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他们?这个时候?不是……”项乐向来是个有些主见的人,也颇机敏,听到吉玛家主动挑衅的消息除了惊讶一时也无法做出其他的反应。

    这个事儿它就不应该发生!

    他看向妹妹,兄妹俩连同项渔都在正堂里站着——除了祝缨,也没人坐得住——项安的脸上也带着强装的平静,她点了点头。所有人都被祝缨召了过来,那应该不是玩笑了。

    项乐道:“他们疯了?”

    逐步西进的计划是祝缨定的,大家全都认可这个计划可行。既是因为定策的是祝缨,也是因为这个策略按照他们的常识、逻辑,是完全讲得通的。凡读过一点史书的人都知道“远交近攻”,所以先打西卡就是共识嘛!同理,吉玛家即使有什么想法,难道不是应该先打邻居?

    连林风都说:“要不就是傻子,跑这么远来找揍呢?”

    林风跟着祝缨,虽然学习上常偷懒,该读的书硬是被摁着脑袋也读进去了不少,且也曾随军出征,见识也是有的:“他粮草跟得上么?这一路又要怎么过来?”

    项乐看了他一眼,发现林风说这个话的时候完全是无意识的,林风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一句多么重要的话——是啊,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一路上的头人就都肯答应?他的补给怎么解决的?

    祝缨道:“问得好,这个可以慢慢去了解,现在先说眼下咱们要做的事。青君已经在布防了,咱们后续要跟上!时间虽然不太凑巧,却也不得退让了,将计就计吧。”

    此时正是春天,春耕还没有结束,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进行战征的时间。春耕和秋收,都是不宜耽误的。在祝缨的计划里,至少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后再动手,到时候己方衣食充足、补给宽裕,攻下对方的城寨之后也能就食于敌。如果春天动手,不能够快速推进到一个位置个带的话,南方深山,夏季多雨,行路不方便,兵士也容易染疾。往西的深山,是比烟瘴之地还荒凉的地方。人在里头活着本就不容易。

    如果是朝廷兴兵,虽然也比较挑季节,但是家底厚,比祝缨现在的情况会好很多。

    赵苏问道:“统领挂帅自然是您了,不知要如何排布?”

    祝缨道:“所有人依旧要担负起旧有职司,甘县旧有职司也要维持,此外你们各领一事。传令祝炼,抽丁。项渔,你也是,本县抽丁,巫仁,襄助项渔。春耕的事不能耽误,都重拟计划来。赵苏兼起兵源、粮草补给的调度,项乐,你襄助,你们两个,还要关切与山外的联络,所有消息,不得外传。能瞒多久是多久。”

    “是。”

    接着,祝缨又令祝青君为前锋——她在甘县,这项任命由专人送至甘县。再下令征兵,命林风、苏晟、路丹青等人先暂各领五百人,往甘县去驰援。

    林风道:“咱们人马是不是有点少?青君派来的人说,他们满山满谷的,有几千人呢,后头好像还有增援。留下足够拱卫您的人马,咱们只带一千五百人,是不是少了点儿?”

    祝缨道:“他们几千人,你们也几千人,都挤一块儿,这仗还怎么打?扯不开架子,什么本事你都使不出来。”

    她手上能够挤出的青壮土兵,能有一万人。一是排阵根本排不开,就这地形,它就不适合像平原上那样的大开大合。都挤一块儿,那就是群殴。虽然山里土兵的平均水平比群殴也强不了多少,但己方的优势可不是群殴,而是配合作战!

    其次是辎重,赵苏、项乐等人积聚是有两把刷子的,但同样的,一次性的供应这许多,整个梧州也没干过,也排布不开。还是陆续开拔,供应也能逐渐熟练。

    祝缨特别对林风说:“去了,听青君的安排,不许冒险前冲!梧州,是有军法的!出征前,我要重申军法!”

    林风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哦……”

    “我没听清。”

    林风大声说:“是!”

    祝缨又对花姐道:“你的学生们,要辛苦了。”花姐更擅长妇科,不过在梧州这么个地方,什么病人都有,就很难不管其他的伤患,各科多少都沾点儿,花姐的学生们也是一样。起死生、肉白骨是不可能,但及时清创裹伤,给配点儿防疾疫的药还是能办得到的。

    兵士的致残、致死,很大一部分是发生在受伤之后的。这是祝缨几次出征之后的经验。如果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很多人能够健康地活下来,伤好之后,这样的兵比新兵更宝贵、更好用。

    花姐道:“是。这些年,我的学生们也有一二百,她们也有出师自己行医带徒弟的,总数好有三、四百人,除开日常行医又或者有不便,能征用的我想也有上百人。”

    “好。”

    祝缨又认真地对二江、周娓等人说:“前面打仗,后方绝不能乱!”

    小江道:“大人放心!咱们必叫贼盗无所循形!好叫百姓安心。”

    金羽忍不住道:“我呢?我呢?”

    “你?率五百人,与我一同坐镇幕府。”祝缨不打算马上亲赴甘县,她还需要坐镇祝县,协调一些其他事务,譬如其余五县。

    “啊?”金羽脸皮都快扭成麻花了,守卫上司绝对是心腹优差,但是不能建功又好像是亏了。

    祝缨道:“以后你们几人要轮流退下来修整。现在,你要带人,把山下的营寨改建一下,分出一部作为屯兵之所。”

    “是!”

    “与山外的贸易,不能停,但不能让商人再往前走了,要管制起来。想要交易西卡、吉玛物产,项安,要经咱们的手。”

    “是。”

    祝缨一样一样地分派,同时给上次科考取中的二十人正式确定了岗位,各依其之前的实习表现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其中蒋婉、王九被派去了祝炼那里,协助他征丁。四娘则被安排给巫仁,为她分担工作。其余人也各有职司。

    分派完毕,众人匆匆离开,各司其职,整个山城都沸腾了起来。这种声势又随着信使,往整个祝县的各个小寨中蔓延。

    三日后,路丹青等三人各带五百人,集合完毕,众人在山城下的平谷地中列队。地上搭起一座高台。

    祝缨登台,道:“大家都知道了,甘县已经被骚扰西卡人骚乱很久了,我都忍着。咱们没惹他们,现在他们与吉玛人却要与咱们梧州为难。

    地还没种完,我心里也惦记,大伙儿也要心疼家里人要多干活儿。可是,不得不打回去啦!要叫他们打了过来,田、粮、家都归了人家,咱们就要过回以前给人做奴隶的日子啦!我是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的,你们呢?”

    “不能!”林风等人带头鼓噪。

    “成!咱们去,把他们赶得远远的,叫他们不能再祸害咱们!咱们还能好好地过日子!”

    “好!”

    祝缨接着宣布:“你们此去,吃的穿的,我供!你们只管听令!有受伤,我给治!有不幸战死的,你们的妻儿我养!有功的,绝不埋没!你们的校尉有不给你们报功的,可以来找我!”

    “好!”

    祝缨又重申了一遍军法军纪,不外令行禁止,不得逃亡,不得骚扰百姓之类,都是她惯熟的活计。申令完,下令开拔。

    临行前,祝缨给了路丹青一封信,让她带给祝青君和祝炼,路丹青郑重地收了。

    …………

    祝县与甘县相邻,梧州境内驿路已修,沿途的小驿站虽然盛不了这股“大军”,但是供给“军官”休息的房屋还是有的。同时又有干净的水源,土兵出行携带了两天的干粮,就着清水倒也还算饱足。

    只是这些土兵平素没有聚集过许多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混乱。路丹青等人本在屋里坐下吃口驿站做的热饭的,听到声间越来越嘈杂,也不得不出来看。一看之下,大皱眉头。

    路丹青回屋叫起林风等人:“别吃了,出去看看吧,怎么训的时候挺好,这会儿这么乱呢?咱们各自约束各自的人。吃个饭就乱了起来,打仗的时候可怎么办?”

    林风出去一看,也说:“怪不得姥不让一起头就带这么些人。”

    祝县征兵也是现世常见的法子,照着户籍来,同乡、同里、一个寨子的,凑一伙儿。在家乡就是小头目的,到了军中仍然是个小头目。等到打起仗来,再凭活得久、功劳大、够狡猾等等出色特质,自然地重新筛选出各级小军官。最终结成一个比较趁手的、一级一级比较合理的体系。

    他们分批练兵的时候,从没有一次搞一千五百人,偏偏这些人还是训练过的,竟然记住了不能喧哗,没有炸营,却活似半个山谷中都塞满了苍蝇,嗡嗡的。

    三个人不得不深入其间,先薅过来百夫长骂一顿:“你怎么带的?”然后领着几个百夫长依次往下骂下去,顺便再给梳理次序。林风感慨道:“唉,朝廷官军的秩序果然要好一些。”

    他的一个百夫长忙说:“您也说朝廷官军常打仗哩,人家熟!咱们弟兄又不是不好,只是还没熟呢!西卡人还不如咱们呢!”

    这百夫长是林风的老下属了,家里原就是山雀家的,但是在自家大寨也没什么前途,就跟着林风混在梧州了,同林风能说得上话。林风被他圆了一回场,脚上又被他踩了一下:“哦哦,是这样!可要上了战场,别人可不管你生熟呢!以后不许这样了!”

    薅着百夫长又往下一伍去开骂。

    三人维持好秩序,嗓子都喊哑了。到了晚间宿营,又是一阵的攘乱才扎下营寨。路丹青的手下还有二百女兵,她格外打起了精神,自己的帐篷搭在中间,把男营女营给分开。

    如此走了两日,他们才见到了祝青君与祝炼。

    到了甘县才知道,祝青君这儿也抽丁,也练了几年的兵,且练兵比他们还早、抽丁比他们还顺手,他们仨领一千五,祝青君自己手上就有一千五。

    路丹青也乐了:怪不得姥只口头说一句让林风听青君的,甚至没有做任何的保障措施,保证林风听话。

    就这实力,林风想不听话恐怕也难。

    祝青君开玩笑似地说:“你们来得可不够快呀。”

    路丹青脸上一红,林风犟嘴说:“人多么!路又窄,扎营也费功夫,爬山全靠两条腿,不然早就到了!”

    祝炼道:“都辛苦了,先扎下营来吧,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布防、如何调配补给。还有,军纪……”

    一行人凑到了一处,互相看看,又兴奋,又有点不安,没着没落的。其中,祝青君、祝炼都是曾经独挡一面的,此时也与林风等人一样,祝缨不在面前,他们觉得没有依靠,心底竟发虚了起来。

    路丹青喃喃地说:“姥可把一小半儿的家底都放到咱们手上了。”

    听了这话,大家更紧张了。

    路丹青道:“对了,有信!”

    祝炼与祝青君接过,两人凑在一起打开了信看。上面祝缨写得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直白。

    起头一句话:既然交给你们了,就“从权”,细节不用告诉我,只要记得责任就行。

    第二句:方略你们都知道了,大方向不变,如果有特殊情况,要尽早来报,不要拖成大病不治,我会亲赴前线视实际情况调整的。

    又对方略做了一点补充:所过之处的头人,不留。不必你们亲手诛杀,虽然他们主动挑衅,咱们杀回去没有毛病,但是,允许与头人有仇的奴隶诉苦、报仇。具体怎么做,你们参详着办。

    分地,到一处就分处,粮食、财制充公,同时要留一部分口粮给当地人撑到秋收。带石匠、书吏过去,立识字碑、教歌诀,当地人可以对着识字碑去认地契上的字。保证这田真正分到人手里。

    可以在新占之地征兵、征向导,怎么识别,你们自己看着办。

    然后是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不能滥用民力。第二,严肃军纪。如果有什么补给、人员方面的需求,可以向她提出,她来想办法。

    最后写道,“吊民伐罪”的是咱们没错,但也不必非要去通过“解救”,让“民”感恩戴德。

    如果你是去解救的,就代表“民”是无知无能的,这是不对的。“民”如果“无知”,则谁都能利用,今天咱们能够利用他们,明天别人也就能利用他们来对付咱们。

    如果他们“有知”,并且在“有知”的情况下,选择了与咱们站在一边,就不会轻易被利用、裹挟。

    一旦接受过被认真对待的善意,大部分人就不会再想去成为没有尊严的牲口。这不需要很深奥的学问,知道冷暖知道好赖并不难。

    我可以编造故事来获得崇拜,但是仍然希望自己获得的信任是基于感知、认知,而不是无知。做一群愚人的盲目的偶像,毫无价值。

    两人看完,将信又展示给其他三人。

    路丹青看了“不留头人”时也没觉得有什么,敌对家的,互相砍头,头人当人祭还是更好呢。但是看到允许奴隶报仇时,就有些微妙,心道:如此一来,头人家哪怕有逃出去的亲人,也与已经分到了好处的奴隶们结成了死仇,互相是再也不会有和解的一天了。也不用怕他们反水了。

    不想后面还有解释,路丹青一时有些羞愧。

    直到她看到了信的最后一句:如果真的无知到说不通,那就杀吧。

    祝炼问道:“如何?”

    林风嘬着牙花子:“讲道理?”这个他不太在行。

    祝炼道:“这个我来做,王九、蒋婉他们过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接管下一处做准备的。”

    林风道:“那行!咱们怎么打?”

    “听青君的。”

    “哦!”

    祝炼从信封里摸出了最后一张纸,上面却是一道加盖了大印的正式命令——颁令,凡奴隶到了梧州,就是良民。除锁镣,不许杀伤。

    “咝——”苏晟说,“高啊!”

    祝炼道:“王九,拿去让人发抄。来,咱们说说布防、补给……”

    几人摊开了地图,研究了起来。无论在哪儿打仗,一看地形就知道,可供通行的路是由天地决定的。布防、粮草的通道,各人到达地点之后扎寨、洒斥侯,再探敌情。

    祝青君道:“我想先不急着占领城寨,还是以杀伤敌人为主,最好是集中兵力,先把对方的‘联军’给打散了。他们各家之间原本也不是相亲相爱的,怎么能够协调一致呢?一散,就容易各个击破了。咱们也就不用再大规模的征兵,可以从容照着之前的方略执行了。否则,整个梧州就要吃更大的苦头了。”

    路丹青等人想到自己带着一千五百人上路都乱得有模有样,对方肯定不如自己——对方如果真比自己强,何至于窝在山里?

    但是另一个问题也出现,苏晟道:“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人太多,恐怕也不太好打。这个地形不好使。”他们之前见过的都是北地、西陲平原居多,西陲即使有山,地势也比梧州平坦。现在的地形,是真不利于决战。

    祝青君道:“偷袭粮道、烧毁他们的粮仓,如何?”

    祝炼道:“如此一来,接手的可就是一个烂摊子。咱们手里的粮草,借给自己还够,如何能够接济新占之地的百姓?”

    路丹青笑了:“这您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头人可不是姥,他们与姥都是‘公私不分’,可这‘不分’与‘不分’也是不一样的。姥肯拿出自己的家底办公中的事,他们却只会将分公中财富往自家的粮仓里放,只要你拿下了寨子,他们的私库里必是满的。您别是把这些寨子,当成山外的衙门了吧?朝廷官员虽然有贪的,倒也公私分明。”

    祝炼一拍脑门儿:“是我拘泥了!来,咱们接着说。”

    ……———

    这一头说得兴高采烈,那一头,山城来了一个熟人——苏喆。

    她有些忐忑,祝县抽丁瞒不了太多的人,当年是双方分了索宁家的,祝县与阿苏县本就接壤,春耕未完抽丁、运粮,苏鸣鸾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母女二人商议过后,是有些吃不准现状的,苏喆当机立断:“与其猜测,不如我去见姥!”

    两县离得近,她率领十余骑,一天就赶到了山城。路上还不觉得,到了山城,凭感觉就看出人少了一些,行人的表情、动作都带了点焦急,口里说的也是“你家某某也跟着校尉去西边了吧?”“你家的也?”这与之前在北地等处感觉是很像的。

    苏喆品出味儿了:这仗不小!

    与朝廷的出兵相比,规矩当然是小的,但对比梧州的人口,这种氛围,它就不能是件小事。

    苏喆深吸一口气:“快!我要见姥!”

    明白

    苏喆在山城可谓轻车熟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祝缨多半在府里,因此直接进府求见。刺史府至今还有她的住房,门上的人都向她打招呼:“小妹,怎么突然就来了?”

    苏喆也点头致意,道:“想姥了,她在府里吗?”

    “在的,我去通报一声。”

    苏喆向前跨了一步又收回了脚:“好。”

    又有几个人从外面向府里来,苏喆扭头看过去,与其中一个年轻的姑娘对上了眼,那人露出一点惊喜来:“小妹!”

    这姑娘名叫苏蔺,是之前阿苏县送来考试而考中的,如今正在江舟那里帮忙。山城秩序较好,她比较清闲,遇着祝缨要调人手做些抄写文字,江舟就把她给派了过来。苏喆有许多的话想要问她,一对上苏蔺那双好奇的眼睛,就把据有的话都咽下了。

    苏蔺对小伙伴说了一句:“你们先进去吧,我随后就来。”

    苏喆还道她有什么话要嘱咐,正要压低了声音,却听苏蔺也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说一声,是家里有什么事了吗?”

    苏喆问道:“我有些心神不宁的,就想来见一见姥,府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也没什么事呀。”

    “路上见着很多人很忙。”

    “春耕嘛,我被调过来也是帮忙干这个的。”

    “不是打仗吗?”

    “打仗?是打呀,不过……应该应付得来,”苏蔺说,“不算大事。”

    “丹青呢?”

    “她出征了呀。”

    苏喆语塞。出征?路丹青之前领的什么任务不清楚吗?路丹青是练兵的,现在练兵的都带兵走了,还不算大事?

    此时,去通报的人也回来:“大人请您去书房呢。”

    苏蔺道:“你有事,快去吧,我要去当差去了,晚上我再找你玩。”

    苏喆只得去见祝缨,越近书房她的步速越慢,到了书房门口正好停下了脚步。祝青叶看到了她,说一声:“小妹来了。”

    祝缨放下笔,对苏喆招招手:“来。”

    苏喆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在案前站定。祝缨道:“有心事?”

    苏喆深吸一口气:“是。”

    “坐下来慢慢说。”

    苏喆没有动,祝缨还是一如既往在坐在那里,平和、宽容,好像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激起她一丝不理智的反应,以往,在这样的人身边,感觉是极安全、极放心的。

    如今,苏喆的心中却生出了一股无力感,这种无力的感觉迅速地弥散到了全身,她张张口,又觉得好像自己说什么都会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哪怕生气,对方也只会继续宽容地笑笑,包容她的坏脾气,直到她气不动了安静下来。

    对着空气挥拳头一样。

    没滋没味。

    苏喆想,当初在京城,站在祝缨对面的人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凭你有千般的心思,对面不动如山,什么都知道,出什么招都能接住、化解,不反手抽回来是她不与你计较。她不说,你永远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谋划什么,然而有时候她又会与一些其他的人有来有回、谈笑风生,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苏喆不说话,祝缨也不催促,等着苏喆的呼吸舒缓。

    苏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像是很长又像是很短,祝青叶看着她已经有点担心了——苏喆的身体以很小的幅度前后摇晃着,祝青叶知道,这是人长时间站立之后必然会有的反应。

    苏喆却又想明白了:我又不要站她对面!我干站她对面呢?!我来干嘛来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等祝缨再问,就开口说:“突然想您了。”

    祝缨笑笑:“是有一阵儿没见啦,春耕都忙,家里怎么样了?”

    “也是忙,不过事情没有您这儿的多,也快忙完了,”苏喆恢复了从容,“姥,我路上见着些人来回忙碌,是……打仗了?”

    “边境上一直不太平,这山里也没有长久的太平过,你来我往而已。”

    苏喆心中主意定了,话也敢说,直言道:“我看这次不比以前。”

    祝缨笑道:“确实,一年二年的总被骚扰,正经日子也不让人过好,烦得很,趁这机会,将他们赶得远远的,咱们才好认真过日子。”

    苏喆认真地说:“那需要很多的兵马和粮草。艺甘家与我舅公他们都是花帕,花帕一向羸弱,可是他们与一些家族联姻,西卡、尤其是吉玛族中有大寨,恐怕不会如之前进兵那么顺利。”

    祝缨点了点头:“我有准备。”

    苏喆下了个决心,道:“姥,我来不见丹青,是她是也出征了吧?我也想去。以往在北地、在西陲,总恨没机会,回来之后也只有与艺甘家那一战,也不过瘾。我以后是要做头你人的,不能畏事,我愿意带着家里的兵马与您一同对敌。”

    祝缨却拒绝了她的要求:“眼下还应付得来。眼下时候不对,各家都要忙春耕呢,不要分神。”

    苏喆更明白了,祝缨是不愿意再过多的分出利益了。梧州如今的态势,苏喆也是明白的,祝缨这个刺史,手上握有的东西并不多,政令不能约束各县。在这个前提下,祝缨只要自己能应付得来的事、独自吞并的敌人,就不会再招呼各县一起动手,然后还要再助长各县的实力。

    而且,至少路果、喜金家是真的不能打。谁打猎也不想带个射不准还要惊走猎物,最后还要分肉吃的蠢伙伴。

    刚才那种难受的感觉,看来并不只是自己立场的问题,是祝缨与五县也有些疏远了。

    苏喆心中有难过,也有些想责问,委屈的情绪顶了上来,想张口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要说恩义,祝缨以往委实没有亏待过他们。但是之前合作得好好的,突然就不一起玩了,还是很委屈。

    苏喆却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哪怕不带别人,自己也不能被抛下吧?林风也没瞧见在府里,沿途也不曾见,凭什么他能跟着呢?

    苏喆仍不放弃地说:“姥,我愿意出力,阿妈和我也需要再多一两个寨子安置舅舅们。我愿意凭力气挣这一份。”

    “你阿妈还在操心你舅舅?”

    “您的城池是新建,平地起楼,随着心意规划。阿妈和我接手的是旧房子,改建还要不伤着旧梁柱,种种麻烦不敢直言。舅舅们老资历,哥哥们也不大顶用,阿妈很是头疼。”苏喆说的“哥哥”都是舅家表哥。

    祝缨道:“他们要是英明神武了,你阿妈才更要头疼。”

    苏喆承认了:“我与阿妈,血脉亲人之中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顶多加上以后我自己生的孩子。”

    “土地一共就这么多,你也要、他也要,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你舅舅们的孙子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都要安排?兼并的结果是什么?”

    这个问题,祝缨在二十年前曾与王云鹤等人因为福禄县、梧州经商的事情讨论过。祝缨当时给的理由并非出于搪塞,而是认真思考过的。结论是,得给没了土地的普通人一条活路,不然就等着人掀桌吧。

    到了现在,她更有一种想法:接下来,连土地也是不想只“分封”给少数的一些人。对这些人,可以给钱、给粮,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土地、人口是有“出息”的,是“根本”,是能生出钱来的东西,不能给。

    苏喆道:“我们也想过,您既然开了科考,让他们选官,可他们能选上的没几个。”

    祝缨道:“不忍心?”

    苏喆张了张口,她倒不是不忍心,而是:“大舅舅也有寨子,他说不能不管的,要与阿妈一同分担。阿公阿婆已经过世了,阿妈说,至亲没几个了……”

    祝缨道:“你不能让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想着改弦易张,你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歇息。你阿妈那里,我会给她去信的。”

    “是。”苏喆小心地告辞了。

    出门就遇到赵苏挟着一叠公文过来,苏喆急急地叫了一声:“舅。”

    赵苏道:“机灵鬼,又闻着味儿了?”

    苏喆苦笑道:“越闻越饿。”

    赵苏道:“怎么想不明白呢?鱼与熊掌,什么时候能够兼得了?既要又要,你拿得住?要么,走老路,别眼馋其他的。羁縻本就是各自为战,除非生死大事,姥以后做什么,不是非得带上几个祖宗。

    要么走新路,得到更多的机会,当然也得失去一些以前稳有的东西。总要付出些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得听刺史府的,兴许还得交出阿苏县的治理之权。以祝缨的作风,可能不会收回阿苏县,而是任命苏喆母女继续做县令,即在人事任命上设卡拿捏。接下来必然是逐步的收权,这个过程可能快也可能慢。

    此外一个很大的担忧就是,祝缨的继承人问题。祝缨可以做到公平、公道,下一个人会不会好大喜功?上来就要把所有权柄收回?那到时候她们母女就血本无归了!

    但是现在,这事儿不由她做主。

    苏喆道:“我明白的。”

    赵苏知道她的难处,说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就转进了书房。

    ……

    祝缨已经听到他们在门口低语,说的什么没听清,但能够猜个几分。

    她说:“帮我约一下小妹吧,有些事儿,我也得跟她聊聊了。”

    “好,”赵苏说,“制钱范的匠人,寻着好的了。”

    “怎么说?”

    “帮着造□□,被拿了,因不是主谋,故而只被流放了三千里,就放到了福禄县。”

    懂了,当年她在福禄县的时候,也没少在流放犯里找人才。

    祝缨道:“养着他!先不要动!等到铜矿到手,再说。”

    赵苏道:“是。姥,小妹一向聪明,您要约见她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将一些猜测告诉了其他几家。那几家虽然也有蠢人,也确实有势力。我的私心,小妹与咱们一路最好,不能的话,还请您保全她。她一向识时务,只要第一战咱们打赢了,能再设两县,势力就能勉强抗衡其他几县。到时候挟大胜之势、人口众多、地域广阔,他们便是有些小心思也都自然而然地熄了。”

    祝缨也是这么想的,暗中扩展势力,又岂是为了从朝廷威压之下求活呢?即使朝廷不管,她为了保障自身的安全,也要让自己的势力与“刺史”相匹配的。

    “约她吧。”

    赵苏不及回答,项渔却捏着一封信,亲自跑了过来:“姥!出事了!”

    赵苏道:“什么样子?慌里慌张的!”不会是战报,因为这事儿不经项渔的手,只要不是战场的坏消息,赵苏就不认为值得这样慌张。

    项渔深吸了一口气,对祝缨道:“他们在京城,闯祸了!”

    那还真可能是件大事,赵苏道:“他们是谁?什么祸?”

    项渔将信往祝缨案头一放,抬起袖子边擦汗边说:“他们要挟吏部侍郎……”

    去年末,梧州往京城输送贡赋的时候,祝缨顺便给了南士们一点权贵的不法证据以便他们自保。这些东西,现在不用,过个几年十几年,当事人死了也就没用了。祝缨给得并不心疼。

    拿到的人一面心中感激,一面觉得也不能总是这样劳动祝缨——隔着三千里,也太麻烦了。不如好好用一用这些东西,最好自己能够借此升职。我升上去了,不就能够少劳动她了么?

    不想现任的吏部侍郎却是个硬骨头,直接掀了桌!先跟陈萌一通哭诉,再自己跑到大理二寺狱里呆着去了!事情一闹大,就不好收场了。政事堂快刀斩乱麻,先把吏部侍郎贬出京做刺史,接着,将顾同等人也罢职了!

    现在祝缨面前就是这一封哭爹喊娘的求救信。

    赵苏骂道:“废物!”

    祝缨道:“要出事啊——送信的人呢?”

    项渔道:“正在府外哭着呢。”

    “连信原样送走,不要再理会了!”

    “是。”项渔把信又接了回信,捏着信跑了。

    赵苏道:“偏偏在这个时候!姥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祝缨道:“先不管了,留意邸报,看看还有什么后续,隔着三千里,什么都慢俩月,与其为了他们焦躁,不如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好。约小妹去。”

    “是。”

    加入

    赵苏径自走出了书房,稍顿了一下,往苏喆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抬脚先回自己的签押房,写了封短笺,唤过一个心腹给苏鸣鸾送信:“你再带上一个人,你们俩一道去舅舅家,把信送到小妹手上。”

    心腹接了信,道:“我带小五子去。”

    “去吧。”

    赵苏靠在椅背上略一想,起身却先去找项渔。

    梧州的刺史府与县衙都在一处,找人方便,赵苏边走边想:确实该建一座新城分设衙司。

    项渔正在房里擦脸,一个仆人在给他理衣裳,赵苏道:“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

    项渔放下手巾,对赵苏苦笑道:“溺水的人攀不上渡船,胡乱抓着根救命稻草,稻草没折就算命大啦。这些人也真是,拎不清。偏在这个时候给姥惹事,纵要生事,好歹等咱们此间事了呀。”

    赵苏道:“唔,还算明白,我也就放心了。”

    “瞧您说的,明不明白的我不敢自夸,可跟谁更亲近我懂啊!哪有为了他们倒把咱们填进去的道理?”

    “派人护送信使下山了吗?家里有没有信来帮忙讨情?姥现今忙着大事,这些小事咱们就要为她想得仔细些。”

    项渔道:“哎哟!我叫人备脚力干粮盘缠给他了,没派人。”

    赵苏道:“不仔细!城里并没有禁绝商旅,学校里还有山外的学生等,设若胡说八道逢人哭诉,岂不又是一件麻烦事?纵能处置得了,也费时费力。”

    项渔道:“我这就安排人去办。”

    赵苏点头,道:“我去城里转转。”

    “我安排好了也去。”

    二人分头行事,信使肩负着使命,倒没有停留。但是城中已经有了一点点关于“有人哭着来叫救命”的小道消息传出,项渔被福禄县长住山城的人小心地询问情况,项渔道:“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一惊一乍的,没有什么大事儿,碍不着咱们过活。”

    老乡们将信将疑,但看他说话的样子也不慌张,心中又有一点不安,又想请他留下吃饭。

    赵苏先去学校见花姐。花姐正在准备卷子——先前派出了一批学生出去干活,得接着招新的。

    江珍、江宝两个平时虽然淘气,此时也一板一眼地帮着整理、数份数,五份一卷、细纸绳扎好、放到一边、数下一个五份。

    花姐听说赵苏到来有些诧异:“他来干嘛?”

    江珍小声说:“一定有鬼。”

    江宝也小小声说:“赵大人自己就很鬼。”

    花姐手中的纸卷在二人头上一人敲了一下:“干活!”擦擦手,走出去相迎。

    赵苏抢上两步:“姑姑。”扶着花姐的手臂,将事情慢慢说了。

    花姐道:“倒是没有来过。不过山下的情形你也知道,几辈子的姻亲,捎个口信过来,咱也拦不住人家担心。这些孩子倒也还信任我,有人问起,我只说,为他们打听打听。离得这么远,消息不确切也是有的。只有清楚了事情才好应付。”

    “好,多谢姑姑。那……”

    两人正嘀咕着,祝青叶来了,赵苏与花姐都笑了:“就知道!”

    祝缨从来都令人放心,三人碰面,祝青叶果然带来了安抚进山学生的话。女学生,心思细腻,很难不为家中担忧。祝缨的意思,不做任何许诺,这群人算是废了一半儿了,她可没打算一直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花姐道:“好吧,我就说,我去打听打听,让她们且安心上学。学的东西都是自己的。”

    赵苏道:“我再到外面看看。”

    他怕项渔年轻脸嫩,再聪明也会被人怀疑。到了集市一看,秩序没有乱,一问,项渔被两个福禄县的人请到茶楼喝茶去了。

    赵苏到了茶楼,随从问到了项渔在楼上包间,主仆二人到了楼上,正遇到两个中年人向项渔打听:“不是大事儿不会惊动大人的,我这心里实在不安。”

    赵苏一个眼色,随从上前敲门,里面的人不太客气地问:“谁?”

    赵苏道:“我!”

    项渔起身开的门,赵苏更加不客气地进了包厢,扫了一眼,里面的人都跳了起来,垂手站立。赵苏问道:“春耕的种子耕牛数目还未核完,你倒好躲懒,怎么了?”项渔道:“非要打听,怕山下有事儿。”

    赵苏道:“能有什么大事?真有事儿,顾翁不会亲自过来?他又不是找不到姥的府门。”

    眼见得两个中年人神情轻松了下来,项渔有些佩服赵苏,又有些懊恼:这理由我应该能够想到的,怎么就没有想着呢?

    赵苏把他给领了出来,回到府里就押着他核算耕牛的情况——打仗,即使就地取食,仍然需要供应一部分其他的物资,因此征用了一部分的牲口,耕牛、耕马的使用就更考验调度,也因此春耕最后一点收尾被拖慢了,赵苏并非故诌的借口。

    那一边,苏喆在府里好好休息了一晚,早上起来跟着听了个会,有些羡慕梧州的紧张与效率。在祝缨面前做事,忙碌又省心,做的每件事都能看到成果。

    开完了会,苏喆无事可做,很自然地跟在祝缨身边进了签押房,祝缨也没拦她,她就在祝缨身边站着。祝缨先批一些公文,她就给磨墨,祝缨批完了公文,问了一句:“今天的邸报呢?”

    祝青叶道:“奇怪,没有送来。我去问问,不应该呀。”

    苏喆好奇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祝青叶很快回来,道:“太奇怪了,没有邸报。”

    “查!”

    “是。”

    祝缨也不与苏喆再说别的,公务办完了,就带着苏喆到演武场里放松放松。这一天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晚饭之后,祝青叶来报:“沿途驿站都问遍了,没有邸报经过。”

    “明天一早,邸报要是还没到,就派人先去山外打探——悄悄地去。”

    “是。”

    到得次日,邸报仍然没到,祝缨派了两路人马,一路继续沿驿站相迎,一路顺着福禄、吉远的路线去打听。

    这天晚上,迎驿马的没有收获,去吉远府的也未及赶回。又过一日,才有消息传来——吉远府邸报如常,他们还带来了这几天的邸报抄本。

    祝缨先看邸报,却见上面写着吉远府的顶头上司换人了,换的是一个祝缨的熟人——之前做盐州刺史的江政。江政此时显然还没到,他的治所也不在吉远府。

    看完了邸报,苏鸣鸾又到。

    祝缨命将她带到花厅里,连苏喆也不叫上。

    ……

    花厅里,苏鸣鸾有些紧张。

    这种情绪已经很少出现在她的身上了,此时此刻却无端地冒了出来。

    祝缨道:“坐。”

    苏鸣鸾深吸一口气,在下手坐了,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盅,祝缨就说了一句:“怎么想的。”

    闲聊的语气,甚至带了点轻松,苏鸣鸾却不敢怠慢。赵苏到底是她亲表哥,不但说了苏喆一顿,短信中也点了表妹几句。

    苏鸣鸾口中有点苦,轻声道:“想得脑子都疼了。”

    “你不笨,”祝缨说,“我很喜欢你们的聪明,喜欢你们有自己的想法。你、你们、青君、丹青、小江、周娓她们,连项安、巫仁也都不是人云亦云的傻瓜。这样很好,我也能有人说说话,太无趣的人,说不通,我也就不说了,怪无聊的。”

    苏鸣鸾道:“我不过是个庸人,汲汲营营,忙碌半生。今天早上对着镜子,我不惊讶自己有了白头发,却伤心自己竟然没了勇气。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

    祝缨道:“很多事情,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不用别人提醒你就全懂了。你的家事,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是对你们、对你,我把话说清楚,虽然现在是仓促迎敌,但我意已决,是必要西进的。小妹同我讲,愿意加入。”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祝缨却说:“我没有答应她。”

    “我们是真心的。”

    “出力了就要给好处,还像以前那样分,我不能给,就只好咬着牙自己去做也不能再劳动别人了。你大哥的寨子,听你的吗?东一块、西一块,鸡零狗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我也不例外,我不希望我的愿望为别人的愿望让路。我出将入相、权衡天下,不会以一座山城为满足。

    我有大姐、有小江、有你、有小妹,我还要更多!我们不应该成为珍奇的怪物。”

    苏鸣鸾沉默了。

    祝缨道:“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你阿爸要你们兄妹和睦相处,我答应了保全他们,这话没错。我也曾与五县盟誓,当初答应的,我也都会遵守。至于其他的代价,我付不出了。咱们相识二十年,一向和谐,我不希望发生遗憾的事情。

    我回来梧州,大家还接纳我,这份情意我记着。无论贸易、农桑,我都继续扶持大家。

    我把他们的次子、幼子、女儿带走,免得他们发生内斗。朝廷如果无礼,我会回继续回护,这是我作为朋友能够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再多,就超过了。”

    苏鸣鸾道:“那……出了力,能分到什么呢?”

    祝缨微笑道:“你出什么?”

    苏鸣鸾轻声道:“山雀家那位已经老了,没有精力再参与了,我舅舅他们,不告诉他,他们发现的时候天都亮了。塔朗家或许会有些念想,我愿意与您一同向他说明利害。只要府里的力量强大,他们以后只有老实的份儿,不老实也能打得老实。

    我所忧虑的,是您的志向将来如何延续?难道要让朝廷再任命一个生人过来?还是您已经为我们准备了一位少君?

    如果有那样的一个人,请及早让我们认识她。不认识,是很难立威的。没有威严,就不能让人信服。

    如果没有,也请尽早考虑。

    只要您的志向能够延续、我的子孙能够与您的志向相伴,我没有什么不能够付出的。”

    祝缨道:“阿苏县也有学校,学生里你指定的头儿,就一定会能够稳拔头筹吗?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是不是还是自然会出现众人都信服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进这个‘学校’?进来之后是争竞?科考?还是?”

    祝缨道:“都有。也不是一次考试就会定下的,我选人,必要前后思量,管叫她有功劳、有本事、能服众、守信诺、为人坚毅。”

    苏鸣鸾起身拜道:“我愿意!”

    祝缨扶起了她,道:“那以后可要辛苦了。”

    苏鸣鸾笑笑:“那也没什么。”

    “吃饭去吧。”

    苏鸣鸾道:“也不太饿,先说正事为好。您要我出多少人?多少力?”

    祝缨笑道:“让小妹先带五百人吧,待遇一样。”

    “好!”

    ……——

    刺史府在路丹青等人出征之后的第一次宴席,人很齐,祝缨要给苏鸣鸾做脸,不但赵苏一家来了,二江也把女儿带来了,此外又有阿扑、项渟等少年,席间颇为热闹。

    苏喆脸上也带了轻松的笑,母女俩想是已经谈过了。苏鸣鸾带着淡淡的笑,与祁娘子聊天,又问起林风的妻子,祁娘子道:“她有了身子,今天不大舒服,才吃了剂药睡下了。”

    祁娘子一向对正事不感兴趣,说到孕妇就要多说几句家长里短,苏鸣鸾也没有丝毫的不耐,江珍江宝却不大爱听这个,早与阿扑等人离席玩耍去了。

    宴会过后,母女俩回房休息,又是一番长谈。苏鸣鸾要女儿随她回家,选兵,然后加入。

    苏喆欣然同意!

    回到大寨,苏鸣鸾并没有隐瞒此事,反而大张旗鼓。这番举动引起了寨中长老、兄弟们的注意,苏鸣鸾每次出兵都有获益,也会给亲近的人带来厚利,尤其是兄弟们。兄弟们年纪渐长,子孙愈多,都有心参与。一则看着阿苏大寨与独苗苏喆,不免有些“帮忙”的想法,二则看到自己的儿孙太多,也有另寻他法安置的意思。

    这也是苏鸣鸾最初设想,希望能够有更多的地方“安置”侄子、侄孙的一大原因。她的血脉单薄,所以,还是把这些旁枝打发得远些为好。

    既打发不得……

    苏鸣鸾叹了口气,对兄弟侄子们说:“这一回可没那么容易,去的都是没去过的地方,交手的都是没遇到过的凶人。会死人,死很多的人!如果你们死了,我会很难过,死去的阿爸、阿妈也会埋怨我的。还是不要了。”

    不参与,就很难分得好处,排序会靠后,这是他们不愿意的。

    大屋里吵作一团,苏鸣鸾大声说:“不是我拦你们的好事。是这次不比以往,是大仗,姥那里行军,用的是官府的军法,做不好,行军令,是要砍头的。”

    苏飞虎道:“这个我们知道!”苏晟回家说过了的。

    苏鸣鸾只得说:“那咱们发誓,我同意了你们去,如果有了伤亡,不要怪我。”

    “当然!”他们说。

    苏鸣鸾道:“还有,不能都去,各家选武艺最好的人,既能立功,也能给咱们家长脸,更能活着回来。”

    这就让人不开心了,苏鸣鸾拍板:“就这么定了!本事不够的,不许去!”

    她的兄弟们都捋须点头,苏鸣鸾道:“还有,要听小妹的。要不听,我就不带了。”

    应有之意嘛!先跟着去,到了地方听不听的,看情况。

    他们请来了大巫,一家子宰牛杀马起誓,挑选人马,由苏喆带着先去山城听候调遣。

    另一边,祝缨也命金羽再收拾出一处营房来,好安置这一部分兵马——来了也得先操练一下,才能上阵。不为别的,苏喆不能因为兵马纪律不好折在阵前。

    金羽带着自己本部的兵马,在山下扩建营房,哨兵来报:“有快马从驿路来了!”

    金羽道:“能过一线天的,应该是自己人。去问问,什么事。”

    哨兵很快又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山雀岳父死了。

    金羽道:“坏了!”林风还在前线呢!

    “人呢?”金羽说,“快,带着他去见姥!”

    不顺

    金羽薅着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人在城里直往府里蹿,看到的人停步侧目——前几天才有一个哭天抹泪儿的信使嚎着进城,怎么又来一个?

    出什么事了?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这人的衣服、头上扎着的白布,山雀家的?咦?

    祝缨正在签押房里默写着江政、邵书新二人的履历以及一些特点,邸报不发给梧州了,祝缨自有其他获取的途径。梧州府衙、福禄县衙,乃至一些当地的士绅,都有接触的渠道。不但江政要南下做刺史,原本南下主理盐务的邵书新,也要将衙署移近。

    随着邸报而来的,是山下士绅们的消息——因新刺史要来,徐知府就把一些士绅给聚集起来,说是要商议迎接新刺史事宜。因此顾翁等人不得离开,只好派信使上山求救。

    之前祝缨获得的信息不全,一些猜测未能准确,现在消息比较准了,也约略能够推测出个大概了。这俩就是冲着卡住自己来的,得做个准备。

    祝青叶看到一个叫祝喜的小姑娘一路小跑过来,先对她摆了摆手,等祝缨抬笔蘸墨的时候,才说:“姥,有消息。”

    祝喜上前道:“姥!金校尉带着一个山雀家的人过来了,戴着孝呢!”

    祝缨放下笔:“都有什么人看见了?有没有大声喧哗?”

    “还、还没有。”

    “很好,传令下去,先不许传扬,尤其不许叫林风娘子知道。”

    “是。”

    “叫他们过来。”

    金羽带着人很快跑了进来,口气很急:“姥!林风阿爸……这可怎么办呀?”来人也扑在地上开始哭。

    祝缨道:“小点儿声!林风没在家,他娘子正怀着,别惊着孕妇。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来人道:“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喝了半瓶酒呢,睡得也好,没起夜,早上就一直没起来。过了半天,去看的时候人已经升天了。”

    祝缨问道:“难道没有留下什么话?”

    来人摇了摇头,又抽噎了起来,声音十分悲凄,不似作伪。祝缨道:“我知道了,青叶,派人知会青君,好好告诉林风,不要上来就给他一棒子。”

    金羽道:“姥,林风好些年没在家,很想家人的,要是告诉得慢,他没能给他阿爸送葬,是会难过的。那个,战事……”

    说到战事他又有点手足无措,坏了!这样说,好像是要赶紧把林风换回来好让自己上似的!金羽胀红了脸,心里又隐约生出一点点的希望:那我真能轮上去啊。要赶在苏家小妹到来之前请战。可是,刚刚说了那样的话,是不是不妥呢?

    祝缨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缓缓地道:“青君会有分寸的,仗,林风也会有机会的。”

    先吩咐信使休息一天,再令金羽:“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我……我这就去!”

    祝缨道:“要快。”

    “是。”

    祝缨继续给祝青叶下令:“传令给青君,让林风带队换防回来,由金羽带队换他。”

    “是。”

    祝缨接着让祝喜去找项安:“让她准备一下,我要去山雀家吊唁,先备一份奠仪送过去。”

    “是。”

    接着,祝缨又亲自去了一趟林风家。林风婚后在山城里也有一处房子,出征之后,这里就是他的妻子与几个仆人住在这里,固然不如山寨里的威风凛凛,时常因对待仆人的态度被“提醒”。但是山城的物资比山寨里丰富一些,生活更方便,能够说话的人也多些,各有优劣,新娘子住得还算舒服。

    祝缨串门是常有的,新娘子也喜欢她来。今天,林风家里还有另一个人——祁娘子,她带了些小衣服、襁褓之类的东西,两人正一处说笑。

    看到祝缨,两人都站了起来,祝缨看新娘子动作迅捷,对祁娘子使了个眼色。祁娘子对新娘子说:“我把这给你拿屋里去。”

    新娘子反问道:“姥,是有什么事吗?”

    祝缨道:“你们家里来信儿了,老爷子病了,想儿子媳妇了。”

    新娘子叹了口气:“阿爸是年纪大了。”

    祝缨道:“林风还在外头,你有什么缺的,就同我讲,这两天就动身。唔,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我与你们同行,安全不用担心。”

    新娘子扯起一抹笑来:“姥家里也有大事呢,等他回来,我们一同回家就行。怎么?您……阿爸的病是不是不大好,您才要一同去了?唉……”

    祝缨道:“不要多想,我会带几个郎中一同去的。”

    “好。”新娘子答应一声,又在心里挂记丈夫,盼着他是打了一场胜仗才回来的。

    …………

    甘县的边境上,林风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们的仗打得并不顺利。

    苏晟问道:“你也?”

    林风闷闷地道:“你不也是?”

    路丹青道:“你们在这儿生气有什么用?想来青君姐姐的情形也相差不大,咱们再合计合计。好在这次知道了咱们的图,还算准,以后多派斥侯就是了。”

    林风嘟囔一声,又骂了几句手下的土兵:“你们平素不是练得也挺好么?怎么……”

    他的百夫长又拉住了他:“兄弟们拼命杀敌,也有受伤的,也有兄弟殒命的,心里都不好受。先见校尉吧。”

    他们四下打量,这几个人带的兵也各有不同,林风的兵,他林顿术的私兵更多一些,属于新训。路丹青、苏晟等人也有自家私兵,但路丹青女子、苏晟年纪小,分不到多少私兵,因而更多的是祝、甘两县抽丁,受训时间更长。

    也因此,对阵的时候,虽然对上西卡、吉玛人都不至于很落下风,林风的部下伤亡比其他人要更大一些,这让林风感到了尴尬。

    几人一同去找祝青君,祝青君的营中又是另一种样子。她的兵是训练最久、最有经验,损失也最小,回营之后也最容易恢复气势。裹伤、上药、收敛战死的同袍,安营、巡逻,井井有条。

    祝青君换了身更轻便的衣服,头发束起,正在擦刀。

    听到他们来了,将刀放在案上,道:“请他们进来吧。”

    几人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祝青君笑道:“怎么都不高兴呢?咱们也不算没有收获。”

    “杀鸡用了牛刀,还跑了几只鸡。”林风说。

    路丹青中肯地说:“校尉的计策并没有错,粮草一烧,他们果然就乱了。”

    苏晟道:“可惜烧得不多,他们竟是各自为战、不知调度粮草的吗?!”言语之中大是不满!

    祝青君定的计策是没毛病的,有毛病的是对方,好几家集中起来,他们竟然没个统一的调度,各屯各的粮草。偷粮仓也没错,这边集中兵力去偷袭,到了发现数目不对——太少了!

    闹腾了半天才弄明白,人家压根儿没有一个统一的后勤。遇到这样的对手仗应该好打,偏出于他们的计划之外,让他们白费了力气。又因偷袭没有焚毁所有的粮草,只有粮草被烧的两家乱了起来。粮草没被烧的,有头人太笨、控制不住跟着乱的,也有聪明的,趁机反要偷袭祝青君等人的后路。

    好在祝青君谨慎,留了一手,大营才保住了。

    两相对比,这边只是小胜,与预期差得还挺远。初次上阵的新兵表现也差强人意。

    祝青君倒不气馁,道:“那就换个打法,反而更好办——逐个击破。没有共主,哪来的联军?来吧,看看先揍谁!”

    一群人才又重新振作起来,林风觉得西卡人比较好打,吉玛更硬一点,柿子还是捏软的好。祝青君道:“当然是打硬的,打软的,硬的必帮,打硬的,软的未必会帮。”

    路丹青道:“话虽如此,软的家在这里,为了自己的家,他们也会拼命。”

    “佯攻,牵制。”祝青君也是想好了的,“不必歼灭,只要骚扰、恐吓,让他不能与之合流就行。一块一块的切下来,吃掉。吉玛劳师远征,又不是团结一致,吃几次败仗、粮草不济,他们就得散。吉玛一退,西卡就好办了。”

    苏晟道:“我看行。”

    路丹青道:“我看也行。”

    祝青君问林风:“你呢?”

    林风想了一下,道:“可以。不过,咱们的兵马够么?”

    祝青君道:“打完这一仗就请示姥轮替。”

    林风有点紧张,他的人伤亡最多,问道:“怎么分兵?”

    祝青君道:“粮草的事,咱们吃了消息不够的亏,要再派斥侯探访清楚才好。对了,懂西卡话的人凑齐了没有?让他们喊话!凡来投的,都许放为良民。探清楚了再动手。吉玛这几家,咱们先选其中一家,我率部主攻,你与丹青拦援军,苏晟,你守家。”

    三人都无异议。

    斥侯派出,两日后便来回报,对面“联军”的分布也更清楚了,祝青君选了吉玛其中的一家,他们的驻地离别人略远,更方便分割。她主攻,林风率部设伏拦截西卡方的救援,路丹青管吉玛其他家的求援。苏晟与祝炼保持联系,以防有人偷家。

    众人率部离开,祝缨派的信使也到了甘县,“大战”已然打响,他到大营扑了个空。非但如此,还被苏晟给捆了起来!苏晟守家,既兴奋又担心,凡事小心没有错,把人捆了一差点暴打。

    好在来人带了腰牌,官话讲得也不错,还有公文,苏晟才放下戒心问他何事。

    信使倒是认识苏晟,将事情对苏晟讲了,苏晟道:“他们都上去了,现在怎么送信?只好等打完了。”

    这一夜苏晟也提心吊胆,就怕遇到偷袭,他自己紧张得睡不着,一夜爬起来八次巡查。亏得一夜风平浪静。次日,前线下来一批伤员,他又安排救治,又问前线情况,得知进展还算顺利。祝青君是偷袭,还是夜袭,比较顺利。

    另一边路丹青、林风等人也没有败,只是有的大赢有的小赢。

    祝青君那里为俘虏耽误了些时间,回来得会稍晚一些。众所周知,人都是要吃东西的,俘虏也不例外。这些俘虏多是青壮,吃得更多。这样的俘虏通常很难安置,放走,是给敌人送兵,留下来对他们坏了,要反抗,对他们好了,养不起。让他们干活,得跟看奴隶似的防着逃跑和破坏。

    这也是许多时候会“杀降”的原因。残暴是一个原因,不好处理、产生不了足够的价值才是根本的原因。

    对付这件事,祝缨也早有安排。分人,头人之类是必须要杀的,死忠,既然死忠了也就杀了。下面的小头目人数不多,又可能知道一些事情,扣押,这个花不了太多的粮食,看押也不用太大的精力。扣下来先审,视情况而定。

    普通的青壮,直接给两天口粮放走你。

    由于需要甄别,花了一点时间。

    苏晟却不敢多耽误山雀岳父的事,派人把信送到了在外的祝青君手上。祝青君当机立断,派人给林风送信:“打完了就回去,你爹生病了。你顺便把捷报给姥送过去,算你公干。”

    ……

    林风带兵赶回大营,金羽已经带着轮换的土兵来了,双方很快办了交割。金羽告诉他:“苏家小妹也到山城了。”

    林风无可奈何地道:“到便到吧,姥那里也得有人守卫,我得回家。”

    带着残缺了的兵马、捷报,林风归心似箭。

    山城里,祝缨已经将一切准备停当,接过了战报便交给了赵苏去处理:“该记功的记功,抚恤、赏罚,都照着先前的规矩办。一定要盯紧,绝不许有人中饱私囊,贪点钱也还罢了,要是抚恤到不了伤兵、遗属的手里,损害的是咱们。”

    “是。”

    “换下来的兵士也要整修,好在春耕差不多完了,可以抽出一批人来了。让小妹与侯五接手,接着练。”

    “是。”

    “江政、邵书新不会慢慢赶路,邸报能扣、人能禁止入山,贸易他们恐怕也能禁,项安,加大交易、招徕工匠!”

    “是。”

    祝缨一一分派完毕,才与林风小夫妻动身,顺手捎上了阿扑。到了路上,再告诉他们,山雀岳父死了。两人得知噩耗开始痛哭,祝缨命人把他们放到车上,再把阿扑塞到了他们面前,让他们照顾外甥。一路拖回了大寨。

    山雀岳父的葬礼已经开始了,苏鸣鸾、郎锟铻等人头人都到了。山雀岳父长子早已成年,儿子都好大了,早就开始管理家业,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了。林风也无意与兄争这份家产,道:“我在城里也有家,只要我能常回来看阿妈就行。”

    其他的兄弟脸色就有点微妙,却也无可反驳。

    祝缨道:“那便这样,葬礼过后,我便为你请封。”

    山雀岳父的葬礼与阿苏家的葬礼稍有不同,他们不往山里葬,而是先火化,再深埋,期间又要焚烧许多逝者生前用过的东西。葬礼的餐食也很好。

    葬礼举行了七天七夜,丧主家哭了七天七夜,宾客们连日吃席。

    七天过后,葬礼结束,接下来是新的家主“正位”的典礼。准备、举行,又花了数日,山雀岳父旧居内的陈设都烧完了,又做新的布置,崭新的布置结了,才是迁居、典礼。

    典礼要办三天。

    虽然前线打得火热,苏鸣鸾冷眼看着,喜金、路果乃至山雀岳父的儿子们都好像不知道一样。郎锟铻死了岳父,暂时也无心管什么甘县的危险——他在警惕大舅子小舅子们内讧。

    苏鸣鸾找到了祝缨:“有几天没有收到邸报了,是因为战事么?”

    祝缨道:“与朝廷的路,出了点儿小毛病,正在准备重新打通。”

    苏鸣鸾就不问了。

    葬礼结束之后,祝缨带着林风夫妇返回山城,夫妇二人暂时闲居家中。祝缨要林风至少要在家闭门过一个月,再到山下营地协助练兵。林风才遇父丧,心乱如麻,也无心争辩,匆匆点头接受了安排。

    安排走了林风,赵苏又捏着一叠纸过来:“姥,山下的消息。”

    祝缨一面接下来,他一面接着说:“江政任刺史,下令不许往外签路引,是冲着咱们来的。”梧州可以不查外州的路引,只看货,但是两州交界的地方有集市关卡,没有路引的人,那边不放行,还是过不来。除非偷跑、走私。

    祝缨一页一页地看着这些纸,有山下的公文,是江政正式行文说了路引的事。然后是江政请祝缨下山一聚,不到州府到吉远府也行,不愿意到吉远府,到福禄县亦可。实在不行,到交界的地方的集市也可以——听说那是祝缨才到福禄县的时候与阿苏洞主会面的地方。

    再退一步,到乡民给祝缨建的那个庙里都行,但是希望能够见一面,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致使百姓蒙尘。

    再下面是邵书新的行文,公文里说明了他接手盐政,要禁贩卖私盐。同时,也希望与祝缨见一面,怎么见面,都行。

    “就这样?”祝缨问。

    赵苏道:“交易恐怕很难了。我家里的消息,江使君召集了士绅,保证‘一切如旧’除了与咱们的交易。私下贸易么,必然高价,于咱们不利。好在前线战事顺利,哪怕苦上三年,只要拿下西州,就能破局……”

    他的话还没完,苏喆又来报讯:“姥,前线,僵持住了!他们没有散去!反而推举出了一位大头领出来!就是,说是艺甘家的女婿!”

    “什么?”赵苏不由失声。

    前线初期不算顺利,己方比较稳定的盟友之一死了,在朝廷中布的子一半被人摘出了棋盘,眼下又被人堵住了家门口威胁要断炊。

    四件闹心事一齐扑了过来,赵苏也有点懵了。

    选择

    赵苏的脑子疯狂地转着,也在思索破解之法,这四件事它就不应该同时发生,尤其是第一件不能与其他三件同时发生。本来战争的准备就不足,对面来敌又出乎意料地多,这就很吃紧了。

    另外三件中的“贸易”更是与“准备不足”相呼应,放大了负面的影响。

    他试图拆解眼前的局面,给祝缨提供一些备选方案,方案好不好的另说,他得拿出来供参考,不能擎等着祝缨下令。脑子不用会生锈,最后容易变成京中顾同等人那样,净出臭棋。

    祝缨的反应却比他快得多,祝缨问道:“还有吗?”

    赵苏才想到了“走私”,他家的位置就很方便走私,听到这一句,答道:“没有了,可别再有了。”

    祝缨道:“不对,不签路引,困住的可不止是我,各县呢?他们与山下也是有交易的,派人去探探有什么反应。”

    赵苏道:“一月一集,现在还不是时候,估摸着暂时察觉不到,我派人去问。那、那这些?”

    祝缨道:“给邵书回信,约他见面,就在山下。我给他写信。”

    赵苏道:“江政呢?”

    “不用管他!他还不是棋手,理会他没用的。不过,此人倒也有些能耐,你要闲得慌,就去会一会他也无妨。”

    赵苏勉强笑笑:“现在谁有功夫理他呢?我只担心他会对乡亲们不利。”

    祝缨道:“江政未必比我高明,乡亲们却比我在福禄的时候厉害得多。去吧。”

    苏喆听了一阵儿,听出了门道,主动说:“姥,我去联络各家探问吧。舅在这儿给您帮忙。营里有人看着。”

    “行。”

    当下分头行事,苏喆还没来得及离开,江珍又跑了过来:“姥!山下来人了,要接月娘回家,说她阿婆病了,想她。人到了学校,大娘子让我快来告诉您。”

    月娘是山下进山来学习的女孩子之一,上次考试她没能考中,四娘等人已经去办差了,她还在学校里学习。这个时间、下面路还封了,派人来接女孩子回家,由不得人多想。

    祝缨道:“看看去。”

    苏喆与赵苏也同前往,苏喆在府里就抓到了苏蔺,让她去营里找自己的侍女:“叫她们几个到学校里来找我,就说我有事要她们办。”

    苏蔺道:“好。”

    苏喆赶紧小跑着又跟上了祝缨的步伐。

    一行人到了学校,见花姐正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一旁月娘急得眼眶通红。中年男子穿着绸衫,月娘叫他:“三叔。”

    祝缨一来,“三叔”忙行礼,祝缨问道:“怎么了这是?”

    “三叔”道:“大人,家母病重,思念孙女……”又将理由说了一回。

    花姐道:“你与我说实话,究竟是个什么症候?!旁的我或许不知,这妇人的病症,你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难得见花姐严肃,周围的人也不敢七嘴八舌。祝缨指了“三叔”:“这还能上来?你有路引?”

    “三叔”的脸色变得十分的精彩,竟当地跪了下来:“大人明鉴!确是偷偷上山来的,刺史大人法令严!亏得关卡都是咱们自己人,这才能偷着上山。这位刺史大人,他不是自己来的,还来了两位校尉哩!原先府里的驻军被调防了。”

    祝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抬手摸了摸月娘的头,问道:“你想回家吗?”

    月娘左右为难。

    月娘不同与项家又或者四娘,项家与祝缨捆绑太深,四娘家又与项家是姻亲。月娘家与山上的关系就远了点儿,家中想接她回去,竟是还多了几分骨肉情,不肯就把她陷在这山里呢。

    师生们也都听懂了,江宝忍不住道:“她回了家去,又能怎么样呢?学得好好的,就要能考过了!来年考试,大好的人生前途!回去就废了!”

    “三叔”忙道:“家里不会不管她的,女孩儿总有后路。”

    江珍便问:“什么后路?”

    “三叔”一看俩一样的姑娘说话,虽眼晕,也不甚在意,他的目光很诚恳地看着花姐,说:“大娘子明鉴,月娘回去,我们也不亏待了她,必说一门好亲,给她安排好退路。”

    江宝道:“这算什么退路?”

    “三叔”哭笑不得,以为这俩黄毛丫头是故意安排来为难他的,他却不知,这两个丫头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他愈发诚恳了:“大娘子,这怎么不是个正途呢?”

    祝缨问月娘:“这也觉得这是正途?”

    月娘有些无措。

    祝缨拽过一张桌子,赵苏要帮忙,被她挥开了。她从上面拿出一只空茶杯来,又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展示给月娘看,然后将铜钱放在桌上用茶杯扣住,道:“找到铜钱。”

    月娘不明所以,所有人都很是疑心,怀疑这是什么奇怪的考验,预想着茶杯拿开了下面一无所有。月娘还是乖乖地上前翻开了茶杯,只见下面赫然是一枚铜钱。

    祝缨又将铜钱扣在茶杯下,再取一只空杯扣在桌面上,两只杯子在她手上舞得眼花缭乱。停下之后,祝缨松开了手:“找到铜钱。”

    月娘这回更犹豫了,她伸出了手在两只茶杯上拿不定主意,最终选定了一只。翻开来看,里面是空的。祝缨翻开了另一只杯子,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钱。

    祝缨取出第三只杯子,又依次扣上,再将三只杯子在桌面上滑动挪移,再示意月娘去选:“你又多了一个选择呢。”

    月娘这回不伸手了。

    祝缨环顾四周,看着围观的师生们,将目光在女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路多了,未必是好事。路有很多,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挨条试着走。”

    “三叔”大急:“这男婚女嫁……”

    祝缨对他:“嘘——不是对你说的,我教我的学生呢。”

    祝缨翻开一只茶杯,往下面塞了一把铜钱,扣上,按在左手下。又随意翻开一只茶杯,往里再放入一杯铜钱,扣住,再拿了两只空杯与另一只空杯放到一处。右手随意地弹着这几只杯子,语气轻松地说:“只要按住了最该按的那一只,就算有十个八个杯子,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按不住呢?就在这些里头,翻那一个铜板吧,兴许,能翻着。”

    “三叔”明知道该闭嘴的,还是忍不住说:“我们三媒六聘,正经当家主母……”

    祝缨说:“除个逆子还要开祠堂,休个老婆只要写张纸条。月娘啊,回家看看吧,祖母生病不归,你过不过心里的坎儿。但是呢,这个,给你了。”

    祝缨把一枚铜钱放到了月娘的手里:“去吧,不要为难。给她备一份仪程。”

    …………

    月娘被她三叔带走了,虽然是疑心祖母病情的真假,也不觉得家中就会将她轻易发嫁。毕竟福禄县的风俗,女子也能出来做些事,女孩儿也读书,卡得没有那么的死。但祖母终究是“心里的坎儿”,月娘心里堵得慌,还是跟着“三叔”走了。

    直到家中才知道,新刺史把路给封了——这是后话了。

    却说山城这里,祝缨对学校师生只说了一句:“行了,上课吧。”就率先离开了。

    那一边,苏喆也看到了苏蔺带来了她的侍女,忙拖过去,让她们分头去探听消息。赵苏也去派信使发信,约邵书新见面,见面的地点是阿苏县与福禄县交界的地方。

    邵书新的回信未至,苏喆的消息已经来了——江政确实联络了郎锟铻、苏鸣鸾等人。由于他两家扼守在最外围,连同往山里别家的信,也被截获了。郎锟铻的信使与苏喆派出去的人在驿路上遇到了,顺便跟着来了。

    郎锟铻的信是由郎睿代笔,其中很有些感慨:要是山雀岳父还活着就好了,他老人家对朝廷是最警惕的。

    江政派回塔朗的说客也不是生人,是仇文。仇文此人,如非必要,是不想与山中有什么联系的,偏偏官府有事,必要他做这个桥梁,总也洗不去身上“獠人”的印记。

    郎锟铻听他说的:“无论什么人与各族交往所倚仗的都是朝廷,当年朝廷在祝刺史背后,如今朝廷在江刺史背后。”就觉得这味儿不太对,提醒祝缨,一定要留意江政。同时又说,江政好像要封山,问祝缨有什么应对的法子没有。真要这么干了,影响还是挺大的。

    苏鸣鸾也发现了封山的事,所以她询问的是另一件事:梧州会馆。山都封了,不做贸易了,会馆呢?散在各地的会馆怎么办?

    苏鸣鸾在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真是要把南士的祖十八代都给骂完了。她在家里骂,她姑母、赵苏的亲娘在福禄县里骂,直将顾翁等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赵苏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他一向有城府,脸上不大显,但嘴角冒了一串小水泡。好容易接到了邵书新的回信,急匆匆来寻祝缨。

    却见祝缨还在气定神闲地写信,看到他来,放下了笔,道:“小妹那儿兵练得如何了?再抽五百给青君,连同粮草,押解上去。”

    赵苏最佩服的,就是祝缨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慌的本事。

    当头儿的,本事可以略次一等,可以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嗜好、毛病,绝不能自乱阵脚,哪怕没主意,也得沉得住气,这样下面的人才能不慌,才能有转圜的余地。一旦慌张,就容易乱,人心就会散,人心一散,就什么都没了。

    赵苏缓了一口气,道:“是。”将信递给祝缨。

    祝缨似是对他解释:“西卡、吉玛联军不散,多半是因为释放奴隶戳着他们肺管子了!”

    这事儿堪比扒了这些人的祖坟,不炸才怪!当年,喜金、路果等人就很不满这个举措,但当时祝缨背后有朝廷,是拿着一个不可能出动的“朝廷大军”做靠山,又以利诱,才办成的此事。也不是放为良民,这几县的奴隶至今大部分还是部曲、奴婢之类。

    西卡、吉玛这里,利诱是没有的,不打算给他们分利,奴隶一下就空口要放为平民,还分“头人家的”田。且也没有什么“朝廷大军”,只有梧州自己的兵马。

    对方不来打一下,那才真是傻子了。

    赵苏道:“可是,虽说要审时度势,也最忌朝令夕改。已许出去的承诺,再对头人们妥协,恐怕……”

    祝缨道:“谁要改了?不改!耗呗,看谁耗得过谁!派人,去帮着青君收对面投过来的奴隶。”

    “是。”

    祝缨拆了信一看,邵书新同意见面了:“我去见邵书新去,山上交给你了。项渔我带走。各县那里,知会一声,让他们稍安毋躁,半个月必有交代。”

    “是。”

    ……——

    苏鸣鸾早早在路上迎候,也带两百人护送祝缨下山。

    到了边界上,只见邵书新已经在那里搭起了一座大帐,不但有他,又有顾翁等人灰头土脸地在帐外等着。

    看到祝缨,顾翁等人不由生出亲切之感,不等吩咐,已有人往前跨了一步,参差不齐地迈出步子,又觉得不对,讪讪地往回缩脚。

    邵书新也不以为意,等着祝缨走了过来,也上前几步说:“好久不见。”

    祝缨道:“宦游之人,多年不见也是常有的。你这一路过来,可受累了。”

    邵书新看着她,这人与上次在京城的时候竟没什么变化,也没换回女装,气度竟也没减,还是个“丞相”模样。

    他试图从祝缨身上看出点局促来,却又完全没有。

    只好清清嗓子:“您可够会给大伙儿出题目的。”

    “你说那些小崽子发癫的事儿么?”

    小崽子们的爹不由自主地缩脖,他们是临时被邵书新给“请”来的。江政不能给他们所有人都扣押了,他们一回到家,又被邵书新给薅了来。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怕是眼前这人点的。

    他们一个个苦哈哈的:“大人。”

    祝缨摆了摆手,与邵书新先进了大帐,顾翁等人要入内,却被拦了下来。

    帐内,邵书新道:“您是怎么想的?把那样的……给那群……”

    “隔太远了,反正我也用不着了,索性给他们留着傍身,”祝缨说,“反正,大理寺最早是郑相公手里的,他也不用我这个,就留给小崽子们了。”

    邵书新道:“我已弄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也不想弄明白,您该对相公们解释,他们信不信,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郑相公怎么说?”

    邵书新给了祝缨一封信,脸上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祝缨拆开信一看,郑熹信中口气并不激烈,但斥责的味道还是溢了出来:你也太狠了,安排南人搞事,是见不得朝廷安宁吗?我不管你手里还捏着什么阴私把柄,但是别玩过了。把柄这种东西,有时候可以带来利益,有的时候反而会让人鱼死网破!

    我可以给解释的机会,别人恐怕不会听了!对了,陈萌也被陛下骂了,你这老乡也够倒霉的哈。邵书新派过去了,他的事儿,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江政不干我的事儿,也没觉得他能怎么着你,但是请你记住了,他的背后是朝廷,别玩得太过火。

    祝缨叹了口气:“我认不认,也都是这样了,对不对?”

    邵书新道:“说好的,各自安好,您这对吏部侍郎下手,是不是不太好?”

    祝缨道:“罢了,这事儿,我已经给了你们解释了,信不信的,各凭心意。这些崽子,活该挨打,是该长记性了。说眼前的事儿吧。”

    “江政要封山。”

    “唔,盐政不好做呀,朝廷盐场不是没有利润,是利润进不了朝廷的口袋,都被人分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咱们不必多说,都明白。我可以帮你把盐政的事儿顺利推行下去。”

    “要我做什么?”

    “让江政自己玩儿自己的,绕过他,”祝缨指了指帐外,“你要动盐政,盐的产量一定会波动,我的盐场,可以帮你调节。通过他们——”

    即以福禄县为中转,“走私”。邵书新需要稳定产量,包括平抑盐价、打击盐商之类,祝缨这里需要贸易,交易一些必需品。双方绕开江政,由邵书新做山外的后盾,把江政这个能干的、为朝廷着想的人给架空。

    邵书新道:“不愧是您。”按着他的死穴了,他得把盐政给办好。

    祝缨道:“都是老把戏了,一点儿也不新鲜。叫他们进来吧。”

    “他们的子侄……”

    “不碍的,是该回家醒醒脑子了。”

    勾结

    顾翁等人被引入帐中,虽然也都是“封翁”了,仍然屏气凝神,帐内的两人品级比他们高、点子比他们硬,在这二人面前,他们还是老实的。

    顾翁小心地抬眼迅速地瞥了一眼上手,一看之下也是吃了一惊,旋即觉得这也很合理——祝缨还坐在了邵书新的上首。

    当下还是由祝缨开口:“都坐吧。这位你们都认识了吧?”

    众人不及落座先向邵书新行礼,邵书新道:“请坐。”

    众人这才坐了下来,这些人里,也有子侄这次被罢职了的如顾翁,也有仍然在做官的,譬如赵振的父亲。像雷家这般,子侄在外地任职的,这一次暂时没有被波及,他们的心情也是忐忑的,就怕还有下一波。

    祝缨与邵书新对望了一眼,将刚才两人商量好的事情告知了众人:“一切照旧,赵苏、项渔会下山来与大伙儿商议的。”

    顾翁小心地问了一句:“那江使君?他好生厉害。”

    祝缨道:“有多厉害?”

    邵书新还要说两句圆场的话:“江政能被派来,自有过人之处。”

    祝缨认真地对他说:“只可惜过得了人,也过不了龙门,谁能为他在承天门内腾个地方呢?”

    进了承天门,后面就是中枢各衙司所在。以江政的品级,六部九寺的主、副官怎么也得有一个位子,而这样的位子,一般不太喜欢给“外人”。

    邵书新一挑眉:“是啊,他也算到头儿了。那咱们就说定了?”

    祝缨点了点头,复又对顾翁等人说:“顾同他们,该回来就回来,别赖在京城了,没得受人白眼。以前我护得他们太多,他们没真尝过挨打的滋味,这回就当长记性了,叫他们回来吧。留在朝廷里的,老老实实做事,夹起尾巴做人。”

    “是。”

    “苏鸣鸾、项渔。”

    两人冒了出来:“在。”

    “你与他们规划下线路、清单、驿站,把交易事宜安排仔细,新来的驻军校尉怎么结交,也商量着来。要公平公道。你那里先将手上理会清楚了,要我这里怎么呼应,再来信给我。”前半句对项渔讲,后半句对邵书新说。

    项渔站起来答应一声,祝缨又指指顾翁等人,示意项渔与他们到一旁协商。

    邵书新也指着身后两个人说:“以后有事,我都派他们来与您联络。我这里摸个底也是麻烦,想让他们如实报个数,可是难死了。您这儿筹划妥帖了,我那儿兴许还没开始动手呢。不过您放心,眼下要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是责无旁贷的。”

    祝缨道:“好,你的线路我也会为你筹划好的,到时候拿来用就得。”

    邵书新对起身告辞的顾翁等人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眼看着项渔等人离开,祝缨对邵书新道:“盐政对你而言问题不大吧?你的难题,是时间。”

    邵书新反问道:“怎么说?”

    祝缨道:“朝廷缺钱了。我南下之前,三不五时就要来一场民乱,现在只怕更多了吧?两样,要么许地方上自行剿灭,这个不到万不得已朝廷是不会允许的。要么,朝廷派兵,啧,钱粮就又是无底洞了。你来,何止是整顿盐务上的乱呢?”

    邵书新苦笑道:“您高明。”都让她看明白了,自己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对上这么个人,还是合作为好。

    她要成她的事或许有不足,但要坏自己的事必定有余,邵书新不多言了。

    祝缨却还有话说:“他们扣了我的邸报,这没什么,我自有办法弄到。但我想,邸报上的消息也未必全的。”

    邵书新道:“好吧,我有的文书,会抄录一份给您的。盐务上的事,还请您多指点。”

    祝缨道:“好说。”

    两人的会面在福禄县不算秘密,有士绅们的掩护,又有邻境苏鸣鸾的配合,安全倒是安全的,但邵书新不敢在这里多作停留,将信使留下就要走。

    祝缨笑道:“不必着急,在这里是没事的。这回虽然不及山中道路崎岖,路也不好走。现在动身,天黑的时候一准儿摔着,歇一晚,明天天一亮就走,越走越亮堂。”

    留他一起吃了饭,那一边,苏鸣鸾、项渔也与顾翁等人商量出了个大概。一是怎么瞒着官府的问题,这个事儿对当地的士绅来说是惯熟的,它就像是隐田隐户,如果不是遇到一个像祝缨这样的地方官,即使朝廷知道有这么个事,也抓不着。除非江政本人跑过来坐镇,否则很难抓到这个把柄。

    同时,邵书新方也答应做个掩护,因为“私盐”。梧州盐场有私盐流出,他可以以查禁的名义,调派人手把水搅浑。

    二是“结交”与江政一同过来的驻军。从源头上就是把两个校尉给捏住了。祝缨在军中有一些声望,当然,这次来的不是她老部下。但是也没关系,她的名声还在,一直以来她都以“善待将士”而闻名。再由士绅、梧州双方共同拿出一部分的好处收买军官。至少能让军官在不紧要的时候,睁一眼闭一眼。

    三是“交易”,或曰走私。福禄县的商人到处都是,想要统计清楚货物往来、总量也是很难的。规划好路线,避开江政的监视即可。价格也按照市价来。频率从之前比较自由,变成了一月集中一次,到祝县山城交易。山外主要是士绅们跑。货物的运出,邵书新也可以给予庇护。

    四是“会馆”。梧州会馆受到了冲击,但是福禄会馆没有,这些会馆早先在祝缨手里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房子是县衙的,商人交房租、县衙不管任何经营上的事只管收钱。是以县衙不知道其经营状况,梧州完全可以借这个壳子买卖。反正,“梧州”的这个范围变了好几次,福禄县的区划归属也变了很多次,外面的人根本弄不明白哪些特产是山里的、哪里货物是山外的。

    此外又有消息的沟通等等,到邵书新走的时候,连同与他接触的渠道都安排妥当了。

    邵书新对福禄县的士绅,又有了新的了解。然而也无法,还得靠着这些人办事。

    来的时候,是邵书新等祝缨,分别的时候却是祝缨送邵书新。邵书新离开福禄县就没有大张旗鼓了——他要避一避江政。

    走得远了,才有心腹凑上来道:“那一位,可靠么?也不曾立个誓。大人,您可千万仔细,这一次有个万一,只怕郑相公那里过不去。”

    邵书新道:“还立什么誓呀?这里都指她为誓。”

    “只怕别人……”忠仆依旧忧心忡忡,“江使君也不是善茬儿,这些南蛮子虽然号称士绅,染上商人习气,真能顾念旧时忠义?”

    邵书新笑了:“别人可不可靠都不打紧,祝子璋可靠就行了。情义是有的,他们的子侄仁途还指望着祝子璋呢,会听她的话的。”

    仆人咋舌:“她还能翻身吗?这可也太……”

    邵书新道:“你话太多了。”

    仆人闭紧了嘴,心中更疑惑了。邵书新的心腹仆人,蠢是不可能太蠢的,经的见的也多了,一个两个的还能安排,南人这一回遭了大殃,好些个人呢,怎么安排?祝缨如果还是丞相,那倒不太难,现在?

    仆人是不相信的。

    ……

    顾翁等人却是深信不疑的。

    实在也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邵家仆人的想法也没错,一个两个或许可以,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都凉了。

    唯今之计,也只有祝缨这里最靠谱,她靠谱了二十年,没道理不再听她的。

    一群人在祝缨面前红了眼眶:“您这几年总在山里不肯出来,还道您伤了心、山中修仙恼了这山外的人间呢。”

    赵翁道:“如今您既出山了,咱们就还听您的。”

    雷保也说:“不是您发了话,单凭项家小郎,我们是不万不肯违逆使君的。”

    人人表态,都说会继续维护祝缨。

    祝缨道:“我从到福禄来就说过,想与大家把日子过好。如今也还是这般。既然都愿意,那咱们就继续处下去。这交易的事情,你们与我说实话,愿意是不愿意?”

    常寡妇的意见很坚决:“江使君说,只要不与梧州贸易,其他一切照旧。可没了梧州的贸易,还能算‘一切照旧’么?”

    众人也附和。

    交易等等都是做熟了的,大家心里也都有一本账。哪怕孩子做着官,买卖也是不愿意不做的。福禄县的特产本就是福橘之类,吉远府最富盛名的糖,福禄县做得而不是那么多。山货的贩卖是福禄生意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让他们断了这个财源,他们是不愿意的。

    再者,江政待士绅虽然有礼,但却是不能保障各家子侄的仕途的。许诺这种事,大家这些年也都清楚的,真正能把仕途上的承诺兑现的,只有祝缨一个人。历任的知府、刺史,不是没有人想过走他们的路子,但效果都令人摇头。

    祝缨道:“那好,就照说的办。邵书新有信来,运盐的事,也交由大家来办。”

    众人都答应了。

    祝缨与众人吃一顿饭,才各自散去。

    士绅们回家,祝缨则对苏鸣鸾道:“小妹,我会带她西进,会有危险,你明白吗?”

    苏鸣鸾道:“生在我家,生做女儿,哪有不危险的?”

    “好,我知道了。”

    两人作别,祝缨一行人昼夜兼程,次日便赶回了山城。

    祝缨踏进刺史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近正中,午饭都要好了,祝缨却将府里的人召集了起来:“说完事儿再吃吧。”

    当下,由项渔将协商的事情简要说了。

    巫仁道:“他们人还行。”

    赵苏道:“哪里行了?真是个傻孩子。”

    巫仁与赵苏也算熟了,反问道:“哪里不行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现在还愿意背着江刺史交易,就不错啦。”

    赵苏摇头道:“交易,虽然有风险,但是有得赚。且这风险也未必就是实在的,整个吉远府,看在姥的面子上,都不会有人告发的,能有什么危险?你没发现么?他们没有再多投注咱们。闺女,接回去,儿子,没送来。”

    巫仁微惊:“那怎么办呀?”

    祝缨对赵苏道:“各县对外的贸易既然断绝了,就还由他们到这里来交易,这件事你来协调。”

    赵苏忙答应了,又说:“分派安顿我能做,只怕我威望不够,还须您来出面。”

    “让老夫人坐镇,你说话。”

    花姐一直静听,听到让张仙姑“坐镇”突觉不妙,问道:“那你呢?”

    祝缨道:“私下交易只是维持局面,光维持是没有用的,要破局。”

    “青君!”花姐说。

    “对,我要亲自去一趟。”

    “为什么?”花姐问,“青君……”

    祝缨道:“不是青君不好,而是一个青君不够!青君的本领,你让她坐镇后方,不如让她领兵冲锋。但是她不敢把甘县闪出来。我要坐镇甘县,让她放开手脚去冲!这里,你们把家看好!”

    赵苏面色凝重地说:“阿炼是可靠的,甘县有他可以的。”

    祝缨道:“他当然可靠,但未必能让所有人都服他。而且,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小妹也随我走,林风留下,你看得住他吧?”

    赵苏笑笑:“这个还是办得到的。”

    听令

    祝缨要走,府里却出奇的安静,张仙姑等人默默地给她收拾着行李。今时今日,整座山城虽然还正常地生活,但是人人心里都知道眼前的局势是容不下多少矫情的。张仙姑看着这个也想给她带上、那个也想给她带上,装上了,又想起来她是去干什么的,再为难地减下两件,一转头,又往包袱里塞再塞两样东西。

    如此反复,祝缨也不催她,只准备自己相中必须得要带的一点东西——就一个小包袱。

    花姐与小江都拿了些草药、香囊之类过来,祝缨随便取了两件往小包袱里一塞,道:“不用太多。”

    小江张了张口,想回她两句“万一久滞前线呢?”又觉得晦气,忙闭了嘴。

    祝缨道:“家里就交给你们了,赵苏聪明有办法,等闲不会有事。”

    张仙姑终于收拾好了行李,道:“知道了,你只管去,家里有我们。再难,也不会比咱们头先时候难!”

    “哎。”

    这一次竟没有太多的言语,张仙姑最后唠叨了两句:“你有东西,也给他们捎些,锤子、青君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没个体己,我收拾了些儿,给路家丫头她们也有。”

    “好。”

    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祝缨也不管什么吉日,自己收拾好了、土兵准备好了就出发。张仙姑等人与赵苏、林风将他们送出数里即回。

    苏喆坐在马上,左顾右盼,有许多的感慨。之前共御艺甘家时,她也浅浅试了试手,感觉还不错。此时与祝缨在一起,更觉有了底气,话也多了起来:“姥,前线胶着,咱们要作为奇兵吗?”

    祝缨道:“别总想着奇啊奇的,以正合、以正合!”

    “哦!”

    过不多会儿,她又绕过来说话:“姥,我问过轮换下来的兵了,他们都说对面也不算太硬,怎么会进展不大呢?要说林风冲劲儿大些,旁的人更有脑……谋略,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去看了就知道了。”祝缨说。

    没多久,她又要问:“我想起来了,对面竟然成了联军了,可是他们是怎么联合起来的呢?这很难的呀!除非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有呢?据我所知,各家各族,就算当年对抗……朝廷……抱成一团,那团子也不怎么紧的。”

    祝缨道:“在北地的时候,仗比现在大得多,也没见你这么亢奋。”

    “那不一样,嘿嘿。”

    行了一阵儿,到了驿站,这小驿站也有个驿丞,再几个驿卒维护道路、借给过往。一见打着祝缨的旗子,先迎了上来:“姥!食水都有,请进里面安歇。”

    他们也算接待过“大军”的人,经验是有一些的,已经在人群中寻找着小军官的影子,预备与他们接洽,好使秩序好一点。

    祝缨跳下马,道:“先不了,你先给我们烧上热水,来几个人,带他们打柴、取水、选平地埋锅造饭。”

    驿丞一怔,见祝缨已经带着苏喆等人举步往土兵队伍走去。她先派斥侯散开放哨,再安排休息、饮食。她同时发令,士卒各按分布就位、军需官按次序分发物资。苏喆等人有样学样,学着安排士卒划分地方垒石掘土、取水煮饭。

    很快,炊烟升起,锅里也哗哗地流进谷米,祝缨回到驿馆里,她的那份饭也差不多熟了。

    驿丞没来由的一阵安心:不一样真的不一样,这可真是太顺溜了,想来打仗也会很顺利的吧?

    ……——

    从祝县到甘县路途也不远,过几个驿站,中途住了一宿,也就到了,行军途中也不必细述。祝缨在行军中也发现了这些经过了短暂训练的土兵仍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少不得纠正一下,土兵们学是学了,会没会的不好讲,只好等到了甘县驻扎下来,再继续管理了。

    到得甘县,是祝炼出来迎接的。

    他瘦了不一些,脸也显黄了一点,见到祝缨时有些羞涩:“老师,我……没干好。”

    祝缨道:“哪儿不好了?干个我瞧瞧,喏,我带了这些人来,你安排一下,我看着呢。”

    祝炼微愕,马上说:“是!”

    苏喆笑吟吟地看着他:“有劳啦。”

    祝炼一面忙碌,一面还要向祝缨说一说战事:“不是很顺利,他们还吵了两架。”

    苏喆道:“我可看着撤下来的伤兵,也不算太糟糕嘛。”

    祝炼摇了摇头:“没有大胜、没有像拿下甘县这样的大步往前冲,人心就有些躁了。你想,先前是那样打仗的,现在……心里总犯嘀咕。那会儿是老师坐镇,人都服,现在是青君,说她与老师一样有威望,你信不?一路势如破竹还罢了,行进龟速……害,怎么会不起争执呢?”

    祝缨道:“嘀咕什么呢?干活了。”

    祝炼给带来的土兵安排了营房、伙食之类,祝缨看着都还不错,再看甘县的百姓,至少县城里还算镇定。当然,脸上也少不了山城百姓那种淡淡的“在打仗”的神气。

    进了县衙,祝炼对着地图给祝缨说得更详细了些:“之前推进了几十里,看着像是成了,前天小失一阵,又退了回来,战报是今天到我手上的,还未送出。”

    “会败?”苏喆从来没想过己方会失利,她现在不是官军了,怎么会失利呢?

    祝缨问道:“详情?”

    “他们先在阵前虐杀了二十名奴隶,梧州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我军兵士骤见此景,有受惊吓的,也有过于奋怒失了秩序的。”祝炼说。

    祝缨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到阵前。”

    祝炼道:“他们也太……”他虽是奴隶出身,却实未曾见过这样的事,情绪也有点压不住。

    祝缨道:“知道了。你安抚好百姓,对了,有投奔过来的百姓吗?”

    “有的,不算太多。对面土兵多,百姓过来不易,前天还见一个过来的人说,有人舍不得家口,只得留在那边。”

    祝缨又询问了粮草等事,祝炼一一作答,祝缨又问王九、蒋婉等人,王九下乡去了,蒋婉倒在城里,管一些后勤事务,正在忙。祝炼冲外叫了一声:“蒋婉家的呢?我早间见他在在帮忙抄写,让他去找蒋婉回来。”

    几声“蒋婉家的,快叫你娘子回来”传出去,一个书吏调子飘了起来,道:“哎!就去!”

    祝炼解释道:“那就是蒋婉家的,他俩总是分不开,陪着娘子来的。偏事忙,夫妻二人几天见不上一面。叫他们趁机见一面也好。”

    祝缨笑笑:“挺好。”

    蒋婉将发挽作一个巾幗髻,窄袖、短裙,俨然是个山中女子模样,身后也带着一个小学徒。祝缨就势又问了她学生的情况,蒋婉颊上泛着红,道:“都挺好,是聪明孩子哩!这个是下官我到了甘县之后才收的学生,已经背完识字歌,也能说些官话了,正在学写字和算术。传话、做事都能上手了。”

    祝缨看向这个小学生,一个小少女,笑问:“还记得我不?”

    女孩子带点羞怯地点点头:“记得的,姥给过我糖吃,好吃的。”

    祝缨又问她家中情况,再问城中还有其他学生没有之类,倒与祝炼等人先前说的差不多。甘县渐渐也收了些学生,男女混杂,蒋婉主要带女孩子。

    待将蒋婉、祝县的学生、甘县选出来的几名学徒都见过了,祝缨才得以休息。

    次日,她便在祝炼的陪同下,率部到了祝青君的大营前。

    …………

    祝青君与路丹青、苏晟等人列队迎接,路、苏眼中都有着殷切的盼望,祝青君于盼望之外,眼神又带了点小小的委屈与羞惭。

    苏喆见到了小伙伴,也是高兴,等对面给祝缨行了礼,她上前道:“好久不见!”

    路丹青高兴地说:“你也来了?”

    苏晟与苏喆血缘更亲,弟弟见姐姐总好摆个大人的架子:“来干嘛啦?”

    祝缨接口道:“她是来替换林风的,我是来躲清闲的。”

    众人微讶,面面相觑,祝青君道:“请营里安坐。”

    祝缨随意指了指带来的土兵,道:“好,我与阿炼坐坐去,他们就交给你们啦。安顿好了来找我们,有什么要我们做的,回来告诉我们。”

    路丹青道:“您……您不是来……坐、坐镇,那个、主持大局的……么?”

    祝缨又一指祝青君,道:“主将在这儿呢,当然听她的,我在这儿也听她的。交给她了,就让她来安排,我也一样。”

    “诶?”苏晟单纯地疑问。

    “咱都听她的。”祝缨说完,将手往身后一背,迈步走进了大营。

    祝炼对祝青君道:“傻站着干嘛?干完你的事儿,回来我们还等你下令呢。”说完,也学着祝缨的样子,将手往身后一背,走进了大营。

    苏喆也想学,即发现自己就是带兵来了,只好说:“我还等你的令呢。”

    祝青君用力吸了一口气,道:“你的营盘在那边,丹青、阿晟,你位先去陪姥。”

    …………

    祝青君再回大帐的时候,心绪已然平复。

    她是委屈的,路丹青、苏晟包括走了的林风、之前来了的金羽、现在来了的苏喆,有资历比她老的有资历比她新的,但是无一例外都比她有来历。这种出身上的差别她虽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人家是从小养出来的脾气。顺的时候还罢,不顺的时候坏脾气偶尔冒出来也是让人头疼的——这是在军营、在前线。

    她自知本领不差,但是进三步又退两步,耗费了许多钱粮、死伤了不少土兵,从账面上说不出去。

    她知道原因,但是不能说出来。而祝缨亲自到来,不管原因是什么,落在外面人眼里就代表着“不信任”。相信她的忠诚,也会怀疑她的能力不是?

    她又年轻,又是第一次将这许多“出身尊贵”的头人家的孩子纳入麾下指挥。祝青君自有一股气在,很难接受这种困境,更加不想抱怨。

    但是祝缨来了,却是一句“你是主将,听你的”,面子上短暂地圆了回来。

    “您来了,我们心里就有底了。”她进帐的时候,正听到金羽说这句话。

    祝缨看到了祝青君,祝青君也看到了祝缨,祝缨没有坐在主坐上,而往旁边拖了个马扎,靠着主座坐了。

    祝青君忙请她主座就坐,祝缨道:“你是主将,这个位子合该你来坐,我为着躲人来的。隔壁新来的刺史想逼我见面,我才不理他呢!先晾一晾他,再说。你来,你来。”

    祝青君再三坚持。

    祝缨道:“你是主将。我们才说呢,哪里是我来的,大家心里有底了?分明是看到你们,我心里有底了。

    以往无论在北地、在西陲,我是后盾。如今,我是软肋。以往呢,我在后面,你们可以不管不顾往前冲,如今我在后面,你们万不肯闪开身子,让我、让梧州直面敌。你闪不开,就是被困死在这里了,画地为牢。长处被削了,自然进退维谷。

    今天巧了,我躲人躲到你这儿来了,就不做软肋,你下令吧。”

    祝青君才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激荡了起来。祝缨将她心中所想统统说了出来,也是将责任揽了过去!

    祝青君道:“请您坐镇中军!我们出击!”

    “好。”

    祝缨坐镇,其他人出击。只是一句话,具体安排的时候又需要更细致一些。譬如祝缨手上多少兵、谁陪同留守护卫、出击的分几路、各带多少、各从哪个方向走。约摸什么时候出出,目标各是什么,是见好就收,还是一直追杀下去……

    最后决定,苏喆留、金羽陪同留守,其他三人出击。二人都不愿意,祝青君道:“咱们是要轮替的,丹青、苏晟战过这一场,麾下也该休整了,你们顶上。所以现在你们留守。”

    那这个可以。

    祝青君又提醒祝缨:“敌人凶顽!好阵前杀人!”

    祝缨道:“知道了。”

    两下分兵,祝青君原本想多留些兵马给祝缨,一是为了祝缨的安全,二是带走的人太多路上容易掉队,反而误事。

    祝缨道:“带足你们合用的,我这里,不用你们担心。”

    祝青君等人兵分三路,偷袭粮道去了,粮仓分散也不打紧,她们也就分散着偷袭,大不了跑勤快一点!

    这一边,祝青君偷人粮仓去,那一边,祝缨命人把自己的大旗给收起来,在营中树起祝青君的旗子,能哄一天是一天。

    如是数日,对方联军接到消息,粮道被断。吉玛家的头人颇觉奇怪:“这不是他们能做得出来的,这么快,除非是祝青君,那对面营里的是谁?!”

    桑力家的头人道:“要不试一试?要是她不在,那咱们就打过去!我非要把他们都抓做奴隶不可!”

    他说得极狠,他家奴隶一直在跑不说,开战都是在他家打,粮草之类他消耗得特别快,心痛得要命!

    “好!选上二十个奴隶,敲鼓!”

    试探

    鼓声咚咚地响起,苏喆提着刀跑到了大帐里:“姥!他们来挑衅了!”

    祝缨放下了手中的书:“走,瞧瞧去。”

    两人步出大帐,祝缨问:“金羽呢?”

    路果与喜金虽然是不讨喜的糟老头子,路丹青与金羽与苏喆等人处得倒还算愉快,苏喆四下张望:“对呀,他人呢?金羽!快去找他来,他干嘛呢?”

    金羽脸色难看地快步走了过来,苏喆一句:“你去哪儿了?是有别的事吗?”还没问完,金羽就对祝缨道:“姥,他们要开始了。”

    “怎么说?”祝缨问。

    “得先约束一下士卒才行,我的人在前面,新来的别叫他们顶在最前头,”金羽说,“对面会先杀奴隶的,死状骇人。新兵看完胆子也没了。”

    祝缨道:“行,瞧瞧去。”

    苏喆带点急切地问:“打么?怎么打?迎头痛击还是反击?还是设伏还是……”

    祝缨道:“先看一看。”

    无论北地西陲,她都极少亲自上阵,即使山中的“战役”她也没打过大的,更不曾见过敌我双方士兵的“大规模”的战斗场面。稳住阵脚、固守营盘也需要,亲身经历过一场,稍稍称量一下双方斤两。

    因此她没打算龟缩不出,也就默许了金羽去对敌。

    苏喆有点遗憾,也只得依照祝缨的安排,约束好她的下属,严阵以待,将三排巨大的藤盾挡在阵前。

    那一边,祝缨却发现金羽的兵士以伍为单位,聚成了小团而非布列成大阵。她点了点头,因地制宜嘛,在山地,大规模的兵马布阵是排布不开的,小团体更灵活实用。最前面也是一个盾手,后面有长矛手,再有刀手、弓箭手,搭配得相当不错。

    这不是祝县最初教出来的,侯五更擅长以朝廷官军的方式练兵,整个梧州的土兵受训之初都受这种影响。

    那一边,对方果然先推出一群奴隶来,祝缨张目望去,一排五个,也列成个方阵的样子。

    山地不比大平原,士兵铺得开、双方隔得也更远一点,相互之间看得也更清楚。祝缨这里也擂起鼓来,双方竟是堂堂正正面对面了。

    对面头人看到祝缨这边阵列严整,不无嫉妒地说:“只有样子好看!都是只敢偷袭的小贼!”

    这话说得不少同盟的头人都信了,只有他自己颇为不满。他并非不想偷袭,而是以双方、尤其是己方士卒训练的水平,不拿鼓点之类乐器声响做个标记,大部分士卒不出一盏茶功夫就得乱,仗就打不下去。

    大规模偷袭,根本没办法行动。且夜里很考验视力,大部分的士卒到了夜里就成了半瞎。小规模的偷袭呢,祝青君方营盘扎得又牢,人少了很难得手——失败过两次。

    桑力头人不知道他的心中还有这些想法,直接下令:“杀!”

    刽子手大喝一声,揪出一个袒胸露背的奴隶来,这个奴隶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刽子手提起一柄尖刀就往他胸膛插进去,手法娴熟地一拉——

    “哕——”苏喆发出干呕的声音。

    接着是第二个,却又不是开膛,而是锤杀!巨大的铁锤敲击人体,看到的人仿佛觉得自己能够听到那种闷响。

    祝缨左右看看,发现己方土兵的表情大多难看。金羽道:“就是这样,开始,他们只是杀人祭旗,砍个头,后来就干起这个来了!”

    他们小时候也听说过人祭之事,但都是听说了,乍一见,受惊不小。

    祝缨道:“不怪你们退了回来。”就算将校稳得住,这些土兵的心神也要受到冲击的。

    说着,她张弓搭箭,将正往第四个奴隶身上片刀的刽子手射杀——说话的功夫,第三名奴隶也已归西。

    这边土兵大声叫好!

    刽子手死了,对面一乱,接着,又上来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子,提着刀出来一刀劈翻了一个奴隶,张口便骂。他说的竟不是西卡话,而是换成了奇霞话,仔细一听,一是骂女人,二是骂男人。骂女人是说祝青君等人乱七八糟,骂男人是说土兵居然跟着女人的裙子转之类。

    祝缨扣了三支箭,连珠射去,蓝衫男子劈开了第一支箭,险险避开了第二支,被第三支箭放倒。

    对面不再杀人,鼓声一变!金羽道:“他们要冲锋了!”

    祝缨实在不知道这么点地方怎么个冲锋法,抬眼一看,人家压根不是骑兵冲锋——这倒对了,在这个地方,步兵乱七八糟的冲锋才合拍。

    祝缨这里倒有一些矮马,但是也不适合在这个场地冲锋,还是金羽带队上前,祝缨留意看着,却见金羽带的土兵,也冲了上去,一小团一小团,配合默契。但对面人多,乌泱泱的一大片,己方胜在土兵还算训练有素,装备齐全,扎营的位置选得更好,正卡在了险要之处,倒也不落下风。

    正入神时,忽然心头一动,突地往旁一躲,一支箭从对面飞到了她的身后,钉在了身后的旗杆上。祝缨瞄到了那支箭,拔出刀来,又一支箭飞来,被她提刀磕飞。她往对面看去,却见有四、五个人都在张弓,这是冲着她来的。

    自到梧州,她比在京城时还要简朴,但衣饰确比普通土兵强许多,旗下一站,就是个活靶子。祝彪等人提盾上前,正在遮挡时,又是一阵箭雨飞来,祝缨左手反抄住了一支箭,定睛一看,刚才那一眼竟没有瞄错,这箭可比山里的手艺强不少,箭头也更沉重,它是西番的工艺!

    即使在西番,这样的箭也不是普通人能用得上的,与之配合的还得有一张好弓。

    “嗖——”祝缨将手箭反手插进自己的箭囊里,下令己方弓箭手反击,往另一边看去,苏喆也下令弓手压制,祝缨才点头,一支箭擦着她的头又飞了过来,在她的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姥!”祝青叶大惊!

    “拿好你的刀!”祝缨说,脸上稍有点麻,估计这箭可能加了点料。她重新拿起了弓,开始还击。

    祝青叶没有拿刀,而是拿起了腰间的葫芦:“先把伤口清洗了!”她的声音有点变调。

    祝缨道:“一会儿再说你。”

    双方战了好一阵,渐渐的,对方的体力支撑不住,队伍也越来越乱,祝缨压阵,缓缓地向前逼进。祝青叶提着药包跟在她的身后,眼见对方退得远了,强上来给祝缨清洗伤口,用力将伤口周围挤出更多的血来,又敷了点药膏。又找祝缨要刚才那支箭:“我要看看箭头!”

    苏喆、金羽都跑了过来:“姥!”

    “回去吧,”祝缨边说边把箭给了祝青叶,“看得差不多了,兵,还得练!要精选出一批弓手……”

    “你、你的脸肿了……”苏喆说。

    祝缨道:“知道,不会是太厉害的毒药。真有这东西,早给青君她们招呼上了。撤吧。”

    初次上阵的土兵中有人惋惜:“打赢了,怎么还退呢?”

    祝缨用帕子按住伤口,顺口说:“追过去,未必适合扎营。要推进,得准备好了,一举攻占下一个关隘才好。”

    金羽给那土兵后脖来了一巴掌:“就你话多。”

    “不要打他,肯问就好,”祝缨说了一句,“治伤、收尸、安排岗哨,回吧。”

    双方的水平她也都看完了,在心中又重拟了一个方案——土兵分两部,一部分仍然是官员传统的训练方法,另一部分就照金羽麾下的战法来。

    苏喆也与金羽说:“你不错呀!怎么想的这个法子?挺好使的。”

    金羽道:“是青君。她常年在边境,桑力家好麻烦的,又不能动大军,这样打起来顺手,她告诉了我们,我们也照着改了式样。”

    一开始,他们还不大瞧得起这土法子,甚至认为祝青君回到山里之后把正经官军的本事给抛了。上手之后才发现,祝青君这法子更灵活便利、损失小、杀伤大,才都跟着学了的。

    苏喆道:“怎么练的,告诉我,我也试着来。”

    祝缨道:“你先不用学这个。照原先的练习,我还有用。”

    “诶?”

    祝缨想到了那一片平原而已:“回营。”

    ……——

    回到营中,安排好了善后事宜,祝缨向祝青叶要回那支箭来研究。

    祝青叶正在研究箭头,见状又扑了上去:“姥!觉得怎么样?是疼?是痒?还是麻?”

    她紧张极了,就怕祝缨说出一句“没感觉”,那就完了!

    祝缨道:“有点儿疼。”

    祝青叶反而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箭头上有毒,不过您伤口不深,会疼就没有大碍。能不动就不要动,静养最好,最好连路也不要走,也不要动怒。更不要再练功了!等到好了再活动。”

    祝缨问道:“什么毒?会死人吗?”

    祝缨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久违的记忆又泛了上来,没有上一次的疼呢,她想。

    祝青叶没好气地道:“蛇毒,见了血,伤口再深些就难治了!来,把药喝了。”

    “会死人?”

    “是。”

    “好,散出消息,就说我已经死了。小妹呢?金羽呢?这几天一发不要动、不要追击!去,让阿炼多准备些火油、干柴……”

    祝缨一条一条地吩咐下去,将营盘做成了一个陷阱,声音也渐渐含糊了下去。祝青叶伸手往她额上一覆,只觉得掌下额头滚烫,她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让你不着紧!”

    祝缨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没事,不许慌,也不许传出去。扶我起来,我要让营里的人都看到我还活着。”

    她虽包着半张脸,人还是那个人,营中人心渐稳,有序地悄悄撤离营盘。因包着半个脑袋,祝炼见到她的时候大吃一惊,误以为她瞎了一只眼,又惊又怒又是后怕,呜咽道:“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祝缨的头微微有些懵,道:“活得好好的。”

    祝青叶道:“快准备一间静室,该换药了。”

    祝炼忙抹去眼泪:“哎!”忙前忙后跟着进了静室,看祝青叶卸了绷带,露出祝缨半张涂了膏药的脸以及完好的眼睛,才瘫坐在了椅子上。

    祝缨道:“不要歇,安排好退下来的兵。让苏喆、金羽准备,一旦敌人撤退,就乘胜追击。你也要准备好,抽丁,以防大火蔓延。我要烧敌人的,你们别把自家烧了。”

    “是!”

    “对了,给我抓几个舌头。不要奴隶、士卒,要头人,我要知道他们是怎么的抱团的,为什么会抱团。这不对劲。”

    “是。您、您,休息,我这就去办!”

    连锁

    祝青叶紧张得什么也顾不上了,恨不能以身相替!

    眼见祝缨又吩咐了一句:“联络京城,祝晴天。”

    大家都知道的晴天有两个,祝青叶道:“我、我记下了,好了好了,就这样,大家都理会得。”使个眼色,与几个小伙伴七手八脚把祝缨给抬到床上去了,再小心地检查祝缨的状况。

    治病治病,一半靠治、一半靠命,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尤其是遇到了毒,祝缨还没有当时就休息。祝缨沉沉睡去,祝青叶却丝毫不敢懈,自己在床前铺了条毡毯打地铺,也不敢睡实了。伤在脸上,开始疼痛麻痒之后很难不去抓挠,祝青叶索性坐在床边看着。

    祝缨的反应也让她担心,按说伤口不深,应该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可一旦担心起一个人,她被人弹一指头都会担心她重伤。

    到后半夜,祝缨又出汗,祝青叶又将她摇醒,再灌了一剂药下去,一面暗暗祈祷。

    如是两日,祝缨总算清醒了,将被一揭,慢慢下地。祝青叶正在打盹儿,倏地一惊,顿时睡意全无:“您要干嘛呀?”

    祝缨的声音有点黏糊:“起床。”

    “那可不行!您还虚着呢!先前不知道,您身上还有旧伤?索性一次养好了。苏家小妹已经他们出发设伏,咱们家小郎君也照您的吩咐抽丁准备了。对了!您不能出去,您忘了吗?是您吩咐的,要假装设伏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担忧,就怕祝缨被毒傻了,之前的安排都是说胡话的。可不能够啊!设伏的高排她觉得挺好的。

    不会吧?不会吧?

    祝缨道:“哦,那倒是了。让他们抓的舌头呢?”

    祝青叶道:“您脸上才结痂,别多说话、少动面皮,还有点儿肿呢。俘虏有一些,都不是您要的那种,您要的得现抓,正抓着呢。您别动,我们给您打水,洗沐换药。”

    祝缨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气坐在躺椅上,祝青叶给她换药,又按着脉,道:“还要静养的。”

    祝缨含糊地说:“阿炼呢?让他过来一趟。”

    “哎!”这个可以有的。

    祝青叶错眼不见,等把祝炼叫过来,发现祝缨正在整理装束,她还提刀!

    祝青叶大惊,扑了上去:“您又要干嘛?你们怎么不拦着?”与祝炼一起又要劝阻祝缨,祝炼道:“小妹她们已经去了,都布置停当了,谣言也散布出去了。我让人准备白布、白纸、让寿材店选好料,什么都没明说。流言传出,怎么也要再过两、三天。现在还不到时候,您只管休息就成。舌头刚也抓到了一个。”

    “我要亲自审。”

    “不行!”祝青叶说,“不宜劳动!您要问什么,都让他们去问就得,可别累着了。”

    她本极敬爱祝缨,此时却将腰叉起,像只双耳瓶:“您要这样,我回去就要告诉老师了,您……”也不想她担心吧?

    祝缨的声音依旧有点黏糊,话却没耽误说出来:“哟,那她会哭的,你也不想她担心吧?”

    无、无耻啊!祝青叶确信祝缨没被毒傻,人怎么能够这么坏?抢她的词威胁她!

    祝炼道:“您该明白自己一身之重……”

    “带过来,你问,我听,”祝缨说,“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凑到一起,与西番又有什么瓜葛。”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颊,看着二人:“咱们都保密。带人,过来。”

    两人被她的目光一压,不由低下了头,很快“舌头”被抓了来。是一个西卡族的小头人,也是他运气好,之前遇到他们这样的都是直接杀。现在倒被抓了来审问。

    他还要硬气不说,自祝炼起,一个一个也没有惯着他的,抬手就是一拳捶下去。以前只有头人打别人的份儿,哪有挨打的时候?故而不怎么扛揍,祝炼也不客气,拿他的脑袋就往熬药的炉子上烤,将他吓得什么都招了:“是、是、是吉玛的普生头人自己要过来的……”

    普生头人便是那一片大平原之主,也是险些将祝缨“挽留”下来做客的那位头人。他号称是为了夫人报仇,吉玛族的其他头人是响应他的号召。他们兵也多、武器也好、人也更能打一些,西卡族正面临祝缨的压力,自是求之不得的。

    祝缨道:“不对。报仇只是引子。”

    也确实是引子,吉玛与梧州离得更远一些,整个吉玛族都响他一家的号召,齐心协力,吃了败仗还不散伙,自然也有利益在内。梧州比较富裕是其一,其二便是,这两族的头人都深恨“释放奴隶”。

    他们甚至能够与朝廷和平相处,虽然也少不了抓点良民当奴隶,但是,朝廷是从来没有明令让他们释放奴隶的。祝缨不一样,她这是要让大家生不如死啊!

    原本,梧州对于两族来说也就是个“朝廷”的意思,彼此大面儿上相安无事,私下里有点摩擦也就凑合着过了,该贸易的还是贸易,梧州的物产他们也乐意换一些,茶叶之类与西番的交易,他们也不介意从他们的地盘上过。

    但是不久前梧州大肆宣称释放奴隶、鼓励奴隶逃跑,这就不能忍了。祝缨还一气跑到了普生头人家的地盘上,她要干什么?

    真是越想越心惊,正好凑上岳父家的仇,又想到“传说中”梧州的“富庶”,抢一票,不吃亏。

    自身既受到威胁,又有利字当头的诱惑,自然能够短暂的放下彼此之间的一些旧账凑到一起。

    祝缨点了点头,祝炼不想她劳累,抢先问:“普生头人与西番是不是有勾结?”

    这头人道:“他家与西番邻近,原就有些交情,说西番还给了他官做哩。”

    祝炼也严肃了起来:“普生头人兴兵是不是西番指使的?”

    头人点头又摇头道:“有点儿,又不大像。”

    祝炼捏起了拳头,头人忙补充道:“他一会儿说有西番人在后面帮忙,一会儿又说西番人也不能做他的主,西番人还有事要求他。又拿些刀、弓,说是西番人送他的礼物。”

    这就说不清楚了。

    祝青叶就问毒箭的事,这个头人倒知道。兵器淬毒这事并不很常见,一是毒未必能久存,很麻烦,二是容易误伤,还不如就用正常的兵器。因此这毒箭是特意拿来对付祝青君的,普生头人那里有人认出了祝缨,就便宜了祝缨。

    当时普生头人吹得神乎其神,现在看来,祝缨还活得好好的,真是……老天不开眼。

    祝炼又问了一些普人头人等的现状,得知他们的粮草消耗也颇为惊人,兵员损耗也大,也有些急躁了。再问,这头人就说不出更多了,祝炼请示祝缨,祝缨抬手在颈间一划。

    祝炼将这头人嘴一捂,命人带下去处死。又审了另两个俘虏,得到的供述都大同小异。

    祝缨心中有数,普生头人约摸是西番昆达赤的“羁縻”。对这个情况,她是有心理准备的。相邻的两股势力,如果没有一丁点儿的交往,那才是奇怪。

    只是她的计划里,那里最后才要面对的,如今需要把一些预留的准备提前,比如“骑兵”。再比如,要更早地预防西番插手自己与普生头人的对决。

    祝青叶道:“姥,您现在也出不了门,咱歇一歇?”

    祝炼也说:“既然敌人已露分裂之相,倒不必太担心青君、小妹她们,只管等她们的好消息。”

    “我知道轻重,我不出去就是。”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祝缨也不再坚持,竟真的在室内静养,安心等前线的消息。

    …………

    前线,苏喆等人安静潜伏了很长时间了,对面一连两天都没有动静。她们一面布置陷阱,一面观察敌情,又想敌人早些过来受死,又怕他们来得太早陷阱没布置好。

    一种煎熬之中,普生头人得到了消息——祝缨死了!

    普生头人大声笑道:“好!真是太好了!蛇无头不行!斩掉这蛇的脑袋,咱们可有蛇肉吃啦!”

    桑力头人道:“即使艺甘家回来,我也要捉够奴隶!”

    “当然。”

    桑力头人的儿子面色一变,又被众人调笑:“你想他们家的那个凶狠的丫头了!”

    说笑间,又讲起瓜分的事情来。普生头人等吉玛人只要抢些财物、奴隶走,同时给甘艺家夺回地盘,其他的都随便西卡人处置,反正吉玛人也不打算往这边迁徙。西卡人则更希望消灭掉梧州的有生力量,使梧州再也不能对他们构成威胁,他们要求吉玛人需要帮助他们将梧州、尤其是祝缨方的“头人”统统杀死。

    双方商议好,一同斩人牲祭祀,约定直接冲营!

    直到些时,普生头人的心才算放回了肚里!他知道祝青君一直在背后捣鬼,如果战事不能有进展,他将被迫回撤。如今真是意外之喜!先往前推,让己方得到补充,再率修整之后的队伍,返回老家,沿途正可对决孤军在外、已然疲惫的祝青君部。

    完美!

    也没有特别精细的计划,不过几家头人,各选一个方向,先冲了祝缨这边的大营。杀掉抵抗的人之后,利用祝缨大营的辎重进行补给,然后杀奔甘县。

    计划得很好,执行得也很顺利,然面冲进营盘之后遇到了一些抵抗,对方好像没睡醒一样,浅浅抵抗几下就跑。跑不多远眼看跑不掉,又返身再抵抗一阵,中途偶尔还会有一小队援军汇合过来帮忙抵抗。

    再战,再逃。也不知道这样来来回回了多少次,联军被越引越深。

    苏喆等人也将计划执行得很好,又暗恨:敌人太多,己方营盘扩建仓促,并不能将这些人都诱入埋伏圈中统统烧了了事!

    她们是祝缨教养长大,尤其是苏喆,祝缨养她的时间比她亲娘都长,祝缨受伤,她的恨意也被拉满。下令:“弓弩手准备!不要为我省箭!照准了他们的头人和弓箭手!”

    眼见埋伏圈不能再容纳更多的人了,苏喆向空中射出一支带着尖锐鸣响的火箭!土兵们将箭头绑上布条、蘸上火油,点着了,破空之声响起,不断地有充满干柴的帐篷被点燃。两侧山上,又有滚木、大石被推下……

    苏喆冷冷地看着山下一片火海,道:“不要管里面的人,盯着往外逃的,杀!”

    这一仗从白打到黑,到了后半夜才消停下来。普生头人联军大败,普生头人的马好,见机快,率先后撤,跑出二十里才停了下来,看看后面并无人追击。于是收拢残部,又与其他头人会合。

    头人们虽然畏惧他的势力,仍然抱怨:“我们折损这许多人。”

    普生头人见抱怨的人太多,端到一半的架子也放了下来,道:“我看那个女人一定已经死了,他们并没有追过来,一定是回去发丧了。咱们好好收拢士兵,再杀回去!”

    桑力头人大力支持!

    其他头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们称不上全军覆没,各自也损失不小,眼下皆无战心。普生头人又给他们打气,一力保证祝缨已经死了,并且许诺,这次事成之后,给各家一些武器作为酬劳。

    头人们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当下重新聚合,清点损失,却发现兵马损失了三分之一,各家损失有多有少,损失多的愤恨不平,损失少的有些窃喜。至于粮草辎重,却是都有些支持困难。普生头人愈发说:“不如拼死一战,他们不是有粮有人么?抢!”

    众人头人终于统一了意见!

    约定整顿人马,三日后再战!

    那一边,祝缨收到捷报,终于走出了屋子,在太阳下面抻了个懒腰:“哎哟,不错!”

    苏喆等人见她能活着,都是大喜!苏喆冲了过来,将她的腰一抱:“吓死我了!以后不许您上前线!”

    “就是!”祝青叶附和!

    苏喆嘟嘟囔囔,什么“在北地还不许我上前线呢,现在是谁受伤了?”等等,经提醒,才松开手来,汇报战况。

    俘虏是有,但极少,苏喆理直气壮地将对方头目悉数处死,毫无愧疚之意:“可惜,他们没扔下什么甲杖器械之类,只有一点牲口,粮草余下的也不多。”

    祝缨道:“派出斥侯,盯紧他们。”

    “已经派出去了,他们又聚合了,像是还不死心。能有什么用?我准备好了喊话的人,阵前招降好了。他们对士兵也不好,给碗饭就能跑过来了。”苏喆嘲弄地说。

    祝缨道:“要仔细。”

    “哎,会严查奸细的。”

    双方都在修整,也都盯着对方,祝缨这里依旧不出,反正祝青君等人已经撒出去了。另一边,普生头人却越来越不安,他带的兵马多,但是确实不幸——不如梧州的土兵能打。各个头人也心生不满,下一仗如果不能打赢,他也只能火速回归,并且名望会受损。

    这让普生头人十分难受。

    到得对阵这日,普生头人也不再阵前杀人,只是正常的祭旗,然后擂鼓前冲!

    不想对面忽然立起一面大旗,上面一个“祝”字,普生头人也不认识这个字,不过认得纹路,还道祝青君回来了,不由一喜:在面前出现,就不会是在背后捣乱,好事。

    不想,几面盾牌将祝缨拱卫着冒了出来。

    她没死!

    各头人原本就不甚整齐的队伍愈发凌乱了起来。

    双方对阵,苏喆压镇,金羽前突,越来越沉稳,普生头人等没能占到便宜,有头人见势不妙,带着自己的人逃离了战场。普生头人也只得再次撤退。

    这一次,他们逃得更远了一些,在这里,普生头人再难压住“回家”的声音了。桑力头人大急:“仇已经结下了,现在跑,她以后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头人们却不听,也有说:“现在不跑,她现在就不会放过我们了。”也有说:“她不放过的是你,并不是我。”之类。

    桑力头人对普生头人道:“是你自己来的,现在你总要有个说法。”

    争吵之间,又一个噩耗传来——祝青君发疯了。

    祝青君原本打得挺守规矩,跟在祝缨身边,多少有一点“王师”自许的味道。不意突然听到祝缨“被普生头人打死了”的消息,祝青君又惊又怒,很快调头杀了回来。

    逮着各寨头人又杀了第二茬,顺手还把人祖坟给扬了,遇到吉玛执刀执弓者,更是当成死敌,将普生头人的身后打了个对穿,引水将一大片通路给淹了,又挖断了两条大路,把粮道彻底掐断。

    普生头人阴着脸,道:“你们要走,我也不拦,以后,咱们再各论各事。”

    头人们也是心神不宁,各自引兵而还,又思忖如何避开这个杀星,不出两日,走了个干净。

    唯桑力头人苦留普生头人:“你与我是她最大的仇人。”

    普生头人笑笑:“你说的是,我留下。”

    桑力头人心中稍安,又送了酒食来犒劳,普生头人与他开怀痛饮。

    是夜,桑力头人梦入黑甜,忽然听到喊杀声,猛地在床上抽搐了一下,睁眼细听,竟然不是做梦!门被推开,桑力头人坐了起来,他的儿子推门而入:“阿爸!普生头人抢了咱们的粮仓!”

    调整

    桑力头人万没想到,上一刻还是盟友的普生头人竟然捅了他一刀子,这一刀之狠,让桑力头人除了叫嚷:“拦住他!杀了他!”没有半点其他的办法。

    西卡本就不如吉玛人彪悍,普生头人又是在寨中突袭,以有心算无心,桑力头人这里还没把人聚齐,普生头人已经抢完走了!

    儿子、奴隶架着桑力头人出屋,只见寨子里数处着火,一片鬼哭狼嚎,此时大屋之上外方,哪里还分得清什么头目、奴隶?有的人在逃蹿,有的人在救火,寨门大开,普生头人的后队都走得只剩一个打着火把的背影了!

    亏得儿子还算清醒,道:“阿爸,咱们要快些将寨子修好,梧州那位老姥还活着,她一定记恨咱们!普生头人走了,就剩下咱们在这里了!”

    桑力头人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哆哆嗦嗦地道:“快!快!叫人!救火!补门!”

    普生头人之可恶实出桑力头人的想象,他抢就抢了,还放火!不但在粮仓、民居放火,他逃走的时候还冲坏了大门、一段城墙!非但如此,他走之前还狠狠地开罪了梧州那个女人!

    不是,那是个女人吗?桑力头人脑子里诡异地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看也没什么女人样子。“獠人”间或也有女人当家,通常是某头人之妻、之母,强横之中也要透一丝柔软,祝缨全没有那个样子!

    他这儿还在胡思乱想,儿子又来请示:“阿爸,咱们的存粮也不多了。”

    桑力头人不假思索:“先向你舅舅、叔叔家借些,今年秋天多收些就好!”

    这是惯例了,从来没有头人受亏的,到了秋天的时候,从下面多搜刮些就是了,奴隶,一天吃两顿的就让他们吃一顿,也就凑合着过了。

    儿子答应了,又监督去修葺城寨,桑力家既与甘县不断对峙,又参与了联军对付梧州的“战争”青壮损耗不少,修葺城寨也需要劳力,需要头人儿子亲自征发、监工,一时之间,怨声震天。

    桑力头人直到两天后,喝着米酒、吃着烤肉,忽地想起来一个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等他想好,祝青君竟没有追击普生头人,而是杀了回来!

    祝青君在联军后方左突右出,闹了个天翻地覆,盛怒之时也分了一半脑子思索:我该怎么办?

    她是随祝缨亲探过两族之地的,知道地域之广,她的这些人如果没有后勤,能冲到普生家的大寨也未必能够打下来,打下来也守不住。搅乱对手很容易,之后的善后已然超出她现在的能力。

    且她还不死心,急切地想回来看一看祝缨到底是怎么样的。

    一番突杀之后,她又回来了!

    桑力家严阵以待,祝青君却没有直入桑力家大寨,而是将桑力家附近的小寨一口气拿下三个,在各寨心惊胆战之时,一个转身,疾驰回到了甘县。

    ……——

    一踏入甘县,祝青君就察觉出了不对劝儿——这不像是有丧事的样子!

    祝青君心中忐忑,直入最近的一个寨子,打听到祝缨还活着,只是给联军设了个套,险些没趴在马背上:“真是的,就会吓人!”

    祝青君得到的消息是“姥好好的,还能给敌人设埋伏呢”,到了甘县县衙,看到祝缨左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又是一记重击:“怎么真的受伤了?!”

    她用责备的目光从祝炼一路扫到了祝青叶,连同苏喆等人,一个个被她瞪得脊背冒汗。

    祝缨道:“两军对阵,哪有不受伤的?”

    她还教育上了!祝青君心中的庆幸、欣喜没了,怒气开始往上冒,道:“两军对阵,能把自己弄伤的主帅,也不多见。”

    这口气就不对,祝炼与苏喆都不拿老资格来压她了,祝缨还跟没事人似的说:“这不就有一个?”

    祝青君道:“您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您但凡有点儿磕碰,我们要怎么向老夫人交代?!!!怎么向我老师交代?!!!”

    祝缨马上坐正了:“我会交代的。”

    祝青君歪着头、冷着眼看着她,祝缨道:“我这一路太顺了,十全十美,必有后患,必得吃点儿苦头,才算不招天妒。”

    这一套道理说得有鼻子有眼,众人将信将疑。祝缨指着自己的脸颊道:“长眼睛的人都看着呢,瞒不过人,出去了都这么讲,懂不?”

    都这会儿了,她还想着这一出,祝炼有些佩服,祝青君气笑了:“您真有急智!”

    祝缨道:“这些都是小巧,咱们来说说下面的安排吧!”她抢在祝青君说话之前,飞快地续上了下一句“我坐镇甘县,养伤,先不回去叫家里看着担心。联军既散,咱们就可以照依旧先前的计划推进了,你休整好了,与小妹她们往前推进。我不上前线。”

    苏喆道:“这个好!丹青她们回来就回去修整。”

    说着,频频对祝青君使眼色,祝青君气头过了,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不礼貌,顺势下了台阶,道:“您当初定策时与眼下的情形稍有不同,彼时是并不想惊动吉玛人,只想由近及远。且这一路……呃……我毁了不少道路、烧了不少粮仓……不若,让他们再积蓄一阵儿?”

    还结了一些仇家。本来这道路就不如梧州的好,现在就更难走了。之前是有“就食于敌”的想法,后勤压力比较小,这一路破坏搞下去,毁敌人家财的时候痛快,如今想到自己日后要面临“乏食”的困境,祝青君也头疼了起来。

    头疼也不能瞒着,还得照实说了。顶好是让对面的猪再长点膘,然后再去宰,岂不美?

    祝缨道:“不能再等啦。他们这些头人一路败仗。赢了,寨中奴隶未必能过得好,但败了,一路败兵的军纪之下,寨子里不要说奴隶,便是普通族人也肯定过得更差。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人。

    让他们积蓄,也不过是刮地皮,更加疲弊,接手之后也是负担。不如趁早救民于水火,拿下之后,咱们接手来休养生息,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强。

    再者,江政封山围困,哪怕有邵书新、有吉远士绅,也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与他们交好之上。等不得。想要破局,唯有西进!”

    祝炼第一个赞同:“老师说的是!咱们就辛苦些!老师,让蒋婉她们跟在青君后面吧,也能巩固战果。虽说族人无文字,也只是没有见识到,其中也有些伶俐男女,并不比山外人笨,掺着使,从肯依附的人里,选学得快的,开始教识字、教授语言。很快就能帮上忙了!人都要逼一逼,才能知道自己能干成许多事。”

    祝青君想了一下,道:“我愿西进。”

    苏喆与金羽也急忙表态!

    祝缨道:“好。就这么定了,你们先休整。对了,我受伤的事儿都不要再提了,就说是我的计谋。”

    祝青君道:“甘县我们还应付得来,您不如回家……”

    “哎哟,我头疼,要养伤。”

    “养伤?”祝青叶脸都憋红了,没见过这样养的!

    祝缨指着脸颊道:“你们不会让我这样回去吓家里人吧?”

    几个年轻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祝青君再三向祝缨确认:“就在大营里坐镇?”

    祝缨道:“现在上哪儿找个能跑到我面前的敌人呢?”

    这话,似乎有一点道理。祝青君道:“趁着大伙儿还没放松下来,我先去把桑力家拿下吧。正好您在,可以筹划设县、安抚,给咱们将来打个样,您说呢?”

    她笑得咬牙切齿的。

    祝缨一口答应道:“行!正好,我在这县里遇到几个伶俐孩子,我看可以同蒋婉她们一道往西派。”

    祝青君忽然觉得与祝缨怄气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你怄着气,她已经没事儿了,开始安排接下来的活儿了。祝青君闷闷地道:“那我去了。”

    祝缨道:“哎,等等,把兵员补足再走,伤员留下来,抚恤……”张口就把祝青君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祝青君一则轻松,无后顾之忧,一则生气,气祝缨竟不珍惜自身。五日后,带上修整完毕的土兵,直扑桑力家而去!

    这一次,她的后面便跟着蒋婉等人,祝青君每下一寨,将头人等处死,蒋婉等人在后面便开始统计人口、分田地。仓储所剩虽不多、人口却也因前番动乱减少了一些,竟能勉强支撑。

    祝青君一寨一寨攻下,在桑力家大寨墙外,正考察地形,决定从城墙修补之处攻入之时,路丹青又带人过来。

    路丹青脸颊微微凹陷,看到祝青君,先下令手下停下列阵警戒桑力家,再独自上前见祝青君。她见祝青君脸色尚可,吃不准祝青君有没有听到噩耗——她也是在行军途中听到祝缨已死的消息,率部杀回来的。

    她们是分路行进,回来的路线也不重合,因桑力家是回甘县的必经之路,这才遇到了。

    大敌当前,路丹青不敢让祝青君分神,想好了自己的说辞:“劳师远征,补给将尽,不敢让士兵陷在远处,我才回来的。”

    祝青君道:“别装了,让你那些人把头上的孝布都摘了吧,姥好好的。”将前因后果都说了。

    路丹青听了一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合兵一处,围攻桑力家。桑力家新败,又无外援,很快便失了斗志。祝青君主攻,围三缺一,路丹青于生路设伏。

    很快将桑力头人等斩杀。路丹青回甘县,祝青君继续西进,途中又遇回师的苏晟,也让苏晟除了孝、回甘县去。

    祝缨在甘县坐镇,下令路丹青、苏晟回祝县休整。路、苏二人老大不乐意,都有些磨磨蹭蹭,女孩子在祝缨面前是可以撒娇的,路丹青软磨硬泡就是不想回去:“青君修整几日就能再出发了,我与小妹一同再往西去帮青君,也好快些将事情了结嘛!”

    祝缨道:“辎重跟不上,人多反而不美,你们俩回去,我有事要交代你们去办。”

    路丹青道:“那您先说是什么事。”

    一个一个的,都会讲条件了!祝缨道:“我受伤的消息想必是瞒不住的,必有流言,你位要把我还好好活着的消息带回去,也好安定人心。”

    赵苏已经发文询问了,祝缨虽然回了公文,但是赵苏有八百个心眼儿,光有文书他未必会信实,祝缨些时又不想回去。顺路将祝炼也派了回去。

    祝炼不放心祝缨,道:“我在这里,用处比回家还要大些。”

    祝缨道:“另有一件事,须得你回去与赵苏、项乐他们商议才好办。”

    祝炼忙问:“什么事?”

    “买粮。”

    想好的“以战养战”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别的还好说,两族境内的粮食,就快要成问题了。存粮嚯嚯了许多,因战争,今年的庄稼收成估计不会太好,明年预计还是打仗。一里一外,至少两年收成不佳。这些歉收的地方,马上就是自己的难题了,得提前准备。

    山外稻麦两季,存粮必是有的,但怎么买、怎么运等等都须要费神。祝缨本人亲自主持是最好的,但是西进更需要她坐镇。

    祝炼听了吩咐,很快想明关节,与路丹青等火速赶回山城。

    祝缨的耳边,终于只剩下祝青叶一个独木难支的大夫念叨了。她心情不错,任由祝青叶絮絮地说着注意事项,让她多休息、脸上的伤要擦药才能淡化疤痕之类……

    直到胡师姐杀到了。

    胡师姐带来了张仙姑与花姐的信,一瞬间,祝缨头皮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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