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微蹬蹬腿。
“别动。”熟悉的沙哑声音从耳畔传来。
叶晨微在一片黑暗中,不禁出声:“阿黎?你是珊瑚虫?”
“阿黎?”那声音清朗了很多,透露出疑惑。
叶晨微回过神,分清了。
这不是自己那神出鬼没的系统阿黎,是小狐狸大反派沐知景。
小狐狸被四脚倒吊着,睁眼看她时,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里尽显无辜,透过那双眼睛,叶晨微看到了倒过来的顶着一头乱发的自己。
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这个样子会说话?”
“可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小狐狸问她。
叶晨微迟疑一下,点头。
“叶晨微……”
“阿黎,我知道啦。”这回阿黎的声音来自识海,很对头,叶晨微很自然地回应了一下。
阿黎静默不语。
这时,那双狐狸眼里迸发出似梦非梦的笑意。
“放平呼吸,不要动。”
叶晨微照做了。
狐狸眼中的笑容变深。
“看着我,深呼吸,吸气,呼气。”
那双眼睛仿佛有魔力,能把人深深吸进。
“不要怕,放轻松,我会带你出去。”
叶晨微弯唇一笑:“好。”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缠住狐狸四足的珊瑚虫窸窸窣窣褪去,它一翻身,安安稳稳落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会认出来?”狐狸问她。
叶晨微看到狐狸眼睛里的自己也正过来了。
“我不舒服,你把我放下来说。”叶晨微道。
那狐狸丝毫不怕她耍诈,当真命令珊瑚虫不再缠住她。
脱离了束缚的叶晨微活动活动手脚,给了一个解释:“世上每一只小狐狸的长相都各不相同,你只伪装了跟他一样的毛色与瞳色。”
“更何况,他要比你漂亮多了。”叶晨微微笑补充道。
阿黎似乎来了兴致:“是这只狐狸丑还是他漂亮?”
“他漂亮。”叶晨微不假思索,“眼前这只其实也不丑。”
“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更何况你身上有他的味道。”狐狸肯定地点头。
叶晨微的眼睛微闪。
“为了奖励你,你要看看你同伴们的情况吗?”狐狸问她,眼睛充血,变成了红色,看着有些吓人。
叶晨微确实挺想知道的,遂点头道:“想。”
狐狸也挺满意的,用爪子在白沙上画出一个圆,圆内的白沙中沁出水珠样的琉璃珠,一颗又一颗,最后连在一起组成了一面平整的镜子。
“看吧。”狐狸用爪子指了指镜子。
叶晨微低头,看到温蕊在白沙中挖了一个大坑,跳进去,大有一把活埋自己的架势。
佟安尝试用筷子夹面前的一盘白骨。
虞柏掰下一节珊瑚抽打自己。
半妖形态的沐知景在珊瑚床上沉眠,面上带着一丝微笑。
没有看到燕云山和乔镜。
叶晨微问它:“你可以带我去他们身边看看吗?”
狐狸很是遗憾地摇头:“抱歉,不可以。”
***
沐知景知道自己在梦里。
也知道自己被困在了梦里。
梦中的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母亲温柔,父亲虽然在外为官但是每周都会寄回一封家书。
他没有背负逼死母亲的罪孽,也没有被母亲府上的奴才随意打骂,更没有被“除妖”的道士卖到妄生门。
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青梅。
他是骄傲明朗的少年,纵马轻歌,肆意潇洒。
他平平安安长到十八岁后,小青梅也已及笄,母亲登了青梅的门,敲定了与青梅的婚约。
那真是一个极好的日子。
当配得上一个太假太假的梦境。
沐知景慢慢转醒,睫毛颤了颤。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梦境里的美好打动了。
但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再让他留恋,那也是假的。
回归现实,他还是那个满身罪孽的卑微的半妖。
而且梦里的小青梅也不叫叶晨微。
少年盯着头顶招摇的蓝色,眼睛空茫,什么都没有。
“阿黎?沐知景怎么了?”少女的声音有些焦急,带了些担忧。
“可能想家了。”沐知景撑着身子坐起来,黏连起身下的珊瑚虫。
它们钻进了他的背中,初尝妖血,食髓知味。
血色在水中溢开,
沐知景动了动脊背,方觉有些疼了。
他徒手摘下背上的吸血珊瑚,扔到一边,转过脸来,张口无声。
然后翻身滚到白沙上。
白沙漫起,掩埋了探头,阻挡了少女的视线。
叶晨微的心砰砰直跳。
镜头被挡住的前一刻,她看懂了少年的唇语:“别动,我去找你。”
“哦?他果然很爱你呢。”身后,狐狸用着同沐知景一样的声音,发出阴恻恻的笑。
叶晨微没有回头,却也没有了虚以委蛇的耐心:“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姑娘,放松,时机未到,还不能说。”狐狸笑道。
琉璃镜中,温蕊埋自己还剩个头和胳膊,佟安已经成功夹起了一块,虞柏后背的衣服隐隐透露些血痕。
狐狸随着她的目光,看到后一挥手。
那些画面静止住。
不知是温蕊佟安虞柏当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还是只是琉璃镜没有放出后面的画面。
狐狸前爪搭上女孩的双肩,双目盯着女孩腕上的平安扣,呢喃道:“他们要来了。”
他们?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叶晨微彻底陷入黑暗中。
***
是夜,皓月当空。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高马尾的少年靠坐在临街的窗子边,将街边的繁华夜景收尽眼底。
十里繁华,人间盛气,烟火灿烂,少年一手执杯,腕上的平安扣泛起莹润的光,不过她却紧紧蹙着眉。
好半天,这眉头才舒展开来。
眉头底下的那双眼睛,映照进万家灯火,明亮异常。
少年放下手中的酒盏,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桌子上,灯火映照着他的脸,一半在璀璨的光里,一半在阴暗的影里。
细细看去,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位男孩打扮的少女。
正是叶晨微。
她知道是那只狐狸将她送至这里,却无法猜透它的想法。
被困在一具陌生的躯壳里,没有法力,就连阿黎也失去了联系。
宗门中的长辈从未与她讲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就连那束缚她的话本中也没有写到这一段。
不过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话本带给她的束缚感也消失殆尽。
叶晨微在月色中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刚刚涌入脑海里的记忆。
她所在的这具躯壳姓元名溪,是一位将军的独女。
父女聚少离多,好在她有一位极其疼爱自己的母亲,且明日便是将军归期。
父亲即将凯旋,女孩难掩心中的亢奋,扮做男孩打扮跑出府来玩耍。
她原本是约好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也是自己的未婚夫隋舟在茶楼见面,但不知为何隋舟将地点改到了临街的酒楼。
小二端上来的甜果酒里有蒙汗药。
女孩饮过果酒,从白日睡到了夜晚,始终不见约定之人。
再次醒来,便是被狐狸整得晕头转向的叶晨微。
叶晨微抬头望月。
七月十五的夜,月是满月。
她还记得,自己在长白与娘亲同住时,娘亲警告她说,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俗称鬼节。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等闲凡人都不会轻易出门,而在夜市买卖往来的,只能是地底的众鬼。
隋舟为什么要临时更改地址?酒里的蒙汗药究竟是不是他干的?
如果是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女孩元溪的潜意识里,隋舟待她极好,绝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叶晨微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当她循着元溪的记忆回到将军府时,只看到冲天的火光。
将军府着火了。
受到元溪的影响,一种深深的悲切涌上她心头,伴随着冲进大火里。
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火光里,扑腾的热气吹起他的发带,少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地府里的鬼怪帮忙灭火。
似是心有所感,他回头,看到了满脸是泪的少女。
“元小溪。”他念着她的名字,张开了双臂。
叶晨微脚生根,拔不起来。
因着元溪的情绪,也因着火光里少年露出来的那张脸。
沐知景?
“隋舟……”男装打扮的少女呢喃着这个自己最为熟悉的名字,竟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看到叶晨微的那一刻,沐知景整个人也都怔住了。
他呆呆地张着双臂,看到少女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他笨拙张嘴。吐出来的却是“元小溪”三个字。
元小溪,不要哭了。
他又一次清醒地跌入了梦里。
这回的梦并没有本该有的美好结局,而是朝着绝望奔涌。
前面他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即将与青梅竹马的女孩定下婚契。
后面,他则是母亲与人私通的罪证,也是当今皇上遗落民间的私生子。
那在外为官的,名义上的养父早就被秘密处死。
所谓青梅竹马的父亲,更是犯下了通敌卖国的罪行。
女孩等来的也不是把自己抱在怀里父亲,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与元府满门抄斩的旨令。
奉旨抄斩的人,名隋舟。
面对少女满眼的泪,少年什么都没说,只是主动走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日后,换我来保护你。”
叶晨微忍着依偎在这人怀里的冲动,发出了,不属于元溪的,属于叶晨微的声音:“这是在搞什么?”
她把隋舟推开,怒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少年低头,露出发顶的一缕呆毛。
鬼使神差地,叶晨微叫了声:“沐知景?”
“嗯。”那少年也下意识应声。
叶晨微擦了擦满脸的泪痕,抽抽鼻子:“你有隋舟的记忆吗。”
“有。”
“那你”叶晨微抽噎一声,接着道,能同我讲讲怎么一回事吗?”
沐知景点头,复又:“你为什么会哭?”
叶晨微道:“我是元溪,元溪家没了。”
说着,属于少女元溪的情绪重新席卷而来,她哭得更凶了:“我没家了。”
声音绵软又可怜。
不知道这究竟是否只是元溪的感情作祟,还是包含了局外人的同情怜惜;又或者,在很小的时候,母亲身亡,她离开长白,曾也是局内人。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有一个少年抱住了。
这个怀抱是很令人安心的。
***
漆黑的夜晚,星星隐去了身影。不知疲惫的虫子藏在草丛里唱地欢快,伴着凉凉夜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这是被秋雨洗过的夜,静谧又喧闹。自然,也洗去了浓重的血腥气。
若是京都也有这样一场雨,兴许毁了元溪家的那场火也不会燃起来。
但京都没有,但江南有。
临江的院子里,尸体横斜,少女闺阁中白色的床幔上系着银色的铃铛,叮铃……叮铃……
屋门猛地被人开,夜风趁机涌入,吹起床幔一角。
少女的侧颜被夜风抚过,清凉温柔。
披一身夜色入门的青年点燃了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青年眼神肃杀。
他静了一静,侧耳细听。
窗外有虫鸣,有蛙叫,掺杂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以及……水珠从刀尖划过滴落地面的声音。
他走上前,抱起沉睡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罢了,既然答应了,纵使万劫,也要护你平安。
银色铃铛叮铃铃作响,虫声透过大开的窗子,床幔纯白,在风下起舞。
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也没人知道这个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夜捻白,一缕橙黄的辉光打在青年与少女的身上。
晨露滴落,被惊醒。
晨光太过耀眼,晒黑了他的眼睛。青年漆黑的眸子里,无甚太多的表情。
坚毅而冷漠。
救了一个很可能会恨死自己的人呀。
他是个在黑夜里迷茫太久的人,偶遇一点点暖光,也能记很久很久。
思及此,他轻舒一口气,慢慢坐起来,站起来。又不顾满身的伤痛,抱起沉睡的少女,背着晨光离去。
今天的阳光太好,只是会晒伤他。
乔镜睁开眼,只看到一道孤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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