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疑

    信使沿着新修的驿路一路疾驰,直奔西州。起初是蜿蜒的盘山路,跑的时候需要小心,下山之后进入西州的平原,人和马都精神了起来。

    跑到幕府门前的时候刚过午,南国暮春,阳光已经很热了,信使一抹汗,高兴地叫道:“通通通了!桥通了!”

    门上看了看他的号衣,给他递了一碗茶水:“什么桥通了?”

    信使咕嘟了一大碗茶,道:“当然是北关往北的铁索桥通啦!苏校尉命来报信哩!”

    门上将茶碗一收:“那你进去吧!小六子,带他进去!”

    幕府里吃过了午饭,正是休息的闲暇时刻,祝缨本在后面陪张仙姑说话,张仙姑念叨着:“赵家二小子也来念书了,他们哥儿俩岁数差得有点儿大呀,能说到一块儿么?”

    祝缨道:“没人比他亲哥哥更合适带他,亲哥哥带着先认认人儿,把地面逛熟了,以后自然各有各有朋友。”

    “那也行。哎哟,青叶你也派出去了,身边得再添几个帮手吧?自己年纪也不小了……”

    念叨着念叨着,张仙姑又打起了瞌睡。祝缨冲蒋寡妇摆了摆手,轻手轻脚把张仙姑抱到床上,理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再轻手轻脚走出来。蒋寡妇小声道:“您也歇着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辛苦了。”

    “没事儿,我与杜大姐换班呢,也累不着我。”

    祝缨从张仙姑处走出来就被祝青雪找到了:“姥!北边苏晟那儿有消息送到,信使在前面等候了。”

    祝缨本也没打算午休,看祝青雪高兴的样子就知道应该是好消息了,也含笑道:“走,看看去。”

    到了签押房,信使很快上前:“姥!好消息!桥通了!”说着,奉上了苏晟的公文。

    上面封着火漆,拆开了一看,苏晟这公文写得越发像样了,不但写了测试成功的情况,也写了把桥板重新又抽了,就等祝缨下令。同时写了自己的“防务”,如今这个关卡有多大、多少人,能够同时监管多少人、货等等。按照之前的安排,测试的时候也给对面递交了要求见面的文书了。

    最后,请示祝缨,对面陈放那儿也递过来一道公文要求在桥上见一面,来不来?什么时候过来?有没有额外的准备要求?

    祝缨道:“苏晟也长大啦。”

    苏晟这几年也算历练出来了,即使放到外面,也是一个比较合格的、上峰很难挑出错处的水平了。

    祝缨让信使先去休息,对祝青雪道:“给赵苏他们发文,知会一声桥通了,让他们尽快安排好各自州里,七天之内,到幕府来碰个面,咱们同去看看新路。顺便告诉苏喆她们一声,让她们也准备准备。回信苏晟,告诉他,十日后我动身。”

    祝青雪笑着答应了:“哎!”

    “这么高兴?”

    祝青雪道:“姥这么看重这条路,它就是有用的,如今成了,就值得高兴。”笑着跑去干活了。

    ……——

    当天下午,好消息就传遍了幕府,并且在往外扩散。

    这是一个好消息,虽然幕府上下知道通行并非全是好事,接下来也会面临朝廷的压力,但是西州是整个安南的中枢,也是中西部的贸易枢钮。路通了,就意味着西州的重要性增强了,甚至梧州的货物想北上京师也是走西州更方便。也就意味着整个安南货物北上也更便捷了。

    这对安南是有利的。因为安南境内的路,较之以前好了太多,矿藏、盐井的产出也更方便运输了。只要不是安南的主政者,听到消息之后都会觉得开心。只有主事的人,才会紧张。

    苏喆听到消息之后却有一点怔忡,这是一件喜忧掺半的事情,她一面写信给母亲,一面把路丹青、林风两个如今在西州的伙伴请过来说话。

    路、林二人现在幕府练兵。

    两人接到苏喆的邀请,都猜她又要整出点什么事儿了,到了苏喆的家里,果不其然,她又有主意了。

    三人往屋里一坐,路丹青先问:“才听到好消息,就把我们叫过来,是有什么安排?”

    苏喆严肃地道:“上回说的事儿,你们想明白了没了?”

    路丹青转头去看林风,“上回说的事儿”是指他们私下对安南未来的讨论。苏喆以为,安南虽然初具规模了,但是一旦与朝廷接触太多,是需要一些“保障”的。之前有天险阻隔,就在安南的范围内发展,也不用太考虑朝廷。现在,需要有点动作了。

    林风道:“为姥请封,现在确实是个好机会。”

    苏喆问路丹青:“你说呢?”

    路丹青道:“我当然是同意的,不过,你与赵大哥他们说了吗?不好把他们撇下的。”

    “他们过几天就到,到时候咱们一同与他们讲。”

    林风道:“姥当然值得朝廷一个爵位,这个破朝廷也太不厚道了,册封节度使的时候竟没有主动给!开疆拓土之功,难道不值得公侯?”

    苏喆道:“还有一件,你们可别忘了,爵位可以世袭,官位不行。只给官职,不给爵位,他们什么意思呢?”

    林风道:“咱们各自家里,官位也是世袭的。”

    苏喆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能一样吗?整个安南,也就只有外五县是这样。别的,赵苏、祝炼、祝重华,哪个不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就是幕府里这些人,你我,哦,青君也是从校尉升到将军的呢。”

    她说到“祝重华”的时候,路丹青看了她一眼,苏喆也没在意。路丹青道:“你话里有话的。”

    苏喆轻声道:“我也是在想我们,我们的子孙。”

    她这话一出,另外两人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旋即林风也陷入了深思。路丹青暂时没有这个困扰,她只是问苏喆:“你的意思是,大家都要有爵位?朝廷恐怕不会答应吧?安南也不是他们能管得到的。”

    苏喆道:“总要先提出来,再想怎么办。唉……”

    另两个人对望一眼,也都点了点头。安南的设立,她们都是借势而起的,如果没有安南,苏喆可以有一个阿苏县,另外两个连自家寨子都得不到。如今三人都能够在整个安南有影响,三人自然不肯放弃安南,必要维护。然而维护又遇到了一个问题——官位不可世袭。

    三人有了个念头,只等赵苏等人到来。多开一条驿路,影响是很大,几州刺史连同祝青君都赶了回来。他们各有各的住处,也有住在幕府里的,比如祝炼,也有在府外有宅子的,比如祝重华。

    大家都知道了好消息,祝缨召集开会的时候,各人也都有了腹稿,刺史们想的挺多,都是如何利用这条路,譬如祝重华,率先提出来:“我想从北关直接回黛州,亲自走一走,探探路。”

    祝缨都同意了,却也提出了要求:“各人回去之后,要严防境内盐、铁、粮、马匹随意外流,要筛查流入的书籍。开这条路,是为了警醒、学习、不坐井观天,不是为了找死。”

    虽然有关卡,但是走私这事儿只要有利可图就是止不住,故而从源头开始就要防范。安南与朝廷不能说是“敌国”,但体量、繁荣程度是不在一个水平上的,安南是需要小心的那一个。

    “是!”

    会开完,祝缨让各人回去准备,择日一同动身,而她自己则去询问张仙姑,是否愿意到桥边看一看。张仙姑年纪愈老,行动愈不如前,祝缨庆幸前两年与她一同游过了安南,如今只看她自己的意愿。

    张仙姑也愿意走动,只是如今已经收拾行李已经不大利索了,事情都是花姐与杜大姐等人在打理。祝缨要帮忙,被蒋寡妇拦下了:“你们娘儿俩一处说话,我们干就成啦!”

    另一面,苏喆又请了赵苏等人“小聚”。

    赵苏到了苏喆家,一看来了不少人,笑着说:“你又要弄鬼了。”

    苏喆正色道:“不管弄神弄鬼,有用就行。”

    待人聚齐,苏喆也是当仁不让,将想法都说了。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祝炼清了清嗓子,道:“这事儿,没对老师说吧?”

    苏喆道:“不将事情想清楚就拿到姥面前说嘴?那咱们这些年不是白活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你们只管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道理是有的,因为头人出身的苏喆肯接受官职不世袭,已经算是受了熏陶了。将爵、与职分开,确乎是一种进步。祝炼道:“安南,没有裂土分爵的余地了吧?”苏喆道:“朝廷分封,也没有裂土临民的呀。”

    赵苏道:“咱们讲不清爽。”实则是他也没弄得太清楚,眼前的形势他是不怕的,不过说到将来的规划,他也有忧虑。祝缨已经五十多了,他也五十多了,安南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继任者。这是很危险的。

    可以借这个机会,暗示一下祝缨,试探一下她的意见。

    赵苏看了祝青君一眼,对苏喆的提议表示了赞同:“无论如何,朝廷不该吝惜这个爵位。也不应低于侯爵。至于其他,何妨请教姥?你什么时候见她想得比你少了?”

    苏喆道:“不过是我的一个傻念头,也不独是为了我们自己。科考的事儿,因考生不足,至今没有做出成例。晋升之事,关系人心的。便是我们,自己运气好、乘了姥的东风得有今日,儿孙呢?再没这样的好事了,须得有一个保障。幕府若没有这个保障,各人私心,就会各自为儿孙寻求保障,一旦私念膨胀,我先说,我不知道我自己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你们,恐怕也不能保证不为后代谋划吧?

    大同世界,谁不想要?可现做不到。姥当然比我高明,那就同去请教,我只问在座的诸位的想法。别忘了,除了我们,安南上下的有品阶的官员还有多少人,他们难道整天傻吃傻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都不想吗?

    姥立下规矩,我照听、照办。可要是姥把这规矩空下来,那就大家各动脑筋了,难道会是好事?”

    祝青君紧绷的脸因她后半截的话转晴了一点,轻轻地点了点头。

    各人相继认同,约定次日晨会后向祝缨进言。

    ……——

    祝炼还住在幕府里,当晚便叩响了祝缨的房门。

    次日一早,幕府晨会,多了祝缨出行之后的安排。

    任务分派毕,苏喆等人暂时散去,又重新聚集,一同往签押房里去寻祝缨。

    祝缨看到些人一同前来,一挑眉:“你们这是有什么事?坐,慢慢讲。”

    苏喆鼓起勇气开了个头:“姥,这条路一旦通了,朝廷兵马可以由此进入安南、包抄西番,开疆拓土之功,是坐实了吧?”

    “对。”

    “那……酬功任能,节度使是任能,现在该朝廷该酬功了。”说着,她看了赵苏一眼。

    赵苏欠身,含蓄地说:“安南如今内外兵患已平,该定制度了。”

    祝缨道:“倒也有理。你们呢?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众人精神一振,看祝缨表情平静,才缓缓说了自己的想法,苏喆说得比较多,她思考得最久。祝炼是比较愿意像朝廷那样,就开科取士,能者上、庸者下。祝青君之前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倒更赞成祝炼。赵苏等人比较倾向苏喆,因为苏喆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祝缨点了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清楚了。你们所担忧的,我早已想过了。”

    想让出了力的人与别人待遇完全一样,那也是不可能的。就像外五县,到现在还能做“法外狂徒”,也是因为最初的配合羁縻。到得现在,不是不能强行并吞,或者玩弄权术,但那样一来信誉就没了。所以外五县就是与新四州不一样。

    对眼前的这些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苏喆等人是带着背后家族的助力加入来的,哪怕路丹青,路果最初也给了点土兵让她带着。他们付出了多少,按照现世的“买卖公平”就得给他们多少。不但是眼前,还得顾及“以后”。祝缨只给了他们官职,没有分到更多的利益。整个安南,除外五县,土地是统归幕府,也就是祝缨名下的。

    以前这些人都还年轻,没有家室的拖累,有官职、可以参与一项事业就可以安抚下了。现在,他们更多的还要考虑到延续。

    祝缨说:“像以前那样,头人洞主拥有一切,奴隶也没见翻起浪来。但现在不可行了。说了一句,让奴隶做人,我就有了安南。

    即便没有我,朝廷只要有需要,攻城掠地、获取山民,也是拦不住的。到时候家破人亡,端看朝廷有没有这样的决心。你们的祖上,都是经历过惨事的。后来不过是朝廷打不动了,什么时候它缓过气来了,觉得有必要,依旧躲不过。祖辈的生活有危险,就换个活法,如今大伙比祖辈眼界更开阔了,是不是?”

    苏喆等人知道祝缨不会说废话,都认真地听着。

    祝缨道:“兼并之祸,起自微末,人都有私欲,这很正常,而且只要不受到限制就会一直膨胀下去。就算受到了限制,也会设法打破限制。人往高处走嘛!可是呢,兼并的道理不用我讲你们都懂,兼并的后果,史不绝书。”

    众人认真地点头。

    “得让别人活,自己才能活下去。历朝历代无不抑兼并,为了朝廷的赋税,也是为了不要乱。乱起来,是要玉石俱焚的!

    所以我一直在想,不要孩子死了再喂奶,从一开始就要防止兼并。才有了分地、取租。这也不是什么新鲜招数,朝廷也在用。所以我加了一条——禁止买卖。否则,依旧禁止不了,还是要经过‘大破大立’,大浪淘沙之后,看谁能活下来再现风光。”

    她慢慢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听的人也都不觉诧异,因为她一向如此,不吝向下属、晚辈传授知识和想法。

    祝缨渐渐说明了情况:“安南太小了,又是蛮夷,还有这些女子。人繁衍越来越多,而地方是有限的,想出安南,就会迎头撞上山外的世界。无论蛮夷还是女子想像在安南这样活,在外面都是不受欢迎的。南士们已然晋升困难,何况蛮夷和女子?除非把外面变成和安南一样,否则要出外闯荡,必然处处碰壁。

    且出外闯荡,安南人可以入朝为官,那朝廷是不是就可以派官员来管理安南?那就不是羁縻了,一应政令也不由安南人自己作主了。出外晋升又难,家乡又要听人安排,这个结果大家能承受得了吗?

    所以要守住安南,现在不适合让外面的手插进来。也不能让那一套君臣父子伦理纲常侵蚀,信了那一套,就是自己跪着认主子了。后果,不好说。”

    “这些糟糕的事情不会马上发生,可能要五十年、一百年,但我既然看到了,就要做些什么以防惨祸发生。

    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稳住种田养活整个安南的人,稳住安南。对你们,先予官职让你们做事,其他的事,暂时往后放一放。现在,路也通了,也是时候做下一步了。”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

    祝缨道:“你们的功劳,我都看着也都记得。但我也说了,一定要小心兼并。在惨祸发生之前,一定已经发生了许多惨事,我不想看到这些。所以不会直接给你们土地,咱们这个学一学朝廷,以赋税分封。”

    这是她深思熟虑过了的,不按朝廷的品级格式,而是很简单的“百户”、“千户”,简单直接。名称就是能够吃到多少额外的禄俸,可以世袭,一百户、两百户……等等,最高绝收不过“千户”,所有的分封,仅限现在有军功的这些人。以后增封,也只按功计。总量不能超过安南税赋总户口的一半。盐铁等官营,收入得养兵、补贴安南支出,不用将领自己养兵。

    祝缨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表示了赞同。

    “你们也都长大了,会考虑子孙大计了。我也老了,当然也要想一想自己身后的安排。我知道,许多人都在嘀咕。我这个年纪,都怕我死了不及安排后事,安南要乱。”祝缨又说。

    所有人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大气也不敢喘,都等她的下一句。

    祝缨的目光压过每一个人,众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祝缨缓缓地道:“安南节度使,不是长在谁身上、必须是谁的。既不是我的子孙,也不必非得是谁的子孙!这个位子给了谁,也不必非要传给她的子孙。

    谁的眼里有整个安南、谁能维护整个安南,要把人当人,我才会把安南交给谁。以后谁要做我这个位子,必得从下做上来,要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安排春耕秋收,断清爽案件争执。要能服众!

    机会,我给每一个人,不问出身,不问我喜欢不喜欢,一步一步,走上来!

    你们、你们的子孙都有了保障,这些保障都依赖安南,你们要维护安南,选出能做得到的人。约束她!谁都能换,只要安南好好的。

    安南设镇才几年?我在看你们的表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公布人选的,一定不会出乎大家的意料。”

    室内一片沉默,忽然喘气声大了起来。

    祝缨道:“好了,话,我都说完了,收拾收拾,咱们该动身啦。”

    “是!”众人应声,声音嘶哑得吓了他们自己一跳。

    祝缨摆了摆手,又拿起一份公文慢慢看了起来,众人纷纷离开,路丹青靠门近些走在前面。到廊下转个弯,忽然站住了:“姑姑?”

    花姐笑笑:“你们有事?说完了吗?我来找她有事儿。”

    赵苏踱了出来:“我们正要回去收拾行装,准备出行。”

    “我也是来说行装的事。既然你们说完了,我就进去了。”花姐说。

    乔木

    花姐确实是有出行的事来找祝缨,因里面在说话便不进去打扰。她在门边站着,等人都走了才放轻脚步进去,又轻轻咳嗽一声。

    祝缨抬起头来笑笑:“来了,坐。”

    花姐眼中透着点忧虑,张了张口,还是先说了出行的事情:“天虽然已经转暖了,我还是想多带几床褥子垫着,干娘经不得颠。”

    “行。家里褥子有得是。”

    花姐又问:“陈家大郎过来不?”

    “应该不会。”祝缨说,陈放现在是外任的刺史,不再是使者,能在边界上与自己见上一面就不错了。而她自己,如果离了安南,恐怕会有人连觉都睡不好了。

    花姐叹了口气:“那咱们把给他的礼物给带上吧,陈相公家对咱们已算尽心了,咱们近来手头也宽裕了些。”山中多珍,采集危险,运输更是个难题。现在路通了,也就方便了。

    祝缨道:“行,多备几份。郑、王、冷等处都准备上,路通了,当然要上表,我派晴天再领一队商人走这条新路进京,探一探路。把这些礼物顺路捎上京。”

    “好,我这就去准备。”花姐说要去准备,人却不动窝,坐着直直地看向祝缨。

    祝缨往后一仰,倚着椅背看着她:“怎么了?”

    花姐眉头微皱,轻声道:“刚才……我都听到了,他们……”

    “没事儿,”祝缨说,“这才到哪儿?朝上闹出来的那些个,哪件不比这个凶狠?”

    “那些都是外人的事儿,朝廷也未见得变好,这是咱们自己的事儿,变坏了是要……塌天的!”花姐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轻、很坚定。

    祝缨坐直了,对花姐道:“我有数,这不正在办么?”

    花姐道:“她们都不是糊涂孩子,只怕利字当头啊。我不说朝廷,你在那里经历过什么,我也不懂,可是只看朱家村,当年……我惊心了。”

    “莫慌。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咱们要是惊了,还指望谁来安神?都说利令智昏。知道为利筹谋,就不是糊涂,反倒是太醒。脑子还在,情况就不算糟糕。放宽心。”

    花姐看祝缨还是微笑,把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她突然意识到祝缨所面对、承受的一直都比她要多得多。她既已提了,祝缨听到了,就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絮叨了。她说:“好吧,我去准备。咱们好好的,一起去走新路、看新桥。”

    “哎。”

    花姐到后面,也没有向张仙姑提这件事儿,张仙姑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却也年近八旬了,大家这几年都有默契,让她好生享受一下人生。张仙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侯五既没有参与到会议里,她自然也是无从得知的。

    花姐收拾好行装,到了择定的日子,陪着张仙姑登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关而去。

    这一路,大多数人都比较愉悦,路通了是一件,各人家庭的未来也都有了保障。虽说不像历朝开国那样的封赏,但就安南的现状而言确是可以接受的。大部人一路有说有笑,苏喆、赵苏等说着新路该如何利用,该如何提防朝廷的小手段。

    祝炼虽然有些担心,但与祝青君一样,也暂将心事往即将到来的会面上放一放。祝炼还在与祝青君说:“苏晟在北关有几年了,难道就一直要在那里了?该调还是调一调吧。”

    祝青君道:“虽说官员不好常任一地,武将又略有不同,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可不太好。且才开关,他这几年也辛苦,就在北关略休息两年,也没什么。”

    祝炼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放心,我省得。他与家里的事,也着实为难他了。父兄失计较,姑姑又不能管他太多。只好我们多照看了。”

    “也好。”

    祝缨就骑马陪在张仙姑的车边,张仙姑又担心她骑马累着:“现在不比年轻时了,那会儿你上蹿下跳猴儿一样,我也管不动你,现在不好再这样了,你进来坐着。”

    祝缨凑近了车窗:“我好好走路,没蹦没跳,你要闷了,我在这儿陪你说话。”

    娘儿俩絮絮叨叨,花姐看在眼里,只好陪了一笑。

    张仙姑又念叨陈放:“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那么一点儿大,现在都穿紫袍了,也是个宰相胚子。他爹是宰相,他以后也做宰相,朝廷待咱们,是不是能松松手了?”

    祝缨道:“娘想京城了吗?要不,咱们找个机会回去?”

    “他们能答应?”张仙姑口气并不坚决地说,“我才不去呢!”

    祝缨道:“那可说不准,路都通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谁能想到我会有今天呢?何妨多想想?”

    “哎哟,做梦一样。”

    “既然是做梦,那就梦得大一点。”祝缨笑着说。

    张仙姑撇撇嘴,摇摇头:“从小就这脾气,忒大胆,看来是改不了了,不知道像谁!”

    “像你吧。”

    “呸!”

    祝缨放声大笑,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又有窃窃私语:“很少看姥这么高兴啊。”

    ……——

    新驿路、驿站都建得不错,祝缨一行随从不少,祝青君新领二百骑兵、三百步卒护送,祝晴天又带上了一些西州商人,入驻驿站的时候祝缨便命祝青君去安置扎营,自己不再多操心。

    三数日便到北关,苏晟率众来迎。

    他开始蓄须,脸膛也微微现出黑红色,声音比以前也粗了一些,上前一抱拳:“姥!”

    祝缨笑道:“更像样了。”

    苏晟嘿嘿一笑:“请!都安排好了!”

    这几年苏晟着实有长进,北关在他手里颇有章法,祝缨道:“比在西陲的时候强多了。”

    “那时候又小又呆,跟那时候比,强了也不算多强,”苏晟说,“青君姐教我不少。”

    祝青君忙说:“我也是新手,不过把自己做过的事儿同他讲一讲。”

    “挺好,”祝缨说,“安置吧,陈放呢?”

    苏晟额头一热,抹了一把细汗:“正要说他!他也要来,对面说,他们这一两天也就到了。虽然隔着大江,两边喊大声一点儿,也能搭着话。我把桥板撤了,如何设防、布卡,等您来下令。布置好了,再把桥板上上。”

    祝缨点点头:“行。”

    苏晟道:“要不我跟对喊两嗓子,让他们快点儿?”

    “行。”

    张仙姑从车上下来,听到这个,也忍不住想跟着看,苏晟搀了她一把:“阿婆,走这边。”

    一行人到了桥头,张仙姑张大了嘴:“哎哟!哎哟!哎哟!”十几根铁索直通入对岸山间,往下一看,大江奔涌,令人目眩。

    张仙姑抻着头颈,看一眼,惊得缩回头来,咂一下嘴,又忍不住再抻头看。

    祝缨眯起眼睛看向对面,道:“挺好。”心里划拉了一下地图,对岸是个什么位置,周边各州又是什么样子,十年前的人口、山川、地理、物产、道路、关卡……都在心中划过。

    苏晟单手叉腰,大声叫对面:“有说话的人吗?!!!”

    他的官话在安南算好的,对面听得懂,很快也回了一声:“老苏!!!”

    苏晟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通知对岸:“我们节帅、太夫人来了!陈刺史呢?!”

    “就来!!!明天!!!”

    两边扯着嗓子嚎了半天,确定了明天能够见上面,各自铺完自己那一半的桥板,大家桥上见,都嚎得累了,于是换了人隔空唱起歌来。这边各种语言的山歌,对面也是山歌,调子有所不同。

    张仙姑在外面听了一阵,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停了,吃饭、休息。

    到得次日,陈放果然到了,两边又是一阵吆喝,开始铺桥板,日近正午,终于铺好了。苏晟抢先登桥开路,祝缨慢慢走在后面,祝青君按刀就要上前,被祝缨按下了:“带好你的兵。”又让赵苏等人不要全部跟上来,只许跟一半。

    铁索桥走上去与地面的感觉并不一样,祝缨走得不快,面上丝毫不慌,对面陈放也走得很慢。在他的身后还有一文一武二人,再往一后才是其他的随从。

    双方见了面,陈放先拜祝缨,称为:“节帅。”后面的官员对望一眼,也上前见礼。他们的眼中都透出好奇,又带一点评估。

    祝相公应该是男的,安南节度使却又是女的,眼前这位却让他们一时有些难评述。祝缨已经不年轻了,算来应该五十有余,看起来却非常的精神。五十多岁的老妇他们见得多了,含饴弄孙的、折磨儿子媳妇的、礼佛念经的、病痛□□的……当然也有还是精神健旺管事儿的。

    祝缨与她们全都不一样,看到她,第一眼就是难以界定。她没有刻意着女装,不是诰命服色,紫袍,金冠,佩刀,不涂脂抹粉,有着所有诰命都没有的从容。这个年纪的老封君、太夫人们因为年岁与儿孙,都有了一股岁月经验带来的慈祥与威严。祝缨给人的从容感,与她们又全然不同。

    陈放给双方做了介绍,文官是他的司马,武官是一位校尉。这二人以前不曾面见过祝缨,但祝缨却知道他们,对陈放戏言道:“他做县令的时候就很好,十年了,做到司马不算超擢。以后要是他在司马任上不得寸进,就是你们的疏失了。”

    司马忽然悟了:封君们纵使年老、受儿孙之尊奉,依然是丝萝,眼前这位自己就是乔木。她是丞相啊!

    司马越发谨慎。

    校尉话少,他也很好奇祝缨,祝缨不是第一次做节度使了,而她之前两次为国出征,战果都是令人佩服的。现在又……

    校尉的目光又落到了桥头士卒的身上,矮、看起来还算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打?

    陈放已与祝缨客套上了,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全是场面话。又是托皇帝的福,又是要赞节度使忠君爱国等等。

    待听说张仙姑也来了,陈放终于提出要拜见,扭头问司马与校尉的意见。不让见,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二人欣然同往。

    一行人到了北关,校尉与司马都留意打量这里,这处关卡用料扎实,装饰却不多,关卡及周围已经很热闹了。

    校尉终于说了一句:“节帅兵马带得不少。”

    祝青君道:“习惯了。”

    校尉看着这个女将,服色比自己还高级,匆匆一抱拳,问道:“这样的场面?是不是太大了?”

    祝青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拉练。”

    陈放问道:“练、练什么?”

    “西番。”

    陈放与校尉都很关心,连司马也听住了。

    安南境内的“匪患”剿得差不多,舆图都据此更新了两轮,巫仁、项安的籍簿、预算也改过了两次,但是西番依旧不很太平。盟约是定了,表面上与昆达赤都承认互相不敌对。却不时会有番人小部骚扰,安南也就一直不能放松。

    行文去质问,回答就是有人“擅作主张”,昆达赤表示会管。安南也不能因此就翻脸,只能募兵、轮训。

    唯一的好处就是在与西番的摩擦中,练出了一点骑兵,费用的关系,数量不多,质量却比“西征”时强出太多。

    祝青君没报具体数目,眼见要走到张仙姑跟前,大家都住了口。张仙姑就是大家印象里带点土气的封君的样子了,虽然干净利落,但不够雍容华贵,几人终于有了安心的熟悉感,当下行礼拜见。

    张仙姑也与印象中的某一类老封君一样,笑眯眯地与他们聊天、话家常、让好好招待他们——如果她没有对安南的一切反常视若寻常,那她就是整个安南最正常的人了!

    北关又设宴款待他们,席间,校尉终于忍不住问道:“节帅,末将观您也是兵强马壮,西番又不安份,为何不击溃他们呢?”

    祝缨反问道:“然后呢?”

    “他们就不能为患了。”

    祝缨对祝青君、赵苏等人道:“你们说说。”

    祝青君道:“击溃?费力,要准备很久,且如今有一个番主,还能约束,一旦击溃,就是漫山遍野,不胜其扰了。”

    赵苏道:“征战必有消耗损失,善后也是件麻烦事,后续人手不足。”

    祝缨道:“都说对了一些,战争就像人,人从生到死,从婴儿长啊长,一直到青年、壮年,看着多么欣喜。可一旦到了最强壮的时候,也就是到了衰老的开始。人的年龄是不能停止的,会一直老死。战争如果不及时停在最有利的时候,也会像人一样,衰败。胜利会成为失败的开始,越大的胜利,不及时停止,就意味着越大的失败,不懂及时收手会把自己拖累死。就像爬山,爬到顶了,不收脚就要往下滚了。战争,不止是战争。”

    校尉半懂不懂,陈放等人却频频点头。

    花姐看祝缨说完了,才说:“又教上了,咱们家就是这样,哪儿都能变成学堂。菜都凉了。”

    陈放道:“姑姑说的是。”

    众人又宴饮起来。

    互相敬酒、试探、说笑,赵苏举杯走到陈放面前,假意敬酒聊天,说道:“如今路通了,安南离朝廷也更近了,这都是我们节帅的功劳,朝廷不给个爵位,说不过去吧?”

    陈放一怔:“当然。呃,这奏本……”

    赵苏笑嘻嘻地道:“不劳费心,我们安南文武已然联署了。”

    陈放苦笑道:“那又何必问我?”

    赵苏笑而不语,陈放只得投降:“朝廷有问,我自会如实禀报。”

    张仙姑在上面说:“你们说什么呢?”

    赵苏道:“说点儿好事儿,说完了,您老等好消息吧,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张仙姑笑道:“好。”

    陈放带了个游说的任务以及祝晴天回去了,祝晴天作为安南递奏本贺表的使者,拖了长长的商队——这也是四夷藩属常干的事儿。驿路从此开通,陈放回到对岸,开始签发路引,赵苏等人则各自回到辖区,安排与驿路相关事宜。

    祝缨与张仙姑站在桥头,祝缨道:“要是喜欢,就在这儿多住一阵再回去。瞧,路通了,想到那边看看,早晚我带你过去。”

    张仙姑又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回去吧。多咱朝廷想通了,你再去。”

    “行。”

    ……——

    自北关回到西州,张仙姑着实歇了几天才缓过来,又忧心祝缨的请封下不来。封爵与官职不同,这个她知道。其实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女儿当然值得,但祝缨没儿没女的,也没个人擎着,她们有安南就够了,为这个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惹朝廷骂人实在没必要。有这功夫,不如要点儿更实惠的,朝廷那点儿俸禄呢,拥有安南的人也不大瞧得上。

    不过祝缨做事,应该也有她的考量,张仙姑便不多嘴。祝缨做的事,她早就看不懂了,自觉不该添乱。

    朝中自然又是一番争论,然而驿路已通,先前开拓之功就没给爵位,现在再不给确实说不过去。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政事堂的意见,给她封了个定南侯。以陈萌的意思,节度使配个国公、郡公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冼敬总觉得祝缨跟“公”不太搭。

    陈萌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也是有一点点的别扭,便没有坚持。

    既定了下来,又没有特别的事项,便没有特意选派人员,只派了冷家的一位子弟,带着诏书、袍服等,从新驿路一路往安南册封去。

    此人三十上下,模样清俊,倒合了许多人想象中的“贵公子”的样子。新路比老路短了许多,他吃得苦头也少了许多,只在走铁索桥的时候脸色铁青,从马上下来,坐到了肩舆上,闭着眼睛飞快地念了一页佛经,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

    此后路就更好走了,走过盘山道,看到一片平原之后他又惊讶了一下:“竟是别有天地!”

    到得西州城,城里出来个腰系白布的女官相迎,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别是我要册封的人死了吧?我这差使可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

    路丹青沉声道:“太夫人,殁了。”

    “阿哟!”

    路丹青道:“请吧。”

    “哦哦,不知道娘子如何称呼?”

    路丹青道:“路丹青,称呼我校尉也可以。请。”

    一路沉默到了客馆,客馆差强人意,他让随从去收拾,自己却问:“不知何时可见节帅?”

    路丹青道:“您先安置,明天我们节帅备好香案,我来接您去幕府。”

    “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伤逝

    冷衍背着手,目送这个自称路丹青的女官离开,心中有些忧愁。做这种使者通常是比较简单的,到了地方,收礼、享受招待、宣诏、走人,尤其还是对祝缨。

    打从北关入境开始,就见安南于教化之中透了点异域风情,他就预备歇好了、办好了公务在城里转转。京城人家都知道,祝……节帅处事周到大方,必不会令人失望。冷衍没打算过来会遇到难题。

    现在这叫什么事儿?

    宣诏这个环节里,本来应该包含一点训诫的词句。虽然家中长辈早提醒过他,说话时一定要客气,差不多就得了,别摆谱,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一两句。如今人家有了丧事,再给人添堵就说不过去了。冷衍叹了口气,在心里把这两句话也给减免了,如今只求把这差使办好就行。

    可来之前,没人教过他张仙姑如果死了要怎么办,册封祝缨,必然连她活着的娘、死的爹一起。如今她娘也死了,但是册文就不大对得上号了,得跟祝大一样是“追赠”。哎~怕不得赶紧写个奏本驿马递回京里让他们赶紧改?

    冷衍站不住了,双手往身前一收,往屋里走去:“先别管旁的了,给我准备纸笔!”跨过门槛儿,忽然惊叫出声:“哎?路丹青?我以前好像知道哎!”

    仆人听了他的声音一回头:“郎君?您说什么?”

    冷衍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路丹青曾在京城为官,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冷衍当时也年轻,更不会留意祝缨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只对赵苏、祝青君、苏喆等人有点印象。

    痛失一个可以拉关系、探听一点情况的机会,冷衍扼腕!

    旋即,他又催促起来:“怎么回事?纸笔呢?怎么还没备下?”

    仆人个个低头,匆匆准备,冷衍到了桌前,提起笔来想写,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对哦,还没见到那位节帅,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这奏本就写得干巴巴的,不能显出自己的能力来。还是明天见了面,回来再写。

    他又在心中模拟明天见面时的情形,作了种种推测,在脑子里把自己累了个四仰八叉。晚上躺在床上还在想:不知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还好相处不?可别迁怒埋怨啊!

    ……——

    祝缨抱着张仙姑,将她放到棺材里。棺材是早些年就备下的,保养得很好,板材很厚、刷的漆也很厚。里面铺着厚厚的锦被,祝缨弯下腰,将张仙姑小心地放到枕头上。

    花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睛红红的。白天,两人不假手他人,仔仔细细地给张仙姑擦身、穿衣、梳头,花了好长的功夫。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说话,连往来的脚步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祝缨直起身来,看向门口,路丹青走上前来:“姥,使者已入客馆了,我请他明天再来。”

    祝缨声音微哑:“知道了。”

    路丹青眼中带着忧虑,花姐悄悄对她摆了摆手,路丹青说一声:“那我寻她们一道准备了。”又小心地离开。

    天色已晚,杜大姐过来请她们去吃饭,祝缨道:“你们去吧,不用陪我熬着了。”

    “那您……”

    花姐道:“拿过来吧,我陪你守灵。”

    幕府的人很多,真正称为“家人”的也就这两个人了,灵堂已经布置了起来,确乎该守灵的。花姐往盆里化了些纸钱、元宝,拖过两个蒲团:“来,坐这个,别往稻草上坐。”

    “孝子”通常要趴在草堆里显得凄苦,花姐实在担心祝缨的身体,她盯着祝缨鬓边两道细细的白发很久了。这个时候祝缨是万不能倒下的,身体也不能受亏。

    祝缨把蒲团拖到身下,盘腿坐了,慢慢往盆里续纸钱,火苗烤得脸很热。杜大姐带着几个小侍女,搬了张矮案过来,将饭菜从食盒里一一取出摆好,花姐对她们摆一摆手,她们却并不走远,都担心地看着两人。

    直到祝缨拿起筷子端起碗,挟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米饭上扒进嘴里,几个人才都松了一口气——肯吃饭就好。

    祝缨连菜拌饭吃了半碗,腮鼓鼓地,突然停止了咀嚼,将碗筷往案上一放,口里的饭都吐了出来。杜大姐等人慌忙上前收拾,祝缨抬起袖子抹了抹嘴:“给我点儿茶水。”

    花姐轻抚着她的背:“天儿还热着,是容易胃口不开。”

    很快,地上收拾干净了,杜大姐看着花姐的眼色,把饭菜也收走,将茶放到了矮案上。祝缨道:“你们都去吧,让我静一静。”花姐道:“好。”对杜大姐等人招招手,将人带了走。

    祝缨慢慢喝了一杯茶,伸出腿在地上蹬了两下,蒲团带着她往后一滑,背“嘭”一声靠在棺材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她沉默地倚着棺材,板着脸坐着。

    花姐抱着枕头,又走了回来,杜大姐等人在后面抱着毡毯、被褥,她们安静地在一边地下了地铺,又安静地离去。花姐也拖了张蒲团到棺材边,挨着祝缨坐着,伸手揽过她靠在自己身上。

    祝缨歪了一会儿,又挣扎着靠着棺材,抽噎着说:“你矮。”靠着别扭。

    花姐磨了磨牙,祝缨掏出手绢儿糊在脸上,含糊地说:“你也别绷着了。”

    花姐呜咽着往棺材上一靠,挨着祝缨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祝缨把脸上胡乱一擦,说:“明天还有事,京里来使册封,都要出席的,你去躺会儿吧。”

    “你呢?”

    “我一向睡得少。”祝缨打了个嗝。

    花姐吸着鼻子倒了杯茶递给她:“喝、喝点儿,压、压一压。”

    祝缨慢慢又喝了一杯茶,两人都倚着棺材,花姐道:“我叫她们都走了,没人打搅你,你也睡一会儿,这么些人都指望着你呢。”

    “没那么邪性。”

    花姐不赞同地说:“哪里邪性了?本来就是,安南系于你一身,她们都还嫩着。”

    “我要是现在死了呢?”

    “呸呸呸!”

    祝缨道:“你就是操心太多,没有我,别人也还是要活的。你也不用担心她们,我只要把她们放到那个位置上,她们自己就会自己想办法,挣扎求生。我已经把她们放上去了。”

    “就怕挣扎不出来……”

    “那就死。”祝缨面无表情地说,“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我小时候,也没人教我要读书做官,我有现在,也不是谁教出来的。不也过来了?”

    “别人怎么比得过你?眼下这样的局面,正在好的时候,也正在不能松劲的时候,你要做的大事不可以坏掉。我不想你有遗憾。”

    祝缨道:“我不会遗憾。”她给了花姐一个奇怪的眼神,把花姐给看懵了。

    祝缨道:“我想要的,都做到了,至于以后,谁能管得到千秋万代?我从来也没觉得要凭我一人之力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别人都是木偶傀儡,哪怕我死了也照着我画的符做行尸走肉。那样想,就是错的。都是大活人,有脑子有、有私心、有野心。人性如此,多好?

    我也不担心她们,只要刀子还往身上扎,人就会疼,就会叫唤,就想还手。我只做我能做的、想做的就好。哪怕安南以后变成外面的样子,我也不难过、不担心,只要有脑子,她们就会自己找路。哪怕她们都不行,斗不过别人,也没有关系的。怎么可能不挨打、不受伤、不死人?终有人能做到就没行。”

    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靠自己脑子选路,才有办法。只因信任,听了别的指的路就一气走,什么都不知道掉坑里就爬不出来了。”

    “可是眼下。”

    “眼下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青君?”

    祝缨道:“或许吧。都是人,身上有好处也有毛病,接着练吧。”

    “那小妹她们你要怎么安排?别人还罢了,小妹是从小带大的。”

    “她?先能把她家里摁下去,再说。”

    花姐听到苏喆家里,又是一愁:“她那个孩子,是重华的孙子吗?”

    祝缨道:“祝重华能给那个孩子一个县?能让他继承三百户?不能,他就姓苏,听他亲娘的。重华家想要这个孩子,苏喆一定会再另生一个与重华没有关系的孩子,阿苏家的一切,归那个真正的苏家人。她要不这么做。我会失望的。”

    “重华会想要说法吧?”

    祝缨道:“重华能要什么说法?苏喆又不是她家的什么。我本来想定律的,比礼乐制度安南是不成的,山外千百年缝缝补补,积累下来的底蕴,比不了。那就定律法,简单,明白。让所有人都能讲道理,把尺子放在那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她现在有点倦,许要休息几天才好将这件事理顺。

    “法家?”

    “也是,也不是,没有那么严苛。”

    两人絮絮聊了一阵儿,花姐催促祝缨:“歇了吧,明天还要见使者。”

    两人才合了一会儿眼,天亮了。

    ……

    冷衍一大早就醒了,装束停当,又仔细检查了所携物品,下令随从:“都不许笑!”

    路丹青如约来接他,他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话也更少了,只说了个:“请。”

    一路上,不断地看到有腰缠白布,又或者头戴白花的人,许多人深色沮丧。他又好奇了起来:难道在安南,祝氏就是……呃,如国主一般?

    当地百姓是不需要为官员的母亲戴孝的,但是平民百姓需要为国君的母亲戴孝,这是有区别的。

    进了幕府,才是重孝。

    冷衍板着脸,被领到了灵堂,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先致奠,而是对祝缨道:“奉诏。”

    冷家子弟,见过祝缨,她比在京城的时候憔悴了许多,眼睛累得抠了进去,脸色苍白,语气仍然和缓稳定,声音却低了一些。

    冷衍匆匆宣完旨,对祝缨一礼:“君侯,节哀。”

    接着讨了香烛致奠,再转达问候。本来想到安南揩油的,如今冷衍少不得开了自己的箱笼,凑一份奠仪出来。

    冷家子弟,大面儿上的礼仪都不错,祝缨微微点头,道:“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不敢不敢,您遇到这样的事,晚辈岂能无礼?”

    祝缨道:“请到后面奉茶。”

    冷衍跟着她往后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这座幕府,宽敞气派又显质朴节俭,与祝缨在京城时的气质很像。幕府里除了悲伤,竟还有一点点嘈杂,他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心道:不是说,没有子女么?哪里来的后辈?想是收养的?哦,对了,她有义子,还有学生,也不算后续无人。

    一通胡思乱想,已到了小花厅,奉了茶,冷衍先说:“太夫人的册封当转追赠,我这便具本回京,想来京里不会为难的。”追赠与册封稍有区别,有时是嘉号不同,有时候追赠会加一级,都要看朝廷的讨论。

    祝缨道:“有劳。”

    “份内之事。”

    祝缨又命人拿了一份礼单来,冷衍微微吃惊:“这?”

    “安南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一些土仪,你远道而来,怎么能让客人空手而归?不是交往的道理。”

    冷衍小心翼翼地收了,又说:“我这便去具本,就在西州等朝廷消息。”也免得再派个别人跑一趟。万一来个傻子要抖威风,那不是找事儿么?

    冷衍就在西州住下了,不时往丧礼上看一眼,还想搭把手。他总觉得西州的礼仪“简陋”,想掺和一点。然而他与许多人语言又不通,这让他十分气闷。

    没过两天,各刺史、县令、故人统统往幕府赶来。不但自己,还拖家带口,吃奶的孩子都拖了来。

    冷衍咋舌:好大排场,这是都来了吧?

    他却不知,整个幕府也都很紧张,西关与北关都加强了戒备,往来客商多有阻滞,以防有人趁乱生事。西州城内也加强了巡逻,侯五也不养老了,每天都要在幕府里巡查。

    他只知道这丧礼上大人哭孩子叫,小孩儿着实不少,他脑瓜子嗡嗡的。奏本往来也需要时日,这边丧礼已经到尾声了,那边批复还没到。冷衍只好缩在丧礼上,一声不吭,听他们讨论太夫人安葬的情况。

    祝大葬在梧州,现在是不是得祝缨扶灵去合葬?还是老两口就分葬两处了?那冷衍就不好被留在西州,难道要一起去?如果同去了,旨意下来了,怎么弄?

    本来没这么麻烦的,主要还有一个大家都不好说出来的:一家三口,如果分葬两地,祝缨以后……跟谁住?

    冷衍终于遇到了合适发表意见的事,说了一句:“死者为大,我跟过去也没什么。”

    祝缨道:“不用,梧州的过来吧。”

    “诶?卑不动尊……”冷衍瞪大了眼睛,没这个道理啊!

    “哦,那个啊?当我昨天做了个梦,先父想过来看看新城。”祝缨说。

    那理由就充分了,赵苏道:“我这就回去主持迁葬!”

    祝缨道:“也好。”

    一面又开始“营建”新墓,各个品级有各个品级的规格,祝缨也不破格,在城外二十里选了处“吉地”,开始堆土,工匠们从山中采来大石,开始刻碑。工程未完,朝廷的诏书又至,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多生事端。

    冷衍在西州多呆了近一个月,终于可以回家了,祝缨率众送他出城,冷衍来时一队人,去时多了一队车,对祝缨愈发客气,频频劝祝缨保重、节哀。

    祝缨道:“时候不早了,再耽误下去就要走不成啦。”

    冷衍才又转身离去。

    苏喆上前道:“姥……”

    祝缨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心里乱得很,幕府的事情你们要多担当。”

    自此,她便将心思扑在了安葬、改葬上,平日不是在后宅里靠着棺材坐着,就是往工地里去看,将大部分幕府事务都放手给了祝青君、苏喆等人。

    安葬

    临近秋收时,祝缨暂停了墓地的营建,将大部分的劳力遣散回家准备秋收,只留一些工匠做些装饰之类的手艺活。

    今年安南的收成尚可,各地的官吏较往年更有经验了一些,从秋收之前就预估了当年的产量,较之山外风调雨顺时为少,于山区而言则完全可以接受。苏喆、巫仁、项安等人在西州,赵苏、祝炼等人在各地,紧张地忙碌着。

    祝缨与花姐却闲了下来,连同二江,都在幕府里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她们的话也不多,许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有时在亭子摆下桌子,各干各的事。祝缨不时写些东西,花姐与小江则是写写画画。

    宁静也有被打破的时候,譬如前面事务涉及几方,需要祝缨决断。

    这天,巫双拿着一些公文过来:“姥,这些须与祝将军协调。”

    安南五州,刚好剩下一州,这一州里有祝青君的屯垦。虽然“剿匪”是祝重华提出来的,实则匪患最严重的是这里,这里便被祝缨取名为“普安州”。因而祝青君的军屯大部分也落在这里。

    这一州又是没有刺史的,幕府有时会直接下令管一管这一州,它的司马职务级别较低,与军屯不相对等,出了事不免要央求幕府调节。司马也是个妙人,他官职略低些,却要管普安州的事务,遇事必要抢个先,吃没吃亏先叫两声痛。

    小江与花姐相帮祝缨把桌上的稿纸收了起来,巫双将手上的公文放了下来,她性格活泼,看祝缨的表情没那么沉郁了,小声说:“姥,这都第三封公文了,上一次是黛州,上上次也是普安州,总这么弄……也太麻烦了。”

    祝缨批了公文,道:“是吗?”

    “嗯。”巫双乖巧地发了一个音节。

    祝缨道:“好了。”

    “诶?”

    祝缨把公文推一推:“拿去吧。”

    “哦……”巫双吐吐舌头,接过公文,溜了。

    小江道:“她也没说错。”

    祝缨点了点头,对祝青雪道:“到前面儿说一声,晚上一起吃饭。”

    “是。”

    小江与花姐对望一眼,都猜到了一点。

    晚饭时,苏喆等人都到了饭厅,人还没到齐,祝缨便到了,路丹青抬眼看去,见祝缨依旧清瘦,步子轻灵了一点,之前手里拿一手杖已经不见了,不由放心。

    项安有事,来得最晚,到了告一声罪,祝缨道:“都坐吧。”

    这么忙的时候突然请吃饭,一定有事,几个小辈坐下的时候心中都有些不安,将自己近来所作所为想了一遍,连在心中闪过的一些念头都掏出来反省了一下,十分惴惴。

    祝缨道:“普安州与军屯那里又争道?”

    苏喆道:“是。两下争起来,又报损,说对方弄翻了自己的车,坏了两车秋赋。”

    “不但这两处,还有梧州、博州、黛州等处,他们或是资历老、或是功劳大、或是年纪大有成算,你们难以驱使,又难以兼顾协调,所以心浮气躁。”祝缨说。

    路丹青虽在幕府,但这个事不是她的责任,出声为苏喆说话:“青君姐姐倒是多有容让,普安司马唯恐被人排挤了,遇事总先叫嚷,他就是声音大,事情并不大的。”

    苏喆脸上一红:“也是我本事不够,没能先安排好。”

    “人力有穷时,哪能事事都安排了?找个人管这一摊子吧,这事儿你们行文不灵,镇不住。还须我来。”

    “您的意思是?”

    “明天一早,青叶去把普安刺史的印章取来,让青君暂兼刺史之职。之前普安州不归她管,还要争路,现在手心手背,我看她怎么办。”

    小江听了有点想笑,忙低下了头。

    苏喆微愕,点了点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正在忙碌的时候让她现在就接手,会不会忙不过来?只怕误事。”

    祝缨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让她干。”

    “是。”

    次日,幕府便发出了任命,至此,安南五州都有了刺史,至于祝青君会面临什么样的难题,祝缨就不管了。不经些难事,怎么能磨炼出本领?

    很快,其余三州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事情只在心里转了几转,三人就又忙着秋收去了。一眨眼,便到了几州刺史到幕府述职的日子。按照安南与朝廷的约定,今年安南还是不交钱粮的,幕府今年依旧是个肥年。

    赵苏离得最远,赶得最急,他已隐隐感觉到祝缨似乎在培养祝青君。倒也不是不行,祝缨没有亲生儿女,孤儿出身的祝炼、祝青君从小被祝家抚着长大,又姓了祝,是十分合适的。祝青君还有一个别人都不具备的长处:她长于征战,但又不是只会想着军功的莽夫。如今西番亮刀在明面上,朝廷的小算盘在暗地里,安南需要祝青君这样的人。

    这个他也不眼红——他自己的年纪在那里了,儿子又还小,眼下还是在安南把根扎牢更划算。

    至于以后,安知他的子孙不能做节度使呢?反正祝缨说话是算数的,并不要将这个职衔固定在哪一家。赵苏以为,这个职位可与“丞相”相仿,丞相也没有父传子的,不是么?但是可以表现、可以争竞。

    以后会不会有人有私心,想窃取安南家天下,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可能性不算小,但也不必介怀,几家可以互相制衡。

    真正让他急着赶路的原因是,祝缨下令时的状态,她是在什么情况下下的令?梧州经过两大丧,一场是祝大,一场是张仙姑,父丧母丧,祝缨表现得完全不同。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且近来祝缨疏于政务,突然下令,很有点不祥的味道。

    中途,他追上了祝炼,看得出祝炼也有点着急,两人寒暄几句,并辔而行,口里说的却是:“也不知墓修好了没有,这次能多留几天,送二老入土就好了。”

    赵苏道:“吉远士绅也打听呢。”

    “他们。”祝炼说。

    赵苏道:“我省得。”

    二人赶到西州城,在城外与祝青君相遇——祝重华已经到了——三人碰了个头,接着就要与巫仁打交道了。

    提到巫仁,赵苏有点头疼:“她以前没这么难缠的。”

    祝青君笑道:“现在她与您熟了,当然就难缠了,不熟的人,她话很少的。”巫仁的话一多,就会冲,赵苏也拿她没办法。

    祝炼道:“先见老师!”

    ……

    三人赶到幕府,祝重华也在,正与苏喆说话,看两人的表情,仿佛交情不错。苏喆面带微笑,正说着什么,看到赵苏叫了一声:“舅舅。”与祝重华止住了话头。

    几人碰面,第一要问祝缨。苏喆道:“一大早出城去工地了,西州秋收完了,工地开始复工了。”

    赵苏道:“那我们去看看。”

    苏喆道:“我陪你们去。”

    天色还早,工地不算很远,几人纵马很快赶到。祝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老远看到祝缨提着支短杖指指点点,不像衰颓的样子,他把马驱得更快了。

    几骑到了跟前,祝缨将短杖支地,问道:“都来了?”

    几人滚鞍下马,祝缨对祝青雪道:“扶着点儿重华。”祝重华年纪不小,以前没怎么骑马过,不如其他人娴熟。

    祝炼先说:“老师!”

    叫完一声,又没了词儿,祝缨一笑:“哎!”

    她一笑,大家都笑了,赵苏环顾四周,道:“进展还算顺利。”

    祝缨道:“唔,再有几天就得,你们若是无事,还能吃一杯酒。”

    祝炼道:“我是一定要留下来送殡的。”

    赵苏道:“吉远士绅也想来吊唁。先前阿婆走的时候,他们并不知情,这些日子消息才传到吉远府,都说要来尽一份心。”

    “行,回家再聊吧。”祝缨说着,对着监工低声吩咐几句,让他留意工匠的饮食。

    祝炼与祝青君上前要搀扶,祝缨道:“不用你们,走了。”说着,将短杖扔给祝青雪,自己扳鞍上马,看着比祝重华利索多了。

    回到幕府时已是天黑,祝缨索性招呼大家一起吃饭,祝缨花姐、幕府心腹、几个刺史、赵霁等人,满满坐了一屋。

    祝缨平素颇为随和,屋里很快就呼朋唤友,热闹了起来,到上完菜,赵苏等人一齐向祝缨问好,屋里才暂时安静下来。

    赵苏祝酒,祝的是祝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看到祝缨恢复了平静,所有人心情都不错。

    祝缨道:“好。”

    赵苏等人祝酒毕,各自重新坐下,冷不丁听到祝缨轻描淡写了一句:“今天有旨意到,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省得我再派人发抄了——皇帝立了太子。”

    口气平淡得与刚才说“这是新酿的米酒”一模一样。

    赵苏手抖了一下,米酒从杯沿流到他的手指上,他将酒杯放下,问道:“不知是哪一位?”

    “长子。”

    “啊?!!!”除了祝重华,赵、祝、苏、陆等人都失声惊叫。

    祝缨道:“是啊,不是好事。”

    皇长子他是个傻子!然而他又占着个“长”,在没有“嫡”的情况下,也不能说这样的选择有毛病。但是众所周知的是,一个傻子是当不好皇帝的,傻子的兄弟们也不会服气。选了个傻子做太子,还能说明一件事——傻子他爹如果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那就是遇到了难题、被人掣肘了。

    皇帝的处境或者心境也非常的不妙。再联系一下郑、冼没有分出胜负的党争,这个朝廷……

    苏喆感慨道:“陈相公又要犯难了。”

    祝缨道:“他犯难的事儿将来还多着呢。三件,东宫,党争,边患。哪一样都不能掉以轻心。不止是陈萌,这三件事还可能会影响到我们。你们都是安南的菁华,要心里有数,天下大势,必会影响到安南。”

    “是。”众人一时失了谈笑的兴致。别的可以不管,这个边患怕不包括西番?安南如今可不想对上西番啊!

    祝缨道:“怎么这么个表情?天塌不下来,还没到眼前呢,准备着就是。没有这几件事,以后也会有别的事把安南牵扯进去。要沉住气。”

    “是。”

    “好了,来,今天只管吃饭。”

    接下来她便不再说朝廷大事了,祝缨又说起安葬父母的事情,这个事大家都能说上两句。苏喆说她母亲在信里也问起了,也说一定要到场的。郎睿也说他父母也要来。路丹青、林风就不提各自的家人。

    祝缨对赵苏道:“吉远的人要来,路途太远,不必都到,有几个年轻力壮身体好的能赶过来就好。我给他们发帖子,来了你管待他们,多半还要提路的事儿。”

    “是。”西、北两处关卡要紧,梧州同样重要。吉远士绅磨了赵苏有一阵子了,希望进出安南能够更方便一些,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在西州设个会馆。

    聊了一会儿,氛围又渐渐好了起来,颇有几个人微醺。

    过不数日,新墓建好,苏鸣鸾等人也陆续赶到,吉远士绅到得最晚,奠仪却最丰厚。荆纲这次没有来,他又被起复,已不在吉远府,打头的依旧是赵苏的父母与顾翁。

    祝缨先不与顾翁深谈,只让赵苏先把他招待到客馆去,留赵氏夫妇在幕府说话。

    她对赵娘子十分直接:“阿姐,你有事。”

    赵娘子咧咧嘴:“瞒不过你。这可真是……这事也只有我来说了,飞虎,死了。”

    苏飞虎死了,但是苏晟还在北关看大门,他连西州都很少回来,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回家奔丧。按说应该是愿意的,不过这几天的犟劲儿,回去还要面对兄弟、嫂子,难讲。

    祝缨看向苏鸣鸾,苏鸣鸾也是苦笑:“还请姥同他说一说,他或许会听。”

    祝缨道:“让新乐去替他回来。”

    苏鸣鸾姑姪俩齐声道谢。

    祝缨对苏喆道:“你也回去一趟吧,一旦发生口角,也好劝解劝解。”

    苏鸣鸾会意,道:“我也老了,与这群猴子闹不动了,好在她还年轻,有的是力气。”

    苏喆道:“我要等阿婆下葬再回去。”

    祝缨亲自主持仪式,将父母的棺椁葬入墓中,封闭了墓道。墓朝向北方,祝缨自己对“故乡”没有执念,不过想父母应该是想回去看看的,便这么安排了。

    从墓地回来,苏家人便匆忙返回。顾翁并不与他们同行,独自登门求见。顾翁所求不出意外,也是设会馆、请求通过安南的驿路北上时方便一些。对此,祝缨早有预料。她修这驿路为的也就是与山外的联系,此时当然不会拒绝。

    顾翁大喜,拜倒在地:“咱们福禄县,永念恩德。”

    祝缨道:“且慢高兴,我修这路可不容易,压坏了要付钱的。”

    顾翁一怔,马上说:“这是应该的!”

    祝缨道:“好。”她抽商税很轻,拢共抽三个二十分之一,分别从两个关卡收取。即货物进来,抽二十分之一的过关税、二十分之一的路费,出去,再抽二十分之一。除了这些,在安南全境,不再另收任何税。

    这是直接收进府库的,然后由府库做出预算,酌情使用。

    顾翁心事已了,这才随着赵苏一同东归。祝缨亲自送赵苏出城,顺便把顾翁一同送走。祝青君又来辞行,祝缨道:“军屯不要让别人插手,这些人、地、粮都给我留着,你要从中选出精壮,继续训练他们。”

    “诶?”

    “万一有用呢?”祝缨说,“一旦有变,现有的兵马是不够使的。匆忙之间召集的壮丁,打打西卡、吉玛这样乌合之众还能应付,如果对方是官军,那就是刀俎鱼肉。练着吧,山外有事,我们是不能独善其身的。”

    家务

    祝青君接到了祝缨的任务,心里沉甸甸的。她如今的荣耀、威望、地位多是从军功上来,然而听说接下来可能还有战事,且不局限于安南,实在难让她高兴得起来。

    战争的酷烈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安南那个“西征”,即使算上了普生头人排下奴隶阵前虐杀,对普通人的害处、战争的复杂性、对人性的考验也绝比不上国家之间的的战争。第一就是规模不一样,规模一旦大了,就什么人都有了!

    安南的西征在她们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至少没有杀良冒功、杀己方的良民冒功、没有围城之后吃人、没有发生日后,即使参与进去,以安南的状况,也难以掌控全局。也就是说,没办法约束其他人。

    不参与其中,作为一个旁观者,义愤而已。参与其中而不能改变的无力感,让祝青君现在就开始恼火了。

    她没有多言,普安州、军屯她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早做一天、多做一点,日后能够回旋的余地也就更大一些。匆匆回房收拾了行李,祝青君去找花姐辞行。

    花姐在幕府有自己独立的院子,也比以前住得更宽敞了一些,因张仙姑过世,房里的陈设也更加素净了。屋里人声不断,二江、周娓等人都来安慰她,这些人里与张仙姑感情最深厚的除了祝缨无疑就是花姐了。

    杜大姐忙着斟茶待客,花姐道:“我没事儿。”

    见她们还要劝慰,忙挑了另一个话头:“干娘走了,小祝说,除了些日常使的东西陪了去,还有些摆设、绸缎、首饰之类,都给大家分了吧。”

    小江道:“分什么?你们留着当个念想。大人这一辈子,就是当自己不会疼似的。别分,你给她留下,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难道还要到别人家里睹物思人不成?

    这事儿你就听我的,把太夫人的房子留下来,陈设也都留着,每日扫尘。想她了,就去房里坐坐,心里也好有个根。”

    花姐勉强笑笑:“已经留了一些,那屋子我来照顾。这些有京里带来的,绸缎布匹,年载长了就朽坏了,都拿去吧。哎,把青君、丹青她们也叫来,我来给大伙儿分一分。给小妹也留一分。凡在祝家养过的女孩子,也都有一分。”

    小江见状,只得点头:“也好。”

    杜大姐出门叫几个小学徒分头叫人过来,祝青君在路上就被拣到了,拉到了花姐房里。很快,路丹青、巫仁、江珍江宝、项安等都被请到了花姐房里。连同祝青叶、青雪等人也都有份。

    祝青君分得不少,她十分推辞,只取了一只镯子拿走:“我要这个就够了。”

    小江道:“给你就拿着,拿了回去好好收着。”

    花姐道:“她们都有的。”

    虽然是都有,不过各人得到的还是不一样的,花姐已经把东西一份一份地包好,上面贴上了签子,这份你的、那份她的。一人一个小包,彼此也看不到各自得了什么。年轻些的得的少些,祝青君、苏喆的包袱大一点。

    花姐又多分了些绸缎给小江,小江道:“这么鲜亮,我也穿不惯。”

    “过完年,给孩子做两身新衣不是正好?你不穿,她们正青春,穿得鲜亮些正好。谁能不爱美呢?青君也是,快拿了去。”

    一群人慢慢地分着东西,最后是苏喆、祁娘子的,花姐道:“过两天给小祁送过去。小妹,就等她自己回来吧。”

    路丹青道:“她这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苏喆管幕府的庶务有些日子了,现在祝缨仿佛是受了母丧的影响不大管事儿,苏喆又不在,幕府愈发的忙了。路丹青也是偏武职,如今却不得不被抓来兼一部分文职,她迫切希望苏喆早点回来干活!

    巫仁好奇地问:“你没跟着回去,会不会落埋怨?”

    “我不去看他们吵架,他们就别得了便宜再卖乖了。各家没了父母,有几家不吵架的?还有打的呢!我是担心他们不把小妹放眼里,又要一通好闹了。”一个个看着就不太聪明的样子,恐怕不太会看人眼色。

    项安硬把话题从别人家的是非转了回来,道:“她孩子在老家,还是多住两天好。好好的母子二人,要我说,还是把孩子带过来的好。”

    小江道:“她们家,自有安排。”

    祝青君听她们说了一阵苏喆,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起身告辞。花姐道:“路上小心,哎,你也不带两个人。今时不同往日,出入带随从,啊~”

    祝青君含糊地答应了,倒没有拒绝,如今安南的人手也不算宽裕,她以前带在身边的多是武职,现在也是时候学着祝缨,在身边放一些聪明好学的年轻人,边干边学了。

    思考着接下来安排的祝青君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花姐是还在操心她:“这孩子,形单影只的。”

    小江道:“她打小有主意,你就甭为她操心啦,她孤单不了。”

    项安道:“她年纪也不小啦,能不耽误人生大事,还是不要耽误的好。小妹都有自己的孩子了,结不结婚的没什么要紧,有个自己的孩子能少许多遗憾。”说着,又看了看屋里的年轻女孩子。

    祝青叶道:“要孩子还不如到外面抱养一个。”

    说完,又自悔失言,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下小江,然后特意把身体坐得板板正正的。小江倒没有多想,反是周娓点头道:“这主意不错,我也早想抱养个女孩子了。又能看看孩子什么样子挑个有眼缘的,又省了自己的事。以前总不得功夫,现在闲下来,也能养活孩子了。”

    花姐不赞同地道:“只要有一个孩子,就会有一个母亲受苦,你们没吃的苦,是另有人为你受了,不要说得这么轻松。”

    周娓缩了缩脖子,嘴硬道:“外面,不养的多得是……”

    “终是十月怀胎,哪好苛责?又未必是自己不想养,不是么?”

    一句话说得众女都沉默了,弃婴的理由太多了,肯扔掉而不是直接溺死,都得说一声是心没有那么狠。

    花姐道:“好啦,都散了吧。”

    看着给苏喆的包袱,花姐也是挂心,不知道苏喆怎么样了,更是担心回家奔丧的苏晟。

    ……——

    苏晟一路沉默,到了驿站,苏鸣鸾将他叫到跟前,问他回去之后有何打算,他也只是说:“我是回去奔丧的,家里有他们,也不用我管。完事儿我依旧回北关去。”

    苏鸣鸾看这个侄子倒还不错,问道:“我问你分家的事呢?”

    苏晟倒是无所谓:“给什么我就拿什么,给多少我就接多少。”

    “这就没了?”

    “嗯,没了。姑姑,我又不回来了,各家寨子里像我这样的能分到什么您也是知道的,现在提这个,有什么意思?”

    苏鸣鸾道:“我分给你阿爸的可不少!”

    “世上像您这么能干、像他运气这么好的人可也不多。我不比他,大哥更比不了您。您就防着他们几个殴斗就行了,不用管我的。”

    苏鸣鸾直摇头,苏晟就是不接这个事儿,她也只好说:“好吧,到了你不要离我太远。”

    “哎。”

    苏鸣鸾的打算与祝缨差不多,调解、见证、主持的事都让苏喆来干,苏喆才是未来阿苏家的当家人。苏鸣鸾过去,主要是为了压阵,防止真的自相残杀起来,那实在不好看。

    到了大寨,里面的丧事已经过半,侄子们来拜姑母兼家主。苏鸣鸾道:“我去看看你们阿妈。”将事情留给苏喆。

    等到外面吵嚷起来的时候,苏鸣鸾也不管,与嫂子二人一起只当不知道。她是装聋作哑,她嫂子是真聋但不哑,两人在一起一说张仙姑的过世,二说苏飞虎死得早。外面的吵闹一直没停,直到吃饭的时候饭堵了嘴,才安静了下来。

    晚间,苏喆虎着脸到了苏鸣鸾的房里:“阿妈!”

    “这就沉不住气了?”

    苏喆摇了摇头,面色缓了缓:“他们也太蠢了,办的那叫什么事呢?”

    “怎么?争起来了?”

    “真要那样就好了。”

    原来,留在老家的几个兄弟抱团排斥苏晟,以苏晟在西州不回来为由,想不分他家产。按照习俗,遗产就不是均分的,继承家业的长子分得最大一份,其他兄弟分得很少,许多人只有能够养活自家的财产,再多就没有了。子孙后代一不小心,没几代就成了寨子里的普通人了。

    即使这样少的财产,他们也不打算给苏晟。苏晟自己无所谓,苏喆却不能让“我们幕府里出来的人”受气。苏晟不吵,苏喆还要主持呢。

    苏鸣鸾道:“是这个道理,你打算怎么办?”

    “该分的一定要分,苏晟不要也得要!说他以后在西州不回来了?呵!”苏喆重重地冷哼,“不回来,放在那里养老鼠也得给他留下。”

    苏鸣鸾微微点头:“不过呢……阿晟?过来。”

    苏晟埋着头走进来,说:“你们甭费心了,不给就不给,我来看看阿妈,等阿爸下葬了就回去。吉远府的那些人刁钻得很,不亲自在北关看着我不放心。”

    母女俩还要劝他,苏晟摇头:“有东西在儿,几间房子、一点牛羊,我还要想着自己有这么一分家产,分神。不如全心全意去西州。”

    苏鸣鸾低头想了一下,道:“这样,东西你不能不要,不能坏了规矩。房子带不走,让他们折抵能带走的给你。你在西州安家,也要钱。”

    苏晟无可不可地点头:“行。”

    最后竟是苏鸣鸾母女在给苏晟争取,苏晟的哥哥们却拼命把他应得那一分折抵压价。能住人的大宅,因在寨子里,折的价就绝不够在西州城再办一个同样的,那钱能买两间房就不错了。苏家老大还不是压得最狠的,最狠的是那位娶了苏晟相亲姑娘的仁兄,他跳得比大哥还高,必不肯苏晟再回来。

    看得苏喆也动了真怒,冷笑一声:“舅舅一走,你不是要去岳父家了?寨子里的事,让留在家里的人来商议吧。”把这位表弟给顶了回去。

    一番拉扯,苏喆帮着苏晟争,奈何苏晟自己不想争,苏喆也只从表兄那里给表弟抠了一小匣生金。此后,家中就再没有苏晟的位置了。

    苏晟也不生气,拜别母亲和姑母,回西州城去了。

    苏鸣鸾与苏喆则先回阿苏县,苏喆生产的时候,经过考虑没有在条件更好的西州里生,带着肚子回到了阿苏家,在寨子里生的孩子、在寨子里休养。生完了,把孩子放在家里给苏鸣鸾照看,自己孤身返回西州。

    母子俩见面的次数委实不多,孩子见到她已经不认识她了,张着小手冲苏鸣鸾叫:“阿婆。”看向苏喆的目光充满了好奇。

    苏喆心头微酸,很快又扬起了笑容,苏鸣鸾抱着孩子,慢慢地哄着,母子俩渐渐熟悉,小孩子露出了高兴的笑,苏喆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笑容笑了起来。

    小孩子不耐久坐,不多会儿就挣扎着下地,苏喆将他放到地上,对苏鸣鸾道:“我还要再生一个,不,两个,三个行。”

    “疯了?”

    “不够使啊!舅舅家儿子争,是因为家产少,咱们家,一个看不住,”苏喆看着儿子摇摇晃晃的背影说,“这还是个有爹的儿子,不安全。”

    “上下都看着你把他生在寨子里,他姓苏,是咱们家的人,谁能带走他改了姓名?”

    苏喆道:“还是不合适,一个男孩子,安南幕府里女孩子更好。我看,姥很喜欢青君,她是姑姑养大的,又没有别人拖累,又有军功。她姓祝……”

    苏鸣鸾微微皱眉:“你是想?这事太难!我把你送过去请姥抚养你,是为了咱们家,这是默契。你想得那么远,家里怎么办?就给了你安南,没有青君那样能战,你也坐不稳。”

    “我的儿女呢?”苏喆问道。

    “那是以后的事,第一还是咱们寨子、咱们家。”

    苏喆道:“好吧,我先不管这个,但不能不为儿女考虑。一个太单薄了。”

    “行,”苏鸣鸾很干脆地没有反对,“你是想跟重华家的那个小子过下去了?他有那么好吗?”

    “很乖,懂事,”苏喆中恳地评价,“一个男人,不自以为是、不自作主张地添乱。而且,姓祝,听起来就亲切。”

    苏鸣鸾笑笑:“随你,在家住几天就回去吧。幕府一定有不少事,别误顾大事。回去多看看阿晟,他如今没别的亲人了。”

    “哎!”

    ……

    苏喆在寨子里住了小半个月,离开时孩子哭得像个泪人儿,苏喆狠一狠心,还是没有把孩子带上,她伸手盖在孩子的眼睛上,对苏鸣鸾道:“找个好先生,好好地给他开蒙。”

    “还用你说?”

    苏喆笑笑,扭头就走!

    一路疾驰,回到幕府的时候苏晟还没离开——祝缨把他留下来休息,苏喆略略放心,回到自己的签押房,重新拣起公务。

    说来也巧,她走之前,朝廷立了太子。她回来之后,又有诏书发了过来:皇帝立了新皇后。

    新皇后是姓穆,是穆太后的侄孙女,与皇帝差了一辈。苏喆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终于找出一个模糊的剪影,是一个小女孩儿,很安静。然后就没有了。

    小女孩儿也长大了啊……

    “她要是再生个儿子,可就热闹了。生不出来,也已经很热闹了。”苏喆喃喃地说。

    绸缪

    苏喆将手上的公务分门别类地整更干好,挑出比较紧急的回复了,又将需要祝缨批复的单独挑出来,看看时间,挟了公文去后面找祝缨。

    再到后面,就见杜大姐带着林风的妻子往后面走,林娘子先招呼一声:“回来了?”

    苏喆打量了一下对方微微凸起的小腹,也笑道:“是。你这是?”

    林娘子有点不好意思:“是,有点儿事来同姥说说。不会耽误你们的正事吧?”

    苏喆摆摆手,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先去说,我才回来,还没见姑姑呢,看了姑姑两再去见姥。”

    林娘子方才同杜大姐一同去了。

    苏喆在当地站了一小会儿,也循着她们的路线走了过去——这个时候花姐在学校里,怎么会在后院?不过借口罢了。

    她对门口的护卫展示了一下手里的公文,又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护卫们点一点头,没有马上通报。苏喆安静地站在廊下,听里面说话:“姥,那孩子阿妈阿爸都没了,还求您多可怜可怜她。”

    接着是祝缨的声音:“我知道了,林风那里我来说,明天你们把人送过来吧。”

    林娘子高兴地说:“是!我回去就给她收拾衣裳。”

    苏喆心道:这难道说的是那个孩子?姥要接她到幕府里来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里面林娘子说完了事,愉快地告辞,出门就看到苏喆:“这么快就回来了?姑姑没留你多说一会儿话?”

    苏喆点点头,指指屋里,林娘子道:“姥在里面呢,你有事,快过去吧。”

    苏喆匆匆入内,就听祝缨带笑的声音问道:“姑姑?”

    苏喆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手中的公文放到祝缨的案上:“刚才路上遇到她,看她的样子像是有心事,就没同她一道进来。这是今天的几件事,有新皇后,贺表、礼物……”

    安南还自认是朝廷的地方,皇帝二婚,得表示祝贺。安南往京城送礼是很有意思的,给皇帝,体现一个“礼轻情义重”,给郑、陈之类的大臣,主要是“实惠”,或是值钱的东西,或是利益的勾兑。给祝缨的旧识们,主要是“合用”。给其他人,主要是不给。

    层次分明。

    祝缨道:“行,贺表我来写,到时候联署。”

    苏喆想了一下,又提了提苏晟:“您给他安排一下吧,那家,他一时半会儿是不好回去的。”但是对苏晟受到的委屈,她并不详述。幕府出来的人不能受气,自家的家事,也不宜到处诉苦。

    祝缨道:“这个我与他谈过了,先留在西州。倒是你,孩子就这么放在寨子里了?”

    苏喆道:“是。阿妈身边有个孩子,也热闹一点儿。我把他生在寨子里,就是为了让寨子里的人看着,他是我的儿子,不是胡乱抱来凑数的。让他在寨子里长大,也好让人都认识他。”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阿苏县算是阿苏家的“根本之地”,怎么也不能轻易放弃。苏喆自己幼年的经历,苏鸣鸾将她送到祝缨身边学习,是为了她能更好地继承家业,现在她把孩子放到寨子里,也是一样的心情。

    祝缨道:“也好。功课不能忘了,现在还小,过两年一定要认真读书。”

    “是,已经与阿妈说,好好请先生启蒙了。”

    “不要从外面找,读那些个外面的伦理纲常,容易读坏,”祝缨叮嘱道,“想想他们都会教孩子什么,人呐,眼前摆着一条平坦大路,他是一定会想去走的。他要走了那条路,对你可不是好事。”

    苏喆肃容道:“是。对了,刚才林家的来,是……您要让那个孩子住在府里?”

    她说的“那个孩子”就是林风的侄女,一个孤女。林风给她带到家里来养着,本是好心,然而安南事多,林风又忙,叔叔自然是没有与侄女太亲密的,便把侄女交给妻子。女孩儿早到了上学的年纪,白天往学校里一放,有老师教着,晚上回家吃个饭、睡个觉而已。

    这孩子以前父母俱在的时候就没怎么上过学,起初是跟不上,那时候西州城还没建好,还是在梧州官学。花姐特意关照,给她和小孩子一起学,渐渐识字、学官话,她又刻苦,看着也不笨。

    后来到了西州,依旧跟着婶婶住。林家在西州城有自己住宅,宅子不算小,也不在乎给一个女孩子单独的房间、安排两个侍女。然而林风经常不在家,林娘子的学问还不如她,管个家行,也辅导不了她的功课。

    林家还有个已经能跑能跳四处拆家的儿子,正在调皮的时候,林娘子又怀孕了,还要管家。

    种种原因,女孩子本就跟不上趟的功课又隐隐有了下滑的趋势。花姐发现了,回来闲聊的时候同祝缨说了,祝缨便问了林娘子。

    也就有了现在这一出。

    祝缨道:“她那家里,也是腾不开手,我这儿正好有空房子。赵霁他们、阿扑,也都在上学。再长长,就能给你打下手了,大家也可以轻松一点了。”

    苏喆道:“是啊。我家那个可惜太小,不然,也该来好好干活的。”

    祝缨道:“长大些就带过来嘛。人不能一直读书而不做事,那样就读傻了。朝廷多少大臣,都是傻子。”

    苏喆噗哧一笑:“是。那……我这就与巫仁她们准备贺礼去了?”

    “去吧。”

    …………

    次日,休沐日,林娘子亲自把侄女儿林戈送了过来,花姐也没有出门,与祝缨一道等着接人。花姐对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比别人更多一分关爱,安南也拨钱养孤儿,西征的遗孤都是祝缨在养。林戈却又与他们不一样,别人的父母是烈士、英雄,是被敌人杀死的。林戈的父亲是被伯父杀死的,母亲是抛弃了子女的。

    花姐拉过林戈的手,说:“以后就跟我住吧。来,认一认人。这人你见过的,不要害怕,你的名字还是她起的。”林戈以前父母在的时候当然不是这个名字,被林风带过去上学,得有个学名。林风这时候脑子灵光了一下,请祝缨给孩子重新起个名儿。祝缨也不推辞,就给她起名林戈。

    人是认识的,林戈端端正正地在祝缨面前跪下:“姥!”

    祝缨点一点头,林戈比普通的南方女孩子略高一点,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眼睛大大的、冰凉。她的表情有点阴沉,竟使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有了点阴暗的色彩。

    祝缨道:“来,这些人你都见过的,阿扑。”

    阿扑的年纪与林戈相仿,人却开朗许多,大大咧咧地冲林戈笑笑:“以后就可以一起从府里去学堂啦!府里的饭好吃。”

    林戈冲他点点头,阿扑忍不住又说:“你这样可不成啊,要多说,多说才能学好官话。”

    郎睿道:“管好你的嘴。”

    “我又没说错。”

    祝缨道:“好啦,不要争啦,话没错,不过人今天才过来,说点儿别的。”

    “哦……”

    花姐拉着林戈的手,轻声安抚:“呐,他们就这个样子,慢慢你就知道了。”

    林戈沉默地点了点头,话比见到了生人的巫仁还要少。花姐与祝缨也不勉强,花姐又要带杜大姐给她安放行李,林娘子道:“我来我来,她用的东西我都带了来了。”表情微微有点不好意思。

    杜大姐道:“那娘子这边请。”

    祝缨则对赵霁等人说:“今天休息,暂不考你们的功课了,玩儿去吧,一会儿一块儿吃饭。”

    “哄”一声,一群小鬼就散了。

    花姐笑看他们越跑越远,转个弯,不见了,摇一摇头:“我去看看林戈。”

    “有杜大姐呢,你再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祝缨道:“接下来,你帮我从学校挑选一些端正的孩子,带到府里来。”

    花姐先答应了一声“好”然后迟疑地问:“你这是?要用来做什么?像阿炼他们小时候那样养着,还是像官学生那样让他们干活?又或者?”

    祝缨笑道:“那不是都一样?”

    花姐走近了,低声道:“我以为,你是要青君她们……”

    “可也不能只靠他们几个不是?我也不能只认识他们几个。以前什么都缺,样样不凑手,现在缓过来了,那当然要接着储才。整个安南,只有我的身边最合适。又不是要放弃青君阿炼他们,他们是一代,如今都到了婚育的年纪。我该着手下一代了,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人才与人不同,人,生育、成长,或二十年或三十年为一代一世。人才,十年之后没有下一批人,就要艰难了。”

    “青君当然是好的,只是有点累。小妹……”花姐的声音有点叹息。

    祝缨道:“她挺好的。”

    “哎?”

    “小妹送到咱家的时候,她娘、咱们,对她有什么期许?”

    “想她能当家,在阿苏家站住脚,不要被舅舅、表兄们排斥掉。”

    “她现在当家绰绰有余,还能帮我一些。这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祝缨说,“打从一开始,就奔着不放弃家业去的,她如今这样,已经达到预期了。我虽不太会教孩子,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教。正好,林戈进府是个契机,就当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心血来潮。”

    花姐道:“也好。这样,我再理出个名单来,拿给你,你看一看人,再作决断,如何?”

    祝缨道:“想到一起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

    杜大姐也恰到好处地带了林娘子、林戈等人过来——她们已经把行李放下了。

    杜大姐道:“娘子也忒客气了,拿了好些金帛来。”

    林娘子笑道:“我们家那个,就是姥给养大的,如今他也能当差了,怎么能再占姥金钱上的便宜?”

    祝缨道:“都不必客气了,留下吧。林戈,你收着。”

    林戈这才吭了一声:“是。”

    “走,吃饭去。”

    仙凡

    林风依旧是在兵营里,林娘子就在幕府陪着林戈吃了一顿饭。她们以前也在幕府吃过饭,对这件事倒也不陌生。然而今天这顿饭人员之多,还是让林娘子微微吃惊。

    幕府包饭,凡在幕府里做事的人,幕府里管一到两顿饭,因此在幕府里吃饭的人并不少。不过大多是在食堂里吃,或者就是参考朝廷的“会食”,担任某项事务的同事聚在一起吃一餐。

    祝缨明白人,将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吃饭,且不说菜上齐了排到后面的人就要吃冷的了,就算都是热饭菜,她在上面戳着,下面的人吃得也不安生。故而日常不会大规模地将许多人凑在一起吃饭。

    但是这次午饭,不但祝缨、花姐在,二江、江珍江宝、巫仁、巫双、苏喆、路丹青、周娓,连同祝青叶、祝青雪等人都在。祝缨看了看,道:“苏晟呢?”

    苏喆道:“他在他那屋里吃,我叫他?”

    祝缨点点头。

    苏喆马上起身,亲自把苏晟给揪了来。一屋子大半女人,苏晟就默默地与寥寥几个可怜的男孩子如郎睿挤在一起坐了。郎睿恨不得把正在上学的弟弟阿扑以及赵霁给薅了来陪自己吃饭。

    祝缨笑道:“人差不多了,就咱们这些人一块儿吃个饭,以后小林就在家里住下了,大家认一认。”

    林戈默默地站了起来,向众人行了一礼,有些人坐着不动,年纪小的参差不齐地要回礼。一番扰动之后,祝缨道:“好啦,坐下来吃饭吧。”又对林戈说:“我这儿寻常过活没那么多的虚礼,有客人的时候礼仪到了就成,自家过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林戈吱声了:“是。”

    花姐微笑道:“有什么想吃的、忌口的,一会儿告诉杜大姐,她会知会厨下的。”

    “是。”

    众人只当她紧张,也不逼着她必得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话都给说了。苏喆说:“以后可以同姑姑一同去学校、一同回来了,来回都有就伴儿的了。”

    从祝青君起,住在祝家的人都有这个待遇,苏喆后来也有过短暂的经验。林戈看看花姐,花姐也点头,她便也对花姐点头。

    林娘子又对花姐说好话:“有劳姑姑了。以往我不得闲,也没送过她,现在这样我们也能放心。”

    花姐道:“小林正值青春,这个年纪的孩子,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欢喜,哪里会有辛苦?”

    小江道:“那是,我现在就喜欢看这些年轻人。”

    林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也不能理解这为什么“喜欢看年轻人”,但总归是善意,绷着的脸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小江微微一笑,扭头对江珍说:“你把腿放下~”

    江珍把二郎腿放好:“诶?我一直放得好好的呀。”

    看得人不禁莞尔。

    郎睿低声对苏晟说:“您还回北关吗?”

    苏晟这几天一直恹恹的,将头凑了过去,小声说:“我听姥的安排。”他本人是很想回北关的,那儿是他看着建起来的,无论人还是地都极熟,他的耳朵能够分辨出桥对面嚎叫的人是哪一个,能够凭着铁索、桥板发出的吱呀声猜一猜对面来的人多不多、货重不重。

    他想北关了。

    那一边,女人的话更多了,林娘子只管对着府里的人说好话,她也是个利落的女人,场面是不怯的,不过多少有点儿不自在——她是来送侄女的。

    巫仁有熟人的时候话不少,也肯说江珍江宝今天早上活干得利落:“后半晌接着干。”

    江珍道:“我把全天的都干完了。”

    巫仁认真地说:“那是派给你的少了,我再多给你派一点。”

    女人们都笑了。

    祝缨也笑道:“挺好。”

    江珍对巫仁做了个鬼脸儿,巫双却留意到巫仁看林戈的目光充满了温柔与同情,一下她就想明白了,合着姑母是看这也是个不爱说话的,起了同情?巫双好气又好笑,在心里默默记下,以后如果有事,不能只让姑母与林戈搭伙,不然,遇到个生人……

    巫双简直不敢想那会是个什么鬼样子,不过……她又多看了林戈一眼,总觉得这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与自己的姑母并不是一类人。

    饭吃得很顺利,林娘子吃完了饭就要回家了,她出来这一趟不容易,家里还有个孩子,也不知道孩子饭吃得怎么样了。林娘子先向祝缨先辞,临别时又拉着林戈的手低声嘱咐:“你叔叔常说,他最大的幸运就是到了姥身边,你现在来了,自己机灵点儿。家里什么样儿你知道的,不是不想要你,在咱家,我顾不过来。”

    林戈道:“我知道的。”

    林娘子又说:“要是有什么在府里不好说的事儿,只管回家来说,能办的家里就办了。啊,别憋在心里。”说着,又有点儿无趣,林戈最大的一件心事,不就是全家被杀得只剩娘儿俩了么?这事儿,她和林风办不了。

    林戈也配合地答应了,说:“到了休沐日,我回去看阿弟。”

    林娘子笑道:“好。”她看林戈脸上还是不会笑的样子,终于说了最想说的话:“在府里,别总板着脸,你不理人、人也不理你,那还怎么过活?”

    林戈点了点头,林娘子不笑了,叹了口气,说:“过些日子你叔叔回家,叫他来看你,接你回家住两天。”

    “好。”林戈说。

    林娘子眼见不能再耽搁了,匆匆回家照顾孩子去了,自此,林戈就留在了幕府里。

    ……

    幕府很大,林戈先不乱跑,循着记忆里的路径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她与花姐住在一处,是整个幕府最不会被忽略的地方之一。林戈对幕府不太熟,这样反而更自在一些,林娘子本想给她一个小侍女过来服侍的,府里没要,林戈虽觉少了人伺候有些不便,但身边没有熟人更让她安心。

    到了住处,花姐已经回来了,林戈听到正房有人声,便走了过去想向花姐询问一下府里的规矩。这个她是懂的,到了一个新地方,起居习惯、主人家的忌讳之类都是要留意的,这是做客人的本份。

    走近了才发现祝缨也在,林戈犹豫了一下,怕她们有大事在商量,花姐对她招了招手:“进来吧。”

    林戈走了进去:“姥,姑姑。”

    祝缨问道:“你婶婶走了?”

    “是。”

    “那就安心住在这儿吧,以后或许还有别的伴儿呢,不会孤单寂寞的。”

    “是。”林戈在祝缨面前倒比在人前还要放松一点,她又看了祝缨一眼,心道,我要能够像她一样,就不用怕大伯了。

    她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说:“我……功课不大好。”

    花姐对祝缨说:“她就是学得晚。”

    祝缨道:“你的课业我看过了,也不算差,越急越不得,一件事儿,越想做成它,越要沉着。从今天起,你的功课一页一页地学,不要管别人,只做我给你的功课。明年的今天,再回头看。”

    花姐好奇地打量祝缨一眼,祝缨道:“不但她们,我这些年也要有点长进的。”她依旧不是很会教学生,但也总结出一些门道,世间的道理总是相通的,譬如聚沙成塔。林戈还年轻,又经过大变故,心神不宁,需要有人给她定神。

    慢慢引上正轨,总能比现在这样好。

    其他的,只能交给命运。祝缨一直不信命,不过想到如今的傻太子,真是不信也得考虑一下老天爷爱开玩笑的性子。

    花姐已经接话了:“不过你这法子仿佛是真有用,小林,咱们明天就开始这么办。今天先休息,金妈妈会帮你。”

    幕府里有帮佣,却没有奴婢,整个安南,大概除了外五县也都没有奴隶的。花姐这里有帮佣、有学徒,会帮做一些家务等,林戈的房间也有人打扫收拾,就是金妈妈了。西征的一个结果,就是出现了不少孤寡,为照顾他们的生活,幕府会收留一些人,金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祝县人,与林戈没有语言上的障碍,林戈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让她自己照顾自己一切起居,她现在也是不熟练的。

    金妈妈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干净利落,麻利地给林戈带到厢房里去。林戈向祝缨与花姐抱拳一礼,跟着她走了。

    花姐看着一大一小离开,对祝缨道:“听你的意思,还要在我这里放人?”

    祝缨道:“只她一个也太显眼了,她现在也没见着有什么特别的,还是一样的教养着更好。上回说的事儿,你留意一下平民子弟,我这府里快成天庭了,都是神仙,不见凡人。”

    花姐也叹气,她们是真不在乎出身的,然而有一个现实摆在面前:普通人家的孩子学习的条件是很差的,所以头人家、官吏家虽然人数少,成材率更高。普通人家人数多,能出头的孩子却少。哪怕是在祝重华羡慕的西州城里,已经没有奴隶了,但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帮家里干活、照顾弟妹等等,仍然有不少孩子没条件进学堂。

    除非像祝缨这样,天赋实在压不住,又或者像祝青君有某种适逢其会的天赋,否则很难出头。

    如果运气再差一点,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寨子里,那就更难了——学堂都是最近才往各寨子里普及的。花姐敢保证,并不是每个寨子都有学堂,几个偏僻的寨子能凑出一个学堂就不错了。

    她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正在选了,我尽力也只好将官吏、富商的孩子与平民子弟对半挑。”

    “也行。”祝缨说。

    “那……明天看看去?”

    “行。”

    花姐道:“小林这孩子,命……既然接到府里来养,咱们也还是要尽力养好的。”

    祝缨道:“她阿翁虽然心眼儿多,却总没有负我,她们家的事儿弄到这个地步,不管不行的。我并不是挑剔必不要头人、官吏的孩子,只不过想到普通人的机会太少了,也不知埋没了多少相将之才,有些惋惜。”

    “明白。”

    …………

    次日一大早,林戈在睡梦中听到动静,忙爬了起来,飞快穿好衣服,拉开门,金妈妈也过来给她送热水了。

    正房,花姐也已经收拾停当,笑道:“走,咱们吃饭去。”

    饭在祝缨那儿吃,祝缨晨起练功,正与胡师姐擦汗、洗脸:“唔,就好。”

    一张海棠桌,几个人围坐,很简单的早餐,量管够。祝缨顺手将糖饼的盘子往林戈面前推:“呐,长个儿的时候,多吃点儿。”

    林戈将筷子插到糖饼上,扎了一个糖饼放到嘴边一咬,流淌的糖汁香甜扑鼻,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一会儿吃完了饭,祝缨竟与她一同去了学堂,她去上课,不知道祝缨又在干什么。到了下课的时候,花姐叫她一同回家。学堂离幕府有一段距,她们一同乘车,到了车前,林戈看到那里还站着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比她稍大一点。

    花姐道:“这是祝彤。”

    祝彤也是沉默的,两个女孩子互相打量,抱一抱拳,一同上了车。车上,花姐介绍道:“她也才上学没多久,以后与咱们同住。”

    林戈看祝彤,一眼便看出她以前出身必不很好。林戈自己是头人家的孙女,头人什么样的、奴隶什么样的,心里都是有数的。头人家也不是必得长白秀美,奴隶家也有漂亮的孩子,气质必是不同的,头发、皮肤、四肢、动作都有差异。

    更明显的是祝彤姓“祝”,在安南,姓祝,只要你不是祝缨,那几乎可以肯定,你是奴隶出身。

    她也不说破,只猜这祝彤有什么故事,能够也到幕府里生活。她听过祝炼、祝青君的故事,暗想难道这个祝彤也是一样。

    祝彤确实与祝青君很像,她便是西征时主动给祝青君带路的女孩子了。她父母都过世了,又有年幼的弟妹,祝青君自己的日子过得也不太稳定,故而将她们安置在了西州城。以她带路有功,给她们送进了学堂,争取到了与烈士遗孤相同的待遇。

    原本,祝青君的算盘上,这姑娘也机灵、有点子闯劲儿,读几年书,学成了调到自己身边当帮手。没有板上钉钉的事儿,祝青君也不去许诺,以致如今被祝缨和花姐截了和。

    花姐笑吟吟地道:“你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小伙伴的。”

    这一批学生年纪都略大一点,不像祝炼、苏喆、郎睿他们,在极幼小的时时候就到了祝家。这些学生再学个三、二年,就能在幕府里半工半读了。

    与此同时,祝缨也把赵霁等几人叫了来:“你们功课不错。”

    得到了夸奖,赵霁等人都很高兴,胸脯挺得高高的。

    祝缨道:“是该给我干活了!”

    赵霁:……

    补充

    赵霁嘴巴微张,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带点傻气的笑,马上努力压住翘起的唇角,然后失败了。

    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学,他们的年纪都还没满二十,脸上都还带着些稚气,眼睛里也透着兴奋。无论男女,大部分都还没到能够掩盖住内心想法的水平。祝缨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几张年轻的脸绽开了笑容,青春、热情,那特别用力的掩饰也显得十分可爱了。

    赵霁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微带一点激动地问:“姥,我们还年轻,能成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沉着了,祝缨依旧含笑听着他的小紧张,她反问道:“你觉得不成?”

    “不不不!成的,成的。”赵霁马上接口。

    祝缨道:“那不得了?你们几个,先到各曹轮番听使,都轮一遍,一、二年后,再定你们的职司。”

    赵霁道:“是!”

    他算是这些人里的头儿,一则他的成绩不坏,二则因其出身对幕府、官府的事务比较熟悉。同学们都标着他,看他应声,同学们也跟着:“是。”

    祝缨对祝青雪使了个眼色,祝青雪就拿起一叠纸来:“拿着这个,一人一份,上面写了你们的姓名、要去的地方。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认人,这里有各人的腰牌,凭这个进出幕府,哪里该进、哪里不该刺探,我路上同你们讲。”说完,又拿起一把腰牌。

    祝缨道:“现在就去吧,早点过去,认了门,明早就能来干活啦!她们都等着人使呢。”

    祝青雪含笑道:“是。跟我来吧。”

    一行人穿行在幕府里,赵霁对这里是熟悉的,他的同学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背心:“赵大,这是去哪儿?”

    赵霁道:“许是六曹……”

    节度使以前不常设,到了祝缨才成为一个常设的官职,幕府职司的设置便也与先前有所差别。祝缨以“我开先例,我怎么方便怎么来”为由,将职司作了调整、增减。除了朝廷旧设的营田、转运之外,其他的都比照着朝廷职司,又参考了一些地方官府的职司设置。

    朝廷有六部,幕府便有六曹,吏户礼兵刑工,朝廷有九寺,幕府就没有这么多了,对职司进行了合并,部分职能批出来放到六曹下面。与朝廷一样,兵事是比较特殊的,它也有个“分权”设定,且须有祝缨的批准才能调动。

    同样的,幕府也分“内”“外”,“内”是幕府之内,“外”指安南公务,财富也分内外,各走各的账。

    赵霁跟在祝青雪的身后,重新打量着幕府。之前虽然住在这里,也会往各处蹿,却都没像现在这样看得仔细。

    祝青雪听到他们说话,回过头来道:“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一个大概,在这里久了就会知道,姥是最喜欢看到好学的年轻人的。”

    “哎!”年轻人们开始活跃。

    赵霁问道:“姐姐,我们如今算什么?”

    祝青雪笑眯眯地道:“学徒。这一、二年你们用心学、用心做,才好给你们发教令、印鉴。再为你们向朝廷报备。”

    赵霁之前所想就是“只有一张纸,与家里我爹的教令、告身全不一样,也没有印,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现在祝青雪都解释清楚了,他再也没别的好问的了。如果照着朝廷的规定,他爹是刺史,他入仕起手高低得有个官,不过在安南与朝廷不一样,他也就安静地听着了。赵家的习惯、祁家的经验,都没被祝缨坑过,赵霁很沉得住气。

    他的同学们就更不懂这些了,他们皆不如赵霁的出身、对官场的熟悉,有两个同学是祝县、甘县小官家的,也姓祝,其余几人都是梧州普通人家的孩子,对幕府的了解仅限于幕府的大门朝哪儿开、管自己学校的人是花姐。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也提出了一些问题,譬如“早上什么时候到?”“还穿现在的衣裳么?”“会被分到哪里?”“都要干些什么?”之类。

    祝青雪笑道:“这些一会儿我会一总讲的。都不要担心,是好事儿,不给你们一来就定了职衔,是为着考察你们的长项都在哪里,以后才能一展身手。来,赵霁,你的地方到了。”

    赵霁被分到了户曹,这里管事的是巫仁,巫仁带着江珍等四个人,这五个人是有官职的,其余又有十来个文吏。赵霁如今介于文吏与江珍等人之间。江珍比赵霁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年轻姑娘,如今已有了正式的官职了,赵霁暗下决心,自己可不能做得比她们差。

    祝青雪带人进来,巫仁一看来了一堆人,心里先咯噔一声,祝青雪说:“姥又给您人了。”

    巫仁下意识一笑,笑容马上消失:“这些都是?”

    “可没这么好,就这一个,赵霁。”

    巫仁松了一口气,笑容真诚极了:“太好了。我总念叨缺人,说是要给我的,总不见,今天可算给我们了。当年祁老先生可是账上的能人,赵霁定是不错的。”

    祝青雪道:“他可不一定在你这儿啊。”

    “啥?还带要回去的?”

    祝青雪这才将“轮流”的事儿说了,巫仁道:“那也行,不过,人先留给我。”一旁江珍见巫仁虽然对熟人肯说话了,却太软和,忙添了一句:“要是在我们这儿干得好了,可不许再要走了!”

    祝青雪哭笑不得:“那要问姥,我可做不了主。你们也都见过巫大人,过阵子,你们也是要轮流过来的,都长点儿心,别只盯着现在分人的地方,要轮替的呢,到时候可没人再领你们再认一回门了。赵霁,你也跟我来人,把他们几处也都重新认一认。”

    江珍道:“这就带走了?”

    “明天让赵霁自己过来找你们。”

    江珍见巫仁也好奇,便说:“那我跟你们一同去,你们认完了门,我再把赵霁领回来,免教他到处乱撞。”

    赵霁自打过来就住在幕府的,他还有一个更小的弟弟,赵家虽然在西州城里有住处,兄弟俩现在还是住幕府里。这个“乱撞”就说得亏心了,祝青雪知道她是找借口跟着,也不点破:“那你不能多说话。”

    “行。”

    一行人向巫仁告辞,又往下一处去,项安这里是巫双,路丹青在兵曹带着郎睿,花姐是礼曹,但她现在在学校,礼曹留守的是江宝。

    祝青雪带人认完了路,道:“我带你们认一认饭堂,管两顿饭……”

    又将幕府前院的布局给他们讲了,后院自是不能进的。此外库房、账房等处,也不能随便进。又指点了代步脚力的地方、值房、水井之类。最后才说:“好了,就是这样了,各人的东西拿好,明天一早过来,辰时早会别迟到了。”

    年轻人们带着小小的紧张和兴奋忙答应了,祝青雪叹了口气,道:“时辰不早了,没想到会花这么长的功夫,各处陆续上锁了,今天是来不及回去了,明天你们再各自到任的。遇有事,先同上司讲,若讲不明白,或有旁的事,也可来找我。”

    转身对身后拖着的江珍江宝巫双等尾巴说:“你们来都来了,就帮我把他们领出去吧。明天一早,再去门口把他们领进来……”

    三个女孩子含笑的脸凝固了一下,赵霁道:“明早我去门口接他们吧,姐姐们要准备晨会后向姥回事呢。”

    祝青雪道:“晨会在前厅,你把他们带过去,散会各曹领人走你,你也去户曹。”

    “是。”赵霁说,他看同学们好像有话要问,便说自己把同学带出去就行,巫双拍拍他的背,向他道了声谢。

    祝青雪与巫双等人匆匆离开,赵霁道:“跟我来吧。”

    同学们将他围了起来:“赵大,姥可严肃不?”

    “姥常在城里走,你们没遇到过么?最好的一个人。”

    “我们不是说那个,姥平素待人是一回事,公务可与日常处事不一样,是严是宽?”

    赵霁道:“好哥哥,我与你一样,也是头回当差呢。”

    “你家里不曾说过吗?”

    赵霁道:“我记事的时候姥给我爹派的事与现在咱们做的事,不是一回事了呀。”

    好像也是!

    各人又开始询问自己的上司的性情,赵霁道:“她们人都不坏,性子有急有慢,做事却都是认真的。不过我也与她们没共过事,对了,这些人里,姑、朱大娘子是一定要尊重的,那一边那个小议事厅里,还有一位苏大人,姥现在命她管安南日常庶务,以后是要打交道的……”

    说到门口,还没说完,赵霁道:“堵在门口不好,你们先回去,我明早还在这儿接你们。”

    同学们一步三回头,离开幕府之后,便有人在路上就开始打腹稿,明天见到上司要怎么说话,等等。

    ……——

    赵霁转头回了府,打算先去见一见祝缨。他知道巫仁的性格,单独找她,恐怕也说不了什么。幕府他是很熟的,刚才发的腰牌进了不了后宅,但是他本人是能进的。直到后面祝缨的书房外,他先咳嗽一声,再央护卫:“姐姐,我来见姥。”

    护卫也是祝县出来的,看他亲切,笑道:“苏家小妹在里面,你稍等一下。”

    “哎。”

    里面祝缨的声音:“谁呀?”

    护卫道:“是赵大郎。”

    “进来吧。”

    赵霁进门,先拜祝缨,再对苏喆拱手,叫一声:“姐姐。”

    苏喆笑道:“人还是那个人,衣裳还是那身衣裳,一听说你就要来当差了,猛然间看你象长大了一般。”

    赵霁将头微微低了一点,作出一个腼腆的样子来。

    苏喆道:“姥,那我先回去了。”又对赵霁小声说,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可以来找自己。赵霁也小声答应了。

    苏喆走后,祝缨一扬下巴:“有事坐下来慢慢讲。”

    赵霁乖乖地坐下,问道:“姥,我不太明白。”

    “哪里不明白了?”

    “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们?我听说过,姥带学生并不只让学生一味读书,也要做事,因此入仕之后为政一方颇为顺利。现在的安排,与听说的似乎不太一样,也……好像没有下乡,也没有分做某事。这样会不会太虚浮?”

    祝缨道:“觉得现在不是‘做实事’?想学‘真本领’?”

    赵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只是我没有给你们分派事,你们的上司会派的。”祝缨说。

    “哎!”赵霁笑了。

    待要告辞,花姐带着林戈、祝彤到了,赵霁忙站了起来,叫一声:“姑婆。”目光在祝彤身上多停了一下,这个人是没见过的。

    祝彤整个人轻微地晃动着,双手抓着袖口,她有点紧张。她的弟弟妹妹们也曾接过张仙姑给的糖,她也曾见过祝缨与人说话,十分的和气,但不知为何,进了幕府、进了这间屋子,她后背的汗毛就竖了起来,本能地紧张。

    花姐介绍了祝彤,祝缨道:“哦,青君说过的那个孩子,你的弟弟妹妹还好吗?”

    祝彤的声音有点哑,咳嗽了两声变得正常了:“都好,在学堂。”起初,他们的年纪都小,祝青君本意是给他们找个人照顾着。战后这是常有的,要么到育婴堂,要么就是找个没了孩子的人家收养。当时祝彤跟着祝青君带路,弟弟妹妹不能带在身边,就寄养在祝县。

    战事一结束,祝彤自己当时年纪也小,她自己都是个要当学徒或者学生住校的年纪,央了祝青君,才得了自己一个住处,接了弟弟妹妹来。因有功,又是孤儿,地虽然暂时没分到,但幕府对他们这样的人有补贴。小的拖着更小的,也就这么过活了。

    祝彤道:“都好的,吃得饱、穿得暖。”大家分着干家务活,累是累点儿,胜在一家团圆。祝青君回西州也会来看一看,有时候也托青叶等人照顾看一下。

    花姐道:“我都安排好了,她家弟妹住学里、她到我那儿住,都有人照看。放假了就回家团聚。”这样一来祝彤也就不会那么累,还要照顾家里。

    祝缨道:“行,那你们去安置吧。去账上取两串钱,放到学堂里应急,小孩子也难免会有些急用。找不着姐姐,岂不误事?”

    赵霁看到最后,心里又有了疑问,默默地等着花姐带人走了,才问:“家里又要来新人了?是客吗?”

    祝缨道:“与你们差不多,过两年,她们也要开始干活了。”

    赵霁狡黠地笑道:“那一定都是很聪明的姑娘,跟我们今天似的。”

    祝缨道:“你爹娘都没有你这么油嘴滑舌。”

    “嘿嘿。”

    “去吧。”

    “哎!”

    胡师姐眼见人都走了,也问了一句:“大人,您自己身边怎么不留几个孩子听差呢?”

    祝缨现在管事少了些,是不太忙,但胡师姐总觉得她一个主事人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在山外做官,先是许多学生围着,到了京城又是苏喆等等晚辈。如何到了安南,这些学生、晚辈都散出去了,她身边反而乏人了?

    之前还有一个青叶,也被派了事,如今唯有青雪奔波,其余以书吏居多。刚才苏喆过来,想要人到她那里帮忙,胡师姐更觉得自己该多这一句嘴。

    祝缨道:“快了快了。”林戈、祝彤只是个开始,明天开始,花姐会陆续带人过来见她的。没带过来,是因为幕府隔壁的宿舍还没收拾出来。

    胡师姐又说:“那……我能要几个机灵的孩子么?我想教几个徒弟。”

    “可以啊。”祝缨说。

    胡师姐也笑了,她的家传技艺与这些国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但也不想埋没了本领。以前她教过苏喆等人一些拳脚功夫,然而渐渐的,她们也像雏鸟离巢一样,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了。

    胡师姐明白,大家的路不一样,想要徒弟,得另找。她又担心祝缨的安全,自己上了年纪了,不如年轻时灵便,是得找个好徒弟,将祝缨的安全托付了。

    天色暗了下来,祝青雪带着一个帮佣走了进来:“姥,要点灯么?”帮佣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蜡烛,只等一声令下。

    祝缨道:“不啦,今天有新人来,先吃饭。吃完饭再过来把灯点上,去把苏晟也叫来。”

    “哎。”

    祝青雪在心里将事重复了一遍,闪身给祝缨让路,祝缨却看向门外——一个穿着号衣的矮个男子疾步走入:“姥!京城急报!”

    祝缨与祝青雪对望一眼,祝青雪上前接过了装公文的皮筒,拿到案边打开,掏出里面的公文,捧给了祝缨。

    祝缨打开公文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送信的人呢?”

    “在门上休息。”

    “带进来,点灯吧。”

    帮佣一个箭步蹿到了灯座前。

    蜡烛一根一根点了起来,送信的人也到了面前,当地一跪:“节帅!”

    祝缨问道:“知道你送的什么公文吗?”

    “是军务。”

    “京里有什么说法?沿途有什么动静?”

    “京里风平浪静,路上么……在征发。”

    祝缨摆了摆手,号衣男子将信使带出去安置,祝青雪一直盯着祝缨,祝缨提笔写了一份手令,道:“把林风也叫来一起吃饭,这个发给西关金羽。”

    西番异动,政事堂询问情况,让祝缨迂回打探,并且准备“钳制”。

    戒心

    祝缨不打算听风就是雨,政事堂说西番异动,可能是真的有针对西陲的动作,具体能免影响安南多少,待考。

    再则她可太了解京城那群人了,花花肠子多,政事堂天天抱怨诸侯难搞,他们自己也在算计、摆弄诸侯呢。比起各经制州,也就是朝廷编户的“正州”,她这还是羁縻呢,能有多少真心,待考。

    祝缨有时候毫无惭愧地犯疑心病,怀疑如果不是朝廷现在腾不出来手、力气不够,早算计到她头上了。

    这种情况下,一面加强戒备,一面命令祝晴天和西关守将探听实情才是最正确的做法。搞不好朝廷下令她“钳制”里,还存着让她与西番互相消耗的心思哩。如果是她在政事堂,真打起来,必然是以官军为主,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胜利才是真实的,但也不会介意让一个羁縻州认真出点儿血。

    下完令,她又把祝晴天给叫了来,询问西番的情报。

    祝晴天道:“西番动静不大,您是知道的,他们有时候也不大听番主的。西番地广人稀,消息有时候不太准。不过对面那座小城一切贸易还是照旧,近日往来的客商也暂时也没有异常。这几年边境上不时有些摩擦,也是常见的了。我一直让人留意铁器、粮食的交易,也暂未见异常。”

    “再探。”

    “是。”

    祝晴天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夜召集了手下,下令要再仔细些探查西番。她的手下伪装成各种身份,客商是必有的,闻言便说:“番人虽有文字,他们自己的籍簿也是不全的,您想,散在各处放牧,人口也是没法算清楚的。他们地方又大,找不对路,咱们也摸不清底。”

    祝晴天道:“凭你们的本事,能查到多少就查多少!”

    这事确实很难,哪怕是昆达赤,对自己有多少臣民可能都只有一个约数。便是当朝天子,面隐田隐户黑户他也是不能弄明白的。祝晴天只要个大概,倒不算太难。此时,他们在西番境内还有做买卖没回来的同伴哩。

    祝晴天安排完这些,又派人往北、往东,打听一下朝廷的情况。最后一拨手下,盯着安南驿路与西州的集市,将自家地盘盯牢。

    办好这些,她才有功夫喝水缓口气儿。心里也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这些年的经营成了笑话,西番都要出兵了,自己手下这群人全是聋瞎兵,什么也没听到。她坐在自己的值房里,对着蜡烛发呆。

    直到府里的帮佣来叫她去吃饭。

    ……

    到了饭厅,祝晴天往稍后的地方坐,被赵霁等人往前让,最后被路丹青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哎哟,每次都要让来让去的,你就安心坐下,怎样?”

    我这不心虚么?祝晴天在心里说,万一是我活儿没干好漏了消息呢?就别往前凑了。

    坐了下来,两口热汤下肚,她的心境慢慢平复,抬眼一看,苏晟、林风等人都被叫了来,就猜是与西番有关了。但祝缨没公开提,她也就把嘴巴闭得死紧,一个字也不提西番。

    她的对面是苏晟,苏晟略有一点无聊,都快吃饭了,他家饭都快好了,又被薅了来。他很害怕府里找他谈心,祝缨还好,最怕是花姐,温温柔柔的,看他的眼神儿里全是温馨,总要问一下他的起居,劝他回西州休个假。苏晟如今不大受得了这个,他就是死了个爹、被抢了个老婆、被霸产了点家产,他还扛得住!

    苏晟上面坐着林风,他也是被临时薅过来的。祝青雪派的人到兵营去找他的时候,营里也快要开饭了,林风正从一口锅里捞了一勺子汤来看看士兵的伙食。闻言奇道:“这个时候?”勺子一扔,跟着来人走了。

    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梳一根油黑的大辫子,鬓边一条大红花,整个人很精神:“小林已经在府里安顿下来了,姥说,请您过去吃顿便饭,看看侄女儿过得好不好。”

    林风惊愕地问:“搬到府里了?”

    大辫子也吃了一惊:“您不知道?不是……不是您娘子央了姥的吗?”就林娘子那个样子,也不像是要甩包袱,还怪用心给林戈安排的呢。大辫子有点迟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年轻了,居然没看出来这林家居然还有一番勾心斗角?

    “我、我、我知道……”林风说。家里少一个大活人,肯定是瞒不住的,林娘子跟他说了,他想也同意了。侄女儿委实难教,这要是个侄儿,父母双亡,叔叔责无旁贷。敢半死不活的衰样儿,兜头一个大嘴巴就给他抽醒了。侄女,爹死娘嫁人,骂她都得拣着话骂。

    正好幕府女孩儿多,到祝缨、花姐身边,前程也好。林风也不是特别希望林戈以后跟祝青君、苏喆这样,不过即使要出嫁,幕府长大的,嫁得也能好点儿。这样自己也算对哥哥、父母有交代了。

    他还打算让妻子先去幕府探个口风,祝缨松口了,他再亲自去求,好好给林戈送府里以显郑重。哪知老婆的效率奇高,祝缨答应得更是痛快,人这就进府了?

    “哦~知道就行,咱们快走吧!”大辫子拍拍胸口,放心了,原来自己不笨。

    他们都到了幕府,今天晚饭开得稍晚了一些。祝缨宣布:“以后家里又添两个人,你们进出都不要诧异。”

    认识林戈的人多些,认识祝彤的人少些。路丹青辨认了一下,道:“哎哟,小彤?”

    祝彤对她笑笑,努力将腰坐得更直了一点。路丹青便介绍了祝彤与祝青君的渊源,她也是因此知道祝彤的。侯五道:“当年青君也是这样到了府里的。”

    大家都说真是缘份。

    那一边,林戈叔侄俩眼对眼看了个正着,谁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都保持了沉默。亏得有一个花姐,慢慢对林风说了:“与小彤一起随我住。”告诉他林戈的一些情况。

    林风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更不知道要怎么对侄女解释。侄女经历这么多坎坷,在叔叔家住了几年又要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听起来像是被踢皮球了。他咳嗽了一声,道:“那……有劳姑姑了。呃……”

    他在家跟林戈都不怎么谈心,现在当众说话更尴尬了。路丹青道:“你要是教训小辈,一会儿吃完了饭爱怎么说怎么说呢,现在只说热闹的,不许扫兴。”

    林风道:“嘿!小丫头你对我说话怎么不客气呢?”路丹青到祝缨身边可比他晚,年纪也比他小。

    路丹青翻他一个白眼!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了。

    赵霁在幕府是小辈,各人都熟,说话也更方便些,就问:“她们俩不与我们一样吗?今天去各曹认门,没见着她们。”

    林戈与祝彤都尖起了耳朵,祝缨道:“你看看她们的年纪,再想想你们的年纪,你们读了几年书?她们认得几个字?先跟着学点儿,再下去。”

    林风道:“这样好,这样好。”

    苏晟好奇地问:“你又知道了?”

    他知道个鬼啊?!附和、附和懂不懂?

    有这几个活宝,这餐饭吃得还算顺利,苏晟总觉得这事儿跟自己关系不大,怀疑又是祝缨或者花姐要让他放宽心来凑热闹的。

    孰料吃完了饭,祝缨让林风与他、巫仁、路丹青等一同到书房去,苏晟心道:奇怪,怎么又有我的事儿了?

    到了书房,祝青雪亲自关门、守门,几人才觉得有征时要的事。

    果然,祝缨将西番的事情说了。林、苏、路等人心中第一反应是:不派青君?我们有机会表现了?

    苏晟更是喜形于色,之前祝缨给他留在西州也不说要他干什么,现在不是回北关就是去西关,再不济也是征兵之后练新兵,可算有事做了。

    林风道:“这批新兵练得差不多了,约有两千,随时可用。不过新兵,真上了战场,遇到番兵,一战下来能剩多少不好说,还得接着练。我对他们熟悉些,我来带他们,能多活些人。”

    路丹青、苏晟也纷纷请缨。

    祝缨道:“不急,先核实军情。你们心中有数,先准备着。巫仁……”

    “每年我都留了一笔预作出兵之用,先期调拨五千人的军资是够的,后续抽调也来得及,不过要与项三娘再勾兑。”

    祝缨点一点头,又说:“虽说西番有事,安南境内、西关等处也不能没有防备……”

    路丹青道:“我回去就做出个条陈来,还是新兵与老兵掺着用更好些吧?”

    祝缨点一点头。

    林风道:“那我先接着练兵?”

    祝缨又点一点头。

    苏晟“嘿嘿”一笑,踏上一步:“姥,让我回北关吧?咱们那位陛下、那个朝廷,心眼儿也不少。”

    “你心眼儿就多了?”

    “总比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更熟悉朝廷的手段呀。要借道,给不给借?要派哨探,给不给过?万一来陈使君突然到了桥上,别人恐怕真干不好哩!”

    祝缨道:“行了行了,你说得我头都疼了,去吧。”

    “哎!”

    众人依次出去准备,祝缨却叫住了林风。林风心里划过许多的猜测,其他人出门之后也稍稍放慢了脚步,希图听到一点儿什么——万一打仗,是不是要派林风做前锋呀?

    屋里,祝缨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没同林戈好好谈过吧?”

    切~原来是这个,散了散了,路丹青打了个手势,众人惋惜地跑路,各忙各的去。

    林风挠了挠后脑勺:“想谈,谈不下去啊!”可愁死了,他把自己的苦恼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我担心她还记着仇,我大哥也不是什么善人呐!”

    祝缨道:“谈不下去?这有什么难的?你怎么同儿子说话,就怎么同她说话。”

    林风道:“我要有个儿子,当然想他鹏程万里,能为我报仇。她一个女孩子,又什么都没有,空有这个心,我怕她把自己给憋着了。您又给她取的那名儿,再……”

    “名字怎么了?不挺好的么?再什么?”祝缨说,“你要是觉得两难,就把事情交给命运。去同孩子好好说一说,说话前,先别告诉你自己‘她是什么身份,不能做什么事、该怎么过活’,把这蠢念头抛开了去。你眼前站着的,就是一个有那些经历的人。你希望她平安,也想她一生顺遂,讲她的危险讲你的担心。好好讲,她能听得懂。什么都憋在心里,她还没坏,你要先坏了。你在担心什么?你们到我身边,多少人说你们是蛮夷、獠人、非我族类,我好好与你们说话,你们也没坏掉。”

    林风道:“好,我去与她谈。”

    他说去就去,到了花姐门外乖乖敲了门,花姐见他来,让杜大姐给他带到林戈的房间里。林戈的房间布置得一片温馨,林戈的表情好像也没那么阴沉了。

    林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说:“你还好么?”

    “好。”

    “钱够使吗?”

    “婶婶给了许多。”

    林风将心一横:“咱们从来没有好好聊过,你又不爱说话、我又忙,不过该说的还得说。到了府里,好好学本事,别总念着以前那些事,空想没用的。我不想你记仇,那样对你没好处。”

    “做事只讲好处吗?”林戈问,“亲人的仇可以不管?大伯就这样一直痛快下去?天理何在?”

    “呃……你得自己过好了才有以后。”

    林戈又问:“姥今天叫叔叔来,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林风道:“怎么说到姥啦?我说咱们家的事,姥与外五县的头人有约,碑还立在那里,她不能插手的。她要真管了,一定能查出来你阿爸死的真相,你大伯就要死啦。可她答应了就不能插手,也许因为这样,才答应我们抚养你。听我说,现在你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别想你大伯了。”

    “既然不管,为什么又要把阿爸抓回来?”

    林风皱眉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阿爸不该去山外找外人。一旦引了外面的人参与,谁都好不了!不要有一起毁灭的念头,要想着自己怎么过得好,行不行?我……”

    他突然有些灰心:“我的哥哥们自相残杀,我也没有家了,只想你现在能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到时候你要干什么我也拦不住你了。”

    林戈迟疑地点头,问道:“我只要在府里好好过活,姥和老师同意的,都可以,是么?”

    林风道:“当然。”

    “好。”

    可算说通了!林风如释重负:“天不早了,我得走了,你在府里遇到事儿只管同府里说,不要不好意思。实在有隐情,就回家说。嗯?”

    “好。”

    林风揉揉侄女的脑袋,大步走了出去。

    ……——

    林风在幕府里除了一些课程,渐也开始学做些事情。她与祝彤还在府里住着,放了学就要帮忙。先是帮花姐准备教案之类,有些课程需要的书籍太少,雕版不值当开版,需要手抄。此外又有一些文吏的活计,相帮归档,又不时被派到祝缨面前听命。有时候是跑腿,有时候是抄写,都是些琐碎细务。

    她们的功课还不熟练,也算是边学边干,与赵霁等人不时在前面六曹等处相遇,对六曹也渐渐有了些了解。隔壁,据说是她们未来小伙伴的宿舍,这几天一直叮叮当当的,修好了,她们就有更多的伴儿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林戈终于下定决心,找了个机会站到了书房外面。

    书房的人都已认识了她,笑问:“小林,你有事?”

    “我、我想见姥。”

    里面祝缨听到了:“让她进来。”

    林戈进门之后,直愣愣走到祝缨桌前跪下了。

    “姥,我想学武艺、学兵法,可以么?”凡学生到学堂里,先读书识字学算术,这是最基本的,然后是学些技艺。也有学医的,也有学算的,还有学其他工匠手艺的。林戈被林风送到学校时,林风就想她平平安安长大,提前给她选了个医术。

    医术在安南算比较受欢迎的科目,一是实用,二是花姐。凡顶头上司擅长、喜欢的,总是更容易出彩。

    祝缨看着林戈,林戈仰起头,双手握拳,攥了两把汗。祝缨道:“行。”

    林戈长出了一口气,退后几步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祝缨道:“起来吧。练兵,你叔叔就懂,不过现在忙,你先去找丹青,取几本兵书来看。过阵子我会开武学堂,你去听课就是。习武要吃苦头的,胡娘子,她算一个,将来恐怕未必会继承你的衣钵。”

    林戈忙对胡娘子道:“我会认真学的。”桃枝

    胡娘子也点一点头:“好。”

    林戈又磕了一个头,爬了起来。

    祝缨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叔叔是个憨直的人,他是真心维护你,也希望想你能快乐。可是你呢,心里有怨,身上有仇,他的愿望恐怕没那么容易实现。不到既然到了我这里,我少不得要为你们操心。我不要你忘了仇恨,只要你不要太心急,急则生乱,什么都做不好。记住了吗?”

    “是。”

    “你去吧。”

    林戈一抱拳,转身出了书房往住处走去。要习武,就得有像样的衣裳,她记得自己还有些衣料,取了来央人裁两身。唔,还要准备点给裁缝的工钱。

    肚子里打着主意,林戈与祝彤擦肩而过——祝彤也是去书房的。

    祝缨连着见了两个小家伙,颇为好奇:“你是为了什么来的呀?”

    祝彤道:“姥,我想学武艺、学兵法。”

    祝缨与胡师姐对望一眼:“为什么呀?”

    祝彤的家仇早报了,安南的头人早被祝缨扫荡一空,最后一个普生头人被捕获之后,祝缨把他交给祝新乐砍了头了。

    是因为喜欢?那倒不错。

    祝彤道:“我能干这个,以后想帮祝将军!”

    祝缨大笑:“好!”

    她答应得太痛快了,祝彤反而愣住了:“那个……我、我问过老师了,跟老师的功课我还可以接着学,只要我能学得进去。”

    “知道了,你等着武学堂开学吧。”

    祝彤摸不着头脑,懵懵地出了书房,自动地绕开了往里走的祝青雪,又一路飘着回了房,只觉得世界好神奇,今天太顺得。

    …………

    祝青雪只看了祝彤一眼,并不耽搁,疾步而入:“姥,西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她手里一张纸写着总结,下面是七长八短的一些杂乱的纸张。

    祝缨接了过来,一一翻看。

    这一回政事堂没骗她,西番确实跟朝廷动手了,只是没有对安南采取行动。一是昆达赤王廷认为倾国之力打安南不划算,让边将牵制安南就行。二是边将交不想跟安南翻脸。

    越是动荡的时候,货越值钱,边将就当作没有这回事、不知道安南也朝廷的地方,只承认西番与安南订盟,要和平相处。先屯货,赚这一笔倒卖的钱再说!

    为番主把自己的家底拼光,不值得~

    所以他既没有加强关卡的检查,也没有扣下商人和货物,相反,他还对外来的商贾等隐瞒消息,鼓励贸易。

    祝缨翻看着手里的纸片,忽然失笑:“肉食者鄙。”

    哪里的贵人,都是一个德行呢!

    “把这些发给青君,让她写篇文章出来,我要看。再叫丹青过来。”祝缨说。

    祝青雪匆忙去办,很快,公文拟好了,祝缨在上面签了字,祝青雪拿去发给祝青君。路丹青也来了:“姥,您找我?”她在猜是不是练兵或者西番的事,忙打着腹稿。

    祝缨道:“来,咱们商量商量,办个武学堂。”

    “啊?”

    “啊什么呀?不能总是事到临头的凑合应付呀,一边打仗,没被打死的就升做校尉将军?拿命填出来,何如一开始就教一些前人已经懂得的知识?筹备。对了,现在有的将校,也要回来重新学一遍。”

    “我、我、我、我……我也不太懂。”

    “我知道一点儿,咱们商量着来吧。”

    祝缨懂一点,因为朝廷有武庙,也有种种兵书之类,真有教的。她当过丞相,瞄过,虽不深入,大模样知道一些。

    路丹青硬着头皮说:“是。”

    常规

    路丹青没干过学校的事儿,想找个人请教都不知道找谁才好。花姐原本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但花姐擅长的内容跟军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路丹青只得硬着头皮去拟条陈,她就照着学堂里的课程往下套,学生读的书给改成兵书,日常的练习改成操练。

    写完了条陈,忽然惊觉这样不行,应该加一些经史的内容。然而经史里的一些东西,讲的是妇人应守之道,路丹青又觉得这玩艺儿不对劲,不应该讲。想了一下,将自己历年来记录的笔记给翻了出来。这里面有祝缨给他们选定的课文,那肯定是没毛病的。

    忙了几天,终于把一份武学堂的概要给写完了,拿到了祝缨的案头。

    祝缨正在看祝青君交过来的功课,这篇文章写得祝缨还算是比较满意的。开篇就提出了讯息不全,所以现在的应对都不太准确。接下来是分析“三方”的情况,得出一个“静观其变”的结论。

    因为朝廷虽然漏洞百出,但是底子厚,一时半会儿坏不了事儿,西番势头猛,国力虽不如,但是目标明确。唯安南新设,才经战乱,是最弱的,所以应该“静观其变”。

    但是这个“变”也不是混吃等死,面是要有所准备,所以祝青君请求,各处关隘,无论是对西番的还是对中原朝廷的,都得严防。同时要作好战争的准备。

    最后,她请求一旦有战事,还是派她上场。

    问题、应对都说得比较清楚了,祝缨提笔在她的文章上批了几行字,预备次日一早发出去。祝青君既要上阵,祝缨也预估有可能要她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则普安州的政务就需要有人接手,因此批完之后,她又把蒋婉调到了普安州任别驾。

    次日一早,数封公文由快马向四面八方送出,除此之外,整个安南再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了。苏晟是知道西番的事情的,一大早就向祝缨辞行去北关。

    他又没有一个侄女要养,因此走得十分潇洒:“姥,我这就去了!”

    祝缨微微颔首,花姐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苏晟只当没看见。整个幕府里,祝缨是最不爱管闲事的,有时候大家也会嘀咕,姥对婚姻确是不上心的。花姐却是个热心肠,小辈儿到了年纪,她总不由自主地问一问人生大事。然而花姐这样,除了已经双方看对了眼,就差一个有身份的媒人想请她撑场面的,年轻人也有点怵。

    苏晟就是怵的,他闷声不吭,拱一拱手就跑路了。

    ……——

    北关还是那个北关,客商们也往来不断,因为是铁索桥,所以不大受江河汛期的影响。不过雨季会让道路难走一些、农时会让出行的人数有所变化,但对商人而言,这些也算可以克服。不同的季节、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物产,积年的老人都晓得各路的利弊,皆依经验办事。

    今年却又有所不同,朝廷与西番用兵的事儿,普通人并不知晓,但对商人而言何处有乱兵、何处有流民,消息还算比较灵通的。天下安稳的地方,安南算一个,因此商人也比较愿意与安南做买卖。

    苏晟一回到北关,顿觉双肩一轻,抖一抖肩膀,笑吟吟地看着客商往来不绝:“不错不错,这样就对喽!哎,对面儿有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么?”

    一旁一个什长笑道:“没有的。”

    苏晟有点困惑,他觉得陈放应该会想传递些消息过来,沉吟片刻,他说:“把对面给我盯死了。”

    “是。”

    苏晟一回北关,如鱼得水,没三天就活蹦乱跳了,让知道他丧父、想向他道恼的人怀疑自己的消息错了。苏晟却总是站在桥头,一副指点江册山的模样,直到这一天,祝青君亲自来了。

    苏晟听到手下禀报“祝将军来了”的时候疑惑道:“她来做甚?不是应该……”

    不是应该盯着西番的吗?朝廷再不是东西,现在也不应该会对安南下手吧?那祝青君这样的人物到北关来干嘛?

    祝青君身后跟着十数骑,人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新的,马也不是京城那种高头大马、仅仅衬南方人的身高体形而已,离“鲜衣怒马”一眼看上去就“快意恩仇”离了也得有五万四千里。

    苏晟从桥头跑了下来,站到驿路中间:“姐,你怎么过来啦?”

    祝青君跳下马:“顺路。我巡游普安州屯田,在前面的岔道路过,想离你不过二十里,就过来看看你。你气色看着还行。”

    “那是!姐,这边请!”

    祝青君对随从们点点头,苏晟这里出来几个人,引了大部分的随从去饮马、休息,只有三、四个人依旧跟着祝青君。

    两人进了关卡内,苏晟自有一处办公的场所,祝青君的随从们也跟着进来,进了室内,苏晟才发现有那么一个年轻男子眼睛就一直安在了祝青君的身上,这让他有点不太舒服。他故意问:“姐,这是?”

    年轻男人对他大方地笑笑,祝青君道:“这是白翎。”

    白翎这个名字是个意译,随着西征的推进,安南的姓氏也丰富了起来,祝缨也没有要所有人都跟着自己的姓。有些人愿意姓祝,祝缨也就随他们,譬如祝重华等人,也有人有对自己有意义的事,因而以之为姓,譬如金寿。

    白翎的情况与他们都不一样,他是博州一个普通的寨子里的普通人家的子弟,出生的时候,有人送了他家一只有白色翎子的鸟,因而得名。后来要取名字,就用了意译,巧了白也是个姓氏,白翎的名字也挺好听。

    苏晟有点挑剔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心里嘀咕:才把祝新乐那个讨厌鬼打发到了西关,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白翎?

    他凑近祝青君小声地说:“姐,我看这小子不怀好意。”

    祝青君撇撇嘴:“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你自己。”

    “我还在孝里呢,”他大大咧咧地说,“姐,祝新乐……”

    祝青君白了他一眼,苏晟就知道祝新乐没戏了,前两年明明看着祝新乐爱往祝青君眼前凑的来着。祝青君加重了语气:“有正事呢!”

    “您说,您说。”苏晟装成个狗腿子的样子。

    祝青君道:“你从幕府来,知道西边的消息吗?”

    “嗯,听说了一点,我才急着赶回来的,”苏晟往北指了一下,“陈大友善,别人可不好说哩。姐,你也是为了这个来的?难道要你守北?”

    祝青君表情有些严肃:“没有,我估摸着我还是要往西与他们对阵,兼顾安南全境也不一定。可是普安州我才接手,我这一走恐怕又是要闪下了。姥已调蒋婉来调协,我那个司马你也是知道的,人不坏,就是性子犟,让他做普安司马,他就只看普安。蒋婉比他看得多些、想得也多一点。两人不免有冲突。

    如果我西行,你要兼顾一个普安州,不用你忙细务,二人有纠纷的时候,大事必报幕府,小事,你给开解。”

    军屯这事儿,起初是祝青君在管,后来让苏晟接手,地方大半在普安州境内的。北关、军屯、苏晟,也算是普安州的另一股势力。身份上也与二人相仿,一旦有矛盾,做些调解是可以的。

    苏晟道:“这是幕府的意思吗?您这安排……”

    祝青君道:“从来将在外,大事要与中枢通气,若是事事请示,杀只鸡都要问个时刻,事情可也做不成了。便是我想自专,也要有那个本事不是?”

    苏晟认真地说:“是。姐,一路小心,保重。”

    祝青君道:“这还用说?有吃的吗?”

    “啊?哦!有,有的!”苏晟扼守客商往来要道,好东西自是不少,一声令下便有人去准备了。

    他又请祝青君多歇一天,祝青君道:“不了,我须得趁着还没有旁的事,把普安州巡看一遍。”

    苏晟有些遗憾:“哎,对了!你等等!我这儿有一副好铠甲!”守关,权利不小,他手上也有些好东西,这是一副皮质的轻铠,质量上乘。自从大家回了安南,好些东西不缺,但不如在京城时的好。

    祝青君既然要上战声,苏晟便忍痛割爱了。

    祝青君道:“你自己留着。”

    “我穿小了,以后你要有大的,再给我一副。有好兵器也给我留着,有……”

    “行了行了行了,我拿着还不成么?”祝青君也不与他矫情,收了皮铠,见上面画着漂亮的图案,两只角抵的公牛肌肉坟起十分有力,也很喜欢。

    苏晟高兴地把铠甲塞给祝青君,歪着鼻子对白翎说:“要好好听祝将军的话!”

    白翎也不知道这位苏大人发的什么臆症,还是好脾气地说:“是。”

    苏晟更气闷了,送走祝青君,差点想写信给祝缨告状。笔才提起来,便有土兵来报:“对面有信使来。”

    苏晟就又把祝青君的私事扔到了一边:“带过来。”

    来人带来了陈放的信件,想向祝缨询问西番的情况。苏晟不敢怠慢,派人陪同信使去幕府。

    ……

    祝缨正在斟酌给朝廷的奏报,她依旧不亲自处置事务,只是最后审核,具体细务放手让年轻人去做。亲自管的是与朝廷之间的公文往来。

    政事堂行文问西番,祝缨就得回文。打探得来的情况自是不能合盘托出,祝缨又添了一些“番人不时袭扰边境,左奔右突,难于追击”,因此只好结寨坚守。而西番地广人稀,想找个决战的部族都怕手下迷路之类。

    同时也提供一下昆达赤的内部部族并非铁板一块这样的讯息,并且向朝廷申明,她已经停了边境榷场盐铁类的交易,再请示朝廷——我的盐不卖给西番,你是不是让我把盐往你那儿卖一卖?不能饿着我,对吧?

    她又写了一页的夹片,指责朝廷卖给百姓的盐价死贵且不好吃,给朝廷交的盐税也没见多涨,还不如让百姓得一点实惠呢。

    奏本写完,陈放的信件也送到了,问的也是西番的情况。

    祝缨便叫祝彤:“过来,把这几页抄写一份。”拿抄本给陈放。

    武学堂正在筹建,花姐已将十男十女的少年挑选好了。他们都住在幕府隔壁的宅子里,与祝彤、林戈一道半工半读,祝缨有时候会吩咐他们做一些事情,他们有时候也与幕府里的随从们一道跑腿做事。

    他们的年纪都在十一、二岁,半大不大的,活泼且干劲十足,常令幕府的随从们头疼。

    随从们到祝缨身边时都接近成年,识字也勉强、算数也勉强,吏职、护卫做得多些。内中有几个算学学得好的,现在都在巫仁、项安那里,另有一个爱好天文算术的,放到礼曹手下,每每在自己推演与被抓去学堂讲课之间摇摆。见了这些猴子,头疼之余又有点羡慕:自己要是能年轻些就好了,像猴子们这样的年纪就刚刚好。

    祝彤很快抄完了公文,祝缨扫了一眼:“不错。知道什么意思吗?”

    祝彤小声说:“财不外露?答应别人的事儿不能说得太满,以防有意外?”

    “有点意思了,拿出去发了吧。”

    “是。”

    自此至秋,朝廷那里又来了两份公文,命祝缨严防西番,而随着秋冬的临近,西番边将又不安份了,派出来袭扰的人数明显多了一些。祝缨便调祝青君往西关镇守,以防不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时节,是对面比较喜欢的打劫的时候。

    待边将闹得更凶的时候,祝缨便下令关闭了榷场。

    西番边将也不焦虑,凡这种情况他们也有一套应对的经验,就是接着打。

    这是一个循环,手头紧了,就打劫一下,抢到就算赚。如果朝廷恼了关了榷场,马上求饶是不行的,需要打一场大的,让朝廷疼了,然后再同朝廷说些软和话,称臣呗,不丢人。接着就请求开榷场。通常这个时候,榷场就又重新开了。

    每次都这样。

    朝廷通常也挺配合,它也是,能凭交易做成的事,就凭交易。国富民强的时候,就远征“教化”。打赢了,就收藩属、羁縻,打不动,就筑关据守,开榷场。

    不过这一次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头一年消停了,祝缨没有收到朝廷要重开榷场的消息,第二年他们又打起来了。

    这一次也不算太意外,头一年两边箭拔弩张,到了春夏消停了一些。秋冬又来。

    祝缨并不知道朝廷的具体损失,只知道朝廷在战事上并不顺利。这一日,林戈拿着一份文书疾步来到了书房:“姥!北关来报,有一个叫赵振的人到关上,苏将军派人送他过来,正在路上。”

    赵振

    幕府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赵振是谁,他的来历林戈自是无从得知,不过苏晟发来了急件,她便也当成一件急事来办。心里还在想:这是个什么人?这么要紧的吗?姓赵?

    祝缨平静地接过了文书,苏晟在上面写得比较简略,赵振是辞官回家的,看起来样子很不好。

    祝缨提起笔来,写了个条子:“让客馆准备房间。”

    “是。”林戈接过条子,装进一个信封里,拿去客馆准备。

    做完了这一套,林戈心里依旧好奇这个赵振是什么人,算着他还有几天能到。

    三天后,两匹马护送着一辆车进了西州城,骑士穿着号衣拿着信印、公文到了幕府门前。核验了腰牌,是北关的人,与他们身上的号衣也对上了,门上道一声:“稍等。”进去通报,赵振到了。

    赵振在西州城的第一站不是已经准备好的馆驿而是幕府,他从车上下来,眯起眼睛打量着整个西头城,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弄得幕府的年轻护卫们觉得这位老叔奇奇怪怪的。赵振的衣着与安南迥异,虽然经过跋涉很好的丝绸衣服已经皱了,仍然看得出来是绸衣。

    腰带上挂着几样佩饰,头上还别着玉簪子哩。

    年轻护卫以为自己的目光隐蔽,实则瞒不过人的眼睛,赵振正在颓丧间,也无暇与之计较,只等里面传来一声:“姥叫赵官人进呢。”

    年轻的护卫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赵振,姓赵、做官、从京城来,在幕府里就会获得多一点的关注。

    赵振浑不在间,跟着来人往里走,幕府比祝缨在京城的相府还要大,装饰全不相似,然而一踏进去却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相府。

    那时节,相府里高朋满座,往来的同龄人志趣相投,哪怕朝上有再多的讨厌鬼,至少在相府里,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昂扬向上的。那个时候,虽然不时被一些讨厌的人烦到想打人,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未来。

    当时他以为,自己在为一个效仿、重现三代之治的大同世界在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有十足的信心,哪怕白天刚在衙里被为难过。

    后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被为难的事还在、或疲惫或愤怒的心境还在,又添了担忧,却没了对来的信任。

    眼前的幕府与当年的相府又何其相似的?往来行走的大多是年轻人,男男女女身上都带着一股劲儿。

    引路的护卫看了他一眼,也不催促,赵振先醒过来,对护卫点了点头。护卫心道:这怕又是个不如意的人。自姥出了“求贤令”,总有这样一脸晦气的人过来,还以为苏将军特意单个送来的会跟别人不一样哩……

    世人总对南方偏远之地存有一些偏见,提一句“烟瘴之地”,就会以为当地全是野蛮人,不说茹毛饮血,也要以为人家什么事都不懂。有“求贤令”,不到走投无路或者想要投机,一般人也不会来。来的人多半会带一点点高高在上的傲气,说话口吻里也不免夹着说教、指指点点的意味。

    令人十分腻味。

    小护卫苦此类人久矣,连带对赵振也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礼貌了。

    两人走到书房外,小护卫与在一旁小房间里当值的祝彤做个交割就回前面了,祝彤上前对赵振一礼,道:“您就是赵官人?姥已经等您有一阵儿了,这边请。”

    赵振的样子称不上好,祝彤心道:难道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赵振看着眼前小姑娘稚气未褪的面容,拱手道:“有劳。”

    祝彤给他带进了书房,才说一声:“姥,赵官人来了。”

    赵振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与痛苦:“老师!”

    豁!看来是有大事喽?

    祝缨道:“突然回来,必有缘故,你一向平和,看来事不小,坐下来慢慢说。”

    赵振不想起,往后一坐,像粘在了地砖上一样。

    祝缨顺手拖了张椅子放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行,咱们也不用讲究那些虚文,就说些实际的。你只管说,我听着呢。给他拿茶果来。”

    祝彤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搬了张矮桌,林戈左手一只攒盒、右手一壶茶水,在她们俩的身后,又有一个与她们年岁相仿的男孩子捧了个装了水的大脸盆过来。在三个都在偷偷打量赵振,祝缨道:“去写功课。”

    三人怏怏地溜了出去。

    赵振听到“写功课”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怎地,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鼻涕也笑飞了。他忙吸吸鼻子,洗了脸、擦了手,仰脸看着祝缨,说:“老师,这个朝廷,怕是要坏了。”

    祝缨低头看着他,赵振与她年纪也差不多,人却苍老憔悴了许多。他心性可谓单纯,顾虑又少、家境尚可,养成了一点天真的气质,却又不像林风那样不挨打不知道疼。乍一眼看上去,他的神态比同龄人要更年轻一些。

    眼前的赵振头发胡子白了一半,脸像是个根雕,腰也弯了,又强仰着脖子,身形如果从侧面看,必是一幅诡异的剪影。

    祝缨道:“天道有常,坏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朝廷底子还在,政事堂也还有点眼光,百官也不全是废物,现在说坏,为时尚早。若说西番,朝廷早有准备,北地、西陲那一批的将校,如今正当年。你又何必惊惶?”

    赵振不停地摇头:“那是面子上的,里子已经不好了!罗、罗甲秀,被黜了!”

    “嗯?他?他是个能干的人,政事堂不至于为难他吧?”

    罗甲秀是当年祝缨在北地的时候调过去做地方官的,与祝炼等人都认识,与赵振也见过。祝缨曾给过陈萌、郑熹名单,罗甲秀在名单上,只要他不主动参与党争,陈、郑应该都不会为难他,这样一个肯在地方上好好做事的人,丞相应该有这样度量。

    赵振道:“事情源于西番……”

    朝廷与西番满打满算和平了十年左右,接下来就还是大战小战不断。比起这两家的战争,安南边境上的那些摩擦只能说是打群架,无论是双方出动的人数还是互相下手的狠劲儿都不可同日而语。

    朝廷这里底子还是厚的,姚辰英也是个会经营的人,去年支持下去了,今春又打,眼看秋天,又要大打。主将与当年祝缨也不一样,祝缨在民政、转运上几乎无人能及,因而尽可能地减轻了朝廷的压力。如今的将领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板有眼,能自己上阵,粮草的消耗很让姚辰英头疼。

    祝缨道:“那倒也不到于耗费太多,姚辰英是个内行,将军们也不能糊弄他太过。纵使官军又懈怠了,西陲子弟也不是不能一战。罗甲秀在这里面插什么嘴?”

    “不是那个,开始说增兵,要调温岳他们。可是陛下不许。不得已,有人提议,用胡兵。北地自然是反对的!

    罗甲秀就上表,说温岳手下的姚景夏所部皆是北地子弟,也善骑射,调他们更合适。

    陛下生气了,说他妄议大政,狂言无状。接着就有人罗织罪名,弹劾罗甲秀,御史台派人查去,不知怎么的就凑成了一箩筐的罪,想必也是借他清账,也不知道开脱了哪个。罗甲秀被黜,斥令还乡,连同被他求情的人也都被降职了。

    放着这些赤胆忠心的人不用,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祝缨道:“傻子。”

    “诶?”

    “西陲再要紧,也没有咱们陛下自己的安全重要。”祝缨轻声说。

    赵振一呆:“什、什么?”

    “你倒是算一算,现在的禁军除了温岳、姚景夏他们,还有谁可靠?东宫那样一位太子,他连儿子也无法依赖,心里正不是滋味呢。”

    论可靠不外两条,忠心、本事。温岳、姚景夏所部是后练新军,底子好,粮饷发足,能打能拼。姚景夏没有背景,这几年晋升也快,皇帝信任。

    “可是也不能引胡兵参战啊!”赵振急切地说,“胡人原不受制,饷给足了,官军也是能打的!何必胡人?胡骑南下必要经过北地,那场面……简直……太子、太子,那是……”那个太子,比胡人还让人糟心!

    祝缨的眉头皱了起来:“累利阿吐也同意?”

    “不知道,我打听了,没听到实信儿,恐怕也不远了。我也想声援罗甲秀,奏本被陈相公抽了出来,将我好一通训,”赵振又哭了,“陈相公竟是真的为我好!明明朝廷应该派温岳、姚景夏所部去西陲的!丞相不为江山社稷谋,只好在细枝末节上费心。如果罗甲秀那样的人也不能被朝廷所容,我在这朝廷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便辞官回家。

    只想过来提醒老师一句,朝廷已经不是原来的朝廷了。您自己必有主意的,安南您治理得很好,竟是朝廷诸公想错了。我心乱如麻,不如说什么好。我明天就动身回家。”

    祝缨道:“你这般模样回去,家里也是担心的,先住下来休养几天,恢复些元气再回去,免教家人担心。”

    赵振犹豫良久,才说:“是。”

    祝缨看他的样子,问道:“行李没带?”

    “带、带了一点,路上遇到饥民,散给他们了。”

    就是现在穷得叮当响了?祝缨道:“我知道了,外面谁在?领他去客馆休息。”

    外面冒出颗梳着大辫子的脑袋:“我在的!赵官人,这边请。”

    赵振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腿,一瘸一拐地跟着大辫子往外走,走过一道门,遇到了苏喆。苏喆比在京城时胖了一圈,身后跟着个小书吏抱着一叠公文。苏喆先说话:“诶?这不是……你怎么来啦?你可看出年纪来了。”

    赵振勉强笑笑:“你倒依旧年轻,我回家,当然顺路先拜见老师。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他指了指苏喆身后的公文,点点头,缓步走了出去。

    ……——

    苏喆心思电转,旋踵往祝缨的书房走去。她是特意找个理由过来的,安排客馆也是要花钱的,凡花钱就得批条子,户曹那边核完了,与其他一些近期花销一起做了账,苏喆是要过目的。她也就知道了这个事,她认识赵振,就派人留意此事。

    赵振进府,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到了书房,很快报完了公务。祝缨将其中一项指出来:“这个是扩建学堂的,再多批一成。”

    “是。”

    苏喆答应完,又说:“姥,我来的路上遇到赵振了。”

    “哦?”

    “他的脸,怎么像死了一样?”苏喆小声说。

    祝缨道:“哪里是脸死了?他这是心死了。正好,留下来给我干活。”

    “诶?为什么呢?”苏喆虚心请教,“我以为您不大想用山外的这些男人。咱们再缺人手,您也只留了我哥、阿炼他们几个,顾同都放到外面做官,这位赵官人以前也是留在京城,为什么现在又想留他了呢?”

    祝缨道:“他心死了呀。他、顾同,他们这些人当时年轻,求取功名的心有,造福天下的志向也有。当年他们追随我,也不是冲我,他们是冲着自己心里的抱负。让他们义无反顾抛弃一切、跟着一个女人重新来过,怎么可能?

    顾同心眼儿多点儿,至今也还难料,赵振比他纯粹,理想破灭之后仍然心存厚道。罗甲秀可不是女人了,有什么下场?做忠臣,就不能管国家、护百姓。不做忠臣?他的脑子、他的心,又拧不过来。忠臣,做起来没意思喽。

    直道而行取功名的路没了,还能怎么样?过来干点儿能造福天下的事儿吧。你去同他谈一谈。”

    苏喆道:“是。”

    祝缨道:“告诉他,秋收开始了,赵苏、阿炼也要过来了,见一见老朋友嘛。”

    “那我带赵霁过去一趟?”

    “你看着办吧。”

    “呃……留他下来,做什么呢?我要说服他,总要给他一个准信儿。”

    祝缨道:“学堂不是还缺人么?他那个样子,现在让他做别的只怕也没那个心气儿,去教书吧。”花姐也上了年纪,既要管礼曹,又放心不下医馆,精力渐不够用,有几个帮她的学徒、学生。学徒倒还能应付,因为安南医术原就不太好,有比没有强。学生就难以应付学堂的需求了——干这事儿的,没有一个是正经读过书的。

    但赵振是。

    留他下来,可以做很多事。他又对朝廷产生了不满,对所谓礼法也产生了怀疑。用起来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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