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段
半天假,刘昆还是很高兴的。自打到了祝缨身边,就容易有一种负罪感,祝缨本人通常不休息。即便是在安南把许多事务放手给晚辈的时候,祝缨也不是闲得钓鱼喝茶,她读书、练武、做各种的规划。再有时间,就到街上转转,遇事平事。
她在干活,休息的人总是各种不得劲。
今天这半天假不一样,这是去见岳妙君,正可将一些自家姑姑妹妹在安南的事同岳妙君讲一讲,她自家人反而不太爱听她说这些。
祝缨这次回来,又把刘松年的后人也与施、王两家一样各提携了几个,较之施君雅、王允直,刘昆的堂兄弟们却总是沉默,让做事也做,也没丢脸,却不很积极。
平日里见到了,互相点个头问个好,他们要对刘昆说道理,刘昆也不听,刘昆的事儿他们问了两次也觉得没趣儿。家里还是想让她们回家,过完一个正常女人的一生,刘昆、刘衍却是一想到十二娘就很反感“正常”。
最后是互相知道彼此都还得下去,便只当对方是陌生人了。刘昆很快重新振作了起来,满朝廷上的官员都装死,也不差自己家里这些人了。
岳妙君与他们不一样,岳妙君与祝缨、刘昆都谈得来,也喜欢与她们聊天。祝缨太忙,有太多的事要做,相较之下,刘昆就成了见岳妙君次数更多的那一个了。
现在刘昆比较担心的反而是岳妙君在不在府里,太皇太后死了,内外命妇都有事忙。岳妙君身份地位不低,难说是不是跟长公主等人同在宫中。
出了祝府,刘昆忽然想开了:既然是相公让我去了,那就必是在的。
岳妙君才从宫里回来,她才交了一份大作——太皇太后遗令。此时回到府中,心情还没有完全的平复。听到刘昆来拜访,便说:“请过来吧。”
刘昆脸上带点微笑,由侍女引路直到岳妙君跟前。丈夫死后,岳妙君就挪了居住的地方,现在住的是当年她的婆母郡主养老之所。这地方近来又做了些改动,岳妙君扩整了书房,现在正在书房里翻看一些礼仪典籍。
听到脚步声,岳妙君抬头打量刘昆:“这一身儿精神。”
刘昆道:“说是服妖的也不少。管它呢!”
她的穿衣风格,自入幕府之后就有了不自觉的改变。这种改变是潜移默化发生的,祝缨并不要求她们改装,但安南服饰多少融合了一些当地的特色,祝缨本人又惯着更轻便一些的衣装。姑姪三人不自觉地也受了祝缨的影响,刘昆回京之后更是以男装为主了。
岳妙君道:“确实,不必听。又不是什么奇装异服,如何他们穿得,你就穿不得了?”就是她自己,年轻时也穿过儒生的袍子,到了老年,反而……
岳妙君道:“你倒是稀客,今天怎么得闲的?”
刘昆道:“听说,您才作了一篇文章,恭喜恭喜。”
岳妙君嗔道:“又淘气了。相府不够你忙的?单为这个,一张帖子给我,我也是高兴的。能在相府不易,不要误了正事。”
“今天相公高兴,给我半天假——安南来信儿了。”
“哦?什么好事?”
刘昆便将刘遨主持安南科考的事说了,又说:“幕府铨选的时候,凡考查文字上的,也是她。”
岳妙君道:“那确实是好事!只可惜,朝中不能如此畅意啊!”
刘昆道:“总有希望。”
岳妙君却拐了个弯儿,问道:“相公还好吗?陈尚书丁忧,她又兼管着户部,且有得忙了。年纪也不小了,纵再硬朗,也要留意保养。你们年轻人,多照顾她。我有些东西,你回去的时候捎给她。”
“哎哟,我们府里有的。”
岳妙君道:“她那个人,善经营,却总不给自己多留,都散了去,哪里有我这儿的齐全?这库里堆的这些,白放着也都朽坏了。如今是她要紧。”
“哎……我回去又要挨说了。”
“我给的,她说就说吧。”
刘昆只好答应了,又询问岳妙君:“太皇太后的大事儿,您现在不在宫里,可以么?”
岳妙君道:“到底是年轻人,这些个礼仪上的事,虽说有定例,但每次并不相同……”
刘昆正想请教,因太皇太后的丧仪从简了,她便想这礼仪上必有所不同,她也要请教一下,回去好同祝缨讲,以免祝府在这个事上出纰漏。一个说,一个听,岳妙君又翻出书来,给刘昆指出依据。
时间过得飞快,天色也暗了下来,侍女们进出点灯。
刘昆道:“我也该走啦。”
岳妙君道:“用些点心垫一垫,这半天,也怪耗神的。宵禁前送你回去就是。”
两人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说些宫中的闲话:“明天一早我就要进宫去,这几天宫有这一桩大事,你们在外面也要小心些。我已经听说,穆家有些怨言,太后也说,这葬礼也太节俭了。”
刘昆点头记下。
岳妙君最后问:“你在相府,可曾听相公提起过,东宫已立,如今相公也得胜还朝,中宫——她可还记得?”
刘昆道:“先前事忙,东宫立下了,陛下又没有表示,就暂时搁置了,您是说?”
岳妙君道:“我什么都没说,但是在里遇到了杨婕妤,她是有试探的意思。你帮我捎个话给相公,就是这个事儿,我想亲自与她谈一谈。成与不成,是与不是,也好回婕妤的话。”
杨婕妤是太子的生母,在潜邸的时候就侍奉秦王了,秦王登基,她被册为才人,儿子立了太子,她成了婕妤。本人出身并不算高,只是个普通的小官家的女儿,也不是大家族,更不是名门望族。
刘昆道:“好的。太皇太后是长公主的母亲,葬礼从俭,她会不会有什么怨言?您?”
长公主是岳妙君的亲儿媳妇,岳妙君现在是跟丈夫前妻的儿子郑川夫妇住在一起,她要是两个都不亲近,刘昆又担心她的晚年生活。
岳妙君道:“不碍的,我自有话说。”
刘昆放下心来,专心享用点心,郑府的点心比祝府好太多了。
吃完了,刘昆便回府,将话带到,祝缨道:“知道了,太皇太后葬礼之后,我去拜访夫人。”太皇太后的葬礼省钱,还省在给她跟早死了许多年的丈夫合葬,不另起山陵。理由就是思念丈夫。
这个工程量就会小很多。山陵使没有用丞相,而是用了裴清的孙子、裴谈的儿子裴铭,这人现在也有五十来岁了,算是有经验、在壮年。
礼部等又拟太皇太后谥号等等,不消细说。
却说刘昆把话带到之后,还在猜测祝缨说的“忙”是什么,祝缨更叫她:“你与祝彤去兵部,调档。将近二十年来的民乱、用兵等档拿回来,取舆图,将所有事件都注明了。”
“是。”
接着,祝缨叫来了林风:“这几天,你去见一见姚景夏他们,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北上。”
林风道:“这还用问?必是肯的。”
“要问一下。”
“是,”林风说,“那,禁军其他人呢?他们可有些眼红随您西征。说,您回来,挂念故人是好,他们的父兄与您也不生分。西边没有他们什么事,北边的机会……您看?”
他在京里确有不少狐朋狗友,也没辜负祝缨对他的期望,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祝缨道:“禁军是要拱卫陛下的,他们走了,谁来?好好同他们说一说,他们有什么话,你也带回来。”
“是。”
祝缨又让江珍、赵霁等也活跃起来:“京城的图书、朝廷的档案、舆图,你们也都要留意搜集。”然后又让赵霁去探望一个人——郝大方、蓝德。郝大方是先帝的心腹宦官,先帝驾崩,他也淡出宫中,手中虽有些钱,仍然算是失势。蓝德是骆姳面前的总管,失势更早。
这两个都算是“故人”,如今腾出手来,联络一下也是一种姿态。
接着,又让祝青雪保持与会馆等处的联系,时刻注意搜集信息。
安排完这些,祝缨进宫去参加太皇太后的葬礼去了。她对太皇太后没什么感情,只留意葬礼的情况。穆家虽有怨言,这会儿胆子又小了起来,穆太后只在后宫里挑剔这个、排揎那个。皇帝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大臣们都劝他“爱惜身体”,不要“哀毁过礼”。
到了出殡的时候,穆太后又要发作,皇帝干脆倒在了左右宦官的身上,大臣们一阵忙乱。祝缨对穆太后道:“太皇太后慈爱天下,如今她的葬礼上,您再伤心难过,也请效法她老人家。”
穆太后一噎,看皇帝的样子也不敢再闹,闷闷地走完了后面的路。
丧礼过后,丞相们干脆召来了御医,询问皇帝的身体情况。这在以前是不太方便的,现在倒是合适。御医也不隐瞒,道是当日齐王下手没个轻重,是伤到了皇帝的内脏。亏得年轻,不然当时可能就没了。现在体弱是正常的。
丞相们又是一愁。好容易国家有了起色,皇帝可不能现在死!再说了,太子还太小,齐王还活着,至少得等齐王伏诛吧?
祝缨对御医道:“这件事要保密,谁问,都不能说,尤其是宫里的。”
御医心里苦得很,宫里哪个都比他大!
施季行也想到了,说:“今后,你只管陛下的病,不用管别人。哪怕是太后!”
御医这才略放心,转念一想,皇帝这身体,自己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脸又皱了起来,躬着腰退了出去。
王叔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东宫……六岁了,该正经读书啦!”
施季行道:“不错,谁?”
三个见过刘松年的人都沉默了,不说刘松年,这老头也不大会教学生,就说陈峦吧,现在这群货的学问也比不上人家。岳家呢,岳桓亡故,儿子的名头是不如其父祖的。一个杨静,白白蹉跎了几十年,现在要用,也已经病不能起了。
文的、武得都得配吧?武将?断代了。
丞相们只能自己上,王叔亮、施鲲算有家学,他们也不放心把太子再交给别人。皇家已经三代庸主了,太子要还是这个样子,丞相们哭都来不及。
王叔亮道:“子璋,你也要算一个。”
祝缨道:“我想,还是要与姚辰英通个气的。”
“也好。”
祝缨又说:“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要同你们商议。一、缩减宫中开支,二、抑兼并,三、北地援军。”
王叔亮一喜,又是一忧:“前两件都不好办,难的是要有个引子,后一件是你长项,我们不便多言。可惜,太皇太后的遗令上没有添上一笔。”
施季行道:“抑兼并倒不用引子,只是怎么做,还要谨慎。如果在咱们手上再办砸一次,以后这件事一提就是个笑话了。”
祝缨道:“只要你们同意,宫中缩减开支我去游说陛下。至于抑兼并,我是想,何必要一声令下全国一起动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先试验一下,我正在选地方——譬如才平定民乱,又或者正有平乱的地方。大兵压境,顺势就办了。”
“地方要慎重。”王叔亮说。
“好,你们回去也看一看哪里合适。”
而北地军事调度的事,另两人听说祝缨要调禁军,只说皇帝恐怕会反对,只要祝缨能够说服皇帝,他们便不管此事。
三人议定,各自散去,祝缨并没有向王叔亮先提及科举的事,王叔亮松了一口气。这个选女子做官,他的心里还是比较难接受的。
……——
祝缨没有马上见皇帝,而是与岳妙君又见了一面。
岳妙君仍着素服,与祝缨临池观鱼。
祝缨道:“二十三娘已经对我说了。”
岳妙君道:“我无意做说客,虽说婕妤是我看好的人,但国家大事,想必有别样的考量。只是有一样,如果没有皇后,陛下万一生病,太后可就又要兴风作浪了。”
在祝缨面前,她说话也更直接了一些:“如今,太后最名正言顺。齐王的事,大家都有疑虑,不能怪丞相们之前忧柔寡断。诚然,纨绔子弟、宗室傻子什么违背人伦的事都能干得出来,齐王的事还是太蹊跷。”
“我知道,”祝缨说,“先帝驾崩,宫人宦官讨好齐王,有没有生往他眼前凑的呢?必然有!但闹到这么大,有人推波助澜。”
郝大方可是先帝的心腹宦官。
岳妙君点头道:“对!秦王、齐王之争,起头也有些蹊跷。天家骨肉,不提也罢,但放任太后的私心,伤到了天下根本,百姓因而受难,那就不行。”
祝缨道:“我这就去见陛下。这杨婕妤——”她虽然是女子,不用避讳与后宫接触,但毕竟是前朝丞相,不避男女之嫌,倒要避内外勾结的嫌疑,皇帝面前不能做得太明显。
“有脑子。”岳妙君说,“只是如果一直只是个后宫,再聪明的脑子也没用,时日久了也要变蠢。若是中宫,多少能知晓一些国家大事,眼界不要那么的窄。”
祝缨道:“我知道了。”
“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祝缨道:“现在不用,我先见了陛下,再说。”
“好。对了,姚辰英那里等援军呢。”
“我会安排好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要回春也不是一夕之间,你,保重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哎。”
岳妙君又与刘昆略说了几句话,才与祝缨分开。
祝缨次日便去见皇帝。
皇帝在丧礼上半真半假地倒了,着实休息了两天,今天的气色回来了一点儿。
见到祝缨,他微笑着说:“相公来了?我这有今年的新来的贡茶。”
祝缨谢了他的茶,问皇帝怎么样了,皇帝咳嗽两声:“从小,太皇太后就是个慈祥的人。大哥安静沉默,她也极有耐心,等半天就为听大哥说一句话。我、我……”
皇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眼圈儿也红了,宫女、宦官忙着捶背喂水。
“陛下要快点好起来呀。我很小的时候就到了京城,历四帝,见过许多的丞相,直到自己也进了政事堂,这些丞相里,老王相公最令世人尊敬,刘先生最有意思,唯老陈相公是个妙人。老陈相公,急流勇退,生荣死哀,是我辈楷模。我如今也是他当年的年纪了,陛下好好的,我做个隐逸,也能走得放心。”
“如今内外交困,危局未解,奈何要弃我而去呀?我如今……”皇帝说着推开左右,握住祝缨的手,“无一处省心,国事家事,压在我的身上啊!”
祝缨也感动了,叹息道:“是啊,内外无不辛苦。不过陛下也不要太担心,一样一样的办,总能解决的。”
“如之奈何?”
祝缨道:“先内后外,陛下身侧要先安静舒服了,才能有精神管国家大事。”
皇帝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的大事,宫里也都辛苦了,臣冷眼看着,后宫竟没有一个能主事的,还要劳动太后。太后是长辈,陛下岂有让她老人家再辛苦的道理?您……看这宫里能有合适名正言顺分担的人么?”
皇帝先是点头,再是摇头:“她确实……不妥,不妥。”说着欲言又止。
祝缨凑到他的耳边说:“那就都交到太后手上了?”
皇帝一惊,身子往后一退:“那更不好!”
祝缨道:“陛下究竟在为难什么?方便让臣为您分忧么?”
皇帝皱眉,道:“母后名份重,有母后事就多,我不想我的儿子也与我一样。你不知道,当日齐王的事,有些古怪,我阻拦他的时候,宫中有力的宦官已经执杖准备好了……”也之所以,禁军精锐不在身边他就不安生。
祝缨想了想,道:“那我知道了。”
“如何?”
祝缨道:“倒有个办法——释放宫人,把侍奉过太皇太后的都放出宫去,发钱还乡,为太皇太后积福。顺手就穆太后的心腹也换掉一些,另择年轻有力者入宫服役,换掉她的人。”
皇帝道:“妙!要办得不留后患才好。”
“有不遵者,请依法办之。”
祝缨便趁机对宫人、宦官进行了一轮的替换,进的少、出的多,又裁掉一大笔的支出。
这一笔支出也不是随便就裁掉的,每一笔的支出都有受益的人。譬如宫女宦官的衣食等,经手人无不能从中获益,再有宫中采买之类亦是如此。动了他们,极易反噬。
祝缨对此也是门儿清——以前她是给这些人送过钱的。
现在捏着了皇帝的痒痒肉,只消以清除穆氏势力的名义,将占据位置贪墨的人或杀或流,这笔钱就稳稳地省了出来。她也不用别人,命祝彤率女兵去抓人,听起来温柔,下手却不留情。
人都杀了,还能作什么夭?查处宫中宦官的贪腐就是纯收入,也不需要顾及他的姻亲的影响。皇帝点头了,她就能掏老鼠洞了。
她也知道了皇帝不愿意立皇后,将消息透给了岳妙君。皇帝见宫中渐渐分明,将杨婕妤又晋为贵妃,权摄六宫,请穆太后颐养天年。
……——
清理后宫的事办得又快又准,夏初,西征将士的封赏还没落实完,宫闱已经清理一新了。
这天,祝缨拿着最后一批的封赏来向皇帝汇报,皇帝心情大好,略扫一眼就批了。
祝缨趁机说:“他们已然得到了奖赏,也该接着为陛下出力了。”
皇帝道:“难道要让他们北上?姚辰英也催过了,不过,这样会不会太疲惫?疲弊之师远征,这个,似乎不妥。”
“不是他们,用姚景夏。”
“这……”
祝缨晃了晃手里的文书:“这些人,新得陛下之恩,正思报效,让他们拱卫陛下,再城没有不放心的。这些人也需要日夜见到陛下,以坚其心志。趁他们领了封赏,留下来多见见面,君臣之间才能没有隔阂。
至于姚景夏等人,出自北地,怀念故土。放他们回去,既是保家也是卫国,必出力死战。强留京中,思念家人,容易懈怠,反而不利于守护宫中。”
皇帝眼睛一亮,不小心说漏了嘴:“谁说相公总是藏着掖着不肯为天子出谋划策的?相公这说得太明白了!”
哦,你爹就这么说我的?恐怕是说我藏奸吧?
祝缨选择性地接了后半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那,我就开始调拨了?”
“拟旨吧。”
祝缨又将禁军换防,亲自送姚景夏等人北上。守卫的禁军,又到了手里。
这一套办完,秋收还没开始,刘昆、祝彤又将分派的任务交了过来,祝缨这才请王、施过府一叙。
……——
王叔亮、施季行这些日子也忙得紧,朝廷六部九寺,他们就三个人,各管着一摊子的事。祝缨不但要协调兵马,还要管钱粮,每天看着户部的家底生气。王叔亮天天看着青黄不接人才着恼,严令京兆尹江政狠狠管一管京中的纨绔子弟,看着就烦!同时还要关注一下,哪里是不是又要有民乱了。施季行从大理寺旧档做起,除了冼党,又开始整顿一些看不过眼的官员。
这其中有些人的背景确实够硬,又或者就是他施家的旧人,施季行只好一一找他们谈话。不明办,让他们自己休致或者辞职,又或者调到闲职上,不令管事,保全其名誉。
三人凑到一处,施季行的火气更大一点,喘着气说:“应该是好消息吧?”
祝缨笑道:“二位,请随我来。”
她将二人带到一张地图前,上面画了不少圈圈。
王叔亮道:“这些都是有过民乱的地方,难道?又出事了?!!!”他差点尖叫。
祝缨双手往一下压了压,道:“没有没有,放心放心。还安全。这些都是发生过民乱的地方,从这些地方开始整顿嘛!抑兼并、括隐,惩罚渎职的官员,打击豪强。‘匪’已经把这儿梳过一遍了,犁过的地不就势种庄稼,等着它长野草吗?”
施季行道:“还是要安抚为主。”
“对,安抚百姓,怎么安抚?以往呢,朝廷无力,还要倚靠当地士绅。可是我仔细想闻想,哪怕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才到福禄县的时候,也没怕过当地的土财主,该打的打、该抓的抓。黄十二那样的也照杀。大军才扫荡过,朝廷不应该这么畏缩吧?”
“当然,”王叔亮叹道,“哪里是朝廷畏缩?不过是当地畏首畏尾,不能勇于任事罢了……”
只要下决心,还是能办,不过办起来难处也多,不如与当地大族妥协,这样上报给朝廷的账面上好看。瞧,我这儿太平了。不这么办呢,就得跟当地士绅斗智斗勇的,麻烦是真的。稍稍那么没有心怀大同理想的人,就容易选前者。
施季行道:“子璋你想得虽好,却也要知道,有些地方的民乱,是地方士绅襄助平定的。”
“懂,所以有这么多备选呢!一点一点来,再不动手,就更难了。姚辰英那儿正在关键的时候,不能断了粮草。等打完了,有功将士的封赏又是一笔。为安抚北地百姓,钱粮减免又是一笔。西陲已然免了今天、减了明年,又是一笔。如果不能把可以收税的土地、人口变多,就只能加税,那又要逼反一些人了。”
施季行道:“那咱们参酌一下,从哪里开始好。”
王叔亮接口道:“还有,选谁好。”
“快入秋了,各地刺史也快到了。我倒以为,可以下令,天下县令轮番进京考试,其中有能干者也未可知,这些才是亲民官。”
王叔亮道:“也好。”
三人一番商议,又定下一件事情,祝缨留二人吃饭,王叔亮道:“今天我值宿。”
施季行道:“我家里还有做了一半的事。”他一个堂弟正被他提在家里训斥着要调个闲职呢。
祝缨便不再挽留,将二人送出府去:“他们不吃,咱们自己吃吧。”
……
祝缨的相府,也与以前一样,管饭。不过刘昆的堂兄弟们与女官同堂吃饭有些难受,都推说要回家孝敬父母,晚饭不在这儿吃。王允直、施君雅倒是在了,王允直能留下来,纯是因为他亲娘给相府送了个厨子。
相府的官员里,女官不算多,但祝缨带来的女官却不少,祝缨都给她们安排了其他的职位。譬如祝彤,身上还有兼任。比如小付,她是当年大理寺女吏的孙女儿,慈惠庵长大的,有些医术,也被拖了来。
初时都还拘束,后来渐渐放开。
王、施二人也畅想未来:“将来河清海晏,一定要周游天下!”
王允直这话是对刘昆讲的,他比刘昆高一辈,刘、王两家世交,他是见男说男话、见女说女话,因刘昆又掌文书,文章又亦好,与她便谈得来。说这个,是因为刘松年曾经游历天下,写了不少好文章。
王允直因看出一些“治世”的苗头,便开始畅想了。
刘昆道:“只怕您走不出三十里,就会因为吃不惯回来了。游学很苦的,有时候要自己捉鱼生火烤着吃。”
“刘先生做的烤鱼,好吃吗?”祝缨问。当年到刘府蹭饭,没蹭到这一味!恨!
刘昆道:“还、还行……”
气氛很轻松,仿佛大治之事就在眼前,而不是姚辰英正在北方与齐王决战。
吃过饭,王允直等人回家去,祝缨又与刘昆、祝彤、林风等人再议事。林风需要押解粮草北上,祝彤要留意宫中。祝缨对刘昆道:“十二娘的文集,你好了没有?”
“啊?哦,有一半儿了。”
“弄出来,刊刻,我出钱。”
“哎?”
祝缨道:“快着些。对了,南边儿还有消息没有?”
考试结果是出来了,但是现在安南也不是抓到一个识字的就要给官做,而是要先试一试、教一教了。算来也过了两、三个月了,不知进展如何。
江珍从外面走了来:“姥,有信,好些消息。”
刘昆惊讶道:“好些消息?出什么事了?”
赵霁从后面闪了出来:“哎哟,我算知道我爹为什么会刻薄他们了——信、拜帖,是地方任上的。”
南士们开始往京城递消息,又开始活动,希望能够在秋天的时候进京见一见祝缨。
祝缨乐了:“这不巧了么?才与王、施说没有合适的人。”
你们不是有抱负吗?行,干活吧!
之前祝缨安排南士,没法挑地方,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现在政事堂给你们定点了!连前情提要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不错,祝缨想,今年末明年初,姚辰英差不多就能回来了,一切向好。只要局面稳定下来,就可以办下一件事了,她得抓紧时间。
无礼
南方这些士人,祝缨北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们的用途。早在祝缨上次拜相的时候,就有南士投效,这批人如今年纪都不小了,再不紧着点儿用,也都到了要死的时候了。
祝缨对赵霁道:“你这几天不要做别的了,江珍,你们俩与小付,就准备这一件事情。把他们的履历分门别类地整理一遍。”
赵霁道:“真要用他们?”
祝缨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去。”
“哦,是!”
刘昆赶在赵霁等人离开前开口道:“相公,这些人年纪也不小了,他们的子嗣,是不是也要留意一下?能用则用?”
赵霁、江珍等都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们对南士是有一点成见的。在这群小鬼的心里眼里,祝缨是再好不过的,南士们趋炎附势他们不鄙视,但是危难的时候不够热心就不可饶恕了。
祝缨对刘昆点点头:“你想得很周到。”
江珍试图给刘昆解释:“他们不可靠的。”
刘昆道:“若是‘必定可靠’他们就不用现在递拜帖了,早就在相府飞黄腾达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处,用好了是一样的。且他们这些人,也未显见奸恶,不比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又或者对着相公指指点点的酸丁强?”
道理,赵霁和江珍都明白,就是心里不太舒服,两人勉强接受了,去整理名单。
祝缨对刘昆道:“你的事,也要加紧做了,他们进京前,十二娘的文章我要看到刊印出来。”
刘昆心头一紧,喉咙也紧了起来:“二十五娘如果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
“她?是了,她们是亲姐妹。你们家中没有稿子了吗?要是有,我想办法弄出来。”
“十二娘的手稿下葬的时候都随葬了,后来又找出些残篇,曾祖父带走了。二十五娘思她最甚,最行默写了一本,后来,我与十七娘也默了一些。我们彼此印证着,凑出来现在的样子。”
祝缨道:“你写个序,把这事儿也写出来。”
“是。”
这一天的事务,至此才算完结,祝缨又将次日要做的事捋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才去休息。
次日一早,又是早朝。
现在的早朝与先时又是不同,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所以朝会的时间更短,百官能够见到皇帝的机会更少。通常是皇帝露一个面,丞相又或者六部九寺简单说一两件事,然后朝会就结束了。接下来皇帝就可以用一种比较舒服的姿态来听丞相汇报公务了。
今天,年轻的皇帝斜卧在榻上,听三个年老的丞相汇报事务,以及向他提出建议。小事,他已经不听了,现在说的都是大事。
三人联署的第一件事,就是请示天下县令轮流进京,选派能员干吏去地方上抑兼并、括隐,以示朝廷重视地方治理。皇帝道:“可。”
他也知道,地方上是需要整顿的,以前是狗咬王八无处下口,只好不去看、不去想。现在丞相们有办法,开始做了,皇帝自然赞同。
皇帝还饶有兴趣地说:“今年秋冬,我必要亲自见他们一见。着吏部将各人的履历、历历年考语拣出来。”
第二件是开科举,县令是亲民官,有不合格者当黜,空出来的地方不能没有长官,所以要开科举,以选贤才补进。
皇帝也同意了。
接下来是北地的事情,姚辰英在准备与胡人决战了。皇帝从榻上坐直了:“战况如何?”
祝缨道:“已收复大半失地,只剩最后击退胡人,就能全复国土了。”
皇帝恨恨地道:“胡儿可恨!不能直入龙城给他一个教训么?”
王、施二人都吃了一惊,眼下朝廷这个样子,还要反击?胡人被顶住了,不代表官员有那个本事北进。现在出征都用到丞相了,还想要怎样啊?!!!
王叔亮道:“万万不可!”
皇帝问道:“为何?”
祝缨忙说:“陛下,齐王更重要。”
皇帝这才意兴阑珊地道:“也是!”他对齐王着实上心,又问了一遍,“齐王在前线否?能生擒否?”
祝缨道:“胡人怎么可能让他逍遥?姚辰英也不是庸材。”
姚辰英北上,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是与祝缨一样,对手一旦遇到她,就算是倒了大霉了——俩人都挺阴险。正面交战之外的手段,也玩得很溜。祝缨是挑拨,姚辰英就很直接了,只要见不到齐王在对面戳着,他就准备说齐王死了。
齐王只能出来,一直留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是一面旗,一旦不见了,同情他的人就无所依附,他是跑不掉的。
皇帝又躺了回去,恹恹地道:“也还罢了。这一仗一定要分个胜负,不能让他逃了,以免留下祸根。”
丞相也只有点头而已。
此外的细务皇帝就不过问了,只一会儿功夫他的嘴唇就开始泛白,脸上也出了点虚汗,丞相识趣告辞。
……——
出了大殿,三人互看一眼,王叔亮道:“再催一催姚相公吧,问问他有没有可以荐为东宫师傅的人。”
施季行道:“大战在即……”
王叔亮道:“你看陛下。姚相公出征一趟,回来一看什么都不认识了,会怎么想?”
祝缨道:“问是要问的。”
三人边走边说,王叔亮小声对祝缨说:“你把禁军都换了?等他回来,又要磨牙了吧?”
禁军最早,是开国时的精锐、心腹,与郑侯等几家关系颇深,后来屡次更迭,终是姚辰英与禁军关系更密切。
祝缨道:“他回来了,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施季行一挑眉,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行,你随意。
走入了政事堂,公文就堆了上来,王叔亮看着刘昆,也不知道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表情有点奇怪。
刘昆起身向他们行了礼,再站到祝缨身边,向她解说一撂一撂的奏本,分地方、事务一样一撂,都用小纸条写了节略夹在里面。
王叔亮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民乱”,一听刘昆口中吐出这个词,他就想叹气。祝缨看完了单一撂两本的“民乱”告急的奏本,转给另外两人看。王叔亮不是第一次看刘昆写的节略了,风格很祝缨,简单直接,用词又透着刘家的素养,比政事堂的官员书吏写的看着都舒服。
王叔亮低下头,不再看刘昆,刘昆也习惯了他这种奇怪的态度。
两人都看完了,又是调兵,又是问责,还要派员安抚。
一通忙之后,祝缨对王、施二人道:“王允直和施君雅,我要放他们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不但他们,到今秋,府里一些小朋友我也想让他们去做点实事。一路西行,也教了他们一些,不至于到了地方什么都不懂。”
王叔亮道:“这是好事!”
施季行问道:“如此一来,你的府里还要补人吧?”
祝缨微微一笑:“当然。我想,还是考试人入府妥当。”
王叔亮道:“开府,是圣恩眷顾,你不能再与国家抢人才!”
祝缨道:“我招女官。”
王叔亮张了张口,万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放出这么个炸雷来。要说男女大防呢,对着祝缨这个同僚,这话就没道理了。她就是个女人。其他的理由,也都因为她这个人的存在,而失去了意义。
你不能说女人智力不行,不能说女人能力不行,也不能说女人眼界浅,不能说女人胆子小,更不能说女人需要别人管束。连心慈手软、体力不如男人这种普遍现象,都有例外。
因为她的存在。
这一刻,王叔亮有点觉得同意祝缨还朝还是有点草率了。
祝缨道:“那就这样了,也不好劳师动众。天下就是这个样子,肯让女儿读书的人少,结婚后还能读书求学的女人就更少了,再扰动四方,现在也不合适。就还在京畿选。放心,会是知书达理的人,考试我糊名,卷子都经得起查。”
完蛋了,她选出来的女官虽然是相府的人,但丞相开府,官员的任命都是正式的朝廷官员。到时候祝府会是个什么样子?现成的,眼前相府里就有一群的女子,老的少的都有,从祝缨开始,什么祝彤刘昆江珍祝青雪之类的……各衙司与相府对接,都得与她们打交道。
王叔亮眼前一黑。
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无礼啊!
“这恐怕要惹起非议啊!”王叔亮说。
施季行也点头:“这样岂不是要引逗得女子不安于室了?”
祝缨道:“朝廷开科取士至今,也没见农夫的抛荒不干。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那是冼敬之流三十年来口诛笔伐的那些。它也没耽误我开拓安南。”
祝缨从不辩经,这事儿既非她所长,更重要的是,对方的逻辑是自洽的,这就会陷入到一种怪圈。不如简单粗暴地“干”,干就完了,先造成既定的事实再说。你说女人不能做官,但我已经是丞相了,对我无礼,遇着了先打你一顿再说。
施季行道:“天下如你者有几人?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
“有多大本事就干多大的事。所以我打算科考选材,没打算任人唯亲。”
你要是任人唯亲倒好了!
二人都沉默了,眼下齐王未平,就算平了,朝局千头万绪,两人扪心自问,没有祝缨这一回来,他们还在鬼打墙。接下来的许多事,也还得是她。
也可以请她再回安南养老,那就要牲牺掉一部分大好的局面,两人又实在不忍。
刘昆慢慢地说:“京兆尹告了病假。”从请假的那一撂里拿出了最上面的一本。
才把围给解了。
王叔亮道:“早朝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刘昆道:“从马上摔了下来。”
话题被强行扭了过去,三人不再提这件事。刘昆有些忧虑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面不改色。
三人又办了一些公文,施季行抻了个懒腰,站起来要出去透气,顺便对王叔亮使了个眼色。王叔亮也站了起来,两人走到外面,正要寻个值房说话。王叔亮忽然指着不远处说:“那是什么?”
施季行也看过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在往宫外去。宦官出宫是常见的,但是他们牵了马,装束包裹也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施季行命人追上几个宦官,询问他们这是做什么。
宦官也理直气壮:“奉陛下诏,往姚相公大营宣谕。”
不是,军国大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王叔亮问是什么事,宦官道:“陛下手书,我如何得知?还请相公不要为难我。”
皇帝手诏,常见,皇帝这种生物,他就不可能真正的守法。二人只得放他走,回来又寻祝缨商议。
祝缨道:“你们没把手诏顺回来看一看?”
“不给看呀。”
祝缨心说,“顺”呐!
这下是猜不到的,三人与姚辰英也没有亲密无间到可以询问这件事。王叔亮担心皇帝胡乱指挥,以致功断垂成。施季行也担心了起来。
祝缨道:“这事儿还得看姚辰英。给他写信。”
“他能听吗?”
“就说,只要是为了战事,咱们都支持他。”
也只能如此了。
有了这么个事儿,王、施二人也暂时没了说小话的兴趣,与祝缨一道埋头处理政务。
这天是祝缨值宿,刘昆在宫里陪着,送王、施二人走后,刘昆小声说:“两位相公出宫后怕是要煮酒论英雄了。”
祝缨道:“咱们也天天在京城乱蹿呀。”
刘昆道:“您现在说给女子开科,会不会太急了些?京城不比安南,虽然您回来之后明着骂您的人少了,赞您的人多了,有些人的心里能接受您、愿意拜您,皆因您的功绩。他们故意忘了您是女子。便是我们,也是因此沾光受益,又能做些事,平素与他们相处,且要受他们的暗箭冷眼。
如今您这一提,他们可就想起来您还是个女人了,怕要针对您。”
祝缨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人说,你要不听话就打你,你怎么办?老实听话?他们越这样,我越觉得孤掌难鸣,越要多打他们,打到他们不敢对我呲牙。你有这功夫,不如现在就动笔,起草个布告,京畿附近,良家出身的女子,过来考试。条件么……”
刘昆对开科选官十分在意,事到临头生出些“近乡情切”,提起笔来,心事重重:“我是女子,自然愿意。又怕有些人做不好,惹得别人说‘她无能、犯法,可见女人不合做官’……”
“那么多昏君,也没听谁说男人不适合当皇帝。”祝缨说。
刘昆吓了一跳:“您……哦……”
祝缨道:“快写,在安南的时候没见你仨这么啰嗦。”
可这件事太重要了,如果十二娘活着的时候遇到……刘昆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
布告发出去之后,京中议论纷纷,倒是没人呼天抢地要撞墙,却有许多人觉得很怪异。
出门办事的宦官将消息带回了宫内,也有人讲给了皇帝听。
皇帝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祝相……”哦……是她呀……
小宦官小心地说:“陛下,您忘了?咱们一直都有女官的。”
皇帝道:“除了祝缨、和、她的那些,还有?”
“是,大理寺、各地的衙门,都有女丞管女监的。”
“那是为了礼,为了男女大防,现在可是要破……”皇帝怎么想怎么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那个虽然是“从权”,祝缨可还在干活呢,话就说不出口。
也只好暂时放到一边,姚辰英可一定要争气,拿下齐王啊!
皇帝只觉胸口一阵憋闷,摇摇欲堕,宫女、宦官一阵惊慌,当值的御医紧急过来施救,有人去请了贵妃来。贵妃亲自照顾了皇帝半宿,等皇帝病情稳定,才勉强眯了一阵儿。
到了清晨,贵妃猛然惊醒,看皇帝睡得正熟,犹豫了一下,轻声叫醒皇帝,询问:“今日早朝,还如常么?”
皇帝说了一声:“当然。更衣。”
衣服穿到一半,他又是眼前一黑,低咒一声:“姚辰英还没能杀了齐王么?”
早朝没法办了,丞相们急急忙忙跑到御前,皇帝在闭目休息。御医说的还是老声常谈,之前受着了,身体受损,需要静养。丞相们只得回去办公。贵妃却又出来叫住了祝缨:“陛下请祝相公回来,有事相询。”
祝缨于是折返,到得殿中,皇帝仍然没有起身。贵妃将祝缨引到床前,祝缨蹲了下来,看到皇帝脸色煞白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睁开了眼,慢慢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女官呢?”
祝缨哭笑不得:“就为这件事吗?当然是为了政事,又岂有其他?先前禀过陛下,天下县令要重新考核,黜落其中不合格者,另派好官赴任。除了进士、贡士之类,我府里如王允直、施君雅等,都是能臣之后,我想派他们出去做些实在事。历练一番,日后陛下也好用他们。
先前几十年,大家都懈怠,现在少不得重新把架子搭起来。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我府里这就缺人了。”
皇帝对这个解释也还算能接受,仍然说:“男子贤材众多,何必要单取女子?”
“女孩子一旦到十几岁,就知道长辈不会再惯着她了,她倒要去照顾别人的,也就懂事了。年轻男子?他们对自己的祖母尚且要撒娇弄痴,还是女孩子好,在我面前听话,能做事。我也上了年纪了,做正事精力都不够用,没功夫哄孩子喽。”
说到这个,皇帝也有点经验,会心一笑。
祝缨道:“本想等有了结果再上奏陛下的。”
“相公自任之。”
“架子搭好了,陛下一定要知道。我已经这个年纪啦,就要干不动了,只希望交到陛下手里的是一个好好的天下。到时候,请陛下善待之。”
“我与相公,不知道何人先走一步。”
祝缨皱眉:“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受伤?我当年也受过重伤,就在这宫门前。”
贵妃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来,皇帝也问:“宫门前?”
祝缨便说起自己当年在京城遇刺的事,最后说:“所以,陛下还是放宽心。”
皇帝却已经很累了,勉强说:“外面的事,就托付给相公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贵妃起身,对祝缨道:“相公,让陛下休息吧,您这边请。”
……——
出了大殿,贵妃便向祝缨郑重一拜。
祝缨偏身避开了:“娘娘这是做什么?”
贵妃道:“早就想拜谢相公了,我儿有今日,皆赖相公之力。”
祝缨道:“丞相请立太子,是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贵妃却没有被她的话轻易打发了,这个身形略显娇小的女子微微仰望祝缨:“郑夫人见过我,我都明白。日后,还请相公多多关照,我母子必不相负!”
祝缨道:“娘娘看我,还有日后吗?陛下春秋正盛,娘娘该把心放到陛下身上。”
四目相对,祝缨不动声色,贵妃用力看着祝缨,祝缨轻轻点了点头:“东宫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政事堂正打算奏请陛下给东宫找师傅。不过,眼下事情多,要过一阵子了。娘娘可以先教东宫识些文字。有一本书,我会让岳夫人带给娘娘。娘娘如果有空,看一看。”
贵妃微怔,点点头:“好。”
贵妃爱读经史,心道:会是什么书呢?要特地提出来?
心中亦有期待,看着祝缨的背影,默默发呆。
此后,贵妃将儿子带来侍疾,自己也拿到了岳妙君带来的书。这本书是她之前从未读过的,从序里看,是个女子的遗作,贵妃不由重视起来。
来回读了三遍,皇帝也渐渐能够起身了。
北地前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姚辰英赢了,胡人还把齐王捆起来送给了姚辰英。
两下罢兵。
皇帝大喜!
祝缨却略愁:又要花钱了!得再拖半个月,手头才能缓过来。半个月后,各地刺史进京,当年的租赋也才能到,才好给有功的将士发抚恤和功赏。
她也好奇,姚辰英这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她是胡人,怎么也不能把齐王交出来!卷着走,以后想打劫了,就拿他当招牌南下。百姓信不信不重要,一定能够让京城的皇帝不得安宁,以此敲诈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直到姚辰英回来,大家才知道,他是使了一个阴招。他派人假意投靠齐王,理由是看不惯朝廷的乱相,还清理了好些官员,他自称是某官之子,因此留在了齐王的身边。之后再城用计,让胡主相信他打着齐王的旗号串连胡人中的王子、贵族嫌弃现在的可汗不出力,要谋夺兵权,率军南下争位。并且许诺,一旦登基,必有厚报!
报酬列得很说细,包括给布、给粮等。
胡主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杀了齐王,又容易成为南方的口实,索性把人一捆,送了。
“高啊!”祝缨赞道,此时她正与姚辰英在府里聊天。
姚辰英也是个对下属比较厚道的人,他也列了单子,也催着办,这回轮到祝缨被人敲诈了。两人讨价还价的,在宫里没争完的,姚辰英又追债追到了家里。
姚辰英道:“您一定也能有办法的。”
互相恭维过了,祝缨又简要告诉了他一些京城的情况。
姚辰英叹道:“自您回来,一切就都开始像个样子了。如今看来,似乎还有中兴之望。”
“可惜我已经老了。”祝缨说。
姚辰英也指指自己的鬓发:“早就白啦。”
话锋一转,又折回了追债上。祝缨道:“行伍里的苦处难处我都知道,不会误了你的事的。先拨这些应急,半个月,半个月后,你知道的。”
姚辰英道:“我可带了好些兵马回来,禁军本就驻扎在京师,欠他们的,不太好。”主要是不安全。
祝缨道:“知道。”
姚辰英因而又提了另一件事:“您把禁军换防了,如今这批人回来了,您打算怎么办呢?是再换回来,还是将错就错了?”
旧例
“错?”祝缨发出了疑问。
如果此时郑熹还在,两人转寰的余地还大些,如今郑熹死了,两人就必须说明白。什么叫“错”呢?
姚辰英道:“哦,是我说话欠妥,敢问您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禁军?我带回来的这些人,有些可以发还,有些原就是禁军出身。九死一生、袍泽死伤之后回来,犒赏也欠着,原本的官职也没了,这不大好吧?
我在北地的时候接到邸报文书,可都扣下了没对他们讲。要是在前线的时候他们知道后面的职位没了,仗都打不下去啦。”
祝缨这才对他说了几句实话:“你带走的人,也有回不来的吧?”
“是。”姚辰英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战争是残酷的,死亡是常有的。
“那不得了?二一添作五。”祝缨终于露出了直爽的本性。
姚辰英也只能点头,把祝缨给请回来收拾烂摊子,就得给她好处。王、施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姚辰英自然也不便外。原本,禁军是他们手里的,王、施、冼等人都插不进手。如今只好让祝缨分一杯羹了。
祝缨调禁军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应对这种情况,禁军的职位也一向不满员,好歹将一部分人塞了进去,另一部分人又升职往他处去。
这一部分的内容只要将结果知会一声就行,王、施乃至皇帝都不熟悉。
祝缨道:“你回来了,户部,你有什么想法呢?”
姚辰英下意识地推脱:“您比我高明得多,能者多劳。”
把禁军的事情谈妥,姚辰英就放松了下来,户部,是肥缺,但如果真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此时的户部就是个泥潭,一般人进去爬都爬不出来。抑兼并的事儿,是他不想干么?那不是干不下去才收手的么?
祝缨道:“那你做什么?”
丞相也有分管的,原本姚辰英重点在户部,现在也不能闲着。姚辰英道:“兵部吧。”
“太仆呢?还要不要?”
“兼也兼不了那么多。”
“你荐人吧。”
“多谢您体谅。”
接下来,两人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共识。祝缨又告知了他近来朝中的事情,姚辰英的亲友在京者众多,消息还算灵通,但比起祝缨就在政事堂,可以提供的信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祝缨提到了江政落马受伤,上朝不得,日常的事务也受到了影响,会推荐一位少尹。这个少尹的来头也不算小,是当年祝缨的上司鲁刺史的孙子。
姚辰英也表示了理解。
两人说话,都觉得比与王、施议事要轻松。王、施二人,尤其是王叔亮,总有一些放不开,端着点儿君子理想,甚至不如其父王云鹤之变通机敏。姚辰英只字不提什么相府考试选取女官的事儿,祝缨爱干就干,干得成、干不成,都与他姚辰英没有关系。
只要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其他的人他是不爱管的。
除此之外,两人比较关注的还有东宫。
姚辰英道:“东宫的师傅,就算咱们四个都上,也还差着吧?且国事繁忙,未必抽得开身。殿下日常还应该有侍讲的师傅。”
祝缨道:“当然要有丞相领衔,日常的课业么……王相公也在准备考试的事儿,到时候选出饱学之士日常教习就是。眼下,我已提请夫人先为东宫开蒙,岳家的学问,靠得住。”
姚辰英反应过来“夫人”是指岳妙君,再无反对的道理,又觉得祝缨对郑氏,还是念及旧情的。提防之心稍减了两分。
他比较关心的是皇后还没立,又询问为何不奏请立后?东宫立得仓促,可以理解。东宫确定了,中宫再慢现在也该有眉目了。“太子生母如果没有皇后的名份,日后恐怕也会生变。”很简单的,如果皇帝以后有个宠妃,又或者正式聘娶一个出身不错的名门淑女,另立了皇后,太子的身份就容易尴尬。
祝缨道:“这倒不用太担心,陛下是有意不立皇后了。怕儿子被母后辖制呢。”
姚辰英皱眉道:“宫变的时候……”
祝缨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别猜,猜出来能怎么样?”
姚辰英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两人又完成了一次勾兑。
次日,朝会之后,姚辰英安安静静地回政事堂应卯,不再与祝缨争吵,祝缨却又拉着他做事——各地刺史马上就要入京了,他们得赶紧把来年的预算给做出来!
两人忙了一整天,这天施季行值宿,祝缨回家,被祝青雪迎在门口:“大人,夫人来了。”
祝府里,夫人就是指的岳妙君。
……——
祝缨大步走入府内,王允直等人都回家吃饭了,岳妙君正在灯下看书。祝缨进屋,岳妙君便将书扣在桌上,起身道:“可算回来了。”
祝缨将帽子摘了递给祝青雪,走过去问道:“有事?宫里?”
岳妙君道:“宫里无论如何都是能够应付的,我来是为另一件事——你开科录女官的事,已经召告天下了?”
“是啊。”
岳妙君叹了口气:“今天早上,他们问我……”
岳妙君出身岳家,虽是郑府的太夫人,实与仕林关系还算密切。岳桓前两年过世,侄子们与她的走动虽少了一点,却仍未断。今天,侄子到郑府拜访,询问的就是这件事。仕林中是有非议的。
岳妙君本人是很支持祝缨的,当时说:“相府的事,她一女子,这样方便。且也未见她们府里误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拘一格也没什么。总好过把局面做坏,似以往那般朝上乱七八糟,难道就好了?
你如今也是大臣了,该想的是国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廷先安宁下来,再瞎讲究吧!”
当时把人给劝了回去,侄子虽然肚里说,姑母嫁到郑家之后,就有了点勋贵们不讲究的毛病。岳妙君所言也确实有理,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岳妙君便跑来给祝缨透信儿。
岳妙尹道:“这件事,对他们,比你自己做丞相还要可怕。用得着你时,管你是不是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他们也用。开科录女官不一样,独个儿的女人,做再高的位子也可以。怕的是制度。一旦成了定制,绵延下去,想想数代之后的情状,有些人能吓死。铤而走险,要攻讦谋害你也说不定。”
“我知道,”祝缨说,“刘先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现在做。一个制度,只有足够长的时间里实行了,它才算有用。
一个孩子,你把他带到世间,也至少要长到七岁,才能自己活下去。太小了,他连讨饭的话都不会说,只能饿死。别人要打他,连跑都跑不掉。
我的时间不多了,能早些做就早些做。
至少要有两到三次科考,让京城的人熟悉这件事。哪怕我死后被废止,以后有事有人能想起来还有这条路。至于推行天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留给后来者。”
“不要说丧气话。”
祝缨道:“并不是悲观。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一向是要谋划周全。否则不足以成事。所以,贵妃那里,还请你多多费心。选她的儿子,其实是选的她。陛下一天好一天歹的……”
岳妙君道:“知道。贵妃的名份,也是个麻烦,太后倒是名正言顺。每日总要生事。”
祝缨道:“您家的公主……”
岳妙君道:“我又不曾辖制太后,她就是心疼嫂子,账也算不到婆婆头上。齐王回来了,她们母女怕是心里有鬼。”
“您心里明白,那我就不多问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
“我才要说这样的话,你眼下要做的事,有什么用到我的,只管说。”
“好,”祝缨一口答应,“正好,二十三娘也在准备试卷,您帮忙掌掌眼吧。王叔亮那里,我看他不很乐意,为防他不愿意帮我出卷子,我自己也准备一份的好。”
岳妙君笑了。
……——
考取女官的事儿,京城也曾见过,因为大理寺、京兆、长安、万年等不时会选补些女监里的官吏。少见,但不是没有。
不过那都是“特例”,是以男女大防为理由招录的。像祝缨这样,正式的官员,以前是完全没有的。
没两天,祝缨就收到了弹劾,认为她做事有悖律法礼仪。哪怕你说是你开府的属官,那也不行。因为礼和法里都没提到这个是对的。
非但如此,御史还将王叔亮、施季行一并参了。姚辰英因为回来得晚,写奏本的时候他还没回京,因此逃过一劫。
三人被参,姚辰英还能为三人说句话,斥一句御史:“大惊小怪,此事早有先例。”又目视祝缨,让她说句话。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记得……哦,现在说是五十几年前了吧,朝廷上议过。”
皇帝打起精神,问道:“果有此事?”
“有,”祝缨说,“当年参与的人都不在了,不过旧档还在。当时,臣在大理寺,议设女监。王云鹤、刘松年还帮忙了呢,郑熹是支持的。王云鹤是京兆尹,没几天,京兆尹也录了女丞。郑熹就是当时的大理寺卿,政事堂还是陈峦、施鲲做丞相,旧档上面有他们所有人的签名。”
亲爹牵涉其中,王、施二人被捆住了手脚。皇帝命人查档。户籍、田地的档案十年一换,但是官员、文书类保存的时候就很长,还能找到。纸已经泛黄发脆了,字迹还很清楚。
当时也是争辩过的,现在让祝缨辩经,她也懒得从头再来。此时倒有一个好处,“旧例”是可以拿来援引的。
然而御史又说,这是“从权”的“特例”,与相府不相干。祝缨要是为了做事,可以自己举荐,但不该这样公开的选拔。
御史说得十分小心,避开了“女人不能上朝站班”这样的话,毕竟祝缨还戳在那里呢。
祝缨从善如流:“也罢,我自去选人。既然如此,要讲究‘大防’,各地再增设司法、司法佐。陛下,臣当年在南方的时候,遇到过一件案子……”将当时府衙内司法佐管理女丞、女吏,趁机行不法的事也给说了出来。
由此提出:“让男人管女人,也是容易伤风化的。设女官专管她们吧。”
御史惊呆之余,气得头脸都通红了,又要争辩:“岂有此理?丞相当为国家计,为何事事都要先讲个男女?”
祝缨无辜地道:“那要不就一块儿考?一遇到事就要分男女也确实烦人,索性就都不讲了?”
王叔亮咳嗽一声:“不是那个意思。”
祝缨双手一摊:“那是哪个意思?我什么时讲究过?这不是先生们凡事必要我分个男女,倒不看事情做没做好,先把人打量个透?这么死盯着女人,是有什么癖好么?”
眼看这吵得仿佛之前的党争一样热闹,施季行脑袋嗡嗡的,马上站了出来,喝退了御史:“无事生非,只知添乱!”
姚辰英不反对,施季行又为了局面不得不出面,三位丞相同意,王叔亮也难反驳。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经倦了,御史想力挽狂澜的努力于焉失败。
祝缨又拿出一个奏本,这是刘昆的手笔了,就是请各地设立女性的司法、司法佐、法曹之类,以及,官学里的医学生应该正式收一部分女学生——男女大防。你要讲,则郎中与病人,够亲密了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如果说设女法官还是强词夺理的话,医学生这一条还真是有道理的。
施季行瞪向祝缨:你怎么又来事了?
姚辰英道:“陛下?”
不同的皇帝会有不同的处理办法,以前是让相关的大臣商议,如今这位皇帝却是说:“散朝,丞相留下。”
他还有一件事:如何处置齐王?
以皇帝的心意,杀了吧,斩草除根。但他不能自己讲出来,这样有损他的“圣名”。皇帝情愿以比较简单的,还有反悔余地的“女官”换取丞相们一个处置齐王的主意。
四个丞相就凑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先说了:“朝上这许多人争吵不休,人多嘴杂争不出什么来,反倒误事,齐王的事且不及提及。施相公,你看如何办?”
施季行还分管着大理寺,齐王的案子就是他在查——他是从大理寺出来的,且一直在朝为官,上手更容易,而祝缨久在安南且在管着西陲、户部所以这事不是祝缨在管。
施季行的效率颇高,自齐王出奔,他便在暗中准备了,近几个月更是在处理齐王党羽。此时也给了皇帝一个结论:“废为庶人,流放。”
王叔亮也附议。
姚辰英却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前线的时候就接到皇帝的手诏,让他弄齐王。他又不傻,把齐王杀了,他也怕物议,所以绞尽脑汁弄了个活的来。当着皇帝的面,他装死。
皇帝道:“只恐他贼心不死,如之奈何?”
祝缨一直不说话,直到皇帝点名。祝缨道:“国法如此。”
皇帝道:“诸位都这样看么?唉。”
丞相多少看出了一点皇帝的心意,更加无人肯担这个离间骨肉的名头了。施季行又提及其他的政事,其中一条就是祝缨开府选官。皇帝瞅了祝缨一眼,道:“这个,御史无论有理无理,都是有人这么想、这么反对的,容我再想一想。”
待其他的事都说完了,皇帝又留下了祝缨,问她:“相公,必要女官?”
祝缨道:“他们都骂到我脸上了,男女大防,我就防给他们看!身边没姑娘,我不自在。”
皇帝苦笑道:“我若让您自在了,您能让我也自在么?”
“陛下怎么不自在了?齐王已然归案,陛下的危机已除。”
“庆父不死……”
祝缨摆了摆手:“国法,国法。陛下为什么要让丞相循私呢?丞相、三法司依法而断,这是国法。您家里,没有家法吗?太后在宫里颐养天年,没点儿事做,不会无聊无趣么?”
皇帝恍然大悟:“善!”
祝缨道:“那今天的奏本?”
“准了。”皇帝笑着说。
“齐王的案子,还依国法不?”
“依!”
“齐王案有施季行,我就与王叔亮去管科考了?”
“可。”
缝隙
祝缨与皇帝把条件谈妥,最后请皇帝与个条子:“请一纸手诏,我好与政事堂说。您手诏上不必须写什么国事家事,只消写齐王事依法而办,我劝他们别管您的家里。至于女官、女学生,您只写同意,磨牙的事,我来。”
不用自己费心,皇帝也愿意做个好人,一面写了,一面说:“我的事倒好周旋,您的……若只是相府倒也还罢了,其余的,只怕不妥。也罢,这样。”
他在手诏还人情似的附加了一句,祝缨开府,官员自择。
祝缨道:“多谢陛下,剩下的事,我来。”
皇帝通常最恨臣子说“你别管了,我来”,但祝缨这句“我来”,皇帝听到耳朵就觉得一阵舒心,他也笑道:“能者多劳。”
“不敢。尽心尽力而已。”
一君一臣,都满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于皇帝,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齐王钉死在罪人一栏,顺带让太后老实一点,他身体不好,只好选择最重要的事情拿捏住。且丞相之间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对皇帝而言并不是坏事。这种对势态的判断本不须人教,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蠢到家,自然而然就会生成一种对事势的喜恶。
于祝缨,大旗拿到手了,可以开干了。她只要一道缝。
揣着皇帝写好的条子,祝缨回到了政事堂,另外三人都在,已经心不在焉地干了一会儿活了。
外面响起向祝缨问好的声音,里面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假装喝茶的、假装起身抻腰的都有。祝缨走进来,三人都看向了她,王叔亮试探地问道:“陛下对齐王?”
祝缨掏出手诏来在空中舞了两下:“依法而办。”
施季行道:“请拿来一看。”
如果只是“依法而办”皇帝要本不用写这玩意儿,他们本来就说的是依法而办,那还写个鬼?
果不其然,祝缨把手诏递过来施季行就觉得不对,这黑乎乎写了一大片的,不像是只有四个字。拿到手里展开,施季行先不急着发表意见,而是看了祝缨一眼:不愧是你。
王叔亮、姚辰英传阅了一回,姚辰英无可不可的,沉默不语。祝缨与岳妙君走得很近,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延续了结盟。
王叔亮已经把事情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了,他原本是对祝缨是需要让一步的,相府开府本来就有女官了,再任用女官,他也不反对,不过考试就有点扯,祝缨随便荐,他可以同意。
司法、司法佐这样的正式官吏,他是不想同意的,所以,官学里的医学女学生,那倒可以作为谈条件不反对。多些妇科的女郎中也不算坏事。他还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阴暗心理”,医学生,学成了,也就是治个病,不会顺延成为官员。
但是祝缨一把手诏拿来,他又有觉得刺得慌,猛地想起来祝缨做事,向来不是只会做一步。如果她借机再推一步,日拱一卒,那不就是要坏了吗?
所以,连女学生,他也不想同意了。
因此,他试探地说:“您的府里征辟官员,哪容别人置噱?只是这女学生?不太好安排。良家子,抛头露面,也不雅……”
他说的时候是带着小心,施、姚二人也都等祝缨反驳——只要祝缨针对的人不是自己,戏还是会很好看的,还能借鉴些手段哩。
哪知祝缨居然点头了:“医学生,确实,用处不大哈?”
王叔亮提起的心没有放下,因为祝缨没有直接答应,他又紧问了一句:“您同意了?”
祝缨道:“那就把天下的医学生都取消了吧!”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施、姚都瞪大了眼睛准备看戏。
王叔亮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祝缨说,“你看,世上已经有了药婆、稳婆,当然不用官府再教女学生治病,世间的郎中比药婆多得多,还要官府收什么医学生?”
王叔亮张了张口:“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女人不是人?还是世间不需要男女大防?”祝缨问,“都黜了吧,还省一笔钱……”
“野郎中如何得用?”
“所以人是需要好好的学校教出来的郎中的,对吗?女人是不是人?”
王叔亮面红耳赤,连连作揖:“是我的想岔了,是官府是该管一管女郎中的。”
施季行和姚辰英对望一眼,也点一点头。于他们,倒不能说女人与男人都平等了,但心里也是认为,女人是人,虽然要有男女尊卑的,但基本的照顾还是应该有的。
世上是有药婆、稳婆之类,也有些女郎中,官府也不是完全不做管理。但是官府在学校里招女生授课,之前确实没有,而哪怕是单干的郎中里女子也是少的。比较起来,也确实经过学校教授的学生水平更高一些。别人他们不太想管,让“自己人”更有保障一点,他们是不反对的。
祝缨对王叔亮道:“你这是做什么?咱们好好的议事,这事儿,麻烦不小的。”
施季行打个圆场:“可不是,想不通的人必是有的,要好好说服才是。”
姚辰英也说:“强令下去,恐怕会有些暗中手段作对。”
祝缨笑道:“那你们先私下问一问,回来咱们再细说?”
三人点头,不再提女法官的事情。
岂料次日,王叔亮朝上就带着火气,说话带冲。众人见他眼袋拖得老长,一脸的疲态,只当他国事繁忙,所以脾气大,也都不去触他的霉头。
回到政事堂,便对祝缨说:“那个女学生的事,快着些办吧!如何录用、什么样的博士教,如何管束……都要有全套的章程!”
施季行吃了一惊:“老王?”
王叔亮道:“至于女法官,还要再参详!”
“老王!”姚辰英说。
祝缨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这变得有点儿大,反常即妖啊。”
“我是真遇到妖怪了。”王叔亮说。
———倒叙———
王叔亮昨天确实与一些人透了风,考虑到即使是与自己走得近的人,观点也不尽相同,他比较客观地把作风温和的与意见严苛的人都叫了来透气。
不出意外的,有人面露难色,也有人无所谓。
王叔亮便郑重问脸上不高兴的人,是个什么意思,又是个什么道理。在他看来,不外是名教之类。劝说的话他也都想好了,毕竟凡事“以人为本”。他也不打算你明祝缨在政事堂里对他说话那么直接……
哪知对方竟然说了一句:“相公,这怕是祝相公的诡计啊!就怕她得寸进尺。”
王叔亮自己也有这样的担忧,但是女学生这事儿,他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安排得宜。
不想却总有脑子不开窍的,从名教礼法说起,总是认为这事出格。
王叔亮道:“终不及学校认真教出来的,当以人为本。”
“收女学生,才是大大的麻烦。”
王叔亮耐心地劝服:“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女儿?不值得更好的郎中么?男女大防,则该有女郎中。我仿佛记得,世间医术好的女子是有的。”
“这些年,纵使男女有别、郎中不便,没有女郎中也捱过来了。略忍些不便,强如让女子入官学。现在是医学生,还要做法官,以后就该要一样的科考,要上天啦!”
王叔亮大怒:“你真是毫无人性!”
本来还要好好说的,现在不说了,王叔亮一拍桌子:“你也休要再提女法官,连性命攸关的事你且不肯上心,谁能信你断案时不会冤屈女子?你今后,万做不得亲民官!”
上什么天?该把你发配到祝缨家看大门,我看你敢不敢对她这样狂吠!王叔亮心里痛骂!
然后便将这人赶了出去。
余下的人见他气着了,也觉得这人说话不得体,纷纷劝王叔亮息怒:“他是脑袋有些方,先前,他与冼相公好,冼郑之间有不和,祝相公又是郑相公提携的人……”
王叔亮道:“纵有分歧,人还是要做的!”
众人唯唯,又劝他:“学生还罢了,这法官,还想您不要说气话。”
王叔亮道:“我自有主张。”
……倒叙完毕……
王叔亮只略说了一句有人“过份”了,自己之前是没有考虑到,还真有人能这么狠毒:“我以往只知道无知小人会有这般心思,没想到官员中也有这样的家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施、姚二人都劝他放宽心,世上还是好人多。
祝缨也叹了一口气:“何必气着自己呢?”
王叔亮道:“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不能落人口实。这件事我也想过了,万丈高楼平地起,有些难。”
祝缨道:“我在梧州的时候就办过。”
“诶?哦!”王叔亮想起来,“我说怎么有些印象,是不是还有个女医写了本书的?我家中好像有。”
祝缨给王家送过书,王叔亮自己不读妇科,不过家中女眷仿佛会读,好像听说也有摘录其中一部分内容的。有效。
祝缨道:“朱紫,是我家里的姐姐。有她照看,我的母亲后半生过得很好。梧州官学里的医学生,也都是她在管,章程也是现成的。我带来了。刘昆。”
刘昆眼见事成,躬身递上了一本薄册,王叔亮接了往案上一放,道:“等下再看。还有法官的事,要慎重才好。”
事儿顺了一点,气儿也就出了一点,他又犹豫了。施、姚也迟疑了。不是说女人干不了这事儿,当今天下,在这件事上,祝缨认第二,别人是不太敢认第一的。有她在,是不能说女人干不好这事儿的。但王叔亮还是要考虑到一个“礼仪制度”。
“我一向不喜欢讲道理,令尊在世的时候指点过我,我便再多一回嘴?”
“请讲。”
“我是个出身寒微的人,没人教过我怎么做官,都是我自己观摩。从郑相公身上,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为人处事,不放在眼里的,不管,是谓‘清净无为’。不像有些人口里将人贬到尘埃,其实满身上的眼睛都死盯着,一刻也没忘了。
我知道,有人说我是女人,所以要帮女人翻天。但我讲道理的时候,先前几位相公就事论事,所以都没有反对。
你太执着于“男女大妨”,忘了要先区别同类。凤凰与野鸭子,都有雌雄,高低但还是有区别的。凤鸟,不应该给公鸭子当奴才。”
王叔亮道:“凤鸟够用了,不用公鸭子,也不用凰鸟……”
祝缨一挑眉,他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祝缨面前,有些习惯性的话术太容易打嘴了。
祝缨笑笑:“朝上真的没有公鸭子?我看,公鸭子比凤鸟多。”
施季行咳嗽一声:“这话有点儿刻薄了。”
“无能的人常常自卑怯懦,为了缓解这种难堪,便要往脚下垫点东西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人身体没有处在不堪的境地,仍然困于这种心境,还把这下贱习气带到朝上来了。
如果现在能把我踩到脚下,他们能开心死。”
姚辰英也大声地咳嗽了起来,王叔亮额上冒汗,道:“不至于,不至于。您一定会一生平安的。”
“自己又没本事,就想经礼教为名作践人。只管破坏,又无所建树。要不我走,让他们来?他们能做什么有益国家的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应付完他们,可还有心治理天下?令尊,就是被他们累死的。朝廷君子,应该去掉这股软饭硬吃的恶丐味儿。”
姚辰英觉得自己懂了祝缨的意思,道:“是这个道理。”
祝缨对王叔亮与施季行道:“凡事不要太死板,也该开一道缝,别把人憋死了。六面都封死了,那不叫屋子,是墓穴,活人住不得。不要为了困死别人,把自己也给憋死了。”
王、施二人的想法与姚辰英同步了,竟没有反驳。
祝缨道:“那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
考试录取女官,她也有经验的!第一次就是她办的。
三人都默许了。
祝缨对刘昆道:“去拟个稿来,让相公们考查一番。”
王叔亮自嘲地笑笑:“先前她又不是没写过,还用考么?”
祝缨身边早有女官,都挺出色,哪怕不是凰鸟,也能算鸿雁,算不得母鸭子。
于是,刺史们进京的时候,发现京城的天都变了。
女人开始准备考试了!
不但相府包了几处会馆,专用作考生暂住之地,预备做相府属官的招考。他们还接到了政事堂的公文,通知要建女学,对了,政事堂与吏部还下文,各州府县,于法曹之下,设一女司法佐,管着女丞、女监。
这是怎么回事?
刺史们各有询问,却得到了丞相们比较统一的回答:“当初怎么选女丞女卒的,现在就怎么选!”
如果不会,去看祝缨给你们打样。
行事
敢到祝缨门上狂吠的人,目前还真没有。
他们敢与王叔亮争辩,也不敢触祝缨的霉头。谁好惹、谁不好惹,这些人是最清楚的。因为祝缨——大家打听过了——她是真的敢打杀人,动起手来是不会考虑场合的。大殿上打过朱衣紫衫,宫门前追杀过刺客——亲手。
算了,不与一介老妪一般见识了!反正,她是会死的。
样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打过了,并且在接下来的五十余年里,各地在任命女丞女卒的时候早已经实践过了。
其实只要想做,男女大防本就不是最大的麻烦。这其中最大的弊端反而就是“作弊”,是官场由来已久的人情世故。譬如求情得官,又譬如买官,之类。
刺史们与今年轮番进京参与考核的县令,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仕途,至于医学的女学生与新设个司法佐,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司法佐,你国家考、任命,我接收就是了。总有你觉得麻烦的地方——女人要怎么到地方上赴任?
本地人是不该在本地担任官职的。而一个女人孤身到外地?你品,你细品。
这一点上,祝缨早就想好了。哪怕一县一个也得上千人,现在到哪里找出成百上千的女法官来?她计划先给各州配一个女司法佐,无论去哪里赴任,朝廷还是能够保证一个官员安全到州,并且在州城生活的。
目前估计也不能每州都有,是先从京畿开始,依次往外推进,一如当初设女丞一般。祝缨做事,一向有耐心。
她与岳妙君正在祝府聊天,岳妙君给了祝缨一叠纸:“二十三娘的题目出得不错,应该能够考出一些合府里用的人。至于明法科的题目,那个不是我擅长的,我只略读了一点律法,不曾亲自断过案,不敢轻易出题。”
祝缨接过了,道:“好,到时候还请你帮忙批阅。”
“我?这……我没做过,可不敢说成与不成。虽在家里也点评文章,但这是为国取士。马虎不得。”
“切~为国取士,有时候也没那么严肃呢。好好,不开玩笑,不止你一个人看。至于什么律法、断案,我教你。这些日子,还要考较地方县令,这些都是会考到的东西。还有,如何评价官员,朝中体系……”
岳妙君越听越惊讶:“什么?我……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你与青雪、阿彤、二十三娘、小珍她们一道听,兴许日后,你会比她们领会得更妙呢!”
“什么意思?”
“让你们观摩一下怎么做丞相,只有我一个人做,有什么趣儿?”
岳妙君掩住了口,从未有人对她有这般的期待,包括她自己。
“不做丞相,算什么鹰扬?”祝缨轻描淡写地说,“我可也没办法推你上去,你连地方也没任过呢,终究差着些。不过,该知道的知道一些、学一些,没坏处。以后你要议政的,我可不能让你议政的时候闹些常识笑话,让旁人以此为由让你闭嘴。”
“我……”
祝缨道:“陛下身体不好,东宫还小。”
岳妙君的心砰砰直跳,比得知郑府提亲的时候跳得更厉害:“我、我能行吗?”
祝缨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行?”
“行的!”
祝缨歪歪嘴:“那不得了?走吧,去会馆看看。青雪,人呢?”
一行人换了便服,坐车,到了会馆附近下车,慢慢走过去。祝缨对岳妙君讲,如何与考生打交道,又说市井人生。岳妙君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不过她的烟火烧的柴炭也比别人家贵几十倍,许多事情仍需祝缨讲解。
郑府里,太夫人撂开手不管事儿,儿子儿媳反而乐意,祝府里于是多了一位夫人。除了不能给她带到朝上去,亲自考验官员,祝缨也拿些卷宗来给她,一些案件、文档之类她也渐渐熟悉了。
祝缨见外客的时候,有些时候她在屏风后面,有些时候就与祝缨并坐——比如见顾同等人的时候。
借机抑兼并是政事堂不须勾兑就有共识的,祝缨对顾同道:“给你调个新地方,给我好好干。”
顾同终于得以升为刺史,感激涕零。又有一些南士,也拜入门下。祝缨都一一拣择,顾同等人都算“老迈”了,她更留意“年轻”人。刺史再年轻,也都四、五十岁了。县令中倒有年轻人,宦海浮沉,已经有了点风霜模样。
岳妙君不停地记着,好些与她读书指点江山是真不一样。郑熹在世的时候,她也曾参与一些密谋,然而两相对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这天,访客告辞之后,岳妙君从屏风后走出来,叹息道:“怪道都嫌弃妇寺干政,诚然!只读书而不通这些,还是不成的!深宅妇人,只凭只言片语一些残篇,一旦干预政事,错得多、对得少啊!”
“不给机会学罢了,你也养鸟,翅子剪了,又或者关在笼子里,鸟是飞不起来的。”祝缨说。
岳妙君道:“只好尽扑腾了,能飞出笼子,最好。对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个女孩儿,父母疼爱,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缨感兴趣地问:“是么?”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强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种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设了女职,大理寺就是女评事、女司直各二——增设的。冷家求的是一个大理寺的评事之职。
岳妙君道:“孩子我见过的,学问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评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学的么?”
祝缨道:“明天把她带过来我看。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识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几个?再读过律法,更少。”
岳妙君苦笑道:“家里人太关心了,找到了我的门上,我无论如何也要说一说的。”
祝缨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带她来吧。”
“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们。”
……
岳妙君前脚走,刘昆后脚对着祝缨跪下了,祝缨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刘昆满心泪水,一抬头,愕然道:“啊?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呀!”
祝缨道:“那你跪什么跪?”
“相公,听夫人一说,我便想起十二娘了,但有转圜余地,还请您怜惜。”
祝缨没让她起来,而是问:“如果她没有另一个人好呢?另一个也刚好也需要这个职位躲避婚配的呢?”
刘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可以同意冷家。冷云,可也是我的老上司啊!”祝缨说。
刘昆知道,这事儿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来吧,明天还有事做呢,不过你不许先见这个人。”
“是。”
祝缨知道,姚、王、施等人对她的建议还在懵懂中,他们未必就是真的支持这个,也有可能不久后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现成,也绝对会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维系下去,就要有足够的人从中获益,并且愿意去维护。
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现有的、有势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这些年虽然式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甚至放弃了从安南调一些现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为了让此事能够推行。
然而,次日祝缨回家还是晚了一些,让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个时辰——宫里出事了。
齐王自被押解归来之后,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狱里暂时关押,如今他的事审完了,施季行把他交了出去。原是判的废为庶人、流放,但是在临走之前,太后忽然下令,让他回宫见一眼生母再走。
哪知严归不肯见他,将房门紧闭。齐王被押在门外跪着,也走不了。
两下僵持住了。贵妃、皇帝都去“劝”严归,严归到底没有出屋子,皇帝还给累着了。贵妃奉皇帝离开之后,齐王又被暂押回了大理寺狱,预备劝上个两三回,三次不肯见,天家的宽容情面也就做够了,可以送齐王上路了。
不料当天傍晚,严归“自缢”死了。她不是罪人,还是先帝的妃嫔,品级还不低,所以国家得给她办丧事。皇帝也因此下令,免了齐王流放外地,改为将他囚禁在他原本的王府里。至于现在,还是要让他哭个灵的。
事情肯定有蹊跷,不过对外界而言,皇帝的面子有了,齐王之前为生母发过丧,亲娘生气也是常理之中。现在气得上吊,倒也……还算合理吧。
不过,据被派去“警备”的祝彤的说法,齐王在外面哭着请母亲原谅的时候,严归正被几个强壮的宦官按着,不让她出去应声。
祝缨道:“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对别人讲。哪天齐王死了,你就更不要提这件事了。”
“是。”
严归的丧事政事堂要略略过问,齐王的改判也需要与皇帝再商议一下——齐王府都被抄完了,现在根本不能住人。为了面子,多少得收拾出几间像样的屋子给他住。修新王府?祝缨是绝不同意的,只同意修仨院子,一个给齐王住,俩给看守住。
到这些忙完,才得以回府见一见冷姑娘。姑娘是由亲娘、舅母和岳妙君陪着来的。等得正心焦,祝缨回来的时候,她差点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
冷姑娘单名一个漪字,不是冷云的后人,是他的侄孙女,二十上下,也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见过礼,祝缨将她打量,问道:“做了评事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冷漪道:“自然是奉公守法,禀公办案。”
祝缨笑了:“很好,是想做官的,不是想拿着个好看的头衔当嫁妆的。”当年选女丞的事,她还记得呢。
“相公不考我吗?”
“夫人考过了,我还考什么?不过,你还是要进一回考场的。”
“是,我愿意!正想一试身手!”
她的母亲和舅母都很高兴:“这下好了,可以一直在家里了!”又都拜谢祝缨。
祝缨道:“我倒要谢谢你们,养出这么好的女孩子呢。”
……——
有些事情,做之前觉得难,便缩头不肯干,真做了起来,反而发现没那么的困难。
譬如女官的地位问题,如何上朝站班之类。真要讨论的时候才发现,祝缨早就把路都趟完了。也没见有人敢把她赶出去。
“我六十年经营,三千铁甲,四万禁军,难道是摆设?”祝缨笑着对岳妙君说。
岳妙君微愕。
祝缨笑得更高兴了,如果有人敢算计她,那大家就都别干了。
亏得上赶着找死的人还没有出现,祝缨调了老上司的孙子做了京兆少尹,鲁少尹固然知道这是官场上常有的事,但是为什么是你呢?凭什么是你呢?祝缨的上司不少,上司们的子孙也不少,故而还是领了一个女子的情。
拜一拜这位女性长辈,尊敬长辈,不丢人。何况这可真是一个好职位啊,顶头上司落马之后行动不便,许多事都放手给他,正是少尹发挥的好机会。
连在法曹之下增设一员女官,他都表示了支持。多大点儿事!与女性有关的案子本就少,通常是以受害者的形式出现的,而且很多时候都已经死了,不用她审。把她就这么放着,也不碍什么事儿。
日常相处,通常女官们会自成体系,不大与男官接触。就摆那儿,也行。
江政是个在南方颇受祝缨毒害的地方做了十年官的人,更加过份的事他都见过了,看不顺眼,也看习惯了。京兆的事,竟然推行得很顺利。刺史们还没离开,就已经看到了成果——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刺史们无可不可地陆续回了,人还没走光的时候,又传出了新的消息——齐王死了。
“郁郁而终”,他不认亲娘,然而亲娘一死,他反而抑郁了,死于幽所。
皇帝没有恢复他的爵位,想以庶人之礼下葬。丞相们又劝他一劝,还是以侯爵的礼仪给他葬了。也不必大臣们去吊唁,鸿胪寺就给他办了。
皇帝的一件心腹大事去了,丞相又给他找事儿了——东宫真的得开蒙了,过年就七岁了。
皇帝便命以祝缨打头,丞相们集体给太子当老师,再选几个学士充实东宫。钦天监选个吉日,要在开春之后,正好准备一场比较正式的仪式。丞相又可以加一个头衔了。
祝缨倒不在乎这个头衔,她比较高兴的是,王允直、施君雅等人包括刘昆的兄弟,都被踢出京去吃土了。任副职,顶头上司也是她精心挑选的,连王叔亮、施季行都要承认,只要祝缨想做的事,想得比他们都周到。
上司是能干而有威严的人,年纪都是五十来岁,经验丰富,政绩也好,治下甚至没有发生过民乱。百姓生活尚可,尤其治小兔崽子很有一套,一定能让他们吃到苦头。
磨炼嘛,如果上司太能干,包办一切把这些货供起来当泥菩萨,那孩子能学到什么?就得这样!
选得妙!
王允直还不知道要去吃苦,他很舍不得祝府,虽然吃得差——这一条后来因为岳妙君来了,也补全了——真能见识到不少东西,祝缨是从不吝啬教身边人的。
他走的时候,真心真意地落了几滴泪,与施、刘都领了祝缨给的送别礼物,一步三回头。
他们的空缺很快被填补,祝缨的府里迎来了新的男男女女,年轻而有活力。拘束不到三天,就能与同僚说笑了。
这也与他们的出身有一点关系,祝缨新选的相府属官,其中混了好些名门之后,尤其是女官。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读书读到能够通过正式的考试,光有天资还不行。祝缨的资质够好了,只凭村里私塾旁听的学问想考试通过也是不可能的,还需要郑熹给指点,有重点的读书才行。
是以最后能够选入的,也有祝缨故吏家族的女儿,也有前朝丞相的后人,最低也得是个家里有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家。这其中还有两个年纪略长的寡妇,一个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出身都不算差。
因为选官是要有出身限制的,要报上父祖三代。如今考试身份这件事,大家都盯得死紧。
进入春季,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女孩子也卷起袖子,分门别类地处理着公文。她们虽然被选入了相府,有了官职,但是没有任何做官的经验。以祝缨的习惯,还是先当学徒,带着她们的是岳妙君。
这日休沐,岳妙君也先回家了,祝缨坐在秋千上晃着两只脚,至午时,岳妙君突然回来了:“快!随我进宫!”
“怎么了?”
岳妙君附耳道:“陛下不好了。”
太后
事情有点紧!
祝缨道:“稍等,我换身衣服。二十三娘,叫阿彤来,让她随我一同去。赵霁看好家,一旦有变,就去知会京兆府,让他们把京城封了。如果我有事,你们就去陈家,让陈放动起来。”
祝彤很快也收拾好,带了一队人跟了上来。
祝缨道:“走东门,那里的守卫是咱们的人。”
安排完了,祝缨也上了岳妙君的车,岳妙君有些歉意地说:“对不住,累你也与我一同坐车,我实骑不得马。”
祝缨道:“这是谁?”她看向车里的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慌得脸色红透了:“奴、奴……”
岳妙君道:“是贵妃派他来找的我。你知道的,陛下自受伤后,一直未能痊愈。去年又又劳心劳力,亲自试过各地县令,积劳成疾。入春后,又犯痰症……”
这些祝缨确实知道,她早就在为皇帝活不久做准备了。岳妙君说完,祝缨就盯着小宦官说:“昨天还好好的,有些突然呐。”
岳妙君道:“今天一早,陛下就不好了,你说吧!”
小宦官道:“今天天没亮,陛下就不太好了,贵妃看着很心急,请您进宫商量。”
“贵妃还做了什么?”
“许、许进不许出,膳、膳食照进,药、药也照昨天的方子熬了进过来。把太子殿下也召了来一家团团聚。”
祝缨问道:“知会其他人了吗?”
“没有,连太后也没有告诉。您可快着些,要是叫他们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祝缨丝毫不慌,道:“急什么?贵妃这不是布置得很好么?”
宦官深吸一口气:“是。”
说来也有趣,这人开始急得狠了,声音带着局促,被这一声,竟恢复了平静,低声道:“麻烦的还是太后,她是长辈。”
“你也知道她是长辈。”祝缨说。
一行人进了宫,直达贵妃处,贵妃正把念珠捻得飞快。这宫里,确实经过一番清洗了,可要说全都听她的,她也不信,就怕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她只是贵妃,穆太后可是太后!名份这鬼东西,它真的有用!
守门的宦官一声:“他们来了。”
贵妃猛地转过头来:“谁来了?”
“是、是贾顺儿领着祝相公和郑夫人来了。”
贵妃放下心来,拎着念珠走了过去,站在门内等祝缨进门:“祝相公,我能相信你吗?”
“无论娘娘信不信我,我都已经到了。”
贵妃脚步不动,道:“我今天做这样的事,是把我与孩子的性命相托!还请您与我约誓,永不相负!我愿与您同掌朝纲。”
都这会儿了,还说这个?我发的誓你也敢信?
祝缨道:“我永远忠于陛下。”
“你……”
“现在要拦我吗?有点晚了。”
岳妙君忙打了个圆场:“你们都别僵着了,大家不妨开诚布公。娘娘,相公入宫不是奉诏,已然冒了天大的风险,是向着娘娘的。您不把事讲明,接下来又能如何?”
贵妃轻声说:“陛下,驾崩了。”
岳妙君轻吸一口气,祝缨道:“陛下的生死,不能由你一句话就定了,我要见陛下。”
贵妃半步也不肯让:“您会保护我吗?”
祝缨拨开眼前的人,宫女、宦官作势上前要拦,又哪里拦得住?
她径直走到床前,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伸手在皇帝颈间试了一试,人都凉了。祝缨回过头,问道:“有什么遗言吗?”
贵妃与岳妙君互相扶持着走了过来,贵妃攥紧了数珠,道:“他不以为自己会死,怎么会安排后事?”
祝缨道:“那就该请太后与丞相来主持大局。”
岳妙君道:“娘娘请你来就是信任你!我们无所依托,不要拿弱女子开玩笑啊。”
贵妃道:“现在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请不要辜负我的心!”
祝缨收回了手,平静地看着贵妃:“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贵妃放心了,松了一口气:“太后一定恨死我了!”
“她?她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在这里,已经不中用了。现在先不要发丧,现在管着宫禁的是我的人。陛下没有留下话是不行的,要录下遗诏。”
贵妃道:“没有遗言,怎么写?”
祝缨笑了:“你想要什么?”
贵妃当然是想有个正式的名份,不过她想了一下,道:“太子还小,请您为他想一想。”
祝缨道:“我知道了。”
祝缨马上开始安排,先给林风等人下令,宫中禁军将宫门封锁,后宫则由祝彤带人“守卫”,尤其看好太子。同时请丞相们都来。再下令给京兆,控制京城。然后是叮嘱岳妙君与小宦官:“你们到我家是意外,因为有事请托,贵妃娘家的侄子想要做官。到我家后遇到了宫里来人宣我,于是同来。”
贵妃道:“没有那个宫使。”
“宫门上的档,我来做。”
“好!”贵妃一口答应。
宫使四出的时候,祝缨也“录”好了遗诏,遗命太子登基,然后是把太子的生母扶正,方便抚育新君、协理听政,再以四位丞相辅政。遗命里还嘱咐了新君要好好地孝敬母亲,还要照顾好穆太后,好好给她养老,让穆太后能够颐养天年。
最后说,自己登基的时候正在危急之时,连年征战,到了现在国家才稍有起色,所以葬礼一切从简,万事以百姓为重。
遗诏要盖章,祝缨顺手又把玉玺给扣了。天子八宝各有用途,没有玺印,发出来的诏令是可以不认的。
写好了,贵妃看了也觉得满意,祝缨之前对她的态度虽然不太礼貌,办事还真是没得说。她问道:“为何要四位丞相呢?只有你我,岂不美哉?”
祝缨道:“有次序就够了。”
贵妃问道:“太后那里?只怕她闹起来也不好看。”
“先不用管她,大事定下来她再闹也无济于事了。这个你拿着。”祝缨将一枚玉玺交到了贵妃手里。
“这是?”
祝缨笑笑:“制衡嘛,你手里得有点儿东西,如果没有,政事堂可不会理你。你拿一个,其他的归政事堂。”
贵妃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聪明周到之人,不能说算无遗策,也要讲颇有城府,然而祝缨一出手,她便觉出差距来了。忙伸出双手接到了玉玺,双膝一弯:“多谢相公指点,以后还请相公指教。”
祝缨与岳妙君把她给搀了起来,祝缨道:“准备一下,正事儿开始了。”
太子就在隔壁,很快被保姆带了过来,看到父亲一动不动,他仿佛受惊过度,又仿佛没受惊,问道:“阿姨,阿爹怎么了?”
贵妃落泪:“陛下,陛下,你看看咱们的孩子吧!你睁睁眼呐!”又摇着孩子,让他快点哭。
小太子皱眉,挣扎着看向祝缨:“祝相公,发生什么了?”
祝缨眼圈儿一红,哽咽道:“陛下,去见先帝了。”
还是岳妙君给小太子慢慢解释了,小太子的脸皱了起来:“哇!”地一声,哭了!
殿上的人开始哄孩子,王叔亮等人赶到的时候,宫里已经开始撤彩饰了。他们急奔入内,当地一跪:“陛下!”
祝缨走了出来,蹲在他们的面前:“陛下驾崩了。”
王叔亮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钉在祝缨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祝缨不为所动,道:“到这边来说吧。”将其他三人引到殿里。
四人凑到了一起,施季行问道:“如何不见太后?”
姚辰英看到岳妙君拉着小太子,心头一松,也问:“陛下有遗诏吗?”
“我录了,”祝缨说,“不过……你们还是先看看吧。”
三人看完了,倒也挑出大毛病来,王叔亮道:“这个,太后……”
施季行问道:“陛下单召的子璋录遗诏?”
祝缨苦笑道:“单召是真的,为的是太后的事。陛下并不以为自己会现在就死,齐王除了,就剩太后了。当年先帝,我是说上一位,走的时候,老施你审的齐王,他的事有蹊跷。陛下也疑太后,我也问过宫中,讨好齐王是有的,不顾伦常是假的。郝大方,你们知道的,我与他熟,他对我讲,他在宫中,并不曾听到齐王秽闻。所以连陛下的伤,恐怕也是太后的算计。
眼下外患也平了,齐王也死了,他就开始防着太后了。孝字当头,又不能做得太过份。实不相瞒,还问我该怎么提防呢。大概是觉得我先前把太后心腹都给逐出了宫,做得很合他的心意吧。顺便聊了点儿别的,说话间就不行了,我只得把他最后说的话囫囵着记下来。算不算遗诏,大家看着办。”
她半真半假编了个事故,听的人都信了,他们也觉得当年的事是奇怪的,只不过木已成舟,不好深究罢了。儿子年幼,让老婆与大臣互相制衡,也是个很正常的做法了。祝缨整人,也确实有一套,召她对付太后,理由也很充份。
三人甚至在内心深处有一点点的责怪祝缨:你怎么把什么都写下来了?你看不出来母后与大臣,这是制衡么?深宫妇人干政,真是让人头皮发麻!你就把她隐了去,又能怎样?几十岁的人了,你居然是个诚臣?
祝缨居然是个实在人!!!三人也不能将自己的心事翻到太阳底下来晒。
姚辰英道:“太后听政?”
祝缨道:“咱们这位陛下,看起来柔弱,心里可不糊涂。留了制衡的手段啦,天子八宝,他扣了一枚,现在在贵妃——哦,如今算皇后了——的手上。”
姚辰英憋了半天,先说:“没有遗诏,毕竟不美。”
施季行与王叔亮都说:“也是。”不过祝缨这文采,也是几十年来长进不太大,有点干巴。
祝缨道:“那……再请老太后来?”
“请吧。”
祝缨道:“还是安排人盯着她,以防生乱。实在不行,就说伤心过度,需要静养。遗诏上本没有她的事。”
“好。”
于是派人去知会穆太后,请她过来。穆太后人一到,丞相们便宣布遗诏,贵妃、现在是太后了,哭昏了过去。穆太后不敢置信地说:“陛下竟然就这么去了?还、还让你们?!!!”
祝缨道:“太皇太后明鉴,陛下的国家,不托给妻儿和重臣,托给谁?”
两宫太后互相制衡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然因齐王之事还有疑点,丞相们打定主意不让这人插手,一齐把太皇太后排挤在外。内外都动了起来,内有新晋的皇太后,外有丞相召集百官。祝缨从岳妙君手里接过了太子,将他领到正位,扶他站好。接着退后,率群臣山呼万岁,甚至没有给这孩子三辞三让的机会。
太子在灵前即位,火速将穆太后架到了太皇太后的大长辈的位子上荣养。
以防她以“太后”的名份干预皇帝的“遗诏”。
诚如祝缨所言,三千铁甲、四万禁军,穆太后是无法对抗的。同样手握重兵的姚辰英也很快统一了立场。
皇帝的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杨太后哭昏又醒,扑到了丞相面前,男人们躲闪,祝缨被她一把薅住:“呜呜呜,我们孤儿寡母……”
祝缨不得不安慰:“请娘娘照顾好陛下。”
陛下都死了!杨太后愕然,旋即想起来,现在的陛下是她儿子了,她笑了又哭了。王叔亮道:“臣等去筹备了,子璋,你,今天就你值宿吧。”
女人安慰女人,真是太合适了,他们可顶不住一个年轻的太后扑过来。也不是很会哄寡妇。
祝缨也不急着与他们一同出去安排事,最大的事她都安排完了,也就耐心地陪着太后。
……——
杨太后心里是没底的,骤然之间,一个偌大的国家名义上落在了她和她儿子的手上,能不能从名义变成现实,她是不确定的。虽然她心里想极了。
四个丞相,数来数去与祝缨最熟,祝缨也最能容忍她。一个能有女官的丞相,总比别人更能接受一个想握权柄的太后。名份是祝缨给她定的,玉玺是祝缨给她的,祝缨是个买卖公平的人。
杨太后攥着祝缨,直到要就寝了,她仍不肯放手:“我心里慌得很,相公,陪我一起入睡吧。”
“陛下丧父,正需要母亲陪伴。”
杨太后道:“有夫人陪着他。”
她儿子被岳妙君带着,她还挺放心的。一时半会儿不陪,算什么?得抓好朝中大臣,这样母子俩才算有依靠。孤儿寡母的,可太怕被大臣架空了。
祝缨倒也不介意跟个年轻女子睡一块儿,不过那是太后,她还是推辞了一下,不就是有话要说么?坐一块儿也能讲,不必非得睡。
她说:“臣值宿,明早也不走,娘娘有什么话要说,随时都可以说。”
杨太后道:“我现在心里躁得很,不解了心头火气,只怕要冲他发脾气,还不如不见。我心里有事,就想躺着说,没人陪我聊天,我睡不着。”
行,睡。
两人并排躺下了,杨太后一翻身,侧过来抱住祝缨的胳膊:“我现在还不能安心。”
祝缨偏过头来看一看她,杨太后道:“陛下还是太小了,朝上的事情,我虽是深宫妇人,但也知道一些。听说以前是很好的,但这二、三十年来,乱七八糟。我该怎么样处理政事,才能守住这江山呢?”
祝缨道:“你现在还不行。”
杨太后追问道:“现在不行?难道要我儿长大成人了我才能行?”这就荒谬了,那时该儿子掌权了。
“你以前从未秉政,”祝缨说,“要学。否则就是自取死路。古往今来,主政的太后能做得好的,无不是虚心向学,慢慢浸润的。骑马的人,没有一上来就骑烈马的。若是上手就做坏了事,人不信你,你以后想做什么都没人肯听了。能招来的只有无赖废材。”
“那我要怎么学?还是读书?”这就扯了哈!
“我会教你。”
杨太后又试探地问:“眼下呢?其他三位相公只怕又要说什么后宫干政之类的话了。”
“他们,我自有办法说服。”
“要是天下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不要想着现在就换掉政事堂,”祝缨说,“他们能做事,换一批人,不如他们。”
“那我该学些什么?经史我也读了,您给我的文章我也看了,做事呢?不能总是看书吧?”
祝缨道:“由浅至深,先从这次丧礼开始。你要先把一些小事做好,让天下看到你的条理,才能相信你能做好,才会与你议政。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把权柄给你,让你做决定,但是如果你没有经验,随便一个人都能骗到你。
宫里才几个人,就已经很麻烦了。整个天下,亿兆黎民,人心只有更复杂的。许多宫里能行得通的道理,宫外不在乎。你得先试试水,适应了,再深入。”
杨太后听得着迷,催着多说。
祝缨道:“以后我会尽力教你的。议事的时候,我会将道理剖析分明。到得秋天,又该有另一批的县令进京考核了,我教你怎么分辨。后年还有这样的事,你就可以自己试着做了。你是安全的,过几年,我会把禁军交到你的手上。
能够处理政事,又有禁军,你的生前是可以保证的。
一个擅权的女人,会引来举世攻讦,你需要一群源源不断出现的、在你死后也会自动自发维护你名誉的人。科考,我已经开了,接下来,就看你怎么用了。
睡吧。”
杨太后睡不着!
祝缨睡得四平八稳,杨太后羡慕极了。
次日一早,祝缨起身,杨太后一夜没睡,依旧神采奕奕。到了灵前,她又是一个哀凄的寡妇了。
先帝的葬礼进行得也还算顺利,既没有一个出逃外邦的皇子,也没有一群吵闹礼仪的大臣——从简,从速,没来得及吵就结束了。
也正如祝缨的相府,没等王叔亮等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把人拢了起来。
没了一个成年的皇帝,大臣们做事反而更方便了一些。照着原定的计划,地方上的官员着手抑兼并。除此之外,便是休养生息。事务也渐渐少了一些,祝缨每次议政都给杨太后讲得很细致。
如是数日,这天,早朝还未开始,王叔亮便要与祝缨讨论一下太后的事情。
王叔亮是赞同跟太后把话说明白,但是告诉她怎么做对就行了,不必从头讲起,给她讲的那么多,跟教儿子似的。哪怕先帝活着,亲自教太子,都未必有这般上心。
祝缨道:“你不教她,让她听谁的?外戚?还是宦官?把她的耳朵占满,她才能不听乌鸦叫。即便尊亲,她也能明白事理,不听外戚的。得让她自己能够明辨是非,不是么?你不会以为,同她讲一句,这个你不能做、那个你也不能做、只能听我的、我说的都是对的,她就听话了吧?她会更加厌恶你和你的道理,更加亲近那些让她觉得舒服的人。大臣辖制她,她就只好依赖娘家人。
后宫干政败坏朝纲,与‘后宫’无关,与‘愚蠢的后宫’有关。话又说回来了,哪里没有蠢人呢?太后聪明一些,朝上的蠢货也能少一些,不是么?”
“这……”王叔亮语塞。
“不如意事常八、九,哪有什么好处都占上的?总要选一样去放手。咱们不可能事事都攥在手里。是放生太后,还是放生外戚宦官?陛下还小,总要有所妥协。”祝缨说。
王叔亮叹息一声:“只愿陛下能够聪明睿智,早日临朝。”
笑死,想做官还得长到成年参加考试,皇帝比官员权利大得多,偏偏不用考试。祝缨翻了个白眼。
杨太后也就继续享受着讲解服务,偶尔也能发表一些见解。
到得秋天,县令们又轮来了一番,杨太后已能高坐上位,看县令们入宫拜见,并且主持了笔试。询问各地风俗、治理情状,也似模似样。
“我在娘家的时候,可也不是不见外人的。人间疾苦,也都尝过,当然知道他们瞒了什么事儿啦。”杨太后有点小得意地说。
四相之中,唯祝缨行走后宫如鱼得水,说的话总能在两宫那里通过。祝缨要继续推行女法官,也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先帝的周年还没过,第二次的明法科女试又开始了,太后也饶有兴趣地去看了一回。
朝中对此也有些说法,不幸一个祝缨女人不好扣上吕不韦的帽子,连带的太后的清名也得以保全。祝缨只是很简单地放话,人,我按住了,谁要嫌我跟太后走得近,那你来,看太后会不会安静,看外戚、宦官会不会膨胀。
行吧,这太后如果有祝缨一半的本领,不不不,只要有三成眼色,也就足够了!
儿子学写字,亲娘学掌权,倒也……和谐。
又过一年,陈放出孝,祝缨将他提回了户部。也是这一年的秋天,天下县令也轮完了,裁汰了一些不合格者。祝缨继续考查明法科。
京畿及周围的识字女子,就算从第一次考试开始现学,到如今聪明的也能学出来几个了。
太后对此颇为满意,唯一遗憾的是,禁军什么时候给她?祝缨称得上可靠,可是既然许诺了,禁军一天不由自己做主,太后心里一天不踏实。因为另一半的禁军还在姚辰英手上,禁军一个卒子都不听太后的。
太后不知道的是,这一天就快到来了。
……
这一日,祝缨从宫里出来,回到府里就收到了安南来信——祝青君生了个女儿,请她起名字。
祝缨也高兴,提笔写下了两个字:祝融。
又说:“算算日子,明天孩子满月,咱们给她办满月酒吧。”
满月酒,没有产妇、没有婴儿,祝缨还是给办了。岳妙君也跟着凑热闹,又准备了给大人孩子的东西,打发了几大车,往安南送去。
次日早朝散后,杨太后也赐下了锦缎等物。
接着几天,祝府不断地收到各处送来的礼物。丞相家办满月酒,送礼就行了。
礼物陆续收完,安南又有信来,祝缨笑道:“这回难道还有好消息?又是谁家喜事?红凤?还是谁?”
信一打开,她就发现自己笑早了——刘遨遇刺。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