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

    祝炼走了之后,幕府渐渐冷清下来,郎睿跟着他走了,郎睿的弟弟阿扑少了哥哥,也不如之前活泼了。赵霁也是与祝炼同行的,他的弟弟这几天也消停了不少——赵苏还没离开,他是个比较关心孩子的父亲,管得多一些,儿子在他面前就老实一些,也安静。

    新婚夫妇则是打算过几天就回普安州,普安州的官吏、百姓、将士都还没吃上喜酒呢。秋收之后,所有人都有一段休息的赶时间,得趁这个时间把喜宴补上,再晚,就要耽误冬季工程和练兵了。

    祝青君和白翎收拾行装,向祝缨辞行。祝缨正无聊,她在幕府里能无拘无束聊天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硬要说,便是侯五、杜大姐现加上一个蒋寡妇,侯五就剩一口气,另两个许多时候不能理解她想说的。

    拿起一支笔在指间旋转,祝缨看着香炉里的烟飘出各种形状来。

    祝青君的到来让她精神了一点,仔细看看这孩子,面色不错,可见结婚这事儿对祝青君至少不算折磨。祝缨道:“路上不必太急,慢慢走,回去也先休息几天,事情不急在一时。”

    祝青君道:“是因为王、施二相么?所以咱们如今不必太着急了?”

    祝缨道:“有一点儿。”

    祝青君又问:“先前准备这一批兵马,是为防着乱局,如今看来朝廷一切向好,虽然暂时没看到成效,不过势头确实不错。兵,还接着练吗?费用不低。再者,练成之后如果有征战,他们也有用武之地。如果一派太平,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又无所事事,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年的光阴与钱粮?人闲着就容易出事,普通青壮寻衅滋事尚且要令人头疼,他们可都是训练有素的……”

    “屯田”是真的在屯,也真的有产出,士兵及其家属的口粮自己能够解决很大的一部分,各州不必现城私下调拨太多粮食。但是,士兵不是光吃饭就行了的,还有骑兵,买马、养马是很可怕的一项负担。战马用途比较特殊,与挽马等还不一样。

    同时还有铠甲、兵器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安南的情况虽然是向好,家底也不能算是丰厚。养兵又是个持续性的消耗,如果不是很必要,确实需要重新考虑。

    祝缨道:“既然练了,就有用的地方。且不说施、王之策现在还没有看到成效,便是天下太平,西番也不会很老实的。有这批人在,应对西番时就不必再额外抽丁了。”

    祝青君道:“那……还接着练?”

    祝缨道:“练,如果我活着的时候用不到他们,你就握好他们。你的手里也一定要有一支兵马。西州刺史,永远不要放手给别人。”

    “是。”

    “去吧。”

    祝青君长揖到底,慢慢退了出去。出去后没有马上回房动身,而是去找刘遨和刘衍,询问她们有没有信件、物品要捎给刘昆的。姑姪三人相依为命,带到安南的仆人乍一看不算少,三人分一分,也就只够日常搭把手,是很难频繁地派人送信送东西的。

    刘遨与刘衍也正挂心刘昆。刘昆到了普安州一直忙,期间来过三次信,每次都写得很厚。她们也对刘昆信中所述心生向往,恨不得刘昆这次能够跟随祝青君一起到西州来述职。哪知刘昆没有能够过来——秋收后,回家帮忙的学生闲下来都回学校了,现在正是一年中很合适上课的时候。

    刘昆还兼顾着在祝青君离开之后襄助蒋婉的工作,压根抽不开身。

    祝青君熟门熟路去了姑姪俩的地方,伸手在门上敲一敲,走了进去:“打扰一下。”

    既辞行,又问有无信函物品要捎带。刘遨与刘衍忙请她稍等:“容我二人现在就写。也有些东西,请带给她。”她们本打算过两天自己派一个人去送的,现在正好省事。

    又给刘昆准备冬衣,安南的冬天不算冷,但也要新的。姑姪三人还保有一些生活的旧习惯,哪季都会制些衣裳。现在更是自己挣着俸禄,花起来尤其顺手。除了冬衣,还有吃食。

    祝青君道:“她有的,普安州也发俸禄,她也在置办。”

    刘遨笑道:“这是乳酪从西番商人那里买来的,滋味浓厚,她好个新鲜。”

    祝青君道:“那好,我拨一辆车,单给你们用,够不够?”

    刘衍想了一下,是装不满一辆车的,她说:“够了,那就有劳使君了,我们收拾好便寻使君去。”祝青君道:“好,我就不打扰了。”

    她一走,刘衍便提议:“咱们不是有才编印好的书么?把车装满吧,这样下次使君方便时,也能给咱们行个方便。”

    刘遨道:“这还用说?她就是不捎带,我也要送给二十三娘一些书的。”

    两人匆匆收拾好,开具了单子,连同信一并交给了祝青君,祝青君也含笑接了,装车之后便回普安州。

    刘遨跟着祝缨送了一程,由挂念刘昆又想到了远隔千里的父母亲人,祝缨也让祝炼为她们捎家书了,此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心既惆怅,不自觉跟在了祝缨身后。刘衍默默地又跟了上去,三人一言不发到了书房,祝缨问道:“想二十三娘了?”

    刘遨道:“有点儿,不过她离得也不远,真想得狠了,也就去看她了。倒是家里人……”

    刘衍道:“在家的时候,也恨他们为什么心狠,为什么……离得远了,又容易想起昔日的好来了。”

    刘遨道:“便是原本的许多不好,细细一想,也多半不是因为不爱我们,只是他们不懂。天下没几个人能像阿翁那样看得明白、有魄力去做,有节帅这样的故人值得托付。”

    祝缨道:“嗯,能这么想也挺好。只要主意正,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点儿心事不是坏事。”

    刘衍因姑姑的话触动心事:“是啊,以太翁的见识也只能为我们找得到安南一处乐土。安南之外,岁月依旧。如今丞相有贤能之状,我竟不知道是该盼着它好还是不好了。有时候在想,我也知道,天下大乱士庶遭殃,可凭什么只有我们受苦呢?要苦,大家一起苦好了!反正太平盛世,十二娘也还是死了的。”

    祝缨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安南。”

    两人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祝缨慢悠悠地说:“‘找’之外,还能做点别的不是?”

    刘遨道:“我们比不得您。”

    祝缨摇了摇头:“我入仕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混口饭吃而已。”

    刘衍道:“人比人还是有差别的,要是没有自知之明,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啦。我们愿附骥尾。”

    祝缨失笑:“你们正在最有志气的年纪呀,要是我死了呢?你们附谁去?”

    “节帅?!!!”两人不乐意了,大家闺秀的惊讶生气样子也是很美的,声音里带一点娇嗔,听着让人舒服极了。

    祝缨道:“不要说‘附’,要说‘选’。嗯?”

    二人脸上还带一点粉红,点点头:“是!”刘遨补充道:“到安南是阿翁的安排,留下来,是我们自己愿意。”

    祝缨道:“既然这样,是不是得再多干点儿事?”

    “啊?”

    如何“使用”刘松年这些宝贝,祝缨也是慢慢摸索来的。打从一开始,她身边就没有类似的人物,她自己也是以“实力”起家的,这方面经验是欠缺的。这两年,除了学校、编书、拟稿之类的活计,她渐渐发觉出她们的“效用”来了。

    祝缨笑眯眯地说:“要不,你们试着开宗讲学吧。现在干的,就是个普通博士能干的事儿。编了书不假,也没什么名气呀!像花姐……”

    她顿了一顿,道:“她有正经的弟子呢!你们也要有。我不要你们变成孔孟,不过可以效仿嘛!”

    “我们现在,也在教学……”刘遨有点慌乱地说。孔孟?想什么呢?而且现在也是老师啊!怎么教不是教的呢?

    祝缨道:“照本宣科与言之有物还是有差别的。一讲礼,一讲法,讲安南的规矩。人与人是不同的,拿着一样的书、上一样的课,最后一样的去干活是不行的。得有些天资更高的人,继续钻研、传下学说才好。”

    刘衍也觉得自己学问还差着些:“恐怕与大儒还差得远。”

    “教学相长,你不开始就永远不如人。你们也不能只是清谈、空谈,过阵子,把刘昆调回来,你们仨轮流。三代之治与现在的这些礼法早变得影儿都没了,世易时移,不与时俱进的学问只有死路一条。安南现在的书合用,以后未必就合,到时候要修订,找谁?拱手请来一群祖宗给后人当主子?不行不行……”

    二人一阵动摇,终于自幼受的教导的影响还是占了上风,读书人,谁不想呢?“天下文宗”家的,不能一直平庸。

    刘遨道:“我们愿意试试,不过现在我们也还没个章法,乞宽限数年,先将学校办起来。待学生们能授课讲学之后,我们必潜心钻研。”

    “行。”

    二人放松地笑了,再想起父母亲人,惆怅之感便淡了许多。又想:不知他们怎样了,倒是我,似不辜负阿翁。

    ……——

    刘家人日子还是照过的,直到祝炼把刘遨的家书送到了刘府。

    刘松年做的决定,子孙倒不是完全不敢反驳,人都走了,阳奉阴违一点也是可以的。但是他们一个比刘松年聪明的都没有,没玩过老头儿,老头早早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刘府后人也没有去追索跑掉的女孩子,只是在家中不令人再提起他们。

    旁人尤可,亲生父母心里还是有事的。

    收到家书,自有骂着“狠心的鬼”,暗夜在被窝里流泪的。当面对着祝炼,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又要询问三人在安南的生活,又试探地询问祝缨有什么安排。

    祝炼微笑道:“男女有别,令嫒的事我是不太清楚的,不过节帅也是女子,会照顾好她们的。”

    做母亲的又想询问安南婚俗之类,很怕女儿吃亏,希望祝缨能免看在刘松年的面子上妥为安置。哪怕不给她们婚配,也别乱配。

    祝炼也请他们写回信,言明自己可以捎带家书。家里女人想写,男人却断然拒绝,以为既然走了,就当不知道了。

    祝炼见状,也不再纠缠,放下礼物就离开了。他此行跑了几处府邸,都是祝缨故人家,刘府只是其一,倒也不显眼。只是心里觉得刘松年这些子孙,确实不如刘松年本人。

    回到住处,王叔亮又派下了帖子要他过去。祝炼是先到鸿胪寺报到,再与户部办了交割,接着四处派信,王叔亮处是第一个去的,然后是陈府、施府、郑府等处。王叔亮此时必是已经看完了信,有话要问的。

    祝炼从容去了王叔亮府上,王叔亮拜相之后便又搬进了当年王云鹤的府邸里,府是旧府、人却换了一个。祝炼对这儿也算熟,一路进去,发现布局也没有大的变动。

    王叔亮本以为祝缨会对“培养人才”有什么特别的交代让祝炼带话过来,岂料祝炼却说:“老师说了,就这些。她要管得再多了,又要有人猜忌了。”

    王叔亮唯有苦笑,话锋一转,问道:“你近来在京城四处访友,有何感触?”

    祝炼认真道:“米价比我们离开的时候贵了十文,看着像还要涨。”

    王叔亮叹了口气,现在面对的不是“诸侯”而是“豪强”,要收“豪强”手里的兵,也不容易。他说:“正在平抑米价。”

    祝炼道:“兼并的事,已经有点晚了吧?”

    王叔亮慨然道:“总是要做的!”

    祝炼拜了一拜,没再做评述。王叔亮也在想,如果祝缨和她手下这些人还在朝中,事情是否会顺利些,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王叔亮最后提醒祝炼:“在京中还是谨慎些好。陛下对你老师,有些成见。”

    “是。”

    ……

    王叔亮之外,陈府也是下帖子请的。

    陈萌还没有按计划离京,他身体时好时坏的,之前要动身,不想病情加重,只得留下,现在还在休养。祝炼前几天登门,他病着不能见客,现在终于好些了。

    长久不见,陈萌头发全白了,问了祝缨好之后,又问了花姐的情况。祝炼都说了,陈萌道:“与太夫人葬在一处,可不绝祭祀,也算好了。”接着,欲言又止。

    祝炼道:“另一位,老师也会照顾好的。”

    陈萌咳嗽了一声,问道:“你老师,可曾评说过诸位皇子吗?”

    “您的意思是?”

    陈萌皱眉道:“有些麻烦呀。”

    “愿闻其详。”

    “也好,你也该将些消息带给她。”

    皇宫里的事情,外面的人很难窥见。但是丞相们自有消息渠道,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夫人。夫人们可以进出宫廷,能得到多少消息,就看各人的本事了。陈夫人显然是比较合格的,至少面上的事情都看出来了,也都带出来了。

    穆皇后虽然年轻,反而有一点穆太后的风范,行动有章法,行事也颇周全。近来似乎有孕,但这让皇帝有了些许的困扰。

    皇帝将他的几个成年的儿子封了王,这个很正常。皇子封王的时间不固定,绝大部分是在婚前,封了好开府娶妻,也有一些得宠的,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王爵。但是皇帝似乎在打算给儿子实际的封地。

    陈萌头都大了,这破皇帝又也想培养宗室势力了,跟他爹先帝似的!真不够添乱的!

    陈萌觉得皇帝十分之扯淡!他虽然休致了,但仍然觉得现在还是得赶紧再个太子,以安天下人心。皇子宗室,还是先算了吧!如果祝缨有建议,他也想听一听,再与其他丞相串连,把人推上去,他也能安心回老家养老了。

    祝炼心道,这是个什么事儿?才好了一点儿,皇帝就又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行家

    祝炼腹诽着听陈萌的叙述,等陈萌喝了口茶润喉,停顿了一下,在陈萌再一次看过来的时候,祝炼恭敬地问了一句:“不知道您的意思是?”

    陈萌道:“如今只好还是依礼而定了,这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祝炼道:“那?”

    陈萌道:“中宫……”

    祝炼越听越觉得这些无趣,如果是没有南下之前在京师里,能够参与这样的讨论足以让他兴奋。在安南呆得久了,他倒觉得这皇家的事、谁继位没那么重要了。

    祝缨常常说,谁做皇帝对大政是有影响的,当然不能无视他,还是要了解、研究他,以便应对的。更是常常说,不该将一切都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尤其他还不是凭本事而是凭投胎才能让人知道的。祝炼深以为然。

    他问陈萌:“严昭仪之子居长,不好么?”

    “他有点像他的父亲。”陈萌含蓄地说。

    祝炼心道:就是说,有点小聪明,但是急功近利没耐性?那确实挺愁人的。现在国家可真是宁愿要一个傻子当傀儡皇帝,也不能要一个没有自知之明拖后腿的。大家可是被现在这位祸害得不轻。

    祝炼道:“老师远在南方,消息一来一回,只怕消息不及时。老师的心意,晚辈不敢妄度,不过近年来老师愈发自然潇洒,不拘于物了。”

    陈萌心道,你就说她现在不想给皇帝脸了呗。

    祝炼微微躬身。

    陈萌道:“我知道啦!你回去的时候若有眉目,你再来取我书信带回去。若还没有端倪,你回去告诉她,我只好相机而动了。”

    “是。”

    祝炼在京城转了一圈,并没有像王叔亮提醒的那样老实窝着不出来。皇帝对祝缨有成见这事儿,绝不会因为他不蹓跶了就有所改变。皇帝现在又不能把安南怎么样,他就接着逛了。

    祝缨昔年旧人凋零不少,大理、鸿胪、户部等处祝炼认识的老人也故去了一些,他一一致礼问候其家人。户部现在也不与羁縻州争论税赋多少了——羁縻州不归他们考核。以前,姚辰英能跟祝缨讨价还价,那是他的现在,现在没人有这个面子了。

    祝炼又去了一趟姚府,意外得知一个消息,姚景夏认了姚辰英做义父。姚府的帖子是姚景夏亲自送来的,说的就是:“义父请使君过府一叙。”

    祝炼顺势一问,姚景夏本与他认识,也就说了:“如今政事堂,唯义父曾领兵西陲,只有他能理解北地的苦楚。”

    祝炼了然。

    两人去了姚府,姚辰英比之前老了一点也胖了一点肿了眼泡,俨然一个标准的丞相模样了。祝炼也知道,姚辰英是个“黄老派”的,他不愿意一切有变动,既如此,便听姚辰英讲。

    姚辰英却没有再讲老一套,而是问他:“你老师可曾说起王、施二位的主张,可行不可行?”

    祝炼恭敬地道:“老师说,世人的想法都是好的,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王、施二位倒不像无能之人。”

    姚辰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啦。回去问你老师好,告诉她,能维持的事我会维持的,能护的人,我尽量护住。”

    “是。”

    姚辰英又说:“盐务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祝炼说,“相公有话,我一定带到。”

    “前任已经调回,朝廷要换新人。”

    祝炼马上说:“余清泉那样的,咱们可受不了。”

    姚辰英唇边泛起一点笑影来:“当然不是他,我有一封信,你为我带给你老师。”

    “是。”

    姚辰英一面拿信给他,一面说:“我看陛下要见你,说什么,你都听着,不必反驳。陛下心思灵动,听过就算。”

    “是。”

    姚辰英也很忙,除了日常政务,他现在得扛着冼敬,于是让姚景夏送祝炼出府。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姚景夏道:“上覆节帅,千万保重。”

    “你们也是。”

    ……——

    姚辰英透的消息是准确的,过年前几天,皇帝果真召见了祝炼。

    皇帝对祝炼的印象很淡了,祝炼一看皇帝也有些认不出来了。祝炼显出了点岁月的痕迹,须发掺了几许白线,皇帝整个人胖了两圈,凸出一个肚子来,腰带系在圆鼓肚子的下方,也像极了画像里的帝王姿态。

    祝炼的样子还算受看,虽不高大,倒也周正。在大殿里看着一个男人,总比看到一个女丞相让皇帝更舒服些。皇帝更显得和蔼了几分,照例先问他路上辛苦。

    祝炼道:“新路开通,比以往轻便多了。”

    皇帝对新路也很感兴趣,询问了日程,又问沿途。祝炼道:“比往年省了一半的时间,因大家都往京里来,没有人少的时候走得快。臣只顾担心赋税,未及着心其他。”

    皇帝道:“昔日蛮荒之地,如今也成粮田啦。”皇帝竟然还接着夸了安南治理得很好,说是官员都不错,没有辜负朝廷。

    祝炼恭敬地低头弯腰,总疑心皇帝犯了什么毛病,居然夸安南了?有诈!

    皇帝续道:“节度副使祝青君,是那个祝青君吗?”

    祝炼的耳朵立了起来:“是。”

    “也是员女将,她在祝缨帐前效力多年了。起先有人还对我讲,怕祝缨有什么癖好,岂料全猜错了,她是个女子,身边自然会有女子了。不过呀,祝青君不是武将么?安民理事,应该是你所长呀!你入仕便做的是亲民官,安南可为祝缨副者,应该是你呀。”

    “老师比我们高明,老师怎么安排,总有她的道理。我既不如人,听命就是。”祝炼声音平平。

    皇帝心道,这也太镇定了,过于镇定反而是一种不镇定。他又缓缓地说:“安南与西番接壤,如何能不用心呢?你是栋梁之材,勉之,勉之!”

    祝炼依旧恭敬地领训。

    皇帝又感叹了一句:“祝缨,怎么想的呢?”

    老师选青君,又定以后继任章程,就是为防止有你这样的败家子吧?祝炼头是低的,白眼是翻的,打死也不接皇帝的话。

    皇帝却点到为止,又给了丰厚的赏赐,才让祝炼回去。祝炼匆匆出了皇宫,站在宫门外大口地呼吸着,吸吸鼻子,无故觉得鼻端总有一股腐朽的气味,挥手在面前扇了扇,板着脸回到了住处。

    赏赐还怪有讲究的!祝缨是头一份儿,衣料、玩器、金钱之类,接下来应该是青君的,不过皇帝把青君的与祝炼的列为一等,下面才是赵苏等人依品级而分发。

    你什么时候去死一死?祝炼心想。

    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祝炼裹紧了皮裘,由衷地怀念起安南的新年。安南的新年,年味儿不如京城重,近年来才渐渐显出重要来。自成家后,有何月明操持,博州刺史府的新年也温馨又热闹。

    害!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

    何月明在博州过年,祝缨原本打算接她到幕府的,何月明却认为自己也是领官授职的,无事就应该在博州,不应当因为自己丈夫出差了,自己就能去幕府呆着,荒废了本职。她只请求祝缨把她的父母给送到博州,一家三口有个照应。

    祝缨见了她的信,真派人给亲家送去了博州。

    郎睿北上,祝缨就把阿发也送回塔朗县去过年,苏喆也趁假期回了老家,身后跟着个祝明。刺史们都没有过来,各自在州里主持新年,与民同乐。

    幕府里也放假,各州县选上来的官吏,留了几个当值的,其他人也都回去了。好在幕府帮佣、护卫多半落户西州,幕府未见冷清。

    祝缨这里,刘遨、刘衍都在,除夕这天,祝青君又派人把刘昆送了回来。姑姪三人都极高兴,见了面,先拉着手原地蹦个不停,发现“轻狂”了之后,拍拍脸颊,开始请缨:“节帅,我们来帮忙布置吧!”

    之前的年,她们也戴孝,祝缨这儿没了花姐也没人收拾。如今姑姪三人轻装上阵,又教怎么剪纸作摆设,又讲怎么布置吉祥景儿。

    杜大姐看着年轻姑娘飞来舞去,心情也好了一些,笑道:“安南新年有花儿,不用扎纸绢的。”而且纸啊绢的还挺值钱的,不好太浪费。

    刘遨一拍脑门:“哎哟,真是,差点忘了。北方扎假花儿,就是因为没有。如今有了真的,谁还要用假的?”

    三人虽忙过年,也不忘叙旧,说着说着,便成了互相听取工作经验了。刘昆便说:“人真有贤愚,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人都说太翁年轻时一腔热血,要教化万邦的,后来变得言辞犀利。”

    她也是,忒想教所有人都成个文明开化的,可有些人,哪怕语言通了,大家都说同一种话,他偏“听不懂人话”。

    给刘昆气得够呛。

    不过也有有趣的事情,譬如一些诗歌,有唱希望有情郎的、有唱盼丈夫死的还有唱骂媒人的。刘遨与刘衍听了都是一笑,刘遨问道:“本地各族,难道没有传说?”

    “你说哪样的传说故事?”刘昆问,“我听了一个,咱们节帅巡狩遇鹿的。”

    刘衍道:“我听到奇霞族的传说,有些类史。”

    “诶?”

    刘遨道:“安南设镇这么久了,竟没有方志,我近来总在想,咱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总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著书立说是一其,那也不过是节帅体恤咱们,实在是为咱们扬名。咱们也当为节帅著史,至少是方志,记述功勋,传之后世,不能埋没!顺带将各族来由也记一下,唔……要搜罗往昔头人的劣迹……”

    三人渐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凑到一处密谋了起来。刘昆在外,经历更丰富,轻声道:“何必罗织?你们道这些头人起先干什么好事了么?也就苏、郎几家归化得早,如今好些。便是这几家,四十年前也是人祭人牲的。”

    “豁!”

    刘昆道:“我到寨子里,听到得可不少,那里,至今还有被头人斫手断足的。”

    “肉刑。”刘衍道。

    “对。”

    三人商议好一阵,都觉得此事是势在必行的,真着当年的亲历者还在,尽量搜罗资料,才好动手。三个年轻姑娘,一想到以自己的年纪竟开始“著史”,不免又是一阵激动。议了个大概,便一同去找祝缨,因为过完年刘昆就要回普安州了,须得在走之前把这事敲定,她回普安州之后才好同祝青君讲,讨要一些人、纸笔、经费,开始干这个事。

    姑姪三人有点忐忑,刘遨先是问祝缨想安排什么娱乐为引,说到讲故事,再说到听苏喆讲过阿苏家的史诗故事。

    祝缨道:“你们三个?找我说故事?不用同我绕弯子,说实话,究竟打算说什么事。”刘遨只好说:“想修方志,也会搜集各族故事。”

    祝缨笑了:“方志?你们是行家啊!想得周到。阿苏家那个呀?我知道。”

    “啊?”

    祝缨笑笑:“来,我告诉你们。”

    正好,过年没别的人事,幕府也放假,祝缨也闲,便从头给她们讲怎么写奇霞族的史诗神话故事的。也没有撒谎,就是讲得更动听一点嘛!

    三人本就有此心,如今更是大受启发,天擦黑,四个人捧着碗凑在一张圆桌上吃饭。刘遨道:“那,咱们就开始写吧!虽然人手、纸墨都有些紧,但这个事是不能不干的。我愿拿出我的俸禄来……”

    祝缨道:“不用,府里出。以前我做县令的时候就有心修县志了,到了安南事多,读书人也不够用。如今你们愿意领职就好。”

    “咱们先收集……”

    四人一顿饭吃得很快,祝缨三两下把胃倒满,三个姑娘吃得都不多,刘昆饭量涨了一点,也只添了一次饭。吃完就又凑在了一起商议。三人读书多,祝缨修过方志,先将篇章大类定下,剩下的就是往里填内容。

    刘遨先问祝缨生年、父母祖上之类,祝缨道:“我的年纪倒有,别人的都没有啦。祖先名字也要有吗?”

    “当然要有,”刘遨说,“立传呢。”

    “祖先的名字早失传了,现在这些都是我起的。”

    “啊?没有记述么?”

    祝缨又只好告诉她们:“我生来没有户籍,隐户也算不上,算个黑户吧。当然也没什么记载祖上的东西。”

    “诶?”

    祝缨倒不介意,讲了讲自己的来历,户口都是后来于妙妙要招赘才帮她上的,讲着讲着拐了弯儿,又说到了于妙妙。三个姑娘听传奇故事一般,听了半夜才听到上京。

    祝缨道:“交子时了。”

    外面放起鞭炮来,故事,暂停了。

    ……——

    刘昆的假期结束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的意犹未尽,一步三回头地回普安州了。其实祝缨不大讲自己的曲折事迹,多是她一语带过,姑姪三人必要追问,才略说一下。她说的很多的是一些女子的小故事,有自杀的,有逃亡的,有被害的,有害人的……

    难为她记性好,至今说出来仍让人听得入迷。

    刘遨更在意祝缨自身的经历,刘衍又想问祝缨断案时的想法,刘昆则想知道她都怎么治理辖内的。

    一个假期,祝缨净哄孩子讲故事去了。

    好容易刘昆走了,祝缨也感觉轻松了,她跳了起来:“好了,干活干活!阿炼今年可算能够早些回来了!”

    刘遨道:“苏大人她们回来得更早呢!您别忘了,她们得拨人手给我们使。”

    “忘不了。”

    苏喆等人一回来,就遇着祝缨又是拨人、又是拨钱、拨物,给姑姪三人使。她听了要修方志,便说:“这是件大事,当然要给的!”

    巫仁、项安两个也需要配合,两人忙说这就核算。因为年前封账了,所以要晚上两天。

    祝缨道:“不急,方志也不是一天就修好的,这几天先分拨一些,后续再拨。”

    “是。”

    祝缨又问苏喆:“孩子呢?不带过来?”

    苏喆笑道:“我先把家里收拾一下,下个月天气暖些再接他来。”

    祝缨点头,记下一会儿要给孩子见面礼。接着,又问巫仁:“家里怎么样?”

    巫仁道:“山下新刺史还没到任,我倒在家住得轻松。就是爹娘老了……我娘叫回来千万多谢大人,东西她都很喜欢。又说缎子太金贵了,张罗着做了老衣穿着走。”

    “喜欢就好。”

    最后是项安,不等祝缨问,她就先说:“大人,我……想从二哥家过继个女儿。卜算了吉日办酒,二哥二嫂把孩子送过来,到时候不知能否请您做个见证?”

    祝缨道:“你刚才就犹犹豫豫的有话要讲,就是这个事?”

    “是。”

    “行。你们家里自己商议好了就成。”祝缨说。

    项安也安心地笑了,过继个女儿,她也是有考量的。女儿贴是其一,周围抱养过继的女孩子也不少,这样做也不显异类。再者,西州现在学问最好的是刘遨等人,女的,日后求学也是女孩子方便一些。

    祝缨又不反对,她便知自己这主意是对的,也要去收拾自己的住所了。吉日卜在三月初,安南气候炎热,春耕已过,大家比较安闲。算来到时候祝炼、赵霁等人也回来了应该正在幕府,嘉宾又多几位,场面也好看。

    项安带点喜悦,静等吉日的到来。

    栽培

    祝炼回来得比项安预想得要早一些,他没等到三月便回到了安南。在北关入口处与苏晟见了面,就算是到家了。

    祝炼走的时候带着长长的车队,押运粮草需要许多车马伕役,这些人沿途吃饭都要自己带,粮车尤其的多。回来的时候车已经卸了,又有商人捎带了好些北方物产,看得往来的商贾一阵的心惊——坏了,抢生意的来了!接下来至少两三个月,北货要卖不上价了!

    头脑灵活的商人已经频繁地对伙计、管事、子侄们使眼色:快走,把手里的货抢先出手,能卖多少是多少。

    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子还在问长辈:“六叔,他们要卖,就让他们先卖呗。等过了这一阵,咱们依旧照价卖货。现在折价怪可惜的。”

    “六叔”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懂个屁!教你的都忘了?货压在手里,钱呢?你上哪儿找钱进新货?没得货卖,上上下下都要吃饭的。等等等!一样东西,人买了就不会再买,到时候砸在手里就等着哭吧!一家子都要饿死了!快走!”

    大商人还好些,既有固定的渠道,也撑得住长时间损失,小商贩就尤其的着急。北关内,一阵马嘶人叫。

    祝炼自己是不做买卖的,他的岳父家是商人,他反而更避嫌一点。赵霁、郎睿,反而会携带一些梧州、西州会馆的商人南下。苏晟笑吟吟地看着商队通过,仿佛看到钱哗哗地流进袋中,这些也是要收税的,不过收得轻。

    甭管在外面交不交税,进了安南,就算有官员跟着,也得交税!祝缨自己打小就是个逃税的精怪,轮到她来管,当然不会让别人好过。

    苏晟笑问祝炼:“一路可还顺利?”

    祝炼道:“路上顺利极了。家里呢?”

    “家里也好。姥前两天刚巡视过,从西州到你博州去的,莫要挂心你那里的春耕了。连同宿麦,都给你收了。”

    祝炼的唇角一直翘道:“咳咳,我又没问这个。”

    “哦,姥从你那里出来,又绕了个圈儿,现在正在普安州。你知道的,姥近来在幕府的时间少了一点,更喜欢在外面转转。”

    祝炼知道祝缨在普安州是干嘛的,顺势说:“现在在哪儿?我先去见她。”

    “就在新屯那里。”

    祝炼便让赵霁、郎睿先在关上停驻两天,自己只带两个随从去见祝缨。

    ……———

    祝缨与祝彤、刘昆正蹲在地头,她抓起一把土,捻了捻,说:“还行。”地肥不肥,就是看土。这一片从开荒到现在,已经有一点模样了,比不得西州平原,却也好过一些山地。

    祝彤、刘昆也有样学样,两人对种地了解得也不多,她俩是想给祝青君多一点留在刺史府的时间。祝彤本是在营地,府里人手紧的时候也被祝青君叫去帮忙,与刘昆更熟了。

    两人看白翎总有点不太顺眼,可婚都结了,倒也不必处心积虑非要把两人拆开。新婚夫妇,也是该给人家一个比较安逸的环境独处。

    祝缨一过来,两人把州里的其他事务推给祝青君,火速赶了过来,眼不见为干净。

    她俩也不擅长种田,祝彤好一点,也不多,刘昆更只是看过而已。两人倒是能分得清野草、麦苗,但观察土地之类就挺陌生的了。仔细研究了一回,也只记住了眼下这片田的形态。

    祝缨笑道:“还是见的少了,多看看各处的土地,看多了,不用教你自己就能品出来了。”

    刘昆道:“北方春耕没这么早,农具也比这大些……”

    正聊着呢,祝炼过来了。

    祝缨拍拍手,站起身来:“好啦,这里就交给你们了,阿炼啊,二十五娘有家书不?”

    祝炼摇摇头,刘昆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温柔甜美的样子。祝炼跳下马来:“老师!我回来了!”

    刘昆与祝彤都拱一拱手向后退开,只留下祝青雪侍立在侧。

    祝缨道:“瘦了。”

    祝炼走了近了:“气的。”

    祝缨听了两个字就笑了:“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大啊。”

    “以前得忍着,现在不用忍了,”祝炼嘀咕了一声,“那个皇帝!您以前怎么忍的他?亏得现在的相公们竟然还能恭敬。王相公他们着实不易。”

    祝缨问道:“王叔亮与施季行,变了吗?”

    “变老了一点,看似初心不改。”祝炼边说边将他们的信交给了祝缨。

    祝缨将信拿在手里,又问:“他们的身体还好吗?”

    “看着硬朗,也已有些老态。几位相公都见过了,冼相公也见了,他更老了,脾气愈发执拗了,王相公资历不如他,只能勉强压制一下。郑家去过了,还算安静。”

    祝缨与他慢慢地走在田埂上,听他说着京城的点点滴滴,米价高了,人工反而没涨太多,看着依旧繁华,比安南大得多,总让人觉得有气无力的。遇到了四夷使者,因为有他们,正旦场面看着挺能安慰皇帝的。

    金良夫妇过世了,金彪还好。郑熹两个女儿的家,也都去送了礼物,她们也都有回礼,还有些好奇祝缨在安南的情况。

    又有一点宫中的消息,中宫据说是有孕的,因为朝贺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出她体态不对了。皇子们有些躁动,哪怕是祝炼这样的蛮夷,也被与几个皇子有关的人接触过。祝炼都装作不懂,言必称蛮夷、离得远。不去掺和进这件大事。

    皇帝想要扶植宗室势力的想法,被政事堂与勋贵们联手,无情地拒绝了。

    祝缨笑道:“封王就藩,必有许多僚属,或有从龙之功,怎么他们竟无动于衷吗?”

    祝炼道:“姚相公说,没钱。”复将几个丞相的情况也转述了,又有陈萌说的立储的事。如今看来,反而不如让个傻子占着那个位子太平呢。

    祝缨都听了,慢慢地说:“你做得很好。这一趟辛苦啦,新修的这条路虽有用,离京城还是太远了许多大事反应不及。京中没有信得过的人安南也难以参与京中事,要时刻关注,消息不能断,要会验证、分辨。我的旧识逐渐凋零,以后就要看你们的啦。”

    祝炼道:“您何出此言呢?庙堂之上……啧!安南总是安全的,咱们只管休养生息。等到他们出个圣君,咱们也不是现在的模样了,到时候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祝缨听他说得自信,也不点破“到时候”她未必还在。这样挺好,如果经营了一辈子,到最后晚辈还是依靠她,她会觉得自己像头到死都不能休息的老牛。

    祝缨道:“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自顾不暇。哎哟,他们现在别自乱阵脚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们还想撬别人墙脚呢!”祝炼轻哼,上前一小步,轻轻说了皇帝撺掇自己的事情。再说自己并无此心:“安南与中原是不一样的,他们不懂安南。我却知道他们家没人值得信赖。”

    祝缨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同青君见一面,咱们就一同回幕府去。”

    “是。”

    祝缨不便在普安州常驻,祝青君心中不舍也只得送她离开。临别时,犹豫再三,询问祝缨:“您看阿彤怎么样?”

    祝缨道:“还可以。”

    祝青君道:“若是西边再有事,我能不能让她跟着去学着点儿?”

    祝青君自己在普安州走不开,只要不是大的战役,都不会用到她。一般西关都是各将校轮流过去,如今也不是大打,不过每季有一两个小摩擦。祝青君认为比较适合新人入手。

    祝缨道:“你很看好她?”

    祝青君道:“她有天份。都说刻苦有用,然而想要刻苦有结果,也须先有一点天赋,一点儿没有,那是缘木求鱼,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她有,又肯努力,年纪也合适,比我小一些,正好不断代。

    咱们练兵,士卒可以什么都不想,学会听令就行,吃饱一点、甲好一点、刀好一点,平时多教点武艺、布阵,上阵的时候都能显出来。将军不行,将军不上阵,很难懂战场的变化,不知道怎么下令。她得比这些士卒更熟悉战场。”

    祝缨道:“行。我看过不了几天,那边又得闹喽。她先留在这儿,要用的时候,我再调她。”

    “是。呃……”

    “嗯?还有什么事?”

    “这孩子很周到,很伶俐,主意也正。这些日子她管营里也做得不错,处理纠纷、断案都来得。我不想现在就让她只能做一个武将,我想让她多学些东西,她的安全……”

    “想栽培她?”

    “是,”祝青君道,“日后普安州又或者旁的什么地方,如果缺一个官长,能不能也让她试一试?她功课也学得,事也做得,都不比人差。”

    “这么早就定下她?”祝缨很直接地问。

    祝青君忙说:“并不是就定下了,只是先考察。我已看了她这些时日,倒也可以。我与苏家小妹她们这许多人都在您身边许多年,文武都学。与她一般大的这些孩子,在幕府里也有几个,其他的人我还没有与她们长相处,请您一并掌掌眼。免得到时候现找,跟朝廷似的,青黄不接,什么鬼怪妖魔都能祸害人间。”

    祝缨笑道:“你有心啦。项安的事,你留意一下时间。”

    “是。”

    ……——

    祝炼先回北关,会同郎睿、赵霁等人到了约定的路上等着祝缨。

    祝缨回幕府没有带上祝彤,这倒霉孩子还得在普安州干活。郎睿、赵霁的精神很好,他们不像祝炼那样有许多的感慨,只觉得京城确实繁华,王、施等人很有气度,而陈放等人颇为高雅,可惜出了京城之后不远,百姓生活便显出局促来,很多地方不如西州、梧州等城,还有些零散的村落比安南的寨子也好不了多少。

    赵霁摇头道:“京城里的贵人们,但凡少浪费一点儿,百姓也能少饿死几个呢。都说民为国本,我看会他们也不在乎国本,真不怕亡国吗?”

    祝缨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不觉得需要珍惜百姓,反而是善财难舍,奢侈惯了,让他少吃一口都是不愿意的。饿死了人,自有穷人接着生,直到别人活不下去,拉他一起跳井。”

    “短视。”郎睿有点俯视地点评道。

    祝缨道:“你不会短视吗?”

    “我肯定不像他那样!”

    祝缨道:“那还羡慕京城贵人的生活呢?”

    “羡慕归羡慕,我又不傻!”郎睿大声说。

    祝炼发出了笑声,郎睿与他混熟了一点,策马过去挤他,两人闹成一团。祝缨在一边看着,心情尚佳。祝炼把话带到了,王、施也能拦住皇帝的蠢念头,这就足够了。安南这里,祝青君也很让她满意,孩子想得远。祝炼也不错,诚实,中肯。

    一路回到西州,幕府里井井有条,刘遨、刘衍已经在着手编纂方志了,一切都不错。

    除了没过多久,西番又出动小股部队撩架。安南这边也习惯了,通常是打一打,再轮换一次新人,练一练,一次摩擦就过去了。祝缨依约,把祝彤调往西关去。

    文书依旧是刘遨拟的,她轻声问道:“祝彤……是不是太年轻了?”

    祝缨道:“年轻吗?打着打着就长大了。”

    刘遨无语。

    祝缨又说:“叫她在那儿再守一年,回来先到幕府,捎上二十三娘一道去普安州,把二十五娘换回来。二十五娘在普安州采风多年,方志必有得写。”

    “是。”

    祝彤于是被调到西关,途经幕府,代祝青君送了给项安的贺礼,她自己也没能吃上席,率部往西而去。项安则按着卜好的吉日,在自己住处设宴,项乐夫妇与项渔、项渟以及要过继的女孩子项秀秀一同到了西州城。

    祝缨与刘遨、苏喆等人都到了,项乐与苏喆等也是熟识,自有一番叙旧。项乐夫妇看女儿虽有不舍,却也含笑,又不能笑得太过。因为项渟是长房的儿子,原本是有计划过继的,哪知项安改了主意。过继给项安是有好处的,两房兄弟虽无心谋算,利益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祝缨看出来了,苏喆看出来了,刘遨看出来了,祝青雪等也都看出来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吃了一回酒,陆续离开。

    回到幕府,祝缨对祝青雪道:“你在我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是,从您回到安南,有二十多年了。”

    祝缨道:“足够啦,你也该历练历练了。”

    祝青雪吓了一跳:“姥,您要赶我走?”

    “当然不是,你去把青叶叫来。”

    “是。”

    须臾,祝青叶跑了过来,祝缨道:“莫慌,莫慌,喝口水,听我说。”

    她要把祝青叶外放,也是放到普安州去,先在刺史府再去担任一地县令逐级晋升。把青雪调青叶的位置上,管着印鉴之类机密事务。

    祝青叶问道:“那您身边呢?”

    祝缨道:“那不是有金苗吗?”金苗是林戈、祝彤的同窗,就住在幕府隔壁的宿舍里。这是一个现年十六岁的男孩子,观其姓氏可知这是西州吉玛族的人,家里是在金矿上做工的。

    祝青叶是有一点疑虑的,问道:“林戈、赵霁他们,不是更好?以前您用我们这些侍卫丫头,如今您是节度使,林戈、赵霁随侍,有谁能说什么?且金苗年纪也比他们小,跟在您身边,不够操心的。”

    祝缨笑道:“你们不懂,赵霁有职司,现在外面缺人。林戈么,住在府里已经够显眼了,再带到身边,她伯伯要惊心的,恐会针对她生出事端来。你们,我尚且要派出去历练,留她做什么?给她们这一批人呐,也分活去干。”

    于是也如赵霁等人一般,分派了职司正式跑腿学徒。也有去帮刘遨抄书的,也有去各州县跑的,忙得不亦乐乎。林戈被祝缨派给了路丹青,林风与路丹青也熟,出身也相近,更能开解。

    其中最出色者,依旧是祝彤。她在西关适应得不错,祝青君这一点看得挺准,她甚至深入了西番上百里,又好好地回来,然后画了个草图。一年之中,与西番交手数次,竟显出一点不辜负她那有勇士名头的生父的天赋来。

    次年轮换回来的时候,将画的地图献给了祝缨。祝缨道:“这个,禀你将军的时候,皮绷紧一点。”

    祝彤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却不肯认错。

    祝缨道:“好了,回家看看你家弟妹吧。”

    “是!”祝彤这回高兴地答应了。

    ……——

    祝彤跑得轻快,整个幕府里的女孩子与别处都是不一样的,她们爱提着裙摆快走、小跑,四处穿梭。不时笑两声,又说两句,语速也比人快一点。只有在刘遨、刘衍面前会显斯文一点,也仅止一点。

    跑没几步,她就放缓了步子,站住问一声好——刘遨捏着一叠卷子走了过来。错身而过,祝彤又跑了起来。

    刘遨笑着摇头,身上的担子很重,除了修方志、编书、教学,还有一个主持科考。她来便是与祝缨商量试卷的,近年来,附近颇有些读书人对安南感兴趣,虽无经世之才,识文解字的也有一些,安南倒也不拒绝,只是要一同参加考试。

    刘遨改动了考试的内容,也不考诗词歌赋,乃是实务为主。“经”的部分,在内容上作了调整。但仍保留了一些旧题目:“志同道合乃可行,这些题目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本心。硬背下咱们书本,也能答一答那些题目。可一遇到这些君臣父子,有人就容易露馅儿。

    虽然有些奸诈,也是无奈之举。看他们答的这些东西,我才能知道新编的书还有什么没留意到的。也好改进。”

    神态颇有点刘松年的风采。

    祝缨托腮,看她小得意的模样,点头道:“好。”

    “那就这样定了?”

    “行。”祝缨说。

    刘遨收起了题目,从祝缨桌上取了个信封装起来、封好,祝缨抱着手看她忙。粘好了封口,金苗捏着封邸报快步走了过来:“姥,邸报。”

    今天邸报最大的消息就是,皇帝给他的儿子们改封了。第三子封为齐王,第四子封为秦王,他第五子早死,第六子封作宋王,这三个是已经长大了的儿子,此外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这次都没有封爵。

    从邸报上看,这些人也没有封地,依旧是在京中。

    反是之前怀疑有孕的皇后,没有听说有什么动静,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了。离京城远,有时候确实不太方便,祝缨想。要让晴天多留意一下了。

    将邸报交给刘遨,刘遨扫了一眼,道:“也该封爵了。我去写贺表?”

    “不急,把你手上的事做完再写也不迟。别太累。”

    刘遨哭笑不得:“现在倒会体恤人了。”

    祝缨正色道:“当然,我一向体贴。”

    刘遨总算明白,为什么祖父提起祝缨不时会露出一种切齿的神情了。她说:“好,我去干正事儿。”

    封王不算大事儿,安南照旧过日子。刘遨又主持选出二十人来,先到西州学校里教导一些事项,再分到各州县为官。这其中只有两个是外来者,一个是从北而来,一个是从东而来,都带了家眷。其余依旧是安南人。

    刘衍替了刘昆,祝彤回普安,一年后年又轮替了一次西关。到祝彤再次从西关下来休整时,匆匆两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安南一切如旧,并无大事发生。

    直到这一日,送邸报的已经过去了,中午时分京城又来了一位信使,系着白布,过北关时被拦下。

    苏晟很是狐疑,问道:“你这打扮,是什么意思?”

    来人道:“陛下驾崩了。”

    豁!苏晟跳了起来。

    争夺

    “真的死了?不不,真的驾崩了?”苏晟再次向信使确认。

    信使道:“是。”眼巴巴地等着苏晟放行。

    苏晟命人供了他些食水,给他换了新马。信使只当他是个忠臣,岂料信使前脚刚走,苏晟一摸后脑勺:“嘿!死得可真不是时候啊,正准备给姥做寿呢……”

    祝缨一向活得简单,也不追求大做生日。当年做丞相的时候就是如此,回到梧州之后也没这个爱好,多半是与亲近的人一起吃个饭。以前有张仙姑、花姐张罗,她也就默认了,自二位过世之后,她自己就不提了。

    但是杜大姐给记着了,掐指一算,来年祝缨整寿,这可是个大事儿,必得做的!杜大姐与蒋寡妇二人在府里事务渐少,便将一颗心扑在了这件事上。外面祁娘子、苏喆、祝炼等人也记着这件事,私下串连了一回,都觉得应该大做一场。

    两拨人到了祝缨面前,祝缨却认为不必劳师动众。还与之前一样,就当时在幕府的人,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得了。众人的嘴是说不服她的,她就觉得这事儿麻烦,又费钱,现在安南正在提倡节俭,大家要做的事也还很多。

    林戈见说她不动,便请刘遨出马。别人都是祝缨一手养大或者提拔起来的,刘遨不一样,她虽年轻却是后来的,且颇受重视。刘遨听罢,也觉得这场寿应该做。这年月,有这样的寿数很难得,更难得的是身体也还好。祝缨的生活也有些寡淡,看起来干的都是大事,刘遨总觉得她有点孤独、有点冷,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刘遨便游说祝缨:“萧何建未央宫,也不是为了奢侈,大伙儿给您庆寿也是同样的道理。安南设镇之后,办的大事儿譬如太夫人之葬,都是丧事,还没办过喜事呢。上下官民人等,也借这个机会乐一乐。又在正月,也不耽误农时……”

    祝缨这才同意了,但要求不要浪费。

    巫仁自告奋勇:“我盯着,不会的。”

    项安也说:“一应用物,寿宴之后能再作他途的,我们都先规划好。”

    祝缨也只好由他们去了,她自己是不在乎的,但刘遨说得也是,不能让整个安南陪着她没喜气。苏晟在北关,难免有油水,正准备给祝缨的寿礼呢。他才跟过往商人订了一尊玉雕的麻姑献寿,他妻子觉得这些东西未必能够出采,赵苏、项安等人,哪个不熟悉北货呢?

    夫妇二人正为这事儿着急,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往后走,一旦过了年,生日就在眼前了。

    大家都这么在意准备一件喜事,皇帝死了,这不给人添堵么?虽然安南也没几个人很在意皇帝的生死就是了。

    他匆匆走回家,媳妇儿却不在家。这是一位附近小寨出身的姑娘,比苏晟小了七岁,在刘昆手下学了一阵,又在刘衍手下做事,最后被幕府录用,派到北关上来查账,挑出苏晟若干错处。苏晟因此被提到幕府去解释,险些被解职。最后查出并非故意,却也挨了二十鞭子。

    此后也不知道两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反正苏晟落下了听老婆话的毛病。

    他转出门来,遇到一队贩布的商人,商人忙抽出两匹素帛来捧给他:“都是好货,请您搜检。”

    苏晟道:“莫要弄鬼!我才不收你这个……”

    两人正在拉扯间,突然一个女声飞了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苏晟手一收,素帛往地上一落,商人慌忙往下一捞,险险将素帛抱在了怀里。苏晟堆起笑来:“娘子……”

    山红凤斜了他一眼:“回家再说你。”又转了个笑脸,安抚商人,让他只管去卖货。商人脚下抹油,溜了。

    苏晟道:“你拿什么呢……我并没有勒索他!”

    山红凤道:“你做这个官,不故意去勒索就已经有许多好处啦,再索要,成什么话?”

    “是是是。”

    山红凤将手里一捧东西交给他:“拿着。”

    “这是什么?”

    “腰带,”山红凤有点得意地说,“新的,我看姥常佩的那个有些旧了,新订的。北货,京城来的呢。”

    苏晟道:“京城啊——”

    “京城怎么了?”

    “陛下驾崩了。”

    山红凤道:“死得真不是时候啊,不过,也不碍咱们的事儿吧?”

    苏晟道:“应该不算大事,京城离咱们这儿太远了,有事也与咱们干系不大。我只要守好北关,不叫人混水摸鱼就行。”

    “那你这个时候回家做什么?”山红凤问,“不该在关上的吗?”

    苏晟道:“找你呢,咱们各自写信问一问他们,出了这个事,这寿接着怎么做,不能因为这个事耽误了吧?”

    山红凤道:“我看也不能,不过问一问也好,大家一致。”

    夫妇二人忙各自写信,再派人送信。很快就得到了一些回信,祝炼等人都说:照旧。

    山红凤还从刘昆处得到了具体的指点:哪怕安南很重视皇帝的死亡,也不必因为他耽误了给祝缨做寿。皇帝死后,天下官员、百姓悼念也是有讲究的。通常是越靠近皇宫,力度越大。譬如京城,那就是真的一点儿喜庆也不能有,还要意思意思地戴点素色。因为天子脚下,得天子实惠最多。悼念的时间长短也不同。

    其余依次类推,执行的标准也差不多。轮到安南现在,信送到,皇帝头七都过了。安南又是羁縻,幕府别接到消息就放鞭炮被抓到把柄告一状就行。

    苏晟道:“就是,东宫死的时候也没怎么样呀。生日照做!反正离得远,朝廷现在也调不来大军,怕它怎地?我看他们现在也顾不上咱们,都想着争皇位呢!”

    山红凤道:“真的?”

    苏晟道:“你信我!”

    山红凤张张口,想说他,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又将话咽了下去。她说:“那好,你看好北关,没事别总往家里跑,寿礼不用你操心了。”

    夫妇二人一碰头,又各忙各的去了。

    ……——

    苏晟夫妇的想法也正是安南大部分人的想法。遥远的地方死了一个皇帝,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安南、梧州、祝县,自设立之初就没把“皇帝”顶在头上过,“皇帝”也没给过他们什么好处,更不曾对他们造成过威胁。印象最深的还是江政封山,让梧州过了一阵紧巴日子,但那也不太难,很快就又恢复了。

    离得远又管不了这里,所以,为什么要管一个皇帝死不死的?

    小部分人,如祝缨,却是不得不多想一些。如果一切顺利,报丧与报喜应该是差不多的时间出现的,通常这消息都会以新君的名义发下来。祝缨打开一看,只有一个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是政事堂奉太后之命发出的,且没有通知新君是谁,但要各地维持秩序,不得听信谣言,那就有点复杂了。

    眼下政事堂里,有王叔亮、有施季行,还有一个一心求稳的姚辰英,有他们仨在还没能够顺顺利利地实现皇位的交接,估计是有一场麻烦,需要考虑最坏的情况。

    刘遨是个认真的人,她到了祝缨的面前,谨慎地询问:“节帅,要如何应对?”

    祝缨道:“先写个奏本吧。”

    刘遨道:“新君未定也是件大事,只写个奏本就可以了吗?远隔关山,谁也不知道新君会是谁、是什么样的性情,万一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因此记恨,以后免不了要有麻烦的。”

    朝廷的手明着伸不过来,抽冷子恶心一下也挺难受的,如果只是恭敬的态度就能免掉一部分的麻烦,刘遨认为是划算的。

    祝缨道:“当然要派人去,人去了,我的奏本也得到呀。唔……”

    太年轻的人,没有经验,很难应付这种复杂的局面。赵苏是最合适的,但年纪也不小了,长途奔波也够呛。祝青君身份特殊一点,也不太适合这个时候过去。

    最终,祝缨还是选派了祝炼带着路丹青、祝彤同行。路丹青对宫里还算熟悉,祝彤会认路,且是男女搭配,适合各种社交、探听消息。

    刘遨写奏本,因不知新君是谁,她的用词避开了之前知道的几个皇子的名讳,写了个万金油。再由祝缨写信给旧相识们。最后召来祝炼,让他带着路丹青、祝彤尽早动身,祝彤又带了一百骑兵同行。

    路丹青在兵曹的事务,交由从西关上轮替回来的金羽负责,林风则被派往西关。

    几道命令下去,除了赵振哭了一场,安南上下无人受惊。赵振的心情很是复杂,他知道这位先帝算不得明君,但好歹也是个君,死得也太潦草了,身后事都没安排好,这算什么呢?朝廷、天下要何去何从?只恐生乱。

    他哭了一场,安南上下别人都无法体会他这个感受,这让他分外的难受。抹掉眼泪,赵振求见祝缨。

    祝缨让他坐下,先喝茶,赵振一个须发花白的人哭得眼睛通红,让人看着怪不忍心的。

    赵振缓啜了半杯茶水,才慢慢地问:“大人,接下来会怎么样?”

    祝缨道:“最好的结果,宫里乱一阵子。最坏的结果,朝上跟着一场斗,天下都有人受牵连。现在可没有一言九鼎的人物了。”不说当年的陈峦、王云鹤、刘松年,就是之前的郑熹,也能压一压局面。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王、施或许能让许多观望的人不动手,但冼、姚就不好说了,他俩收下叫驴不少。

    祝缨默算了一下,感慨于冼敬的长寿——他比我年纪还大吧?

    赵振追问道:“您也没有办法吗?”

    祝缨道:“人心难测,我现在只是个节度使,能做什么?看阿炼他们能带回来什么消息吧。”

    赵振颓丧地低下了头,有点失望,又有点释然。是呵,他们现在居在“南鄙”能做什么呢?祝缨是有能力处理复杂状况的,但朝廷把祝缨这样的人“放逐”于此,还有什么指望?

    揖一揖,赵振拖着脚往外走,滑过了门槛,步入庭中,忍不住往北看去——京城,现在怎么样了呢?

    ……——

    祝炼等人一路走得很急,都是轻骑,年纪最大的就是祝炼,只要他的身体吃得消,她们就与他一同赶路。祝彤带的兵马男女各半,这既是安南的习惯,也是祝缨特意安排的。万一遇到紧急的情况,女兵可以进去一些男兵不方便去的地方。

    带着粮队要走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轻骑奔丧小半个月就到了。虽然赶路很急,却也隐约听到一点消息,譬如宫门关闭了,许进不许出。又譬如,京城派出许多禁军、信使,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再譬如,新的京兆尹是一个老头子,姓江,以前一直在地方上。

    他们携带着信印、通关文牒,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了京城外围,然后就被拦下了。上百号人,带兵器、有马,虽然通行,但京城不可能不关注。政事堂派了姚景夏率了一小队禁军在京外三十里拦住了祝炼,询问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进京。

    祝炼道:“骤闻噩耗,五内俱焚,仓促成行,恐随从人不堪长途奔波或有死病,故而多带了些人。”

    姚景夏打量了一下他身后的骑兵,发现里面还有些女兵,也不觉得意外。这些南方人多半个头不高,连他们骑的马好像都更矮一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士卒心中不免要有一点自得。

    姚景夏道:“您不能带这许多人在京城乱走,禁军拨出一处营房,请他们驻入。”

    祝炼道:“分开了,我有事叫谁办去?”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祝炼突然问道:“京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见新君登基的消息?”

    姚景夏的脸板了起来:“这不是您现在该知道的。”

    祝炼道:“我进京后,难道没长眼睛耳朵?我要有事,难道安南不会切问?究竟情形如何,你不妨告诉我,也免得咱们在这里僵持。”

    姚景夏无奈,只得说:“齐王……逼死先帝宫女,逃亡了。逃走的时候还伤到了秦王。”

    “哈?”祝炼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齐王,现存的长子,如无意外他就要当皇帝了,怎么会?不过……肉食者鄙……合理又不合理的……

    姚景夏双手一摊:“宫里是这么说的。严昭仪如今被禁足,严氏一门下狱。”

    “相公们怎么说?”

    “相公们也不得入后宫,哪里知道内里的事?”

    祝炼又问:“国不可一日无君,内里的事不知,外面的事呢?”

    “正在议,所以这一百人,不能乱走。”

    “你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可不敢孤身入内,我可真怕一不小心就做了池鱼。这些人没有我的约束,反而容易生乱。他们得跟着我。这样,我也不乱跑,也不去四夷馆与他们鬼混。就在京城,就在会馆里住,如何?”

    姚景夏道:“我须得回禀相公。”

    匆匆去了半日方回,道:“可以,但不许胡乱走动。”

    “好。”

    祝炼心道,大意了,应该在路上就让他们变装成商人或役伕,分批进城再会合的。又暗中提防,看来京中的情势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点。宫里指定出幺蛾子了。

    进了城,姚景夏看着他们住进了会馆才去复命。

    祝炼对路丹青道:“你去郑府,问候太夫人。我去姚家,拜会姚相公。阿彤,你京城地面还不熟,先在会馆安顿他们。明天起,丹青带你熟悉京城的道路。”

    三人分好工,祝炼去姚府,得知了政事堂之前的想法:立长。

    虽然齐王也不是个明君的坯子,但胜在礼法上说得过去。

    如今倒麻烦了,宫里说他“失德”,两宫、秦王等坚决不肯同意他继位——就算同意,他人也跑了。

    依次下去应该是秦王,但他伤得比较重,又怕他才立就死,人心愈发动荡。接下来就是宋王,可他排行靠后,秦王受这样的伤,怎么愿意为人作嫁?余下的两个皇子都小。

    王、施二人觉得事有蹊跷,姚辰英自己也觉得情况不太对,就像祝炼想的,合理又不合理,而且齐王的亲娘现在还被软禁了。

    姚辰英认为不如先立秦王,反正皇帝不干活更好,丞相就给干了,还省事儿。

    但冼敬不不同意,他倾向于把齐王找回来,如果没问题,还得是他登基。王、施二人不同意皇位空悬,也不想立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新君,而且秦王阻拦齐王这事,也很蹊跷,主张把这俩都放到一边,拥立宋王。

    两宫则另有想法,穆皇后亲生儿子夭折,穆氏希望立最年幼的那个孩子。理由是成年的皇子们“不孝”,觊觎大位,不如从小培养一个明君,有母后抚育、丞相教导。

    末了,姚辰英问:“你怎么看?”

    祝炼道:“齐王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姚辰英道:“他能躲的地方都搜了,竟不知道。”齐王同行的还有他王傅与几个王府的官员,他们的家里也没有这个人,所以正在找。

    祝炼道:“那,就要下令给各地的驻军,以防他……”

    姚辰英道:“已经下令了,你们那里,没有他的消息吧?”

    “没有的。他应该不会往南方去的,真去了,路上我就该遇到了。”

    姚辰英道:“到了京城,不要乱跑,外面已经够乱的了。谁登门都别理会。”

    “是。”

    祝炼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他单知道皇室乱的时候是真的乱,却不知道能乱成这副模样,掺和的人这么的多,比林风家、苏晟家都乱!

    回到会馆,打算汇总一下探得的情报,赶紧写封信给祝缨。路丹青已经回来了,她的表情比祝炼还要惊异。

    祝炼问道:“怎么?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路丹青道:“过于离奇。我拜见夫人,夫人的儿子是长公主的驸马,听她们话里的意思,这事有隐情。是皇后做的局。”

    “这话不能乱说,也不能乱猜。”

    “是真的,长公主还啐来着,说,姓严的过于张狂了!这就摆起架子来,不将皇帝真正的舅舅放在眼里了。您听,是不是有故事?”

    岳妙君口风严,架不住长公主忌讳少。长公主与穆家亲近,得管穆家叫舅舅。自己兄弟一死,严家就抖了起来,长公主正伤心弟弟,又担心自己和夫家的前途,严归那个闯祸的弟弟又与穆家子弟起了冲突。

    他言语间颇为自得,以齐王是自己亲外甥,别人都没有他亲近尊贵,穆家要过气了,严氏“未必不如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让围观的人眼睛放亮一点。

    别人还罢了,穆家哪里能忍得?穆夫人连夜进宫告状。

    穆太后与穆皇后原本已经打算接受现实了,礼法在,丞相们也不愿意再生出事端来。赶紧弄个新君,丞相们还好接着干事呢。天下兵马勉强收回了,下一步就是休养生息,尽力抑兼并,事情多着呢!

    两宫无奈。于穆太后,哪个都是自己孙子,都行,于穆皇后,哪个都不是亲生的,但都得管自己叫娘,也差不太多。严归在宫中算老资格了,近来色衰,宠爱不足,但有儿子,平日里也比较会做人,不大招惹穆皇后。穆皇后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作好了将来要对严氏更加容忍礼貌的准备。

    现在不一样了。

    原来你们以前都是装的!小人得志之后露出本来面目了,那不得往死里作践我家?!不行!不能让你们得逞!

    至于个中究竟使了什么计策,长公主再大意也不会说出来,路丹青也就无从得知,只能猜出来,齐王秦王估计都被利用了。齐王能逃出去,也是命大。

    三人对了对消息,祝彤问道:“齐王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

    就拿个消息给祝缨吗?

    祝炼道:“能传一点是一点,明天咱们再各自行动。我明天得往宫里去。”皇帝还没下葬,是宋王出面给梓宫送到皇陵山上暂时开凿出来的洞穴里,等着山陵营建完毕。山陵使不是外人,正是穆皇后的亲哥哥,穆太后的侄子,现在正在监工挖土呢。

    路丹青对祝彤道:“我明天继续拜访夫人们,你与我同行。”

    三人商议好了,次日一早就派人出京往安南传递消息。路丹青与祝彤这次去的是温岳府上,温岳是禁军老资格,温大娘子与祝家关系不错,路丹青在京城的时候也去过温家数次。

    祝炼则往宫里递了奏折,等着宣召入宫。现在没有皇帝,大臣们请太后充当门面,但召见官员的事情还是丞相们安排,因此到了宫中,他不是见太后,而是被唤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丞相肃穆,冼敬须发皆白,问的与姚辰英出奇地相似:“齐王可曾南下?”

    祝炼只好又解释了一遍:“不曾,诸位每以节帅是女子,不肯屈居女子之下,怎么会到南方来?”

    冼敬哑口无言。

    正在尴尬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齐王出现了。他往北跑,去找到了沈瑛的儿子。沈瑛之子外出为官,现在北方,两人也算是遥远的表兄弟,如今难兄难弟凑到一处,发出了一份檄文,控诉秦王谋害于他,要求天下忠臣“勤王”。

    恶化

    祝炼不用想办法自证清白了,齐王压根就没有南下。他只稍一放松,心又提了起来。“勤王”?怕不是要打起来?天下人招谁惹谁了?又要跟着倒霉!

    祝炼看了看几位丞相,只见他们也是眉头紧锁,面带怒色。祝炼轻吸一口气,默默地站着,一声也不吭。北上之前,祝缨有所叮嘱,师生二人都认为此行会有些许麻烦,也许会遇到宫变,也可能遇到拉拢、朝中派系清洗……这些都有个大致的应对方向。

    弄到齐王出奔,眼见要打起来,这是连祝缨也没有想到的。不,本朝至今就没有这种事发生过!昔年鲁王之乱,也不过是在京城要“斩首”了太子。

    祝炼手上就一百号人,在这种局面下难以发挥,不如静观其变、探听尽可能多的消息往南方传。

    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最好的结果,是没人听齐王的。不然就……

    王叔亮对祝炼道:“你且退下,不要乱走,或有事要召你来说。出去之后,刚才听到的,不要说出去。”

    祝炼一揖,道:“相公,只怕我不说,齐王也要宣扬得天下皆知,还请尽早拿个主意。”说完,向几人一揖,退了出去。

    清场完了,冼敬开始骂齐王:“糊涂!”

    姚辰英道:“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要怎么办?”

    施季行道:“你我一同去见太后。”

    名义上,现在最尊贵的是太后,发什么命令都得顶她的名字。冼敬年老,走不快,着一个力士背着,到了宫城门口,换了个健壮的宦官。四人一路行,一路说,冼敬要维护礼法次序,此时也不得不将齐王当作敌人来对待了。

    王叔亮说:“先以太后令,着齐王回京。再有,还要安抚天下。”

    施季行道:“齐王恐怕不会听,请个宗室长辈出面做使者吧。成与不成,这一步都要做到。行文各地,也以太后名义,言明会主持公道。”

    姚辰英道:“太后、皇后已然说他不孝了。”

    冼敬道:“先这样做,不能再耽搁了。这样的事情可谓丑闻,他在外面、长着嘴巴,拖得越久物议沸腾,越有损朝廷尊严。”

    姚辰英道:“昭仪不是还在宫中么?”

    人质。

    四人又议,让朝廷官军尽听中枢调遣,将校不得擅动。同时要边境加强警戒,这可比普通的死个皇帝危险更大,更容易为人所乘。北边、西边都有安排,一想到南边是祝缨,大家又头疼了一会儿,决定给她一道旨意,让她留意西番。

    议了个大概,人也到了穆太后跟着,穆皇后也在穆太后宫中,两人正在商量如何立一个幼子。只有皇帝年幼,母后的权柄才能大些。

    闻听丞相一齐过来,穆太后道:“难道有什么事?齐王找到了?”

    穆皇后道:“最好是!”

    穆太后道:“你也莫要太恨,严氏不好,齐王却是先帝的儿子。”

    “难道还要迎回来不成?”

    “贬黜就行啦,做得太过中外哗然,好说不好听。”穆太后说。

    婆媳俩说话间,丞相们到了,穆太后见冼敬舞拜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让宦官将人搀起:“不要讲这些虚礼啦,有什么消息吗?”

    王叔亮道:“齐王有消息了,他发了檄文,控诉秦王谋害于他,要天下‘勤王’。”

    “逆子!”穆皇后又惊又怒,万没想到齐王还敢干出这样的事来。

    穆太后抬了抬手,她的脸色也极差,她的年纪也很大了,眼角、额头的皱纹密而深,听到坏消息后,整张脸都显出一种阴森的样子来。她问道:“诸位有何应对之策呢?”

    穆皇后抢先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要迎他回来不成?他有事往外跑也不等太后与我裁决,更不曾要几位丞相、宗室长辈分辨是非,这是心里早就生分了。他回来,大家都得死!”

    穆太后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说呢?”

    丞相们的主意条理很明白,一是针对齐王,二是针对天下。

    对齐王,先要把立场做足,能把人请回来,就在宫里把事情解决是最好的。如果齐王一意孤行,宫里的立场是站住了。

    对天下,责是安抚臣民,防止动乱。齐王是现存的长子,之前都拿他当继承人看的,正因如此,他要出宫、出京的时候,随便说一个理由又有谁会拦他?

    他有这个身份,就会有人心向着他,迫害有这样身份的一个人,得解释清楚。不然,人心也会不安的。

    最后才是万不得已要动武,如何调动兵马的问题。这个问题倒不算太大,齐王母家寒微、势力不大,没什么死党。且天下的兵马,将军能够做到完全的令行禁止的,也不多。他们的粮草,也是个大问题,能自给自足的部队,极少。士卒也不是本乡当兵,家眷还扣在朝廷的手里。

    同时,让严、沈两家人写信去劝降。

    一手软、一手硬,能将麻烦消弥于无形是最好,实在不行,就出动禁军,温岳老了,姚景夏正在壮年。别的什么都不用管,给他堆上最好的装备,用上最好的战马,直扑齐王藏身处,擒贼先擒王——将齐王“请”回来,不能伤着了他。

    “一个主旨,不能拖。”王叔亮说。

    穆太后道:“好,就依你们。”

    王叔亮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早立新君,以安天下人心。”

    两宫面相觑,丞相们却觉得不能再拖了。齐王“失德”这事儿,他们原就觉得深宫之中不可言说。如今再事事都向两宫请示,也是多有不便。太后年老,皇后又太年轻,皆是妇人,皇后刚才那一句细品味道也不对,人精们已经怀疑她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她对齐王的敌意太明显了。

    大臣们很不喜欢后宫干政,后宫连着外戚,穆家也没几个好人。齐王不行,也得有个新君,不能任由太后做主。

    两宫无奈,只得从丞相所请。在立谁为帝上,双方又有了分歧,最终姚辰英提议,先由秦王“监国”,这样最没有争议。

    秦王那日挨了齐王一刀,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一应礼仪从简,丞相率百官在殿外叩拜而已,国政便由丞相们负责,太后、皇后这才发现她们被丞相排挤出去了。

    丞相们有条理,行动起来便很快。

    早上得到齐王的消息,下午的时候,各种调令便已发出,有主事的人,恐慌暂时没有在京城蔓延。

    ……

    驿马沿着官道飞奔,往四处传递文书。朝中以宗正为使,前往见齐王,一切都在路上。

    除了今年的秋赋。

    半年没有皇帝,乱,又不那么乱。各地的税赋也交得参差不齐,离得近的地方已经押粮入京了,离得远的就拖拖拉拉,安南属于没交的。

    许多人都有一个心思:先等等,现在这么不清不楚,钱粮送到了,算是给谁的?谁会念这个好?还是先找个借口拖延一下,等新君一确定,马上就送到,也算在新君面前露脸了。

    这又让政事堂暗中诅咒了一回“诸侯”,在心里记了一笔黑账,谁有公心、谁有小算盘。预备着一切尘落定之后,再调整“诸侯”。

    然而齐王的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齐王有身份,平时没有明显的劣迹,也没有太坏的名声。稍讲究一些的臣子不敢拿主意把他当个叛逆给拿了。哪怕是秦王本人,对“哥哥”也要留点余地,先礼后兵。

    宗正带着太后的手书、沈瑛的家书等紧急出发了,没有费太多的事就见到了齐王。开始说得好好的,但齐王出逃之后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秦王与他肯定有冲突,但是秦王怎么可能出现得那么巧?而且,什么逼死宫女?那宫女并不需要逼,宫中人都在讨好着他,怎么就突然上吊了?还留了遗书?

    宗正劝他回宫,齐王先问:“我阿姨呢?”

    宗正道:“昭仪在宫中,就算为了她,您也不能一错再错。”

    齐王道:“你们莫要骗我!能冤枉我,怎么会放过她?她一定是已经被害死了。”

    宗正又不能现把严归给他带过来——也不可能带过来,齐王当时便大哭:“阿姨!你死得好惨啊!”叫嚷着命左右把灵堂设起来,以示与秦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怀疑先帝是被人谋害的,自顾自地说话,没给宗正劝解的机会。

    宗正碰了一鼻子的灰,人也被他扣了下来,不得回去传消息。

    京城没等到宗正的消息,防范齐王的动作却没有停,不断有官员奉命调动,为的是“护卫”齐王。这些都不必监国操心,他只要一边养伤,一边等着丞相们每日汇报就行。

    这一日,秦王正歪在榻上在与他的表兄说话,姚辰英冷着一张脸进来了:“殿下。”

    秦王很不喜欢“监国”这个头衔,齐王行此悖逆之事,难道还能回来登基不成?他明明应该就登基了的,两宫、丞相们为了弄权,竟然辖制起他来了!

    “什么事?”秦王也冷着声音问。

    姚辰英道:“齐王奔胡了。”

    秦王一惊,又是一喜,最后表情定格在了愤怒:“什么?他竟然敢叛国!”

    姚辰英道:“现在该对付的不是他,是胡人!有了他这个借口,胡兵就师出有名了。”

    秦王又惊又怒:“什么?不是已经命边将……”

    “防备与开战是两码事。”姚辰英得跟秦王解释,加强戒备,是让敌人知道你警戒了,让他们动手前多想想,避免许多战争。可一旦开战,就不是这个规模了,仅凭戒备是不够的。

    王叔亮与施季行心力交瘁,随后也到了。

    秦王问道:“冼相公呢?”

    冼敬病了,听到齐王奔胡的消息之后就气病了。事情终究不可挽回了,齐王是不是被人坑害的、是不是被冤枉的,都已经不重要了。他选了最不应该走的一条路,局面变得难堪了起来。

    姚辰英道:“要及时应对才好。”

    秦王道:“快过年了。”

    王叔亮道:“是,希望新年能有新气象。”

    秦王的表兄道:“诸位相公,正旦要怎么过?改元吗?新君呢?齐王已投敌国,还要留着祖宗基业等他回来吗?”

    丞相们对望一眼,把太后排斥出去之后,拥立新君的时机也到了。秦王这急切的样子,却让丞相们心中摇头。齐王的事情怕是真的有鬼。然而几位将皇子们从头过一遍,也只有先轮到秦王了。

    姚辰英道:“确是如此,只是不知殿下身体……”

    秦王道:“我可以。为了国家,我何惜此身?”

    王叔亮道:“仓促之间,恐怕典礼未能齐备。”

    秦王道:“非常之时,一切从简。”

    丞相们面无表情,缓缓向他行了一礼,心情都颇为沉重。他们不但要应付齐王、天下,还要再应付一个新君。新君又有生母,两位太后、一位太皇太后,后宫也热闹了起来。得意者有之,但许多人这个新过得都不痛快。

    ……——

    南方却是好好地过了个年,又好好地给祝缨过完了生日。新君登基之事,祝炼已经带了贺表过去了,也不用幕府再多操心。

    京城的信函、公文、邸报、旨意等祝缨都收到了,大部分被她扣住了。快过年了,何必让大家不痛快呢?虽然安南并不会因为皇帝而不开心。

    她这个生日过得花团锦簇,人人高兴。何月明也不惦记祝炼还在京城,连林戈都没有对她大伯翻白眼。

    人们分批向祝缨祝寿,赵苏这样的老资格一拨,祝重华这样已经居高位的土著又是一拨,林戈、赵霁这样的小孩子是另一拨。又有府中帮佣也凑趣。此外又有城中百姓,选了有老有少的一些人,都到幕府来讨寿酒吃。

    热热闹闹。

    生日之后不久,祝炼便与路丹青、祝彤又带着人马回来了。本以为领着人马过去,会度过紧张的交替时节,没想到京城出了更大的事故,一百号人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原模原样地回来了。

    “愚蠢啊,一开始就该给齐王发丧的。京城给他发了丧,他就是个死人了,在外面干出什么事来就都是假的。”祝缨说。

    祝炼道:“打一开始没人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还留着余地。一步错、步步错,致有今日。”

    祝缨对祝彤道:“你去北关,先给苏晟打下手。”

    “是。”

    祝彤也不问为什么从西关又给她调到了北关,稍一收拾便往北关去。北关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一些,除了商人,竟还有人拖家带口要往安南定居来。祝彤感觉,祝缨将她调来,或许与此有关。

    到得六月里,眼见田里的庄稼开始显出点黄色,一骑快马送来了关于北方的新的消息——打起来了。

    齐王与胡人勾结,但北地百姓对胡人是恨的,所以朝廷防范胡人还应付得来。然而,这边一打,西番又趁机动了起来,半年时间,足够他们准备好了发难了。朝廷为应付两场战事,又是抽丁,又是征兵,原本有了些起色的国家又捉襟见肘了起来。

    我去

    北关比西关安逸不少,祝彤无事时便向山红凤请教一些功课,舒服的日子过得很快。

    验勘信使的身份时,祝彤并不知道他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人也没穿孝,嘴里也没喊着别的什么话。验好了身份,祝彤就派了两个人,陪他一同去往幕府,心想:有公文,邸报发抄不用两天也就再过来了,到时候我就能知道了。

    两天后,祝彤依旧没能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幕府里也没有消息传出。祝彤心中存着一丝疑虑,更加留意起往来的人,尤其是从北往南而来的人。

    又过数日,幕府依旧没有命令给她。祝彤蹲在桥头,随意抽了个穿着整齐的中年男子询问:“这些日子北边是有什么事吗?”

    男子虽着绸衫,袖口、裤脚却收得较紧,下摆也短,拱一拱手:“好叫将军知道,朝廷又与胡人打起来啦!”

    祝彤漫应道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可不是,好些地方粮价还涨了哩,用工也贵了起来。”

    祝彤道:“从安南买粮也要守规矩。”

    “小人理会得,小人也不做粮食的买卖,是贩些盐。打起仗来,就要花钱,朝廷开始加盐税、茶税、酒税等,这些个都紧俏,且运输也比粮食方便些。”

    祝彤伸手往对面一指,问道:“他们许吗?”

    安南的粮食并不完全禁止买卖,不过有限量,盐更是如此,盐井都在幕府手里,买也只能跟幕府买,且有配额。这个配额是幕府规定的,且要审核资格。商人从这里买了之后还要到对面去卖,往来的通路只有一条铁索桥。带盐过去?

    商人嘿嘿一笑:“咱们自有咱们的办法。”

    祝彤道:“哦,贿赂。”

    “小的们倒想孝敬您,您又不收。”

    祝彤听到这里就连连摆手:“快走快走。”

    商人一抱拳,招呼着随行伙计拽着驴子继续南下。

    祝彤招过来一个百夫长:“留意从家里往北边去的,货要太多,一定检查,粮食的事儿不是闹着玩的。”

    “是。”

    祝彤又巡视了圈,去找苏晟和山红凤,将刚才的事说了出来。苏晟道:“咱们只管守好北关,京城坏人多,总要坑人,别管就对了。”

    山红凤道:“你们还是先守好关,等幕府消息吧,别自作主张才好。”

    祝彤道:“那我将这几日的事写出来,呈往幕府?粮、盐、茶……咱们都产,对了,还有糖,这些事儿幕府得知道。”

    山红凤比祝彤大几岁,近来相处又多,对祝彤印象颇佳,便拟出自己的老师刘昆、刘衍的口气来对祝彤说:“西州大城,商贾云集,多的是往那里贸易的人。你说的这些,恐怕西州城里已有所察觉。不过,西州是西州,北关是北关,地方不同,想必姥也想知道北关上的情形。你只写北关的事儿,暂不要议及全镇。只请姥留意其他州县。”

    祝彤听这话的意思,与在幕府半工半读的时候学得气味相通,再没的反驳的意思,回去写了拿来给苏晟看。苏晟道:“你写得比我好,我一直不大会写这个。”说着,又让山红凤去看。

    山红凤道:“你们要寻我商议拿主意,我能说一点儿,这是公文,我是不该看的。”

    苏晟道:“别的也罢了,这事你也是知道的,看一看怎么了?”

    山红凤道:“要是都知道,我能参与这些事。日后出了事,譬如漏了密,怎么办?又或者,别人家里也有样学样的,岂不要乱套了?”

    苏晟道:“说不过你,阿彤,就这样吧。”

    祝彤捏着公文走了,留下山红凤揪着苏晟的耳朵:“阿彤比你明白呢,你怎么光长个儿?她拿来是给你看的,难道她不知道我能帮她看看文字?只因她现在是你的副手,不是我的,我也不是归你管的。幕府用来分工明晰,你怎么倒混同起来?老毛病又犯了?”

    苏晟被训得一声也不敢反驳,上回他被山红凤查账查出毛病来,一个原因就是许多事情上散漫,为这还受了罚。旧事重提,被念得背上冒汗,抓起佩刀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去看看孩儿们可都老实不老实。”

    …………

    祝彤的文书发到幕府,由巫仁转呈给苏喆,苏喆又写了个条子总结一下内容,拿去给了祝缨。

    这份文书与之前的那一份与胡人打起来了的文书并排摆在了祝缨的案头。

    苏喆道:“阿彤不错。”

    祝缨道:“是啊,心细,想得也明白。”

    “那现在?”

    祝缨道:“叫巫仁、项安过来,将去年的钱粮给朝廷。叫十七娘起草个奏本,对朝廷说,今年的也会如数押解进京。”

    “是。”

    巫仁、项安、刘遨很快到齐,在祝缨面前开了个小会。刘遨先听她们说,巫仁道:“存倒是都存下来,真的要送么?又要抽设民伕了。”

    项安道:“叫咱们防备西番,照例不是当年就不征赋税了么?权充军资。”

    苏喆哼唧了一声:“那么大的国家都开始缺东西了,安南是补上不上的,想补,怕不是要把安南吸干了?”

    祝缨道:“朝廷也不至于指望咱们。现在朝廷日子紧,总要做个姿态,告诉别人,咱们还是认这个朝廷的。”

    刘遨此时才插了一句:“是为了帮着安定一下人心。”她对这个朝廷的感情也是复杂的,这个朝廷也有刘松年的心血,刘松年也不大看得上朝廷里的大部分人。可是,百姓何辜?能维护还是维护一下的好,与敌国开战可比内讧要严重得多。

    项安道:“不如两年并作一次送?先上奏本言明?”秦王已然登基,照说税赋也该送过去了。不过朝廷首先要催的是财赋重地的欠款,一时没顾上管安南要。

    祝缨道:“不,现在就先把去年的送过去。”

    几人答应下来,匆忙安排。

    祝彤在北关不久便见到了幕府派往京城的车队,押队的不是祝炼了,祝缨派了郎睿押队,又让祝青雪做他的副手一同前往。他们的任务就是把赋税送到、奏本带到,其他的只要一问三不知就行了。

    祝彤与祝青雪处得久一些,道别时顺口询问:“这次的事,不至于太坏,对吧?”

    郎睿道:“那可说不好。要我说,姥就是心太软了,眼下这个样子,不如大破大立。”

    祝彤道:“只怕……”

    之前随祝炼北上,长了许多的见识,沿途固然有不妥之处,但是耕地条件比安南好,尤其是京畿附近,看着让人馋。整个国家是那么的大,安南与之相比,确实太小。那样的庞然大物,祝彤觉得,它不可能像书上记载的那样,一个国家就轻飘飘飘地在几页纸间覆亡。

    或者说,几页纸根本写不尽其中曲折与磨难。

    郎睿道:“我们这次去什么都不用干,放心。”

    祝彤点点头,不再说话,目送他们离开。

    ……——

    车队走得便不如轻骑快,祝炼抵京,南方就要开始今年的秋收了。安南官民人等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更因外面的盐茶等涨价,手头反而更宽裕了一些,更有盐茶与西番交易换取马匹、皮毛等物。

    安南也产一些皮毛,却都不如西番的厚实耐寒。虽不知要这些做什么,但祝缨有要求,项安便亲自主持了其中的一些交易。皮毛在安南保存不易,项安等人费了不小的功夫,连库房都是特别安排的。又养猫,又洒药,免教蛇虫鼠蚁啃坏了。

    忙碌间,秋收又开始。这一年的秋粮入库之后,便是税赋再次入京。各州刺史会先到西州来见祝缨,把安南的考核“结算”掉。赵苏等人陆续到达,他们的神情并不愁苦。安南在乱世之中,可谓桃花源。

    他们又各有亲眷在西州城,“结算”之后走亲访友,都是心情愉悦。唯有郎锟铻随赵苏同来,却只看到阿扑,没有见着郎睿,一时挂心。

    赵苏劝慰他道:“放心,阿发必是安全的。如今的情势,朝廷两面受敌,不会再得罪咱们,再惹第三家的。不但不会为难,他们还得让阿发好好地回来呢。”

    郎锟铻方略解愁容,轻声道:“阿发也不小啦,世面也见过了。”他自己的年纪也大了,想让儿子回寨子里了,他此番前来就是想向祝缨请示这件事。眼看祝缨培养祝青君,除了让她学本领,还让她管事。阿发的本领是学了不少,管事呢?

    他得回寨子里慢慢地接手才好,郎锟铻于饮宴过后特意找到了祝缨,面露为难之色,还是将意思说明白了。

    祝缨道:“回去?也好。阿扑呢?”

    郎锟铻道:“姥爱护我们,又教阿扑,我情愿将他送给您,不再要回去,您怎么用他都行。这也是我的私心,我不想我死后像他们外公家那样,自家兄弟杀自家兄弟。苏飞虎家,也乱。听说,皇帝家也在为争家产闹。有一个国家的,也没有比有一个寨子的好。都一样的。只有阿发在您这里,我心里才踏实,这也是为了他们兄弟。

    我愿发誓,以后阿发有了孩子,都要先送到西州上学,再回家管寨子。永不背叛。”

    祝缨道:“你已经想得很周到啦。待阿发回来,咱们与他好好聊一聊。”

    “是。”

    郎锟铻安心之余,只等郎睿从京城回来,就让长子回家,留幼子阿扑在西州。他还打算就在祝缨面前,请她做个见证,把家分一分,够得日后出事。他家不像苏鸣鸾,就一个闺女,省事儿。

    郎锟铻此后每天都到幕府报到,等待期间,又遇到了侯五的丧事。侯五是祝缨的“老家人”了,旧府里的许多护卫都曾是他带出来的。这位老卒,放到军中或许不起眼,在当时的祝府却是个能人。好些他带出来的人如今都在壮年,身上也有了一官半职。

    祝缨便许在幕府里拨出一所偏院为他办理葬事,祝文、祝银、祝彪等都请假赶了过来,送侯五最后一毛叶五匹青。

    郎锟铻也不懂这个,与侯五也没什么感情,送了一份奠仪,就站在院门口发呆。想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别人的葬礼难免生出些惆怅凄楚与恐惧。一瞬间,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恨不得郎睿马上就能出现在眼前。

    郎睿目今还在路上,皇帝的诏书却又到了。

    这是一封政事堂草拟、皇帝画押的诏书,上面先表扬了祝缨送粮送钱的态度。然后问策:眼下的局面,你有什么对策?

    祝缨不须与人商议,便提笔写了办法。

    怎么办?你得果决,不能拖,得让天下人看到你的态度、你的能力,让人对你有信心,你没个气势不行。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北边,得集中力量对付胡人,西番放第二。

    对胡人,一定要果断地打击,他得把齐王交出来。交不出活的,就交个死的。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活着留在那儿,就是个祸害。

    对付胡人的同时,你得稳定内部。要刚柔并济,齐王一系,该打击的打击。齐王一系之外的人,必须安抚。

    西陲那儿,这不秋天了么?赶紧的,把庄稼收一收,坚壁清野,守。等与胡人决出胜负了,再反手过来对付西番。昆达赤也老了,我不信他家里没有诸子相争,等!他们家闹起来可简单粗暴了,互相杀是常有的事。

    齐王是吧?他投敌,你们拿出骂我的本领来骂他呀!应该能骂得过,实在骂不过,就说他疯了吧。别跟他辩经,他引胡人叩关就是错了。

    写完了,又写了封信给政事堂:你们这会儿怎么心慈手软了起来?严归暂时留着,她是先帝的妃嫔。严氏、沈氏,你留着干嘛?该判的判了!齐王或有内情,沈氏子没有吧?他跟着搅和什么?皇家兄弟的事儿,外人掺和,是何居心?

    信写完,快马送走。奏本到京城的时候,郎睿也回来了。

    祝缨须得先协调郎家的事情,郎睿愿不愿回是一件,阿扑独个儿留在幕府又是另一件。郎睿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弟弟,只带了随身的衣物用器,跟着郎锟铻返回了塔朗县。留下阿扑住在幕府里,祝缨将他暂时带在了身边。

    ……

    阿扑一连几天都很低落,赵霁有意开解他,他也不大听,总有点恹恹的。祝缨的习惯,对这样的人,先让他缓两天,然后派点活,有事干就没功夫胡思乱想了。

    这一天,阿扑耷拉着脑袋,接了一封从京城来的文书,捧到了祝缨的案前。

    祝缨道:“又有?”

    “是。”

    祝缨随手拆开,发现这是一份打算召她进京的公文。

    祝缨在幕府里召集了各刺史与幕府官员,商议着了这最新的旨意。政事堂知道,不讲明原因就召她,她肯定不会进京——她还防着朝廷呢。所以旨意写了前因后果,朝廷两线作战,扛得住是在国家没有发生其他问题的情况下。除了外敌,内患也一直不消停。抽丁加税,就有盗匪民乱,极大地牵制了朝廷的精力。

    眼下,姚辰英不得不亲临北地死顶,西陲只能采取守势。原本,姚景夏等北地子弟回北地是最合适的。但是考虑到他们一走你,禁军最能打的就没了,新君不同意,必要他们拱卫京师。

    冼敬一个不顶用的,进气儿多、出气儿少,已经在家休养了,皇帝临时又把陈萌抓了来备咨询。陈萌给出了个主意:大家也甭愁了,再拖下去,局势就真的糜烂了。把那个人请回来吧!

    原本新君是犹豫的,陈萌又携夫人到了郑府,与岳妙君一番长谈。岳妙君便与儿媳妇长公主进宫,游说了已经在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几处使力,才有这份公文。

    朝廷同时应付两场仗有些困难,故而召祝缨入朝帮忙,条件好商量。

    当然,用词很委婉。

    赵苏首先反对:“朝廷未必可靠!朝廷可靠,皇帝也……他们家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未必会遵守,又要玩弄帝王心术。大好局面他们都能弄坏了,何况如今?

    这又是个烂摊子。他们虽不如您,但王、施、姚也是一时能臣,岂能没有对策?办法谁都知道,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多半是知道该做什么,但是做不到,这才想到了您。您就是去受累挨骂,为他们承担怨恨的。您这样的年纪,再奔波……”

    “这破朝廷,让它完了算了。”祝重华嘀咕一声。

    苏喆则说:“机会不错,但风险也大。您身体要紧。坐看外面风起云涌也不坏,必有百姓迁居安南,咱们人口正少。”祝重华频频点头,认为苏喆说得有道理。

    各人有各人的意思,祝缨一直不说话,刘遨、刘昆心情有些激动,刘遨道:“其实,能回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是偏居一隅,毕竟是‘偏’,您不该这么委屈,您的才能应该施展。”

    祝青君道:“既然办法谁都知道,就差做,我愿领命入京。行军布阵,我还是可以的。我去。”

    祝炼道:“我看青君可以。”明摆着的,祝青君是接班人,那让她锻炼锻炼,多与北边接触接触也是应该的。而且,只有继续的积累胜利才能积累出经验和声望,更方便祝青君接手安南。

    祝缨道:“我去。当年,他们视我为罪人,我南下时也是避人耳目。这个节度使,也像是被囚禁在安南一样。

    我不能是落荒而逃的,我必须正名。要我做事可以,那我要再入政事堂,大步地走进宫里。哪怕只是为了应急,日后再回来,又或者干脆这是个陷阱,我死在那里。这一趟,我是必得去的。”

    “姥!”

    祝缨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我对安南的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要想一想它的将来。

    我给安南定了现在的规矩,但在安南之外,他们还是把安南当成待教化的野蛮异类、把我的规矩当成异端,要我们依从他们的规矩,这是不行的。

    只是再做丞相有什么意思?我得走出去,世人总有一天要彻底习惯我的规矩,先见识一下也不坏。哪怕外面是块铁板,我也要给它撕出一道缝儿来!剩下的,就看大家的了。”

    祝炼忧虑地道:“可是……先时朝廷对您颇有微词,前番也只是问策,万不得已,他们是绝不愿您入京的。现在请您过去,他们也……”

    “看我不顺眼?”

    刘遨轻咳了一声。

    祝缨道:“看我不顺眼?那就多看看,直到看顺眼为止。要还是不顺眼,那也没关系,看习惯了就行。这一本,我亲自写。”

    她要提兵北上,朝廷得让她做丞相,不答应那就当没这回事儿,大家各自安好。答应了,旨意到的那天,她就动身。

    巫仁、项安等都不愿意她涉险,赵苏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次早朝,祝缨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便告知所有人,她是个女人。

    赵苏不由道:“您想做什么,就去做。”

    再临

    赵苏是最先反对的人,现在倒戈如此之快,令苏喆等人措手不及。

    苏喆说了一个:“你……”又抿紧了嘴唇,显出有点生气的样子来。

    祝青君等人也用沉默表示了抗议。

    包括林风等人瞧瞧祝缨的头发,再算算她的年龄,心中都充满了担忧。她说不在乎是不是死在外面,但他们在乎!

    祝缨道:“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又或者是怄气,或是遗憾锦衣夜行必要回去耀武扬威。我告诉过你们,那样是危险的,小人得志的心,要不得。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不是朝廷骤然之间情势急转直下,我一定会在安南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安南的规划你们想必也是清楚的。开驿路是为了什么,不断了与外面的交易又是为了什么?安南虽然太平,却也贫瘠,多少东西咱们自己不产、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如外面的好,连印刷做书,也不如外面。

    外面的人那么多,蠢人多,能人更多,物产又丰富。闭门造车、画地为牢,等外面缓过气来,一定会设法‘教化’,山里会有灭顶之灾的。

    如何安全地、真正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是我最挂心的。

    一头闯出去,又要被鄙视。不能坐井观天,不理世事。趁我对朝廷还算了解,能开这个头。否则,日后你们要做,就要重新开始,难上加难。

    我已经不能一下跳上房顶了,这次如果不去,我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什么玩意儿?您还想跳房顶?祝青君等人都瞪她。

    祝缨双手往下压了压,道:“如何?”

    这些道理都是祝缨之前说过的,众人也多少接受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见识过山外、京城、朝廷,也承认祝缨说的是这个道理。

    祝青君道:“可是,我们实在担心。请多带人马,补给也要与朝廷讲妥。再者,请与安南保持联系。”

    祝缨道:“我知道,走之前我会安排好的——与朝廷的条件还没有讲妥呢。”

    她最后一句说得轻松,众人短促一笑,心情却一点儿也不轻松。

    祝炼道:“我陪您去……”

    “不用,”祝缨说,“你们几个都要留在安南,把安南经营好。”

    “可是。”

    “我去,”林风站了出来,“既然是带兵去,还是我更合适些。当年在京城,我与他们禁军、京城子弟一处玩耍,虽不算知交好友,也是熟人。他们如今的岁数,有的能当家作主了,有的也成了家中长辈。”

    祝缨道:“你算一个,祝彤也随我去,她之前熟悉了路径,到了京城与宫里打交道也需要女孩子。”

    祝青君道:“北关……”

    “让金羽去吧,”祝缨说,然后看向刘遨与刘昆,“你俩,谁敢与我同去?”

    两人面色渐渐泛红,都有点激动,又有一丝丝的紧张,对望一眼,是都有些想去,又有些“近乡情怯”,再有一点舍不得安南手上的事。刘遨道:“听凭大人安排。”

    祝缨道:“你手上还有科考和铨选。”

    刘昆道:“我!我去!”

    祝缨又点点头:“那就这样,青君坐镇幕府,普安州交给蒋婉、刘衍,祝彤、林风、刘昆、祝青叶随我北上,其余人各司其职。一定要留意西番。”

    “是!”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安排,更细致的还在后面。除了会上点名的几个人,她还打算带走赵霁等年轻官员,抽调一部分在幕府及各官署打杂的学生——得有自己的人手。

    祝缨打算带三千兵马北上,起初一段的补给要自己带,还要与朝廷谈妥接下来的补给情况,她带的人的安排等等。

    整个安南都动了起来!

    ……

    给祝缨收拾行装的是杜大姐,她一面收拾一面想:以前有太夫人,有大娘子,现在只有我与蒋娘子两个了。

    越想越难过,也想跟着北上。

    祝缨问道:“想家了?想回去?”

    杜大姐道:“我是生在那儿罢了。有人才有家,我认得的人,现在只有您了。我不是要回家,是我的家跑了。”

    祝缨安慰道:“我会回来的。”

    杜大姐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哎,上了年纪了,净瞎说了起来。我收拾包袱去,京城的人,眼睛毒,不能叫人说您寒酸。可惜了,先前带回来的那些个,你们都分了好些出去。”

    祝缨抱着胳膊靠着门框说:“就算有,如今式样也过时了。凑合着就行。京城的人,眼睛毒,知道谁不好惹、谁不能瞎说。”

    杜大姐破涕为笑。

    小江又带着江珍江宝来,请祝缨带她们俩在身边。祝缨拒绝了:“她们留在安南吧,你们身边也缺不了人。”

    小江道:“我想让她们代我再看一眼京城。”

    祝缨没说话,江珍忙说:“我们俩不只会写写算算,小时候也跟着娘学了些手艺。”

    江宝接着说:“大娘子在的时候,也教我们一些。”

    “我们有用的。”

    “女孩儿家,更体贴。”

    祝缨对小江道:“是你的主意吧?”

    小江苦笑:“瞒不过您。当我自作多情吧,她走了,我总想,能代她多看您一阵儿也是好的。”

    江珍道:“我自己也想见识一下嘛!”

    江宝续道:“就是!您既然说过,是要长久与朝廷打交道的,那多些人了解朝廷,有什么不好?”

    祝缨道:“抽签。”

    “啊?”

    “两个只能去一个,不能同行。”

    小江也上年纪了,常多病痛。花姐过世后,她的身体就变得更差。安南与朝廷不一样,不论是不是高官,过了七十都可以休致。小江的情况,前两年就卸了职务。只是安南不养闲人,她隔日还要带几个徒弟。年纪放在那里,身边不能没有人。

    江珍江宝只得抽签,江珍中签,一家人回去给她收拾行李。

    祝缨对一旁的胡师姐说:“你就不要去了。”

    胡师姐苦涩地笑笑:“我也跳不上房顶了。”

    “我另有事给你。”

    胡师姐精神一振:“什么事?”

    “你随我来。”

    两人出了卧房,叫上了胡师姐的两个徒弟,让他们带去找来刘遨,一同出了幕府,往城外兵营去。此处兵营有从西关轮替下来的老兵,祝缨先从中抽取了五百人,命与普安州的“屯田兵”们一同整装北上。

    接着,在胡师姐疑惑的目光中,又抽调了一百人,说:“以后,你们就要长相处了。你们没有别的事,只有一件——听十七娘的。保护好她。十七娘,他们是你的了。”

    刘遨十分惊讶,她因为经常为祝缨拟文、记录的关系,不时参与、旁观一些事情,让她过来她就过来,没有其他的准备。骤听此言,思绪纷乱:这些人要怎么养?平时怎么安排?幕府是副使作主,我带这些甲士是否不妥?等等。

    祝缨一看就知道她又想多了,便说:“他们自会轮班,我都会安排好的。来,认一认人。”

    她拉着刘遨,让她站在众人面前:“都认一认,这是礼曹刘遨。以后你们就要保护好她。我离开西州,你们就开始轮番。”

    “是!”

    “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祝缨说。

    众土兵应声而散。

    刘遨道:“这,我……如何使得?”

    祝缨道:“你们姑姪到了安南,我很感激。但你们孤身在此也太孤独了。我在安南还好,我一旦离开,安南恐怕会有一些小骚动。你们对安南非常重要,我要给你防身的安排。你要过意不去,就多指点指点朱妍。”

    刘遨冷静了下来,说:“朱妍不争不抢,冷静自持,我也很喜欢。

    至于骚动,不外两种,一是有歹人,这个自有有司维持秩序,我在幕府很安全。

    二是内部不合。您在的时候,种种分歧又或想法不同都有您裁决。副使年轻,与副使同辈的人也有,确实容易争吵。但大家彼此相处得久,互知脾性。且据我所见所闻,他们虽然在一些事情上看法不一,却都不是敌人,不至于……”

    祝缨道:“那是当然,是防着有人浑水摸鱼。我又要从府里带走好些人,人少了,办事必有疏漏,或许会有懈怠动荡。你留意。青君那里,你也帮我看着。”

    “副使比我年长,阅历丰富。”

    “你们各有所长。且你身份超然,他们要是拌了嘴,你从中调解说和一些。”

    “是。您北上也是为了,给他们拌嘴的机会吧?”

    祝缨笑笑:“回去吧,我还有给朝廷的回复没写呢。”

    ……

    祝缨回幕府之后,写了一封很长的答复。

    主要是提条件:一、必须给我正式的丞相的任命,所有丞相该有的我都得有。另外,我得开府,我不是去当摆设、受气的。

    二、我要带兵去,补给你们提供。

    三、我的建议,那你们得听。如果接受了,你们不能阳奉阴违,指手划脚。如果有异议,说出道理来,咱们商量。如果我的建议被否了,然后出了事,我不背锅。

    四、我去了,就一定会尽力,但谁要给我拖后腿,要么他死,要么我走,你们的死活我是不会再管的。

    五、快点给我回复。

    接着好心地花了不短的篇幅劝说。

    叫我过去必不是为了好使你们苟延残喘,真到了那个地步,就不是我过去,而是你们过来投奔了。既然如此,就是为了把国家整理出点样子,维持朝廷该有的尊严。但是你们也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一旦错过,接下来朝廷应该还能维持,威信就难说了,我的本事就这么大,没办法再造山河。

    扁鹊见蔡桓公总读过的,我等你们的回答,别让我等太久。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你们开什么样的条件,我都不会北上冒险,因为我得好好经营、安排安南,先保证安南的太平。找死的事儿,我不会干的。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个实在人,从不说假话,说到就会做到。

    当然,用词也十分的委婉。譬如开篇,就说自己“只是”个节度使,还是安南的,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办事,所以,为了大家考虑,还是正一正名的好。

    接着,她又给陈萌写了一封信:我估计这主意是你出的,看你的面子上,我同意了。但是朝廷是个什么德行咱们都清楚了,别摆谱了,咱们快点儿干活。晚了,朝廷这坑太大,跳下去会摔死,那我就不跳了。真到那一步,你过来,我欢迎你。

    一封奏疏,把题目给到了朝廷。

    王叔亮看了就先皱眉:“这是她自己写的吧?”跟刘遨的口气完全不同。

    施季行道:“是她。唉,果然不好应付啊。陈相公这主意……”

    王叔亮道:“也在情理之中。陛下同意陈相公所请的时候,咱们不是已经预料到她会有所要求么?”

    想也知道,召人来顶缸,得给条件。他们当时已经设想过了祝缨会提的条件,以她以往的风格,要权、要人、要政策,这是肯定的。让人干活,也肯定得给条件。

    施季行道:“可是这个领兵入京?”

    谁也不想让外藩带兵进京。

    两人就卡在了这里,祝缨写得很明白,不让带兵,她还怕人要害她呢。带兵过来,一是对付西、北两地也需要兵马。二是她很含蓄地说,朝廷兵是有的,精兵不太够,她这些兵,好使。

    如果不答应她,拖下去,朝廷元气大伤,想再恢复就难了。她估计真能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收拾这烂摊子。

    施季行颇觉倒霉,大好的形势,明明他与王叔亮已经开始把局面扳回来了,皇家自己出事了,拖累了天下,这找谁说理去?

    两人最终决定去见皇帝,做最后的努力。

    二人带了祝缨的奏本面圣,新君有些急切地问:“如何?”

    王叔亮把奏本奉上,新君越看脸色越差,道:“这……岂有此理?”

    施季行道:“陛下息怒,祝子璋向来耿直,也守诺。”

    “那是以前,多少年过去了,还如当初么?”新君很是疑虑。

    王叔亮道:“请陛下圣裁。”他也觉得,让外藩带兵入京,有点儿戏了。又着急,因为几人中更懂军事的姚辰英北上不在眼前,对兵马的评估,他心里没底。

    以本心论,施、王是不同意外藩带兵进京的。给祝缨的那份文书里,他们压根就没提让她带“援军”的事儿,也是一种有意回避。

    不同意呢,就卡死在这儿,祝缨不进京,他们还跟西、北两处耗着。召祝缨,就是不想耗。祝缨看得也准,陈萌提议的时候就说,耗着,朝廷这次肯定能耗得过,问题是接下来就不好收场了,所以得要个果断的人来,把眼前事给了结了。接下来才有余地。

    君臣三人进退两难之时,陈萌求见。

    陈萌几乎是同时收到了祝缨的信,不得不拖着病体来面圣。主意是他出的,了解还得看他。

    新君与两相的疑虑是真实存在的,几千陌生兵马放到京城?谁能不心惊呢?

    陈萌道:“一切全听陛下裁断。臣不过是个胡说八道的老头子罢了,陛下不降罪,臣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新君道:“老相公何出此言?眼下是如何应对?”

    “要问臣,还是答应她,”陈萌慢吞吞地说,“前些年,连向胡人借兵对付西番的主意都使得出来。安南比北胡,还是可靠些的。”

    “向胡人借兵本来就是馊主意。”王叔亮说。

    陈萌道:“是馊,但也是个主意不是?强过没主意的。如今是两面受敌,姚辰英北上了,又无人能当西面,这是试过了的。”

    他们也对祝缨隐瞒了一些情况,譬如,官军吃了败仗。又三十年过去了,普通的官军比之前还要差些。但凡能顶住,他们连“问策”都不会明着问祝缨,陈萌也不会出主意把祝缨再给请回来。

    那是个从京城逃走的女人,朝廷不要面子的啊?

    这不是被逼急了么?

    估计祝缨也猜到了一点,不然不能提这样的条件,也不会答应北上。她南下三十年,皇帝死了、新君登基都不进京朝见,她可谨慎得很。

    君臣面面相觑,新君道:“拟诏吧。”

    …………

    祝缨接到诏令时,上下都已准备停当,次日便动身。祝青君恨不得一路把她送到京城,眼看她平安才好。

    送不三十里,祝缨便说:“你可回去吧,家里不能没有人。难道信不过我吗?”

    祝青雪也说:“您放心,我陪着。我会与晴天姐姐联络的,凡讯息,三日一发。”

    “两日。”

    “好。”

    祝缨道:“走吧。”

    这一路起初走得稍慢,为的是让兵士逐渐适应在陌生的地方长途跋涉。他们之前都是在安南,自己的地方,安全。出了安南就必须提高警惕,起初的几天,祝缨要求祝彤留意训练警戒。

    形成习惯之后才加速行军。临近京城,行军的速度又放慢了下来,为的是路上多休息一些,到京城的时候不至于太累,能够有精力应付有可能的意外。

    一路上令行禁止,祝缨又亲自教祝彤、江珍、赵霁等人如何转运、调拨配给、安营扎寨、与所到地方的官府交际、与所到地方的百姓相处之类。这些事,赵霁听父亲赵苏教过一些,却是不曾亲自参与的。江珍、祝彤之前有过补习,但都不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都从头开始记笔记。

    沿途的官员、官军都很戒备,常以“送行”为名,自入境到出境都陪着,直到下一个州府,由新的官员、官军接替。

    江珍嘴快,用方言骂:“请来的客人当贼防哩。”

    祝彤也腹诽:就这个懈怠的样子,还要防备我们?真打起来,你们也不顶事儿啊。

    官军的日子看起来也不太好过,乍一看整齐,细看看大部分都很瘦,没有精神,装成个抬头挺胸的样子。

    直到离京三十里,又是姚景夏来接,远远看到祝缨的仪仗,奔到前面跳下马来:“拜见相公!”

    祝缨在马上说:“辛苦你来相迎,我们住哪儿呀?”

    声音入耳,又勾起了一点回忆,姚景夏抬起头来,发现祝缨还坐在马上,腰背挺直。姚景夏心中滋味难辨,又是放心又是担心:“相府已然准备好了。”

    丞相该有的都得有么,所以还是以前的府邸,连仆人都准备好了。

    祝缨用马鞭指了指身后,道:“我这些人呢?”

    “哦!禁军已划出一处营地。”

    祝缨道:“去看看吧。”

    姚景夏道:“这……”

    祝缨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会去面圣,不过,得安排好。”几千号人,也不可能住到京城里,她得先看营盘,把队伍安顿下来,然后再带些甲兵护卫入城。

    姚景夏这回倒不用去请示了,只说:“末将引路,请。”

    营盘地方不错,但不是在城北——那儿离皇宫近,而是在城南。地方也不错,水、路都比较近,且附有仓库、马场等。

    祝缨道:“开始吧。”

    林风与祝彤等就开始行动起来,指挥着兵士们依次进入。他们入营前先警戒、搜查,再搬入。又有江珍等人清点物资,条理分明。

    姚景夏看了,心道:就是我的兵,进了新营,也不一定记得先搜营……

    林风与他是旧相识,抽空与他打了个招呼。两人初识时是青春年少,此时俱已两鬓斑白。忍不住又是笑,又是唏嘘。

    安顿好,天色已晚,祝缨当晚就住在营中。

    次日一早,祝缨才吃了饭,辕门来报,王叔亮带着侄子王允直,又有陈放、出了孝的郑川、长公主的驸马郑绅等到营中来见祝缨,接她入京。

    祝缨道:“来,咱们迎一迎……王相公。”

    王叔亮并不直接闯入营中,而是使人通报,自己站在营门外观察,对王允直说:“这才是森严气象。”

    王允直道:“是有些不同,这就是杀气吗?”

    陈放低声说:“安南也是边陲,与西番战事也没断过。”

    很快,祝缨便大步走了出来。

    王叔亮与她几十年未见,眯起眼睛看她,她还是以往那样的打扮,干净利落,刀不离身。走近了,也能看到她的白发,皮肤也不像年轻人了,只有眉宇间的神情还是原来的样子。

    王叔亮道:“子璋。”

    祝缨笑道:“是我。”

    王允直等跟着行礼,他去过安南,只是没有想到祝缨还能以丞相的身份回京,他一叉手为礼:“拜见君侯。”

    祝彤有点傻眼,心道:这是说什么呢?

    刘昆心里却乐了:哎哟,大家都快忘了,咱们相公还真是一位君侯呢!

    祝缨一笑请王叔亮入内说话。

    宾主坐定,祝缨对王允直等笑道:“又见面啦,大伙儿都还好吗?”

    陈放大大方方叫“相公”,郑家兄弟原本犹豫是叫一声“三哥”还是别的,陈放先开口了,他们也就随了。

    王允直笑道:“君侯,我们几个都没见过南方的兵,想开开眼界。长辈们操心国家大事,我们在这里多留一阵,成不?”

    “不需要,”祝缨对王叔亮道,“京城离安南,近也有千余里,我已经到京城外面了,营里就不需要人质。”

    王叔亮难得尴尬,道:“他小孩子胡说八道!你的府邸已经准备好了,陛下命我来接你入宫,宫中会设宴,陛下亦有召问……”

    祝缨对这些都是很了解的,等他说完,才说:“好。”

    祝缨要先换衣服,再与王叔亮一同进城,王允直摸摸鼻子,与陈放等一同跟在后面。京城还是那么的大,从城门入,走朱雀大街,直入禁宫。

    沿途许多百姓围观,他们指指点点,认得丞相的衣服,却不认得祝缨是谁了。到了皇城门前,守卫的禁军也不认识祝缨,但他们认识姚景夏,与百姓一样暗中思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一位?

    王叔亮验明了身份,与祝缨一同入内,祝彤等人却被拦在了外面。皇城还是那个样子,布局也没有改,祝缨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无数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祝缨毫不在意,还问王叔亮:“今年还没开始修葺吗?”

    王叔亮道:“陛下说,家国不幸,共体时艰,不图享受。”

    祝缨道:“那也该干干净净的。”

    王叔亮道:“这些都是小节,稍后面圣,你可准备好了?”

    “当然。”

    说话间到了殿外,王叔亮道:“陛下、政事堂都在里面了,请。”

    祝缨振一振衣袖,与王叔亮步入熟悉的地方。一个年轻人坐在正中,陈萌、施季行伴在左右。

    王叔亮拜过皇帝,祝缨上前拜见,年轻的皇帝反应很快:“不必多礼。”

    祝缨依旧将一套礼仪做完,皇帝有点满意,亲自将她扶起:“日思夜想,终于盼来了相公。”

    准备

    几人都在互相打量。

    日月如梭,大家都上了年纪,变的不仅是发色。

    陈萌已经不能很好地直坐在椅子上了,即便在皇帝面前,他也歪靠在椅子上。施季行不但老了,还胖了一些。

    祝缨没胖,看着却没有年轻时那么温柔爱笑了。她看得最多的还是皇帝,皇帝也好奇地看着她,两人在此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行动都带着点虚浮,看来齐王下手挺狠。

    皇帝则微有点吃惊:这人看起来不像阿爹说的那样狡诈无礼呀!

    即使不笑,祝缨也没有满脸横肉又或者目光游移。也许是已经知道了她是个女人的关系,皇帝心里总是有一点点的成见,认为她要比普通的朝臣们好应付一点。现在一见,礼貌是足的,声音也不冲。

    他也见过一些年老的妇人,打扮得比年轻姑娘还上心,锦绣珠玉围簇着,又透着一股子老祖母的威严。其中他最熟悉的就是太皇太后了,慈祥中带着点子俯视。

    祝缨不一样,她一点也不显累赘。

    皇帝的感觉就不错。当然这大概也与太皇太后劝说的话有一定的关系。之前,对陈萌的提议,皇帝是比较抗拒的。直到太皇太后却告诉他,无论是他祖父还是他父亲,两代帝王继位,祝缨都没有辜负过天子。

    这么一想,皇帝的笑容就真诚了几分。

    皇帝就着扶人的姿势,将祝缨领到靠近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先嘘寒问暖:“疾风劲草,相公这一路可还好?”

    祝缨也客气礼貌地说:“谢陛下垂问,为国尽力,不敢言辛苦,一切都好。”

    两人又客气几句,皇帝道:“这里都是相公的熟人。”

    陈萌也笑道:“可算又见面了。”

    施季行也寒暄过。王叔亮才说:“子璋回来不易,还是先说正事吧。”

    一句话,气氛便由轻松转为严肃。

    皇帝也一脸正经地向祝缨“问策”,他问的内容在之前发往安南的公文里已经写了一遍了。但祝缨知道,这些都是必须的。

    先见皇帝,把应对之策同皇帝讲了,不需要多细,但是要皇帝听得明白。过了这一关,才能算是被正式接纳,摆酒,庆祝又做了丞相。然后是开府,把架子搭起来,再与同僚正式开始工作。

    祝缨也不假思索地说:“先西后北。”

    “诶?”皇帝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看祝缨,而是看向陈萌等人。

    施季行也看向陈萌,陈萌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的语速也比以前慢了,他一开口,听的人都知道他准备说什么,还要耐着性子憋着气等他说完。

    好容易他说完了,他们再看向祝缨。

    祝缨道:“那是以前,以前我没来,你们只有姚辰英一个现成的可用,当然要分个主次,齐王在北,当然要先处置他。现在我来了,姚辰英在北地又可暂时支应,我就可以先腾出手来解西陲之难,接下来应付北地就会轻松些。”

    听到“齐王”时,皇帝眼皮一跳,他最想问的还是这位三哥。王叔亮却说一句:“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把话题又给带偏了。

    皇帝扼腕。他恨齐王,身上的伤虽然好了,却也落下了病根,每当身上隐隐作痛的时候,他就恨不得齐王立时死在他的面前。但是,他不能简单地说要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不行的。丞相们也是被这个束缚住了手脚。

    祝缨才要搭话,陈萌却是深知皇帝心意的,他咳嗽一声,插了一句:“齐王在北。姚辰英要应付的不止是胡人的铁骑,还有齐王的人心。”

    祝缨道:“他能有什么人心?不就是排行靠前、人不可能这么蠢么?弄成这个局面,还说他不蠢?

    还人心呢!我在北地与胡人对峙,他倒好,给我全兜回去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我不知道你们还在忌惮些什么。就算不想杀掉先帝的血脉,也要让他活着跟死了一样!只要他没有那个效用,不就成了?”

    这话皇帝爱听。

    施季行道:“名份已定,他如今绝非正统。”

    王叔亮的脸色也不好:“引敌国入境,实在糊涂。”

    定“名份”这事儿是朝廷大臣们的强项,只是有些晚了。接着又是打仗,齐王与对面胡人也不傻,很是散播了一些流言。甚至说先帝是被人谋害的,主谋就是穆家与秦王。

    祝缨道:“做了锅夹生饭。”

    施季行语塞。

    陈萌道:“这锅饭还得吃,怎么救回来?”

    “加水、添柴,重新烧一遍。先立威。只要朝廷先有一场胜仗,百官的心也就稳了,接下来再驱动百官安抚百姓,怎么做应该不用我说了吧?天下安稳,名份已定,一个齐王,又能做什么呢?胡人可不是他的忠臣孝子,无利可图也就散了,到时候派一个使者过去,胡人就得把他捆着送回来。”

    其实,这个时候大量的封赏、减税也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办法。奈何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王叔亮道:“西番?”

    “西番,”祝缨说,“要尽早,越快一分,人心就越稳一分。刚才说的什么先西后北,又或是之前说的先北后西,都是皮毛,是术。真正的道,是取信于天下,让天下人相信朝廷廷还立得住。一旦信任,就不会生乱,宵小之辈就要收敛。

    不然呐,按下葫芦起了瓢,就不要再妄想什么中兴、盛世了。不是么?不要眼里只有齐王,他算个屁。朝廷的事儿多了,不能只围着他转。”

    皇帝只要听到这些就足够了,他起道:“多谢相公教我。”

    祝缨忙还礼:“臣惶恐。”

    皇帝又要设宴款待,祝缨道:“臣还有些随从、土兵,都不习礼仪,臣不约束,恐怕生乱。”

    皇帝又下令,召林风、祝彤等入宫,再遣使给土兵们酒食犒劳。同时又请出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同饮宴,以示天下将安。

    祝缨便请先去拜见两宫:“岂有让两宫娘娘出来就臣的道理?”

    皇帝也同意了,祝缨又去拜见两宫。太皇太后是见过的,皇太后倒是面生,太皇太后也很老了,皇太后却还年轻,比皇帝也大不了几岁,保养得宜,好像皇帝的姐姐一样。

    在皇太后的身边,祝缨看到了一个熟面孔——岳妙君!

    祝缨是女人,在两宫面前便没有外臣那样的拘谨,被太皇太后叫到身边坐着,拉着她的手说:“真是冤孽!我呀,一宿一宿地睡不好。如今你来了,我总算可以放心啦。”

    祝缨也要谦虚地说自己会“尽心竭力”。

    岳妙君与祝缨却只是寒暄,祝缨问候她,又说还要去拜祭一下郑熹。岳妙君也感谢她千里迢迢地送了奠仪。皇帝元配早亡,还没有续弦,他的后宫们便只在一旁陪坐,眼神好奇,却都不敢插言。

    很快,宴开。皇帝明显又热络了几分,先说是为祝缨接风。

    祝缨见自己人也都进来了,心情看着了不错,也谢恩,又说自己该进烧尾宴,也会准备几道南方特色的菜请宫中品尝。太皇太后问南方的特色,祝缨便对她说:“旁的还罢了,果脯蜜饯极佳,开胃消食……”

    气氛变得好了起来。因祝缨在,两宫身边的侍从女官们也都陪了一席。岳妙君本是频频看向祝缨的,却在祝缨的随行官员入席之后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一个年轻的女子——刘昆。

    皇帝与两宫都不认识她,岳妙君可是认识的!王叔亮捏了一把冷汗,就怕岳妙君叫破了刘昆的身份。刘昆小有紧张,不自觉地与祝彤挨近了一点儿,又忍不住笑出来。王叔亮心里狂骂:还笑!还笑!傻了吗?

    他再看祝缨,这货正与皇帝谈笑风声,比人家亲祖母还亲切!她这儿不讲风土人情了,开始人情世故,讲断案。她一生断过的案子太多了,许多案子查的时候很是离奇。皇帝年轻人,好新鲜,听得正入神。

    正说笑间,忽有一个小宦官跑了过来,附在大监身边轻声说着什么。祝缨往那边看了一眼,皇帝就说:“什么事?不要鬼鬼祟祟的。”

    小宦官跪了下来:“外面来报,冼相公,殁了。”

    说笑声停住了。

    陈萌幽幽地道:“喜丧。”

    酒就吃不下去了,死了丞相,皇帝不能还高兴地请客吃饭。

    皇帝硬是收了笑,对祝缨等人说:“外间事就拜托诸位啦。”

    ……——

    祝缨与陈萌等人出了后宫,往前面走去,陈萌还是由有力的宦官背着,大家一同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房子还是那个样子,里面的格局稍有调整。王叔亮、施季行先请陈萌、祝缨上坐,自己再坐。这二人的资历都比他们老,祝缨还正经当过施季行的上司。几人推让一番,最后还是陈萌坐了主座,祝缨单坐一边,另两人坐她对面。林风等都在外面候着。

    陈萌道:“陛下年轻,在他面前说个节略则可,要做事,还是要细说章程的。”

    祝缨道:“章程好说。你们倒给我说说,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前脚才说收天下之兵,还还说,有点起色了,中兴也未可知。后脚齐王出奔,满朝文武竟然就干看着?”

    “或许有隐情。”王叔亮说。

    “弄明白也是以后的事了。一步慢、步步慢,你们都没有你们父亲的果决。我倒奇怪,你们都不是笨人,怎么会到现在还没个决断?你们都有顾忌,我没有,我直说了,我要还是大理寺的评事,我真会去查查当天发生了什么。可现在我不是了,你们也不是。”

    “冼敬。”陈萌果断地甩了锅。这事儿陈萌已经休致了没责任,但他还是仗义地说了个背锅人。

    其实还有姚辰英,或者说,“党争”。不过姚辰英正在外面干正事,也不如冼敬讨人厌,陈萌故意把他略过去了。

    话到这里就变得无趣了。

    祝缨道:“好么!你们信里可没说这一茬啊,说说吧,你们还瞒了我什么?”

    还是陈萌:“就那些,党争,缺实干的人才。兼并,还没来得及收拾。你那些道理大家都知道,难做哟。你打算怎么办?”

    “先召人吧。”

    “缺人,”王叔亮中肯地说,“我与施公不但要收天下之兵,也在着力选拔人才了。国家不缺清谈的之士,要的是能够到地方上实干的人。养成一个能做事的官员,非有十年之功不可。经验,只能靠积累,没有经验,他就没有办法治理地方。时间不够,还没出来。”

    他是从地方官做起的,自是知道与人打交道,必须得练。

    施季行也说:“相公,可不能只带您的那些部下往西陲去,不理京师啊!”

    祝缨道:“对付西番我当然要用他们,光用他们也不够。我要召旧部子弟,这个我会对陛下讲明白的。”

    “你的旧部,也多半衰老啦。”陈萌提醒道。

    “三十年过去了,不老才怪。我要他们的子弟,三十年过去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了,如何令行禁止?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父兄会告诉他们,我是怎么做事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我能把事做好就行。”祝缨说。

    只要垫上这一步,现在有人用,接下来就好办了。

    陈萌等三人都不说话了,祝缨过往的信誉太好,谁不想有这样的一个上司呢?

    陈萌打了个哈欠:“那便这样吧,哦,冼敬的丧事……”

    施季行道:“鸿胪寺吧。”

    那不是我儿子管吗?晦气!陈萌想。

    祝缨道:“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我那府里了,开府的名单,我会开出来给大家的。”

    王叔亮眉头一跳,抢先说:“好。”

    陈萌、祝缨先走,王叔亮心神不宁,对施季行道:“我得去冼家看一看,毕竟是先父的学生。”

    施季行很仗义:“这里有我。”

    “有劳。”

    ……——

    王叔亮先去了冼府看了一眼,告知鸿胪寺已经知情,有什么事可与陈放讲。接着就匆匆去了祝府!

    祝府里正在忙碌,祝缨没要朝廷给她准备的仆人,从营里抽设了一百五十人,有男有女。先把府邸搜检一遍,然后再分房子、放行李、住人。她本人就先把大厅清出一片地方,摆了张桌子开始写规划。

    外间搜检、入住的嘈杂全都影响不了她。

    在她桌子打横的地方,刘昆也坐了下来,帮她做一些文书工作——主要是写奏本。祝缨口述了大意,刘昆就开始整理。相府的名单,要启用旧部子弟的说明之类。

    王叔亮在门口被拦下,祝青雪跑过来禀报。在宫中已经见到了王叔亮,知道很快必会再见的,但刘昆还是吃了一惊,笔落下,污了纸面。

    祝缨道:“请进来吧。”

    刘昆道:“那我……”

    “你活干完了?”

    “没,我去后面。”

    “后面还没收拾出来,就在这儿吧。他早晚得习惯。”祝缨说。

    刘昆深吸一口气,取过一份空白的奏本,准备誊抄:“是。”

    王叔亮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刘松年的曾孙女,他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的一个少女,放大了坐在当朝丞相的府里,写奏本!这姑娘身上还带着品级,正式的官员,不是命妇。

    她蹦跶到京城来了!

    王叔亮眼前一黑,指了指刘昆,瞪着祝缨。

    祝缨道:“请坐。我这里忙忙乱乱的,你多担待。事情太急了,如果只是拖延着,也不用我来。要我过来,就是为了让事情不至于破罐子破摔。我就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本想花个两三天,把手上的事都理顺了,再找你单独谈谈的,你来了倒好,就先简单说一说吧。”

    王叔亮道:“刘叔父在世的时候,虽也……但……如今他的子孙都还在……这……要是被人认出来……”

    祝缨道:“蛮夷之地则可,教化之邦就容不下一个有真本事的女人,是吗?才女们只能郁郁不得志且还不肯自暴自弃,废物们还觉得委屈了?不能踩在别人头上,它们委屈死了吧?那就死吧。”

    王叔亮脸胀得通红:“你总要考虑考虑她们的父母亲人。”

    “你来就是说这个?那就先别说了,听我说。”

    王叔亮也是一位老人了,如今也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不客气了:“行,你说。”

    “缺人是吧?”

    “对。”

    “为什么会缺啊?”

    “党争,又……”

    “不,是制度。”祝缨说,“令尊在世的时候,就有意推广科考取士。怎么样,趁我回来,干一把?”

    王叔亮道:“现在这形势?”

    “就是现在,要干,就干一把大的。以前也有科考,却也有改进的地方,官员考核虽然也算严谨,却仍有漏洞。总是寒士缺乏进身之阶以致蹉跎,要用人的时候,又说无人可用。什么时候变法好?大破大立的时候。”

    “就算选出来人,也没那么多官职。”王叔亮说,这个他也不是没考虑过。

    祝缨道:“这个我有办法。对陛下也没细说的,齐王放在北边儿,也不是空放着,他的势力不得清一清吗?对他还有留恋的人,不得酌情请回家去休息吗?只是不能显戮,以免让天下人寒心。沈瑛一家相关,是不是得清了?以此类推。”

    她还有另一个手段,不过不好对王叔亮讲,明天打算找施季行——大理寺里可有许多人的旧账。“依法办之”就行。

    清掉一批,换上旧部子弟、科考取士,慢慢地把这制度给掰过来。

    王叔亮略有些激动,四下看了看,祝缨道:“我的地方,尽管放心。不过现在不行,我得先会会西番。”

    王叔亮道:“西番……兵马钱粮,恐怕不足,您带来的兵马,恕我直言,少了些……”

    祝缨道:“打也不能只是硬打,难道就只靠我带来的这些人?”

    “陛下因为齐王的事情,不肯令禁军精锐尽出。”

    “还精锐?又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精锐,三十年来就当看门狗了,什么时候派他们去平过民乱?早不是当年了,也就陛下不明白,看不透。”祝缨说。

    王叔亮道:“这个您更懂,可是补给钱粮呢?您的那些兵马,日常所需尚可,一旦开拨西陲,补给到西陲与您从安南到京师沿途供给可是不一样的。”

    祝缨道:“我会亲自去户部看一看的。”

    王叔亮语塞,哦,户部,又是你的地盘,是吧?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不过以祝缨的手段,还真是难说叻。

    两人说了很久,最后,祝缨才说:“说回科考的事情,听说,你们进考场开始搜身了?”

    王叔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是个厚道,把祝缨召回来平事,可是搜身呢,就是防她这样的人的。祝缨笑笑:“搜就搜吧,我说,咱们就设男女两个考场,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不为过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这如何使得……”

    祝缨指了指刘昆:“她哪里不如人了?等我说完,刘先生的学问,是她们更能传得下来,还是指望那些子孙学生?知道你为难,不过呢,修书这事儿跟理政差得还是挺远的,对吧?只干这个,也不耽误事儿。”

    王叔亮犹豫了,刘昆小小地叫了一声:“翁翁。”

    王叔亮看着她,有心说几句,又碍于祝缨在场。祝缨道:“刘先生把她送到我身边的。”

    “他?”

    祝缨道:“要不是天下文宗呢?不忍心把凤凰的毛拨了。你可以再想一想,反正,不急,西番还没退兵呢。对了,王相公以前的手稿啦、出过的考题啦,还请整理一下,也许很快就会用到。”

    王叔亮心事重重地来,心事重重地又走了,国家大事说明白了,最初担心的事竟没个定论。

    祝缨不再继续理会他,而是说刘昆:“看什么?干活!”

    刘昆埋头苦写,林风大步进来:“姥!帖子送过去了,郑家夫人说,等您过去。”

    “知道了。”

    ……

    祝缨当年的旧部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她后来自己提拔的,另一部分多少与郑侯、郑府有些关系。纵使叶、阮等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是郑家牵线搭桥,免了许多的误会。

    祝缨第当晚就带着刘昆、林风、祝彤等人去了郑府。

    郑府已经出孝,但因先帝死了不久,还不能奏乐嬉乐。岳妙君虽是“太夫人”,妙在祝相公也是个女人,因辈份高、身份也高,岳妙君反而坐了上首招待祝缨。她的儿媳妇,此时已是大长公主,正在宫中陪太皇太后。

    郑川、郑绅都在,祝缨又与他们约定了拜祭郑熹的日子。郑绅笑道:“您可算来了!我们也能放心了!”

    郑川咳嗽了一声,郑绅道:“都是自家人,不如说明白。”

    岳妙君叹了口气,对刘昆道:“你长得可真好,过来我瞧瞧。”

    那边郑川也对祝缨说明的情况,祝缨进京,也有他们家一份功劳,并非仅是岳妙君个人想推一把。郑熹死后,姚辰英暂接手郑党。郑党这群人,郑熹都时常带不动,姚辰英又远了一层。

    对面冼敬仿佛一个王八,就是不肯死。王叔亮他爹又是冼敬的老师,虽未明着结盟,多少有点香火情。陈萌虽然退了,却与施家是亲家,人家抱团了。算一算,就他们郑家衰退了。

    郑党一合计,要不,咱们趁机把祝缨给薅回来吧。

    与其让冼敬、王叔亮他们成功,为什么不引祝缨来呢?

    至此,祝缨能够回归的所有原因,几乎都凑齐了。有人为公,有人为私,凑成了一股合力拽她,她便半推半就地回来了。

    郑川道:“冼党指手划脚管天管地,他就差上天了。”

    那确实。

    祝缨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正好,我也需要一些人。”

    郑川道:“您只管说。”

    那边岳妙君与刘昆低语,两人竟都落下泪来,郑绅发现了,惊愕地道:“娘,怎么了?”

    “没事儿,看着这小娘子欢喜。”

    “咦?”郑绅说,“我看她眼熟,这……”

    祝缨道:“嗯,没错,她是刘相公的曾孙。”

    郑绅下巴都要掉了:“这这……”

    刘昆一身男装便服,是个官人的样子。祝缨道:“嗯,在我安南,就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她在我府里,以后公事往来,说不得你们还有交道要打哩。”

    郑川站了起来:“别人知道么?会有非议的。”

    祝缨道:“让他们来找我。”

    “他们不敢,”郑川说,“但是会找刘家的麻烦。这样有些出格。若是在安南,这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到京城还招摇过市,不妥。我并非要她现在辞官,但是请不要这么宣扬。”

    祝缨看了看他,说:“可以。”

    岳妙君道:“好不容易见面了,不要说这样的话。”

    郑川道:“不是的,世人也会趋炎附势,可是祝相的势还不太稳,小娘子年纪又太轻,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道:“行。”

    郑川又道了个歉,再请祝缨、刘昆等入席。岳妙君前番也见过祝彤,又问她路丹青怎么没来之类。祝缨则与郑川等人又勾兑了一回,她要召旧部的子弟们,也得有个名单。旧部现在在哪儿,他们有多少成年的子弟,这些祝缨现在都不清楚。

    郑川等人就很容易能给她弄到这样的名单——他们不止在吏部有关系,还有一些人得靠着亲友的关系网,才能明白家里有多少人口。像刘家,岳妙君就认得出刘昆,施季行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勾兑完,祝缨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岳妙君道:“烧尾宴,我为你准备。”

    祝缨笑道:“好,多谢。”

    ……——

    次日,祝缨没有去上朝,她还在收拾府里。这一天,她早起先出城,去营里看土兵。回来上午拜会陈萌,晚上再去施府,让施季行准备好大理寺的黑名单。晚上回家,祝青雪和江珍拿出两大撂收到的拜帖。

    祝缨只得连夜将拜帖分类,只看名字与官职,分作“旧识及旧识家的亲戚”与“现在来拉关系的”两类。

    第三日,她就要上朝去了。

    大清早的,林风与祝彤带队护送,祝青叶与刘昆留在府里继续整理府中事务。

    林风很久没干这个活计了,跟在祝缨身后,吸着清晨的凉风,心里有感慨又说不出来。祝彤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个场面,只见人们就着火把的光看到祝缨,便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再看这乌泱泱的一片官员。祝彤心道:这就是朝廷了?

    这就是朝廷,大朝很难讨论实在的正事,说的多半都是打好草稿的场面话。今天最大的场面,就是祝缨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这位“传奇”,没人能想到她还能再回到京城来。祝缨不动声色,安静听着场面上的事。什么冼敬谥号的讨论啦,什么姚辰英那里的粮草啦,什么西陲求救啦……

    场面话说完,又是例行的小会。大家都不太在乎冼敬的事,决定让陈放锻炼锻炼与冼党磨牙。姚辰英的粮草,祝缨不便插言,皇帝问起,她便说:“既然如此,臣再去户部瞧瞧。”

    而西陲的求救,又还是照惯例,再补一些兵丁过去,继续龟缩。直到祝缨这里修整好,再点兵点将去解困。

    皇帝似乎是觉得这样就差不多了,政事堂的忙碌却刚开始。第一个就是祝缨,她的相府属官还没配齐,还不能分担政事堂的事务。王、施二人又分别被她私下加了活计,愈发忙得不可开交。

    祝缨却从宫中脱身出来,先去冼府致奠。冼府还算体面,孝子出来还礼,往来的宾客低头避让。他们中,也有人写过骂她的文章,也有人在朝上拿她当反面教材,更有人上过奏表认识她犯了罪,得抓回来审判的。

    此时,都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

    祝缨一笑与孝子说了几句话便出来,走出冼府才隐约听到一听:“她一回来,相公就去世了,别是有妨克……”

    那倒挺好的,祝缨想。

    刘昆没有跟来,祝彤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回到祝府,她便找到刘昆:“先生,那些人都这么讨厌的么?!!!”

    刘昆道:“一贯如此。”

    祝彤磨了磨牙,刘昆道:“好了,别管他们了,把这个拿去给相公看吧。”

    “这是什么?”

    “幕府的消息。”

    幕府的消息不错,今年没有减产。西关那里也顶住了西番的骚扰。刘遨开始准备明年的考试了,卷子已经出好了,今年的州县考试也已经结束。因为安南地方小,考生花在路上的时间也就少,考试比较紧凑。据刘遨说,效果比预想的要好一些。

    祝青君则又告诉了祝缨一个小小的问题,即,野渡。铁索桥方便,但是收税,于是有人又发明了新的路子,从桥下的河上放筏渡河。虽然危险得命,但是省税。过了河,再绕一段路,照样能上安南的官道。

    不过这个已经被发现了,祝青君已经派人去逮了。并且考虑,是不是对太贫苦的小贩,再减一点税。即,定一个数额,低于这个数目的,免税或者减税。

    祝缨回了个信:自己考虑,不过如果是我,就把货物分散,多找几个人多跑几趟,逃个辛苦钱。

    如是数日,郑川那里送来了祝缨要的名单。

    祝缨抻了个懒腰:“二十三娘,来活了!”

    鹰扬

    刘昆自入京便一直陪在祝缨身边,两人的默契是越来越深了。祝缨拿到了名单,她便开始准备写奏本,丞相开府,属官的人头还没凑齐呢。再有,无论祝缨会不会亲自出行,一定是要再对上西番的,也会有人员的调派,这些都是默认由祝缨主导,必然是要由她出一份比较说细的章程。

    祝缨开口却是:“先向陛下请示一下。”

    “诶?”

    祝缨道:“我才入京,与陛下之间的信任尚浅,凡事虽有主张,也要先让他知晓,等他问了,再说。不能不问他就把事情安排好了。虽然问了,或许也只是面子情,但面子不得不做。”

    刘昆感慨道:“一入京城,蛛丝绕身。”

    祝缨道:“写吧。”

    “哦~”刘昆拖长了调子,她是祝缨见过的所有姑娘里看起来最柔软甜糯的一个,声音也软软甜甜的,语速也不快。一不小心说话就像撒娇,听了让人会心一笑。

    祝缨含笑低头,将名单细细看过,再扯过一张纸,写了个名单,最后叫来祝青雪:“把这些人,略打听一下。”

    接着吩咐江珍、赵霁与一众安南带来的学生:“来,抄一下帖子,照着这个名单。抄好了,阿彤、青雪、阿霁,你们几个带着他们,挨家投递,都见识一下京城人家。”

    刘昆抬头:“相公,怕不还有人在外地为官吧?”

    祝缨道:“对,先见在京的,凑一批先用着。外地的先写好,一会儿发出去,凑成第二批。”

    祝缨自己又亲自写了几张拜帖,算着时间,差不在同时完成了。小朋友们出门跑腿去了,祝缨自己带着奏本进宫,让刘昆去陈府递她亲自写的拜帖,再次约见陈萌。

    整个祝府快速地动了起来。

    ……——

    祝缨入宫,年轻的皇帝正在殿里踱步,亲近的宦官面露忧色目光随着他转,过不片刻就说:“陛下,您歇歇吧。”

    皇帝咳嗽了两声,也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嘟囔了一句什么,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冷热合适的蜜水奉了上来,他啜了两口,依旧有些心浮气躁。冼敬死了,此老虽然不讨喜,但一个丞相在位子上死了,总不是件好事,难说齐王那里又要造出什么谣来。帝王心事,也难对他人言。

    祝缨又来了,皇帝道:“请吧。”

    祝缨进来的时候,皇帝又是努力作了一副英明君主的样子了。他很快地阻止了祝缨行礼:“相公已过七旬,以后这些礼数就免了吧。”

    祝缨笑道:“等动不了了再说吧。”

    皇帝也笑:“相公近来事务繁忙,此来必是有事。”

    祝缨道:“是有事要请示陛下。”

    “哦?”

    祝缨便将要启用一些人的事同皇帝讲了,皇帝道:“这不是已经说过的么?相公决定就是。”

    祝缨道:“岂有擅作主张的?陛下点头,我才去办。且又要调吏部、户部、兵部相关,细务虽有下面的人办,陛下不能全然不知。至少要知道向哪里问、去问谁。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臣专心西番之前,都会整理出来,交给陛下定夺。召我回来,不会让您后悔的。”

    皇帝道:“我知道啦,我只管听你们的好消息就是。西番那里?”

    祝缨道:“一切顺利的话再半个月,就可以发动了。这已经有些仓促了,如果再催促,恐怕适得其反。”

    皇帝自我解嘲地笑笑:“这些日子都等来了,还在乎这半个月吗?你只管放手去做。”

    祝缨应了下来,又问皇帝的身体与两宫的关系。皇帝的脸色不自觉地坏了下来:“还好。”

    祝缨缓声道:“大义名份,两宫是长辈,不但是您的长辈,也是您所有兄弟的长辈。”

    皇帝看了她一眼,祝缨也回了他一眼,然后便告辞。

    出了大殿,直奔陈萌家里。

    陈萌又歪倒了,祝缨也不避讳,在陈夫人的陪同下进了卧室见他。陈萌咧咧嘴:“来啦?我是不成啦!哎哟,还好你还京了,只怕我家里这些人,以后要托付给你啦。”

    陈夫人道:“你这嘴,又说丧气话。”

    祝缨道:“嫂嫂也莫怪他,他现在能说出这话来,就是脑子还清醒,是好事。要是叫嚷着还不想死,还要再活一百年,那才是要糟呢。”

    说得陈萌也笑了起来:“对对对。哎?有事儿?”

    祝缨道:“对,我可能要去西陲一趟……”陈夫人不由自主“啊”了一声,陈萌也在床上挺了一挺。

    祝缨续道:“我不亲自上阵,但要练一练孩子们,顺手教一教,教他们点旁的东西。这京城呢,走之前我得先安排一下,不能叫人背后捅了刀子。”

    “我……还能为你看一看后方。”

    “我可不敢太累着你,借你家大郎一用,如何?”

    “你说。”

    祝缨道:“鸿胪寺,当年安排他也有几分是因为我在安南吧?如今北、西也与鸿胪寺有关,但这有关系么……他已经很熟悉鸿胪寺了,再在那里也学不着什么东西了。调户部如何?鸿胪寺,给郑绅,他是驸马,也挺合适。如此一来,姚辰英也说不出什么。日后大郎进政事堂,也免得再另熬资历。”

    “岂有三代为相的?”

    “就算没有,有机会能进一步是一步。”祝缨也没把话给说死了,三代丞相,也确实不多见。

    陈萌道:“好。”

    “再有,借你们几个人。我开府,缺人,既然都是年轻人,你们不得给我几个吗?”

    陈萌乐了:“放到你面前,我是愿意的。都有谁?”

    祝缨的计划里,既要有干活的,又要有装门面的,还有当肉票的。陈、施、王家的孙子,刘昆的兄弟她也想弄个来。姚辰英的幼子,岳妙君的孙子,她都给留了点位置。别的用处没有,跟京里联络的用处还是要的。

    再有,这群人扣在手里,京城是万不能短了她的军资的。而这些人也借此出仕,有个出身再混个功劳,履历里写上一笔。

    陈萌道:“不愧是你。”

    祝缨道:“你们都想得到,不过没人做这个掮客罢了。”

    “你要是掮客,我们是什么?不过,冼党……”

    祝缨摇头道:“他们骂我。”她才不要赚这个大度的名声呢。有要拉拢的人,就有要打击的人。

    陈萌咳嗽了一声,祝缨道:“我心眼儿小。”

    陈萌道:“施家。”

    “还有王、郑等人,我会去拜访,向他们讨要点儿才俊的。我这就去。”

    祝缨不但去了这几家,连同叶、阮等都打算一一拜访,第一站却是郑府,她要见一见岳妙君。

    ……——

    郑府之中,岳妙君最大,祝缨是宰相,但见前宰相的夫人却是登堂入室,全无避讳。

    这在整个郑府看来仍然有些新奇,却也无人阻拦——好像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连祝缨身后随侍的刘昆、祝彤都是女的,甚至不需要郑府管事、子侄作陪。

    岳妙君坐在池塘边看鱼,这个位置,郑侯坐过、郑熹坐过,现在轮到她了。看到祝缨,她扶着侍女的手站了起来:“子璋。”

    刘昆、祝彤都称一声:“夫人。”

    岳妙君请祝缨坐下,笑道:“大忙人,必有事。”

    祝缨直截了当地说:“您对朝政有什么看法?”

    “啊?我?你要问我,我一时可说不上来。”

    祝缨又问:“郑相公门下您总熟悉的,我现在要用人,如今不是谦虚的时候。”

    岳妙君道:“不是我谦逊,我不比你,一直在朝上,内宅妇人,能知道多少国家大事?晓得多少他们的事迹?能传到我这儿来的,必定能传到你耳朵里,何须问我呢?”

    “那您,想不想到朝上去?”

    岳妙君微微起身,又坐了回去,带点失落的笑:“只怕不成。看到二十三娘她们出息了,我也就高兴啦。至于我么……”

    祝缨凑了过去,附耳道:“你又不比别人少二两脑子。没经验,就从现在开始留意,总有能用到的时候。东宫未定,我想先定个太子,选一个亲娘能干的,太子的母亲就是皇后。愿意做新皇后的老师、智囊吗?

    皇帝看着不像长寿的样儿,为国家计,我得选个合适的人接手,免得国家乱了。我懒得管后宫。你要是顾虑到有家有业子孙掣肘,不愿意到前朝来,那就先在后宫。如何?”

    岳妙君呆若木鸡。

    祝缨又仰了回去:“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她静静地等着,岳妙君没有呆很久,也坐正了,严肃地看着祝缨:“您这想法有些出格。”

    祝缨道:“我什么时候在格子里呆过?”

    岳妙君抿紧了唇。

    祝缨道:“反正,就是预备着。他要能长命百岁最好,再不几天,人才陆续可用,咱们都能放心。您就当给自己再找点事做,免得在家中枯坐无趣。

    否则就能免去又一场动荡,咱们这就是大功德。你读书,也知道的,他要是短命对天下不是件好事。

    我时间紧,还有许多事做,你得快些给我个答案,我好安排接下来的事。你们家别人的眼光,我不大信得过。”

    岳妙君不由自主地道:“好。”

    祝缨道:“那你看哪个像样?孩子嘛,都说三岁看八十,其实呢,最后长成什么样真不好说。大人不一样,性子已经能够看出来。您常在宫里走,哪个?”

    岳妙君凑了过去,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祝缨道:“好。”

    岳妙君轻叹一声:“其实,有时候母亲也做不得准的。譬如严昭仪,我后来倒见过一她一面。她说,‘我是那么的小心,从小教他谨慎,出了自己的地方,别人给的一口水也不喝,一粒米也不吃。他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她也尽力教孩子了,孩子长成这个样子,也是出人意料。”

    “她那小聪明,不提也罢。我想你总不会只教这些东西的。”

    岳妙君点了点头。

    祝缨道:“二郎……出孝了,职位也该升一升了。我调他去鸿胪,如今西、北都有事,鸿胪也不闲着,他也能历练一二。”

    “那陈家大郎?”

    “他?另有安排。”

    “好。不过,姚那里?”

    “我已经去信给他了。”

    岳妙君道:“那我就没别的好说的了。”

    祝缨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

    岳妙君道:“您强于我多矣!”

    祝缨道:“您客气了,我不过是个跳大神的,刚入京的时候只想着自己一家吃饱穿暖。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断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案子,见了许多世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

    “无论如何,变得好!”岳妙君说。

    祝缨笑笑:“我该走了。”

    岳妙君起身相送,又忍不住拉拉刘昆的手:“可一定要做下去呀!女子能做官,很不容易,机会太难得了。”

    祝缨道:“哦,以后会好些,我试试能不能科考取女官,朝上的那种,不是宫里的花衣裳。”

    岳妙君微张了口,不太像是一个沉稳的太夫人了。祝缨笑笑:“走了。”

    岳妙君将她们一直送出门,又送到街口,祝缨道:“别再送了,我们骑马,快的。”

    岳妙君站住了,道:“是啊,骑马,快。备车,我要进宫。”

    ……

    刘昆随着祝缨扳鞍上马,鞭马前瞅着机会说:“我一定会做下去的。”

    祝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废话,我那么多作文等着你写呢,写得越多,才能流传得越广。否则锦绣文章都烂在了肚里,岂不浪费?”她用马鞭指着刘昆道,“要一直传下去。”

    刘昆之豪情顿起,直到了施家门口才收敛了心神,低声道:“可惜,十二娘的诗文,多是些抒情绮丽之作,论政、论史并不多。素日里所言要是能写下来,该有多好。”

    祝缨却听到了:“得空你抄录给我。”

    “哎。”

    施季行曾是祝缨的下属,亲自迎出来,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止。

    施季行为祝缨引路,请她上座,问道:“您怎么亲自来了?”

    祝缨道:“该走这一趟的。我做事喜欢说清楚,答允的条件都会兑现。向你讨要一个宝贝,我给他相府掾可以么?”她将官职摆在施季行面前。施家也是个大家族,并非每个子孙都能马上获得清要的出身。

    施季行道:“多谢。这几天忙大理寺的旧档,都忘了他也长大了。”

    祝缨道:“现在缺称手的年轻人。你们家里的这些呢,也不好总排着队吧?把科考开起来,照老王相公生前那个规划来,能考中的,让他凭本事自己来。长处不在读书的,混个荫职。你看呢?”

    施季行当然也觉得这样划算,他说:“如此一来,冗官就要多了。听说,您还想要录用女子?那官职就更不够用啦。恐怕……”

    祝缨笑笑:“不试怎么知道?我那刘昆,你也见着她的手笔了,合用不?”

    能被刘松年不舍得的人,施季行语塞。

    祝缨道:“只取好的,或是限额。朝廷上也不能总塞着些游手好闲净等着伸嘴吃的。得有人干活,没人干活,吃什么?得,你要是想不通呢,咱们现在不提这个,先把眼前的事儿平了,如何?”

    说到这个施季行就在行了:“好。真要对冼党动手?”

    祝缨大惊失色道:“你难道想要把所有的废物的都干掉?”

    施季行举手讨饶:“冼党也有些能干的人,您知道的,当时那个样子,不是冼就是郑,或有得罪了郑的,不得不附冼,否则就干不下去。”

    祝缨道:“咱们只是丞相,又不是专门诛人九族的。郑那里,真有让你看不过眼的,顺手办了吧。我做说客。”

    施季行道:“那好。”

    “要快。你这儿动手,我那儿就要开始填人了。咱们与老王聚一聚?把名单定了?”

    “使得!我让君雅请他去!”

    施君雅就是祝缨名单上要薅到相府干活的那个孙子,施季行现在就把他给叫了来。这孩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白净修长,略显单薄。打扮得不如王允直那么精致,却也看得出来是个贵胄公子。

    先拜祖父,再拜“祝相公”。

    施季行道:“如何?不会给你丢脸吧?”

    祝缨含笑道:“好。”

    施季行就派孙子去了王家,施君雅道:“王相公此时应该在宫中值宿吧?”

    施、祝二人竟差点忘了这件事,祝缨道:“妙极!”

    施季行道:“这是真的忙昏了头了。”

    当下二人同时入宫去找王叔亮,说到名单的事情。王叔亮道:“冼……一步错,步步错,顶在前面了。也是我无能,身为人子,一时不能承父之业,他一个学生,更无魄力与郑氏妥协……”

    施季行道:“已然如此了。你看?”

    王叔亮道:“使得。”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

    王、施二人又有点期待,又有点担心,怕她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祝缨说的却是一件正事:“立个太子吧,告诉齐王,这天下没他什么事儿了。”

    施季行道:“是该这样。当时,齐王出奔,中外惊疑……”

    “民脂民膏养大的,抢食都不过别人。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好,还要人把百姓血肉放到他嘴边去,他是祖宗呀?好么,跑去找胡人主持公道,他的脑子被狗啃了!”祝缨说,“好,我说得委婉一点儿~~~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福气太大,他接不住!这不活该么?现在天下闹成这个样子,还心疼他呢?心疼心疼百姓,心疼心疼自己吧。咱们一把年纪,容易么?就遇到了他!”

    王叔亮道:“是我们顾虑太多。”

    “你们,还有陈大,都是被自己束缚住了。你们的父亲,不能说是擅权之辈吧?更不能说他们没有道德吧?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定会果断站出来的。你们为先人盛名所累,不敢行差踏错。你们的家教真是太好了,竟没能成个欺男霸女的纨绔,竟然知道了收敛。你们身上,世家子弟的味儿,有点儿足。

    你们都不蠢,办法都想得到,只是不出手。

    我不一样,我是恶霸,这事儿我挑头来说。

    嗯?”

    施、王二人对望一眼,起身对她一揖:“惭愧。唯命是从。”

    王叔亮道:“您说得太客气了,若是我考评官员,必要说一句‘不能勇于任事’。是我们的错。”

    祝缨道:“咱们就甭客气啦,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们一不小心,又要被人拿住把柄,先帝又是那样一副脾气。不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

    “好。”

    祝缨道:“还是先同陛下讲一讲,然后上表,一奏就准来得好。否则,一扯皮,又耽误事,又要让人看笑话啦。”

    于是三人求见皇帝,自然不能讲是怕他死了。从眼前局势而言,道理也是说得通的。皇帝现在眼睛盯的是齐王,没用费太多的功夫,一说便成。

    三人再联署请立太子,自是一说就准的。三人又趁机奏请一些人事的调整,郑绅是姑父,陈放是可靠大臣,皇帝也没有阻止。施季行又奏请了一些案件,皇帝虽年轻,毕竟生活在京城,听了几个名字便说:“冼……尸骨未寒,这样恐怕……”

    他还怕有个刻薄寡恩的名头呢。

    祝缨道:“这些人犯法,与冼敬有什么关系?陛下切不可因流言误会了冼相公。坏的是这些人,一面犯法享乐,一面道貌岸然倒要天子守清规戒律。

    他们要求的圣君太完美,不像个人,人不成人,天子也就成了棋子,庙里的神像。几曾见神仙天天说话来着?叨叨叨的,是和尚,是道士,是算命的神棍。人是要知道变通的。”

    这话皇帝爱听。

    在京的丞相们齐心,下面做事也雷厉风行了起来。有司准备册封太子事宜,册封皇后的事却是暂时缓了下来。皇帝对穆太后也是心有余悸,一时不及册封。大臣们普遍要一个太子,皇后的事情也就压后了。

    祝缨此时要忙着相府与西番的事,也无暇催促。她终于下帖,在府里招待百官。

    先见的是自己的旧部,当年都是青壮,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而又有早逝者,人虽没到,祝缨把他们的妻子、母亲请了来。这两方面的人见她,都不算“失礼”,于是男男女女齐聚一堂,见面不免唏嘘。

    祝缨道:“又见面啦,这些年我瞧着你们有过得辛苦的,也有过得滋润的。感慨的话就不多说了,告诉大家一声,我回来了。”

    众人自然只有欢迎之声。

    祝缨道:“眼下的机会,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将亲赴西陲。”

    金彪先跳了出来:“我愿供驱使。”

    祝缨道:“不急,你们中,我也有要用的。你们也有负伤不能再上阵的,总不能落下你们——我要借你们家可用的孩子一用。如何?信得过我吗?”

    待得到回应之后,祝缨才说:“好,明天让他们到我这里来,我亲自筛选。丑话说在前面,我脾气不好,赏罚都重,不养闲人。”

    “是!”

    祝缨开始筛选人,除自己带的土兵外,又从禁军调到了五千人,接着取得了西陲方面专断之权,最后是调拨军资。

    与此同时,朝中也动了起来。人还是那些人,办事的速度竟变得惊人地快。

    陈放、郑绅等人先就位,其他官员陆续接到了任命。祝缨见有些旧部子弟铠甲、马匹不成样子,又为他们置办。

    半个月匆匆而过,册封太子的典礼也准备好了,虽然比较仓促,该有的也都有了。王、施二人推让,祝缨便当仁不让,做了册太子的正使。她对这个白净的小孩儿兴趣不大,但仍是对他微笑,免得他在大典上哭出来。

    册完太子,诏告天下。

    皇帝与政事堂在大典之后赐死了沈、严两家的成年男子,余者流放,正式与齐王撕破了脸。同时,大理寺又翻出一些旧案,罢黜了一批官员,很快便有新人顶上,风气为之一新。

    直到此时,才轮到收拾行李去西陲走一遭。

    祝彤惊叹道:“这些准备竟比真的开始做事更麻烦、更考验人。”

    “做事是最简单的,你下锄头挖地,一下就是一下,用力没用力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这些,轻了重了一眼看不出来,真要显出来,就晚了。挽回费力,不挽回要命。”

    祝缨说完,留祝彤、赵霁慢慢体会。

    赵霁本是同龄人中最“聪明”的,这得益于他有一个久在官场的父亲。但他毕竟生长在安南,环境要比京城简单清澈得多。此时也算是大开眼界!

    ……——

    祝缨出行是个吉日,先到宫中拜别,皇帝身体的原因,只将她送出宫门。余下的路,王、施等人将她送到城外,几人互相约定,一定要将局面扳回。

    祝缨这一路走得就很顺畅。毕竟是中原!

    路比安南宽,禁军平时也训练,行伍之间的命令也都听得懂。只是旧部子弟还生疏着,祝缨也不暴躁,一路走、一路带,还如前番对西陲一般。

    走得太急,准备不充分,赶到前线那不叫增援,叫投胎。她顺路遇到了不合适的地方官,又收拾了几个。

    领兵、吏治之余,还抽空把胡人骂了一顿。

    起因乃是齐王那里也听到了祝缨回来,不免要拿她“女人”的身份做个文章。这也是惯例了,冼党在的时候骂惯了的。胡人这边,相国是累利阿吐的儿子,称汗的是之前那位王子的儿子。

    这顿骂他们就挨着了。

    以前祝缨在安南,不容易搭理,现在离得近了一些,消息传得也快,祝缨便让刘昆起草:“写——对,就是把他们亲爹打出脑浆子的那个女人,我回来了。等着挨我的打吧。哎,稍微委婉一点,别把他们气疯了,姚辰英那儿不好顶。脏话等咱们腾出手来,增兵北上的时候再骂。”

    果决

    刘昆写檄文的地方,离前线尚有百里。西陲守将等各派了信使、将校之类前来迎接、应卯、诉苦,都希望知道祝缨此来的安排,如果能战,也希望她能尽快地带兵前去解围。

    祝缨接下来的命令却是:“先休整三日,再议。”

    刘昆埋头骂人去了,王允直听了吃了一惊,距前线百里,已经不太远了,救兵如救火,赶路走得就不算快,临了又要停?他十分的不理解。与他同样不解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入了军中,许多关系都要往后退一步,第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了。他们都不敢贸然发问,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是肯定要休息的,预备稍后再私下询问。

    须臾,刘昆的檄文写好了,祝缨看了看,道:“就这样,发出去。”

    各将校还要分头巡营,都先散了。

    王允直不在将校之列,他在外面绕了一圈,重新回来求见。

    祝缨将在地图上点点画画的笔往旁边一放:“有事?”

    “是。”

    “过来说吧。”

    帐内点起巨大的牛油蜡烛,光线又亮了一些,橘色的火苗照在祝缨脸上,显得人愈发的柔和慈祥。

    王允直道:“君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停下休整?我听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离京时走的就不坚决,路上又慢,现在又停?会不会影响士气误事呢?”

    祝缨道:“这句话是这么用的么?”

    “诶?不、不是么?”

    祝缨道:“越是急,越不能急。你说的,那是对上了之后,咱们现在是什么?是战前。不准备好了,拿什么打?禁军有多少年没有正经打过仗了,你知道么?样子是不错,可战场上,不会有画好的线让你走、标着布阵。四面喊杀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长途跋涉,上阵之前他们需要休整。”

    “可是,如果不亲临战阵他们永远都是新兵。”

    “新兵是最容易死的,上阵之前,得设法让他们少死一点。”祝缨说。

    王允直还是不能很理解,他书读得不错,性情也还算好。这一路的生活既不如在京城精致,甚至不如出使安南的安逸,他也都忍耐下来,并没有开口抱怨。眼下却是真的不太明白,乃至有了一点情绪:“兵贵神速,拖着也不是办法吧?”

    “这叫准备。”祝缨说。

    王允直听她说到这里,就知道不能再逼问了,只好最后说了一句:“晚辈冒昧,不识君侯安排,只是心忧西陲,还请君侯明鉴。”

    祝缨点了点头:“你们明天再来,我安排。”

    有安排就行,王允直勉强压下了情绪离开了。

    祝缨却没有闲下来,她召来了守将所派之信使、将校,询问前线情况,再制定具体的方案,一直忙到半夜。

    次日一早,祝缨击鼓召集众将,一起看沙盘,安排接下来各自的任务。

    祝缨先问大家对西番兵了解多少、对现在西陲的情况了解多少。这个知道的人并不多,大概都知道双方正在交战,己方在保持守势,对方是攻势。了解得多一些的还知道,西番通常不会坚持太久,这次一直耗着是有点邪门。

    祝缨道:“因为,即使是坚壁清野,他们也还是拿到了好处。桑奎,你说。”

    桑奎便是边将派来的将尉之一,面相粗糙,皮肤仿佛被漫天的砂土染成了浅黄色。他说:“他们抢……”

    番兵也是兵,出动也得粮草,死伤也需要有对等的收获。昆达赤他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连攻城的技艺也更精进了。除了在村寨不断有小收获,甚至洗劫了一座城池。如今更是出动大军围困了州城,城里的粮食消耗的速度惊人。亏得姚辰英重视这里,屯了不少粮草,否则现在就该吃人了。

    同时,西番还在拣软柿子捏,不断蚕食附近小寨。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西陲与他们是“老朋友”了,对他们的战法也算熟悉,也并非完全龟缩在城中不出,也有迎敌、追击的时候。

    总的来说,西番收支能相抵。但对西陲而言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仗是在西陲的土地上打的!战争的破坏之下,无论谁赢都是当地输。

    桑奎恳求祝缨:“相公,还请早日救百姓于水火。您早日发兵,咱们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既能解州城之围,也能败退番主。否则,就算城不破,也要易子而食了。”

    年轻的将校听了,脸上都露出愤慨的神色来,纷纷请战。

    祝缨道:“争什么争?一股脑上去,没个调度协调,自己人就要先踩踏起来了。西陲兵久战疲弊,禁军没有经验。还是用禁军,先将士气调动起来吧!林风,去抽各营精锐,桑奎,你领路,先不要去州城,先去寻个小股番兵……”

    番兵不时有四出掳掠者,祝缨先盯上的就是他们。出重拳,先打个小的,让士兵练练手、挨挨揍,林风有经验、桑奎熟悉地理,精锐准备佳、人数多,能够保证先打赢。但没有经验,一定会被胖揍,可以让他们不要太轻敌。

    林风不问一声,答应了就去。

    年轻的将校们虽然嫌这仗小,但第一仗,纷纷请命,都说自己的兵是练得最好的。祝缨便点了其中五人,各带麾下数百加入。

    “其他人,观战。”

    这一仗打得很热闹。

    起初,奔袭番兵的时候,桑奎就有点不满,这些援军看起来精神是不错的,却缺了点味儿。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跟没有真刀真枪干过的,气质是不同的。林风的土兵里有一半有点味,另一半气味也很清新。禁军就更是如此了。哪怕他们看起来确实是经过训练的,并不算懒散。

    袭击番兵的时候,也只有那一半的土兵显出老练,新人要么猛冲,要么犹豫。这群傻子还忘了一件事——奔袭,确实需要靠鼓噪、鼓噪呐喊壮声势恐吓对方,但时机也很重要。傻子们喊早了,提醒了对方。

    桑奎鼻子快要气歪了。

    番兵这里,起初看这许多人来,也吓了一跳。以前也有这样的小股部队反被围杀的,但是劫掠来的东西又有些舍不得。犹豫之下,双方交锋。番兵略气短,开始被压着打,很快,他们发现了对方手上也不够硬。

    那就不客气了!

    这边林风、桑奎都有经验,压住了阵脚,再组织反攻。双方竟然在一场小遭遇战中打出了拉锯的样子,精彩得要命。但是,观战的人中却有一半看不明白,盖因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不是一条直线你东我西,而是犬牙交错,能看出那条分界线的,就已经合格了一半了。

    祝缨索性点了祝彤的名,让她来解说。

    祝缨对王允直说:“他们没有经验,所以急不得。”

    王允直头脸都红了:“是我无知。”

    祝缨道:“现在看到了、知道了,不就行了?这样的事我见过许多次了,你以后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然后率众回营,待林风等到回也携战利品回营,才重新开始点评。战利品要先分类,从百姓那里抢回来的,还回去。缴获敌人的,可以留下分成。

    有功的,重赏!有过的,责罚!

    然后开始讲评这一战,今天出力的,休整,其他人,拔营后准备下一仗——也是打小规模的接触战,并不紧接着就大军压到对方大营面前。

    ……——

    番主大营已经知道祝缨要来的消息,“祝缨”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先前交过手,后来与安南不断有些往来。

    昆达赤就说:“都传说她又做丞相了,没想到是真的。东边的皇帝和大臣真是没意思,以前不要人家,现在又叫了来,一把年纪来打仗!嘿!不必慌,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她从来不自己往前冲。她一向谨慎,不会马上就决战的。”

    他也下令,加紧攻城,要在祝缨发动之前把这州城打下来抢光,然后火速撤退,让她白跑一趟。

    她要追击,就在后队设伏。看谁打得过谁。

    上一次打仗,昆达赤认为自己是未尽全力的,当时那是另有目的。不想却成就了祝缨的名声。这一次,祝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昆达赤出兵,完全是因为这个机会太好,胡人派使者同他约定,一旦功成,西陲随他处置,反正朝廷是抽不出手来对付他的,胡人不与他争这个。而齐王也默许了他的行动。他也曾问过胡人从中能够得到什么,胡使只是嘿嘿一笑,当然也是要子女财富了。

    番人的消息,皇帝确实死了,两个儿子在争皇位。争位这事儿,昆达赤也很熟悉了,认为这确实是个机会。于是,随便找了子民被贩卖做奴隶的借口,他就打过来了。

    边境上互相贩卖奴隶是很常见的,就算各国想管,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更何况边陲之地本就人员复杂,难以统计?

    因为利益足够大,昆达赤一把年纪才亲自纠集了大军,番兵才能坚持这么久。

    听到祝缨靠近之后只打小仗,昆达赤便说:“怎么样?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果然女人打仗,就是这么不痛快!该让她知道什么是男人的打法了!”

    惹得大帐里一阵怪笑。

    笑完了,他们加紧攻城。

    州城这里已经熬了挺长时间的围城了,亏得是是西陲,很有经历,人心还没有绝望,只是刺史和守将的火气略大而已。城中也有老人说过祝缨“当年”是很体恤人的,可是体恤体恤,怎么就不见人来呢?

    也有人怀疑,她是不是年老了反而胆小了?

    城下的抛石机往里扔石头,也不知砸破了几家房顶。昆达赤亲督大军,他口上说得轻松,心里也是有点着急的。毕竟祝缨这个人,稳,有可能让他拿不到那么多的收益。现在抢着一点儿是一点儿。

    双方七日里打了三场,守城的墙头损坏,正把城里的石头往城墙上搬,以作防守之用。攻城的也在修理器械,准备打下一场。

    次日,双方再次开战,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攻防战。

    起初,守将还数着日子,打到天昏地暗的时候就忘了,还要现问左右,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

    这一天,守将一条伤臂吊在颈上,肚子里骂着祝缨,嘴上骂着昆达赤,骂骂咧咧地指挥着:“蠢材!现在先别放箭,等他近了再放!这哪有准头?!到现在还要我教这个?”

    城下响起号角,番兵再次攻城,守将又骂了起来:“就不能好好当个蛮夷吗?你造什么攻城车?”

    正在僵持时,远远地,大队人马衔枚而来。王允直有点兴奋,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戳了旁边的人,呲牙咝咝地漏出几个音节:“施兄……”

    施君雅心道:别,你比我年纪大。

    祝缨观察着战局,到双方胶着了,才说:“击鼓!”

    祝彤当先一骑冲出:“杀!”

    王允直和施君雅也想冲,被祝缨喝住了:“现在别去添乱!一会儿你们随我打扫战场!”

    桑奎早按捺不住了:“相公!我也去!”他紧随其后,一路跑一路喊援军到了!喊的还是双语。

    人马与人马绞在一起,外行们又看不清谁是谁了。

    到半日后,残阳如血,昆达赤才遗憾地看一眼“祝”字的大旗,下令退后二十里扎营。

    ……

    刺史、守将率众相迎,草草收拾了家里的百姓们也挤出来一大群围观援军。

    守将这回不骂了,笑着道谢,拍着纯熟的马屁:“不愧是相公,这里的人都说,三十年前,相公威振西陲,只要您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祝缨道:“也是将士用命,百姓齐心。好了,闲话不提,我们先扎营。”

    刺史吃了一惊:“你不进城吗?”

    祝缨道:“我自然要去安抚百姓,不过,大军你这儿盛不下。接下来,各陆续会有援军到。我要坐镇大营。”

    当下先定营盘,再安排各军营地,又收治伤员等,直到天擦黑,祝缨才进城与刺史、将军一同议事。

    先则二人汇报了情况,州城抗了这么久,损失不小,急需补充。不但百姓,官吏也折了不少,青壮也是。他们希望能早些把西番驱逐走,这样才能开始恢复生产。

    祝缨道:“我已令各州府来见我了。见了再说那些。眼下几件事——”

    本地伤兵轮休,老兵带她的新兵。接着祝缨又给刺史分派任务,要安抚城中百姓,统计户口、损失、剩余的物资,好按需发放物品。在其他援军会合之前,不能出岔子。

    刺史的胡子两个月没有修剪了,乱七八糟地,胡乱一捋,道:“只怕一时难以计算。”

    “江珍、赵霁、小付……王允直你也别看着了,一起干活!施君雅,你与林风、祝彤一道巡营去。”

    当晚,祝彤、林风带人杀奔敌营,一阵冲杀,放了一把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跑了!昆达赤才说祝缨是个谨慎的人,没想到她一来就抽了两巴掌,昆达赤脸上火辣辣的。盛怒之下,他派兵追击。

    此时祝彤等人已经跑远了,追兵只能看着隐隐的火光追着,心道:怕是追不上了,我们到城墙下转一圈就回。只说他们害怕,跑远了。

    岂料中途突然响起一声哨音,接着箭雨仿佛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

    昆达赤又挨了第三下。

    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下令再退二十里,然后放出斥侯。他也是行伍经验丰富的人,不肯轻易就走。这座城,他已经围了许久,就快打下了!

    他又还有另一种想法——你们都来守这里了,别处就空虚了,我去抢一抢试试。

    番兵退去,城中一片欢呼,祝缨又派斥侯,得知他们并未走远,下令盯紧。然后问将军:“你们的俘虏里,有无昆达赤王子的部众?”

    守将摇头:“没有。”俘虏都很少,一般都杀掉了。

    最后是在禁军的俘虏里找到了几个,林风与他们交谈,证实了是昆达赤长子的部从。

    祝缨下令放了他们,条件是带一封信回老家,交给大王子。

    信还是让刘昆起草,双语,意思比刀还锋利:你把你爹后路给断了,也不用干别的,他没了吃的,大军得饿死。我想他死,这是肯定的,他死了对你也有好处。跟着他的各部权贵也就完球了,你正好当家做主,不受钳制。

    对了,再给你讲个故事,当年你爹是这么对你大伯的,哎?你有弟弟的哦?你爹带他在身边,是吧?你爹要是死在战场上,会发生什么呢?

    我再教你个办法,你如果是个好孩子,就把这信交给你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每一个父亲,哪怕自己手足相残,也很自信自己的儿子会听话。

    信和人都放走了。

    信的内容,其他人并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战场陷入了静默。

    年轻的将校们又坐不住了,结伴来找祝缨请战。打头的是金彪的儿子金大海,这小子因祖上的渊源,在祝缨面前常多说几句憨话。比他爹金彪多读了几本书,可惜这上面没有天份,依旧走了荫职武将的路子。

    金大海走到帐外,就听到里面祝缨的声音在说:“都说我打仗不痛快,不纯粹,好弄巧,他们懂个屁!军国大事,没有痛快的!

    要学会配合,不能只凭将士用命。一说武将,就要与文臣对着讲,其实不是的。文武应该是一体的,要配合得好,有奇效。当然,文、武各有各的利益,但有心人不应该只盯着一点。

    要赢一场仗,两面都不能少。都给我抄一抄孙子兵法吧,那个……你们抄起来不吃力。”

    金大海听不太明白,倒但也知道现在要冲过去生擒番主是没戏了,灰溜溜地走了。

    祝缨并不是冲他,是祝青雪与赵霁来打的小报告,告诉她,有人手痒坐不住了。王允直等人也在跟前,祝缨因而有此一论。

    祝缨也微有郁闷,如果是郑侯、冷侯在时,根本不用解释这许多。但是这些年轻人、中年人,这些道理却是欠缺的。他们中也有书读得少的,还有怵读书的,字认得都少,要吃透这一层就更难了。

    王允直、施君雅这样的人,道理他们能明白,但他们又是文臣,还不太接地气,与武将、尤其是品级不高的将校很难说到一起。他们一张口,人家就嫌酸、嫌他们不知人间疾苦,面上客客气气的,实则听不进去他们的说教。

    还有些祖上有名将、现在领军职的,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二半调子,于是哪边都不如。

    祝缨只好能教多少是多少。

    但也不能让兵士一直闲着,祝缨下令,自己的士兵居前,直面番兵。附近的援军在她身后扎营,这样可以防止对面趁援军立足不稳的时候掩杀。

    直到所有兵马汇齐,祝缨才重新排布。

    再让刘昆写一份给昆达赤的檄文,斥责一下:怎么又是你?不是都说好了要讲和的么?你咋又来了?是不是欠削啊?

    光想着趁别人家死了爹来占便宜,想没想到自己也有儿子啊?你几岁了?

    每一个父亲,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权威,儿子们必须听他的,没有二心。不过吧,我听说每个父亲都希望儿子像自己,想想你当年干过什么吧,你儿子都像你,最像你了!

    昆达赤大怒,也回骂:你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儿子的女人,先管好你自己吧!再说别人父子,你也没后人!

    祝缨直接回道:我有安南,你就要什么都没了。你的儿子未必听你的,青君姓祝,只听我的。

    她这里做着准备,昆达赤也没闲着,他也重新调整,双方对峙了起来。先是小摩擦,大小十余战,互有胜负。祝缨开始集中力量,一点一点清除渗透入境的番兵,番兵也不再小股出动,都集中到昆达赤周围。

    终于,十一月里,双方大战一场。

    昆达赤兵作三路,也不冲城池去了,只想消灭掉城外的生力军。祝缨的新兵也变成了老油子,顶住了对方的攻势,祝缨中军不动,自作诱饵。祝彤、林风埋伏,禁军、西陲作两翼。

    双方战到一半开始下雪,最后雪堆得半尺厚,双方才拆解开来。昆达赤没有占到便宜,倒折许多兵马。天气又变得寒冷,他的士兵缺衣少食。祝缨这里倒是准备充分,恨得昆达赤发誓,回去之后一定要把卖给祝缨厚皮御寒的边将给杀了。

    然后是和谈。

    双方的使者来回了数次,昆达赤这边把责任都推给了胡使:我们本来是订的盟约,朋友家里有难,我是来帮忙的。胡使说,齐王是长子,我当然要维护齐王。没想到他们包藏祸心,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你们的太后说齐王才是坏人,那我当然听长辈的。

    祝缨这里,依旧数落昆达赤背信弃义,你自己数数,你都反悔过多少次了?!

    双方你来我往,昆达赤处最后说了:要不,我陪你在这儿等着看齐王和胡人?就大军防着我?

    双方各退一步,昆达赤要求安南不与朝廷夹击西番,祝缨要求昆达赤依旧称臣,上表谢罪,再把胡使交给祝缨。

    双方又扯皮,眼见过年,昆达赤急了,才最终同意。

    祝缨却并未马上向朝廷请示撤军,而是亲自坐镇,看昆达赤大军缓缓退去。直到次年初,传来消息,昆达赤家自家又起了纷争,她才搬师回朝。

    ……——

    前前后后,近一年的时间,祝缨终于回来了!

    陈放也松了一口气:如今户部尚书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两处用兵烧钱,还不算国家日常的收支。终于,可以省支这一笔持续流失的钱粮了。

    祝缨却不能让他太轻松,跟着祝缨一同回来的,还有抚恤与封赏的名单。祝缨做事,从不苛刻下属,有过的必罚,有功的也必有相应的升赏。朝廷不同意,她会为下属争取。

    祝缨直接面圣,将名单递给了皇帝:“陛下,这些都是与您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这些,年纪稍长,老成持重,现在正当年。现在,保境安民都要他们出力。”

    皇帝越发憔悴了,有气无力地道:“非是我不愿,还北地未平呢……”

    “正因如此,才要给北地打个样,让他们知道,朝廷不会亏待有功将士。再者,这些人父兄都是我的旧人,将他们托付给我。我想,我多大年纪?能带他们到几时?不如早放手。陛下,他们都是去年才重新启用的,底子干净。我想把他们转托给您。”

    皇帝的心跳得厉害,脸上红色越来越重,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咳!”

    陈放得说,跟祝缨作对,是真的难受!

    皇帝同意了,丞相同意了,可钱从哪里来?

    陈放跑到了政事堂,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您得给我个主意。”

    祝缨往他身边一蹲,说:“宫里花钱太多了。”

    “咝——”

    祝缨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找个人,帮齐王骂一骂两宫和皇帝奢侈吧。钱,不就能省下来了么?”宫里还有好几场大庆典没办呢,都省省得了!对了,宫女宦官要那么多干嘛?裁一裁,省钱。

    祝缨又看了一眼施季行,大理寺也该拉几头年猪出来杀了。

    那这个可以!

    陈放也小声说:“谁啊?”

    祝缨心道,当然是刘昆,我身边还能有谁?

    陈放爬了起来,嘀咕道:“这些都是小巧,一时应急。真正该做的,还是开源,抑兼并,括人口,国家才能真正好起来。”说着,竟真的伤心了起来。

    王叔亮一直看热闹,二人咬耳朵时他就非礼勿听了,待陈放感慨,他说:“这才是大臣的样子啊!可惜抑兼并的事情数次中断,眼下又有齐乱未靖,待北地奏凯,就该着手啦。”

    祝缨道:“那也得先准备一下,朝廷就拿一张纸去抑兼并么?”

    “要准备,当然要准备啦,”陈放说,“还得有人呐!”

    这话又戳到了王叔亮的痛处,他和施季行是着手了,可这人还没养成。他问祝缨:“您……有何良策?”

    祝缨双手一摊。

    当年,她南归之前,已经做了准备了,可惜了,三十年过去……锄头柄也烂光了吧。

    “在西陲这大半年,倒有几个,可是放在西陲都不够用。那里百废待兴,屡遭兵火,不能轻易放弃,还是留在那里用吧。其他的,你多费心。”

    王叔亮顿足道:“怪我早年不够刚强,不敢任事。”

    祝缨道:“已经开始了,就不提当年了……”

    三人正说话,忽有人白着脸跑过来找陈放——陈萌病危,陈夫人又要请祝缨也过去一趟。

    王叔亮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去吧!部里的事先放一放。”

    陈放拱一拱手转身就走,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倒了!祝缨及时出手,却低估了他的体重,仅仅保住他的脸没有直接拍在地上。

    祝缨道:“我送他。”

    王叔亮点了点头。

    陈放这样子骑马恐出意外,祝缨叫了辆车,把他塞到车里,一同回了陈府。陈夫人正在榻前,听说儿子来了,忙问:“祝相公呢?”

    祝缨道:“来了。”

    陈夫人示意儿子去看丈夫,自己却与祝缨低语:“这死鬼,看着像是糊涂了,眼都直了,必要见你,说有事要问。他要胡说八道,你万莫放到心上。”

    祝缨点点头,陈放又来请祝缨进去说话,母子二人都很疑惑,陈萌会说什么呢?要说托付儿孙,已经托付过了,且不必再言,祝缨也是个厚道人。

    祝缨站到了陈萌的床前,俯下身,陈萌的手伸出来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吃力地道“到底,是哪一个?”

    陈放心道:太子?已经立了。继任的丞相?会是谁?

    陈夫人眉头正紧,听祝缨说:“无论是哪一个,都活得很好。”

    陈夫人面色惨白,双腿一软,陈放又抢着要扶她:“娘,怎么了?”

    陈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帐顶,头一歪,死了。

    祝缨叹了口气:“大郎,具本奏上吧。嫂嫂,把二郎他们都叫回来吧。”

    陈夫人道:“哎?哎!哦。”

    陈放得去写奏本,祝缨与他一同走出去,祝缨道:“鸿胪寺那里,我打招呼。你们丁忧,不要犹豫,趁我还在政事堂,为你们家看三年,我盯着你还朝。”

    陈放拱一拱手:“多、多谢姑……”

    他忽然住了口,问道:“刚才,我爹的话,与‘姑姑’有关系,是么?他总让我们拜见两位姑姑,我母亲也知道?我……”

    “你不用问她啦,她也未必愿意提这件事。去问问冯家吧,当年他们家的义仆,挺出名。”

    “是……”

    ……

    祝缨又要办陈萌这一件事,这件事反而简单,自己上祭仪,让鸿胪寺上点心。户部尚书虽然空着了,王叔亮就请祝缨先盯一盯户部,祝缨可以自己克扣宫里的花费了,再不用陈放配合。

    眼下就只剩一件大事:齐王。

    祝缨不打算亲自北上,陈放一丁忧,她现在也走不开,且姚辰英在北地这么长时间也渐渐稳住了局面,自己过去就是抢功,不好。不如在后方做些事情,将姚景夏等人调到北地,也算圆了他的心愿……

    心里将各种事务一一安排好,又回政事堂,施季行也闻风到了,三人凑到一起,重新安排了朝政。

    施季行也不介意杀几头年猪,三人的步调很快统一,当下具本,又给皇帝提议。王叔亮执笔,祝缨道:“对了,你们的子弟,我随便用了哈。户部要我盯,我得有人手。他们要是回家哭诉干的都是刀笔吏的事,又或者天天算账,你们不许护着。”

    两人都说:“不会,不会。你只管调-教。”

    陈萌的过世,三人都有点点伤感,但此时说着国事,心情却着实不能算坏,王叔亮写完了奏本:“二位,来瞧瞧?要是没有什么错讹,就署名吧。回来咱们再斟酌,我想当年先父与施、陈二位老相公也曾为国储材,得一子璋,天大幸事。如今我们也当效仿先人,哪怕得几个江政呢?”

    施季行也说好,祝缨道:“你们拿定了主意,我自是赞成的。”

    三人相视一笑,后面宫中隐隐传来响动——太皇太后死了。

    哦豁,又可以省一笔钱了,她,就先不骂了。祝缨想。

    三人忙去见皇帝,只见皇帝眼睛红红的,眼中含泪,看起来并不想在祖母的丧礼上省钱。

    施季行对皇帝说:“陈萌也故去了,陈放丁忧,户部现在无人主事,我们议定,由子璋暂管。”

    皇帝望向祝缨,动情地道:“太皇太后的身后事……”

    祝缨截口道:“太皇太后有遗言吗?”

    “唉,要我勤政爱民,做一明君。善待兄弟,孝敬母后……”

    祝缨道:“有落在纸上吗?”

    “说的时候已然有气无力哪里还有力气书写?”

    祝缨道:“那,这遗言或许还没说完。您看,人活一辈子,到老了,就是关心晚辈,必要妥当安宁、绵延不绝才好。一是娘家的,二是婆家的。从来贤后,无不约束外戚,唯恐在自己身后犯法,法不容情。她虽不提自己娘家,您也要照顾到。老人家忧心齐王不孝、残害兄弟……是吧?请召岳夫人入宫,她是岳氏女,太皇太后要她代书也说得过去。做成一篇文字,以彰太皇太后之德,岂不是您的孝心?”

    皇帝不哭了!

    最终太皇太后的丧仪也是“从俭”,还是她自己遗令里写的。

    ……

    祝缨算过了,单这一笔钱,就能让有功将士的封赏宽裕起来,不用挤别处的费用了。

    当晚是王叔亮值宿,祝缨心情不错地回到了府里,又收到了一条不错的消息。

    消息是安南来的,自祝缨拜相,投安南的人就变多了,明显水平也高了一些。

    尤其女子也多了起来。

    刘遨正在准备新一次的科考。

    祝缨将信函给刘昆看了,说:“忙不?”

    “还应付得来。”刘昆谦虚地说。

    “那就放半天假,去岳夫人那里坐坐。松快,松快,接下来,咱们会很忙,忙到你没功夫休息。”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