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临

    王九的裤腿扎得紧紧的,脚上一双轻便的鞋子,拄着一支木杖,斗笠的沿从正面抬得挺高。他眯起眼睛,看向了远处的城墙,普生头人的缠头上装饰了鲜艳的鸟羽和闪亮的金银,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王九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加把劲儿!叫姥看看咱们也是能成事的,镰刀的用处也不比马刀小。”

    正在弯腰割稻的农夫农妇答应一声,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后面说他:“大人,你闪开点儿,拦着我的路了。”

    王九往一边闪了闪,跳上了田埂,农妇的镰刀很快就过来,边挥着边抱怨:“他们这怎么种的?白瞎了这一片好地!”

    普生头人这片地真是让喜爱土地的人心痛,这么大的一片平地、离河还近,他们是怎么种得这么稀烂的?梧州、老梧州的土地都不算肥沃,产量只有中原沃土的三分之二,哪怕经过改良也没比得上朝廷财赋之地。可与普生头人这一片比起来,就算好的了。

    王九道:“他们不会种!瞧着前面的了吗?等把那个城拿下来,这一片地就归咱们了,到时候咱们尽可以好好侍弄庄稼。”

    “还有荒地哩。”另一个绕着稻草跟过来捆扎的人说了一句。

    王九道:“开荒呀。”

    一声哨响——是普生头人在城头上实在看不下去了,派出骑兵打开城门冲了出来。

    王九道:“快!收起来!撤了!”

    从几个不同的方向又各冲出一队人马,截在了普生家骑兵的前面,双方又是一阵厮杀!王九等人撤到了后方喝水,等到厮杀的声音过去了,再重新开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劳作,手脚快的赶着骡车将稻谷运往后方晾晒、脱粒。

    今天又是丰收的一天呢。

    路过染血的骑士,王九有点眼馋,又有像是关切地说:“你刀又砍坏了吧?别忘了换一把嘿!”

    金羽并不计较他的口气,也嘿嘿一笑:“忘不了!新到了一批刀,够使的哩!”

    祝缨新得了铁矿,赵苏那里先前招募的铁匠也陆续就位,兵器的补足上比普生头人强了不少,可算能敞开了使了。反观普生头人,锻造工艺不够,兵器易损,如今又补充不上,这使得他的骑兵越来越没了后劲儿。不似梧州方,在早期付出较大伤亡之后骑兵是越来越能战了。

    普生头人远远地看着己方败退,也只得下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城上,弯弓、搭箭、接应!”他的兵马也经不起损失了。

    追兵追了一阵,拨开几支从城头射落的箭,拨马回撤。

    普生头人一扭头,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一路踩回自己的大屋。

    他的心情明显地不好,从心腹管事往下,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多嘴。

    大屋里,还有一个比他的心情更不好的人——他的妻子。

    这位艺甘家的漂亮女子活到现在,一半的日子顺风顺水、一半的日子糟心无比,不幸的是她是先甜后苦,显得眼前的苦越发的难以忍受。望向镜中依旧美好的颜色,她深吸了一口气,问侍女:“头人呢?”

    “在城墙上。”

    “看看去。”

    一同长大的侍女欲言又止。

    “怎么了?”

    “头人这几天好会生气,你……”

    “我更要与他站在一起。只要这一仗赢了,就没有过不去的事。走吧。”

    主仆二人穿过中庭,便听到有人说:“都怪那个艺甘家女人!艺甘家死人,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非要哥哥拿我家的人命去给她家出气!我家原该与西边结亲,自从哥哥娶了她,就没有好事!”

    另一个声音说:“小点声。”

    “有什么好怕的?还惹怒了东边的那个凶人!都说东边的人凶,艺甘家的女人没来之前,凶人也没有找到我们的麻烦!”

    侍女气得上前要争吵,踏上两步又闭了口——抱怨的这个人是普生头人的妹妹,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日常与嫂子并不融洽。之前,做哥哥的会管一管妹妹,让她对嫂嫂礼貌一些,再劝一劝妻子,让她多担待。

    近来普生头人自己焦头烂额,哪有心情管这个?闹起来就两个都骂,谁在他面前吵得凶他就再给谁多记一笔账。老婆、妹妹只是骂一骂,跟着的侍女就要倒大霉,双方最能替主子出头的都被普生头人处决了。

    “咱们走!”就在侍女迟疑的当口,她的主人发话了。

    主仆二人目不斜视地从另一对主仆身边经过,背后说人小话的却丝毫没有尴尬,反倒扬起下巴,大声说:“咱们走~”

    两对主仆同时去迎接普生头人回来,普生头人一肚子的不高兴,二人皆不敢造次,都好声好气地向他问好。普生头人勉强点了点头,道:“不要出门,外面乱。”

    出城的骑兵头目又来汇报,普生头人摆一摆手:“你们回后面去吧。”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分从两边离开,又都特意放慢了脚步,躲在柱子后面想听听情况。骑兵头目声量不小,两人都听得清楚:“他们的奴隶都有兵保护,杀不退,他们也不怕。他们的兵也比先前更厉害了。”

    普生头人眉头皱起,身旁的管事呵道:“都说别人,怎么不说说自己?”

    骑兵头目脾气似也不小:“说什么?说我们的刀已经卷了刃?说我们的马掌还没有更换?说我的弟兄们死了好多?他们本可以不死,上次是你们怕东边的人追过来,不管他们还没进来就让关了城门!”

    普生头人道:“不要吵了!接着说。”

    骑兵头目怨气更重了:“我还看到了那只大公鸡!他给东边的人当狗了!”

    管事与普生头人对望了一眼,一旁偷听的女人却暗道不好。被称作“大公鸡”的正是她的陪嫁祝新乐,叫他公鸡不是夸他,是因为他生得高壮,头人夫妇常使他,又有一点因此而来的小傲气,故而被人嘲讽。

    普生头人脸色更加阴沉,管事低声道:“要不,向西边求救吧?”

    骑兵头目僵硬地说:“那当然好啦。”

    普生头人道:“我再想想。”

    说罢起身离开,听壁脚的女人们也忙提起裙子、踮起脚尖小跑着先回了后宅。

    普生头人回到房中,女人跟着走了进来,普生头人抬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我在想办法。”

    “要不,求助西番吧。他们早就想把女儿送给你做妻子,是我,坏了你家的事,小妹本也可以嫁过去,却不得不留在家里。”

    普生头人道:“不用说这个,我与西番是邻居,我要死了,他也好不了。”

    女人略略放心,切齿道:“东边的凶人……”

    …………

    “姥过来了?”金羽吃了一惊,“她老人家怎么能到前线这么近的地方呢?青叶青雪、江珍巫双,都没拦住吗?胡师傅也不管管?”

    王九道:“别那么多话啦,快来搭把手,准备着吧!”

    “凶人”祝缨再次向西迁移大营,已经临近普生头人的本家所在,也是祝缨前番相中的新城所在之地。这个地方离吉远府更远,就整个地理位置而言也不在正中,而是更偏西、靠近西番。

    以金羽等人的想法,祝缨最好是等他们拿下了普生城池祝缨再迁过来,这样稳妥。他们都很害怕祝缨再遇到危险。

    但是容不得他细想,祝缨行动一向迅速,金羽只得先投入到平整地面、圈出旷野等活动中迎接祝缨的到来。很快,祝青君、路丹青等围攻普生城的人也都到了,大家分一部监视普生城,其余人也都忙碌起来。

    不出数日,林风到了:“姥后日就到。”

    祝青君等人与他快一年没见了,时间再紧也抽了点空交流了一下信息。

    寒暄过后,祝青君问道:“京城一行,如何?”

    林风笑笑:“以前在京城常住的时候不觉得,这一次过去才发现,以前看到的全不是当年认为的那个意思。道理多是姥说的,她老人家看得明白、说得清楚,我就从耳朵边过过。这次再去,字字句句竟都从心底泛了上来,一一吻合。”

    祝青君道:“大家都常有此感,道理都教了,却都不懂。等到懂了,又……来!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两人边走边聊,林风说话的语速、语调比之前微有不同,嗓音里的跳脱几乎不见了,很少拔高音调。祝青君也与上次见面有些不同了,口气是轻描淡定,声音却大了一点。

    一人说着前线:“前年从家里带出来的兵,死的、伤的、轮换下去的,如今只剩一半还在身边了。”

    一人说着京城:“没让他们知道咱们已经开战了,政事堂的人,好弄权术,让他们知道咱们或与西番接触,怕不想着渔翁得利呢。就算想帮,离得又远,他们也帮不上。不如等到大局定下,再告诉他们。皇帝还拿腔拿调的,真没意思。我看西番人也快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了,西番的使节、商人,言谈间都从容不少。”

    又说朝中正在为立太子的事儿争吵,顺便告诉祝青君:“井盐足供梧州,海盐节余就多,阿苏家那几个,分得一点,其余与山外贸易,粮草还足。邵书新的差使算妥了,郑相公又要大发利是了。”

    祝青君指着一片旷野,道:“多好的地方!四面又是山,拢共只有向处隘口,西番想过来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幕府迁到这里,万年基业。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你们打得好快。”

    祝青君道:“因为我们是女人呀。”说着,狡黠地一笑。

    林风问道:“有故事?”

    “想起那一个寨子,要管姥买我们,姥假意答应了,我们连夜离开的。丹青当时气得要命,两个月前,她领了两千兵,直扑了过去,那人没来得及如何,便被丹青抄了老巢。可惜,叫他本人逃了,如今正躲在普生家里,丹青这几天火气很大。”

    林风摇摇头:“这人是真傻。仗已打到了现在,竟然还这么不清不楚。”

    “可惜后来消息传了开来,他们有了防备了,就只能硬啃了。”

    两人巡完营盘,等候祝缨率军迁入,祝青君看着大车拖着许多巨木,心头一喜。经验告诉她,这是用来造攻城器械的。大型的器械,如果有工匠,在城池下面现造更合适一些。普生头人的城池比一般山寨结实得多,更像是一座正规的城,没点儿准备很难打下来,这也是祝青君等人止步于此的原因。

    有了器械,攻城方的伤亡就可以少许多。

    大军安顿下来,工匠也忙碌了起来,大致评估了城墙的高度、厚度等等,工匠先画图纸,再动工。不数日,已造出数架楼车,慢慢推近城墙,居高临下地俯瞰全城。普生家的城池自建成起就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威胁,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西番的援军尚未赶到,城外的庄稼已经被王九带人收割完了,临走前,出于“下一茬就是我们来种了,得先肥肥田”的心态,离开前又带人将稻茬烧了一烧,才心满意足地到帐听听令。

    城内,普生头人愈发焦躁,已有人提出:“不如投降。”抵抗的会被杀,投降总不至于。他的妹妹第一个赞成!虽有其他寨子逃过来的头人、家眷力陈不可:“那些凶人,见人就杀,并不会放过大家的。”

    普生头人看了看妻子,这女人的脊背仍然挺得很直,她的脸上还带着脂粉,这些日子私下装可怜也装过了、枕头风也吹过了、利害关系也说过了,在人前,她仍是当年那个骄傲美丽的姑娘。

    “大家都说是我带来的灾祸,那就将我献出去,如果我死了可以解围,不枉我与头人好了这几年。如果我死了,东边的凶人还不肯走,你们就一定要帮着头人,与凶人斗到底!”

    普生头人断喝一声:“住口!我不会出卖自己的妻子。”

    众人飞瞟着主座旁边的那个女人,嘟嘟囔囔地散了。

    是夜,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垂绳溜下了城墙,被斥侯俘获。他们不停地说:“我们有话带过来。”

    斥侯将他们带到大营,当天值夜的是苏喆,她连夜审讯了几人,得到一个消息——城中有人不满普生头人回护妻子,想献出这个女人以平息祝缨愤怒,换一个相安无事。

    苏喆被逗笑了:“哈?”

    来人以为她这是同意了,便说:“我们本无仇怨,都是艺甘家来的那个女人害的!”

    苏喆笑着摇头:“你们等着。”提着记录的供词去找祝缨。

    祝缨还没有睡,她正在手中的噩耗:喜金死了。

    见苏喆进来,祝缨不动声色地放下信笺,问道:“怎么回事?”

    苏喆道:“有几个人,不知道是真傻还是陷阱。要将艺甘家的那个女人献出来求和。”

    “你怎么看啊?”

    “咱们已经到城下,死了这么多的人,吊民伐罪,‘罪’还活得好好的就班师回去?不合适。这么多的功臣等着犒赏,您的节帅幕府不该是露天席地,应该是一座雄城。不能现在就饶过他们。”

    “还有呢?”

    “让他们做内应,怎么样?”

    “那你就是给他们将功折罪的机会了。拿下城池之后,要怎么处置他们?”

    “朋友好心收留,他们却出卖了朋友。就是他们的罪,有罪当罚。”苏喆说。

    说完不见祝缨接话,她有点忐忑,又接了一句:“我们就快赢了,这时节,活下来的将士个个都是宝,城坚难破,每天都在死人。不怕死在路上,死在家门口就太惨了。为了赢,为了少死些人,我宁愿耍心眼儿。”

    “就这些了?”

    “是。是不是有不合适的地方?那您的意思呢?怎么做更好?”

    祝缨道:“明天,把这几个人牵到城外,告诉城里:普生头人不是为了他的妻子才挑衅我,我就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放弃消灭他。让他收拾好家里,与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苏喆眼睛一亮:“妙!他们能互相猜忌死!”

    祝缨道:“耍心眼儿?”

    苏喆不好意思地笑了。

    ……——

    次日,破门车造好了。

    苏喆命人捆着昨日“投诚”之人走近城门,选取声量大的土兵大声叫阵,让普生头人领回他的叛徒。叫完阵,将几个捆成蚕茧一般的人往地下一扔,便往后撤。

    祝缨又命吉玛人登上楼车,大声叫:“你们为头人卖命,能够得到什么?我们现在有米吃、有布穿,不戴枷、不挨打,只要打开城门,你们不会被打杀!还会有自己的牲口、房子。”

    城内人心浮动。

    当天攻城,已有土兵能够攀上城墙了——可惜又被压制了下来。

    普生头人内心煎熬,忽地下了决心,命管事请各头人来议事,却又下令心腹趁夜将妻子、妹妹送往西番避难。两个女人哭得泪人一般,妹妹边哭边揪打嫂嫂,场面混乱极了。

    普生头人抬手给了妹妹一巴掌:“什么时候了?还闹?你们是一家人!西番人会接纳你们的,你们到了他们那里,他们以后想要夺取土地、生金、铁、奴隶,你们就会成为他们出兵的理由。到那个时候,一定不要闹脾气,不要等他们要好处,你们要先许诺给他们好处,请求他们为我复仇。”

    妹妹抽抽噎噎地,妻子抬起泪眼看向丈夫:“你呢?”

    “你们先走,我行动会更自由。咱们到西番会合!”他说得咬牙切齿,实是恨毒了投奔他又想出卖他的人。

    两个女人不再犹豫,趁夜由一小队人护送出城。

    她们不敢叫苦,咬牙赶路。直到天蒙蒙亮,开路的土兵忽然站住了。

    前面,一大队人马黑压压地拦住了去路!

    太阳升了起来,女人们眯起眼睛看着来人,才发现不是西番的援军。领先一人她们都认识——祝新乐!

    祝新乐抽出了刀,身后,土兵们也纷纷抽刀出鞘。

    “杀!”

    他们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先砍翻了打头的护卫。

    眼见自己不能免,女人们的勇气也回来了,她们大声诅咒祝新乐,诅咒他不得好死,诅咒他余生凄惨、会被恶鬼缠绕、受尽酷刑。

    凄厉的声音让一些土兵动作一顿。

    祝新乐笑了,挥刀砍下!一颗红颜绿鬓的脑袋骨碌碌在地上滚出几丈远,世界,清净了。

    他揪起那颗脑袋与自己的视线平齐:“我本来过得也没比被你诅咒得好,挨不完的打、还不完的债,砍头、挖心、剖腹、剪肉、火烧、鞭打……哪样没用在我们身上?

    你们让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没床睡、没被盖,现在吃饱穿暖了,你又出来了,还想把我们拖回以前,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没有你,我们过得很好!

    就算好不了太多,因为你对我们太坏,看到你倒霉,我也会开心的。”

    说完,歪嘴笑了,扫视手下:“打扫干净,回!”

    祝新乐提着人头,越走越亮,绕着又转了一周,没有发现其他的潜逃者,留下一半人马,自己将人头系在马颈边,回大营复命去了。

    营中对人头已是见惯了,放他进了大帐。祝缨见过个漂亮的姑娘,那时候姑娘还是活的,祝缨盯着人头看了一会儿,问道:“另一个是谁?”

    “头人的妹妹,也不是好人。”

    “行。先放一边儿吧。已经安排妻小潜逃,普生必有动作,传令,各路小心警戒!围城!”

    “是!”

    ……——

    城内的普生头人尚不知妻、妹被杀,这几日不时有人趁夜色逃出城,有人是投奔祝缨去了,有人则是趁机远遁。

    普生头人在准备酒宴,邀请各位头人小聚,以释心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他命管家取出珍藏的烈酒,又叮嘱:“我的酒壶你来拿,里面要是清水。”

    酒到一半,祝缨又来攻城,从楼车上射下许多箭矢,守城的土兵纷纷躲避,渐失斗志。

    林风正在督阵,忽然后阵乱了起来,他扭头一看,暗道不妙——西番骑兵!

    西番的兵马,来了。

    在这最不该来的时候。

    盟友

    林风慌神的片刻,身后的骑兵已经冲出老远,己方队形更乱,土兵本能地抵抗,林风忙下令:“结阵!”

    因为攻城,他带的多是步卒,只有几个百夫长才有马骑。这个时候无法组织骑兵与对方对冲,最好的办法是放箭压住对方攻势然后步兵结阵,长矛在前,先稳住阵脚再说。

    林风心急如焚,眼观六眼、耳听八方,听到了城头上的欢呼声,他有一丝心惊,忙收拢好了队伍,严阵以待。不想对方并不与他过多纠缠,与他的麾下交锋之后便直接进城去了。林风惊讶之中留了一下,这一队人马并不能算多,约有二、三百之数,有重甲的更少,多是轻骑。

    事情透着诡异,林风也不敢再继续进攻了,亲自断后,命一名百夫人快马回大营禀报,自己招呼了楼车、土兵,缓缓后撤。行至半途,见苏喆率领大队骑兵前来接应。

    林风问道:“你怎么来了?姥在营中可有护卫?”

    “有的,金羽在营里。姥已披挂停当,我出来若遇到麻烦,她会亲自出手的。”说着,手中长刀向后荡了荡,骑兵控马闪出一条路来,林风忙率部通行。苏喆打个呼哨,骑兵重又归位,缓缓前行。

    林风回到大营,营中旋即忙碌了起来,轻伤的自己找军医、重伤的被袍泽抬着安置下来请军医,完好的人开始准备做饭。

    大帐里,祝缨穿着轻甲,一旁胡师姐也套上一件皮制的轻铠,祝缨正对着地图比比划划。祝缨的对面,祝青雪对着地图点了两下,道:“眼下只有林、路二人被袭,青君姐姐未报遇袭……”

    林风在帐外自己通报了一声,祝缨道:“进来。”

    林风不等她问,先到了地图前说了自己当时的情形,又说了所见番兵数目并不多:“不知他们是不是分兵,偷袭丹青的人更多些。”

    情况是有些奇怪的,养三、二百骑兵,是一笔很大的开支,祝缨只有一个祝县只想过小日子的时候都不考虑养这个。但是,放到一场比较大的战争中,这点人又不算什么了。林风也只能猜,对方分兵了,另有数支数目与之相当的骑兵,从几面解围。

    敌军总数不容乐观——西番半耕半牧,许多小部族一声吆喝就能聚起几百号人,大点儿聚个上千人也不吃力。当然,没经过训练的,也不能称作合格的骑士。不过毕竟有底子在,组成骑兵更方便一些。

    祝缨道:“再探。”

    青雪出去传令,林风道:“他们进城了,须防着冲出来。骑兵守城,效用不大,只怕他们趁夜偷袭。”骑兵偷袭,不是闹着玩的。

    两人说话时,路丹青也回来了,样子略为狼狈,也是遇着了与林风同样的情况。祝青雪给她递了碗水,她喝了一半才说:“我看他们有五百人。”

    祝缨又在地图上将这一队也标了出来,这数目看着也不太对。近千骑兵,绝对不能算少,但又是那么的不上不下。

    祝缨下令再探。

    祝青君带着苏晟与哨探一同回来了:“姥,小妹在殿后,城里没人追出来。”

    祝缨问:“遇着偷袭了吗?”

    “有,被我击溃了,抓了三个活的,杀了一些,剩下的跑了。运气好的话,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在城里了!”

    也有一队人突袭了她,但是她的兵马是梧州最强壮的、数目也是最多的,本次也是承担着主攻。偷袭的撞到了铁板,祝青君拎回了几个俘虏。

    林风、路丹青面有愧色,都觉得自己的应对是有不足。

    苏晟又补充说:“与在西陲见过的西番兵不太一样。”

    路丹青忙道:“是不同部族的吧?”

    林风点点头:“有可能,就是说,不是昆达赤的本部?”

    几人都站在地图边上,祝缨将祝青君遇到的偷袭也标记了下来,算一算,千把人。她敲了敲地图,道:“全是骑兵?”

    几人都很肯定地说:“是。”

    祝缨道:“难道就这些了?”

    “没看到别的。”他们说。

    须臾,苏喆也回来了,她有一阵子没能撒欢了,此时兴致很高:“他们缩在城里了,马也带进去了。我让人上了楼车眺望,远处也没见着还有伏兵、援军。”

    祝缨道:“走,看看去。”

    她亲自到外面侦察,祝青君等人紧张极了,各各安排盾手骑士护在周围,唯恐祝缨再出意外。祝缨出了大营,果然没有受到袭击:“不要都跟来!青君、丹青、苏晟,你们守家,其他人跟我走。”

    祝新乐见祝青君担心,自告奋勇上前:“姥,这一带我熟,我来带路吧!”

    “前面引路。”

    “哎!”

    一行人花了半天的功夫跑遍了周围,马累得中途歇了两次喝水,并不曾再见有其他援军。倒是城头上多了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影,祝缨视力颇佳,隐隐看出个西番装束的轮廓来。祝缨策马驱近了一些,城上往下放出箭来,祝新乐紧张地挡在她的面前。

    祝缨一笑:“行了,回去吧。”

    ……——

    在外面转了一圈,祝缨就有数了,得益于这一片的平原地形,秋收之后野火一烧,很难有所遮挡,西番的援军先期也就只有这些了。

    那就好办了。

    祝缨回到大营先下令:“苏晟、金羽,你们入夜后带人出营,明天午饭前,大张旗鼓地再回来,在左边另扎一营。路丹青、林风,你们明天入夜后带人出营,后天午饭前,大张旗鼓地再回来,在右边另扎一营。”

    她手下现在为了一鼓作气,凑了近两万,再不啃下最后一块硬骨头,粮草就要见底了。因此要虚张声势,以显自己兵多,两万给它弄出五万的气势来。这样才能镇住对方。

    接着,她又下令祝新乐盯紧西面过来的道路,随时防备西番大队来援。再下令工匠日夜赶工,争多造攻城器械:“什么都不用顾忌,日子不过了!能造多少造多少!”

    祝青君出列道:“我明天亲自去试一试他们!”她的身后却又闪出一个五短身材的黑壮男子,道:“这样的事情怎么用得到将军呢?我先来!”

    此人是西卡族的奴隶出身,说来也怪,西卡族战力弱,但祝缨收到手的奴隶换身衣服一穿、三顿饭吃完,比谁都凶。

    祝缨道:“不用试,明天一同去!”

    “那您呢?”

    祝缨道:“担心我守不住大营吗?依令行事吧!”

    当晚,苏晟金羽带着数千人,人衔枚、马裹蹄,悄悄离开大营,次日一早,祝青君等人率队攻城!

    从早到午,只攻侧面城门,却发现城墙上的兵没有多太多。因只攻一面,里面的人员补充也比较及时,双方僵持着。祝青君这里,用稻草编成垫子、浇上一点油脂,点燃了从楼车上往城中抛,又将城中点燃了几处,火旋即被扑灭。

    城里西番人放躲比普生头人家的土兵准则远,也颇伤了一些梧州的土兵。

    到得中午,眼见祝青君还不退,一个西番人打着一面西番的旗帜,大喊:“我们头人要见你们的刺史!”

    说着,将一封信缚在箭上射了出来。

    祝青君拿到了信,见上面写的是西番文字,她能听说一些西番语,文字、写成文书的文书却读不顺,只好拿去给祝缨看。

    祝缨这里,金羽等人正在扎空营,忙得热火朝天。祝缨拿了信一看,大喜:“太好了!不是昆达赤!”

    这文书上虽然写了西番的抬头,但是西番的行文祝缨是了解的,这绝不是番主宫廷出来的文书。也就是说,来的人不是昆达赤所派,至少,他无法调动整个西番的资源。且信的内容是,他要做个和事佬。

    这样祝缨就放心了!她最怕的,就是在自己力竭的时候,有人从旁渔翁得利。如果来人实力足够强劲,哪怕再温和,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解城池之围。然后才是说和。

    祝缨便也回书,同意与西番人见上一面,时间就约在次日。

    次日,轮到林风等人假装援军,番使来的时候,又是一片忙碌的营地在建设中。番使心中也有些不安,仍是挺起了胸膛,大步踏进了祝缨的大帐。

    祝缨一身紫袍,全然是个朝廷命官的模样,与几年前督战西陲、拜相京师相仿的打扮。番使见她这般便先犹豫了。

    此时,林风又喝令他拜见“使君”。

    这人听不懂林风的官话,祝缨却和蔼地用番语说:“你听不懂官话,不怪你,信我看过了。有什么话要传的,我许你先说。”

    番使道:“我愿为两家开解……”

    “嘘——你只是使者,领兵的是你的少主,不是你。说你家主人的主意,说完,你就走吧。”

    番使一噎。

    “说吧,我听着。”

    番使拂袖道:“你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

    “那就礼送出营吧。青君,接着围城,接着打。告诉城里的人,杀掉普生头人的,可以得到他一半的牛羊。每杀掉一个大屋里的人,就能得到一头牛,杀掉一个西番的骑兵,马归他、再得一头牛……”

    番使脸上现出一点气愤又慌张的样子,忙说:“等一下!”

    外面又响起号角声,番使吓了一跳,祝缨道:“莫急,是他们开始轮流吃午饭了,吃完了,轮流攻城。放心,我会让你回到城里再动手的。”

    番使只得加紧说出自己要传达的话:“这里原来不是你们官府的地方,普生头人又是认我王为主的。我们少主人愿意为两家说和,你也退回去,他也不报复,怎么样?”

    不怎么样!祝青君等人心中都有气,如果他们不过来,要不了几天,这城就破了!现在好了,之前死的人白死了,一切从头再来!

    祝缨问道:“昆达赤,还好吗?”

    “王当然很好!”

    祝缨含笑地问道:“你家主人效忠他了吗?”

    “当然!”

    祝缨笑容更深:“那做主的人应该是昆达赤,不是你家少主。你的话带到了,你也带几句话给你家少主——没有一个王,不想像我们的皇帝那样威严,没有一个王愿意接受手下的部族各自为政。他是你的王,也是你的敌人。只要手中的兵马还听你,就算不得真正的能令王放心。我可以选择你们之中的一方帮一把。”

    番使的脸色难看得要死,营中又吹了第二遍号角。祝青君道:“姥,轮到我营用饭了,我去看看。”

    “去吧。”

    番使捧着祝缨的回信,信上用番文写着,只要西番骑兵原样撤出,也不要求西番人帮她杀掉普生头人,只要西番兵走就她可以当无事发生——毕竟朝廷与西番议和了,她,祝缨,是朝廷命官,前丞相,现在的梧州刺史,这笔账她还是认的。她要土地、要功绩。但是,同样的,普生家原本与西番的贸易,还可以继续,细节可以详谈。以及,梧州有盐、茶等西番需要的物资,她都可以提供。西番能够得到的,比从普生头人那里得到的更多。

    最后,祝缨特别注明了一点,她可以只与这一部做贸易,即给了对方贸易垄断之权,全西番的大宗交易,二人都可以瞒着彼此的主君给办了。

    番使带着信回到了城中,将信交给了少主。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蓄一部络腮胡子,看起来比同龄的京城纨绔大上十岁。看完信,皱眉思忖,在普生头人的目光中,将信又揣了回去。

    就在看信的时候,外面的撞车还在不停地撞着城门。

    普生头人问道:“怎么说?她要了很多东西吗?”

    “她没同意,不过没关系,明天一早,我亲自与她讲明利害。”

    普生头人道:“只怕她不会答应了。”

    “那也要再试一次,我这次没有告诉我王,带来的兵不多,讲和为上。”

    “好。”

    ……

    普生头人总觉得心中难安,他细想了想,妻、妹已经送出,想要出卖他的头人已鸩杀,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却不知,次日,他的援军在祝缨的大营里答应了祝缨的条件:“可以。但我要城里的子女金帛。”

    祝缨摇头:“金帛你自取,我要人。咱们分账要公平。”

    “如果是我主亲自呢?”

    “他不会。有羔羊肉吃,谁会去啃老牛骨头?我和他上次交手的地方,可不是这儿。他要在乎这里,就不会让你自作主张,你也不愿意他插手这儿。”祝缨轻声说。

    如果有了万一,她也只好先引兵东归,控制好矿场,生聚教训,再图以后。

    两人很快谈妥了条件,宰了一头青牛,歃血为盟。

    普生头人还在城中踱步等消息,不知不觉间被卖了个彻底。他的盟友佯怒着回来,面对他关切的表情,说:“她没答应,明天,我要亲自给她一个教训!”

    普生头人道:“眼下的兵马,够么?”

    “怕她怎的?我阿爸的兵马就在后面!”

    普生头人放下心来,招呼设宴为盟友壮行,盟友却说:“我要先看看孩儿们准备得如何了。”

    就在城中聚集了自己的兵马,突然发难,将普生头人的财富洗劫一空,顺手在城里放了一把火,开了城门,扬长而去!

    城外。

    祝青君紧张地关注着城门,她率领一队骑兵,身后依次是长矛、盾牌、刀斧兵,虽然双方有约定,祝缨仍然不放心,派出兵马防备。城门打开,一片喊杀声传来,祝青君提起的心反而放下了——终于来了,这一仗终究是避免不了的!

    然而西番骑兵看都没看梧州大营,毫不留恋地转身西去了!祝青君又等片刻,看到骑兵后满载而归的驮马、大车,顿时明白了情况。

    祝新乐也看明白了,请命道:“将军,我去拦……”

    “放他们走!贼不走空,不要因小失大,他们走完,咱们就冲进去!照说好的来,不许劫掠!不许扰民!直奔……嗯?”

    “将军?”

    祝青君眯起眼睛,城门口又冲出些零散的百姓!这时她们才看到城里冒出的烟,蹿腾的火!

    坏了!祝青君想:“快,去收拢百姓!准备救火!你们几个,各领一队,盯着几个城门,以防普生头人趁乱出城!其他人,跟我来!”

    然而混乱的局面又岂是几句话就能稳住的?城门被从里往外逃命的人堵了个严严实实!祝青君一面派人汇报,一面按捺住杀人的愤怒,多分人手收留逃难出来的狼狈人群。

    直到祝缨派出了林风、路丹青,祝青君的压力才稍稍减轻。林风道:“姥说,暂缓攻城,就地安置。”

    火还在烧,人仍然往外逃!哪里安置得过来?又须防止难民哄闹炸营。祝缨反应极快,将先前虚张声势扎的营地腾出来,贫民奴隶住左边,“贵人”“客商”住右边,命苏喆监视。难民很快安静下来,没了哭嚎,只有啜泣。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次日,三人重整人马,祝新乐也找到了两个熟人带路,谨慎地进城。

    他们小心地搜索,顾不得面对残破城池的愤怒,额上的汗越来越多。三人聚在已经烧得只剩石头断墙的头人家大屋前互相问候。

    “你看到普生头人了吗?”

    “你也没有抓到他?”

    “那他能去哪儿?”

    “我在往西的大路和各个城门都放了岗哨,没有。”

    “安置营在登记造册,也没发现。”

    “那他能去哪儿?”

    三人的汗流得更多了。普生头人是祝缨叮嘱要特别留意的人,他们仨居然让个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祝新乐阴着脸,大踏步走了过来:“将军,大屋的好东西都没了!粮仓也烧了两座,只剩那边一座还 在,我安排人看守去了。”

    祝青君道:“这里你熟,搜索你的仇人吧!”

    “头人跑了?”祝新乐惊叫出声,“不可能,咱们一直拦着!”

    “别耽误功夫了,去找!”

    “是!”

    然而直到祝缨出现在城门口,普生头人还是毫无踪迹。

    祝缨也不焦躁:“按照最坏的打算——他逃了,逃去西番了。赶紧修复城墙!!收拾出些房舍出来,苏喆,你与青君西进,守住隘口!拿下的这片地,一定要稳稳入袋!”

    从大城往西还有不小的一片地方,需经过几个小寨,才是与西番直接接触的关隘,守住关隘,才能真正拥有这一片领土。

    两人领命而去!留下祝缨亲自善后。

    收尾

    祝缨在城里转了一圈,祝新乐在她的马前引导,指着这里是何处、那里是何处。祝缨举目望去,满目疮痍。

    祝新乐道:“那边还有一点房子没烧坏。”

    祝缨对这座城是有记忆的,抬眼一看,与记忆中的样子一对比,便知损失惨重。

    上次进这座城的时候,它可称得上繁荣,它比祝县的山城要大不少,人口也更多。这座城内并非全是土木结构,它垒石为墙,半人高的石墙上面再或以墙砖、或以木料往上延伸,最后盖上屋瓦。有一些简陋的屋子干脆就是木板房。一把火下去,烧得很放肆。如果给西番人再多一点时间,祝缨甚至怀疑他们能把整座城都给点了。

    祝缨没有住在城内,城内也几乎没有适合她住的地方。普生头人的大屋本该是最合适的,但是被一把火烧了,连累得周围一片房屋都被烧掉了,与大屋离得比较近的粮仓也烧掉了两座。最繁华的地方统统付之一炬,废墟中偶尔还露出点死因不同的尸体。

    如今还留在城里的人所剩不多了,大部分人都跑到了城外,都在祝缨左右两座营里住着,将两座副营填得满满当当,祝缨不得不各派了上千人去看守这两座营寨。

    祝缨最后检查了一下城中的粮仓,估算了存粮的数量,略略缓了一口气——至少够难民吃一阵子。肯定吃不了多么好,但能饿不死。她的军粮是另算的,战局差不多定了,可以开始遣散一些土兵回家了。消耗也会变少,前阵子还把普生家的庄稼给抢收了,粮食勉强能够支持到明春麦收。

    祝缨对祝新乐道:“带着你的人,分成四队,逐一清理这片地方。清理出来可用的石材木料都放好,人呢,愿意暂时住在这里的也先不要驱赶,登记下来——我派两个书吏来帮你。把粮仓看好,没有对牌令符不许支付。”

    “是!姥放心,我们有的是力气,弟兄们也会有建房子的,半个月!半个月我们一定给您建好一座大屋……”

    祝缨道:“不要建什么屋子,你只管清理出地方来——我派工匠过来帮你,顺便把城门、城墙修补一下,其他的都不要做。”

    “诶?”

    祝缨道:“你们语言虽然相通,但你是艺甘家过来的,又是逃出城去,引了我过来。无论头人或是奴隶,有人对你冷脸也不意外,自己注意安全。”

    “是!”

    祝缨道:“开始干吧。”说完,带着金羽等人返回了大营。

    大营里一片欢腾,土兵们念叨着多久没有见到家里人了,有小兵扳着指头数着:“我家能多分二十亩地!”他立了战功,会多分得一些土地,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正在想要不要置换到西边来。东边的地已经不多了,再分,位置会不太好。

    也有盘算着“现在回去,赶不上种麦了,不过能好好过个年,明春可以帮收麦子”的。

    伤兵也有说有笑,受伤是能够得到医治的,家里也能得到抚恤:“反正,我活着,又有钱拿。”

    也有压抑的地方,营盘的一角,一具一具的尸体被抬过来,棺材来不及打制,就扯一截土布盖着。布也渐渐不够用了,就临时征了左营中的奴隶与军中有手艺的,用稻草编了些粗糙的草席,将人一裹。写上名字、籍贯,一车一车地往回运,拖回家乡安葬。

    左营里也有人呜咽,战争总是残酷的,奴隶更容易死亡。祝缨听到了哭声,不敢怠慢,天擦黑的时候步入左营,耐心询问,得知东营中不少人的亲人也死掉了。又指派了巫双与江珍:“你们两个,一个在这里继续造册,一个去见新乐,将城中清理出来的尸身带到城外,让他们认尸,相帮安葬。天气虽然开始变冷,尸休不埋易生疫病。要抓紧。”

    “是!”

    “认完尸,掩埋好就来报给我!他们的籍簿也要快些做好。”

    “是!就快好了。”

    祝缨又对苏晟道:“你去看好右营,不老实的只管抓起来。他们往日的所作所为,小妹已经探得一些了,你要接着摸清楚。”

    “是!”

    右营原是苏喆在监视,她被派去继续征伐,这缺就交给了苏晟。金羽在一旁看得眼热:“姥,我呢?”

    “你过来。”

    “哎!”

    金羽高高兴兴地跟着祝缨回了大帐,大帐里十分的安静,祝缨拿出一封信来在桌面上往前一推:“你父亲,走了。”

    “诶?他能去哪儿啊?下山?不会吧?不会惹祸……”金羽面色大变!

    祝缨点了点头:“他升天了。”

    金羽接过信封,拆开来,果见上面写着喜金的死讯,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结尾的日期上。祝缨不紧不慢地又拿出一纸教令,再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打开了,里面是一枚圆印:“先前不告诉你,是你功绩不够晋升,如今升你两级,你比你大哥的品级要高。回去之后,可以镇一镇家中兄弟,让他们分家的时候纵有争吵,不至于太没有顾忌。”

    金羽迟疑了一下,才联想到了林风。哪怕自家兄弟吵架,他也不觉得会有林家兄弟那么的过份,刚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只对讣闻到自己手中晚了有些疑问。

    祝缨又拿出一纸教令来:“我眼下抽不开身,让林风与你同归,代我吊唁。也是去传令。你父亲过世,该着你大哥继位。”

    金羽低下头道:“只怕已经入葬了。”

    祝缨道:“算算日子,刚刚好,你能赶得上入葬。回去之后就不急着回来啦,一定要把家里的事处置好了,不要留尾巴。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才好。”

    “是。”

    金羽去打点行装,祝缨又将林风一番嘱咐,让他带五千兵先回去:“劳师远征,还是有些吃力,你带他们先回去,年前,赏功罚过必有结果。”

    “是,我会安抚解释清楚的。太夫人和姑姑,要捎什么信回去吗?有什么话要带么?”

    祝缨笑笑:“告诉她们,以后都是安生日子了。告诉阿炼、赵苏,今年梧州不向朝廷贡粮、布。”

    梧州自己都吃紧,最大的一座城的战利品还烧得只剩一点粮食,不给朝廷进贡,林风能够理解。“可是,要如何向朝廷交代呢?您该着能做到节度使了,还得朝廷册封呢?”

    祝缨笑眯眯地道:“那不正好?我开疆拓土没花朝廷一文钱,没费他一兵一卒,这些钱帛就当军费了。这几州之地,又经战火,照例,朝廷不得免个三、五年的租赋?不给了!”

    林风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样也确实挺好。

    祝缨又推出两封信、几道手令,都让他带去,沿途把差使也给办了。也不管林风这一路是领兵返乡还带着一个奔丧的金羽,往他身上安了许多任务——她自己肩上的担子只有更重!

    ……

    祝缨立在地图前,重新审视这一片土地,原计划是以普生老城的基础上,经过扩建和修葺打造她的幕府驻地。现在老城烧成了那个鬼样子,修扩起来比新建一座新城也省不了太多的事。

    且老城是积年累月逐渐形成的,不太规则,规划也很粗糙。与其如此,不如新建一城,还可以另择新址——略往东挪一挪,从头规划一个大而舒适的新城。

    随手记了一些数字,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所需的物料、人工等,又将手头的粮食粗粗做了一个估算。

    到得晚间,祝新乐、江珍等人都到祝缨大帐来吃饭。人人既忙碌,又高兴。路丹青有些担心:“也不知道青君姐姐和小妹她们怎么样了。”

    青叶道:“没有急报,探马也没有侦得西番兵马异动的消息。看来是没事了。”

    听了这个话,大家都略略放心,眼下他们最大的担忧就是西番插手。还好,西番人一沾即走,实则省了不少事。眼下只要把旧城修好,挪进去,就不再怕西番人会突袭过来了。梧州打了三年的仗,打不起另一场仗了。

    祝新乐趁机说了清理城中的事情,又问:“能不能给我派些帮手?也好干得快些。”

    祝缨道:“可以,给你一千人,从左营里挑。干完了,你再从左营里挑人,到我划定的地方去,打地基。”

    “诶?”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祝缨。

    江宝问道:“姥,要做什么呀?”

    “营建新城。”

    巫双也忍不住了:“那,不是有现成的吗?又快要到冬天了,先修个屋子,您挪到城里才好。为什么要建新城?”

    江珍也附和:“对呀对呀!”

    反正,大家也都摸清了祝缨的脾气了,只要不是机密的事儿,你肯问,她就肯答。不回答的时候,就是不该问的,接下来闭嘴就行了。有想学的东西,只要她有空,你就尽管开口。

    祝缨自有道理:“你们算清有多少人了吗?他们的数目比现在咱们的兵还要多!枷卸了、镣去了,田里又没活儿,一睁眼就吃饭,吃饱了他会干什么?没事儿干,这么多人挤在这个小地方,会不会有口角?由吵而至于打,炸了营,你们弹压不住。一旦乱了起来,最后一仗就白打了。

    再说了,一边儿干活,一边儿也能理理规矩,教教官话。看干活的时候有没有伶俐人,有合适的,也好挑出来,叫他接着识字、做事。”

    祝新乐道:“可是,我那弟兄里懂造房子的说,眼下的料,修补旧城还不够哩。新城就更不好办了,万一西番再有异动……”与他相熟的几个坐得比较靠帐门的人也跟着点头,这些人是奴隶出身,做过活儿,因为头脑比别人灵活得以冒头,很自然就想到了祝新乐想到的事情。

    “所以是先打地基,完事儿再伐木、进山凿石,不够就从附近的州县里征。要给闲着的人事情做!”

    胡师姐也添了一句:“那也不能老的小的,都干重活儿啊。”这个常识她还是知道的,营建,是重活。什么老人小孩儿的,半大不小的,以及一些妇女,都赶工地上也不行。

    祝缨道:“从咱们的兵里挑出会种地的,带他们开始种宿麦,开荒。总之,要有事做。既然要做事,就做些有用的。一开始不必着急,先把人拢起来。”

    大家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都觉得祝缨这样安排不错,纷纷拱手:“是。”

    祝缨又问苏晟道:“右营的废物老底摸清了吗?明天拖出几个暴戾无道、虐杀无辜的,拉到东营,我要亲自定他们的罪!”

    苏晟忙也答应了。

    当下,事事皆按祝缨规划来,祝缨揪着一串暴虐的头人,细数他们的过失,诸如虐杀等等,当众斩首,引得东营一片欢呼,出也更听话了一些。头人里,只是断个奴隶的手脚,都排上狠毒的号。如此审判了数日,祝缨趁机宣布了废除所有奴隶的身份,转为平民。

    众人也不太意外,自从到了东营,除了土兵执刀枪看管之外,奴隶也没有被锁起来。祝新乐等人之前的宣传就是,不用再做奴隶了。现在明确了,大家都笑着,庆祝着。

    祝缨示意随从敲了敲锣,场面安静了下来。她又宣布了要他们出力,营建新城,以及耕种的事情。

    这一回所有人都很茫然,在几个机灵人的带动下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定会好好干活的。”

    祝新乐等人一直宣传,祝缨来了会给大家分牲口、田地、给屋子住,大家也只是听听而已。逃出来是因为城里呆不下去了,来了之后,能给饭吃,不打骂,已然觉得不错了。分牲口、田地、给屋子住?虽然心里是盼望的,却没有愿望会实现的想法。

    不分给牲口田地,大家也还得活着,让干活,那就干呗,干活给饭吃就行。

    祝缨又说:“我说过,来了,我管饭、给衣,大家再吃着饭、穿上衣了吗?”

    那是!这几天确实过得比之前舒坦多了,咱也没说不干活呀。人群再次附和。

    “你们的名册已经造好,按人头分牲口、田地、屋子,能分多少,就干这些日子大家干多少活了。”

    底下嗡嗡一片,都是讨论、怀疑的声音,祝新乐等人再次现身说法,人们渐渐信了。祝缨开始重新编他们的什伍,以户为单位,抽丁、安排任务。

    祝新乐则在加紧清理旧城,依旧是提防西番有异动。

    直到城门装上了,祝新乐才重新露出了笑容,强烈要求祝缨住到旧城里去,认为大营还是不如有城墙的地方安全。

    祝缨摇头道:“你不懂,那座旧城,将来是要拆的。”

    “啊?”

    “现在预留着,是因为新城的城垣没有造好。一待新城的城墙垒好,就拆了旧城的物料挪到新城去建屋子。”这样一来,普生头人在此地便再无存在过的痕迹了。

    祝新乐道:“那也是新城好了之后的事了,现在还是旧城里安全些。”

    祝缨摇头道:“不好,这个大营,我不能离开,这些人只有看到我,才能安静。接下来在此地立足,需要他们的信任。我不能搬,你守好旧城就是。”

    祝新乐无奈,道:“那我也搬回来,那儿,让路校尉又或者那三位小娘子过去吧,我皮糙肉厚,她们小姑娘家,住城里好。”

    “你吃得的苦,她们也吃得。旧城修完了,赶紧回来带人打地基去。”

    “是。”

    祝新乐这里,将人分作两班,轮流不停地干,与此同时,祝青君、苏喆二人的捷报也传了来,又索要书吏等前去接收新寨。

    动作更快的是祝炼和赵苏,两人与林风碰了面,一见信上所写,都顾不得其他,拼了命地往西赶——仗打完了,人不回来,还决定留着建城?

    两人冲到大营,身后是被拖着累得半死的巫仁,以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项乐。祝缨不在营里,她出去看工地进度了,接到通报之后赶回去,在半路上遇到了他们。

    几人行了礼,祝炼道:“我把巫仁也带了来,她在大营,与巫双见上面了。蒋婉生了个儿子,跟了她的姓,她原说跟她男人的姓,男人不答应。”将完全不沾边儿的事儿凑到了一起来讲。

    “哦?为什么?”

    “俩人逃过来,就是因为她男人出身不好,是外室子。看着白净斯文、识文解字的,蒋婉父母轻易也不至于棒打鸳鸯。家里大娘子不让他认祖归宗,蒋家爹娘就不愿意把女儿给他。两人就逃了嘛。家里不认他,他也怄着气呢。”

    家长里短说了一堆。

    赵苏也是如此,从张仙姑的老寒腿说到了肥猫的二十斤肉。

    直到进了大帐,两人脸色都变了,祝炼先说:“战局已定,您不该仍然身在险境的!”

    赵苏又补了一句:“您让太夫人担心了!”

    祝炼又说:“余下的战事交给青君,您该回去主持大局。”

    赵苏道:“先前的规划,也该落实了!不给朝廷缴粮,我已知会了江刺史,今年不跟他位走了。可是咱们派谁去?奏表怎么写?大家都盼着您回去给个定论,您怎么能还在这里?哪怕这里会是新城,也要等建好之后再搬迁!”

    道理说了一堆,总之,一、仗几乎算是打完了,已经轮休回去的人,赏格得定一下,陆续发布。二、“文官”,如今这一片地方约有五、六个州,怎么任命?多少人都在看着、等着呢!三、朝廷,怎么应付?

    你的“中枢”之前在东边山城,现在你人跑西边来了,是让大家过来见你,还是你回去,你都得把大家召集全乎了,给个结论!

    当然,他们俩是建议——回去,至少要回去过个年。

    祝缨道:“都准备好啦,你们先回去通知大家,我半个月后动身回去。阿炼,你与丹青做正副使者,入京献图、请敕封。”让他们顺便再带一部分兵马走,遣散。

    请敕封,就意味着在梧州的范围内,要先一步定功赏罪罚,安排下各人的职位。

    祝缨这些时日也草拟好了一个安排:“正好,咱们来商议一下。”

    军中的,祝炼与赵苏不太清楚,祝缨不让他们插手,他们主要参谋各州、县地方官员的任命。

    祝缨自领三州刺史,梧州由赵苏任刺史,祝炼也得到了一个刺史的职位。祝青君等人现都是武职。此外又有项渔等人的县令职位。祝缨一口气列了一个将军、二十个校尉,三个刺史、三十个县令的名单,其余相应的职位亦如是。

    重头戏是“幕府”,亦即节度使的配置,祝缨将苏喆、祝青君、巫仁、苏晟、林风等都纳入幕府。

    祝、赵二人在大营熬了七天,将祝缨的名单稍作了些调整,二人不便久留,定下名单,祝缨写奏本,他们回去准备。

    祝青君、苏喆又凯旋而归,祝缨又与她二人再议及军功等。

    半月后,苏晟、林风归来,祝缨命林风留守新、旧两城,苏晟西进看守关隘,自己率队回归!

    虽然仗打得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中间也有惊险,但终于是打完了!

    如无意外,至明年春,她的所有计划都能落实,节度使的头衔也能入袋。接下来只要休养生息就行了。

    回程的时候,祝缨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心机

    虽然准备迁居,祝缨的大本营还是在祝县山城,这是里也是整个梧州最繁华的地方,其奢侈享乐不及山外大城,但百姓安乐却不逊于他处。

    这三年,祝县的日子过得比以前苦多了,壮丁不停地被征发,不断地有人死去,连征收的赋税都增加了。现在一切都好了,战征停止了,她还打赢了!即使还戴着孝,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总算不会再苦下去了。

    之前陆续有人家收到了抚恤、得到了奖赏,大家都相信,接下来是兑奖的时候了。赵苏再抽人准备典礼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什么怨言。

    以赵苏的想法,这典礼得办得盛大,一是战事拖了这么久,大家都过得苦兮兮的,需要热闹热闹,二是这场战争它意义重大,直到此时,才算是奠定了祝缨、包括赵苏等在在西南立足的根基,值得一场庆祝。

    只可惜祝炼、路丹青需要及早赴京,为祝缨将此事敲定,时间上不允许,赵苏只得遗憾地将许多事项给削减了。好在秋收已毕,从上到下都闲着,赵苏能够调动的人颇多,祝缨还未进城,就看到道路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从山城出来的路也拓宽了一些。

    离城二十里,有项渔出来迎候,离城十里,刺史府如项乐等又等候在路边,到了城门前,赵苏与苏鸣鸾、郎锟铻等人又恭候。进城之后,山城百姓也是夹道相迎,沿路的人们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戴了自己最好的首饰,大人孩子都挥手欢笑,祝缨等人也不断向两旁的人群挥手致意。

    府门前,张仙姑正在门前等候,左边一个花姐、右边一个赵苏的妻子祁娘子,一同搀着她,府里的其他人都围拥在张仙姑的周围。

    张仙姑看到女儿骑着高头大马,眼眶忍不住湿了,心里念叨着:可算回来了!

    花姐看完祝缨看青君,又看到青叶、青雪等人,见她们都好好地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小江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两个人也像模像样地朝人群挥手,下巴也扬起来了,小江鼻子一皱,咕哝一声,又笑了起来。

    项安在人群里看到了巫仁,心中略有遗憾,她因在梧州襄助赵苏,未能一同西进,至今未曾亲见西州情形。祝银等人则是纯粹的欢悦,祝缨出门在外,她们有不少事免不得与赵苏打交道,赵苏做事虽然尚可,但是她们还是觉得与祝缨相处更舒服。

    人们无不高兴。

    祝缨看到张仙姑,想起来赵苏说她腿不好,驱马加快了速度,到了府前,张仙姑先往前走了两步,祝缨跳下马来:“娘,我回来了。”

    “哎~”张仙姑双手攥住了祝缨的右腕。

    不等祝缨与花姐等人寒暄,身后一群人便齐齐拜见,祝缨道:“好,都好,进去慢慢聊吧。”她看到了金羽兄弟与林风也在,对他们点一点头。

    兵马归营,祝青君等人先去安排,赵苏等人拥簇着祝缨回府。围观的人群见她们的身影没入门中也渐渐散去,走着走着,热闹的心情忽地散去,想到自家死去的亲人、这三年过日子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心头萦绕着淡淡的惆怅。

    祝缨回府,先去卧房换了衣服,衣服是张仙姑和花姐准备的。她平日都穿得很简单,这一套衣服却是精致华美的紫袍,配上玉带金簪,身姿挺拔,除了脸颊上的一道长痕透出了些“故事”,整个人又是个看着颇为亲切的清秀样子了。

    待她到了前厅,祝青君等人也回来了,整个梧州几乎所有的“精英”都聚在了这里,外五县的县令们除了路果,也都到了。路丹青踢了踢大哥的小腿,低声问:“阿爸呢?”

    “病在家里了。”

    “那你现在跟姥说。”

    路老大了妹妹的建议,抢先说了路果病倒在家:“去了老朋友的葬礼,回来路上就说心口难过,到家就病了。”老朋友当然指的是喜金。金羽兄弟听了,脸上也黯淡了。气氛变差了一点

    祝缨问道:“看过病了吗?”

    “是,在吃药,大巫也祈祷过了。”

    接下来才是开会。

    赵苏汇报,称场地等都已准备好,只得祝缨下令。话音一落,厅内有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体,要向朝廷申请敕封,梧州就得自己先准备一套任命,包括给准备身新官服之类,这些都要经过一些人的手,无法完全保密。不少人已经知道些小道消息了,都盼着这一天。

    祝缨道:“今天都累了,歇一天,明天吧。对了,有一件事,既然仗打完了,税不能再加征了。减至什一,徭役也恢复如前,现在就去宣布。”

    赵苏笑道:“那正好,大家都沾沾喜气,也能安抚一下人心,让大伙儿有些耐心等着接下来的好事儿。”

    当下派出一队衙役,敲着锣出去沿街吆喝,又点了十个书吏,去抄写告示,四处张贴,务必要将下面的各村寨都通知到。

    当晚,祝缨没有在刺史府里庆祝,而是去了军营,给营中带去了酒食,在那里吃过了晚饭,因天色已晚,就在营中安歇,次日清晨才动身回城。

    次日就是“大典”。

    祝缨也似模似样地先去庙里拜一拜,再派人给祝大坟上上炷香。接着,宣布了给自己这一片新地盘取个新名,叫做“安南”,自称安南节度使,下设五州。其余都照着之前与赵苏、祝青君等人商议的名单一一任命。

    郎锟铻听了之后,发出一声疑问:“姥,那您呢?”

    赵苏领了梧州刺史,祝缨呢?只有一个“节度使”?那是个什么玩艺儿?干嘛的?还管不管得着梧州?分成五州,祝炼也能成刺史了,剩下的三个州呢?外五县的县令头人不得参与西征,但是别人家都有子弟参与,郎锟铻家没有合适的人,因而消息不通。

    赵苏便代为解释。

    这个“安南”一片,划作六州也可,但祝缨将其中一州划得略大些,称为“西州”,自领西州刺史。

    祝缨道:“这三州我先权领,看谁能理政安民,再升他领职。”

    一句话,说得好些人心潮澎湃。

    接下来是武将,因为武将的安排比文官更加复杂——他们涉及到了军功。军功的赏赐,主要是土地。整个安南的土地名义上全是祝缨的,分给你,你可以耕种,自己种不过来也可以转租,但是不能随便买卖。然而,收益却是十打十的。

    此外,又有金帛之类压惊。在正在营建的西州城内,各人还有房子。

    普通的土兵也各按军功,分有田宅。祝缨先前便有迁徙的计划,如今祝县田地不够分了,正好,也可以迁一部分人与自己一同去西州充实西州的人口。西州离西番更近一些,想要防御西番,必须有一定的人口。单凭普生头人他们留下的人口,还是不太够。

    整套安排下来,出力的人人得到了回报,其中或有不满足者,但也有升职的希望,都收起那点殷切的心思,一同欢庆起来!

    …………

    外面锣鼓喧天,祝炼的房里,张仙姑又帮着他收拾行李:“哎哟,这才回来,又要你上京啊?”

    祝炼笑道:“我办完差就回来啦,到时候咱们就都在安南好好过日子。”

    张仙姑道:“莫哄我,我听他们说了,我与你姑姑她们去西州,你不在西州哩。唉,真是长大了,都做刺史了。你才到家的时候,才这么高哩。”

    说着,比了个高度。

    祝炼也感慨许多,故意岔开了话题,对祝缨道:“老师,安南已在手里,朝廷答不答应也都于事无碍。不过,您既有这般的声势,顾同他们或许会来道贺。”

    梧州与吉远府极近,又素有贸易往来,虽然没有通知。过不多久,吉远府就能听到风声。

    祝缨道:“他们,我自有安排。”

    “会来与我们共事么?他们……似乎……”

    “脾性不合?”

    “呃……上京之后,会馆中难免有熟人,我该怎么回答他们?”

    “等。我的敕书下来了,自然会再举荐他们复出。”只不过安南是不会给他们留位子了。

    祝炼道:“那我明白了,路上如果路过了他们,我也这般说。”

    祝缨又补了金银等礼物,给皇帝的赋税可以赖掉,小礼物就不能省了。她特意准备了一匣子的金子:“这些,送去给郑夫人赏人。”

    “是。”

    张仙姑道:“那帮我也带点儿给你金大嫂子。”

    “你们说,我再看看丹青去。”

    祝炼与路丹青此行虽未押解粮草,携带的东西委实不少,好在各地的秋赋已经启程,他们现在上路并不拥堵。无论水路、陆路都很通畅,赶在十二月到了京城,此时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

    两人到了驿站,先不去户部,而是往相府等处投帖。陈萌、郑熹的府邸都是他们要去的,祝炼与路丹青商议:“郑相公最好讲究,若不先到他家,他必有芥蒂。但陈相公委实厚道,不好欺负老实人,咱们分头行事。”

    祝炼去见郑熹,路丹青去见陈萌。

    祝炼这儿,整个郑府都显得不紧不慢的,他也能插上队,被引到书房外等候。却不像陈萌家,路丹青报了祝缨的名号,就被陈萌给叫到了书房:“今年梧州秋赋没来,她又怎么了?”

    路丹青道:“这里有信,您看过就知道了。这件事儿,还须请相公相助。”

    陈萌匆匆拆了信,扫了两眼,眼前一黑:“啥?擅开边衅?”

    “是开疆拓土,”路丹青纠正道,“姥之前不是对您说过的么?先前王相公与您的父亲陈老相公在世的时候,姥就讲过计划的呀!咱们说话,算数的。”

    陈萌倒吸一口冷气:“她动手了?”

    “信上写了,已经干成了,所以花了些积蓄,今年的钱粮,朝廷总不能再管我们要了。”

    陈萌深呼吸:“去过郑七家了吗?”

    “祝使君,哦,就是阿炼大哥,他亲自去了?”

    “使君?祝炼?”

    “信上写了。”路丹青有点疑惑,这个丞相这是怎么了,信上写的都没记住,他到底看没看啊?不是写了姥让祝炼做刺史的吗?

    陈萌定了定神,将信仔细看了一遍,心说:我真是欠了你的了!你这是要割据啊!什么官员都是你任命的,你还当节度使!你要气死陛下吗?

    “你随我去郑家!”

    “好。”

    一行人到了郑府,郑熹才与祝炼见上面。郑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她又要干什么了?”

    祝炼还是礼貌地说:“已经做完了。您知道老师的,没有把握、没有结果的事儿,她不拿到您面前来,她一向是最让人放心的。”

    郑熹肚里骂了句脏话,把信看完之后,又在嘴上骂了句脏话,问道:“去过陈大家了吗?”

    “让丹青去送了拜帖。”

    “你且莫要奏本面圣,我与陈大商量过再说。”郑熹很快冷静了下来,这不算坏事,得促成。

    陆超来报:“相公,陈相公求见。”

    “快请!”

    两个幸运的人凑到了一起,很快有了结论:“要促成!”

    祝炼与路丹青大喜,双双拜下:“多谢相公成全,大恩不言谢,我们老师从不让人失望!”

    郑熹的表情却不轻松,交待道:“先不要高兴得太早!奏本拿来,我们看一下。”

    陈萌也说:“你或许要被宣去奏对,知道怎么回答么?”

    祝炼道:“这原是一项耗时三十年的计划,老师为之付出了整个青春,如今,我来复命。”

    郑熹道:“有点意思了,还不够,会有人刁难你的。要将安南说得地瘠人贫,西番凶恶,需要有人镇守。要兵马钱粮……”

    祝炼将要领一一记住,陈萌又指点他们,再在京中打点一下关系:“长公主们的府里可以走动,皇子母家之类,万不可轻易结交。”

    “是。”

    都商量好了,两人才告退,郑熹道:“不够操心的。”

    陈萌却说:“邵书新差使办得漂亮,你只用操一份心,有两份果子,不错。”

    “切~”

    次日,二人将奏本转呈,果不其然,皇帝看完大吃一惊:“什么?她不是去梧州隐居养老了吗?怎么还干这个事了?”

    陈萌便出列,讲述了那个“钳制西番”的计划,再次将亡父搬出来背书。皇帝皱眉道:“也不知真假。”

    郑熹道:“必是真的。她一向不虚言诈语。即使是假也无妨,朝廷本也收不了梧州什么租赋,她所要的,不过是个虚衔,朝廷除了一纸册封,也不需要拿出额外的东西来给她。让她守在那里,挺好。”

    皇帝隐隐有些不悦:“既是开疆拓土,岂能不服朝廷?”

    陈萌道:“她这不请示陛下了么?就是心里还有朝廷的。”

    皇帝总觉得哪里不对,道:“此事需要慎重,容后再议。”

    郑、陈二人早有预料,这样一件大事,皇帝对梧州两眼一抹黑,不问点儿具体的情况,也不可能几句话就定下来的。两人拱手称是。

    皇帝却在两人走后,命人宣了冼敬进殿,两人说了好一阵儿。三日后,祝炼接到了宣召,命他面圣。

    祝炼早经两个丞相培训过了,以为万无一失,不想皇帝只略了问了几个问题“梧州有多少人口呀?”“路上走了多久呀?”之类,便说:“怪不得祝缨要荐你,你果然做得梧州刺史。”

    拿捏

    祝炼的脑子“嗡”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皇帝。他一直提醒自己,他是来办事的,对皇帝要礼貌,得按照礼仪别盯着皇帝的脸死瞧,这下却再也难以维持住这样的礼仪了。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对上皇帝的目光,他略一迟疑,道:“多谢陛下夸奖,赵苏之才胜臣多矣。老师目光如炬,荐赵苏为梧州刺史,才是最妥当的。”

    皇帝微笑道:“不必惊惧,这里没有外人。我说你可,你便可,赵苏固然有才,你亦不差。你可知,你有一样强于他。”

    祝炼虽然好奇,但直觉得这是个坑,他直勾勾地看着皇帝,并不接话。

    皇帝自己说了:“你可比他年轻啊!他与祝缨同庚,已然老朽啦,你正当年,未来的岁月还很长呢!”

    这什么个鬼意思啊?!!!祝炼恨不能掐死这个狗皇帝!

    祝炼低下了头,不再接话,郑熹、陈萌二人在他的心中评价是不同的,两人的人品略有差别,智力也稍有不同,但是二人能够干到丞相,智力还是比较能够得到他的认可的。就这俩人,给他讲了一通要领,皇帝没照套好的招儿来!

    他得拖过这一次面圣,找这两人问问——这咋回事啊?

    好在皇帝也不逼迫,颇为大度地道:“你回去静候佳音吧,我说好的人,必是好的。”

    祝炼再拜而退,出了大殿就要奔政事堂去,这路他还挺熟的。

    祝炼离开之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紫袍的身影来——冼敬。皇帝对他说:“我怎么瞧着他胆子很小?祝缨淫威如此之盛么?”

    冼敬道:“臣知此人,原是獠人孤儿,被祝缨收养为徒,累年得其提携。师徒名份不敢造次而已。”

    “倒还算有些品德,如之耐何?”

    冼敬道:“他有品德,祝缨无子嗣,她有学生若干、又有义子、义女,一样的抚养栽培,年轻的没有哪一个势压众人,一个赵苏心机深沉,年纪也不小了,后嗣未定,这将是祝缨身后动乱的根源。

    陛下应及早布局,否则相距太远,应变不及。是祝缨自己把祝炼送到京城来的。”

    皇帝对祝缨还是有点了解的,这般行事他还是有点没把握,问道:“她能认了?”

    “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赐予的大义名份。这几年,臣也仔细想过了,当年她南下任县令的时候,招抚獠人,也没有用兵,也是借朝廷的名义扶植的苏鸣鸾。她需要这个名份,就须执臣下之礼,受朝廷的约束。拖她一拖,她自己明白,会让步的。”

    这也是二人商量好的,“安南”五州之地,那么大一片地方,又与西番接壤,落到祝缨这样一个不听话的人手里,哪个皇帝能够安心呢?祝缨与胡、番、獠都不一样,虽然说她是明法科出身,不算正经士人,但她对朝廷太熟悉了!

    郑、陈二人与她有故,未见对她下狠手,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可以依靠的就是冼敬。冼敬所言,也正中皇帝下怀。一是拉拢祝炼,二也是给祝缨一点小小的颜色看看,让她收敛一点。

    最后,朝廷是肯定要给她册封的,但是礼仪上,她得更恭敬才行。

    这边君臣二人嘀嘀咕咕,那一边郑、陈二人听了祝炼的复述也对望了一眼。

    皇帝这个举动,可真是太好猜了,他就是要拿捏一下,显一显自己的权威。郑熹道:“胡闹。”陈萌道:“是他能干的事儿。”

    两人又安慰祝炼:“拿乔罢了。”

    陈萌道:“我们会说服陛下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略拖一拖,你在京中可以走亲访友,但不要说太多安南的事情,可以显得着急,但不要真的四处串连。”

    郑熹道:“知道什么叫三辞三让么?跟那个差不多。”

    祝炼道:“多谢二位相公提点。”

    郑熹好奇地问道:“你要点头,陛下真能把梧州刺史让你做,你不心动吗?梧州,是整个安南最好的地方了吧?”

    可不是,经营三十年,哪怕是羁縻县,城墙也都翻新过了,物产也更丰富、贸易也更方便。更不要说“教化”了,语言都是通的,识字的人也不少,虽然还没到养出个“大儒”的程度,但是普遍也不能以“獠”字来概括了。

    祝炼道:“老师没让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

    因为他有一个“不挑活”的老师,郑熹很难确定他是真的师恩难负,还是得了那个王八蛋的真传。

    陈萌却说:“好孩子!”

    祝炼胡子都蓄起来了,他还是说“孩子”,郑熹道:“你先回馆舍休息吧。”

    “是。”

    祝缨在京城留了产业,祝炼与路丹青也就住在这里,他们两个还有许多人没有拜访。譬如张仙姑要问候的金大娘子、花姐惦记的慈庵、周娓托他们探望一下旧同僚之类。此外又有温岳、姚景夏、阮、叶等祝缨的“旧部”将军。

    两人忙得不亦乐乎,郑熹、陈萌却先与冼敬吵了一架。

    郑、陈以为,祝炼没接这个茬儿,皇帝多少会再犹豫一下,没想到他让政事堂签字授祝炼梧州刺史。郑、陈二人对着这份敕书都有些愤怒,陈萌质问冼敬:“这是怎么回事?朝廷什么时候这么小器了?”

    冼敬道:“正是朝廷威严。不能她要什么,朝廷就给什么。几十年来,朝廷都是这样的予取予求。节度使,不能这么简单就让她拿到了……”

    郑熹提起敕书,抬步就走。陈萌道:“哎,你干嘛?”

    “找陛下去。”

    郑熹是一肚子的火,他对祝缨没那么深厚的感情,但祝缨好歹能讲道理,京城这群傻子自有一番他们的道理,就是不会看看形势。

    郑熹走在前面,其他二人忙跟了去。

    皇帝正在逗架子上的鹦鹉,让它说话,见三相齐至,问道:“怎么了?”

    郑熹补了个礼,才说了祝缨的事情:“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儿,如今水到渠成,不知陛下还在犹豫什么?”

    皇帝将手中的签子一扔,轻松地道:“哪里有什么犹豫?不过朝廷也不能那么猴急吧?威严何在?”

    冼敬也接口道:“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赐予的大义名份。”

    “她已经统御安南了!”郑熹说,“答不答应,她都已然是节度使了,只是还没有那一张纸而已。”

    陈萌对皇帝道:“您就算想拿捏,也该想一想西番。当年与西番一战,不提祝缨,姚辰英、叶、阮诸将也都言,番主未受重创,是被部族拖累。他修齐内政,也花不了十年,如今过去几年了?累利阿吐也愈发老辣了,闻说他襄扶幼主重整兵马,也在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不宜再与南面起冲突。”

    郑熹道:“若昆达赤有异动,正是要用到她钳制的时候。此时拿捏她,届时她再拖延,朝廷到时候要付出的可就不止是一纸敕书了。”

    陈萌又说:“她那个人,不好繁文缛节,别人的好都记着呢。如今也没必要为难她,不如给她个人情。只封学生,倒把老师闪在一边,这也不合适。不是朝廷的风度。”

    冼敬忽然道:“如果祝炼愿意呢?”

    “那他就是个小人!”陈萌说。

    “这是为大局考虑!”

    陈萌道:“你这是诱人为盗!”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皇帝道:“那就问一问祝炼。”

    祝炼又被提到了宫里,他正经在朝廷任职的时候见皇帝都没有这么密。

    到了大殿,三个丞相都在,他本能地觉得有危险,人也更加警惕了起来。

    皇帝温言道:“你做梧州刺史的敕令已经写好啦,你高兴吗?”

    “我老师的敕令有了吗?”

    冼敬道:“说的是你。”

    祝炼摇了摇头,道:“老师的敕封不下,我们什么也不要。老师没说要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

    “男人丈夫,如何……如何这般没有志气?”

    “我本是奴隶,原也做不到刺史。”

    冼敬道:“这是君命。”

    祝炼认真地说:“我是蛮夷。”

    陈萌咳嗽了一声,祝炼平静地看了看他,道:“蛮夷奴隶,烟瘴之地的一个土财主都能捆了当牲口使。老师把我当人,我就要做个人。”

    郑熹温言道:“子璋没有白栽培你。”

    “不是栽培。老师家,养育的我。”祝炼说完,吐出胸中浊气。

    自小时候起,积累在心头的担忧在这一刻消散了!他忽然想起了石头,自己不是石头那样的人,从小就怀有忧惧之心,唯恐自己“无用”之后被弃如敝屣。

    直到祝缨将他留在梧州,拿下安南,给他正式安排了职位,让他治理一方,他才觉得自己不是浮萍了,而是像一颗种子,向下发出了根,扎进了泥土里,踏实、心安。以后老师的基业给谁继承?对他而言重要也不重要,给他,他就好好做,不给他,他就听老师的安排。

    皇帝干笑了两声:“你也是犟。”

    祝炼低头一礼:“臣,从心而论。”

    “我若不答应呢?”

    祝炼道:“那……我就回去,向老师复命,做得好、做不好老师会有点评,会教我接下来怎么做的。”

    皇帝尴尬地动了动手指,道:“真是犟。兹事体大,祝缨还是老样子,捧了一把人交上来,岂是一时半刻能甄别完的?你且在京中住下,他们议完了,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祝炼拜一拜,向皇帝辞出大殿。

    皇帝又与丞相讨论那份名单,这是一份庞大的名单,几人当然看出了这一个“藩镇”的比较完整的配置。因此都带了一些严肃,各在心中评估着祝缨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皇帝与冼敬都有一种“就这么答应了,我还要不要面子了”的想法。皇帝想把“安”字改成“镇”字,不能把祝缨的奏本照单全收。陈萌就是不明白,都这样了,干嘛要给祝炼一个梧州刺史,人家孩子都不要这个敕封了!

    祝炼那儿也是,咬死了,祝缨的敕封不下来,其他的一切免谈。不照着祝缨开的单子来,有一样算一样,朝廷不答应,他就不接受。与他同行的路丹青比他还死心眼儿,姑娘见天在京城里蹓跶,看似随意,实则也是一个“姥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朝廷这里,姚辰英又挤了进来。户部与地方的博弈自来有之,姚辰英虽然不知梧州详情,但是粮呢?布呢?还有听说你产盐?

    他接手的户部不能说不好,但接下来的天下收成不能说不差,正是需要多一处税源的时候。

    姚辰英又找皇帝闹。

    皇帝道:“吏部还没说什么,你户部怎么来了?”

    姚辰英道:“那是祝子璋啊!她每到一处,必能经营得当。政事堂真是误国!净说些虚名,不谈实利!应该召祝炼来问,这个安南节度,能缴多少粮、多少布帛、多少土产!”

    有了姚辰英的加入,祝炼、路丹青才真的开始有了正事,每每与户部争得面红耳赤。

    一连争了一个来月,眼见到了正旦,祝炼又补贺表,条件还未谈妥,宫宴又开了。

    祝炼的新任命没有下来,但是祝缨还是梧州刺史,政事堂就将她的那一份节赏发到了祝炼手上。祝炼重又见到了京师的奢靡,对着这许多的节赏感慨道:“要是这些东西现在就能送回家里,该有多好。”

    路丹青翻了翻衣料,道:“是哩,好几年了,姥都没有制这样的新衣了。也不知道今年她舍不舍得过好一点儿。”

    ……——

    祝缨自觉自己过得挺好的,虽然抽税抽丁恢复了战前,但是不用打仗了,花费骤减!

    新衣服也裁了,簇新的,张仙姑也制了一身新衣,腿上盖了一张鲜艳的毡毯,肥猫要趴上去,被祝缨提起后颈皮塞进了一旁的大提篮里。

    张仙姑道:“你与它闹什么?”

    “呃……有件事儿,得跟娘说。”

    “什么事?”张仙姑心里闪过很多念头,心砰砰跳起来,难道是要养个孩子了?

    “我想,搬到西州去。”祝缨对张仙姑说。

    张仙姑吃惊了:“啥?这儿住得好好的。”

    这儿并不好,祝缨将毯子给张仙姑拉了拉:“不是早就说好了么?要做节度使,要建新城的。这儿太靠东了,西州位置更合适。”

    “什、什么时候?”张仙姑懵懵地问。

    “麦收后、春耕前,时间有点儿紧。”整个天下百姓生计还是以农耕为主,凡是涉及到普通人的安排,都得照着农时来。

    尤其是分地,地上的庄稼是按时令来的,这边儿种下去,忙了半天没等到收割就给迁走,白忙活了。到了新的地方,又不能马上适应、接手新的土地。口粮都要成问题了。

    “哎哟,这个,哎,这个……”

    祝缨道:“你先不急,我先过去,看看新城墙好了没。好了,再来接你。不过应该差不多。正好,可以在那儿过夏天了。”

    “这儿挺好的。”张仙姑又嘀咕了一句。

    “会迁一些娘的熟人,不愁没人说话,给他们分地,不会亏待的。到了西州你就知道了,那儿有点儿像老家。”

    地势平坦,不用爬上爬下的,对张仙姑的身体好。日常可以坐个小车出游,哪怕是骑牲口,也不用担心滑下来。

    祝缨很少提到老家,张仙姑有点愣神,道:“老家啊……那行,我等你接我过去。”

    行路

    “我明天就动身了,家里你多照看。”祝缨对赵苏交代。

    赵苏躬身道:“是。山外顾家他们要是再来询问,我该给他们什么样的答复?是应付着,还是给他们个饵?”

    “看阿炼他们的结果。”

    “是,我明白了。”

    祝缨道:“多问候路果家,他与喜金年纪相仿,又病了。”

    她说得含蓄,赵苏理解得明白:“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就让苏晟带兵过去维持秩序。”

    “客气一点,没事最好。”

    赵苏道:“凡这个时候,总会有些小口角,都是见惯了的,有经验,您放心。”

    “我走之后你要受累了,知会名单上的人,让他们收拾好行装,准备好收完宿麦就动身西迁,不要耽误到了西州春耕。分批次,家里少了壮丁的,要帮他们按照完成。他们留下来的屋子,该折价收回的折价,要公平公道。”

    “是。牲口、脚力也会准备好的,项乐还是能干的。”

    “行,那就这样吧。”

    各族过年的日子与山下的正旦并不重合,祝县的年味儿重一点,也没有玩大半个月的,祝缨离开,从祝县起,都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此行,祝青君、苏喆等都随行,祝缨把苏晟、金羽给留了下来。

    同行的兵马也不多,行军速度颇快,打仗打了三年,一行人在不甚理想的道路上疾行,预期不到十天就能到达西州。

    苏喆行军之余还有力气说:“要是路再好些,还能更快。”

    祝青君道:“整个安南也没地方能够与梧州的路比。这几年为了运送军资,已平整过了,以前更糟。营完新城,慢慢修葺就是。”

    巫仁慢吞吞地说:“就要徙民西迁了,这样的路可是个麻烦。”

    苏喆问道:“前两年也迁了些人,很难么?”

    “路上没有不难的,”巫仁中肯地说,“拖家带口。西边的东迁还罢了,本就什么都没有,东边西迁的,都有点家什。路一坏,万一下雨,太惨了。”

    祝缨听着他们讨论,一直没有插言,他们说的,也是她的计划的一部分——修驿路。

    安南节度新设,之前大部分地方都很“蛮荒”是比梧州还要“獠”的存在,要做的事太多了。但不能急,民力已竭,需要修养生息,不能再大肆征发了,得一样一样的来。

    祝缨在心里盘算着,先干费力的两件大事:营建新城、修境内的驿路。

    这两件办完了,就是关卡、水利。

    干这些当然也是要有个规划的,她又看了一眼巫仁,巫仁一无所觉,还在与苏喆说修路要用多少工之类。

    他们中途遇到“县衙”之类也会停下来进去,这些“县衙”也都是新设,里面的官员越西越新,籍簿、账目之类也是越往西越稀薄、做得越艰难。即使是蒋婉等做得顺手的熟练工,手下的县衙也比不上祝县,甚至不如阿苏县。本县的衙门是原头人的大屋改的,头人不识字,原本没书房,更没有存文档的地方,识字的人也扫不出半簸箕来。

    祝缨站在她那存放档案的房里一看,拢共放了一间屋子零两个书架。

    蒋婉有些羞赧:“还有三个寨子没有造册完毕,是下官无能。”

    祝缨道:“你在甘县做得好好的,我又将你远调,新到此地又无根基,自然是难的。”

    蒋婉道:“下官定不辱命!”

    祝缨又问本地学生如何:“不能让他们觉得咱们是敌人,咱们人又少,被敌人包围,不但危险,还容易发疯。”

    蒋婉忙笑道:“这个事儿下官并不敢忘。”说着,看了丈夫一眼。一直很安静的“蒋婉家的”此时才开口说了学校的事:“寨子里都是不识字的,晚生便想,也不必拘着二十四十的名额,都是从头学,愿意来上课的,我都教。末了要定名额的时候让他们考试选出来再深造就是。”

    祝缨看着这个奇人,觉得他人不错,道:“很好。我印书、立碑,原就是想要更多的人不做睁眼瞎。”

    这个年轻安静的男子显然高兴了,嘴抿了一下,颊边显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一个人能干的事有限,没有事事都能如意的。她忙,家里你多担待。”祝缨说。

    男子点了点头:“是,晚生……”说着,他的表情亮了一下,有点犹豫地看了看妻子。

    蒋婉会意,对祝缨道:“大人,能否为小儿赐名?”

    祝缨看了看祝青叶,祝青叶点了点头,悄悄地咬耳朵:“已经告诉她啦。”

    祝缨道:“好呀。”

    蒋婉让保姆抱出孩子来,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一直睡着,蒋婉犹豫要不要将他叫醒。祝缨是不在乎小婴儿理不理她的,她更希望小孩儿别吱声,因此也不抱孩子,就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延年”,蒋延年。

    这名字取得中规中矩,新手父母也挺高兴:“好好长大就好。”

    祝缨状似随意地问蒋婉:“你家乡父母,打算如何?”

    蒋婉的笑容僵了一下,道:“我是不能回去了的,他们也是不愿意过来的。何苦再为难彼此呢?”

    “要捎信回去就找青雪。”

    “是。”蒋婉虽然答应了,但看表情似乎没有去找祝青雪的打算。祝缨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见状也不再多问。

    要启程时独不见苏喆,祝青雪出去寻找时,看到蒋婉正在与苏喆说话,正说到:“新迁来的人分地,要既看人、也看户,一户人多、一户人少,要是分得一样多,那人多的不敷用、人少的种不来就抛荒了,又或转租,便生出贫富来。人多者不忿,怨恨、争斗也就来了。也不能只看现在的人口,次来他再繁衍许多……”

    祝青雪咳嗽了一声,蒋婉才停了口,苏喆意犹未尽地道:“我下回再来请教你。”

    ……——

    一行人再往西,又是王九接待,王九这儿比蒋婉也好不到哪里,户籍的进度也不如蒋婉那里。因此不得不动用了一些当地的“能干”之人,相帮着维持秩序。这些有平民、有奴隶、有商人,有一个比较共同的特点:记性比较好,知道得比较多。

    在户籍统计没有完成的情况下,各寨的情况、征发,都得靠他们的信息。

    祝缨在其中又看到了两个被薅到她的大营中“进修”过的人,出言询问:“回来功课有没有落下?”

    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祝缨有自知之明,一般不亲自上课,但也免不了去探望一下,略“提点”一些。这就是几乎所有学生的噩梦了!她对你的鄙视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完成的:“那我再讲一遍。”那个口气,就让人很怕。

    这俩人的功课起初是祝青雪教的一点,此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祝青雪。两个大人露出这样表情,显得有点滑稽。

    祝缨顿了一顿,道:“即使做事,也不要忘了学习。”

    “是是。”两人说,憋出了一点不标准的官话。

    从王九处离开,没走多远,前队就回来报告:“姥!前面在修路!”

    祝缨吃了一惊:“修什么路?”我没安排啊!

    苏喆自告奋勇:“我去看看。”

    祝青君勒马上前,护在祝缨身侧,胡师姐也摸上了刀柄。祝缨摆了摆手,道:“不急,胡娘子,咱们看看去?”

    胡师姐不赞同地道:“这里回转不开,您再等等。”

    苏喆又恳求要去看,祝缨道:“去吧,好好与人说话。”

    “是。”

    又过了一阵儿,苏喆回来了,道:“是”

    这个地方是新设的州县,州名黛州,归祝缨统领——安南缺乏胜任的官员,祝缨再想栽培年轻人,也不会让他们一上来就干这么高的位子。而除她之外,又没有其他有这个能力一气管三州,这个统领三州,是指她要直面三州的所有县令,因为三州的刺史府,暂时也是没有的。只有几个属官,但是由于没有刺史府,他们暂时还是寄在西州的节度使幕府。

    军国草创,便是如此。

    如果是简单的分果子,你一个寨子我一个矿,拿去随便取利,倒是好分。想治理好,就不能这么干。

    因此祝缨也就格外的上心。

    本地的县令又是一个祝缨起了名字的人——祝重华。

    祝缨在心里划拉了一下祝重华的过往经历,没有什么瑕疵,再回忆一下与她相处的短暂时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所有安排下来的任务也都完成了,并没有“好大喜功”这一条。但是此时修路,也确实有点急了,祝缨是有点担心她干不好。

    诚然,头人们在的时候,奴隶没有一天能休息的,但祝缨觉得自己跟头人还是有点区别的。

    正想着,苏喆回来了,还带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过来,道:“是此地县令下令修的路,我看过了,工地上的人,也不算很狼狈。”

    年轻人上前行了一礼:“姥。”

    叫得这么自然,一听就是祝县出来的。果不其然,就是之前的县学生。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

    “县令说,路总是要修的,趁现在没活干,轮流出人,把路再整一整,以后人员往来也方便。通往西州的那一段路,已经修好了。正在伐木,只放干,就能运到西州建房子用……”

    苏喆等人都吃了一惊:“疯了?才闲下来。”

    年轻人道:“县令确实有些安排,也不算太艰难。”

    祝缨道:“详细说说。”

    原来,祝重华自战事毕,就开始着手整顿县内。她自己半文盲,一边自己学,一边让祝缨派来给她的副手、学生等干活。她对本地熟,哪里有什么寨子,一支一个准,可以调度的人手也就更足一点。

    安排得都比较合理。营建西州需要建材,这个她也想到了,又组织人进山伐木。

    “姥减赋的令下来,县令就说,事情成了,可以开始办了。”

    祝缨道:“走,看看她去。”

    “呃,兵马或许地要收束一个,我到前面去疏通,暂时只能让出半条路。”

    “去吧。”

    很快,他们就通过了修路的路段,过了这一段,前面的路修得竟有些像祝县了。年轻人骄傲地结巴:“是、是晚生说,咱们祝县就是这样的。”

    祝缨点点头,年轻人的脸红了。

    祝重华在半路上接到了祝缨,祝缨看她比上次略白了一点,也更精神了。双方问候过了,祝缨道:“过年也不闲着?”

    祝重华道:“年已经过完几个月啦!听说有宿麦种,但我们没来得及学会,这几个月正没事做。”她们过的年,与祝缨的年不一样,人家差不多是收获之后,也算是个丰收节。

    祝缨道:“原来如此。不过才经过战事,不需要休息吗?”

    祝重华道:“正因才经过战事,您减了租赋,日子就好过了,正在兴头上呢。我问过他们小孩儿了,说,以后收租都这么少。可咱们以前收得重呀!现在多干一点,是不觉得苦的。等到惯了少干活,再让大伙儿多干,可就要费劲了。慢慢给大伙儿减,不成么?”

    问到最后,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意外之喜!

    祝缨拍了拍她的肩膀:“各州县,原就允许有地方上的征发,这倒不算错。要把握好,不要太累了,一年不能超过若干日……更不要误了农时,就要春耕了。”

    “是!”

    ……

    祝缨一路西行,沿途也有做得好的,也有做得一般的。似祝重华这般的凤毛麟角,祝缨也不着急。

    西州的地,只零星种了一点宿麦。这里是最后结束战争的地方,宿麦没种好倒也不奇怪。

    林风迎了上来有些局促地问:“您怎么现在过来了?还没出正月。”

    祝缨道:“来同你们一起过年呀。怎么样?”说着,眺望远处,新城的城墙已经砌出了一大截。

    林风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没干好。”

    “才接手,已经不错了。”

    “没、没有住处,还是住帐篷。”

    这个就很难堪了,新、旧两城他兼顾不过来。要说,旧城好好的,扒拉出个住处来不难。问题是祝缨的计划是,新城这边有墙之后就拆旧城,他又不好再在旧城里安家。新城呢?墙都没好,一个大工地,怎么住?因此他都住帐篷,反而是旧有的西州百姓,不讲究住处,简单搭点窝棚又或者就住原留下来的兵营,更有甚者回旧城寻个窝,都比他自在。

    眉毛胡子都攥一块儿了,整天焦头烂额。

    林风心中悔得不行,早年在祝缨身边的时候,只道岁月静好,哪怕有事儿也从来没有怕的。即使是上战场,也从来没有担心过任何事情。这就么胡乱地混着日子,当年多么好的机会,能够跟着学多少东西呀!

    都荒废了!

    林风道:“要是赵大哥,或者阿炼,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祝缨道:“知道自己差啦?”

    “是。”

    “那还不过来,赶紧多干点儿?发什么愣啊?有事交代给你!”

    “哎!”

    进展

    林风亦步亦趋,生怕自己漏了什么,苏喆发现了他的紧张,觉得十分的新奇,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发现。苏喆见状,悄悄走过去戳了他两下:“你怎么了?”

    林风现时的心情难以言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更奇怪了。”苏喆嘀咕一声。

    祝缨回头:“你们俩,干嘛呢?”

    两人答应一声,快上两步又跟了上来。新、旧两城也没个合适祝缨落脚的地方,她也依旧还在新城外面扎营。由于她已经离开了,原本她扎营的地方现在住的是林风。林风又要腾地方给她扎营。

    这一片营地本是祝缨西征的时候驻扎之地,左右是安置西州城中百姓的帐篷,住满了人。拖家带口的,也不整齐,现挪都不知道从何挪起。

    林风忙说:“我让他们挪一挪。”

    祝缨道:“不用,咱们另寻个住处。走,看看他们的营地。”

    进了营地就被围观,营中的青壮都出去干活了,留下些老弱妇孺在家里。也有做饭的,也有缝衣的,也有拌嘴的。仍瘦,至少不是皮包骨头了。小孩子来围观,祝缨也不恼,笑着问两句话,不外是住在哪儿,想不想到城里住,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

    小孩子们还记得她,在她面前有点呆乎乎的,两颗糖就被套出了话。家中的大人也不急着把孩子拖回家,以防闯祸,但也不太放心,虽然祝缨把欺负他们的头人给杀了,但祝缨自己在他们的眼中也是个“头人”,陪着点儿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祝缨索性趁着一个少妇的抱起被套话的小孩儿,跟她又搭上了话,问现在吃得怎么样。

    少妇道:“能吃上谷子了。”

    以前奴隶是吃不上这些的,即使有口粮,也要掺些杂质,有时候就是打碎的糠掺进去。现在倒不用吃糠了。

    祝缨问道:“是因为产的谷子少,以前才吃不上吗?我看这里田还不错,是因为气候不好吗?”

    “天时好的。”

    祝缨又从供中掏出一个银戒指给她:“多说说。”

    看着有赏,成人便将小孩子往外挤了挤,脸上都现出愿意说话的神情来,祝缨看在眼里,了然于胸。等这少妇讲完,便宣布:“有谁知道天时、土地、物产……所有有关吉玛、西州与西番的,都可以来对我说,我都有报酬。”

    当时便有人举手想说话,祝缨对林风道:“叫人记下名字。说得好的有赏,胡说八道骗我的,要罚。”

    林风慌忙又记,祝缨道:“怎么慌里慌张的?叫管这一片的人来,让他们传令下去。”

    “是!”

    林风一转身,就看到跟在不远处的“里正”,将人叫了来。“里正”道:“校尉,我都听到了,这就去传令。”

    祝缨见林风样子不太对,也很快离开了这片营地。

    她选择在离这片营地有一段距的地方扎营,一则这营地的秩序略有点乱,离远一点好,二则新择之地离新城更近一点,方便去规划、监工。

    祝青叶带人扎营,祝缨则往新城查看。林风手足无措:“工程不快。”

    祝缨让这营里的人服役,最主要的目的是“给不安定份子找点事做”,因此这个工程在这段时间里快与不快,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只要工程质量可以,没停工,就行。

    她对林风道:“凡做事,要先想好,做这事是为什么。修城当然是我要的,这几个月,还是为了‘安抚’,能做到让新附之民安静,就不错了。不要这么紧张。”

    林风略略松了一口气。

    但进了新城之后,他又紧张了起来。这新城里也与他管理的营地一般,有秩序,大家都没乱,还是生活、干活,却又并不清爽,还透着点儿乱。

    祝缨认真看了,林风还是照着她照走前的吩咐,一点儿也没改,当时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地干。

    祝缨临时又上手,开始分工:“巫仁,去点料盘帐,苏喆去点人、分片,青雪,去丈量土地不能等墙好了再规划城内。都不用现在动,他们正在干着,语言也不很通、也不很习惯听你们的命令,你们一搅,就乱了。明天一早出工的时候,他们一营,你们依次领人。”

    祝缨心里有草稿,但工程需要精确,在动工建房子前,需要重新丈量,确定新幕府的坐标。

    一样一样分派完,整个大工地马上变得有条理了。

    林风开始摸本子记录,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记过这种“笔记”,现在唯恐记漏了一下字。

    看他认真,祝缨就额外对他多讲几句:“留你看守,既有一个守字,就是为了安稳,不求剧变,能稳住,你就合格了。我知道你不会乱来,换一个人,说不定有什么新奇大胆想博出彩的念头。但如果一直这么萧归曹随,中间出了毛病还不改,你自己看,也不太好看是不是?”

    林风点点头。

    “那就不能之前理成什么样,你凑合着就继续用了,你得往下接着理。‘稳’有不同的做法,‘变’也有不同的做法,不在乎这两个字本身,在你怎么体现它们。”

    祝缨一次也不多说,看林风差不多记完了,又往旧城去。

    旧城里,如果不是祝新乐在管,祝新乐被派往与西番交界守关去了,如今留在这里的是两个千夫长,一个是从祝县出来的,另一个是西卡族半路投靠来的。林风派人来通知他们祝缨到了的时候,两人正一个教、一个学地学写字。

    旧城现在也还不用拆,仍然有一部分人住在这里,他们领兵驻扎,一是守着粮仓,二是一旦西番有变,这个旧城就是大家的退步。两人不敢轻离旧城,只在城门外不远等着。

    祝缨等人到了,下打了照面儿,祝缨就笑问:“学写字呢?”

    两人看了林风一眼,林风莫名其妙:“我没说啊。”

    祝缨心道,手上的墨都没擦干净,谁还看不出来呢?

    她这回没犯坏心,指了指人家的手。这下可坏了,擦是擦不干净的,要找水,周围也没有,恨不得吐口唾沫去搓……

    祝缨道:“好了好了,学写字,很好。进去看看吧。”

    旧城有老底在,比新城、营地都像样一点儿,清理出来的大片空地也不曾再建新房,显得空旷而整齐。祝缨询问了还有多少人住在这里等,千夫长们也认真地回答了:“有一千三百户。每天早上他们也上工,留在这儿住的,就让小孩儿也学背识字歌。姥,纸笔不敢要,那个……能、能调点儿书来么?”

    祝缨笑道:“那要再过几天啦,得现印。你要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呃,两百、不,一百、五十本儿也行,不能再少啦。”

    祝缨笑笑:“行,来了先尽着你这儿给。”

    千夫长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接着就被苏喆看得心头发毛,他扭来扭去,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不妥之处。趁祝缨与搭档说话,小声问:“我怎么了?”

    苏喆摸了摸下巴,道:“你这儿还有人,造册了?他们到新城上工吗?一会儿咱们聊聊。小巫姐姐~~~”

    巫仁一言不发地站了过来,虽然都是祝县的人,巫仁与这千夫长不熟,她就不说话,蹭着苏喆跟人要籍簿。

    祝缨看了,不过一笑。

    这一天过得极充实,天擦黑的时候,祝缨回到了自己的大帐,又开了个小会,将白天的安排再落实一下。白天,她只粗略分了几个人干什么,具体怎么干,互相之间是要有配合的,还要细说一说。

    主要是他们讨论,祝缨听着,有问题的时候再指正。苏喆、巫仁第一要做的是理顺手上能调动的资源,苏喆的计划是,她想把营地梳理一遍,再讲工地。巫仁就更简单了,主要不跟人打交道。

    林风还是新城的临工,同时配合苏喆理营地。

    祝缨问道:“还有呢?”

    “诶?”

    巫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春耕!”

    “对哦!”

    几人又重新讨论,两个百夫人又参与了进来。说到一半,吃了饭,外面又有带了西州土著长者过来的,这是祝缨要的人。

    在没有文字记述的地方,“长者”是一笔财富,他的经验可以让祝缨避免许多损失。

    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不睡,其他人也不敢睡。苏喆等人聚在一处小声议论,千夫长管巫仁讨人情:“那书,可千万帮我提醒一下姥。”

    林风则在小声与苏喆讨论:“也不知阿炼他们怎么样了。”

    “他还用你担心?”

    “我只想他快点儿回来,我自己干这些干不好的,他能做个主官,我给他帮忙应该可以。”

    “哟……”

    林风皱眉:“哎哎哎。”

    苏喆笑道:“这样才像你,那样陪着小心,都不像你了。”

    林风道:“不像个傻小子了?”

    苏喆也不笑了:“能过几天傻日子,也不错。”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那边,巫仁不跟生人多说话,与千夫长在一起有点别扭,她也不管人家,径直走了过来。千夫长被闪在当地,他的那位搭档凑了上来:“怎么了?他们不理你?”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猛地扭头,正看到了一个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巫双。

    且不论巫双与两个千夫人聊的什么,巫仁在熟人堆里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春耕要统计能干的人。既要筑城、又要种田,我想,他们未必都会种田,先把户籍再筛一筛,会种田的先筛出来……”

    林风哀号一声:“阿炼怎么还不回来?”

    …………

    被他念叨的祝炼也想哀号。

    无论是皇帝还是政事堂,着眼的都是“节度使”、“官职”、“品阶”,因为梧州本来就是羁縻,它不是按照正常的编户征的税,税极少,还经常不交,朝廷都不大算它。

    做到丞相的人,心眼儿是足够的,包括冼敬,都能找到许多的大义理由来磨祝炼。

    譬如,祝缨提交的那一份名单,她自己是个女人,这个是没办法的事。下面两个刺史是男的,行。再往下,各级官员里有四成是女子,这就让朝廷不大能接受了——这也太多了吧?

    祝炼一切都以:“我们蛮夷就是这样的,先活下来,再说。”

    接着,姚辰英来了,他要征税:“她不能再几年不交税。”

    祝炼道:“可以,只要路通了,梧州还是照交。”

    姚辰英便说:“节度使与刺史,总要有些区别的。”

    “新附之地,草图是画来了,人口统计,您知道的,得花些时间。我们蛮夷,素无文字,都是从头开始,您得容我们几年吧?”

    “几年?”

    “五年?十年?您想啊,得教会人识字。”

    姚辰英才不吃他这一套呢:“缺人是吧?我这儿人多了。”

    “我怕他们到南方水土不服,您知道的,北人南下,多有病死的。”

    虽然每每都能有理由搪塞,可是对于祝炼而言,姚辰英可比政事堂糟心多了。因为姚辰英决定:“好,那咱们一个州一个州的捋!设州,要有人口,对不对?人口不够,设什么州啊?”

    就很烦!

    祝炼有些想跟路丹青换一换了,路丹青多少带一点“头人小姐”的脾气,与姚辰英对上,她不弱啊!祝炼有点讨厌自己这个不太会冷脸的性格了。

    双方从年前争到年后,直到二月末,才勉强地达成了协议。皇帝终于同意了“安南”而没改成什么“镇南”之类,赵苏依旧得到了梧州刺史,总算祝炼坚持得住,要么全接受、要么全不接受。

    当然,代价也是有的——纳税。

    三年免征,但是三年之后,得照梧州的例来征。

    接下来,就是朝廷派使臣到安南去册封了,祝炼知道这个程序,在与姚辰英谈妥之后,便与路丹青兵分两路,分别前往郑、陈二相府上。

    这个使臣,得是“自己人”,至少也得是个愿意为安南说话的人。

    意外

    陈萌一听说祝炼上门,头就开始疼了,眼睛鼻子皱到了一块儿,样子怪极了。

    陈夫人看他这副怪样,好气又好笑:“至于么?三……呃,那位在京的时候你都没有这样过,快请进来吧,再有什么事儿。我算着日子,他们也快要回去了,许是来辞行的。我准备了些礼物给她家太夫人,单独送了去不太好,正好让他捎回去。”

    陈萌道:“你不知道,祝子璋当面没怎么为难过我,这个不一样,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难缠呢?”

    “别发牢骚啦,快点儿。”

    祝炼于是被请到了小花厅里,朝夫妇二人拜了拜,陈夫人笑道:“我家与你老师是通家之好,你偏这么多礼数,快坐。脚炉子呢?”

    陈萌说了一句:“坐吧。”

    祝炼才去陈夫人给他指的位子上坐了,仆人又搬来了脚炉。还是陈夫人寒暄,问他这一冬住得可还惯。祝炼道:“多谢夫人关怀。打天还没冷透的时候到京,慢慢适应,还好。”

    陈萌道:“我料你也不缺这点儿炭,今天又有什么事啊?”

    他上顶着耍脾气的皇帝,下又遇着一口一个蛮夷的祝炼,还不算朝廷的日常事务,糟心得很。

    祝炼闻言,将茶盏放下,起身一拱手:“临行前,老师面授机宜,说有件事儿不能写在奏本里,也不要写在信里,要当面向您讲,听听您的意思。您要答应了,咱们再商量怎么办。您要觉得不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陈萌夫妇对望一眼,陈夫人起身对仆人做了个手势,仆人依次退出,陈夫人走在最后。祝炼忙说:“老师说,有大事,本也不必瞒着夫人。”

    夫妇二人又望一眼,陈夫人转身坐了回去,示意仆人把门带上。室内昏暗了起来,炭盆的火、烛光,将屋子镀上了一层暖色调。

    陈萌问道:“什么事?”

    祝炼道:“老师说,您有什么人想往上推一把的么?她可送一场大功劳。”

    陈萌警惕了起来:“什么功劳?”

    “游说老师,再开一条与京城勾连的驿路,这个功劳,够不够?”祝炼早把这套话在肚里学习了无数次,“如今安南与朝廷的沟通只有一条山间小驿,须经吉远府,吉远府自己离京城还有三千里,安南就更远了。老师教过我,甭管心里亲近不亲近,路远了,心也就不得不远了。如今老师据有安南,若是从腹地另辟一条通往京师的路,岂不美哉?”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就等于多了一条联系的纽带,交流得多了,自然也就亲近了,也比较方便朝廷对安南施加影响。手更容易伸过去。

    陈夫人暗暗点头。

    陈萌问道:“她是不是又有什么别的打算了?”以上种种道理,做到了丞相的人怎么会不明白?祝缨干的日子虽然短,确确实实是一路杀进政事堂的,她会这么蠢?明明可以当个土皇帝,她要把自己个儿往朝廷手里送?历来“蛮夷”都希望能够开榷场互市以补不足,但是祝缨这样的人,如果执行的话应该是在“边境”开几个口子,没道理说要打通交通。

    祝炼道:“朝廷没意思就罢了,您要还这么想,也难怪老师不得不南奔了。说是一片公心您不信,我只好现编一个理由,您听听这样行不行?

    也没什么别的打算,反正,这条路总是要修的,是修往京师,还是修到昆达赤的脚下,总要有个选择。安南新遭战火,百废待兴,老师难道就不爱惜民力么?不得已而为之。既然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就要让更多的人获益。老师,选择了您。”

    陈萌道:“西番啊。”

    “总拿人家当幌子,恐怕那边儿多少也听着些风声了。反正,安南全境已然打通。老师这儿守不住,他们就能通过安南一路东进,与吉远接壤了。”

    祝炼对这一片的地理也很熟悉了,就地就给陈萌比划了一下。陈萌略有点心烦,道:“我知道在哪儿。”就为着两路钳制西番,他都快把那一片的地图给背下来了。

    陈夫人咳嗽了一声,陈萌收了收脾气,问道:“她想要我做什么?”

    “选一个您想让他有‘说服安南修路’功劳的人,走这一趟。”

    “修路可不容易,不是她要修就能修的,有高山大川阻隔,纵使安南修出路来,也要与对岸对接吧?工程既大,她又能知道对岸驿路了。”

    祝炼无所谓地笑笑:“相公,老师是从政事堂走出去的,天下有什么事儿是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不在乎那点儿官道路线。”

    陈夫人“噗哧”一声,笑了:“我看这孩子说得对。”

    陈萌也无奈了,问道:“郑七知道这件事吗?”

    “丹青去了郑相公府上拜见夫人去了,说的不是这件事儿。且是您的人在安南见过老师之后,向老师提议的,与郑相公有什么关系?与老师有什么关系?”

    陈萌道:“这样一件事,她自己提出来,朝野上下对她也会有改观的。”

    祝炼摇头道:“老师说,她用不着这个。”

    陈萌道:“好吧,不愧是她,总也不会让人吃亏。才要气她,又气不起来啦。你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就等宣诏,与使者同还。”

    陈萌道:“多拖两天,必有一番争执。”

    “您打算派谁?”

    陈萌道:“还能谁?得给我时间把大郎调回来!”

    “咦?”陈夫人说。

    陈萌道:“使者,品级不够是显不重视,到了那个品级人数就有限。年老的,死在路上耽误事儿,年轻人未必稳得住。大郎外放的时间够久了,我正要调他回来,现在正好有这么个由头。与他们打一场嘴仗,大郎回来就稳稳的了。到那里,见到了长辈,领领训也是好的。”

    祝炼道:“好,只要不是大公子,我就一概反对——反正,朝廷对老师一向无礼。我们需要一个有礼貌的使者,整天骂我老师的酸儒我们可不想接待!现在拦着他们,胜造七级浮屠。”

    陈夫人道:“莫理那种老冬烘,他们耳聋眼瞎,只有牙尖嘴利!早该叫他们闭嘴了!”

    陈萌则再次确认:“郑七那里,果真无碍?”

    祝炼道:“除非郑相公抢先想到了这件事。我们已经帮着邵公将盐务办好,郑相公能想的,不会超过这些。”

    陈萌点了点头,道:“咱们再对一对词儿。”

    ……——

    另一边,祝炼也不是空口保证,路丹青在郑府里的交际也很顺利。

    除了起初为祝缨向郑熹传信,路丹青更多的是与郑夫人岳妙君打交道。她送给岳妙君的礼物比给郑熹的还要丰厚,临别前又再次拜访,相府门上还以为她是来见夫人的,听到要见相公的时候还怔了一下。

    祝缨的名头在郑府一向有排面,路丹青也得以插队见到了郑熹。郑熹算准了日子,他们也差不多要启程了,过来是应有之意。对一个年轻姑娘,他的态度还是比较和气的,用略带玩笑的口吻问道:“怎么?祝炼那个小子总也不到我儿来,我能吃了他不成?”

    路丹青不慌不忙地道:“是姥安排我过来的,姥说,您太难缠,祝炼来了会吃亏。我不一样,我觉得不舒服了,只管闹。”

    郑熹觉得整个安南都十分之冤孽,问道:“今天来做什么?”

    路丹青道:“有一件事,不好落在纸上,只好传一口讯。姥交代了,说得早了,未免有要挟利诱之嫌,怪没意思的。临走前再说吧——安南有盐井,已在产盐了,足够境内之用。海盐就能腾出更多来,盐务使坐不坐得稳,咱们说了算。您知道怎么送信。”

    郑熹的目光变得锐利,道:“她总是想得周到。也罢。还有什么吗?”

    路丹青道:“姥不想在安南见到腐儒。”

    “使者?行,我知道了。”

    路丹青又请示郑熹,求见岳妙君。郑熹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去吧。”

    路丹青见岳妙君就更顺利了,岳妙君就在卧房外间的小厅里见了她,厅上已经挂上了路丹青第一次过来时送的一块大大的织罽。上面织的图案是高山密林平地溪流,溪边一头白鹿,颇为惹眼。

    路丹青礼没就施完就被岳妙君拉着到了榻上坐下,岳妙君打量着她,道:“我算着你也快要来了,可惜啊,才住了这点儿时光就要走了。”

    路丹青道:“夫人何须伤感,有缘自会再见。”

    岳妙君也不向一个年轻姑娘诉离别意,只是命侍女取来一张礼单:“给你们太夫人准备了些物件儿。我问过他们,说兵器易损,子璋虽不是冲锋陷阵之将,也少不得有动手的时候,库里还有些刀剑,如今家里也少有人习这个了,放在那里怪可惜的,就给她挑了几件儿。我也不太懂,看着好看你拿了,让她别介意。”

    路丹青起身接了,又向岳妙君致谢。岳妙君道:“这些东西,于我家也不算什么,何须道谢?反是她这些年给我家帮的忙,是别人做不到的,才该谢。我不比她,安居内宅,并没有别的可以酬谢,真是遗憾。”

    路丹青道:“夫人能做的事,还有许多的。”

    “?”

    路丹青道:“赴京之前,姥曾有言让我禀告夫人。陛下春秋渐长,皇子年岁日隆,必有不安。陈相公胆子并不大,自老陈相公起,他们就以稳健著称,至少外面看着能够持中。但是郑相公与皇家关系太近,很难置身事外。姥让我提醒夫人,一个人,想做太子,并不止是为了做太子。若帝室强悍,自然能够免除许多麻烦,若帝星黯淡,少不得节外生枝。若有万一,安南的大门,永远为夫人敞开。”

    岳妙君吸了口凉气,道:“我知道了。请转告她,多谢。”

    …………

    次日,朝上果然就册封使者一事争执了起来。

    节度使原不是一个常设的官职,但是职权极大,通常还要兼个转运、屯田之类,权力太大,活儿干完就得薅回来解职。祝缨这个显然与以往不同,她就是个常设的,权力恐怕比节度使还大,她甚至有实际上的司法、立法等等权利。不给?就是一句“我是蛮夷”。

    所以这个册封也就严肃了起来,外面看来,这事儿朝廷没什么好犹豫的,白得一块地方,那儿本就不归朝廷管。现在认了朝廷了,还答应缓过手来接着缴税,主政的还是祝缨,一直是致力于“文教”,能让当地学官话了。

    就是白赚,有啥好别扭的?双方互相给个面子,你好我好不就得了?

    之前的拖沓就已经让人有些费解了,不过那个还能说是因为大家还记得祝缨是怎么一道天雷劈了大伙儿的。现在都答应册封了,有内部消息,诏书都写好了,印都刻好了,就等派个使者过去了。

    怎么还能争吵起来呢?

    不过一看争吵的双方,又都释然了。

    先是,冼敬推荐了一个叫姜一然的,郑熹马上提出了反对,速度之快,让陈萌反对的话胎死腹中。

    皇帝问道:“为何不可?”

    郑熹道:“太愚蠢,又不够恭敬,到了安南,不够人玩儿的。”

    理由太正当,皇帝想到安南那个人是祝缨,也勉强认可了这个理由。接下来,冼敬提一个,郑熹否一个,郑熹若想挑人的毛病,就是祝缨来了也得小心应付着。郑熹之外还有一个祝炼在看着,朝上吵了两天,他就跳了出来:“老师之心天地可鉴,陛下奈何折辱大臣?”

    皇帝也懵了:“何出此言?”

    说到这个,祝炼就来精神了,从祝缨离开京城起,好几年了,外面好多骂祝缨的,他都还没报负呢!现在一个一个扳着指头数:“陛下让这样的人做天使,老师还迎接他,是陛下有意让疆臣难堪吗?”

    一闹二闹,陈萌就出来收场了:“要不,派王允直,那个,犬子虽然也去过,不过他才外任,不宜调回。”

    这个时候就有人出来接话了,姜植出来了:“陈相公的长公子任期将满。”

    很好,人凑齐了。

    王允直的出身说出来,是再没有人反对的,他是王叔亮的侄子,王云鹤长子之子。才死了亲娘,丁忧期满该起复了,原就不愁补官的,现在不过是个顺水人情,更能堵住冼敬的嘴。

    皇帝见状,便即同意,以陈萌之子陈放为正使、王允直为副使,令出京册寺祝缨去。

    陈放还在外任,召回、授职又耗费了一些时日,直到天气已经暖和了,他们一行人才与祝炼、路丹青等相偕上路。

    双方就行路的方式产生了分歧,祝炼希望走陆路,这样快一点,陈放希望走水路,因为稳。

    陈放好奇地问道:“也是囊中之物,你这么着急做甚?”

    “想我的庄稼了,也不知道宿麦收成怎么样,春耕她们有没有安排好。”祝炼新得的是博州刺史的官职,这个“博州”是新附之地,种宿麦只有两年光景,头一年效果还不太好、面积也不太广,第二年他没赶上收获,也是揪心。

    陈放微微叹了口气:“放心吧,有你这样的亲民官,安南会很好。”

    王允直也说:“水路也会晕船,并不比陆路好上多少。乘马不惯,再换水路也来得及。”

    一行人这一路走得并不快,又因启程晚了,路上撞上了一段雨季,又多耽搁了小半个月。到得梧州,天气已经很热了,再过一阵儿就能秋收了。

    祝炼与路丹青一路都在担心,怕到了梧州之后祝缨已经去了西州,与使者碰不上面,又要多管待使者一些时间,怕夜长梦多。

    不想祝缨正在梧州,这让二人大为惊讶,因为按照计划,祝缨这会儿应该家都搬过去了的。直到花姐将路丹青叫到一边,告知——路果死了,郎锟铻的母亲也病逝了,外五县能说得上话的老一辈儿至此全死完了。

    这个时候,祝缨是该出现在梧州的。

    喂招

    花姐一直密切注意着路丹青的神情,路丹青没有大哭大闹,这让花姐有些担心。以花姐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越是悲伤反而越是哭不出来,如果之后有哪一刻能够发泄出来反而好了,如果一直憋着,然后郁积于心,可就坏了。这种坏不一定是身体上的,还有可能是精神上的,“人垮了”。

    不想路丹青怔怔了片刻,才说:“阿爸对我并不好。”

    花姐示意小学徒帮忙,把路丹青手边的茶水撤走,免得她失神间打翻了。小学徒才走近,路丹青又说了一句:“但也不算坏。”

    小学徒原地站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姐,轻手轻脚把茶具撤走了。

    “不好不坏的,才是人生吧?”路丹青说,“就那么大的本事了。”

    她絮絮地说着,路果作为一个头人,既不比别的头人好也不比别的头人差,眼光虽然不怎么样,胜在身段在关键时刻奇迹般地柔软,到底搭上了梧州的顺风车,寨子里、家里的人也跟着上了道儿。看着许多小孩子已经不知道了的“索宁”家,全家都得谢谢路果有眼色。

    作为一个父亲,路果难说称职不称职,路丹青作为一个女儿,路果似乎从未考虑过她的“前程”,倒想给她找个婆家。同样也是胜在“听劝”,听了外甥女苏鸣鸾的建议,放了路丹青一条生路。然而,自从回到梧州之后,他又要占一点女儿打下的江山的便宜,路丹青背后未必没有咬牙切齿的时候。

    可是这一切,都随着他的死而结束了。

    花姐安静地听着,纵使外面鼓号齐鸣地迎接钦使,她的身遭依然能令人安心安静。她也不催问,只安静地陪着路丹青。

    路丹青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我有点儿难过,又没那么难过。”

    即使对花姐这样一位温柔的长辈,能够吐露的心声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更多的寄居于内心深处的阴暗心思,路丹青不愿意让花姐知道。她催促道:“钦使来了,大家都在外面,您也快去吧。”

    花姐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小祝、你表姐她们都托付我陪你。”

    “怎么不是大事呢?”

    花姐摇了摇头:“你先在这边府里住下,既然钦使来了,少不得盘桓些许时日,你正好想想接下来想干什么。你阿爸过世得早,实在等不得,已然出殡了。你家里还算安静,你大哥已领了信印。你要不介意呢,我就给你安排车马人手,先回去祭拜一下。要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也只管说。”

    路丹青低头想了一下,没说话。

    花姐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招呼人打水来给她洗脸,让拿饭食来陪她吃了一餐。路丹青拨完最后一口米饭,已经恢复了平静:“姥闲下来了么?我有些京城的事须得向她老人家禀报。”

    “你……”

    “不碍的,人没死在面前,还不太觉得。接下来我许还要回去一趟,得先把公事交待了。”

    花姐于是派人去前面问,得知钦使已然去客馆安置,而接风的晚宴还没开始,路丹青忙说:“我去!”

    她到书房时,祝炼等人都在,人人脸上都带着点喜色,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兄弟们。就在刚才,陈放、王允直到了府里,态度十分的友好,先是祝缨等人向钦使问好,并问皇帝安。接着,陈放就不端着了,老老实实执了子侄之礼。

    “叔父”是不叫了的,于是叫一声:“姑姑。”

    这是一声极新鲜的称呼,听得人一愣一愣的,陈放狡猾的一笑:“您都娶了我的姑母,自然也是我的姑母,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又要拜张仙姑等人,但是被王允直阻拦了:“初来乍到,咱们是宣谕的,何妨等办完公事再叙私谊?”

    他虽然是副使,但说得也有道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要宣的谕有点多,包括了自祝缨起,所有的安南官员的任命——新死的路果的继任的事儿还没申报,除外——以及他们的妻、母等相关人员的诰命。

    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念完了得念到半夜去。

    祝缨便让赵苏陪同他们去客馆先安顿,明天抽出一整天的时间把这个事儿给办了,王允直这才同意了。

    剩下的人就到了书房,略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事儿,得连夜装饰山城。

    苏鸣鸾对祝炼道:“你来信说这位王公子‘讲究’,竟是这么个讲究法儿。”

    祝炼双手一摊:“驿路上的泥溅到他的身上,都比溅到别人身上的老实规整。但是有一个毛病,好讲究,爱享受,虽不至于穷奢极欲,但放到咱们这儿,也可骇人了。”

    比起京城的享乐,梧州最奢侈的头人也只能称得上“土鳖”,只有在折磨人上比朝廷粗犷野蛮,其他多有不及。

    郎锟铻道:“他不是王相公的孙子吗?”

    “王相公也是相公,”祝缨说,“节俭与节俭也不一样。”

    祝炼一路跟着他们过来,已然十分清楚了,这个王允直是没有坏心,也不骄纵。但是一路驿馆的待遇,是一点格子也不能给他错了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永远衣饰整洁,所有的爱好都是雅致的,对什么爱好又都是浅尝辄止的。再喜欢的饮食,永远不会吃净到盘底。如果说他是郑熹的孙子,倒还说得过去,说他是王云鹤的孙子,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味道。

    人没到,小报告已经打到了祝缨的案头了。

    路丹青悄悄地进来,在末尾坐下了,祝缨仍然看了过去,苏鸣鸾等人也投去了关切的目光。她大哥也叫了一声:“小妹。”

    路丹青点了点头,坐在一边,听他们安排,赵苏、祝炼就负责接待这两个使者,这是很重视了。装饰之类由项家叔侄负责,祝缨会在宣敕之后邀请陈、王二人去“游猎”。林风去做出行的准备。等等,都比较简单。

    末了,祝缨再说一句:“到最后一步了,都打起精神来,把事情做圆满。”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辞出,只留路丹青。路丹青起身,叫了一声:“姥……”

    祝缨道:“回来就好。大姐同你讲了吗?”

    “是,我想回去看一看,搬些东西去西州,我……”

    “行,那咱们一块儿搬家。”

    路丹青稳了稳神儿,开始汇报京城之行,祝缨都听了,道:“很好,明天也有你的事,领完敕书,我安排人护送你回去。”

    路丹青答应一声,见祝缨没再分派她别的事情,她也无心再多言,当即辞出。她住在府内,与苏鸣鸾母女的住处相近,走不几步就遇到苏鸣鸾站在那里等她。一对差了十来岁的表姐妹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丹青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小妹呢?”

    “她?现在正在西州,与巫仁一道督造工程,”苏鸣鸾说,“你呢?”

    其实也没什么,小时候是有一股子的不服气的,也是看着表姐苏鸣鸾,怎么人家就能当头人呢?这些年这个不服气还在,却又不只盯着那个寨子了。路丹青笑笑:“我想跟着姥去西州。”

    苏鸣鸾道:“也好,呆在家里与你大哥磨牙也是没意思。”

    “哎……”

    …………

    路丹青没有参加晚宴,晚宴却依旧热闹,苏鸣鸾也没什么忌讳,路丹青的大哥也意思意思地避开了。

    陈放心情不错,这一趟差使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一点也不着急。之前听弟弟陈枚说过梧州,早就想来看一看了,在群山之中经营出这么一片秘密的基业,陈放心中很是佩服。再看这饮宴,上下和乐,也让他有些感慨:“这可是上下同心呀!”

    梧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让他觉得舒服,不像在京城,规矩是有的,人味儿却淡了许多。死去的祖父曾经告诉过他,凡事过犹不及,没规矩不行,太讲规矩了人就死了。

    王允直在一旁说:“是呀,戮力同心苦也甜。”

    祝炼摸了摸鼻子,今天的宴会海味很少,但山珍是真的不缺,好些运到京城要价值千金的食材都被端上了桌,王允直还是觉得“苦”。

    除此之外,一切都还不错,所有的官员都会官话,大部分人的官话王允直能够听懂。虽然有女官上桌,王允直皱了皱眉,但想起来“蛮夷”,也就尊重了人家的风俗——这些女子并不令人讨厌。她们与规范的“温婉娇媚”不沾边儿,也没几个大美人儿,却绝不会故意表现粗俗以显得自己与普通女子不同、刻意模仿男子举动。

    正如……王允直看了看坐在主座的祝缨。

    见几个人话开始变密,王允直道:“今晚承蒙款待,明日还有一件大事,便先不叨扰了。待明日大事办完,再来叨扰。”

    祝缨也就顺势结束了这场宴会。

    王允直与陈放回到客馆,陈放有点不踏实,王允直比他年轻,他孩子都有了,王允直才刚结婚。年轻不意味着跳脱,但王允直这脾性有可能影响到他们接下来的计划。陈放对王允直道:“聊聊?”

    “好啊。请。”

    两人到了王允直的房里,他的仆人端上来醒酒汤,陈放喝了半碗,赞不绝口。

    王允直也喝了半碗,等他说话。

    陈放也不端着,问道:“你看这梧州,如何?”

    “挺好的,”王允直说,“您要是问那位祝使君,也挺好。”

    “你不觉得她欺瞒了朝廷?”

    王允直想了一下道:“我先前没见过她,她也没告诉我她是男的,我见她时她便是如此。您可以放心,朝廷已有公论,我又怎么会从中作梗?”

    他没见过祝缨,也没与祝缨这边的人打过什么交道,因而没有什么直观的体验,更不觉得有什么被欺骗的地方。

    陈放道:“蛮夷之地,我还怕你不适应哩。”

    “能把蛮夷之地造化成这般,已是不易,衮衮诸公,呵呵。也就是她,还记得先祖的志向,我知道,她必有私心,那又如何?好歹朝廷没吃过她的亏,倒是别人,呵。”

    陈放没理他后半句,只顺着前半句说:“父母生我育我,祖父启迪智慧,然而若说仕途提携、教导为人处事,是这位长辈担了父职。”

    王允直心道,您那位祖父,家业交给亲儿,倒将艰难大业交给“世侄”是再聪明不过的一个人了。他含糊地说:“到底身份上有了瑕疵,否则,当不止于此。”

    “朝廷怎么会同意一个女子做官经略安南?朝廷只会等一个女子经略了安南之后过来请封。”

    王允直看了他一眼,陈放低声说:“如今朝廷,做实事的人太难得了,令人遗憾。”

    “也是。”

    陈放放心了,安心回去睡觉,第二天起来,祝缨已连夜准备好了场面,装饰也很像样子了。只是与在京城时的装饰不同,一些纹饰、颜色、物品的样式明显地带有“南地”特色。

    王允直些时也不挑剔了,与陈放二人换了正式的衣服,后面跟着一队力伕,挑着一列的箱子。每人一份敕封的文书、官印,此外是冠服。像祝缨、张仙姑这样的,尺寸有数,是都做好了的。其他如蒋婉等人就是各赏彩缎,自己做。

    因此东西很多,分发起来颇为耗时。

    两人轮流干活,香案里的香都续了几回,终于,读完了。

    场内场外一阵欢呼,除了祝缨等人,祝县颇有一些壮丁参与了西征,也有一些家中有聪明学生,也在西征中办差显露头角,得到了官职,这种欢呼是发自内心的。

    香案撤去,众人入大厅就坐。

    陈放先请出张仙姑、花姐拜见,执晚辈礼,带来了父母的礼物。又与侯五、小江等人见礼,称之为:“京中旧识长者。”周娓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说,我也不咋认识你啊!杜大姐也觉得奇怪,咋还带仆人了呢?

    拜见毕,张仙姑与陈放唠了两句家常,祝缨才要开席,王允直却起身,郑重地站到了她的面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

    祝缨道:“这是做甚?”

    “先祖身后事,多谢您仗义执言。”

    所有人都怔住了,祝缨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忙扶起了他:“我做事,只凭自己的良心。你不谢我,我也是要做的。”

    “无论是谁,做了,我们身为子孙都是要谢的。”王允直说。

    两人客套一回,相偕落座。

    陈放便说:“当年姑姑就是蒙王相公青眼,许经营安南之地,累三十年之功,要是王相公能够看到这一切,该多好呀!”

    这是套词儿,祝缨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年王、陈、施三位相公都知道这事儿。如今昔人已去,但你们还在,只要你们不怕辛苦,我正好要去西州一趟,你们同行便是。”

    陈放与王允直自然都愿意。

    当下商定启程。

    祝缨这里,是早就决定要搬家的,甚至做到了春天搬过去,房子没有完全盖好,先盖几间主屋暂时住着,剩下慢慢盖的准备。现在因为丧事耽误了一些时日,西州城不但城墙好了,估计那个幕府的围墙也应该围起来了。

    略翻一翻黄历,选了个初六,一行人便动身往西去。苏鸣鸾、郎锟铻等外五县的头人县令也都随行。

    此时雨季已过,青麦渐黄,一片丰饶景致。陈放仔细,细看之下发现从东往西,庄稼种得能够看得出是越来越散漫,水渠、水车等也越稀疏,且大部分为新设。

    这一日宿在祝重华处,祝重华样样安排得周到,在陈放、王允直眼中也只是寻常,不过陈放看王允直拿着个造型别致的杯子,拔弄了一下杯耳上吊的矛尖,道:“这倒是别致,京中没有见过。”

    王允直也说没有。

    祝重华道:“一寨子一个样子,这儿有您那儿没有的,您那儿也有咱们这儿没有的呀。”

    王允直觉得这个看着精明的妇人其实有点可爱的,一笑,放下了杯子。

    陈放却趁机游说祝缨:“姑姑,西州离梧州已经很远了,要与山外互通有无也太难了,何如再开一条驿路从西州连通京师,彼此方便?”

    祝缨笑问道:“谁让你说的?”

    陈放道:“我自己想的。”

    两人套好了招,瞪了一回眼,祝缨摸摸下巴,道:“明天再说。”

    陈放也不着急,王允直也觉得这提议虽然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不意次日一早,吃早饭的时候,祝缨对陈放道:“我想了一想,你的主意很好,然而这件事我能做安南的主,你做不了朝廷的主,需要从长计议。”

    “噗——”王允直一口野鸡汤从鼻吼里喷了出来。

    陈放道:“那我们上本。”

    “行。要派个懂行的来谈工程,别弄个不着四六只知道党争的过来,”祝缨的话很刻薄,“事儿是好事儿,但朝廷我知道,总有一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们两个——”

    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有认识的能做实事的却又被针对的人都可以列一个名单,有事做,到路修成之前,他们都会是安全的。免教党争害人。”

    陈放忙肃立,这不是套好的招数啊!

    …………

    一行再往西,很快就看到了一片大平原,众人顿时心旷神怡,张仙姑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哎哟哎哟!可真好!”

    蒋寡妇、杜大姐忙把她拖回了车里:“您要看,等会儿车停了,想怎么看都行。”

    张仙姑自从平原,就一直没断了话,杜大姐自己也兴奋,还要拦着张仙姑,劝她早点儿休息。张仙姑道:“你不知道,这儿真像咱们家。再不是山连着山。”杜大姐也不反驳,她是京畿人氏,京畿周围的平原比张仙姑的老家更平、更大,她也很欢喜。

    且这里比山中又有不同,潮气轻了不少,也没有福禄县等处那么的热。张仙姑夜里都能多睡半个时辰。

    到得西州,又是一座雄城,不但张仙姑,陈、王二人也都惊诧不已:“西州竟有这种地方?”

    祝炼谦虚地道:“新建草率,眼下只有城墙是好的,里面还很简陋,正在建房子。”里面什么样子他也不清楚,不过照着词儿说总不会错的。

    苏喆又率众出迎,她的肤色微微晒红了一些,高兴地对祝缨道:“姥!太巧了!昨天新府峻工的!”工程,一个城墙,一个仓库、一个幕府,这三样是最先完工的,苏喆颇为得意。前引入城:“其他的也在做了呢!花木现在不好移植,要等春天。”

    她絮絮地说,陈放与王允直慢慢地看,却见墙内果然一个大工地!但是秩序很好。正中南北两条大街已经有了雏形,以这两条大街为中轴,整个城被划成了棋盘状,一块一块地各有职司,也有工人暂住的地方,也有正在攒造的住房,也有圈起来的牲口棚,不同的工匠分在不同的地方做工。

    苏喆先请大家入府居住,大门是新油的,带着点新木料与新漆的味儿。张仙姑一看就喜欢上这儿了,她回头问祝缨:“这回不再搬家了吧?”

    “不搬了,以后咱就住这儿了。”

    张仙姑高兴地招呼人卸车:“我住哪儿?”

    城里其他的大房子还在盖着,就在两侧,陈放等人便先住进了幕府里——反正祝家人口少,住得开。

    王允真放下行,看着院中光秃秃的,颇觉无味,便邀陈放一同去城内转转。陈放也很好奇,想了一下,道:“同姑姑说一声再去吧,工地乱糟糟的,没有向导别走丢了。”

    两人找到祝缨时,她正看着人往房上吊匾额。

    王允直“咦”了一声,陈放问道:“怎么了?”

    王允直指着镌着“日知”的匾道:“字有些眼熟。”

    “嗯,王相公写的。”祝缨说。

    王允直看字的功夫,陈放对祝缨说了要转转的要求,祝缨道:“去吧,找小妹,让她给你们找人带路,我得看看后头安置得怎么样了,就不与你们同行了。”

    二人出去一通逛,什么都看,两人都算任过地方,王允直经验浅些,陈放眼光却不错,细细看来,发现此间统筹调度样样合理。他知祝缨也是新近才征服此地,这种情况下最难的就是治理原本的百姓,不能让他们有怨言、闹事。

    祝缨的处理就是打散、分割,不让同一身份的人形成太大的团体,鼓励通婚。再佐以比较公平的对待方式,以及“有事忙”。

    两人看了都点头。

    陈放指着一处房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除了幕府,进度最快的竟然是学校。

    进了学校,王允直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凿石头的工匠,询问得知,这石头有点大,如果刻好了再运,万一路上损坏了就可惜了,所以把碑料运到了学校里面,那边上房顶,这边叮当地凿。

    在凿识字碑。

    王允直心中还是比较敬佩祝缨的。

    有这样的势力,还能够“不忘本”。陈放提议修路,这个是他没有想到的,但是祝缨居然答应了!

    王允直想了想,悄悄对陈放道:“刘翁翁说,冒名为相,固是不妥,但开疆拓土,大节不亏。”

    陈放侧过脸来看他,王允直将脸一扭,翻着眼睛看天,天湛蓝湛蓝的,王允直吹了声口哨,背着手,踱到碑前慢慢地看,忽然说:“刻得手艺不好,不像刘翁翁的字了。”

    利弊

    西州草创,也没有什么娱乐,西州城百姓最常干的就是聚众唱个歌、吃个饭、打个架。晚间,外面的歌声飘过来,里面的人也在吃着晚饭。

    祝缨问陈放:“今天累着了吧?”

    陈放笑道:“路虽走得多些,但看着一派欣欣向荣,倒不觉得累。”

    “既然不累,想不想再往西北折去瞧瞧?”祝缨又问。

    陈放道:“西北?番人么?”

    祝缨点了点头:“过了西州,就与西番接壤了,那边一道山口,山顶上冬天已常能见着雪了。过去之后又是群山绵延,越往西越冷,也是苦寒之地。人一苦,就容易悍勇。当年与西番议和也没想着能够永远太平,你们都是年轻人,看一眼西番,没坏处。”

    陈放与王允直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兴趣,陈放道:“还请姑姑多多指教。”

    “好说。”

    陈放又开始担心衣服带得不够厚实,南下并不需要带太厚的皮裘之类,所以就没有准备。现在要去冷的地方,弄得他和王允直就有些狼狈,想派人去外面买,外面一个大工地,哪有卖这个的?

    好在祝缨搬家,库里好些历年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拣好的皮袍给他们准备了两件。她自己倒无所谓,梧州的山里冬季的气温也比较低,冬衣她是尽有的。

    休整一天之后,祝缨就又带着他们往关隘进发了。这一趟,祝缨没带上张仙姑,留她和花姐在家收拾屋子,随行的都是轻骑。

    路上几乎没有驿站,只有几个简陋的落脚点。普生头人在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东西,这几个落脚点是祝缨拿下西州之后简单搭建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是很好的驿路,只是经过简单整理的土路。

    所谓简单整理,是指,路中间有什么大坑之类的,填填平,路上不知怎么的长了株灌木,拔一拔。剩下的就比较随缘了,都是千百年来人和牲口的脚踩出来的,当然也有车辙压的,车辙印就多是近来留的痕迹了。

    王允直和陈放颠得脸色发黄,陈放道:“明明是平地。”

    祝缨道:“就快不是了。”

    陈放的脸更黄了:“还能更颠?”

    “过两天,就要上山了。”

    “诶?”

    “没有一道山拦着,这边怎么能这么暖和?山外有山,再外就是苦寒之地。”祝缨比较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西番人南下东进,会遇到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也是气候,也是容易生病,而且生活不太适应。不过吉玛族里据说有部分人,先祖就是越山而来的,渐渐地也被同化掉了。

    普生家与西番的联系,并非偶然。

    陈放与王允直听新鲜故事,渐渐听得入迷,也不觉得路上苦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山下,陈放仰头一望:“这么高?”

    “那里位置好。”祝缨说。

    过个关又得爬山,骑马也比较危险,大家又都下山步行,爬到关口,王允直两腿发抖。祝缨再给他们指着对面,讲着风土人情:“两边是有贸易的,这边有谷物、布帛、茶、盐等等,那边牛羊皮草马匹也有盐等。”

    王允直惊奇地发现对面山上居然也有一个小小的关卡:“他们也设卡?”在他的印象中,凡与蛮夷相交的地方,都是朝廷这儿设“某某关”,拦着外族进入。

    祝缨道:“对,他们也有城,只不过边界模糊。”

    王允直以为,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他又有了新的认知了。

    对面有关卡,他们俩也就不再要求深入观察,住了一夜又被祝缨带回。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一队商人迎面而来,见到她们,商人忙下路避让。王允直勒住了马,问道:“你们贩卖的都是什么呀?”

    商人低着头,只管不说话。王允直又问了一遍,商人还是不说话,他也不尴尬,只微笑着对祝缨道:“前辈,兴许是我没说明白?”

    祝缨看了看商人的服色,用了西卡话又问了一遍,商人才答:“一点茶叶、朱砂。”

    王允直忽然醒悟:是语言不通!这些日子周围的人都说官话,标准不标准的别说,好歹大部分能听懂。实际上,在整个安南,大部分人口是不懂官话的。

    他轻轻地说:“前辈要治理安南,殊为不易啊!”

    祝缨道:“所以啊,你们回去,尽早上表说说驿路的事儿才好。”

    陈放道:“那是一定的!”

    修驿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包含了种种作业,祝缨干工程是有经验的,安南也听她的,陈放也有一点经验,但朝廷不一定听他的安排,他得回去请示。于是,两人又带了祝缨给皇帝的谢表,以及一些礼物,原路返回。

    祝缨在西州为二人饯行:“阿炼也要回去博州忙秋收的事情,就让他陪你们走前半程。到了博州,他会安排人护送你们到梧州,到了梧州有赵苏继续护送出山。进入吉远府,我再管就不合适啦。自己路上小心,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二人一路疲惫又新奇,此时既盼望早些回京,又想多看些东西,心情十分矛盾,道别的话都说得十分勉强。陈放明知修驿路的提议是祝缨的,又不能当着王允直的面将话说得太直白,只好同张仙姑说了好些:“我爹娘都很想念您。”之类的话。

    张仙姑信以为真,念叨着:“他们都是好人哩。”

    两人居然把对话说得像模像样。

    难得有“故人”来,张仙姑有些伤感,陈放走远了,她还站到城楼上远远眺望远方的小黑点儿:“这就走了啊!以前认得的人,都不在眼前喽。”

    祝缨从背后贴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左肩上,与她一同望向远处:“看啥呢?”

    张仙姑偏过头来蹭了蹭她的脸:“庄稼长得真好。”

    “嗯,这地方风水好。”

    张仙姑笑笑,轻声道:“可算安稳咯!”

    祝缨抱着她的腰,问道:“想家,还是想京城?”

    张仙姑道:“没有,这儿就是咱家!京城啊……也就那样,不自在哩。你在京城我就担心。”

    “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回去呢。”

    “你要干嘛?”张仙姑挣脱了她,震惊地看着她,“别出夭蛾子!”

    “行~”

    张仙姑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真的真的,你瞧,这儿一片稀烂,房子也没盖好,田种得乱七八糟。伤兵安置,孤儿也得养,哪样不得操心?我没那个功夫。”

    张仙姑又心疼起女儿来:“也别太累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让她们学着干点儿。”

    “哎!我不会让青君、小妹她们闲着的。”

    张仙姑略略放心。

    祝青雪轻着脚步走近了:“姥,头人们求见。”

    张仙姑道:“快去瞧瞧他们有什么话要说吧。”

    …………

    五个头人结伴而来,却是来辞行的。

    新府的大厅更大,能坐下更多的人,除了他们五个,苏喆等人也都陪坐着。

    第一个说话的是苏鸣鸾,她先起了个头儿:“姥,眼看要秋收了,我们须得早些回去准备。”

    南方的稻田熟得早,祝缨前两天还想自己也该准备这事儿了,点了点头:“好。你们结伴而行,我也能放心些。你们家的孩子在我这里,我会好好教他们干活的。”

    五人又道谢,又不起身告辞,互相看看,又是使眼色给苏鸣鸾,让她说。她也就说了:“姥,那个驿路的事儿,是给另开榷场么?是全安南抽丁,还是?要我们做什么?”与此相关的还有各家的货怎么卖啦,怎么分好处啦,之类的。

    开口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郎锟铻也说:“征西的时候我们没能出上力,现在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管吩咐。”

    祝缨问其余三人:“你们也是问这个?”

    三人又是咳嗽又是摸头又是摸脖子,但都是说了:“是。交易么,都想的。”

    苏喆道:“梧州的榷场还够哦?”就有点生气,安南,她们经略下来的!现在这是来分好处了?也没点别的表示!

    祝缨抬起手来,制止了苏喆接下来的话,她很和气地说:“这个,要等到路修好,再议。朝廷那边儿还没有回话,现在在纸上画个饼也没意思,吃不到嘴里。先把安南自己的事情办好,有事的时候,不会忘了你们的。”

    然后她就闭上了嘴,这三个毕竟不如他们的父亲,看到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坚持,都对自己说:有这句话就行了,下次有事,还是找上阿苏家与塔朗家一同。

    五人这才辞出。

    苏喆嘟起了嘴,林风没有开骂,脸色也不好了起来,祝青君倒开了口:“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家,做头人也算尽责了。”

    林风道:“就是蠢了点儿,以前姥待大家太好了。”越想自己,越觉得自己以前也挺不是东西的。他又闭了嘴。

    祝缨道:“好了,人都有脾气,我也不要你们都不发脾气。气过了,记得自己还有正事要做。事有轻重缓急。马上秋收了,不久又要种宿麦,梧州之外都不擅种宿麦,这是一件大事!山外驿路还早,安南自己的驿路还没通到西州呢,哪一样不要紧?来,分活儿了!”

    众人乖乖低头。

    不想苏鸣鸾又在此时杀了一个回马枪!

    苏喆的眼神再也藏不住担心了:“阿妈?”

    苏鸣鸾没理会女儿,而是对祝缨道:“姥,有件事,我想了这些天了,想问个明白。”

    苏喆抢先道:“我要听!”林风、路丹青等人想了想,也默默地坐住了。

    苏鸣鸾无奈地道:“你们想听也行——修驿路,可不全是好事啊!你们这些小崽子,才见过多少世面?都看着贸易是好,又哪里知道当年我们有多么的害怕通路、通商?姥,当年你说过,只是贸易,你有许多办法让寨子败亡,这些年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其中的意思。如今为什么要通往京城?这很危险的!不是谁聪明不聪明,您固然有智慧,但是势力的强弱是放在那里的。”

    苏喆发现自己不懂这个“当年”,她很快换了个位置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些。之前,她凡想贸易的时候,都容易将自己放到一个“朝廷”的位置上去,哪知蛮夷竟是她自己!

    祝缨道:“就是要有一点危险。真当安南是什么洞天福地?只要出了力就能有回报,只要有本事,无论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头人还是奴隶,都能出头?进了娘怀只用吃奶睡觉就行了?娘有老的时候,儿怎么办呢?跟着一起死?出了这儿,看一看,世卿世禄的,父祖一朝中了进士科、子孙受之无穷的……比比皆是,还都是男人。现在不去看、不去管,不去试深浅,等人别人打到家门口吗?

    要永远记着,我们的背后有刺刀顶着。”

    听得众人头皮一紧!

    苏鸣鸾道:“但是,西征之后,安南疲弊。恐怕……”

    “总有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只是我五十岁了,再不把路划得明白些,我怕后面会来不及。闭门造车,不是幸运。你们的先祖,闭塞山中多少年,强盛了吗?比中原朝廷能干了吗?都没有!我虽讨厌它的礼法,但总有些可取之处,不能统统拒之门外的!我不希望我死之后,有一天,你们把自己活成盆景。”

    苏喆大惊:“姥!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人都是要死的,我或许没那个机会了。不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能把识字歌的第一篇撕了,烧了,灰都扬了,拿了剩下的教孩子,带着自己铸的刀剑,冲杀出去。让他们,照咱们的规矩办!”

    祝青君蹭地站了起来,其他也呼呼啦啦跟着站了起来!

    祝缨道:“好了,小妹记着,识字碑以后不用刻第一篇了,上面的字……”

    “有用的也没几个,”苏喆道,“就单列出来也记得成,编个别的也成。”

    凡见过近两任皇帝的人,都很难去“颂圣”。

    祝缨问苏鸣鸾:“还有事吗?”

    “西番,恐怕更是个威胁。”

    祝缨笑道:“所以我带陈放去关口转了一转呀,他们回去必会提到西番,朝廷心里有数就行。”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我明天就启程。”

    “一路小心。”

    今天分派任务注定好事多磨,苏鸣鸾走后,郎锟铻又来。他看了一眼在座的人,并没有避讳,而是直接说:“姥,阿发在家里淘气得很,能把他送过来学些东西吗?”

    阿发就是郎睿,郎锟铻已经把小儿子阿扑送了过来了,现在居然要把长子送来。祝缨问道:“他怎么淘气了?”

    “坐不住,”郎锟铻解释道,“埋怨西征没能来,又说西番一定会有事。让他来看个门也成。”

    祝缨乐了:“行。”

    郎锟铻道:“那阿扑我也不带走了,他们兄弟相处得少,让他们多处处。”他的语气里有了一点儿气求的味道。

    “好。”祝缨说。

    郎锟铻这才笑了出来:“我明天就离开了,回去就让阿发过来。”

    接着,路丹青的哥哥又来了。他看到在座的人,显得有些扭捏。祝缨摆了摆手,苏喆等人退开,他才说了来意——他亲爹死了,拿到祝缨给的任命但没有朝廷的敕封,终究不美,想要。

    祝缨道:“这是自然的。你回去之后,让丹青把你的奏本带过来,我给你递上去。”

    至此,才终于消停了。

    …………

    今年,祝缨亲自安排秋收,西州的仓库已然峻工,倒不耽误收贮。西州收取什一税,因新建城池,力役稍多。直到些时,祝缨真的只抽取了十分之一入库,余下的让百姓自己收取,才有人信实了她之前说的“分地”。

    之前祝新乐等人的宣传,大家是将信将疑的,反而也没得选,也就含糊应下了。东西都是头人的,头人之间抢来抢去,与大家何干呢?更多是如祝新乐一般,“看到你倒霉我就开心了”。

    去年秋天,祝缨把“普生头人的”庄稼都给收了,奴隶们心里也是难过的——头人丢粮食,奴隶吃糠。但是冬天是祝缨在放粮养他们,他们也就含糊着过了。给饭吃,让干活就干呗,谁也没拿发给的地契,以及“凭券支领房屋一所”当真。

    大家都不识字!你画的什么鬼画符?都看不懂的。而且听说是“分给你种,地不能买卖”也听不太懂,只当是领的种地的任务。

    春天了,让种地,那就种,因为给饭吃,也不怎么挨打,还管一管小偷小摸之类,种地比给普生头人家用心不少。

    如今真能分到粮食了,这才有人想起来——坏了,我那张“花纸”放哪儿了?!

    当下有哭的有笑的,不但有拿着“花纸”求问“现在还住帐篷里,他们有屋了,我们的屋也能有么?”还有哭着说:“我那个地的‘花纸’不见了,怎么办?”剩下的庄稼也无心收割了。

    苏喆接到外面的通报的时候吃了一惊:“还有扔了这东西的?凡事凭契,他说丢了就丢了?万一是个假冒的,给他补了,本主来告,又怎么说?真是的!不拿教令当一回事儿,就该吃个苦头!”

    嘀嘀咕咕,还是把事情上报给了祝缨:“姥,这个事儿还是得办,但是如何甄别是个麻烦。再来,另颁契书人手也不够。得您调人。”

    安南缺人,只要是能干活的,无论是体力脑力,都缺。当然也包括了书吏。发契书的时候,工程、税收等等都还没有启动,书吏人手勉强够手,现在这哪儿够啊?

    祝缨道:“现在正在收税,交税的,我才认。记税的时候顺手就办了。不是有底档吗?比着底档来,如果有不符的,说得清情由,就在档上备注。如果补办的时候发现底档记录有疏漏,就手改过来——记得留档。”

    “是。”

    自此之后,整个西州更加繁忙了。秋收,今年不用给朝廷缴粮,祝缨缓了一口气。此外她又有盐、铁、金、银、碳等,眼看这个冬天应该过得不错。

    但祝缨没停手,西州城内的房舍、挖渠、修路、准备宿麦的推广等等,都在进行。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同样用力,人手根本不够,只好先做重点。西州官员的官邸先不造的,都暂住在幕府里。把普通人的房子先给盖了,兑换掉契书。

    挖渠也先只拓宽干渠,剩下的只好等明年。驿路也只修干道,连接各大“城”,剩下的也只好往后排。

    如此下来,科役颇重,不过百姓干劲还算足。用路丹青的话说就是,这点儿活计在以前头人们那里,算什么呢?以前一年到头没歇的。命还给留着呢,也不断手断腿,还给吃饱饭。

    依旧是忙,但是去年冬天是能吃上饭了,今年冬天是不但能吃上饭,还能有个像样的房子住了。衣服也能穿上一点新的了。这个时候再征发冬天修水渠,便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必须得说,祝重华看事情,眼光是毒的。

    如此到了新年,西州的年味儿也很淡,不过过年前后,劳役暂停一个月,欢乐的气氛顿时浓烈了起来!今年家家有饭,户户造酒,有些人家还舍得宰羊。祝缨等人走到街上,常遇到有人家大着胆子推孩子到前面,邀她到家里喝酒。

    一片欢乐之中,快马驿路送来消息——骆皇后死了。

    “要有麻烦了,”祝缨说,把邸报放到了一边,告诉祝青雪,“过完年再发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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