经很少了,不像是卖了货的样子。祝缨道:“与他们约好了,回程再取,省些脚力。他们还要我下回来再带更多的东西,也不昧我这一次的东西。”

    说着,将针递了出去,又问:“你们家哪来的盐哟?要铜钱换什么呢?”

    女主人放下水瓮,收了针,十根、十根指头,很好数,然后一根根小心地别在一块手绢上,将手绢包好,才说:“有盐井。”

    祝缨与她聊开了,才知道他们隔壁的山中,沿着这条河的支流进去,同是吉玛族的另一大寨,有一处盐井。可惜产量不高,卖不太远。但是附近吃盐还算有保障。此外,还有西番商人,也会贩盐。

    不过西番的盐商一般不往这边走,因为吉玛家的地盘颇大,跑过来贩盐不是太划算,西番商人通常是与他们西北的那一处大寨交易。他们寨子也会从大寨那里,再分销一些。

    此处有两处食盐的来源,自然不会太在意盐。反而是钢针之类,虽然本地也产铁,但是技艺不高,更难得一些。

    路丹青心中奇怪,她是在京城相府里呆过的,祝缨当年还做过户部尚书、征过西番,且与鸿胪寺颇有渊源,身边的人稍一留心,就能知道这西番缺茶又缺盐,对榷场的需求很迫切。一旦停了榷场,不但会着急,还有可能跳起来打人。朝廷也是,觉得西番不老实了,往往以取消或者减少贸易作要挟。

    但看祝缨一脸平静,她也没有问出声——她一个商人的随从,是不应该对西番有这样的了解的。

    祝缨与房主做完了交易,又套了一些话,着重问本地人口、谷物亩产有多少、都怎么种……等等。聊到饭熟,才要吃饭,头人家的管家又来,要祝缨等人带上货物去大屋。

    祝缨抬手扒了一碗饭,一抹嘴,才带上些样品,与青君等人到了大屋。

    头人家是见过世面的,虽然也对丝绸等物表示了喜爱,也没有将眼珠子粘到丝绸上摘不下来。头人往祝缨一行人身上多看了几眼之后,又向祝缨买针。祝缨都答应了,头人则以生金付账。管家拿出一小袋生金,祝青叶伸手要接,管家却飞快地将布袋收回。

    青叶有点吃惊,管事却问了出来:“你这跑腿的,这几个女子怎么卖?”

    “啊?”

    大意了,这一行人,除了祝缨是习惯了偏向男性的装束,其他女子一直没有女扮男装的需求,包括祝青君,离开西卡的地方之后也就穿回了原来的衣裳。祝缨待人还算不错,给吃给穿、吃得饱穿得好,男男女女在她身边,都挺滋润,看着也精神。看着都是不错的随从模样。

    头人家就想问祝缨买几个奴隶。

    祝缨马上反应过来,道:“不卖,我往前走路还要靠她们呢。”

    头人有些不快,道:“我给你向导。”

    祝缨摇头道:“她们另有用处。”

    头人对管家道:“你对他说。”说完也不走,坐在那儿瞪着祝缨一行人。祝青君心头冒火,左手按在了刀柄上,右手却要攥住了路丹青——路丹青一个头人的女儿,亲爹再不重视她也是头人家,气性极大。祝青君得防着她暴起当场杀了头人,不好脱身。

    祝缨却看不同恼怒来,她与管家交涉许久:“今天拿到大屋来的这些东西,我就没打算带回去,都留下来给头人,但人不能留。”

    管家道:“这些可比女子贵重,你能将这些留下,为什么不能将这些女人留下呢?”

    “我不但要往前走,还要回家呢?回去的路,少了她们不行,头人给我的奴隶,恐怕不顶用。她们得陪我走完这一路。”

    管家道:“一个也不能留吗?”

    祝缨道:“既然不能都留,把她们分开有些不忍心。这样,这些货,请头人看一看,有什么喜欢的,我下次捎回来,您现在付定金就成,下次我来,结尾款。我下次来,会带一队像她们这样的女子,但这次不行。”

    头人突然动了一下,问道:“你有多少女人?像她们这样的吗?怎么卖?”

    祝缨估算了一下,又问道:“您想要多少?”

    “十……二十个!”

    祝缨道:“好!我手上有更多,两百个、两千个也有的。不过,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人、物都不会白送了,您准备好代价。”

    头人遗憾地看了看她腰间的长刀,又看了看她的身高,道:“好吧。我要三十个。”

    “可以。”

    “不要老的,都要像她们这样的年纪,要干净整洁……”

    他提了许多的要求,祝缨道:“不但干净得落,也都很懂事,我把她们都教得很好,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哪里都去得,也不抱怨苦、也不抱怨累。高兴了会唱歌,饿了会做饭,会织布做衣服,也会陪人说话聊天,都是顶顶好的姑娘。”

    头人咧了咧嘴,道:“好吧。”

    祝缨也不收货,空着手带着祝青君等人离开了大屋。回到了住处,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祝缨面前,压低了声音:“姥!这人太可恶了!”

    祝缨道:“知道,知道。”

    路丹青气个半死:“姥,您答应了,有两百个、两千个人会过来,我要领一千人!不踏平他的狗窝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祝青君道:“别与我争。”

    祝青叶也生气,却忍住了没说话,只跟着大家一起跪着,然后假假地掉两滴眼泪。

    祝缨道:“好了,回却我自有安排。今夜睡觉都警醒些,明天早上与这家人吃一样的东西,他们不吃的,你们也别动。只要寨门一开,咱们立时就走!”

    “好嘞!”

    答应完了,路丹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姥,西番不是也缺盐么?”

    祝缨道:“那要看是怎么缺的了。西番有盐池,也产盐,不过互市的盐便宜,他们愿意多进些。他们自己产的盐也往外卖。再说了……唉,产盐的人凭什么要顾及到百姓能不能吃上盐呢?”

    路丹青顿悟,脸上一红,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路果,暗骂自己愚蠢。西番人卖盐,不正是与路果倒卖梧州盐是一个道理么?

    祝缨道:“好了,休息去吧。”

    ……——

    次日一早,她们吃了早饭,也不再卖货,匆匆带上余下的一点货物上马离开,又往下一处走去。

    如果能够站在极高的地方、以极佳的视力来看的话,这一片平原在地图上面积并不算大。然而天地宽广,人类何其渺小?不要说沃野千里,人的目力所及,连十里也看不到,因而这一片平原在行人眼中就显得尤其的大。

    祝缨这样到过北方大平原的人还罢了,从未离开过梧州的几个随从从最初的兴奋开朗,竟渐渐地生出了一丝畏惧之心来,紧紧地跟着马队,生怕掉队。

    平原上的路显然没人用心修过,修过的路与天然踩出来的有明显的差别,但好在地势平坦,千百年来无数人用脚底也算踩出了一条路。路边不远处,不时有些田地,看起来打理得不太能让人满意。

    走不多久,田地就消失了,只余大片的荒野。

    又走一阵,又看到田地,她们就知道离下一个寨子很近了。田间,一个人挥着鞭子,却不是抽打牛马拉犁,而是惩罚着偷懒的奴隶。奴隶们即使在干着活,手脚也不得自由。

    祝青叶看得气闷,祝青君只扫了一眼,又开始丈量距离,她用远处一座高山定标,慢慢与几个算术好些的不时停下来画个图。进入平原之后没多久,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渐渐放弃了记路。

    广袤的平原,与迷宫一样的深山,是两种不同的难题!对她们而言,有时候山还好画一点。现在就只剩一个祝青君能画,一个祝缨能看得懂了。

    她们并不顺着一条路笔直地走,不时地走上岔路,期间,她们又去过几个寨子。祝缨的规划,不但要去最大的寨子摸底,还要去所谓生金矿看看,对了,还有铁,顺便去隔壁看看盐井……

    最后,才是到最大的那个寨子里。田里的稻子、野地里的荒草在她们不断的行进中渐渐变了颜色,由浅绿而至深绿,又慢慢染上了点点的黄。

    祝缨终于到了吉玛家最大的寨子外面,这处寨子外墙是石头,占地颇广,符合了“山中大平原”的气派。到得此时,祝缨也算摸清楚了,这片平原面积是无法与北地相比的,上面也散落着几个寨子,有一些人口。其中有一个寨子的位置还是她比较看好的,想建新城的。

    这里也不查什么身份——因为也没有什么户籍之类,里面的人却比其他寨子多,不时还能听到西番话,甚至一些不太标准的官话!

    它还有客栈!祝缨等人找了个住处,包了个小院儿,此时她们身上的货物已经所剩无几了,地图倒是画得差不多了。祝青君等人为免麻烦,也都作了男子打扮,太阳将她们晒黑了好几层,路丹青的脸上微微有些爆皮。

    货少了,祝缨也就不高调贩卖了,她带着祝青君等人出门,慢慢地看着这座城,祝青君一面记路、一面又估算着这里有多少人,真打起来需要怎么进攻才能减少损失……

    如是数日,也没有一个头人要叫她们去看货,反而是祝缨看到了一些西番人,竟还听到了有人说奇霞话。想来交通不畅,也只是相对,并不至于让人一点交流也没有的。

    她瞄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为防生事,她一声不吭,很快地钻进了人群里。

    数日下来,祝缨与祝青君将大寨逛遍,祝缨正想是否见一见头人时,客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祝缨心头一动,快步走出房去,悄悄往声源处看去,忽地心头一动!祝青君突然出现,手里揪着一个人!

    祝缨很快记起来,这是一个吉玛的商人!之前她出巡的时候,顺捎带过,还跟人家打听了许多事儿!这次之所以只用自己人,没有另聘向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之前打听过了。

    祝青君道:“姥,这个人鬼鬼祟祟,盯着咱们,不像好人!”

    祝缨指了指声源处,问那个商人道:“是吗?”

    祝青君抽出刀来,毫不犹豫地往此人大腿上扎去!这人吓得忙说:“不怪我、不怪我!我只是觉得像!他认出来是大人,就说,要告诉头人……”

    祝缨道:“撤!笨重的东西都不要了!”

    她们如果只带上马和一点生金,跑路还是很快的。

    鬼话

    被祝青君捉住的商人缩作一团,祝青君将刀架在他的胳膊上将人拖进了房里,商人三魂七魄已从天灵盖上冒了一半,将那个想谋取些头人赏赐的同伴全家祖宗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只不敢开口,就怕一开口就被灭口。

    好在祝缨等人此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祝缨将他的下巴一卸,扯了条抹布将他的嘴巴塞了。祝青君配合地对青叶道:“拿绳子来。”

    祝青叶见此情形也不多问,抽了条捆货的麻绳将这商人捆了个结实,才问:“姥,这是?”

    祝缨道:“暴露行踪了,咱们要赶紧撤。他们人呢?”

    原本就准备要走了的,人倒是都在客栈里,祝缨抬手给商人脑袋上来了一下,将此人敲昏,再安排所有人:“丢弃掉笨重的行走,只要随身衣服和马匹,舆图也带上,带些金钱。别的都不要了!走!”

    祝青叶有些心疼,道:“姥,咱们的药丸也带些,回家路上万一要吃。”

    “行,快!”

    各人马上行动了起来,他们的行李本就所剩不多了,祝缨与青君带上了舆图,一行人各背一个随身小包袱,跳墙到了房后,找到马厩、开了后门,从屋后的小巷中撤离。

    客栈前门,另一个商人对一个头目模样的壮年男子说:“他们就在这里,我们亲眼看到的,我的兄弟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兄弟呢?”

    这人小心地叫了几声,没听到回应,觉得有点不妙,又大声叫他兄弟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壮年男子不耐烦了,揪过了店主问道:“有没有一队从东南边过来的商人?”

    店主道:“有好几个呢,你找哪个?”

    壮年男子擂了店主一拳:“少废话!”商人旁补充地说了相貌,又问自己兄弟。店主还没回答,一个帮忙的伙计说话了:“是不是住在那边独院里的?”

    “对对。”

    “他们进院子去了。”

    壮年男子扒开众人,抢先跑了过去,商人也忙跟着追去,店主怕他们砸坏东西,也拨腿跑,一边跑一边揪着伙计骂:“你又看到什么了?就你长眼了!”

    一行人跑到院子前,发现门从里面被插上了,店主出声叫了几声,没人应,拍门,还是没人搭理。壮年男子提开他,一脚踹开了门!

    一行人一涌而入,里面安静极了,从院子进屋,只见妆台上的匣子打开着,簪梳都在,桌上的茶杯里还有喝到一半的茶、几包打开的本地的小零食。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床单仍然留有坐下的痕迹。

    就像是所有人在正常生活,却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样。让人心里有些发毛。

    突然,一口箱子里发出咚咚的声音,把人吓了一大跳!壮年男子抽出刀,小心地走过去,一刀劈开铜锁,挑开箱盖,看到里面是个捆起来的人!

    商人踮起脚瞄过去,突然惊叫:“兄弟!”

    壮年男子扯出箱中人,拨了抹布:“人呢?”

    “不、不、不知道,跑、跑、跑了!”

    壮年男子气得将他又扔回了箱子里!又扯过了店主,问还有没有别的路。

    店主也吓着了,哆嗦着说:“没、没有了!”

    壮年男子只得拖着两人商人疾风一般又卷回了头人的大屋,头人一挑眉:“是吗?”一旁一个胖胖的绸衣男人说:“看来是她了,如果不是,跑什么?”

    头人道:“快!搜!追!”

    点起兵士护卫,一面在城中大搜,一面出城寻找。这一片地势平坦,不太有好躲藏的地方。只要一路往南搜索,发现逃跑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的,至少比钻进山里的人好搜捕。头人的卫士们捉拿逃跑的奴隶经验异常的丰富,就算让祝缨逃出了大寨,也很难逃远。

    壮年男子叫上人手,提刀出门,从屋子后面又转出了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子来,她快步走到了房里。头人看到她,微微一笑:“你来啦?”

    年轻女子却笑不出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我的仇人来了?”

    头人道:“两个跑商的人认出了她来,黑头去抓的时候她已经跑了,我让黑头继续追穷她去了!”

    年轻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双眼睛都开始眨红:“我嫁给你,是因为你答应了为我阿爸阿哥报仇!以前,你说离得远,很难!现在人已经到了这里,总不会再难了吧?你要不答应我,咱们的事就算完,我也不给你做老婆,我嫁一个能为了报仇的好男儿去!”

    头人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胖男子识趣地离开,头人自去哄妻子。

    好一阵儿,两人开始正常的说话,年轻女子道:“我要用她的头祭祀我阿爸。”

    “行。”头人一口答应。

    然而,等到第三天,壮年男子回来,却是一个人也没抓到!

    祝缨消失了!

    年轻女子这几天夜不能寐,闻说壮年男子回来匆匆赶来,没见到有任何一点收拾,不由大失所望:“难道你要用她向她的家人索要金子吗?”

    头人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也是这么对壮年男子吩咐的,人带过来,先派商人捎信敲诈一笔赎金,再看后效。

    “他们没抓到人!”头人委屈地说。

    年轻女子掉下眼泪来,可怜又可爱的样子,她轻轻地别过头,捂着嘴跑掉了。

    头人生气地问:“黑头,你认真找了吗?”

    黑头冤枉极了:“我们追出了一天一夜,路过的寨子都去过了!地上也没有痕迹,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还能长了翅膀吗?”

    ……——

    翅膀是没有的。

    祝缨一行人都骑马,出了客栈就上马往外城外赶,沿途带翻了好几个摊子,背着一路的骂声出了寨子。

    祝青君道:“动静有些大,就怕追兵马上就要来了,我带人断后,姥带他们先回。咱们在前面那个门前挂了三个尸首的寨子那儿碰头。”

    路丹青道:“还是我来吧!你要保护姥!”

    “我来!”祝青君说。

    路丹青冷静地道:“有追兵,必须有人殿后。姥一身干系到梧州的安宁,不容有失!咱们这些人里,数你最强,当然是你护送姥回家。”

    祝青君摇头道:“这一队人里没有笨蛋也没有废物,但是在一个只走了一遍的陌生地方能够准备认路的,我只相信姥和我自己。你认路也不行!如果要分兵,必须是我与姥各领一队,不能让姥殿后,只能是我!我殿后,还能带人找回去。这是最好的安排!别耽误了!这些兵都是我带来的,你还使不动呢!”

    “别吵了!咱们不回家。”祝缨说。

    “诶?”

    祝缨抬起马鞭往西北一指,笑道:“咱们先往西番的方向去!”

    祝青君道:“那往那儿,咱们就没有向导啦!”

    祝缨道:“没关系,方向对就可以了。走!”

    说着,率先调转马头,绕了一个大弧,再往西番的方向奔驰而去。

    到了晚间,他们才在一处山间小屋里住下,这处屋子不大,看起来像是山间猎人留下的,她们将里面略作收拾、安排了岗哨,又寻找水源、顺手打了点野味。点起火来,才有心说话。

    祝青君招呼来了叔姪二人,问道:“再往前,你们还听说过什么路途么?”

    叔姪二人道:“没有了,只知道他们有贸易。对了,吉玛人不比花帕人,他们有些凶的,西卡其实也凶一点。”

    祝缨道:“这是自然,不凶,怎么能在西番手里活下来?咱们只去看一看,还要赶秋收回去呢,不会多停留的。路也好找,我在那大寨里不但听到奇霞话,也听到西番话,既然如此,就是有路可通。等到咱们看过了,这边儿搜捕的劲头也过了,咱们再折返就是。”她说着安抚祝青君的话。

    阿苏家与西番的渊源还要追溯到她在京城的时候,两家之间关于茶的交易她在其中也出力不少。阿苏家的茶砖对西番而言是一个不错的补充。不过从梧州到到西番的路途又难又险,走这条路的时候不太多。

    更多的时候,是梧州商队能过大船经驿路将茶砖等物经京城等处中转,运到榷场附近。双方的交易也有公开的,也有暗中走私的。这条路虽然远、耗时长,胜在运载量大、更安全。

    祝青君反对道:“夜长梦多,且无给养。此处有商人偶遇,焉知番人边镇没人认得您呢?您可是与他们打过交道的!”

    路丹青等人都紧张了起来,祝青君道:“何况,本来也没打算必要去西番的,越走越远可不太好。不如咱们再西北走一段就折返!”

    祝缨道:“咱们改装就是。一旦有变故,这些邻居也是很重要的人。番人,在这一片,也是算是大国了。不能不防,不可不探。至少要看一看万一他们想插手,多久能赶到。”

    大家讨论了一阵儿,祝青君还是拗不过祝缨,只得说:“那每天都要照顾好马匹,到了前面,如果有卖马的,就多买几匹备用,情势不妙就不要留恋,跑回来!”

    “好。”

    她们休息一夜,再次启程。先往西番的方向去,一路上果然没有追兵,她们还照着之前行事。行不三日,平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还是山。此时已经有些冷了,往山里要再行两日才是西番的地方。

    她们在附近买了替换的马,一人双马,开始折返。并不沿原路返回,而是又划一个弧,避开了之前走过的寨子。这一路又发现了一些之前不曾听说的寨子和小路,也算有收获了。

    因为身上还金子、有药,一路食宿尚可支应,只是抵达甘县的时候,人人都瘦了一圈,连祝缨都黑了一层。

    ……

    祝青君素来识途,早早就识出地形,却在站到甘县的新路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的那一刹那了才对祝缨道:“姥,咱们到家了!”

    梧州的路与梧州境外的路有明显的不同,它比外面的官道要窄、略显不平一点,却比山中其他地方强太多。远行的人低头看看脚下,就能看出来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行人的衣服已显单薄破旧,祝青君不敢放松,依旧提刀护卫在祝缨左右。又要派人去通知项乐来迎接。

    祝缨道:“不必了,咱们直接找他去。”又看了看四下,田里已经一片金黄,远远散着些人在收获了。

    一行人疾驰到了甘县城外,沿途偶尔有人抬头紧张地看一看这一队奇怪的旅人,还有人大叫:“有刀,西卡!”

    都由祝青君出面化解。

    一路的动静,让项乐提前知道了祝缨的到来,他眼窝深陷,在椅子上瘫了一下,旋即站了起来:“走!迎接去!”

    两边的人看起来情况都不太妙,项乐道:“您可算回来了!”

    祝缨先问:“你怎么这样?”

    项乐哽咽道:“没有您的消息,心里急。”他跟随祝缨多年,听说祝缨出去打猎都觉得奇怪!看看梧州这情况,就说甘县吧,西卡家还闹着呢!祝缨会不管边境安宁跑出去打猎几个月不回家?

    这不像她!

    一定是有什么事。

    几个月不见,他有点慌。

    祝缨张口就来:“我打猎,看到一头白色的鹿,身上有五色的斑点,为了追它迷失了方向,是青君找到了我们。”

    项乐张了张口:“白鹿?五色的斑点?”

    “对吧,可惜了,追着它到了一座大山前,让它飞上天了。等我回过神儿来,跑得太远了,这才找路回来的。”

    项乐惊愕地道:“那这又是什么征兆呢?”

    祝缨道:“全须全尾地回来,总不会是凶兆。”

    项乐略略放心,也笑了出来:“是!您说的都对。对了,阿炼回来了!”

    “哦?”

    一行人一面进县城一面听项乐介绍情况,祝缨“游猎”出行后不久,祝炼就结束了自己在外面的“游宦”生涯,回到了梧州,目前正在别业里帮赵苏的忙。自从有了他,赵苏也能腾出手来做更多的事情了。

    之前取中的二十人也渐渐上手,上个月还给甘县派来四个人帮忙。

    项乐道:“有了他们,甘县的档案卷宗也更像样子了。识字碑也立起来了,学校也算有正经老师了。”甘县土著几乎无人识字,档案都是新建,后续的维护也得要读书人。

    祝缨道:“很好。”

    项乐也不敢留她在甘县长住,祝缨一回来,他先请祝缨洗沐安顿,然后就派人报信去了别业。第三天,祝缨正在营里教人射箭,赵苏就亲自过来接她了!

    赵苏的心一直提着,直到见到了祝缨本人,才念了一声佛:“可算回来了!以后可不敢轻易出远门了!”

    祝缨好笑地问:“有这么吓人么?”

    赵苏当时没有回答,待到启程时,在路上才告诉祝缨:“阿炼回来了,见不到您很担心。阿婆与姑姑也是数着日子。这倒还罢了,几个头人也问起,要不是小妹是我表妹,我也难招架。顾翁那儿又转来一封书信,游宦的南人们说——敛翼待时只怕日子难熬,熬不住。都要回音。这些都是我不敢擅作主张的。”

    祝缨一一记在了心里,又问:“家里还好?”

    “很好,阿炼担心梧州的情形,又带回来一些工匠,有铁匠,都安顿下来了。”

    “不错嘛。”

    “铸范的匠人也在找,寻到了两个,看着手艺不太好。要么咱们让他们练手,要么就得另找人。这门手艺人不好找。市面上私铸的钱,那工艺,您是知道的,不讲究。好钱也没人私铸。手艺好的,在朝廷手上。”

    造□□就是为了赚钱,谁会上好工艺?偏偏现在他们需要工艺好的。

    祝缨道:“现在先不急。”

    “您此行,收获颇丰?”

    祝缨微笑道:“还好,这一片地方,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好好经营,咱们腾挪的地方是足够了。”

    赵苏大喜:“太好了!”

    两人一路说笑,一路到了别业。

    与往常一样,还没到山城她们就被认出来了!一路被问着好到了山城,半路又遇到了苏晟出来迎接,他笑吟吟的:“您回来啦!瘦了!一定要与林风的媳妇一起吃,能吃胖!”

    “他媳妇怎么了?”

    “嘿嘿!”

    赵苏低声解释:“林风要做父亲了。他的娘子每日进补。”

    “哦!”

    进城门走到一半,路上遇到张仙姑出了刺史府跑出来等她,身是花姐、祁娘子、祝炼等人等人。祝缨多看了祝炼一眼,只见他已经蓄了须,是个威严模样了,笑着点了点头。祝炼的旁边竟是顾翁!祝缨也对他点了点头。

    然后跳下马来,走到了张仙姑的身边:“怎么还出来了呢?”

    张仙姑上了年纪,脾气好了许多,没有一见面就打熊孩子,而是问:“哎哟,可算回来了!走得这样久!”

    顾翁附和着说:“是哩!我们也跟着担心!不知道大人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样的事,竟离家这么长时间。想帮着寻找,又不得其法。”

    祝缨道:“原是一时手痒,不想遇到一件奇事——被一头白色的鹿引得越走越远……”她把对项乐说的鬼话又说了一遍。

    张仙姑吃惊地问道:“一头鹿引的你?还是白色的?”

    “对啊,老大一对角!脑袋后面一圈儿金光!”

    张仙姑信以为真,对花姐道:“那得画张画儿,供一供,谢它保佑老三出入平安。”

    花姐道:“干娘说的是!我找学校里画画儿最好的学生来画!”

    路丹青一路跟着,此时见祝缨言笑晏晏,不由有些恍惚,怀疑自己真的跟着祝缨见过了那么样的一头白鹿。

    长远

    祝青君悄悄伸手碰了碰路丹青,路丹青手一抬支出了半个防卫的架子,定睛一看又卸了力道,道:“吓我一跳。”

    祝青君道:“大伙儿都回啦,就你发呆。”

    路丹青一看,可不是,祝缨搀着张仙姑,一行人正在往府里走,忙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又拽住祝青君的袖子,道:“不能有别的说辞。”

    祝青君道:“这还用说?”

    回到府里,大家重又高兴了一回,祝缨道:“让大伙儿担心啦。”

    张仙姑道:“可说呢!回来了就好,正好秋收呢,这些人都忙得够呛!”

    祝缨道:“秋收是最要紧的,都安排下了吗?”说着,目光扫过赵苏、祝炼、项安、项渔等人。

    赵苏道:“已经有安排了,正在着手,牲口、谷场也都有调配……”

    简略说了两句,祝缨道:“大家辛苦了,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今晚我请客,给大家压惊。”众人都笑着答应了。

    项安道:“大人才回来,还请更衣,我等就静候晚宴了。”

    张仙姑道:“对对,来,我给你做了新衣裳。”她一眼看出祝缨身上穿的早不是出行时的衣服,并不合身,顺势带女儿去换衣服。

    到了卧房,张仙姑就不客气了,一面从衣柜里掏衣服,一面说:“你这是逃荒呢?”

    祝缨衣服之类都丢了,身上这个是在甘县项乐、祝青君等人给她准备的。她惯穿男装,谁也不敢拿旧男装给她穿,她个儿还挺高,一时也难以找到合身的女装。最后硬是在项乐新裁的衣服里扒拉出了一身来。

    祝缨一面换衣服一面说:“那倒没有。”

    张仙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说,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你打小就这样,遇着难事儿都不跟我说!”

    祝缨道:“哦,那个白鹿是我编的。”

    张仙姑抬手就在她的背上拍了三下:“我就说、我就说,一定是有事儿了。哎,你带了那么多东西出门儿,连根草棍子也没给我捎回来,这不对啊!”

    当年逃命假扮货郎都能赚钱的,没道理带着这许多人出门,她会赔本儿!

    祝缨突然哑了,是说过河的时候掉水里了好呢,还是说遇到土匪扔了好呢……

    张仙姑板着脸说:“行了,不想说就别说了!”

    祝缨道:“那什么,山里比咱们这儿还穷,有些不忍心,就送了他们一些,哈哈,交个朋友嘛!”

    张仙姑冷笑道:“把衣裳也送了?遭抢了吧?”

    祝缨只得说:“那倒没有,看着日子不早了,想着家里还有事儿,着急赶回来,就把笨重的东西都扔了。这些身外物,也不算什么,正事要紧。这不回来冷了么?在项二那儿凑合了一身。”

    张仙姑半信半疑,祝缨已经换好了衣服,花姐来给她梳头,说:“青君拿了些图来,说是要紧,都放到书房了,胡娘子亲自看守。”

    “好。”祝缨说。

    …………

    张仙姑勉强算糊弄过了,梧州上下听到故事也算是糊弄过了,只要祝缨安全地回来,她说什么是不会有人穷追不舍的。

    祝缨在上面一坐,下面一片和乐,所有人都透着一股子的放松与兴奋,这是两种很少见到能够同时出现的情绪。祝缨看在眼里,并不点破,只向大家道了辛苦,又说秋收要紧,这件事还要所有人“同心协力”。

    赵苏、祝炼率先响应,众人纷纷附和。唯顾翁强颜欢笑,又不好扫兴,只得虚应故事,显得心事重重。祝缨知道他想的什么,却无意在此时理会,晾一晾他们也没什么坏处。

    是夜,宴散后,祝缨并不去休息,而命人把张仙姑、花姐、二江、赵苏、祝炼、祝青君、路丹青等几人郑重地请到了书房里。几个人陆续地赶到,最先到的是张仙姑,她已经少与女儿在书房里说话了,到了之后一脸的惊讶。

    花姐、二江、祝青君随后赶到,祝炼、路丹青、赵苏稍慢一些。赵苏进书房的时候,看见到场的这些人,竟也摸不着头脑了。

    要说议事,张仙姑不应该出现,老太太为人很好,又不糊涂,上下都喜欢她。但是不得不说,人是好人,梧州的正事儿,她没那个参与的本事。

    按理说,应该对出行有个交待、听取这段时间梧州的情况汇报,则项安、巫仁等人也没有现。

    要说有事要交待心腹人,赵苏以为周娓这样的,应该是死心塌地的,竟也没有被召来。

    他不动声色,先行礼,再坐下,静听祝缨吩咐。

    祝缨招呼祝青君,将一幅满是折痕的舆图打开,道:“这几个月我出了趟远门,绕了好远的路,也不算是全无收获,倒画了张图。你们来看。”

    众人围了上来,赵苏率先认了出来:“这……是舆图?梧州以西,难道是?”

    这话就挺多余,连张仙姑都看得出来上面标着些西卡、吉玛之类的字样,当然是舆图啦!

    祝缨提起桌上的乌木镇纸,长长一条,在舆图上指了指:“接下来,不管朝廷,先管这些个!今天来的,都是口风紧的,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能泄漏半个字!”

    “是!”赵苏也亢奋了起来。一旁的祝炼呼吸也急促了一点,默默地点头。

    祝缨接着说了自己的计划,之前她在甘县遇刺时已经埋下了伏笔。而对付吉玛族的理由就更充份了——他们对自己有敌意。当时是非常明显的“吉玛头人必然是有敌意的,如果是善意的,会派有礼貌的使者到我落脚处请,而不是派武士执刀而来。”

    先西卡、再吉玛。“三年足兵足食,三年征伐”,吞并掉西卡、吉玛两处,再与西番接触,划定边境,花五到十年休养生息,再“相机而动”。未来二十年内,要干的就是这些事儿。

    赵苏问道:“三年积聚,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些?况且,您已经饶了刺客,刺客也不曾再来,这个……”

    祝缨道:“西卡、吉玛我都看过了,还有盐场之利,足够了。再拖下去,西番恢复了元气,不会坐视不管的,在吉玛的大寨里,西番商人也不少,吉玛族的头人们可也有给番主进贡的。以我手上的人、地,想攒出能打完了吉玛对抗西番的兵马,是不可能的。

    西陲之战已经过去几年了,当年我就说,番主至多十年就会再成气候。一定要卡在这个时间,趁他无瑕他顾的时候将这件事做完!

    梧州,若是不愿辜负人,就须保留五县羁縻,刺史府除了为大家多几个提供身份的职位之外,形同虚设,毫无威严。说是梧州,对咱们形同囚笼。所以,轻易不能动用五县之力,动用了,就要给人家相应的酬谢。给了酬谢,五县又要壮大,刺史府还是摆设。”

    祝缨很冷静,自己手里现在就勉强算两个县,其他五县一旦参与,不但在行动过程中不会完全地听命,极有可能自行其事、拖点后腿——譬如路果喜金,事后还要分红。且这些人家族人口还多,一分,就是开枝散叶。

    这对她是不利的!

    张仙姑听得呆了,眼前局势的复杂已经超出了她凭朴素的直觉与道德能够做出的选择范围。但紧张的气氛又让她动弹不得,只得安静地坐着,听着,看着。

    花姐问道:“可是,大郎说的也有道理,这里这么大一片地方,这么些的寨子、头人,三年,应付得来吗?家底子是不算薄,干这件大事,是不是再思量思量?”

    祝缨道:“你忘了,我有歹毒的法子——释放奴隶。这一路看过去,这一片的头人们,呵!还是随手杀奴隶,搞人祭,田里干活的奴隶还绳捆索绑的。”

    这也是她不想带上五县的另一个原因。

    她吞并的法子在头人们看来也堪称“歹毒”,一路打、一路释放奴隶、分田地,后面派已经训练好的官吏跟进治理。索宁、艺甘两回练手,一回是祝缨亲自主持,另一回是派了人去,不但有了经验,现在山城里已经有了二十个通过考试的官吏后备,又有几十名学生。

    一旦拿下地盘,她先下令设县,这些人就可以分散过去以老带新。接着向朝廷申请个敕命,这片地就归她管了,齐活。

    头人们能容忍到什么时候,也是很难讲的。她在祝县,没有“良贱”之分,但是在其他几县,尤其是路果、喜金等处,有“奴婢”“部曲”的分类,只是不再像对待奴隶那样的残酷而已。

    如果带上这些人,到分红的时候,他们的势力也会壮大,到时候怎么处置他们又会成为新的问题。不过祝缨身边与五县纠葛太深,祝县被五县半包围着,是不宜与五县起强烈冲突的。所以只是不再帮着他们扩张,但仍保留他们现在有的利益。

    五县头人怎么样不知道,路丹青已经在频频点头了。

    祝炼道:“老师的谋划方略必然是好的,我们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确实有些紧。”

    祝缨道:“一眼看过去这么一大片,当然觉得难下手,把一件事情拆开来,一点一点的去做,不知不觉中就能完成了。以县为准,一县一县往前推进!每到一地,放奴隶、分田地、设官署,再征当地壮丁为民伕从征,有勇武都里也可编入行伍,有功的同样计功,就地征粮征税……”

    每一个头人都有一个不小的的粮仓,除了分一些给穷苦人度过最初的艰苦时光之外,完全可以作为土兵的补给。损失的兵马也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从现在开始,你们还要做一件事——学西卡话、吉玛话!不但要自己学,还要带手下的学生们学!”祝缨又做了些安排,“要保密!只有这样,日后设衙署的时候才能方便。语言都不通,怎么可能相处得好?”

    小江听得半懂不懂的,此时发言:“只怕,他们平日又要做这、又要做那,两、三年里,学不会这许多。”

    “编个小本子,先把常用的话注音生背!有个几百句就够用的了,其他的慢慢学。”

    路丹青道:“西卡话我也会的!吉玛话会得少一些。”

    小江道:“我只会一点儿,你教我吧,大人,我去编词曲。”

    祝炼指着舆图问道:“那,这些又是什么?”

    “道路、新城、桥梁、水渠……”祝缨说。

    祝炼吃惊地道:“两族竟如此开化了么?那可不好对付了。”

    祝缨道:“不是他们修的,是我预备要修的。”

    两族的地盘颇大,照祝缨的估计,能再设四到五个州。如果连同梧州,大约是五、六个州。这就涉及到一个规划的问题了。要营建节度使幕府驻地,要设刺史府,有些可以利用原有的旧寨,有些是需要新建的。

    祝炼指的那几个地方,就是她重新选定了的几座城池的位置。一座大城、三座小城。都是要后续用心经营的。

    还有道路,路通到哪儿,手就能伸到哪儿。石炭、铁,必须拿到手,如此一来就能铸兵器。要兴修水利,这样才能增产粮食。

    祝缨道:“这些,休养生息个十年,我还担心时间不够哩!”

    赵苏道:“足够了。”

    祝缨摆了摆手:“还有人口呢?你还觉得十年够用了吗?十年,只能让咱们勉强立足不被轻易吞并。”

    她预计的每个州人口都只能达到一个比较低的标准。人口主要是人生下来、养活了、长大了。以祝缨的经验,照她现在的养法,不用二十年,人口大约能够增长一半。

    一对夫妇养大两个孩子只能维持人口不变,养大三个,人口才能开始增长。一般人家,不能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成活,想要三到四个孩子,得生五个以上才能禁得住夭折。二十年,人口翻不了番,但能增长。

    “二十年。”赵苏喃喃地说。

    张仙姑还是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找她来说,还以为是之前自己逼迫太紧,女儿不得不将大事都告诉她,心中有了一点点的愧疚。

    忽听得祝缨用镇纸敲着舆图说:“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后。所以,今天这些话,你们都记住。我尽力打下这一片江山,如果我死了,你们,照着规划来。不可轻易挑衅朝廷。记住,闭塞是不能够长久的,不可与山外断绝往来。”

    众人大惊,张仙姑站了起来:“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祝缨摇头道:“我说的是实情。所有人看着我,也都算计着我的那一天,想着我没有后嗣,所以人心才不能瓷实了。这些我都知道,我会一样一样的办。我一定会选择一个能够实现我的志向的人。这个计划只是个大概,我会接着完善它,现在,照我安排的来。准备去吧!”

    “是!”

    众人答应完,赵苏又问了一个问题:“那顾翁?”

    祝缨道:“明天我与他谈。”

    “是。”

    众人行礼之后散去,唯张仙姑与花姐留在书房,张仙姑鼻尖红红的,说:“听着像是好事儿,怎么我心里发酸呢?”

    动手

    祝缨说了很多,张仙姑反而更不放心了,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但是想到祝缨今天才刚回来,又是宴请又是议事,如今夜已深了,她还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说:“外头野了这些天,早点儿睡!明天别起那么早了,你只管睡到解了乏再起。”

    祝缨道:“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我……”

    “呸呸呸!”张仙姑大惊,“胡说八道!”

    祝缨道:“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要捋一捋,不把路指明了,谁愿跟你跳崖?也是给大伙儿提个醒,一旦我有事儿,他们该怎么办。这世上,虎父犬子多得是,即使是亲生的也未必能够成事。不能建功立业,祖坟没几年也就得塌了。我现在比他们那些更凶险,只有后人能够照我的路走,才是能保住咱们的身后。”

    张仙姑道:“你快去睡吧!”

    “娘也早些睡。”

    张仙姑这一夜哪里还能睡得好?将这一生从头想到了尾,却发现打一开始这路就注定了,一步一步都没有更好的选择。辗转反侧良久,鸡都快叫了才合上眼。

    祝缨第二天却没有睡懒觉,照常地起来,没事人似地开了个晨会,刺史府与县衙的两套官员却都没有散——他们还要依次向祝缨仔细汇报这几个月来县里、州里的情况。

    秋收也开始了,赵苏等人都是跟着祝缨从福禄县干起的,去年也都实际过。轻车熟路,从谷场、牲畜到人员、道路等等,规划得似模似样。

    最大变化出现在“人”上,侯五也坐在了厅上,林风等人都看向他,由他来代表发言:“秋收了,壮劳力都要抢收,练兵的事儿就先停了,等闲下来再开始。”

    由他开了个头,林风、苏晟等人也说开了:“我们就闲着,听说甘县那边儿还有些山匪闹事。姥,我们在这儿没事儿干,让我们去甘县剿匪吧!”

    林风又补充了一句:“青君也好久没能在家里多住一阵儿了,正好我去替她嘛!”

    祝缨道:“你是自己无聊了想找事儿了吧?”

    林风挤出个谄媚的笑容来。

    侯五道:“你都快要当爹了,怎么能乱跑?”

    “又不用我生!”

    侯五仍然摇头:“不行!大人,咱们行伍的规矩,有事儿,有后的先上、没后的留下。”

    “那我都有老婆了,青君还没男人呢,我比她总强些!”林风不服气地说。

    祝青君瞥了他一眼:“我能安全回来。”

    林风道:“这是什么话?”

    苏晟也跃跃欲试,路丹青道:“都干好分派给自己的差使吧!一件事,觉得无趣了就撂开,半途而废,什么事也干不成。世上哪有什么有趣又能出彩的事?”

    “你也教训我吗?”

    祝缨道:“够了!”

    一群小鬼这才不吵了,祝缨道:“各司其职。就算要调你,也是你把事做好之后。没个定性,今天把你调过去,过一段儿见没仗打你又要回来?当我这儿是什么了?好好呆着,练练耐性吧!”

    林风嘀嘀咕咕,不敢再提要求了。

    祝缨道:“那就这样。对了,这次经过一些两族的地方,他们那里的物产有咱们缺的,尤其是铁。项安呐,咱们也该拾掇些商人,多从那里交易,要用自己人才好。唔,语言不通毕竟不美,你们斟酌着,要搜集些会西卡、吉玛话的。”

    小江马上挺身而出,说出了自己的词儿:“铁是要紧的东西,得用自己人,不如自己学。我会编句子,一句一句比着背更容易学。”

    花姐也说:“学校里的学生也该学一些。”

    项安不疑有他,赞同地道:“是,这些是该攥在自己的手里,山外往来交易的铁器越发的少了,价也更贵了。”

    祝缨心知,朝廷不可能不限制自己,不明着来就已经算是给面子了。点头道:“是个事儿,你要再留心,招好铁匠。”

    “是。”

    “散了吧。”祝缨说,又看向门旁,祝彪站在那里往内使眼色,祝缨冲他点了点下巴。

    祝彪等人都离开了,才上前说:“顾翁求见。”

    祝缨道:“带他过来吧。”

    ……——

    顾翁是带着期望来的,这件事儿赵苏已经先向祝缨透过底了。两人见面前便已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顾翁还是照着流程向先祝缨行了大礼。

    祝缨也要显出惊讶的样子来:“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快扶起来。”

    一番辞让之后,顾翁眼眶湿润地对祝缨道:“眼下只有大人才是咱们大伙儿的依靠了!孩子们在外面,没有您的庇护,真是没娘的孩子,谁都能踩两脚呀!”

    祝缨道:“这些日子的邸报、文书我都看过了,没见着他们有降黜,怎么就被踩了?”

    这不明摆着的么?上头没人护着,它不顺!没人教,也不知道路往哪地儿走,窝在一个地方都窝得不安心。顾翁道:“实在是窝囊,请您给指一条明路,好在朝中安身。”

    祝缨道:“都到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想着一飞冲天呢?他们能斗得谁?”

    顾翁辩解道:“并不敢妄想青云直上,只想安身立命。”

    祝缨道:“得了,甭跟我说虚的了,要说安身立命,都回家来,自己的地方可了劲儿的作,只要不造反,都能安身立命。还要在朝廷里混着,都有一颗功名之心。可也要想一想,现在头上顶的那些都是什么人。穿红着绿还不够?拢共那么多的职位,你做了,别人就做不了,做着虎口夺食的勾当,就没点儿受伤的准备?不打算付出点儿什么?”

    祝缨很明白,这些南士之中不乏聪明之辈,但却没有特别突出的。譬如卓宇,能够做到刺史,人才起码是个中等偏上。但是上升到中枢朝堂,他就不大够看了。朝堂上这些人,让他们干大事或许平庸甚至混蛋,但是玩手段耍心机,却是个顶个的高手。

    且郑熹等人祖祖辈辈经营多年,能撬动的势力也不是南人能比的。没有点子“天纵”的聪明,是不可能在朝上跟他们掰腕子、口中夺食的。

    现在南士想让自己隔着三千里、身不在朝堂也不任中枢给他们这一大堆人保驾护航?

    就算她自己想,都不可通照顾得来。

    顾翁不停啜泣哀求:“就怕与虎谋皮,虎要吃人呐!为虎作伥也难有好下场。”

    祝缨道:“这不挺明白的么?还为虎作伥?他们手里的伥鬼多着呢,不缺你们这几块料。”

    “是、是。还请您看在往日情份上……”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多谢大人!”

    祝缨摆了摆手,顾翁小心地退了出去。祝缨让祝彪将赵苏、祝炼又叫了过来:“你们与他们在外为官的同乡还有联系么?”

    两人都说有一点,赵苏是因为家在福禄县,祝炼则是才回来不久,之前与许多人都有交流。祝缨道:“传话出去,老实做人不要惹事,出了事,我会出手。自己出去惹事,有什么后果就自己扛着。”

    两人答应了。

    赵苏道:“您两次都没有给顾翁情面,只怕他们心中有怨气。升米恩、斗米仇,如果化怨为恨,之前二十年的情份,也未免太可惜了。且如今咱们要向西谋进,不宜与东面有嫌隙,以免腹背受敌。”

    祝缨摇头道:“正因如此,才要这样。我可不是什么有求必应的菩萨,菩萨也是要还愿的。让他们琢磨吧,琢磨着自己的事儿,就没功夫探听咱们西进的事了。”

    “是。”

    祝缨又安排祝炼今年作为自己的使者,押运粮草进京,与顾同等人碰面。

    最后再将林风叫来,让他安心练兵:“练出多少合格的兵士,以后你就领多少人!已经成家了,就该顶门立户。以前出征,是你阿爸将你托付给我,我不便让你涉险,如今回来了,你得自己拼命了!”

    给林风这孩子养得是有点傻了。路丹青她们不同,虽然祝缨也护着,但是女孩子总要承受更大的压力,种种非难反而磨炼了她们。林风可谓一生顺遂,祝缨不打算再这样养着他了。

    林风听了倒很高兴:“我不怕!这可是您说的!许我带兵!我练多少就带多少!”

    “行,去吧。”

    林风高兴地跑了。

    祝缨终于清净了,她没有去学校,学校里的学生她都不怎么教得了,不如等其中有比较出色的,再带到身边来教导。

    眼下她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将一些朝廷官员的阴私违法之事录出,让祝炼进京的时候带过去,酌情透露其中一些给顾同等人。

    …………

    祝炼离开梧州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爽了,祝缨将一叠纸拿给他:“到了京城,你看着给。”

    祝炼接了过来,见上面第一页就写着某官某年月日犯某事,吃惊道:“这个,交给顾同?是不是……”

    这些东西都是把柄,运用得当能够做许多事情。

    祝缨道:“所以让你酌情。再者,也给朝廷找点事做,免得他们有人突然想起咱们来,坏了我的事。”

    祝炼道:“我明白了。”

    祝缨又拿出一叠信,让他捎到京城,她在京城的熟人多,大部分也没撕破脸皮。即使是指责她有错的冼敬,她也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只希望冼相公不要更生气才好。

    祝炼领了这项任务,往京城走了一遭,次年春天回归时,梧州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这几个月的变化,好像比他之前离开十年的都大!

    之前的十年,回来之后人口变多了、房屋也变多了、开垦出了更多的田地、住在这里的人衣服也好了许多。这次回来,人口没见涨多少、新房也没多几间,但是人人的表情似乎都带了一点儿小小的亢奋!

    祝炼不敢耽搁,一气跑回了刺史府,门上遇到祝彪,他先问道:“咱家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儿?”

    “没有啊!”

    “不对,那我怎么瞧着街上的人样子都不大对的?喏,一个个的……”

    祝彪往街上看了一眼,想了一下,笑道:“哦!原来是这个!就,跟西卡的桑力家打了一仗!”

    “赢了?!”

    “嗯!青君打赢的!西卡人怎么会是青君的对手?”

    祝炼放心了,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又遇到林风来抗议,他也想去打,不想这一仗已经被青君打完了,这让他很不开心!

    “不是说好了我也有仗打的么?”

    路丹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急什么?兵练好了再说嘛!傻子!”

    “你才傻!阿炼!”

    祝炼道:“我不傻。”

    路丹青噗哧一声笑了:“你与他说吧,我同他说不清楚。”

    祝炼也与傻子说不太清楚,不过他却明白:“这两年恐怕也不得安宁了吧?”

    “小打小闹的,还打得起,”祝缨走了出来,“这两年我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林风嗖地跑了,路丹青一拱手,也大步离开,留下祝炼叫了一声“老师”,向祝缨汇报入京的见闻。京城的变化也大也不大,大的是,人员换了一些,窦朋竟也故去。不大的是,万变不离其宗,依旧是黏得胶手。

    朝廷里的腐儒还是指责祝缨一个女人做事出格,但是六部九卿没一个为难祝炼的,仿佛默认了一般。

    “郑、陈二位相公都问您在梧州生活如何、梧州经营得怎么样。我说,梧州百姓安居乐业、士民和顺。郑相公还问了您考录女官的事儿,说……”

    “嗯?说什么了?”

    郑熹的原话是:“要作什么夭就快点作吧,她是不会让我安生的!想请敕封就请,不要私下任命!面子上还要要做到的。”

    口气不太好,倒也说得清楚明白。祝炼不敢说原话,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祝缨笑道:“他一定不会说得这么客气,不过他还真猜着了,是要任命一些人。你随我来。”

    祝炼陪同她到了书房,祝缨已拿出一份名单来:“从这里挑出你想要的,带上他们去甘县,把项乐换回来。”

    “项二不是已经……”

    祝缨道:“我另有事让他做。”

    朝廷给的敕封,就是一个品级身份而已,在梧州,怎么用、干什么,看她安排。

    这年春耕之后,祝炼与项乐交换,项乐满心忐忑地回到了山城,却得到了另项任务——协助赵苏备战。粮草、兵器、甲仗、器械等等,照一万人数目准备一年。这对两县之物力来说,是非常吃重的。

    项乐的心急速地跳动,大声应道:“是!”

    祝缨以两县之力,每户抽一个壮丁,便可得五千人,真要急用,每户抽两丁,就是一万人。这两年一直在轮训练兵,比起朝廷新军是差着些,对侍西卡族是足够用了的……

    项乐接了任务,第一是找赵苏报到,第二却是捎信回了老家——接妻儿到山城来团聚。

    家书送出,项乐长出了一口气,投入到了准备工作之中。这件事需要尽量的保密,半点马虎不得。除此之外,倒也不算太难。他在甘县两年,对西卡族、尤其是桑力家十分的熟悉,如果西进,打的也是他家!

    这对他是有利的!

    然而,让项乐没有想到的是,他准备了足足一年,等来的不是祝缨下令找个理由与桑力家开战,而是吉玛族的人打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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