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

    胡师姐的视线牢牢地锁在祝缨的左颊上,那里,一道颇长的伤口已经结痂,长痂一小截一小截地脱落。新长出来的地方在面皮上略显凸起,比附近的皮肤更光滑,一小截一小截的分外显眼,与尚未脱落的黯淡的结痂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这要叫老夫人和大娘子见着了,不定得怎么心疼呢!

    胡师姐闷声不吭,祝缨接过了信,在胡师姐打量伤疤的时候她的心眼儿已经转了八百回,也不马上拆信,而是说:“一路辛苦了,有事先安顿下来歇息够了再说吧。”

    胡师姐道:“我是来到您身边当差的,没有自己就歇的道理,我放好行李就来。”说着,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招招手。

    这几个年轻人也都是祝县的,男女皆有,都作精干打扮,打着绑腿、缠头佩刀、腰悬短弓,腰间都携带着沉甸甸的囊袋。

    祝缨叹了一口气:“好。青叶,你带他们去安置。”

    祝青叶咧了咧嘴:“好嘞!”胡师姐是府里的老资格了,又是张仙姑派过来的,必是自己的强援,这下可以一同劝说姥好好养伤了!

    她高高兴兴地给一行人安顿好了,又与胡师姐带来的八个男女打招呼:“你们也来了,可太好了!咱们这儿正缺人手呢!如今事多,哪哪儿都要人。”

    几人与她也是个脸熟,都说:“我们都是来听姥差遣的。”

    祝青叶给他们分派了房舍,看他们进房收拾了,才拉着胡师姐一通诉说。本以为胡师姐也会生气祝缨不爱惜自己,哪知胡师姐竟然是一脸平静,并无与她联手之意。

    祝青叶道:“您怎么不着急呢?”

    胡师姐道:“我跟随大人快二十年了,她向来是心中有数的。从京城回来那么大的事儿,她都布置停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莫太心急,她的安排,总比咱们高明。”

    祝青叶道:“她高明是她,我心疼是我。”

    胡师姐点了点头,继续沉默,将祝青叶噎住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其他人安顿好,胡师姐道:“咱们去当值吧。”

    祝青叶无奈,还得与胡师姐合作,闷着头将一行人领到了祝缨暂住的地方。

    祝缨正在看信。

    张仙姑的字写得还是那么的大,极力将字迹写得工整,没有抱怨祝缨受伤了还在外面、瞒着她不告诉她之类,也没有写自己很担心等等。只作不经意,写“听说你受伤了”,然后每隔两段就写“照顾好自己啊”“胡娘子过去了,你们就个伴儿”之类。语句颠三倒四。

    花姐的信比张仙姑好些,也没有责备祝缨,也略提一句“听说受伤了,药够不够?青叶走的时候带的药也不知道用完了没有,天气更加炎热了,我又配了一些防暑、避瘴气的药,让青叶回来取一趟,前线的将士也需要呢”。

    两封信无一字写着急,无一字埋怨,无一字表心意,却看得祝缨心头微沉。

    她将两封信折好、装好,提笔开始写回信,她们给她写得是努力装无事,祝缨的信却写得毫无破绽。略写了点“设计埋伏”,然后就是写一点甘县的风土人情,写青君等人长成了,出兵顺利之类,与以往的任何一封家书没有区别。

    信写好,再写手令给赵苏等人,都写好了,胡师姐与祝青叶也来了。

    祝缨看着祝青叶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又怄气了,先对她说:“你老师来信啦,你回去接应一批药材。”

    祝青叶听到花姐有话,忙问:“那您呢?”

    胡师姐道:“有我。”

    祝缨也说:“都结痂了,我就在这儿住着。”

    祝青叶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重的疑心?”

    “那也要您信誉好才行,您的信誉,现在很好吗?”

    胆子越来越大了!祝缨不再废话:“有差事给你!这几份文书你带回去,这一份给赵苏,这一份给项安……”

    一一分派妥当,祝青叶接过了,看封皮上都写明了,也不怕会送岔,忙取了个匣子装了,最后把一封奏本给压在了上面,问道:“咱们说好了,您不再涉险。”

    祝缨笑骂道:“怎么这么多废话?这里哪里离得开我?”

    那就放心了,祝青叶抱着匣子道:“我这就准备动身,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祝缨听她后半句竟带了一点威胁,不由敲了敲桌子,祝青叶抱着匣子跑掉了。

    胡师姐些时才叹了口气,祝缨道:“本想让你在家里与她们一处的,没想到又要劳你过来。”

    “您是所有人的依靠,”胡师姐语气平平地说,“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扛下来。纵不亲自动手,也随时准备着帮忙善后。”

    祝缨的语气也十分的平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得的,都得去拼。纵使父母之爱,我娘为了好好爱我,也要拼尽全力与别人撕咬。我不会让爱我的人没有依靠。”

    胡师姐默默地躬一躬身,又安静地站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这才开始分派身边的人,跟在她身边的已经是第三批了。最早的一批在京城的时候已经被别业后续轮换过一回,如今有不少人已身有官吏之职,第二批跟随她从京城回到梧州,眼下正在各处实习当差,也有人有职务了。第三批就是身边跟着“西征”的。

    祝缨身边的人无不识字、略懂算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祝缨便无顾忌,将前两批没有职事的调来,凑上身边的,继续沿着祝青君西进的路线派出去。

    胡师姐带来的,这算是第四批,就替了这些人留在自己身边。只留一个祝彪,带这批新人。

    分派好,胡师姐就提醒:“该休息了。”

    祝缨道:“好,咱们出去转转。”

    胡师姐道:“先擦药。”不然祝青叶回来看着自己没照顾好人,自己脸上也无光。

    …………

    祝青叶心里两头记挂,既想着回山城办事,又担心祝缨的身体,恨不得嗖一下回去,办好了事再嗖一下回来!

    她又记着祝缨的威胁,不敢让花姐等人担心,肚里编着谎话,还得帮着祝缨瞒一下张仙姑和花姐。

    想事儿的时候路特别不经禁走,一路换马不换人,祝青叶以“加急”的速度,于入夜时赶回了山城。彼时城门已闭,她又花了些功夫才验明了身份、在城外军营林风、苏晟等人的帮助下才进入城中。

    这一插曲将赵苏等人又惊动了,连同侯五,都在府中签押房等她——他们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急事。

    赵苏板起脸,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捅人:“姥究竟如何?营中有事?”他目光有点阴沉地扫过苏晟、路丹青。

    祝青叶忙说:“我是来送信的。又要来接老师备下的伤药之类。来的前半程赶得急,天擦黑的时候一看还剩下二十里,就索性不在外面留宿了。”

    说着,将匣子递给了赵苏。

    赵苏将信将疑地打开,见是祝缨的笔迹,才稍稍放心,道:“姥受伤了?”

    “是,我治的伤。传闻严重也是将计就计,姥如今由胡师傅守卫,我亲自将她的住处就安排在姥的隔壁。”

    侯五道:“那就好,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祝青叶与路丹青等人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都不敢说祝缨脸上受伤,可是祝缨终究是要回来的,一打照面,到时候场面会有多精彩,她们简直不敢想。

    林风着急,询问:“哥,姥让我去前线了吗?”

    赵苏道:“你急什么?等我看看。”

    他推开林风的大头,坐在案后慢慢地看手令,看着看着,不由微笑:“不愧是姥!这可太好了!”

    如果不是听到祝缨受伤,他都要行文去问祝缨了——山雀岳父死了,他儿子那个敕封怎么弄?朝廷现在正猜忌咱呢!代为申请,不容易被批下来,更糟糕的情况是朝廷可能会利用“敕封”搞事情。

    此外还有粮食的事情,固然可以用盐等物与山下交易,但如果数量巨大,且不说付不付得出价,动静一定不小。

    江政可不是个好邻居。

    现在,祝缨给安排了,她说,今年秋天不给朝廷缴税赋了。

    朝廷停了给梧州的邸报,说邸报是因为道路不通才没到的,那布帛与粮食当然也会因为道路不通运不上京嘛!这一笔开支就能省下来当军费了!

    连赵苏、祝炼也都不让他们上京去,直接七弯八转安排让几个“信使”去报信,就假装是真的道路不通、历尽千难万险才到的京城、表达梧州一片赤胆忠心。讲明这情况,要求朝廷修路、恢复邸报,什么时候路通了、邸报来了,什么时候梧州接着上贡。

    奏本里顺手就写了山雀家敕封的事,又拿这个说事儿:道路不通,连讣闻、敕封都不能正常送达朝廷,这也耽误朝廷与梧州的联系不是?

    最后,祝缨很诚恳地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都这样了,“偏居一隅”心里还想着认朝廷为正朔,要手下的县令得到朝廷的敕封才算数,还想着给朝廷缴税呢!

    怕不是想把京城那一宫的君臣给气死吧?赵苏不无恶意地想。

    他笑道:“姥都安排好啦。都是些政务。你也不要着急,咱们的疆域越来越大,往西还有宽广的地方,光凭青君、小妹她们现在手上的人怎么够?你要真有心,现在越发努力多多练兵才好!”

    林风一听就乐了。

    巫仁却有些担心地说:“还要接着抽丁吗?后方人手够使吗?太吃力,恐有怨言。虽然现在人人感念,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能不顾百姓的处境。”

    赵苏道:“这个,自然也是有安排的。这十几年来,人丁滋繁,唯有不停开荒,何如去已经平理过的土地上呢?”

    “诶?”

    赵苏道:“所以说姥高明。往西迁徙人丁。”

    “诶?”

    这是祝缨的另一项安排,她需要各族杂居,尤其是已经“开化”的与“新附”的杂居,完全掺均再散布不太现实,但是可以将一部分人西迁,同时也将一部分“新附”的人往东迁。

    之前那一仗,西卡、吉玛两族人丁有所损失,尤其现在,头人都会被杀掉,空出来的田地、河滩牧场有不少。祝缨都将之收入囊中再分配,她要拿出其中的一部分,分给这次“西征”有功的人耕种。

    有功不赏,有利不分,是不可能持久的。

    祝县开发十几年了,比较方便开荒的地方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人口增加,再要开垦荒地就要往条件更不好、需要花更多力气的地方去了。正可趁此机会,将“多余”的人口给安置了。

    如此一来,“新附”之地数量众多的贫穷族人与奴隶得到了财产,会自地发拥挤。而“旧人”“有功之人”也得到了报酬,不会发出“白干了”的怨言。

    赵苏道:“姥要一些工匠,对了,还要识字的人去。”

    巫仁道:“那得明天再干了。”

    路丹青道:“姥要叫人时,千万别忘了知会我们!我可真怕青君她们把事儿都做完了。”

    ……——

    祝青君确实推进得很快,单说“杀头人”这一项,就能让许多人在与她对阵的时候袖手旁观、出工不出力了。

    遑论她还真的让人分地、发口粮了。

    这一天,她拿下一个寨子,正在修整,手下一个肤色黝黑的姑娘跑了过来:“校尉!有个小孩儿过来,说有事找您!”

    祝青君道:“什么事?”

    “她说,要给她带路!”

    “咦?”

    祝青君心中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看看去。”

    她大步走出寨子,只见寨子外面有一大两小三个孩子,大的那个姑娘八、九岁的样子,小的是个男孩儿,五、六岁,大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娃娃。三个孩子看着灰头土脸,但是长得却不干瘦。

    祝青君问道:“谁要见我?”

    姑娘道:“你就是杀了头人的那个人?”祝缨、祝青君在西卡、吉玛的头人嘴里名声是不好的,称呼自己也极不礼貌,小姑娘把这称呼给隐了。别人听起来觉得“那个人”的称呼不礼貌,其实已经是小姑娘委婉的表达了。

    祝青君点了点头:“是我。你是谁?”

    “与头人有仇的人!”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

    “说实话。”

    “头人把我阿爸在阵前杀掉了,我要报仇。”小姑娘说。

    祝青君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道:“我能做许多事。我还知道近路,真的!我阿爸也是勇士!”

    小姑娘的亲爹也是寨中能人,虽然是奴隶,日子过得还凑合,这姐弟三人的模样比祝青君当年好不少,就是因为有爹娘照顾着。

    不巧的是,她是西卡人,吉玛的普生头人想出个“阵前虐杀”的损招,抽取的大部分是“就地取材”。小姑娘亲爹被阵前杀了,就为了吓梧州方。

    一个家,无论在哪里,没了最能顶事的那个男人,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都不会很好过。奴隶更是如此。各家损失都不小,头人的应对之策,除了加紧搜刮,还有将奴隶再配对,好繁衍人口、弥补损失。

    小姑娘的亲娘也不能幸免,就从小姑娘的娘,变成了别人的老婆了。

    西卡人虽不怎么讲究“名节”,但是自己好好一个家顷刻之间就没了,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祝青君听完,沉默了一阵,在小姑娘忐忑的目光中才说:“奴隶,还是这么苦。好在,以后都不会有人做奴隶了。”

    “是真的要放了我们吗?”

    祝青君拍拍她的头,道:“对,姥说过的话,一向算数的。”

    “姥?”

    祝青君接过她怀里的小娃娃,垂眼看了一下小姑娘的手,才说:“对,跟我来吧。得给她找点儿奶吃。你们也要有个住的地方……”

    小姑娘安顿好,祝青君却又悄悄吩咐:“来两个人,盯一盯这几个孩子。如果没有破绽,把小的往后面送,把这个大的留下来带路。”

    “是。”

    “等四娘过来了,咱们就走。”

    “咱们的伤药不多了。”

    “知道了,去问一问姥,她不会不管的。”

    “是。”

    ……——

    祝青君安心往前突,背后有祝缨她十分的安心,祝缨也安心驻扎在甘县。有她坐镇,甘县与以往相比,又是另一种景象,粮草物资周转顺畅,不断有人得到了土地。祝缨又留意,于甘县中再选出机警可用之人加以栽培。

    临近秋收,祝缨又主持秋收事宜,祝青君粮草无忧、兵源也很充足,她与苏喆等人暂停休整,林风、路丹青又被调到前线戒备。

    祝缨下令:“只许警戒骚扰、不许进攻,先保秋收!秋收过后,有仗给你们打。”

    二人乖巧领命,领兵一路往前,才发现祝青君已经将边界往西推进了数百里,祝缨又新设了四个县!蒋婉等人只还没有“县令”的名份,祝炼只还没有“刺史”的头衔,实则已经草草搭建了一个框架。

    二人眼热不已。

    另一厢,祝缨接到了赵苏的信——顾同等人回来了,正在赵苏家。他们求见祝缨。

    外人

    祝青叶抻着脖子看那张信纸,这是早期祝县府中随从的一个恶习——没大没小——随从与主官之间更像是家人。祝缨想看内容,也要随从们老实递上来才行。随从们,尤其是住在祝家的女孩子们,时常会看到一些消息。

    终于,在胡师姐目光的“放行”之下,祝青叶看到了信函。

    可惜这信上写的内容太多,赵苏的楷书极好,字写得很密,祝青叶只看清了零星的几个字,无法很快猜出全貌,更无法推理出接下来的行为。

    祝缨则是将公文看得清楚,她微微皱眉。

    这又干系到“兴兵”的安排了,凡“兴兵”都与“征发劳役”是一个逻辑,当其兴时,朝廷都要考虑到“农时”。只要脑子里还装一点“百姓”,都要想法设法地避开“春耕、秋收”,以免对生计造成影响。至于战争拖得太久,经年累月、啥啥都耽误的了,那也就只能认了。但是凡兴兵之初,都是不愿意耽误事情的。

    谁家都是这样。梧州西进,自春耕未完始,历经数月,虽然有不小的进展,但是该考虑秋收的安排了。祝缨之前那个“迁徙”的安排,也要与农时相配合。因此希望祝缨考虑一下回来一趟,做一个全局的调整安排。

    接着,赵苏的信里写了顾同等人的现状——官职是没了,还顶着罢官的处分,看起来十分的狼狈。同时,赵苏也在信里不客气地写了自己的看法:咱们梧州又不是没有人了,您有那个力气,扶植一下忠于自己人,可比栽培顾同等人好太多了!

    赵苏的信写得很长,中心思想祝缨是看明白了——咱们这梧州,不太好让他们来插手吧?

    祝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胡师姐近来神经绷得很紧,忙问:“大人,怎么了?”

    祝缨道:“看来我得回去一趟了。”

    祝缨一句话说完,胡师姐突然没了声音,祝缨扭头看向她,问道:“你觉得不合适?”

    胡师姐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道:“那……这里,怎么办呢?都指望您呢。”说完,又看向了祝缨。

    一眼,看得祝缨毛骨悚然!

    都指望她?

    要是她死了呢?那接下来呢?是不是就……

    她可不愿意让梧州的这些人,变得像信中写的顾同等人那样,自己一离开,这些人就失了依据,将事业、人生弄得一团糟。顾同等人家中是士绅,回来依旧是“南士”,女孩子们,将来如何?

    祝缨抖了抖身体,口上却对胡师姐柔声道:“没事的,我都安排好了。”

    胡师姐变得安心,祝缨的心思转了好几转,然而等到她下令的时候又是一派的“稳如泰山”了。

    赵苏的建议有理,是该安排下一程的事了。同时,“南士”求见,是必要见的。

    祝缨道:“出来许久,也是时候回家看一看了。”

    她等到祝青君等人又有捷报传出之时,掐准了秋收的点儿,下令祝青君等人“暂时收缩,以待丰收”,然后便匆匆赶回了山城。

    ……——

    祝缨回到山城,城内的街道两侧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也有胆子大的人问道:“姥,我男人几时回来?”

    这个时间祝缨是无法保证的,她问了妇人丈夫的名字、服役的时间,给一个“过了年他们就轮回来了”的大致说法而已。

    山城里,居民似乎已经适应了紧张的生活,脸上的怨气少了许多,焦虑的表情仍然有一些,却也在“多分田地”的安排下减轻了。高兴的情绪占了上风。

    祝缨人未回府,已收获了许多的问侯,人们说一句:“天幸姥平安健康”,下一句就要嘀咕:“接下来怎么办?”

    祝缨道:“会让大家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的。”

    街上的人听着,出于对祝缨过往的信任,都含笑目送她回府,跟在后面的赵苏听了,暗中摇头。

    到得府里,以赵苏为首的官员来拜见。祝缨看众人神情,便知情况尚可,简要听了汇报。秩序还在,但是数年来的积蓄也在不断的消耗中。与山外的贸易仍然在继续,只不如以往方便了。府库虽然还没见底,却也是进的没有出的多。

    赵苏道:“今年秋收又至,可缓解一二。但经不住长年累月。”

    项乐、项安则比较乐观,认为:“原也做的支持三年的打算,以目前的情形,支撑五年问题不大。”

    巫仁则另有看法:“不足五年,确实三年,仗越打越大,消耗得也快哩。”

    他们的意见,祝缨都听了,却更在乎:“学生们都怎么样了?学校不能停。”又派林风等人去甘县替了苏喆等人回来,下令准备,她要出山一趟,等她回来,再安排接下来的事务。众人看到她回来便觉安心,并无异议。

    最后才回到家里。张仙姑没有迎出来,直到她拜见,张仙姑将头往一旁一别,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祝缨笑吟吟地道:“我不回来,谁来气您呢?”

    将张仙姑气了个半死,大喊:“别叫她跑了!拿过来非打一顿不可!”心中气极,但见祝缨脸颊上的伤口,张仙姑也只有将担心放在心底,并不闹到女儿面上,强迫她有什么保证。

    祝缨也笑着与她闹,张仙姑年老,玩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祝缨只消让老太太累了歇了,便有充足的时间与山内山外筹划事业,抽空往福禄县再去一趟了。

    祝缨要出行,最紧张的除了张仙姑就数赵苏了——祝缨要去的地方正是他家祖传的庄园。因为这里更接近山中,且是赵家的地方,比之吉远府的其他地方更能保证祝缨的安全。

    赵苏家在福禄县,父母又都住在福禄县,山下有什么小道消息,传递的是他,被隐瞒的是他,同县内隐约听到风声,凑过来央求借宿的还是他。赵苏在京城做官时,家里在县里好像与士绅融为一体了,如今又有了隔阂。然而父母还在福禄县,祖坟也在,又不得不为顾翁等人操心。

    重回梧州之后,赵苏与福禄士绅们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相敬如宾”。

    一行人到得山下赵家,顾同等人已在赵家庄园外面的路上等候。一见祝缨到来,一齐拥上前去拜见。祝缨垂眼看着他们,只见他们先拜倒,再仰面,脸上都带着泪痕:“老师!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老师!我们日夜忧惧,就恐为奸人所害!”

    赵苏一向不大瞧得上这些“南士”故而作轻蔑状:“当初选择与奸人共事的时候,也该想到有今天。”

    这态度绝称不上好,顾同的脸涨得通红,他心中原就有愧,又想一开始便扑到祝缨脚下,哪知赵苏一直拦在身前,让他无法展现自己的心意。此时见赵苏又来捣乱,心中的不满与委屈也是可想而知了。

    欲待反唇相讥,祝缨已经下了马,道:“进去再说。”她已经看到了赵苏的父母在旁边,过去与“阿姐”、“姐夫”问了好,请他们:“领他们去洗个脸,给我们安排个说话的地方吧。”

    顾同等人灰头土脸的外在是装的,但憔悴的神色怕也是真的。

    赵娘子道:“阿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住原来的屋子,行不?”

    “行。”

    当下安排,顾同等人去收拾,祝缨与赵娘子说一些赵霁扛着一把长刀想西征的趣事,赵娘子笑道:“这就对了!比他阿爸有志气!”又说赵苏小时候闷闷的,不可爱。赵苏听了把头别到一边。

    祝缨的客房宽敞舒适,顾同等人梳洗过后便又过来求见。赵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给祝缨递过一碗茶,道:“你们聊,我看看饭去。”

    赵娘子一走,顾同等人又诉冤屈,先说:“并非我们故意给老师惹祸,实在是过得暗无天日!”

    赵苏道:“你们只须做好本职,又何惧之有?姥给了你们保命的手段,你们偏要惹事生非!怪谁?”

    祝缨到甘县的这段时间,山城的事务都压到赵苏的身上,权利是真大、压力更大!这其中最大的麻烦是江政封山,江政,正是顾同等人惹来的。

    顾同不理他,只看向祝缨,祝缨问道:“受委屈了?”

    顾同当地一跪,放声大哭。赵苏嘴抽搐,两天了,他们住在自己家里与平日无二,姥下山来,他们竟然说哭就哭!

    赵苏不乐,道:“你有事便说,这般哭,不如回家哭个痛快再回来。”

    话这颇为尖刻,但是同学都不哭了。顾同察觉出了赵苏对自己等人颇为不满,然而已无退路,先不管赵苏,只对祝缨说:“老师,不是我们不争气,是这朝廷实在令人寒心呐!”

    祝缨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哦?”

    顾同等人诉说:“他们欺人太甚!老师给我们自保的手段,我们没能用好,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我们只是愚蠢,他们却是恶毒!”

    顾同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泣了倒霉的遭遇:“单只当我们是死人也就罢了,日常也少不得借着三节五礼勒索我们,但凡少一点儿又或者不如意,便要敲打我们。自您南下,我们可就是谁都能踩两脚的了。”

    祝缨听了,一阵无语。赵苏没好气地道:“官场自来如此!谁是谁爹?谁又是谁的爷?你没个靠山,还想一帆风顺不成?难不成就为了这样一件事,你就挑衅吏部去了?”

    赵苏最后两句全是出于嘲弄,不想一看顾同的表情,他坐不住了:“你们不会真的因为这个事情犯傻去了吧?”

    顾同脸上一红,膝行向前,对祝缨道:“老师,他们欺人太甚啊!事情都是我们做的,一旦有了功劳,他们便要来分一杯羹……”

    赵苏发出了嘲弄的声音,顾同的脸更红了:“是,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连请功的文书都要我们来写!我一时没忍住……”

    顾同也是倒霉,自打出仕就没受过气,上头有祝缨这样的老师,老师升一级他就能跟着升一级,老师有差事比如出巡北地,他也能跟着攒资历,只要干了实事,就不愁被埋没。然而,一旦他的老师祝缨南下,以上就统统不成立了。事是他做的,功劳得跟别人分,这个也就罢了,讨厌的是,什么都没干就因为出身、站队而蹭了他的功劳的人,连封文书都写不好,请功的文书还得他抽空帮着写!

    自己手上还有差使没做完,上司还要他为别人写分自己功劳的文书,顾同能乐意才怪!于是也就有了接下来的纠葛。

    顾同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师,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同世界,可是他们、可是他们……呜呜……”

    赵苏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免有些腻歪,道:“如今是朝廷不能容你,你来哭,又有什么意思?”说话的时候,却又分一分眼神瞥向祝缨。

    祝缨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顾同也不爬起来,依旧跪着,道:“老师,您要是不再警醒,只怕他们下一个就是要对付您了呀!江政南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就放到这烟瘴之地来了?他就是剑指老师您的呀!如今西番北地都在休养生息,朝廷却如此对待士人,只怕天下没有几天安稳日子过了。您不能袖手旁观呀!”

    他们还心系天下了?赵苏撇撇嘴,正要说话,祝缨已先开口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们呐,以前出一分力结一分果,却不知天下的事并没有那么多公道可言的。要是还这么天真,即使让你们官复原职,也是被人算计的料。下场不会比现在更好。

    从今天起,你们各领一路会馆,不许穿锦衣,只准着布衫,从头开始,将当地的民情一一查访清楚,报来给我。

    有多久没有沉下心来做事了?且把耍心眼儿的事放下。我自有安排。”

    此言一出,赵苏心头一松,祝缨没有让这些人到梧州来任职,而是给远远打发了,梧州就不是别人能够染指的地方!顾同等就是“外人”!

    赵苏含笑道:“姥的安排,从来没有白费的,不妨从头开始,必有福报。”心中颇为得意。

    祝缨看了他一眼,赵苏将头低下,心道:可是,梧州依旧缺人才呀!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改变

    赵苏安静了下来,祝缨开始缓声安排顾同等人:“你们要各择一地,沉下心去,与人打交道。凡事用心,无论物产、人文,都要心中有数。从来没有白费的功夫。否则,就算有机会给你,你也抓不住。”

    顾同等人唯唯而已。

    祝缨看着他们,也有一些感慨,一直以来,身边的人多是照着自己安排的路来走的。虽然自己也给他们选择的权利,但是只要选择了跟着自己,路就已经定了,也不用怎么操心,埋头做事就行了。女孩子们如此,顾同等人亦如此。

    最好的榜样就是祁泰,跟着自己一路晋升,安心到死。

    这本也没有大错,且格外契合自己当时的需要,也是怪不得他们。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动什么脑子。

    如今,对“人”也需要有所调整了,尤其是梧州,她需要肯动脑子的人。赵苏算一个,苏鸣鸾算一个,苏喆只能算半个,祝青君才有了点模样。其他人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想从中选择一个“继承人”并非易事。

    祝缨开始考虑,要多多放手,让她们有更多的实践机会,可以独当一面。

    她叹息一声,对顾同道:“离家这许多年,先好好陪陪你们的父母,再去好好练一练本领。敛翼待时,敛翼待时,说了多少遍?不听。他们安静的倒还没伤着,你们也该好好收收性子了。”

    “是。”

    “起来吧,坐下说话。”

    几人爬了起来,小心地坐在椅子上,听祝缨问他们有没有拜见过江政,顾同道:“拜见过了,说了些不轻不重的场面话。家里说,这位使君很是厉害。”

    祝缨道:“你们想他怎么轻重?他当然是厉害的,他这个刺史是凭本事做上来的,不要想在他面前使心机,他能看得出来。你们恐怕是应付不了他的,少与他见面,叫他拿捏住了,你们脱不了身。”

    “是。”

    祝缨道:“你们且回去吧,捎个信回家,我要见一见你们的父兄。就在这里坐等。”

    顾同等人不敢耽搁,忙告辞回家去捎信。赵娘子又来,道:“天也不早了,今天何必着急走?正好为阿妹接风,吃了席,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祝缨看看天色道:“也好。”

    祝青叶请祝缨更衣,顾同等人辞出,祝青叶嘀咕道:“您受了伤,他们也一声不问,什么东西!”

    祝缨道:“是怕尴尬。”

    “那就是还不够亲。”

    赵苏在宴前又找到了祝缨,在卧房门外听到祝青叶的话,隔着门赞同道:“青叶明白。”

    祝缨道:“他们心里有疙瘩,读的圣贤书,对老师是亲的,对女人就要疏远一点,显得他持正。”

    “我就不这样。”

    “你与他们不同,”祝缨说,换好了衣服拉开了门,“你今天可有些外露了。”

    赵苏道:“我与他们不同,这些日子,再看到他们,忽然觉得以前的功夫白费了,您的心思也浪费了许多。现在竟还要管他们?”

    “这里是福禄县,又不能扔了。江政又在逼迫我,怎么能把士绅们往他怀里推?至于顾同,如果我好好的,顾同等人真是太省心了。但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他们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干不好竟不意外。

    你与他们不同,你从小备受考验,有自己的心。所以我西进的时候,才能放心让你看家。

    不说梧州,放眼朝廷,你也是能干的。可惜,能干的人还是太少了。年轻一辈还没长成,可用之人太少,向外求贤也有些麻烦。”

    如果都是顾同那样的人,朝廷一个“招安”,就完了。这也是祝缨没有着急发第二次“求贤令”的原因。

    赵苏道:“我正想说这个,梧州缺人,可是凡读书明理,少有不读经史、心向朝廷的。若都是这样的人,怕是给自己找麻烦。竟是两难。”

    难的是不用这些已经读书识字有经验的人,再从哪里找人用?

    梧州的“獠人”中也有聪明人,还不少,赵苏本人倒不太歧视他们,但是客观的事实是,这些人不识字。一个人,再聪明,不识字到能够有逻辑地从事管理工作,至少得经过十年的文字训练。其中还要包括算术、统筹等等。

    但是,他们现在就要拿来能用的。

    祝缨道:“还要以梧州人为主。我进京的时候,十二、三岁,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不过弱冠。年轻一辈虽然年纪小,永远不让她们禁风雨,就永远长不大。梧州的现状,咱们没资格溺爱孩子,孩子也没资格现在享受。摔打摔打吧,总不能让孩子们到了顾同的年纪再跌跟头。

    至于‘求贤’,也不取消,选人的时候心里有数就得。眼下看来,竟是永远融不进朝廷礼法的人更可靠。”

    赵苏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阿霁还小,不然,也该出来走一走。”

    赵苏微笑道:“也不算太小了,能做些小事了。我只担心您西进太快,他赶不上这一次的好事儿。”

    祝缨道:“这有什么赶得上赶不上的?与西番接壤,又是什么轻松的事了么?你想让他吃苦头,有的是机会。”

    赵苏大喜,又提起了接下来的布局安排,秋冬是否要休兵停战?“可是,如此一来,战事就会延长,消耗也会变大。江政,咱们暂时可以不理会,时日长了,又恐为他所察觉。如此说来,确实要稳住福禄士绅。”

    祝缨道:“不停!轮防。照这么下去,到明年春天,又可设一州,你、阿炼你们各领一州刺史。到明年末,就要直面普生了,我料西番恐怕会有说法,出手相助也未可知。到时候就要调动朝廷牵制西番了,那会儿我再见江政、邵书新也来得及。你们获得新身份,就在那时了。”

    赵苏笑道:“到那时,就可为您请册节度了!”

    祝缨道:“回去之后,咱们都要辛苦些,要快把人口迁徙做好。正好秋冬,掏几个老鼠洞,也好安置他们。”她说的老鼠洞,就是两族头人的积蓄,秋收之后,头人们的储仓也丰盈了一些,总不能等到明年春天再打,让头人们挥霍一个秋冬。

    赵苏道:“是。今年不缴赋税,手头也能宽裕一些。姥,那小妹她们?”

    祝缨道:“还照原先的安排来。她们母女,一个西进,另一个就不能离开了,有她在,你在外五县也有个照应。”

    “是。”

    …………

    祝缨在赵苏家住了三日,顾同等人带回了顾翁等人,赵家庄园再次热闹了起来!

    顾翁等人一打照面先问候祝缨的身体,接着小心地探问祝缨脸上的伤。

    祝缨道:“进山之后迷上打猎了,山中野兽也多,路上刮伤了。”

    顾翁等人一面劝她要爱惜身体:“大伙儿都靠着您。”一面又说自己的子侄都是靠着祝缨,再次道谢。

    祝缨道:“做长辈的都是这样,又不想他吃苦,恨不能什么都给他们安排好了。又怕他现在不吃些苦头,日后要吃别人的苦。这不,吃上了。”

    顾翁等人都表示了赞同,顾同等人也脸红不已。

    祝缨又对顾翁等人一番安抚,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顾同等人“行万里路”,到外面会馆做点事、再理解些人情世故:“等我的消息。”

    顾翁等人忙问:“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他们先把本事练好,我自有安排。但是他们,得先沉一沉。”

    顾翁等人忙拜谢:“都听大人的。”

    祝缨在山外转了一圈儿,安抚了山外的士绅,又将在五县走了一圈。阿苏县一切如旧,塔朗县郎锟铻却带一点愁色——他舅舅也病了,岳父家里也有些小矛盾,母亲、妻子都为娘家发愁。

    郎锟铻又托祝缨路过两家的时候帮忙“看一看”,他隐约知道祝缨西进的事儿,不过儿子阿扑又送到了祝缨面前,倒不担心自己被彻底隔绝在外。

    郎睿则十分不舍,拉着祝缨的衣角:“姥!我在家里也无聊,您看看,没什么大事嘛!让我跟您去吧。”

    祝缨道:“谁告诉你家里没大事的?眼里要有活。留在家里,听你阿爸的。”

    郎睿嘟嘟囔囔的,道:“要是到明年还没别的事儿,您可得答应我了。小妹她们都在您那儿了,不能独我一个撇在这里。”

    祝缨想了一下,道:“也好。”

    郎睿才重新高兴起来。

    祝缨一路前行,山雀岳父家兄弟之间果然不甚和睦。头人家“分家”与山下的不太一样,不流行“平分”,但是会给一些财产。清官难断家务事,祝缨也不打算断——利益之争,没得断。

    在这里,她还是维持着旧传统,并且再次保证已经向朝廷申请敕封了,只不过“道路断绝”连邸报都断了,所以还没有回信。一有回信就亲自来见证。

    将山雀家的兄弟暂时压了下去。

    路果、喜金两家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这二人也都有年纪了,近来生病,寨子里人心有些浮动。祝缨露面,少不得为他们稍作震慑。

    一番连轴转下来,重新回到山城时,天气颇凉,人们都换上了夹衣。张仙姑看祝缨回来,嗔道:“这下可算能在家好好准备过年了吧?”

    祝缨一面说:“离过年还几个月呢,在家发霉。”一面命从学校里叫出十个学生,跟她去当童工,并且点名了江珍、江宝等人。

    张仙姑眼巴巴地道:“她们才多大?你又要去打仗啊?带她们?”

    祝缨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与不舍,忙说:“在县里转转。跟西边儿打仗虽然赢了,也死了些人,得给人家个说法儿。我回来了,不能不去看看。”

    “不走啊?那行!”张仙姑很快改了口。

    祝缨道:“我明儿就在城里转转,咱们一块儿?”

    张仙姑道:“行!”

    次日,一群年轻的学生被召到了府内,一个个挺着胸脯,很骄傲地红着脸,等着吩咐。二江看着女儿,眼睛里都是笑。两人悄悄商议,一会儿偷偷跟在后面,看看女儿做得如何。

    祝缨手上有名单,与张仙姑两个也不坐轿,张仙姑骑一头驴,祝缨牵着驴,一行人挨家挨户地走访。到了第一家阵亡土兵的家里,里面一个戴孝的寡妇就说:“老夫人,您怎么又来啦?家里还过得下去哩。”

    原来,这山城里的寡妇、孤儿家,张仙姑早转过好几回了。

    祝缨将张仙姑从驴上抱下来:“我阿妈带我来看你来了呢。”

    寡妇一抹泪,将她让进屋里:“您可算回来了!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呢。”

    祝缨坐在门槛上与她聊天,除了“日子过得下去”之外,又问她家接下来的生计之类,最后说:“你们受苦了,我不能让你们光过苦日子。你家人口既多,田又少,我与你再分些田地,怎么样?只是地方有些远,你家可能要分家。如果不想分开,就要往西迁,连同现在的田产,我都折数给你。”

    寡妇道:“那……”

    “不急,你们自己选。过些日子,我让她们把名单记下来,我亲自护送大家往西边去。”说着,指了指江珍等人。

    寡妇道:“哎!”

    江珍手忙脚乱,从腰间的文具袋里摸出纸笔,草草书写。不远处的墙角,小江扒着墙角偷看,她的头上冒出了江舟的脑袋:“两个丫头都不错哩。”

    小江道:“小声点儿!跟着大人当差,当然是不错啦。”

    “那是,让人放心。”

    …………

    二江“放心”没一个月,便接到了一个“不放心”的消息——祝缨要把这一群学生带走!

    祝缨她又要西行了!

    彼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西边胜仗,多了一个州的领土,也都知道西行是有“仕途”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祝炼明显是继赵苏之后另一个“刺史”,祝青君领这许多兵一直在前线,怕不也是个“将军”了?

    包括府中,也有些人私下商议,要不要给赵苏送礼物又或者向花姐讨情,想通过他们的关系,能够往西面去。

    但是江珍、江宝年纪并不大,小江内心十分犹豫。

    她看女儿们兴奋异常,又不忍心阻拦,但委实担心。忍不住去找花姐,询问孩子远行要注意什么事儿。

    花姐也在为祝缨准备出行的行李,看着小江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犹犹豫豫的,这可不像你。你是多么有主意的一个人。”

    “当年青君十几岁就远赴京城,我没有太多的感慨,果然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才更挂心。人的心呐,就是偏。你当时,怎么忍心的?”

    花姐道:“旁的我也不好说,当年我只是想,一个女孩子,十二、三岁就能说婆家了。到十四、五岁就能过门儿了。我总要比她早死,也不能留她一辈子不是?她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得靠她自己。哪怕终要成婚,她自己个儿也得能立起来,以后日子才能好。

    她是多走些路、多做些事,以后说话顶用、当家做主更辛苦呢?还是到一个生人家里,操持家务、侍奉公婆丈夫,事事听人吩咐更难受?我更舍不得她哪样?如今看青君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开心,还是看她只能刷锅抹桌开心?”

    小江站了起来:“我再去给她们多买两双鞋带上!”

    小巫

    江珍、江宝一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大件”的行李如衣服鞋子之类都放到大车上了,身上带着笔墨之类,拄着手杖,显得很适应的样子。花姐的关系,整个梧州的学校里多少都会学些医术,也会被花姐带到乡间小寨里行医。

    她们俩也曾出过远门儿,年纪虽然不大,见识也还有些。一路上说说笑笑,周围是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要么是同学,要么是祝缨的随从,都算熟人。纵使不熟,一路走过来也差不多熟了。

    祝缨有时候也会下马与她们走一段,看看她们的情况,她们有时走累了也会轮流骑上马、骡之类歇一歇。

    行军终归不比行医,速度还是更快一些,到得晚间扎营,少男少女们的脚底多多少少起了些水泡。大家坐在火塘边,就着火光挑脚上的水泡。江珍道:“哎哟,火不够亮。”

    江宝拿根硬柴在火塘里搅了搅,挑亮了点火光:“这样就好啦。”

    江珍抬头看到队伍里几个男孩子还没动,好奇地道:“你们脚没事儿?”

    个儿最高的那个男孩子道:“我刚才去看了,他们那儿热水还没烧好。纵烧好了,也该先尽着姥她们更辛苦的人使,我再等等,取了热水来再挑。你们脚上泡挑破了,不好走路,担不得水。”

    江珍有些懊悔:“该先准备好水再弄的。咱们轮流来,今天你们担水,明天我们担。”

    男孩儿一咧嘴:“行。”

    祝青叶手里抱着药,站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微微一笑,推门走了进去:“都挺在行么,来,给你们些药。”

    男孩儿过去接了,向她道一声:“谢谢阿姐。”

    祝青叶道:“你们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男孩儿问道:“阿姐你们呢?”

    祝青叶道:“我们早习惯啦,这点路,不碍事。”

    说得年轻人又是羡慕,又有些不好意思,祝青叶一笑而去,跑去给祝缨汇报了。祝缨道:“倒是不错。慢慢来,以后有她们吃苦的时候。”

    祝青叶问道:“姥,真要让她们更往西吗?”

    祝缨道:“对。”

    祝青叶道:“可是,她们顶多会点儿西卡话,吉玛话并不知道太多,怎么做事呢?”

    种种原因,祝县讲“梧州官话”的人比较多,除此之外日常也会用奇霞话交流。花帕话是因为与艺甘家相近,而路果、喜金两家也在梧州,大家能说上两句。西卡话说得就少,吉玛更远,语言更不通。

    西进,又把头人给杀了,如果不想再培养出另一批“头人”,而是要直接管理的话,手里必须有“外语”人才。江珍江宝等小孩子,眼下并不很合用。

    祝缨瞥了她一眼,祝青叶心中微惊,还是说了:“我担心她们嘛!老师,也是担心的。”她这十几年都是在花姐面前长大的,看江珍江宝也是妹妹一般,且有二江私下请托,便多问几句。

    祝缨道:“当然有她们能做的事啦。”

    祝青叶听了个不确切的答应,更加挂心了,半夜起来往江珍等人的通铺一看,一群女孩子睡得香甜,无忧无虑的。心道:也不知道你们接下来能干什么哟。

    一行人到了甘县的县衙,祝炼与蒋婉等人都在。

    祝青叶好奇地看着蒋婉——大家已经默认了,她会是新设县的县令,怎么还在甘县呢?祝炼倒不奇怪,他虽是新州的刺史,但甘县是西进的一个支点,祝缨没回来,他还得在这儿统筹支应。

    祝炼与蒋婉已经上前向祝缨汇报了:“祝青君一路就地召募了两千人,都是壮丁。此外路丹青等人一路也收束一千、数百不等的土兵。特来请示,如何安排?”

    江珍江宝等人一来就听到了这么个好消息,眼中都带着兴奋,有人已经往腰间摸文具袋子了!他们来的时候就大概知道自己的职责,事实上,只要是能写会算的人被征召,会干什么也都是有数的。

    来新人了,他们就能开始干些文书、跑腿传令的工作了!有活可干,少男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脯。

    但是祝缨的表情却有点凝重:“一共有多少人?”

    祝炼道:“眼下已有四千余,他们的补给恐怕要重新筹划了。”

    蒋婉忙补充:“不是我们非要征的。头人一杀,人祭一废,还没开始分地,就有人自发要做向导。兵士损失也确实有一些,补给偶有跟不上,也要些民伕运送补充。来的人越来越多……”

    后续又有书吏等跟上了整顿各寨秩序,等再看分地、发口粮,“征发”之后也有吃的,也不挨打,愿意“从征”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他们中也有旧账要结、也有新仇要报的,也有是想谋条活路的,也有觉得祝青君等人救了他们要报恩的。

    蒋婉道:“人越来越多,本无户籍、田籍,下官手上的可用之人太少,这些事情积压在手上,倒要将旁的事情都耽搁了。便趁护送伤兵回来修养的机会,想面见大人禀报,也好领训,知道回去要怎么做。”

    祝缨先指着江珍等人对祝青叶道:“把她们也安置了。”

    江珍往前跨了小半步:“姥~”

    “去。”

    祝青叶两只手嗖嗖地薅完一个再薅另一个,将一群少男少女薅去安排住处了。

    祝缨对蒋婉道:“详细说说,这些新兵都各在何处,用了多少,怎么用的……”

    蒋婉道:“祝校尉说,他们还算不得兵,顶多算‘新兵’,还要训,便只选了五百青壮权作杂役,余下的又不肯散去。校尉说,接下来也需要兵员补充,但这么填进来也不合用,还得训练……”

    蒋婉将情况介绍个差不多,江珍等人又跟着祝青叶回来了——她们心急,行李往屋子里一扔,也不安放,就跑了过来。

    恰听到这一句,江珍小声地问祝青叶:“为什么这么安排呢?”

    祝缨看了她一眼,江珍往后缩了缩。

    祝缨道:“在家时不也见过了么?咱们练了多久的兵,才让他们上阵的?”

    她开始解说了,江珍等人心中高兴,她常听母亲说,祝缨是个极好的人,别人藏着掖着的本领,祝缨都会慷慨地教授。可是她之前与祝缨接触也不多,祝缨也不常去学校,教课也不多。

    现在祝缨开始教了,她忙开始记。

    并不是有个身高、年龄和性别,发把刀就算是“兵”了的。得训,至少得有个纪律,知道听话,知道进退等等。不是有点人口就算了的,那样的顶多能拿来打点顺风仗,一遇到阻碍就容易溃散。不训是不行的。

    所以,山中头人,无论哪一族,轻率拉出一队人马与朝廷官军对着干都是完蛋的命。当年“獠人”与朝廷官员那一场也是如此,朝廷固然消耗极大,但“獠人”遭遇的惨烈程度,也让山雀岳父记恨、忌惮到死。

    且眼下就多出来四千人了,祝缨当初计算兵力,一县也就出个五千左右,满打满算她只预备了一万人的补给。现在骤然多出来将近一半,并且可以预见,将来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的补给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这些人在自己的家里也要吃饭,但是在家吃饭,和跑到离家几百里外吃饭,是不一样的。这又涉及到运输、损耗等等问题。

    祝青叶不把所有的青壮都滚雪球一样的带走冲锋陷阵,是对的。祝青君、路丹青等人现在也是没时间停下来训练新兵的。

    接着,祝缨又给她们扩展了一下知识:“所以从来流寇作战无论初时声势有多么浩大,只要没有一个地方做根基补充,不出数载,最有经验的老兵越打越少、多么勇猛的军队都会被消耗殆尽。”

    祝缨在上面说,江珍等人在下面记。

    祝缨将现状解释清楚,处理的方法也就有了:“调林风过来,练兵。祝炼、蒋婉,你们回去西边,继续接应青君。”

    祝炼问道:“那您这儿呢?”他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把才练出来的人手都带走了,您这儿就剩这些新手了,恐怕是不成的。”

    祝缨道:“我调巫仁来。”

    府里就是赵苏、项乐等人了,应付江政方面的压力,也能勉强支持。

    众人领命。

    ……——

    祝炼还是不放心,甘县本来人手就不太多,要分给蒋婉一部分,剩下的他得带走搭出一个州的框架。能给祝缨剩下多少熟手呢?

    他让蒋婉先走,自己与另一部分人多留几天:“你先去支应着,我再看看。要是这些孩子还是手生,就将我手上的熟手分一半留下。老家太重要,不能都掏空了,就从我这里分一些吧。”

    蒋婉道:“那你的人手岂不是又不够了?我这里还能再匀出两个人出来。对了,我还遇到两个很聪明能干的西卡人,只是不识字,但脑子够用的,也可以应急。其实,有些事儿要不强求必会写字,不识字的土人也可以用。”

    祝炼道:“道理都懂,但咱们是要将这些都纳入户籍。原本统计就很粗疏了,散落山野的人也不能尽数记载,再连粗疏的都不做,这一片地方还能算是姥的吗?姥要的,是编户,是一呼百应。你只管做你的,我分一些熟手,再带些小崽上路,边干边教。学徒都这么来的!去吧!”

    蒋婉只得带上丈夫上路。

    祝炼则硬住了几天,直到巫仁前来报到。

    祝炼不让祝缨操心,自己先跑去看一看,为的是有个心理准备。

    到了先吃了一惊:“这是?”

    巫仁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约摸十二、三岁的样子,与巫仁长得很像,祝炼心道:你偷偷生孩子去了?

    一旁林风大大咧咧上来拥抱了一下祝炼,道:“大郎,又见面啦!我又带了人来了!我们住哪儿?”

    祝炼按下了他,道:“听老师安排。哎,小巫,你这……”

    巫仁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的孩子。”

    祝炼脚步有点飘地领他们进府:“那个,孩子,老师可能会问,以前没听说你,那个。战时。你。”

    巫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就是战时,带她来帮忙的。阿宝她们与她也差不多大,她们能做事,她也能的。会写会算的,可以的。”

    到了祝缨面前,祝缨果然也很感兴趣地把林风先放到一边,问巫仁:“这是哪儿来的?”

    巫仁道:“这是我的孩子。”

    好在祝缨不是祝炼,直接问:“谁生的?”算算日子,十几年巫仁应该已经到了山上了,如果有事儿,花姐应该会告诉她的。

    巫仁笑道:“从我弟那儿抱来的。三娘家里想给她过继个儿子,老夫人看了,就问我以后怎么想的。我一想,向家里一说,爹娘弟弟都说老夫人好心提醒。家里要给我也过继个儿子来着,我想,我又不会带孩子。

    可咱们府里的女孩子都养得特别的好!如果只有侄子,硬着头皮也得带侄子。可既然有侄女儿,那就好办多了!依葫芦画瓢,它有个榜样啊!将来一定能养好的!”

    你还真是个天才!祝炼想。

    可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天下,哪里有比祝缨这里更适合养好一个女孩子呢?

    祝缨对那个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倒也大方,上前福了一福,祝缨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呀?”

    “巫双。”小姑娘说,声音脆脆的。

    巫仁道:“她是老二,上头有个哥哥,一生下来她爹就说,这下儿女双全了,就取了这个名儿。”

    “挺好。”祝缨说。又问她除了官话,还会不会方言、会不会奇霞话、西卡话之类。

    巫双道:“祖母让我学过一点儿奇霞话,西卡话还不会。”

    “好,慢慢也学点,在这里与人说话用得到。”

    取出一份文具,装到招文袋里给了巫双小姑娘,又让巫仁带侄女也先休息:“你先带着她做事,待语言熟了些,与阿宝她们一道也要外出当差的。”

    巫仁也不问当什么差,放心地说答应了:“赵大人还命下官又带了些帮手来,说是怕您手下人手不够使。”

    祝缨笑道:“很好。”赵苏那里有着梧州最大、最好的学校,看来他与花姐等人一直在努力。

    祝炼见此情形也放下心来,次日便向祝缨辞行。祝缨道:“照顾好自己,做好过冬的准备,今冬,咱们不停。”

    “是。”

    送走祝炼,巫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祝缨的身边,问道:“大人,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祝缨道:“除了转运军需、统计新附之外,你现在有两件事,第一、新兵,第二、女兵。”

    “诶?”出声的是林风。

    祝缨没看他,而是继续对巫仁说:“新兵要训。接下来还有二年的仗要打,光凭祝县、甘县与林风他们的一点亲兵,就算打下来了,兵消耗光了,也难以治理。既然新附之地可用,那就用。但是训兵、养兵是要花钱的。此外,还有骑兵,更是烧钱,这个要统筹好。”

    “是。”

    “还有,我要征召女兵。”

    原本是混杂的。因为在祝缨眼里,男的女的都一样使。无论是习惯还是实用,男子更壮一些,从来都是男兵更多。哪怕是祝青君的队伍,也有一半是男兵。又有林风这样的,也不爱带女兵,还是以纯男兵的队居多。

    但是巫仁养侄女儿的事提醒了祝缨,为什么不组建一支纯女兵呢?

    “女兵灵巧。我既然会养女孩子,何妨将她们凑在一起多养一些?”

    林风小声说:“那……我可不太会带女兵。”搁别处,别想有女兵,轻轻松松就能给欺负哭。但是梧州不一样,梧州的女人凶,比福禄县的还要凶,还特别爱抱团给你讲道理。亏得这里没有那个周娓,那位酷爱强词夺理,仅人十分头疼。

    祝缨道:“不用你带,我亲自带她们。”

    林风松了大大的一口气:“那我带剩下的。哎哟,朝廷要是知道您专练女兵,又要生气啦,哈哈哈哈!”他笑得没心没肺,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也不知道跟朝廷有什么仇什么冤。

    祝缨道:“爱气不气。”

    巫仁等人也大笑了起来,江宝还拍着手说:“凭什么要讨它欢心?”

    祝缨道:“好了,咱们开始干活吧。江珍江宝,你们先跟着小巫帮忙。”又下令,祝县、甘县及所有新附之地的女子,也可投军。定下了标准,年龄要在十二到二十岁,个头、力气等等都有规定。拢共收八百人,八百人也没什么讲究,就是养不起太多。

    祝缨将大帐安到了新兵营里,与新兵同吃吃住。

    另一面,祝青君等人脚步不停,秋收之后天气渐凉,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一气打到了春节,吉玛、西卡人都不过这个节,祝青君、苏喆等人也懒得过,数月之间,竟又让她们拿下一州之地。

    至此,梧州的兵锋抵到了吉玛人的面前。

    三千里外,京城也接到“辗转”递过来的奏本。

    冼敬看到奏本都气笑了:“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道路不通?梧州土产在京城照卖不误,她想干嘛?”

    郑熹阴阳怪气地:“不是想干什么,而是不想干什么。她给咱们找好借口了,不想撕破脸。”

    冼敬冷笑一声:“她倒是敢!”

    陈萌道:“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斗嘴怄气的地方!看来是顾同等人自作主张,不是她的意思。就让这‘道路’重新通了吧,梧州不能丢在咱们手里,也不能乱在咱们手里,否则青史之上,你我难看。

    江政这两年也够辛苦的了,放在那里盯着子璋,谁去谁受气,调回来吧。有的是需要能臣干吏安抚的地方。”

    郑熹却出声反对,道:“江政还是先不要动,祝子璋静悄悄的,不会只作这一个夭!且近来朝廷钱粮耗费颇多,南方财赋也不能忽视。吉远府,祝子璋经营多年,底子好,这个时候不能出岔子,让江政这个能臣干吏再守几年吧,祝子璋不会一直没动静的,看出端倪来再动江政。当然,道路通还是要通的,邸报,给她。”

    交锋

    赵振匆匆地踏进宫门,守门的禁军笑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赵振也笑答:“今天不用当值。”

    自祝缨走后,他们的日子就过得不很如意。这种“不如意”并不一定体现在每时每刻,赵振人缘儿好,平素与他接触的人也就待他客气。但是报功、晋升、优等考评之类就轮不到他了,这才是最大的“不如意”。

    原因他也知道,并不是因为他的靠山祝缨是个女人,而是他的靠山祝缨失势了。

    但今天,情况似乎有了一点改变,有相熟的书吏告诉他,南边有好消息,赵振听了之后便警惕起来,谢了来人,匆匆跑出宫去约见同乡、好友。

    剩在京城的同乡已经不多了,但是京城相熟的同僚倒有几个,大家凑在一起,不免有人说:“邸报又发过去了,继任县令的敕封也下来了,朝廷这是不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了?”

    赵振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也说不好,总不能让咱们那位大人再回政事堂来吧?只是恢复了邸报,我等不可张狂,还照旧用心国事才好。”

    这话得到了老成者的赞同,大理寺是祝缨经营最久的地方,里面的老油子也不少,闻言点头:“这话在理。政事堂是不再做什么,而不是要做什么。这样对大人也好。不再对针对大人,也就不会再刻意针对咱们啦。接下来,朝廷要是没什么动静,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彼此安静,各不相干。”

    “朝廷,怕也没功夫对付大人吧?”

    “噤声。”

    几人叽喳一阵,将一些人的兴奋劲儿给压了下去,各自约定依旧要夹起尾巴做人,静观其变。

    过不两日,果见邸报发抄有往梧州去的份儿了,赵振等人也渐渐放下心来。放心之余又有一丝丝难言的期盼——万一这是那位大人要回来的信号呢?

    想了一阵儿,又觉得不太可能。

    如此反复。

    政事堂就没有那么不安了,他们也就是求个“相安无事”而已。可老天偏偏不让他们安,就在邸报恢复之后没两天,政事堂就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又有民变发生,暂时阻碍了交通,这一封代表“和好”的邸报到底没到祝缨手里。

    不但祝缨没拿到,由于中路断绝,南方十几个州的邸报都被耽误了。虽然周围的官府、驻兵反应比较快,及时组织围剿、反击,乱民也逃走了,但仍然在附近徘徊,仗还在打。当地一面请求朝廷派出官军围剿,一面努力修复。

    原本扯谎的“道路断绝”竟然成了真的,可谓世事无常。政事堂只得一面平乱,一面下令邸报绕远重新发放,新的邸报里便添上了向南方各州通报匪情的内容。下令重新发抄的时候,陈萌不期然地想起来:她别再以为这是我们编的事由好配合她的借口吧?

    那可真是太冤了!

    陈萌的这点子冤实在不算什么,江政这儿接到了邸报,一面知会了邵书新,一面下令允许邸报信使通过立卡入山,并且让信使的捎过去一封信给祝缨——出来见一面吧,你们私下贸易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山城,赵苏听到“邸报到了”的消息,会心一笑。再听说信使要见祝缨,微讶道:“信使?邸报来就来了,要信使做甚?请来一见。”

    然而信使本人也提供不出什么消息,只将一封信交给了赵苏:“烦请转交祝府君,小人立等回信。”

    赵苏收了信,将他安置在客馆,暗中吩咐:“不许走漏风声,不许叫他知道姥不在家。”恢复邸报是他们有预料的,江政的再次约见实属意料之外。赵苏打开邸报,却见上面又写了一条民乱的消息,匆匆派人快马给祝缨传递消息。

    ……

    邸报到达祝缨行辕的时候,祝缨正在看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练习。训练她们的成本对于梧州来说是比较高昂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大头兵,就很简单,能拿根长矛走个齐步就差不离了——走齐,对于许多兵来说都是需要训练的,能走齐都算有点模样了的。

    如果想训练出一点利落的、战场上杀敌的武艺,就又要再多花时间。如果再多培养一点复杂的内容,比如射箭,光兵器的开销就又是一大笔。在此基础之上,要有骑兵,那花钱就没个数了。

    祝缨训女兵也是层层筛选,教学生她确实不太在行,但是根据女孩子的身体条件去制定一个标准,训练她们达标,对她而言却是极容易的。

    首先是统一口令,将同一语言的简单口令确定为指示,让她们记住口令代表的意义。然后才是训练动作。在训练动作的同时,整顿纪律。根据表现,给她们分派不同的角色。有长矛兵、有弓兵、有骑兵。当然也有分去学个医,或者是干点别的。

    巫仁一天天地看着账本上走数字,沉静如她,也三天两头找祝缨:“姥,又支出若干布,若干米,库里又调若干铁……”

    此时,祝缨手底下才攒了五百人,离她定的目标还差三百。

    女兵营的不远处是林风等人训的男兵营,他们的训练方式比女兵要粗糙一些。盖因能达到祝缨标准的女孩子,多半更聪明坚毅些,筛选出来去烧钱的比例更大一点。可是男兵的食量又非女兵可比,人数也更多。

    巫仁每天到祝缨面前都是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祝缨说一句:“只要不是浪费,就支出去。”

    她又死气沉沉地出去,依旧给各处分派统计,再顺手兼一下甘县本地的仓储管理,还要安置东来西去的迁徙人口,只好扭头给江珍、江宝、巫双等人分派任务。每天看着都像要死了一样,第二天又吊着半口气准时出现。

    只要是能干事的人,祝缨向来不挑剔,巫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表情倒霉点儿怎么了?能干活就成。她每天见巫仁的时候都笑得很亲切,亲切地继续给巫仁加压力,亲切地看着巫仁又挺过了一天。

    挺好的。

    祝缨心情愉悦地对一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儿说:“莫急,越急越不得,你站稳了,胳膊端平……”

    正讲解,赵苏的信差到了,既有邸报,又有敕封到了的消息,还有江政要求见面的事儿。祝缨扫了两眼手上的内容,邸报与邵书新那儿抄录来的没有出入,看来有民乱是真的,这朝廷也够倒霉的。

    祝缨对女孩子们说:“你们先练着。青叶,你看着她们。”匆匆去往大帐,胡师姐一步也不离地跟着。

    祝缨到了帐内,给赵苏写了个回信——你与江政接触,可便宜行事。再给江政写了个客气的回帖,写久仰大名,期待见面之类。

    回信送出,祝缨又踱到了男营。林风正在高台上监督操练。兵士们见到祝缨,也都叫:“姥!”

    祝缨摆一摆手:“继续。”

    林风从台上跳下来,跑了过来:“姥!您又来了?他们比昨天更有点样子了。”他一看到祝缨就乐,因为祝缨也不算不管男营,不时也过来指点一二。祝缨心又细,安排比林风更周到,于林风固然有“老师查作业了”的恐慌,也有“老师来帮我收拾烂摊子了”的安心。

    祝缨道:“你大哥的敕封下来了,我走不开,你带回去,贺一贺。”

    “那这里?”

    “我来盯着。”

    林风才要高兴,又不免想起来家中兄弟的争执麻烦,道:“哎,又要与他们吵架了!他们死守着家里,有什么好?哪如外面的广阔天地?姥,要是我另几个哥哥肯听话,能不能捎上他们?”

    祝缨道:“真能听话?”

    林风小声说:“阿爸都升天了,他们不听话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是我的哥哥,还是要管一管的。实在不成,再说没办法的话呗。放在家里,与大哥争吵,没有好结果的。”

    “哟,长大了。”

    林风搔了搔后脑勺:“我一直都很明白的。”

    “去吧。”

    “哎!”

    胡师姐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有疑问却仍然安静地不说来,眼见着祝缨依旧稳坐钓鱼台继续练兵,胡师姐不由在想:家里,怎么样了呢?

    …………

    家里,赵苏接到指令,略一思索,让信使带了祝缨的回帖去回复江政,约定了在吉远府见面。

    信使再次回来,带来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江政同意了,时间就约在了二月初六。

    正月末,赵苏将府中事务托付给项乐等人,自己动身下山。项乐如今的职位有些奇怪,说他是任职甘县,但是现在不得回去,说他是任职府中,没有府中头衔。整个梧州、包括项乐自己却又都没有异议,祝缨安排什么,他就干什么。

    赵苏走得竟也十分安心。

    他先到福禄县看望了一下父母,再去吉远府,赶在二月初一到吉远府的驿馆里住下,彼时江政还未到。赵苏在吉远府的街道上行走,又拜会了一些昔日的熟人。士绅们多半认得他,虽不好大摆宴席地请他,也不曾将他拒之门外。

    如荆府等,还要送他些礼物,请他捎给祝缨。又要询问一下祝缨的现状,让他带个问候。

    赵苏都答以:“姥今一切安好,也很想念大家,只因朝廷有法度,地方官员轻易不好离境,才不得亲至。我领了姥的令来办差,倒还能偶尔走动。”

    走在街上,也不时有人问候一声,问他是假,借机问一问祝缨是真。他也都以“轻易不好离境”的理由说了。

    他看到吉远府之街道较之先前少了一些生动活泼,但也还不算萧索。路上,见“梧州会馆”的匾额,却发现这里明面上已经不卖货了,只作个客栈的样子。往里走,又见到了自家熟人,到了后院仓库,打开地窖,里面装了半窖的粗盐。

    逛到昔日番学,见里面也有些人,但他进不去,询问街上小贩得知,那里面多的是已定居在吉远府的各路番人的子弟。

    待将吉远府逛遍,江政也到了。

    江政到吉远府衙的时候,赵苏正穿一身儒生衣服,混在人群里看着,江政有些干瘦,个头在南方显得鹤立鸡群。论年纪比祝缨也大不了多少,但头发的银丝已经很明显了,蓄须,一股老大人的范儿。

    不像祝缨,至今活蹦乱跳,还能灵活地躲张仙姑的笤帚。

    赵苏扫过一眼,转回驿馆。

    那一边,江政听说只来了一个赵苏,心中有些诧异,又有一丝不快:“祝子璋没有亲自来?”

    徐知府道:“没有。您见赵苏么?”

    江政想了一下,道:“此人是祝子璋的死党心腹,必有话说,让他来吧。”

    “使君才到,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天……”

    “就现在。”

    “是。”

    赵苏换好了衣服,就有府内衙差执帖来请。徐知府也算给他面子,安排了一队衙差给他充场面。赵苏自己也带了人来,呼呼啦啦,好不热闹。

    到了府里,赵苏在庭院里略站了一下,才抬脚入内。徐知府先迎,赵苏与他见礼,徐知府道:“使君就在内堂,请。”

    江政坐在堂上,也打量赵苏,他来之前也早了解过这些人,一则为赵苏惋惜,一则又有些欣赏他对“恩师”不离不弃,因此对赵苏也还算和气,抬抬手,示意赵苏坐下。

    赵苏先开口,代祝缨致意,江政顺势问起:“不知使君因何不至?”

    赵苏微笑道:“是为体贴,姥要亲自出山,只怕许多人要不安了。今日我权充使者,使君有话,我必带到。”

    江政脸上淡淡的表情突然消失了:“我知道你们么下的交易,走私,原就是难禁的。盐利丰厚,百姓却难获利,数月食淡,情况也堪怜。我却不知道,梧州要这么多粮做什么?以祝子璋的能耐,不至于让人饿着。这番积聚,为的什么?不给我个交待,我就要认真管一管了。”

    赵苏的笑容微僵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不瞒您说,梧州这些年人民安乐,人口滋繁,山中开荒,总要慢两年才能见效,应急而已。”

    “我的存粮也不多了。你是福禄人,福禄县除了自己卖,还从周围买粮输入梧州,她有多少钱买粮?梧州又能吃掉多少粮食?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苏依旧咬死了:“应急。”

    “我本可不问过你们,直接下令。但我知祝子璋曾经的本领,也不愿意生事。你将话带到,如今有民乱,朝廷或要征购粮草,我必须保证我自己境内的百姓有饭吃。少吃点儿盐,死不了人!我已容你们买粮许久,以后,这,卖不得你们多少了!请她好自为之!”

    这事儿赵苏还真做不了主,他起身一拱手,道:“您这是给我下了通牒了,我可不敢接这个话。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请示!”

    江政道:“我可等不了太久。”

    “很快!五日内必有答复!”

    …………

    赵苏这次亲自跑到甘县,不想在甘县竟没有找到祝缨,他只见到了留守的巫仁!

    两人大眼瞪小眼,巫仁一副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样子,对着熟人赵苏话也多了一点:“姥带着一群新兵蛋子西进了。”

    “什么?!”

    巫仁捂了捂耳朵:“她会带新兵去太危险的地方吗?!”

    哦,那倒是。赵苏缓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亲自去?”

    “姥说,接下来,越往后遇到的对手越硬,吉玛比西卡凶。不从现在就开始让她们见识真正的战场,以后拉过去直接对上普生头人他们,就是送菜。咱们的心血也就白费了。强兵,不但是钱粮堆出来,更是铁和血堆出来的。”

    也是,伤亡堆出来的。早点受伤吃到教训,以后能少死点儿人。新兵,本来就是最容易死的。

    赵苏道:“既然如此,你给我个向导,我去见姥。哎,阿炼与姥在一处吗?”

    “应该是驻扎在一片地方,我让小双领你去。”

    巫双到甘县的时间虽然短,竟适应得不错,开始还安静,很快话也多了起来,与巫仁性格并不相似。她笑盈盈地问赵苏:“大人,您会西卡话吗?这路上会遇到西卡人呢?”

    “知道一些。”赵苏自谦地说。

    “那吉玛话呢?听说,他们前线与吉玛人遇到了。”

    “也会一点。”

    巫双高兴地说:“我只见过很少的西卡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赵苏发现她改用了西卡话,微一顿,道:“也没有三头六臂,与大家长得差不多……”

    “您不是会西卡话吗?”

    赵苏只好改了西卡话:“为什么用西卡话说话?”

    巫双笑眯眯地说:“这样有人听到咱们说话,也会觉得咱们亲切些。”

    一路上,她与赵苏说话就说吉玛话,赵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走了两天,巫双指着前面:“到了!我上次来的时候,江珍她们还在呢。您说不定能见到她们。”

    辕门,祝青叶提着一只篮子、带着一些抬着担子的人正往外走,见到他们有点惊讶:“赵大人?您怎么来了?有急事?”

    “是。”

    巫双叫了一声:“阿姐。还有我!我领的路,对了,我姑叫我拿了公文来,要请姥批示的。”

    祝青叶道:“哟,你的吉玛话变好了呢。”

    “嘿嘿。”

    祝青叶对赵苏道:“姥在里面,我们才打了胜仗,有些损伤,我拿药给她们去。对了,姥面前正有人,你们先通报一声再进。”说着,给他们揪来一个侍从,领他们进去通报。

    赵苏与巫双听随从通报了,里面说了一句:“进来吧。”

    只见大帐里一个矮而黑的中年人被胡师姐送出帐外,交给一人随从:“带他去安置,一会儿大人要请他吃饭。”这人皮肤、手脚都很粗糙,样子不好看,衣服也有些破旧。

    赵苏心里嘀咕,依然进帐,祝缨面色不变,先笑着问他们路上辛苦不辛苦,给巫双一颗糖吃,接了巫双的公文,让她去休息。再问赵苏:“如何?”

    赵苏如此这般一说,祝缨道:“你辛苦了,他也算实在。既然如此,你就与他谈,能谈下来多少是多少。告诉他,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要客气。早些平息风波,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些。”

    “帮他?”赵苏有些疑惑,疑惑的原因是己方现在也腾不出手来啊!江政不像是个好骗的人。

    祝缨笑道:“看到刚才的那个人了吗?他叫非阳格喜。”

    这个名字在吉玛语里是生铁的意思,赵苏喜道:“拿下铁矿了?”

    “对,准备好铁匠吧。兵器短缺,可以缓解一二了。”

    “是!我这便回去。”

    苗头

    赵苏不敢多耽搁,与江政约定的时间就在眼前了,眼看着是赶不上了。他也不慌,一面问巫双要不要跟自己回去,或者需不需要自己把公文给巫仁捎回去,一面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巫双笑道:“多谢您啦,您还有要紧事,就不耽误您了,我自己送回去,还有旁的差使一道呢。”

    赵苏也就不啰嗦,率队上马,绝尘而去。路上,脑子也没停:江政,自己必得亲自去谈个条件。不过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就得给江政个说法,要准备一些特色的礼物。铁匠一定要给行辕送过去,这个事情可以安排项乐来做。对了,还有征粮征兵、迁徒……

    赶到祝县的时候,已经过了五天的日期了,赵苏匆匆换了衣服,让人取了些土产,应付江政的理由也想好了——就说是因为接触到了西番的人,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西番商人要进茶叶之类,姥正在考虑。铁的事儿,他不打算现在就说,留点底牌更好。

    向项乐等人下达了指令之后,赵苏去见江政。

    江政在吉远府已经多等了数日,梧州没有回音他也不敢轻易离开,唯恐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不能及时处置。待赵苏人到了,他先看看赵苏的样子——完好无损,才又板起脸来质问:“梧州用的是什么样的稀奇历法么?‘五日后’是今天?”

    赵苏果然拿出西番来搪塞,江政忽然问道:“梧州苏氏与西番不是早就有些茶叶上的交易么?路不太好走吧?量也不会太多吧?为这个耽误粮草,不对吧?没听说梧州闹饥荒,难道是屯粮备兵?祝子璋要干什么?”

    豁!居然真有点本事!

    赵苏当然不能承认,道:“既然没有天灾,姥的治下怎么会缺粮呢?整个南方能有现在的丰足,也是她老人家的功劳。不过是一时不凑手。姥的意思,既然您的心里也有百姓,她也不会与百姓过不去,盐呢,我们照应平价供给。粮呢,我们可以少买一些,我们也只在这点儿时间里需要周转。只要手上倒腾过来了,您就算以后想卖,只怕我们也买不了这许多哩。”

    江政道:“祝子璋这些学生里,你的狡猾最得真传。”

    “您过奖了。”

    两人重又就数目开始了拉扯,江政没有说完全禁绝,但是将数目削减了许多。赵苏不过分地争,以免江政看出他的迫切,加重疑心。

    到最终谈下来的时候,双方齐齐松了一口气。绝少有一个官员对地方上的掌控能够像祝缨那样,江政的手伸不到驻军,他的底气并不很足,赵苏更是不敢两面开战。谈妥之后,都绷着面皮,免教泄露太多的情绪。

    梧州能够买到的粮食减了三分之二,赵苏略带忧愁地望一眼西面。计划这场仗要打三年的,现在才一整年,接下来的两年是一年比一年艰难了,如果能够提前结束战事,就好了。

    祝缨手下,别的本事没考验过,治理地方、丰衣足食的本领放眼整个天下都能提出来排在前面。

    但愿可以早日获胜啊!

    ……——

    赵苏感慨的时候,祝缨正在询问铁矿的事。

    西卡、吉玛境内有碳、有生金、有铁,又有零星不少好物,但是都是在大大小小的头人手里。祝青君等人“收复”了一些,又是同样的无暇分神管理。祝缨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些地方早日恢复生产。

    采矿比盐场灶户还要更苦一些,灶户好歹能见着点儿阳光,深山矿洞暗无天日。一些深坑还是靠人往上背矿石,一不小心矿沿塌了,就是个活埋。埋了没死爬出来了,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干这个活儿大部分是奴隶,少量是贫民。

    黑矮的非阳格喜又被叫到了祝缨的面前,诉说着矿里的情况。祝青君与他分开的时候特别说了:“姥是很好的人。”这话也就随便听听,不过祝青君杀了欺负他们的头人和监工,又给大家多分了口粮,非阳格喜回头看看周围的伙伴,咬咬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了营前。

    只要踏进大营的人,就能感受到氛围的不同。这里有许多执刀枪的女人,这里最地位最低的人也能有一件完整的衣服,他们的脸都干干净净,有鞋穿,他们的身上只有刀剑之类的伤,没有鞭挞的痕迹。他们看起来都不枯瘦,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非阳格喜的心情也舒缓了一点,他仍记着自己要做的事——为自己、为伙伴求一条活路。非阳格喜的头人倒不随便杀矿工,因为矿工本身就已经很容易折损了,还得留着干活呢!但是监工和头人却让他们每天干太长的时间,每天能让大家多睡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也是好的。能让多喝两碗水,如果喝水是在地面上,喝水的功夫能够多直一会儿腰,就更好了。

    头人们将祝青君等人形容成凶神恶煞,祝缨更是一众恶鬼之首。第一次见面,祝缨会说吉玛话,这让非阳格喜感觉更好一些。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问了他矿上的一些情况,发现这个奴隶虽然不识字、只会说吉玛话,但人却很聪明。他没有学过算数,但是识数,他不是头人指定的监工,却熟知矿上的一切情况,能够叫出矿工们的名字、说出他们家里的情况。

    祝缨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于是有了第二次的见面。

    非阳格喜这几天吃得比之前几十年吃得都好,说话声音也宏亮了几分:“咱光有铁也不够,还要有碳。”

    这个祝缨当然知道,但她不打断,只是频频点头,示意非阳格喜继续说下去,间或问一句:“以前碳从哪里来呢?”

    引得非阳格喜继续说下去。

    等到非阳格喜说完,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个矿,她上次踩点的时候没来过,不过有听说,印证一下,差别不大。又询问了冶炼的事情,非阳格喜也一一回答了。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派人过去,与你一同管这个矿,怎么样?”

    非阳格喜开始没听明白,怔了一下才不太敢相信地看向祝缨:“我、我,我吗?”

    祝缨点点头:“就你了。你不识字,不过也不妨事,我让会写的人跟着你去。唔,不能把人都累死了,是得叫人喘口气……”

    她的脑子里很快划拉出了新方案。且不论要新设的州县,就是这些矿藏,也都是需要可靠的人打点的。现在哪有这么多的人可用?当然也有一种解决的方法,就是“外包”,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朝廷有时候也会用。就是把某一项事分包给某人,此人只要交足了朝廷需要的,其他的都随便他去发财。

    但是盐、铁之类,必得自己手里握着才能安心。

    祝缨当下决定:“谁说原来做奴隶的就不能管矿上的事呢?谁说不识字的就笨呢?你一边管事儿,一边学。”

    如此一来,她就能省下大量的人手,只要掐住关键的位置就行。还能让新附之地的人,能够尽快地产生归属之感。凡征服一地,最担心的不是攻占,而是占领之后的反叛。

    祝缨温和地对非阳格喜道:“你的名字我要记下来,给你一份腰牌、印信,以后你有什么事儿要同我讲,就拿这个证明你的身份。”

    非阳格喜这名字是真不错,果真有喜事,他喜出望外,跪下来道:“我一定为您办好事!”

    祝缨为他取了个新名,谐音为杨,叫杨喜。她看杨喜这个人,经历数十年的搓磨,脑子依然够用,不识字却能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便认为此人次来大小会有些成就,多少会有点名气。

    如果自己现在不给他取个名儿,过一阵儿万一遇到了朝廷心情不好,一翻译让他姓“吠”也说不定。微言大义,关系好的时候即使音译也用美意之字,关系不好了,直接怎么恶心怎么叫。

    杨喜并不知道她这样讲的意思,但是改名字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喜”的意思也挺好的,现在确实是处在一件喜事之中。磕头同意了。

    祝缨让祝青叶领他去做腰牌,自己则开始草拟一些管理的章程。这也算是户部的长项,包括矿工如何管理,矿石的运输。她手上也有一处新得的产石碳的矿,不过那里没有一个像杨喜这样能干的文盲,她不得不多派了几个人过去帮忙。

    两种矿如何运输、配合,以后有了更多的矿之后,又要如何协调……她都写了个大致的方案出来。至于每年上交多少,如何防止私下偷采之类,朝廷针对这些早有经验,借鉴起来也很容易。

    待杨喜的行头准备好,祝缨又派了两什的土兵、两个文书,与杨喜一同到矿上去。

    巫双好奇地问:“姥,他不识字,能行么?”

    祝缨道:“不识字又不是因为笨,只是因为没学。有些傻子倒是因缘际会读了几本书,可终究是个傻子,也不能派出去办事的。有些聪明人,种种原因不识字,不是他没这个本事,只因没这个机会。现在我给他这个机会。以后要更加注意筛选本地能干之人了。”

    巫双想了想,觉得有理,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胆也大,又问起自己能不能不回巫仁那里了,她想跟在祝青君的尾巴后面,又或者再有矿她也想去帮忙:“我吉玛话也会一点的,可以西进。我姑那儿不差我一个,只要您不在,她就轻松……唔。”

    熊孩子捂住了嘴巴。

    祝缨看了她一眼:“轻松啊?你先在我这儿吧!”她这儿也缺人手,否则不能把一群毛孩子这么使。

    巫双从此与江珍、江宝混在了一起,与她们一起的又有两个男孩子,也都十五、六,一个父亲是祝县的猎户,另一个父亲是在刺史府里充个班头。都跟着祝缨的姓,一人叫祝飞,另一个叫祝冲。

    五人一组,先是江珍混了个“伍长”当着,整日里在营中穿梭。他们的任务极重,因为新兵识字的人极少,他们又分担了教识字的任务。此外巫双又要襄助一下开支、仓储,江珍、江宝不时要被拉去帮忙制药——亏得大家不知道她俩的家学是验尸,祝飞、祝冲二人则要不时协助男营的一些事务——林风回家了。

    春耕的日子又到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小伙伴们还在在祝缨的安排下,协助祝炼等人安排春耕生产。梧州不可能靠买粮来填肚子,还得靠自己产粮。

    前线,祝青君她们在不停地推进,伤兵不断地运回,新兵又不断地补上。随着地盘的扩大,祝缨手上可用之人越来越少,祝炼已经尽力自己就地解决了,仍然不得不向祝缨请求支援。

    情势所迫,祝缨又从梧州官学里再次调了二十名学生过来分一分。同时着手从西卡、吉玛两族中甄选合用之人。选人也需要经验,祝缨亲自坐镇考查。

    因西进,气候与梧州又小有不同,五月后雨水变多,行军变得困难了起来,进入六月简陋的道路被冲毁,祝青君被迫停下了进兵的速度,所有人都缓了一口气——除了巫仁。

    仗不打了,兵可以休息,但兵的嘴是不会停的。大雨又让运输变得困难。原梧州境内还好些,驿路多少像个样子,新附之地就是泥水道。巫仁紧急起草了一份公文向祝缨请示:要不,轮休的兵赶紧让他们回家休息吃饭吧。

    祝缨批准了她的请示。

    巫双等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因大雨,祝青君、苏喆、路丹青等人也相继回撤,齐聚祝缨的大营。几人先回报战况,再说善后:“道路泥泞,他们也是无力进攻的。我们留下了哨卡,一旦有变,就有消息传来。”

    接下来是轮休,祝青君已经很久没有休整了,苏喆右臂用两根绸布在颈间,还受了伤,路丹青也黑瘦了许多。祝缨先对众人好言慰问,又问苏喆:“伤,仔细看过了吗?”

    苏喆这个伤也有来历,但是她不说,只笑眯眯地道:“看过啦,如今到了您的跟前,越发不用担心的。”

    “还是要仔细。这回吃上了苦头了。”

    “以前您和阿妈护得太好了,现在我是还账,早还早轻松。”

    众人都说笑,祝青君又要为将士将赏,祝缨道:“不会忘了的,待仔细算来。”

    大家都是一笑,正笑间,祝冲快步走了进来:“姥!”他扫视了一下帐内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路丹青就说:“那我们先去梳洗啦。”三人一同走了。

    祝冲这才一抱拳:“姥!林校尉回来了,样子不太好!”

    林风回家几个月了,别说协调家里的事儿,就算现奔丧埋个亲爹,丧礼也早该办完了。之前,林风捎来的消息是,家里哥哥们闹得很大,暂时抽不开身。如今居然回来了,还样子不太好?

    祝缨问道:“他是自己来的吗?”

    “还带了他的侄子。”

    “带他们过来。”

    林风带了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进到大帐,两人的靴子上都是泥,头发也湿着贴在脸上。见面先跪下:“姥!”

    这男孩子祝缨也认识,是林风大哥的儿子,祝缨问道:“怎么了?快,打水过来给他们洗洗脸,坐下,慢慢说。”

    林风哪里敢坐?跪着说:“姥,我家闯祸了。”

    “起来说话,说清楚。”祝缨说。

    大侄子拽了拽小叔叔,两人爬了起来,依旧不敢坐。林风小声道:“我二哥,跑了,要下山找山下的刺史向朝廷告状。”

    祝冲吸了口凉气,往后一退,脸上现出生气的样子来,抿紧了嘴唇。

    祝缨道:“没谈拢?”

    “这事儿就谈不拢,他要做司马。”

    这还是当年祝缨给协调的,各家轮流出人,顶梧州副职的衔儿,不用做事、也没实权、也不领钱,但是有身份。各家也都同意的,执行得也不错。

    林风道:“本来该轮到我家的。阿爸在世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次是给叔叔家。可二哥说,只有头人的兄弟才能有这个资格,阿爸死了,大哥有敕封,该他,不该叔叔。说各家都这样的。”

    当年也差不多,各头人为了安抚自家人,一般也是尽着兄弟,譬如苏飞虎这样的。

    林风也不愿为自家事麻烦祝缨,主要隔太远了,他还想自己与大哥合作,把家里平息下去,也好在祝缨面前显他的能耐。不想这利益相关的事,不可能凭嘴给平息,得拿出利益交换,他们又拿不出来。林风三哥倒是愿意跟林风一起到军前效力,二哥又不肯。

    争执了许久还是没个定论,二哥以为大哥分家不公,给他分的又少,大哥又无能,还得到了敕封,是祝缨偏心。小弟林风得父亲的偏爱,给送到祝缨面前,一路呵护。现在只是要轮流的名额也不给自己,这个家是没法呆了!

    梧州各头人家的孩子,多少学了些官话、识一点字、读过一点番学,这原是祝缨的政绩之一,却有了另一个不出意外的影响——他们知道朝廷、知道官府,知道这名义有用。

    林家老二跑下山告状去了!

    林家哪里敢耽搁?老大带人去追二弟,让弟弟带着自己的儿子赶紧找祝缨。林风诉说完,又是一跪,顺手掐了大侄子一把,大侄子开始哭:“姥!我家丢人了!对不起!”

    祝缨问道:“人追回来了吗?”

    “嫂嫂和侄儿侄女还在,二哥就……”

    祝缨道:“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要回家一趟,兵士也该整休了,咱们一同回去。”

    林风大喜:“是!”

    …………

    祝缨临行前,先调在祝县整休完的土兵回来,与本地新训的土兵一道布防,然后才带着新撤下来的疲惫队伍回到山城。

    祝县,土兵家眷们都欢天喜地地等着自己亲人的回归,大雨也不能浇灭她们的热情。赵苏等人披着油衣出来相迎,雨幕遮掩下,他的表情没有刻意挂笑,明确无误地带着些凝重。

    将祝缨迎进府,祝缨先说:“上回运回来的锄、犁都分派下去了吗?”

    “是。”

    祝缨又问府内其他事务,再说:“雨大,道路、沟渠都要仔细,要防着有灾。”

    然后是询问花姐等人:“学校,还应付得来么?接下来我还要更多的学生,也会送一些过来学习。”

    花姐道:“我们一定尽力!不叫你为难。”

    问完庶务,解散了官吏,祝缨再次问赵苏:“林家,究竟怎么了?”

    赵苏说的与林风讲的大差不差,但重点却有所不同:“先时为了名份,总要向朝廷请封,竟弄得有人开始分不清轻重了!姥,梧州不能让朝廷插手太多,不能让那些人决定梧州官员的任免黜陟!”

    祝缨道:“想到啦!你现在就召集工匠,我要铸印,颁令!以后凡梧州等几州官员,有我给的印,才算是梧州官员、能管事。只有得到我颁令承认,才能向朝廷申请敕封,没有我的承认,不得申请。”

    或者说直白一点,没有得到祝缨的首肯,你有朝廷敕令整个梧州也不认!你人也别想踏进梧州一步!

    赵苏眼睛一亮:“妙啊!”

    “正好,打了一年多的仗了,你们做了这许多事,咱们又多了数州的土地,许多人辛辛苦苦设州立县也只是权宜、代理,早该重新分辨一下大家的身份了。”

    赵苏心砰砰地跳,道:“是!只怕……朝廷那里如果知道了……”

    “他们现在不用知道。我什么时候做过夹生饭?饭煮熟了,再知会客人吧。”

    “是!那林家……”

    “江政不傻。次子,争爵是争不到的。至多是家产纠纷,询问本地情由,从中斡旋。又或者恶心恶心人。准备铸印去吧!铸完了印,让他们开始试制铜钱。只有把自家篱笆扎牢,野狗才进不来。”

    “是!”

    颁印

    赵苏压抑着激动,正想告辞,忽然想到——印要铸成什么样子的?

    他将辞出的话咽了下去,稳了稳神,额上也沁出点汗来,放在之前,他是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的。他忙问:“姥,印的质地、尺寸、等级、字体、印钮纹路?要铸什么样的字呢?总要有个名目。”

    祝缨看他冷静了下来,反问道:“你觉得呢?”

    赵苏当然不敢自己拿主意,而是说:“请您示下。不过,等级有差,大小、质地、绶带也应有差。既是您颁的印,与朝廷也该有些区别。可是这大小……”

    赵苏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点想法,既分金、银、铜三等,金印对应的得是祝缨,也即未来的节度,银印对应的是即将任命的刺史们,铜印对应的是县令。三定好这三个标准,其余的人比照着这个来。

    反正手上金银铜铁都有,工匠也有,字也都会写,铸造的技术或许稍逊,但能完成。

    难的是“定制”,即印的大小样式之类,完全模仿朝廷的,不太容易一眼看出区别来那肯定不行,小朝廷一号,又不甘心。

    但他不肯多言了,就等着祝缨示下。因为最难的“定制”他还没有把握。

    祝缨略一思索道:“不用方印,用圆印。”

    “诶?”赵苏眨一眨眼,又说了一个,“妙!”

    大家形制都不一样,也就免了攀比,与朝廷磨牙的时候也容易搪塞,则尺寸上大点儿小点儿,也就没那么多的计较了。圆印一出,其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赵苏又问:“那……各要铸多少?您的金印要铸什么字?刺史一级又要多少?此外新州县的名称呢?还是,只铸其品级,名称在颁布的令上写明?印要如何保管、更换?也如朝廷的法度么?”

    这些都是大问题,尤其是印章的保管、启用、废止,在府中印档等等。

    祝缨道:“朝廷的法度,也有好的,也有坏的,只要是合用的,何妨拿来用?他们也是因袭前人,我如何不能效法先贤呢?多铸几枚备用,先铸品级。对了,军士的信印也要有。”

    “是。太夫人的印,也一起么?”

    祝缨怔了一下,道:“她呀……也好。”

    两人又估算了一下数目,金印二,银印七、铜印百余枚,祝缨又指定了祝青叶兼管印章。

    赵苏又问:“您的‘令’就只称‘令’么?公文行书是否还要重订规范?”朝廷的政令也分为数种,皇帝的诏书虽然口头上说时比较随意,或曰诏、或曰谕、或曰旨,事实上还是有区别的。有的更严肃、有的更随意,有的有特殊的场合。赵苏深受熏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个模板。

    祝缨道:“先分两种吧。”一种是公文式的,一种是她亲自下令的。

    赵苏打开招文袋,奋笔疾书。记完了,意犹未尽,很有点想自告奋勇给这整个梧州重新定点礼仪的冲动。

    不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很快压住了这种冲动,犹豫着要不要提……不不不,询问谁做什么官也不合适,也不能提。赵苏向祝缨一礼:“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去如召集匠人去做了。”

    祝缨却又说:“也好,明日你再来,咱们与青君她们一道,议一议各人的职司品阶。”

    这正是赵苏想问而不敢问的,他马上答应,飞快地跑去找工匠了。

    祝缨敲了敲桌子,起身往苏喆的住处去。

    ……——

    苏喆带着兵又带着伤,祝缨没有让她马上回阿苏县,而是先在山城稍作休整,等苏鸣鸾等人来了,颁了印,再让她回去。等到雨季过去,再携她西征。

    苏喆在府里比在自己家里还熟悉,一进屋就蹬掉了鞋子换了双拖鞋,侍女给她打来热水,不多会儿,花姐就带着两个小姑娘,提着药箱来亲自给她看伤了。

    苏喆的队伍里有军医,也是心细的女子,然而行军途中什么都没法讲究,她也不能静养。打开绷带,花姐就不赞同地说:“也不照顾好自己!疼了吧?”

    苏喆其实是疼的,依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上阵哪有不受伤的?姥不也受过伤?”

    “你这伤得有点儿……”花姐轻轻地说,“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苏喆的侍女们也是她的近侍女兵,脸上都现出不满的样子来,其中一个还轻轻哼了一声。花姐正低头看伤口,苏喆道:“哎哟,你们怎么跟青叶学会了?她念叨姥,你们就这样的声音对我。”说着,扫了侍女一眼,侍女们低下头,沉默了。

    花姐不觉,絮絮地说:“怪道说,谁养的像谁,你这话,说得也像她!自己伤了,还要顽皮,不叫人管着……”

    苏喆故意与花姐聊天:“那这话不太对,您看林风,就不像姥。”

    花姐嗔道:“你这张嘴,像。”

    苏喆道:“那是。”

    她脸上的笑真诚了一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唇角又压了下去——她这伤来得就很气人。

    她的装备是最好的,也不是特别追求冲杀在前,又或者与敌军大将单挑。真正的战争里,“双方大将先单挑,赢了的一方再挥军掩杀,然后一阵大胜”的情况是不多的,她又有许多护卫,想受伤机会也不多。

    这次的伤太冤枉了。起因是她的那些个表兄弟,她舅舅多,表兄弟自然也多,带这些人上阵本身有她的私心。表兄弟们自己也有私心,两下的私心凑不到一块儿。表兄弟们各人又各带了些随从土兵。她虽是祝缨任命的一路头领,但他们并不总是听她的。

    他们想立功,就要不管不顾往前冲,他们的兵,也跟着冲,苏喆不得不时常迁就他们。好在一开始的时候,凭着点勇猛以及对手的菜,也打了点胜仗。这就助长了他们的傲气,直到遇到吉玛人。

    从进入梧州界,往西,先是越往西越不能打,过了西卡族的地方之后,越往西就越能打了!

    表兄弟们撞上个硬点子吃了亏,苏喆本不想管,想让他们吃个亏的,不幸被敌人钻了空子,跟着败退的表兄弟杀了过来。苏喆一时不察,虽然稳住了阵脚,自己也受了伤。

    但这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哪怕是祝缨,这是属于她与母亲的秘密。

    屋里很静,一个人专心处理伤口一个人想着心事,直到祝青君、路丹青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愿——她们是来探望苏喆的。

    祝青君道:“营里我又巡了一回,你只管放心。”

    路丹青也说:“我看你家那些哥哥也老实了些,他们要再闹,我帮你打他们!”

    苏喆笑道:“好。”

    花姐在绷带的末尾系了个蝴蝶结:“好了。”

    苏喆又扬起笑来:“谢谢姑姑。”

    小学徒端起水盆、拿了换下的绷带出去,没走多远遇到了祝缨过来,祝缨看了看盆中的血水,又看看绷带上的红红绿绿,问道:“小妹的伤又恶化了吗?”

    小学徒笑道:“有点儿化脓,老师已经重新包扎上药了,只要好好养,就不碍的。”

    祝缨道:“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她。”

    屋里已经听到声音了,都出来迎,祝缨道:“进去坐吧,小妹,你这伤?”

    苏喆可怜兮兮地看花姐,花姐道:“收拾好了,亏得回来,要还在途中,她这伤又要恶化了,不知道要养到什么时候才得好呢。”

    祝缨接过茶,呷了一口,突然问苏喆:“你的那些个表兄弟,还要带着?有不好用的,都打发了吧。战场不比别处,不要让他们害了你。”

    苏喆心头一跳,手抖了一下,大大地堆了个笑容:“还是您疼我。不过,我迟早是要与他们打交道的,先前我养在您跟前,与他们不太熟,如今这一路虽然有些口角,也熟了一些,再分开,过一阵儿又要与他们重新磨牙,那才折磨人呢。现在已经好了。我这一受伤,再发脾气,他们就老实许多了。我这伤可不能白挨。”

    祝缨道:“也好。”

    她看了一眼祝青君等人,说:“回来了,你们也将各自麾下将士功过重新梳理。仗打了这么久,都是校尉、头儿的胡乱叫着,也该定一定阶级了。”

    姑娘们有些惊讶,又激动了起来,路丹青问道:“是要向朝廷请封么?可是,咱们不是还没拿下整个吉玛?这场仗不算打完了吧?”一般是战后请功请赏,当然也有中途升职的,路丹青想要确认现在是哪一种情况。

    祝缨道:“不朝廷,是我,要给大家定一定位置。现在朝廷随便给谁个虎符,拿到我这儿来,咱们就能认命?”

    “那不能!”苏喆和祝青君异口同声地说。

    “还是,”祝缨双手一摊,“仗打到现在,你们也该觉出来了,越打越大,就要条理分明。军中不通畅,是要出人命的。青君,林风他们,你去知会。你们几个,也一样。大家合计合计,拟一个等次给我看看。下次咱们再出发,就是不一样的面貌啦!”

    众女一阵欢呼,祝缨含笑看着。

    ……——

    此后数日,赵苏、祝青君等人各有忙碌,祝缨也忙着将这些日子梧州的事务重新审核。天放晴的时候,她就陪着张仙姑到城中转一转,也管一管发放抚恤的事儿。

    这一天,天放晴了,祝缨却不得出门——赵苏弄好了印鉴等的样式,拿来请她检查。祝青君等人也拟了各人的功过、位阶高低出来。

    便在这此时,苏鸣鸾、郎锟铻等人也陆续赶到,林风则是陪着他的大哥一同来拜见。

    这位新的林家的头人,一见祝缨便跪下痛哭:“姥!姥!救救我!”

    祝缨将他扶起,道:“哭什么?有事儿说出来,大伙儿一同商议着办。”

    这位头人道:“阿爸才走,我家就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对不起姥。早知如此,我就该好好教训他,免得他出去丢人!自家的事,无论闹到什么样,也不该跑去外面叫外人看笑话!何况朝廷对咱们也一向不当人看!他这一去,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祝缨道:“没那么严重,山外我已派人去交涉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他要回来了,你待怎样?不回来,你又怎样?”

    “他的妻子已经回娘家了,不是我赶的,是她自己走的,说,这样逃走,就是心里已经没有妻子儿女了,她也不要跟他过了。我把孩子留下了。他要不回来,我把孩子一样的抚养长大。他要回来,我要动家法的!”

    祝缨又问:“什么样的家法?你可不止这一个弟弟。”

    “就是要做个榜样。打一顿,关一阵,改好了,依旧是我的好兄弟。请您见证。”

    “行。”祝缨说。

    再看路果、喜金,比上一次见面更老了一些,祝缨看着他们说:“有劳大伙儿跑这一趟,是有一件事要与大家讲。”

    把要铸印、颁令的事儿说了,林风的大哥头一个赞成:“这样最好了!那个朝廷,那样的远,哪里知道我们这里的事?姥最明白不过,只要得到您的赞同,我不要别的也行!”

    说完,他又问自己的妹夫:“你说是吧?”

    郎锟铻与他对望了一眼,道:“我们本来就是因为姥才有朝廷的敕封的。哪有不经过姥独自与朝廷勾勾搭搭的道理?”

    苏鸣鸾轻笑道:“那也要勾搭得了呀!你当人家是靠山,人家当你是牛马。”

    路果、喜金本就是随大溜,现又老病,只想问盐场能否再多分一些盐来卖。梧州这不是与山外交易得很火热么?

    苏喆笑道:“舅公,盐场可没出力呀,我们原是白拿,煮盐的人也是姥弄来的,姥眼下还要用盐与山外换口粮,咱们不好多要吧?”

    这两个老东西!梧州拿盐、钱换粮,祝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不是不知道,每月的集市可还没停,梧州境内的消息也没断。俩人看着祝缨打仗把家打穷了,才没有闹着跟一把。不帮忙就算了——虽然也完全不想让他们来拖后腿——竟还有占便宜的心思。

    赵苏撇撇嘴,十分遗憾路丹青好好一个年轻姑娘,竟有这样一个爹!金羽看着也挺好,不像是个不讲情义的人呐!

    路丹青也叫了一声:“阿爸!”

    在座的,唯这二人年纪最大,辈份也高,被小辈这么一说脸上开始挂不住了:“我们只一说,你们这是要干嘛?阿妹还没说话呢!”他们俩也随着自己的妹妹管祝缨叫妹了。

    苏鸣鸾与郎锟铻又劝解。

    祝缨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两位老兄若有需要呢,多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刚才小妹说的,两位也都听到了,我也需得一些东西去换粮。这样,这盐场,想要多分一些盐呢,你们也拿一些旁的东西来换——不白要你们的。譬如铜矿,譬如朱砂,咱们也与盐场一样,一同经营,一同分,如何?”

    两人都犹豫了。

    祝缨微笑道:“你们再好好想想,不答应也没关系。盐,我还照现在的份分给你们。要答应了,咱们再重新商量各样东西怎么分。”

    两人这才缓了颜色。

    祝缨笑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先到客馆休息,晚上咱们吃酒。大郎那里正在铸印,过两天咱们就把名份定下来,印发到各位手里。”

    “好!”

    ……——

    又过数日,山上山下渐渐从“凯旋”中平静下来,紧接着便迎来了一场简单而不失隆重的“册封”礼。

    地点就在山城之内,搭起一座高台,祝缨先登台拜天祭地,一口大大的铜炉里烧着极旺的炭火。一篇赵苏起草的祭文,写了祝缨这是为了“守土安民”,细数了她的功绩,通知一下,此方天地现在有做主的人了。

    祝缨是号称“节度使”。

    她自己领了个印,然后请张仙姑坐下,亲自捧了另一枚印给张仙姑。张仙姑人还是懵的,这个礼节她完全不懂。哪怕是在京城,她也没见过这个。不过,闺女的场子她是一定要帮忙撑的,也笑着接过了印,然后由身边的蒋寡妇给她捧着。

    接着,祝缨就公布了拟定的名单。由于在朝廷的账上,她还是梧州刺史,所以赵苏、祝炼等虽然是刺史,赵苏还暂管梧州,她都没有给二人梧州刺史的名号,而是另给两州,但是让赵苏暂协管梧州。其余项安、项乐等人也各有职司,项乐得到了司马之职,正式做了赵苏的副手。蒋婉、王九、项渔等人也都有了县令的名目。原五县的县令,又各多了一枚圆印与一纸教令。

    给祝青君升做了将军,苏喆等人暂领的校尉,其余将士各有名号。

    登时,山上山上,一片欢呼!

    礼毕,府中又开宴,祝缨召集了所有新“授官”之人,道:“待西征大胜,想要朝廷敕封的,到时候我会一并安排。”

    众人又是一阵表白。

    这一日,宾主尽欢。

    自次日起,蒋婉等人便要赴任,陆续辞行。苏喆也与苏鸣鸾先回家休整,只等祝缨再次征召。林风的大哥却拉着妹夫郎锟铻一直留到最后,只等着祝缨与江政交涉的结果。

    祝缨也不着急,江政估计不会擅自作主,哪怕快马通报一下朝廷,再快也得半个月才能给她回音。

    她所料不差,江政一听“头人分家”的事儿就不打算插手。长子承袭,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次子,一看也是衣食无忧的,他更明白,祝缨是大理寺出身,这样分家的,如果显失公平,她不会不管。

    上报朝廷,只是为了免责。

    政事堂也很快有了意见——不管。

    如果朝廷没有别的事儿,则这是一个插手的好机会,但朝廷现在腾不出手来。梧州,名义上已经是羁縻了,还有个难缠的人坐镇,不好弄。待朝廷缓过来,没理由也能生造出理由来,不在乎这一个闹分家的次子。

    江政接到回复,行文一封给梧州:你们有个人在我这儿,来接人吧。朝廷可没有坏心眼儿啊!

    祝缨拿到了江政的文书,派了祝文领这个差事,林风也想去,祝缨没有同意:“人接了回来,到我这儿来住,你们兄弟分开,免得再争。”

    林风的大哥当地又是一跪:“姥,这是我的兄弟,就算要分家,他也得先回家,火塘前再祭一祭阿爸。他妻子也不在了,一些家里的事儿,得回家讲。在外面说,不好。”

    祝缨看了一眼林风,林风突然聪明了起来:“我也跟着回去。”

    祝缨认真地看着他,说:“祝文与你们同去,单你们,他未必愿意回来。你们要把他好好地带回来。”

    林风背上生寒,道:“是。”他有点莫名其妙地,不明白祝缨为什么这么郑重。

    很快,他就知道了。

    五日后,下山又回来的林风铁青着一张脸,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回到了府里:“姥!二哥死了!”

    成长

    祝缨的目光在小女孩的身上扫了一下,便投向门口——祝文紧跟在叔姪俩后面也走了进来。

    一进室内,祝文先跪地:“姥,我没能把人带回来。”

    小姑娘开始抽泣。

    祝缨问林风:“你娘子呢?”

    “她,在家!”

    祝缨对胡师姐道:“找个人,去他家里知会他娘子一声,把孩子先领回家住着。家里缺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取。”

    林风忙说:“我家什么都有!”

    “那行,去吧。”

    小姑娘紧紧攥着林风的手,林风有些无措,僵硬地说:“婶婶你认识的,你先到我家去,我说完事就回去。”

    小姑娘又直勾勾地看着祝缨,祝缨对她点点头:“你有什么话、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小姑娘受到了惊吓,有点懵懵的,林风催促了两句,她也只是摇头。

    祝缨慢慢走过去,小姑娘往林风身边靠了靠,祝缨便不再走近,慢慢说:“咱们见过的。”

    林风也说:“你有话就对姥讲。”

    小姑娘点了点头,开口说了一句:“阿爸死了,阿弟也死了。”

    祝缨抬眼看了一眼林风,林风神色凝重:“是。”他看了一眼女孩儿,没有再细说。祝缨摸摸女孩儿的头,直起身来问他:“尸身在哪里?丧礼没办吗?这孩子的母亲知会了吗?”

    林风摇头:“事情紧急,我只抱了她出来。”

    山城不大,林风住得也近,几人说不几句话,林风的妻子就带着一个侍女到了府里。见面先把林风打量一番,见他无事,才放下心来问侄女儿。她不知前由,问了一句:“就你一个?”

    可把小姑娘给问哭了,林风压低声音给妻子略说了一句,林娘子吃惊道:“这么巧?”

    林风道:“莫乱讲,先把孩子带回家洗洗脸,找身衣裳换上。”

    林娘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丈夫说话了,面子还是要给的,拉着小姑娘先回家。出了刺史府,对小姑娘说:“你就跟我们先住着……哎哟!这个死鬼今天怎么这般安静了?”

    林风,亲爹死的时候都拦不住他跟兄弟吵架,林娘子最不满意就是他不着四六,今天竟然稳重了许多。林娘子心生不妙,拉着侄女儿飞快地回家,仔仔细细地给她收拾装束。

    府内,祝缨问祝文:“出什么事了?”

    祝文不敢起身,一五一十地说:“我们下山,与江使君的人交接,好好地回到了寨子里。本是一切顺利,除开二郎脸上不豫,并无不妥。回到寨中,大郎还嗔他,做丈夫、做父亲的,抛下妻儿不管,真不是头人家能干出来的事儿……”

    当大哥的这么训弟弟是没有问题的,当时大家只以为这是个借题发挥,给弟弟一个难堪,但题目太对了,也只劝一句“人已经回来了,先安顿下来再说”。

    回家还能怎么安顿呢?一切都是现成的,兄弟们夜里还在火塘边上喝了酒。祝文只小饮了两杯,便假装醉酒没有接着喝,偷偷打量着这些兄弟。

    做大哥的很有些长兄的派头,又是说老二不该把家里的事拿出去闹,闹就闹了,怎么不到刺史府里说理,反而去山外找外人?还说,以后都别这样了,至于轮流任职,明天再仔细商量。

    但是弟弟犯了错,也需要接受惩罚。要禁足。弟弟要拿出些财物来,犒劳这些日子忙碌的大家。

    又说,他给弟弟准备礼物,让弟弟近期就去把妻子给接回来,孩子不能没有亲娘。跑路这事儿,是弟弟先犯了错,不能怪人家。

    至此,一切都合情合理,林风也傻呵呵地喝了不少的酒。

    大家都醉了,然后被架去休息。祝文不是自家人,住得远一点,林风住在大哥的大宅里。林风的二哥分家搬离大屋不与兄弟同住,也不与祝文住在一处。

    祝文睡到半夜,突然听到有人喊救火,整个寨子都动了起来。祝文在寨子里毕竟陌生,打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今天刚接回来的林风二哥家着了火!祝文当时就知道不妙!他马上就去找林风!

    林风续道:“我赶到二哥家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好像根本扑不灭……”

    女孩儿跟爹的房间隔得远,林风赶到的时候才来得及抢回侄女一条命,至于哥哥和两个侄子都葬身火海了。

    祝缨对祝文道:“起来吧,这事儿不怨你。你们伤着没有?”

    祝文爬起来,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站在了一边。

    祝缨问林风:“你怎么想的?”

    林风低下了头:“这孩子,我养。”

    “家里呢?”

    林风露出一丝苦笑:“娘子虽然厉害些,也不会为难一个孤女的,她会养大这个孩子的。”

    祝缨看着他,没说话,林风抬起头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行。”祝缨说,“你还要回去一趟,你二哥总要收葬的,我让小江派两个徒弟跟你一块儿去。”

    林风摇了摇头:“验尸么?大哥不会答应的,现在二哥已经烧成灰埋了。验出来什么,也是二哥先犯的错,再追究,寨子就永远不得安宁了。阿爸才死,阿妈……”

    祝缨道:“你长大了。”

    林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心里难过极了。他问道:“姥,咱们什么时候再开拔西征?”

    祝缨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先不要问其他的事。把家事处理好,我让赵苏帮你与你大哥交涉。”

    “不用的。我理会得。”

    “行。去吧。”

    林风僵硬地行了一个礼,腾腾地走开了,祝文再次请罪。

    祝缨道:“多少年没有这种事儿了,都忘了当年……没料到,也不怪你,你去,把晴天叫来。”

    “是。”

    …………

    祝晴天回来有三个月了,前几天领得一枚铜印,却又不是文职,是在军中挂了个“校尉”之职。手下又没有正式的士兵,是一个位置很奇怪的人。

    祝缨对她却另的安排:“你在京城的老本行,回来还能捡起来么?”

    祝晴天忙说:“只要您吩咐!”

    她在京城管的事儿,在山城未经祝缨允许是不方便做的——满大街蹓跶着刺探消息?在京城是打探别人,问题不大,在山城就等于是摸祝缨的底,问题很大。

    祝缨道:“除了城里,整个梧州你都要上上心,尤其是各家头人。”

    “是!”

    “江政不再封山,但贸易还是少了许多,”祝缨说着,又拿出一枚铜印与一份教令给她,“你到项安那里报到,贸易上的事,你兼个副职。山外的消息,你也领起来,明白吗?”

    “是!这个好办,咱们有会馆,也可借用一下福禄会馆等处。”

    “自己有数就行。”

    “是。那……西征大军的斥侯?”

    “哪里来的大军?你先将家看好。”祝缨失笑,到现在为止,连同西卡、吉玛投军的人,她一次能调动的也就一万人。再多,她的后勤就很吃力。

    “是。”

    祝缨又连续召了数人,安排秋收及准备重新西征之事。秋收绕不开赵苏,赵苏已听说了林风家的事,也要寻祝缨来说。

    他匆忙赶到,见祝缨安静地坐在案后,才一抹汗:“姥!您找我?”

    “坐。秋收要提前安排好。”

    “日子还没到,雨才刚停,我已经开始统计、征集牲口了。”

    “西征也需要驮马,两样顶好不要冲了。”

    “是。”

    两人议了一回,赵苏终于提及了林家的事:“要说,外五县都有这样的隐患。”

    祝缨看了他一眼,道:“不要弄乱他们。”

    赵苏笑笑:“您一向好心,我也不会故意使坏。眼下您要西征,外五县一旦动荡,梧州也就不容易稳。外面还有一个江政在看着,我知道轻重。”

    “嗯。”

    “可也不能一直这样,也该开始准备了。不如择其子弟骁勇者充入军中,接下来要与吉玛对阵,吉玛后面还有西番。现在军中缺人,他们还能带些亲随充数。打赢了,是您给了所有人的生路,战死疆场,也死得其所,比死于内斗强。”赵苏含蓄地说。

    活下来,出人头地的感激咱;死在外面,留在家里继承家业的还得谢谢咱呢!

    见祝缨没说话,赵苏又说:“就算历练出来几个人,也是您的恩德。到时候,借他们的手,分了他们的家。使外五县头人家保留财产,却无治民之权。梧州才算收回您的手里了。如果现在能征外五县的租赋、丁役,西征粮草必能从容许多。”

    祝缨道:“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不宜你我提出来。先按兵不动,维持就好。现在征了他们,日后拿什么回报?再说了,小妹怎么伤的?为了这事儿折伤了青君、小妹她们,我是不依的。”

    赵苏心中叹气,祝缨就是果决而不心狠,挺让人安心也挺让人无奈的。他不再提及此事,只继续说粮草之类,心中想的却是:我先准备着就是。本想借着西征,给头人家里势弱者一点势。既然祝缨不答应,大不了日后撺掇的时候暗中帮忙。

    祝缨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打小算盘了。赵苏这个人,聪明是有的,却又多了一点母系的直来直去,亏得做事还算有分寸,否则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赵苏辞去的时候,祝缨又多叮嘱了一句:“咱们做事,总要守信才好。既然立了盟约,就要遵守。”

    赵苏道:“我明白的。”

    赵苏大概是真的明白了,此后一直勤勤恳恳地忙庶务,再也不提什么征兵、征各家头人的儿孙之类的事情。秋收开始之后,他更忙了。今年还要向朝廷缴一点粮,这让他心疼不已。往京中送粮的事儿,祝缨也写了个公文给江政,要两州合并同行——为了安全。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民乱才平,虽然普通的盗贼也不敢劫皇粮,但总归更保险一些。

    祝缨此次除了粮食、布匹之外,又准备了给郑熹等人的礼物——金子、灵芝、朱砂之类。给皇帝的贡品也准备了,还是老样子——两只白翎子野鸡、紫芝。

    押运的人却不是赵苏,而是派了林风。放在以往,林风必是会叫嚷一番才哼唧着去的,这一次他却一声不吭,也不吵着要跟队西征,接了令就埋头清点物品,亲自看着装车,老老实实押车走了。

    祝缨叮嘱路上安全之类,他也一一答应,上马之前,还特别拜托赵苏:“姥也将西征,我家中,还请大哥费心照看。”

    赵苏此时看他顺眼不少,温和地说:“放心。”

    花姐也说:“孩子我也见过了,等她再熟些,我接她到学校来读书。学校里尽有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不会寂寞的。过个几年,她能自己立起来,你们也省心。”

    林风认认真真向她拜了一拜:“多谢姑姑。”

    花姐摸摸他的头,林风将头一低:“我该走了,再不走该误时辰了。”

    …………

    林风一走,也就意味着祝缨也要再次动身了。

    张仙姑心里想着“今年怕是不得在家过年了”,嘴上却一点也不提西征的事儿,不说话又嫌太闷,只好说了点林风家的事儿:“他那侄女儿,也太可怜了。他娘子一个人在家,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现在又有这样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他那大哥,也是心狠!”

    祝缨道:“这山里,二十年前还在放人血、砍人头、剥人皮拿来祭天,这才到哪里?”

    张仙姑手上一停,喃喃地道:“是哩……”

    花姐在一旁听了,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事情都是咱们知道的,只咱们身边已许久没有了,猛地一来,叫人难受。”

    张仙姑道:“还是咱们这样的好!这再往西,听说仗还没打就要杀自己人?”

    得又扯回西征上了!

    “谁跟您说的?”

    张仙姑与一般的老太太不同,大家也不太怕吓着她,说漏嘴了她吃个惊也就听了,并不会像一些养尊处优的老封君那样给吓病。她又闲不住,也常住城里转悠。因此祝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说了些什么。

    张仙姑道:“忘了谁说的,不过呀,这么一看,西边儿那些人真可怜。那些头人也真可恶!可不能再让他们这么作践人了!”

    祝缨便保证:“不能了,不能了!”

    “救别人,也得先顾好自己,”张仙姑终究摸上了女儿的脸,“可千万别再伤着了。”

    “哎。”

    祝缨这儿答应了亲娘,她还真做到了。此次西征,她的行辕又往西挪了一挪,比祝炼还往西,弄得祝炼、巫仁担心不已。祝炼不时在公文里夹着给祝青叶的小纸条:看好我老师!

    巫仁也在公文里给巫双夹纸条:知道你根本管不住姥,不过呢,你要瞧着有苗头,赶紧跟胡娘子讲!

    这二人的担心统统是白费,祝缨好好地坐镇后方,离前线总有百来里,祝青君等人则不断地攻城掠地。

    直到这一天,江珍脸色苍白地跑进了大帐:“姥!出事了!苏喆受伤!所部伤亡甚重!”

    一旁祝青叶也是一惊,心中盘算着该派谁去帮忙医治、如何接回后疗养,抽空又骂了一句:阿苏家的男人真没用!

    江珍下一句又来了:“阿苏家那几位,立功心切,苏喆拦之不及,他们迎头撞到了普生头人的‘铁骑’上!”

    祝青叶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咦?”

    祝缨问道:“死活?”

    “死了五个,重伤三个,还有两个轻伤。苏喆也是轻伤。”

    祝青叶道:“重伤?姥,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也要丧命的。”

    祝缨轻声道:“也好。让苏晟去接应吧。”

    集合

    江珍答应一声,旋身出去传令,不料脚下不稳,一个左脚绊右脚就要摔倒,祝青叶眼疾手快将她给薅了起来。祝青叶带点关切地看向江珍,江珍勉强笑笑就要走。

    祝缨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慌的什么?”

    江珍咽了口唾沫:“那什么,西征开始,还没有一次死这么多有身份的人哩,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怪事发生了……”

    祝青叶跟着点头。

    祝缨挑了挑眉,道:“这有什么好稀奇了?战场上,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祝青叶小心地说:“可是,确实让人心里发毛,呃……”

    祝缨道:“那就传令去各路,询问情由,让他们各自当心。”

    两个姑娘闻言稍有安心,江珍忽然害羞起来,道:“我这就去传讯给苏晟。”说着,噔噔地跑出大帐。

    祝青叶也要去拟文书询问,祝缨道:“你先去将今天要见的人带过来。”

    “哦,是!”

    须臾祝青叶了十几号人来,来人高高低低,年龄也从二十来岁到头发花白不等,男女都有,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光鲜。进了大帐,多半眼中带着好奇,也有些小拘谨。祝缨特别留意了显得比较轻松的三个人,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个老者,另一个却是中年妇女。

    祝缨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他们的面前,用西卡话先问:“都听得懂我说话吗?”

    有一多半的人点头,附和。

    祝缨又用吉玛话问了一遍,也有一半的人点头应声。

    祝缨接着用奇霞语、花帕语又各问了一遍,都记下了应声的人。最后再用官话询问,就只有两个人点头了。

    祝缨道:“你们都是能干的人,聪明的人,以前有力气没处使,现在不一样的。”

    祝缨今天要见十几个人,都是新附之地的土著,情况也都类似。出身不是头人之类,但都人缘不错,在人群里平素又有些威信,更重要的是脑子比较好使,能听得懂人话。“懂人话”并不是一个戏谑嘲弄的说法,而是写实。

    远论是山里还是山外,都有那么一种人,好像与你说着同一种语言,但是你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你说“房顶破了,下雨会漏水,得赶紧补补”,他说“什么?雨水能补房顶?”

    这十几个人,都是祝青君、祝炼、蒋婉等人接触过之后认为不错,列入名单的。

    当然,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不识字。祝缨将他们都召集过来,一是亲自见一见以示重视,同时亲自考察一下,二是薅到大营里来集训一阵,教授一些治理的方法。为的是让他们能够铁矿上的杨喜一样,将来好承担一项事务。

    短短的一个月是不足以让他们学会别人数年才能学会的本领的,主要是认识认识,熟悉一下。再给他们分派一些“助手”,使一些会双语、又识字的学生跟着他们,一面督促他们学习,一面也可向他们学习一些处事之道。

    学生们的能力,并不一定就比这些人强。

    祝缨见那个中年妇人不断地看着自己,也大方地说:“咱们见过面,我买过你的羊。”

    妇人笑了,说的一口吉玛话:“我也觉得您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了。我自己以前也没有羊,给头人家放羊。”

    祝缨道:“我去过你们寨子,你们头人要买针……”

    “啊!”妇人眼睛一亮,“您送过一把,还赏了我一块布。那时候我脸上都是灰,您还能记得。”

    祝缨点头道:“是我。你叫坎底赞,是不是?”这个也是音译,羊毛的意思。

    妇人依旧笑道:“是。”

    那祝缨就知道了,这是祝炼给选出来的。

    这妇人不识字,记性却极佳,能够将要求的事情统统记下。祝炼分田、征粮,到了她的寨子里,她都能条理分明地安排好,她还知道哪家有几个壮丁投军了,这样的人家按照规定是有优待的。

    只能给主人放羊,记下每只羊的情况,记下今年产了多少羊羔之类。这样也免不了挨打——羊羔的死活也不是她能决定的,放羊遇到天气不好,羊跑丢了,没要她抵命就算好的了。

    祝青君等人杀到,手起刀落,头人变成了人头,妇人也就不再只放羊了。

    祝缨笑道:“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祝缨与众人一一交谈,询问各自的族属,又问他们的寨子在什么地方。此地记述方位也很笼统,“从来路走了两天”、“翻过三道山”之类的纷纷出现在他们的话里,这“三道山”的“山”可大可小,大小不等的山头在他们口中都是山,“河”也是一样,十几丈宽的大河与三五丈的小河都是河。

    祝缨一面与他们聊着,一面在地图上寻找准确的位置,心中思索如何安排这些人做事。这其中,又有产生金与石炭的矿藏,就必须多派土兵随行了。

    聊到了饭点,她又请大家吃饭。军中的饭食虽然简单,却也是普通奴隶出身的人难以吃到的美味了。祝缨将一盘水煮白肉拖过来,斩断纹理、抽刀切作薄片,满满装了一盘往老者面前一推:“吃这个,好嚼些。”

    这个年纪的人,即使养尊处优,牙齿也不太顶用了,即使张仙姑,如今也只吃些肉馅儿做的食物了。这老头一向过得苦,满嘴的牙掉得七零八落,一大块肉,别人吃得香,他放到嘴里撕不下一点儿。

    老头儿低头看了看盘子,再抬头看了看祝缨,轻轻地点头,重重地:“哎!”他就着油手抓了一撮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祝缨又将盐碟推到他面前。

    一餐饭吃得很快,吃完了饭,祝缨又逐次与他们谈话,最后让祝青叶与巫双去教他们一些简单的官话,发一本《识字歌》,配上文具,慢慢教。都不是笨人,给起个头,以后慢慢学就是。

    坎底赞等人没几天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又想请新取个名字。祝缨也不推辞,他们也有姓祝的,也有想姓其他的。如坎底赞,就姓祝,祝缨为她取名祝重华。老者父亲淘金而死,想记住这个金,祝缨就让他姓金,取名为寿。

    以此类推。

    这头起名字,那一头,祝青君等人的反馈也到了——普生头人这一次确与前番更加不同了!

    祝缨见状,轻轻敲了敲桌子,问道:“苏晟,到哪里了?”

    ……

    苏晟正在赶回大营的路上。

    这次重伤的人里有他的哥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林风家兄弟相争,他们家算和谐的了。姑姑虽然强势,但是对兄弟侄子也算尽心,他就是姑姑给送到姥身边的。否则哪有今日?

    哥哥重伤,表姐也受伤,他心急如焚。

    到了苏喆军前,苏喆这次换了一条胳膊吊着,看得苏晟脸都白了:“怎么又受伤了?你上次就……”

    苏喆板着脸道:“先别说我了。你怎么来?”

    “姥让我来接应的,怎么会……”

    苏喆冷冷地说:“什么怎么会?姥授印的时候,他们的脸色你又不是没见着。就是没看到,他们把酸话说到你脸上,你总该听到了!我又不能给他们嘴上套笼头,哪里拉得住?”

    苏晟道:“纵然如此,普生家也不至于这么能打吧?这事不对呀!”他比苏喆还小一点,对苏喆说话时总有点小心。

    苏喆平静地道:“我已报给姥了,普生家的骑兵。”

    “啊?这不像是山里的打法呀。”骑兵,最好用的是两种,一是冲锋,二是奔袭。这两样在山区是很难发挥效用的。

    苏喆道:“所以要报给姥。来,看看他们吧。”

    还有什么好看的?苏晟也算是兄弟里幸运的人,摸一摸腰上挂的圆章,再看看躺着的兄弟,他已是信了苏喆的话。觉得这位表姐也是太倒霉,姑姑积威二十年,大家不敢跟她闹,表姐苏喆不同,经常不在寨子里,又年轻,时不时就让人忘了她其实也很厉害。估计,兄弟里是有些不太听话的。

    这下可好了,不听话,把自己的命给填进去了,回家去还不知道叔叔们要说什么呢。

    兄弟们也蔫头耷脑的,见到苏晟来也都羞得不行。苏晟小声问:“怎么就不听令的呢?”

    说得兄弟们更加不快,原本就惊魂未定,还要被指责,他们便强说:“见到敌人不冲,算什么打仗?做一头狼,就算死了,也比当只逃跑的兔子强!”

    苏喆在帐外听了,暗暗点头,侍女要撩起帘幕,苏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去。待苏晟看完兄弟,哭了一场,苏喆又与他商议:“无论死伤,又或者没伤,你都把他们带走吧。”

    “也是,别再出意外了。只怕他们不肯听。”

    苏喆冷笑道:“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我自己,他们再在这里擅作主张,不听军令,我怕他们拖累死我。一次两次,我怕我禁不住第三回!”

    苏晟哑然。

    苏喆道:“他们要是不走,我就把他们捆了,你拖回去。舅舅们要有什么说法,等我回去与他们理论!”

    苏晟道:“我知道了。”他心里开始犯愁,很怕面对父亲和叔叔们,又愁这一路怎么带兄弟回去。突然,他有了主意:我先路过大帐!令是姥下的,我顺路复命,这总不能说我做错了吧?见了姥,兴许就有安排了呢?

    于是,他就带着这些死死活活的兄弟,拖着兄弟们的残兵,奔祝缨大营而来。因有伤患、遗体,路上走得稍慢,他到了大营才发现,不止是他,祝青君等人竟也回还了!

    他与祝青君在大帐外见面,祝青君看了一看他身后的几个轻伤的兄弟,道:“回来了也好,你们运气也是不太好。派去调小妹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你快去见姥吧。”

    ……

    苏晟与几个能动的兄弟进了大帐,他才抬起手来抱了个拳,身后的兄弟嚎啕大哭:“姥!您要为我们报仇啊!”

    祝缨由他们哭了几声,才说:“慢慢说,你们经历了什么?”

    这个经历,就不太好描述,因为起因是苏喆不让他们冲,但是苏喆没有争过他们,他们带兵就往前冲了!然后就撞上了“铁骑”,在此之前,阿苏家的年轻人是从来没见过骑兵的。见识过的如苏喆、苏晟,都是很小心的。

    没见过,被骑兵一冲人都懵了,接下的印象就是兄弟死了、自己受伤了。

    这要怎么描述?

    “他们青面獠牙,脸上涂黑,像鬼一样,很吓人!”

    “不不不,是赤红的脸庞!”

    反正,对手不是人。

    此外又有小小的抱怨:“我们被追赶,小妹在后面也没跟上来,她还跑偏了。”

    祝缨不客气地道:“她要跟在你们后面,她的队伍也要被你们冲散了,那就是崩败。来人,把他们送回梧州去。”

    “姥!我们不回去!”

    祝缨可不管这些:“上阵,不听军令,折损这许多士卒,都该斩了!还要闹吗?苏晟,带他们下去!”

    苏晟匆匆答应一声,拖着兄弟们往外走,兄弟们还想挣扎一下,祝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知怎地,突然显得很吓人,几个年轻人顿时没了声音,小碎步跟着苏晟出去了。苏晟先将兄弟们安顿好,想了一下,从自己的战利品里翻出一把漂亮的小刀,揣着去找祝青君。

    走不几步就看到祝缨一行人走了过来,祝青君正陪在祝缨身边——她们是来致奠的。

    苏晟耐着性子,等祝缨上了三炷香,说:“人都要好好地送回家。”他也答应了,趁祝缨转身的时候,他对祝青君使了个眼色,祝青君虽不理解,但也点头。苏晟心中大定!

    他觑了个祝青君得闲的空儿,到了祝青君的帐外,清清嗓子:“青君姐姐!是我!”

    “进来。”

    帘幕撩开,一个高壮的汉子理着帘幕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晟对他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先问姐姐好,又问:“姐姐也是回来休整的吗?”

    祝青君道:“是。你有事。”

    苏晟拿出小刀:“路上得到个小玩艺儿,想来这东西也只有姐姐能用得上。”这上面镶满了宝石,确是一把好贵的兵刃。

    祝青君玩味地看着他:“说人话。”

    苏晟道:“那个,姐姐,我不想回梧州,姐姐能不能帮我同姥说一说,我想留在前线。我的兄弟们死伤惨重,我要为他们报仇的!咱们梧州,正经也只有咱们几个跟着姥在西北练过手。其他人都是野把式。

    姐姐不觉得么?兵只要能活下来,是越打越强的,可是以这样百战之余,现在打吉玛人,并不比之前打西卡更快。我觉得不是咱们不行,是吉玛也比之前的敌人更强些。前有强敌,不好叫我回去吧?”

    高壮汉子喉咙微微作响,似乎想笑。

    祝青君问道:“姥什么时候耳根子软过?别说是我,就是太夫人、老师,她该怎么安排还是怎么安排。我要是你,想留下来,就自己同她讲,她自有道理。让你在前线,你就听令,让你回梧州,想必也是有非你不可的差使。”

    苏晟无奈:“我就怕回去。”

    “怕也没有用。你是怕回去不好交代,是不是?这就是担当了。你担下了事儿,别人看你自与以往不同。遇事就避着,以后有大事也不给你了。”

    苏晟眨眨眼:“好,我去找姥说去。”

    祝青君捞过那把很贵的小刀:“嗯,不错,归我了。”

    苏晟:……

    他摸摸鼻子,往高壮汉子身上看了两眼,疾步去找祝缨。

    祝缨的帐里,又有一个面生的姑娘站在案边,祝缨指着姑娘对他说:“认识一下,这是青雪。”

    苏晟也是在外多年,对府里的人不熟,不过听姑娘名字里有一个“青”字,就知道差不多是花姐带大的,也都是顺着祝青君的名字来的。

    祝青雪是因为祝青叶也有一项掌印的差使,花姐恐祝缨身边的人不够用,又给送了一个人过来。

    苏晟的心思也不在小姑娘身上,向祝缨说了自己的想法,讲得磕磕绊绊的,态度还是很坚决的:“就算回去有差使,我办完差,再回来,行不行?”

    祝缨道:“不然呢?你还想躲懒不成?”

    苏晟放下心来:“那我现在就走?!”

    “不急,等小妹她们都聚齐了。我有新安排。”

    “是!”

    ……

    苏晟在大营没等两天,苏喆等人都陆续抵达。苏晟回来得早,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而金羽、路丹青等人看起来就有点狼狈了,他们手下的土兵们看起来也比之前伤得多些。

    一些衣饰明显有着吉玛、西卡特色的人也在不停地指挥、发令,看起来军中已有这两族的人做到军官了。苏晟的眼睛下瞄,果然在其中一些人的腰间看到了绶带系着的圆印。

    众人到齐,祝缨便击鼓召集众将,苏晟也跟着到大帐内集合。在这里,他不但看到了祝青君等人,还看到了那个高壮的汉子,此外靠近帐门的地方,又有五、六个刚才看到的两族面孔。

    祝缨道:“都吃了点儿亏?来,说说吧。”

    苏喆先请罪,说到了自己的败仗。她低着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是我无能,没能拦住他们。”

    心中却是不屑的,拦?拦什么呢?她拦,也得别人肯听呀!这些表兄弟,也没几个聪明的。算了,聪明又如何?只要有贪念,他们就会往前冲,这与聪明不聪明的没关系。

    只要将他们放到那里,稍稍激一句:“你们没用的,你们赢不了。”就行了。

    祝缨道:“我不要听这个。”

    祝青君道:“就算拦住了,也要吃亏的。姥,普生头人背后,有西番的手笔。”

    “说下去。”祝缨对她点点头,祝青君赶回大营的第一时间就向她说过了这件事,现在是当众讨论,由祝青君来说明情况。

    祝青君道:“山里也养马,但‘人能骑马’和‘骑兵’是两件事。尤其是冲锋,连配的兵器都不一样。普生家的骑兵,无论是冲锋还是奔袭,都不是山里的模样。”

    苏喆也接口道:“我也觉得,是经过有经验的人训练出来的。”

    路丹青道:“我没遇着骑兵,但是对面确实更难打了一些。”

    苏晟、金羽也都说没有遇到骑兵。

    祝青君道:“骑兵不好养,普生头人也养不了许多。即使背后有人,也养不过咱们。只是须防着西番亲自下场。”说着,她对那个高壮的汉子点头示意。

    高壮的汉子也上前,双臂交叉行了一礼。祝缨也对他点了点头,苏喆好奇地看着他,祝缨道:“他是原来艺甘家的。”

    高壮汉子爽朗一笑,道:“我是艺甘家的奴隶,陪嫁到了普生家,逃了出来,跟着祝将军想打回去报仇呢!”

    奴隶报仇,这桥段近来听得特别多,但是一般奴隶可没有这么高大的身材,他也不是瘦骨嶙峋。

    苏喆问道:“真是艺甘家的?”

    祝缨点了点头:“他小的时候,跟在艺甘老洞主身边,我看见过。”

    苏喆仔细看了看这个人,发现他的脖子靠肩的地方有一圈的伤痕,结痂已退,露出一道一指宽的白色痕迹,了然地点点头。这是奴隶带枷锁的痕迹。

    这人的经历也没什么特别的,头人女儿出嫁,选健壮长得好一点的奴隶陪嫁,也显体面。至于拆散人家骨肉,就不是头人会考虑的事情了。一家里少了一个健壮的男子,对生活的影响,就更不会考虑了。

    普生头人纠结头人们“东征”,他也被带了来,没拿他阵前杀了吓人,但他却打听得自己的父母兄弟已经死了。跟着回去的路上,就寻机跑了。也与一些奴隶一样,纠合了一群人,遇到祝青君她们,就投了过来。

    由于在普生家呆了有一阵子,颇知道一些事情,如今就统统告诉普生头人的仇人了!

    祝缨道:“说说你知道的吧。”

    “好。听说,好些年前,西番就有人来与普生家见过了……”

    两处是邻居,接触是比较早的,开始,普生家没搭理,后来西番强大了,把普生家胖揍了一顿,普生家终于老实了。当然这个老实也是相对,因为西番自己本身也不像中原朝廷那样是一个整体,内中也有不同的部族,互相偶尔也打。

    普生家与相领的部落没少摩擦,“吉玛人比西卡人能打”就是这么来的。

    两处也有些通婚的事儿,彼此有交流,包括贸易之类。普生家也从西番人那里学到一些东西,但是骑兵却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是最近,普生头人向西番提出了要求,西番收了他的金子之后同意的。

    他又提供了另一个情报:“普生头人一定急了,他以前有生金,有盐井。现在产金的地方被您占了,盐井又离您很近。您可不能停,停了,他也会来找您的。”

    祝缨示意他坐下,道:“都说说吧,怎么办?”

    推进

    怎么办?

    各人都在心里思索着。这帐里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是跟着祝缨有一段时间的如祝青君等人,都经过朝廷正规的战阵熏陶,看眼前局势一目了然。另一拨是坐在靠近帐门的,多半是奴隶出身,能进帐内脑子都还够用,却毕竟没读过《六韬》《三略》之类的兵书,有立场,却难马上组织起语言来。

    但两拨人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祝青君先欠身道:“姥,眼下虽然有难处。能打,最好还是一鼓作气。”

    苏喆也说:“不错,人生岂能没有挫折呢?不能只会打顺风仗,这一关趟过去了,以后再遇到事也就不怕了。”

    路丹青道:“以往有事,都是姥担下了,如今是兵事,要上下同心地担一担!”

    苏晟忙跟了一句:“我没别的话,有事,算我一个!哪怕要休整一下,我也会赶回来的!”

    金羽也跟着点头。

    他们表了态,之前那个高壮的汉子也说:“我本就是为了找头人报仇的,您不干,我自己也是等不得,要自己干的。叫仇人多过一天好日子,我心里都难受!”

    几个新附来的头领也是一个心思——打下去,但要让他们说出个理由来,又一时理不出绪,怕说服不了祝缨。一看别人都这样说了,也彼此寻懂语言的同伴小声询问,尤其看到那个高壮的汉子也开口了,也一齐说:“我们也是不退的!”“不杀了普生头人,他再打过来,咱们又要受累了!”

    祝缨道:“然而普生后面还有西番,西番可不是现在好对付的。且新附之地众多,治理不及。军资、粮草等也消耗了不少。抽丁充军,田地缺人耕种,军士也有些疲,需要休整。”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都犹豫着没有马上开口。祝缨也不再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他们。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之后,祝青君张了张口,发出一个夹子音,又清了清嗓子,道:“眼下不宜班师。行百里者半九十,打蛇不死反成仇。咱们虽然也有损失,普生家也受到了重创,他失去了不少矿藏、拥趸,只怕也盼着您停手,他好缓一口气哩。

    眼下已经是劳师动众,百姓们代价已经付出去了,好处还没有全落到袋中。祝、甘二县分得的田地,他们还没拿到收获,即使拿到了,也还要缴纳租赋,还是没有落到袋中。一口气顶上去,到明年或者后年有了结果,可以安心休养生息,也就过去了。

    今年休息了,什么时候重新开始呢?要缓到什么时候呢?明年?后年?到时候再征兵,再重头来一次?

    我想,只要眼下还能支应,能干到什么样就干到什么样。能把普生家打死了,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了。专心应付西番就行。”

    她说了很长的一段,靠着帐门坐的人已经听得一头雾水了,其中有能听得懂她的话的人,翻译起来也很绕舌,一时也说不清。

    祝缨仍然不说话,还是看大家的反应。

    “眼下梧州受损,对付朝廷或有不足,对付这些乌合之众还是有把握的,”苏喆傲然道,“我想,西番这些年与普生家相安无事,也不是因为西番人善良和气。必有他不能入侵的理由。咱们依葫芦画瓢,先维持着。”

    路丹青忙也接了一句:“大战之后,休养生息,等缓过来了,视西番的情形再定接下来的战和。”

    祝缨还是不说话,苏晟道:“还有朝廷呢,朝廷与西番,不能是一条心的。”

    金羽跟着点头:“且咱们对上普生家也没输呀!”

    祝缨道:“你们都是这个意思?没有别的想法?”

    大家或果断、或迟疑,都摇头说没有。祝缨道:“再回去想想,明天继续开会——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许泄漏出去。散了吧。小妹留下,让青雪给你看看伤。”

    众人纷纷起身,离开前又有些忐忑地看向祝缨,头一拨人忽有所悟:似乎很少这样与姥说话,是不是我们错了?另一拨人不明就里,也自悔失言,不该太直白的,在一旁看着就行。

    苏喆心中更是忐忑,被留堂了,一定是要挨训了吧?

    待其他人离开大帐,祝青雪提着药箱又走了过来:“我看看伤。”

    祝缨对她说:“不用。她昨晚才换的药,你又拆了,不利愈合。”

    完蛋了!一定是要训我了!

    祝缨道:“说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那个,一鼓作气与休整之后更有把握本在两可之间……”

    “不是这个。”

    那就是——

    “我没有带好兵,竟没有侦查到普生家拿骑兵对付我……”

    “换个正题,”祝缨说着,对祝青雪摆了摆手,“外面来信儿了,你去看看。”

    祝青雪放下药箱,出了大帐。

    苏喆这才道:“我给他们机会了,只要听话、只要听话就行!可是他们没有,依旧我行我素,我才是未来的家主、头人。死在战场,也是给他们留了体面。您不必担心家里内乱,阿妈在家已经准备好了,乱起来,阿妈自有话说。”

    祝缨道:“你阿公死的时候,大屋里那一场比现在热闹得多。他死之前,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阿妈这些年对兄弟绝称不上刻薄,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是会发生的。我不要你们做什么普渡众生、唾面自干的圣人,圣人,谁能做得到啊?”

    苏喆发出放松的声音。

    祝缨表情却严厉了起来:“但是你不能习惯了这种手段!不能遇事就只想到用这种方法来解决!”

    “是,”苏喆小小声地应着,又添了一句,“旁的法子也试过了嘛!也就苏晟好点儿,阿妈送他到您身边。其他……”

    “你那几个舅舅,当年有站在你阿妈身边的,我看见了。他们儿子的下场呢?你这是一把火下去,玉石俱焚。”

    苏喆轻声说:“人是会变的,有些人不懂适可而止,有些人,知道了,又不受到裹挟,不得不得寸进尺地试探。伸出来的手过了境,不打一板子不知道缩,缩回去了,就依旧还是好好活着。”

    祝缨道:“知道先找理由了,也行,你的家事,我不多管,但是你阿公是把身后托付给我的。”

    “姥!”苏喆紧张了起来。

    祝缨道:“知道西征有多么重要么?知道一旦你这一路因此溃败会有什么损失吗?如今全线收缩,你有责任。”

    苏喆的手指紧张得弯曲了起来,紧紧抓住衣角,大喘气地:“是。”

    “人,我留下一个苏晟,其他的都送回去。你,给我反省。”

    “是……”

    “去吧。”

    “是。”

    ……

    苏喆与祝青雪在外面擦肩而过,发现祝青雪手里竟真的捏着一叠信封,不是特意出去避开她的,不由有一丝好奇。但才挨了训,只好忍下了好奇心。

    祝青雪进了大帐,对祝缨道:“姥,晴

    天姐姐有消息过来。”

    祝缨边拆边问:“外面都叮嘱好了吗?”

    “是,今天与会的人都有人盯着,谁往外泄漏消息,马上就能知道。”

    祝缨今天开会是有两个目的:一是考察这些年轻人的水平,二是试探信息保密程度。

    考察水平又分两样:能不能判断情势、敢不敢在上司有了结论的时候还坚持己见。

    试探各人嘴严不严就更简单了,常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还好些,知道些规矩、军纪,新提拔上来的,甚至没有怎么训练过,离“乌合之众”也没有差太远。需要经过一些简单的训练、筛选。

    信里是祝晴天送来的消息,内容是关于蒋婉等人的。她们远道而来,底细要摸一摸,同时也要看一看她们在家乡情况如何,如果家人有难处,祝缨也打算帮忙解决。之前是条件不允许,如今与朝廷也算达成和解,会馆重新开张了,顾同等人也被打发出去历练了,条件具备了,也就可以动手了。

    一看之下,情况并不很乐观。在家乡已经母双亡的女孩子有,这个可以暂时不用管了。父母妻儿在家受穷的有,祝缨在上面标记“接”。最让祝缨皱眉的蒋婉,她的家里,已经为她发丧了。

    祝缨问道:“我记得蒋婉是不是有身孕了?”

    “是,她家那位也跟着呢,一边在县学里教书,一边照顾她,日子过得很和顺。”

    “这个,先按下,等她生完了再说。”

    “是。”

    祝缨处理完公文,将文书都收好,起身去营中巡看。一番拼杀之后撤回来的士兵都带着点儿没散尽的警惕与满身的疲备。也有精力旺盛的,还在蹦蹦跳跳,蹦跳中也带了一丝慵懒。见到她来,都停下了动作看她。有机灵的开始行礼,礼也行得不甚标准。

    祝缨也不在意,含笑问他们在干嘛。

    有说“练习”的,也有说“没、没干什么的”,也有不说话的。动静引来了他们的头目,祝缨看过去,只见与普生头人有仇的高壮汉子大步走了过来,抱拳一礼:“姥!”

    祝缨道:“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随便看看。”她还没转完整个营盘呢,过来是看一看他们的衣服、兵甲之类,看住得怎么样,最后往伙头军那里看一看吃得怎么样。期间,翻出两个克扣私藏食材的厨子,黜到了外间。

    又发觉这高壮汉子的弓有些损伤,便说:“青雪,取几把弓来,让他试试。”

    营中立有箭靶,祝缨挑了三把与他身形相称的弓:“试一试。”

    祝青君赶过来的时候,这高壮汉子正拎着一把弓说:“这个好!”再看箭靶子上插了数支箭。

    祝缨道:“怎么都过来了?你给他的弓用坏了,让他挑把合适的弓。”

    高壮汉子低头看了看鞋尖,轻声道:“是我不小心。”与高兴试箭的时候全不是一副面孔。

    祝青君道:“兵器本就是拿来用的,战场上哪还顾得了这么多?人没事就好。”

    人群里互相使眼色,心里都有想法:弄坏了东西,真的不用挨打的?

    头人的规矩何止挨打呢?就没有个准规矩,剁手剁脚的也有。

    祝缨顺手拎起一张弓,扣上三枚箭,将箭射入靶心,随意问了问祝青君道:“既然来了,就一同试试身手?”

    祝青君笑着也接过了弓:“好。”

    围观的人群先是惊讶,过了一下才想起来喝彩。围观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高壮汉子凑上前,请祝缨给他起个名字:“校尉说,是您救她、养大她,她跟了您的姓。我听说,石头城里的人也有家名。我是校尉收留的,您给了我报仇的机会,请您给我一个名字。”

    祝缨也没的拒绝,给他一个大名——祝新乐。当下有凑趣的,也要起新名。奴隶的名字,一般都不太好,“羊毛”“狗皮”已算不错,至于“贱名”就更难说了。一个大营,闹闹哄哄的。也有人被指出“你之前不是被校尉起过新名了吗?不要凑过来”的。

    到得次日再开会的时候,坐在帐门旁的人就显得没有那么拘谨了。他们虽然说话有点含糊,依然是觉得接着打更好一些。

    反而是祝青君等人,说法与苏喆后来有些相似,都说:“二者皆可,但趁胜追击、一劳永逸似乎更好。”

    苏晟也不急着马上要西进,而是继续请求:“等我差使办完,千万带上我。”

    祝缨依旧不置可否,一面让祝青雪听着营中的风声,一面自己也在营里转悠。期间,各路的功过也都核实毕,祝缨又授予有军功者职衔,安排土兵休整。

    期间,又有两支队伍赶了回来,他们是从祝县、甘县发到阵前准备轮换的,领兵的人是梧州两县的土著。

    他们二人都姓祝,年纪在三十上下,一男一女,看着都颇精干。进入大帐之后,开口说话却又透一点傻气:“我们听姥的!要撤就撤!”

    会开得更加没个方向了。

    祝缨也不急,直到拿到了几个四处闲逛乱传讯息的处置了,祝缨才又召集最后一次会议。

    …………

    这一次会议,祝青君、苏喆等人都如坐针毡,不知道祝缨的意见是什么。祝新乐等人也越来越敏感,话也少了,都等着祝缨结论。大家都在心里说服自己:要不,就听姥的吧,她没错过。

    两个新到来换防的校尉还是那个句:“听姥的!”

    祝青君汗都出来了,试探地问道:“姥,可否再试一试?我觉得,对上普生家,咱们并不弱。就以秋收为限,打不下来,咱们回家收庄稼。养好了再来。”

    祝缨笑道:“先休整半个月,放出风声去,我要回撤了。”

    “放风声出去?”路丹青马上问。

    祝缨微笑道:“给他们下个套吧。这些日子晴天她们也没闲着,普生头人手头也吃紧。”

    套路也简单,佯装撤退,打个伏击。现在事实上已经收缩了,普生头人恐怕马上就会知道,据祝晴天等人的侦察,普生头人丢了好些矿藏,正着急要夺回来。没有金子,他就要拿粮食之类与西番交易了。山里虽然也产马,但是骑兵他还是得跟西番花钱配好马。

    他虽产铁,但矿藏已被祝缨夺去不少,其余运输道路又被袭扰。兵器也渐渐跟不上消耗了。

    祝缨料定,普生头人会先冲着这些产钱的地方来,就以此为中心设伏。

    祝青君等人各领一方,具体如何行事,祝缨并不给他们限定死了:“兵无常势,因地制宜。你们只管放手去干!”

    “是!”

    然后是分配,苏喆眼见得别人都快分完了还没轮到自己,略有些心急。苏晟也急:“我……”

    祝缨对苏晟道:“你要护兄弟回家的,回来我自有事交待给你。”又指着苏喆,让她先在大营把伤养好再说。

    祝青雪忙站了出来附和:“对的!上次伤了没有养好,削去好大一片腐肉,今番又换了一条胳膊受伤,再不能大意了!”

    路丹青关切地道:“你怎么这么拼命?”

    苏喆有苦说不出。祝缨这就是不让她冲在前面了,这样她立功的机会就会变少,日后分果子也会受点影响。

    这算惩罚吗?苏喆也不敢反驳。

    当下,各人按计行事,苏喆老老实实留在大营里,帮忙协调军资。

    祝青君所部是所有人中动作最快的,当天就送出一批伤员回后方,又将新补充的伤员补入行伍,开始磨合、训练。只等熟悉了之后就出发!

    祝青君自己白天练兵,晚上又要对着地图钻研,终究放心不下。她抽空到了大帐,与正在分文书的苏喆交换了个眼色,才对祝缨问好。

    祝缨道:“有事?”

    祝青君问道:“姥,要是西番下场了,怎么办?”

    祝缨笑道:“怎么?这会儿又开始担心了?”

    祝青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若是朝廷能与咱们呼应,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远隔关山,消息也不通畅。从来两路合围,都很少能够精确合作的。”

    苏喆小声地哼道:“何况朝中诸公又各有私心,我怕皇帝还想着让咱们与西番消耗,他坐收渔人之利呢。”

    祝缨眼风扫过,苏喆消音了。

    祝缨道:“西番就算想下场,也不至于倾尽一国之力。我料昆达赤还未能驯部诸部。至于你,祝新乐是你麾下。”

    “是。”

    “给他一个差使——前线我未必能够时时掌握,你相机行事,一旦普生头人溃败。他熟悉路线,让他带人,拦住普生头人一家往西番的逃路。我要普生头人家死。不能把他们放到西番,给西番干预的口实。”

    “是!”

    苏喆的内心安静了下来,看来,这一仗还没个完,日后还有与西番的较量,她还有机会。

    祝缨又说:“至于西番的详情,你们洒斥侯,晴天他们也会努力。”还有林风,林风此去京城,任务之一就是从朝廷那里获取一些西番的情报。

    别人不说,姚辰英恐怕是会知道一点的。政事堂、鸿胪寺,多少都会知道一些。顺便打听一些朝廷对西番的策略。这些就不必向祝青君、苏喆交代了。

    祝青君另有一个担忧:“接下来都是硬骨头,伤亡会重。总不能一直打埋伏,普生头人就是再傻也能学乖。伏击杀伤之后,还是要正面交锋,他的骑兵虽不高明,咱们的也是新手,再有接下来……”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我已经准备好抚恤遗属抚养孤儿了。照死伤三分之一来,超过三分之一,这仗也不用继续打了,必然溃败,大家一起死。”祝缨说。死三分之一才溃败,已经是精锐了。通常,死十分之一,很多队伍就开始人心浮动了。

    祝青君彻底放下心来,与路丹青等人陆续出发。

    自春至秋,普生头人吃亏不小。祝青君等人或示弱、或诈降、或偷袭,力求在交战之初多杀伤敌人。

    接着,不惜血本数路并进,秋收时已将普生头人的盟友们诛杀殆尽,普生头人更是被围在本家的大城里,眼睁睁地看着王九等人带着民伕在城外收庄稼。

    那都是他的奴隶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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