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陆劲差点没辞了太子婚宴。
林如昭为他大费周章, 不顾怀着身孕,亲自去了厨房看着厨娘做特供给陆劲的果脯。
果脯是由新鲜柠檬制作而成,却不加任何的白糖, 反而在腌制的时候又浸入了许多酸得掉牙的柠檬汁, 务必保证酸到连林如昭都受不了。
而后有她亲手将柠檬干脯装满了陆劲的荷包,替他挂在革带上。
陆劲感动不已,道:“你怀着孕,原本该由我来照顾你的,现在却要你为我操心, 我真该死。”
林如昭用手指点住他的唇:“不,你这样很好,我很满意。”
两人携手去了太子府。
林家这些日子也出了大事,亦是上京的风云话题,女客们看到林如昭来,都有些好奇。
只是眼见她怀着孕, 还是那副青春明媚的样子,那好奇心就淡了。
说白了,时人对家私好奇,说到底都是想见旁人落魄,可是林如昭不仅没有因此被影响半分, 反而在武安侯府的悉心照料下,如此鲜活动人, 倒衬得她们这些太平家眷憔悴不堪, 因此都没脸去讨没趣。
林如昭安然入席,等着秦月来寻她。
果然, 林如昭茶还没喝两口,秦月便风风火火地来了, 她原是太子妃备选之一,如今却被人以不正当的手段挤走了位置,倒也不见任何的失落,反而兴致勃勃地挽着林如昭的手。
“昭昭,我同你说,杜弄玉的胆子忒大了些。”
林如昭这才想起来,那日她和陆劲是早退了席的,但是秦月是全程参加了下来,因此很多大家都讳莫如深的细节,她作为见证者是一清二楚的。
杜弄玉确实胆子很大。
七夕乞巧,皇后借着这个机会让贵女们在未央宫散开,各自活动,目的是为了让太子私下细细相看。
这原本没什么,料想都是高门贵女,天家贵胄,当恪守礼数,万不可逾越半分。
但杜弄玉许是被安庆候夫人逼急了,拼着清白不要,与太子自荐了枕席。
两人当夜在偏殿有了首尾,当皇后察觉不对,命人找寻时刚好将衣衫不整的杜弄玉从太子床榻上揪了下来。
床榻之上搁置的元帕还有刺目的红。
皇后当场气得凤仪不再,意图甩杜弄玉一个耳光,却被太子拦了下来。
“杜弄玉娴熟温婉,有咏絮之才,堪为太子妃。”
太子擒着皇后的手腕,冷冷地抛下了这样一句话。
秦月交代完她所知的细节,桌上的瓜子皮都堆成了小山,林如昭苦思冥想:“杜弄玉与太子是旧相识吗?”
秦月道:“太子的骑射是安庆侯教授的,但杜弄玉可不必我们,时常还出府逛街游玩,她可是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太子又很少参加我们的宴游,在乞巧那日之前,我也不曾听说过二人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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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同情地看向了林如昭:“我爹是个纯臣,谁做太子对他都没有影响,更何况还只是个太子妃,倒是你,昭昭,现在武安侯是东宫的人,偏偏杜弄玉又做了太子妃,现在她可是压过你一头了。”
林如昭一愣。
自接到请帖起,林如昭至多觉得杜弄玉忽然成了太子妃,有些意外之外,她的心思可是一点都没有往这个方向转过,如今乍听秦月这般说,还有些哭笑不得。
“杜弄玉不是那样的人。”
秦月探究地看着她:“你与她几时冰释前嫌了?”
林如昭淡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嫌隙,只是一些好事之徒瞎起哄罢了。”
两人正头靠头,聚在一块说悄悄话,太子那边便派人来寻林如昭。
原来婚典是有闹洞房的习俗,男方若是为女方着想,会事先安排一些成了亲,家庭和满的夫人去婚房陪着新娘,让新娘不必那般不安,现在太子着人来请她,就是想让她去陪着杜弄玉。
当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秦月朝林如昭努努嘴,林如昭知道她是想让自己找个借口拒绝了,但林如昭想了想,终究还是去了。
杜弄玉虽是太子妃,但太子与太子妃终究不是寻常夫妻,不能同住一个院落。太子虽拿出了最靠近他的院落给杜弄玉住着,终究也是离着距离,隔着院墙,瞧着总觉得两人刚成亲,中间便竖起了厚重的隔膜。
林如昭在外头看了会儿,想她终究还是被陆劲惯坏了。
别说是分开住两个院落了,就是分开睡两个床榻陆劲都不会肯,因此现在林如昭看到太子府如此布局,哪怕早知道规矩历来如此,心里也觉得别扭。
不日日同床共枕,算什么夫妻。
她跟着带路的宫人走进了布置得喜庆的婚房,杜弄玉已遮着盖头坐在帷帐之下,等太子过来继续完成典仪了。
除此之外,婚房内只有喜娘与陪嫁丫鬟,竟然除了林如昭外,没有其他过来闹洞房的夫人。
林如昭有些尴尬,她与杜弄玉本就没有什么交情,只她一人也不知跟杜弄玉说什么,只能无所事事地站着。
倒是丫鬟见她进了,低头在杜弄玉耳侧禀报了声,盈盈烛火下,杜弄玉微转了头,让林如昭总觉得她想看清自己。
“林如昭?”
林如昭道:“太子妃,是臣妇。”
杜弄玉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似乎也没有适应当下身份转变。
倒是她的陪嫁丫鬟,想起自家主子与林如昭争了这些年,有时胜,有时败,前几个月又因林如昭的事,被卷进纷争中,遭到好一阵的冷嘲热讽,当下见林如昭需在里杜弄玉面前低声下去,很觉得扬眉吐气,冷哼了声。
那细微的声响夹在蜡烛中的哔剥声中,其实并不明显,但擅琴的人总是耳聪目明的,杜弄玉将她斥退了出来。
林如昭没见过这样的杜弄玉,便也没有出声。
杜弄玉笑了下:“我出阁前,父亲特意和我促膝长谈一夜,告诉我,嫁太子与嫁皇帝无异,夫妻之前先是君臣,需收起小女儿的任性,事事揣测太子心意,以太子心意行事。”
“我知道父亲与我说这些,是想骂我糊涂,可是我却觉得嫁太子真不错,我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娘子,却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处处讨好人的臣子。”
杜弄玉的声音里有些怅然,流淌在这举目皆红的婚房里,竟有说不清的悲凉。
“过去的十七年,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讨好父亲,父亲却总是对我不满意,他喜欢的女儿是你那样的,而不是我,我有过不服,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你视为竞争对手,一定要将你压下去。可是现在遇了些事,我倒是明白了父亲为何更喜欢你。”
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和人声,应当是太子来了,杜弄玉却还是不急不缓道:“林如昭,你被掀开盖头时在想什么?如果可以,我也好想送太子一张哭脸,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永远都不能像你这般恣意潇洒。”
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穿着吉服的太子站在那儿,玉树临风,他进来的脚步沉稳,或许是王族的喜怒不形于色,林如昭没有看出他有一丝一毫新婚的喜悦。
林如昭面无表情地想。
太子也不是头回做新郎了,早在立太子妃前,他已有两个侧妃和不知数目的侍妾,迎一个太子妃究其根本也只是多收一个女人而已,对太子这种已在脂粉堆里打过滚的,属实不算什么新鲜。
毕竟能做到二十八岁还无妻无妾的也只有一个陆劲。
这样一想,林如昭倒是有些想念起了陆劲,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前厅一切可安好,有没有因为孕吐被耻笑。
陆劲现在觉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虽说太子府轩舍宽敞,也架不住人多,又上了许多鲍鱼海参之类的大荤之菜,他的胃几乎在他踏入的那刻就开始造起饭来。
没有办法,陆劲只好抓了一把林如昭为他准备的柠檬干脯,塞进嘴里。
那些干脯直酸得差点没把他天灵盖给掀了,陆劲只能极力控制好脸部肌肉线条。
他原本生得就凶,如今又竭力抿住下垂的薄唇,舌头僵硬地抵着硬邦的颊肉,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动不动凶狠地盯着某处,仿佛血腥杀气翻腾上来,让周遭人心肝胆颤地默默搬着椅子远离了他。
瞬间,以陆劲为中心,方圆五步之内无人敢靠近,整张堆满山珍海味的桌子只剩了他。
不明所以的陆劲挑眉看向那些撤离的人,殊不知那随意扫过去的一眼因为他压着恶心,不耐烦以及紧张,更为凶煞,被他看过的人顿时坐立难安起来,开始反思最近有没有得罪他的地方。
于是当完成所有典仪赶来敬酒的太子,便看到这样一个荒诞无比的场景:他的婚礼上,那些峨冠博带基本四品起步的大臣,手端着酒樽排着队到陆劲面前虔诚忏悔,说到动情之处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两个巴掌,而显然也对当前场景无所适从的陆劲不明所以,却也极力地压着不耐烦道:“那样小的事,我当真没记在心上。”
大臣道:“侯爷都不肯喝我敬得酒,我不信。”
于是陆劲被迫举杯,那怨气就更为深重了,吓得下一个人膝盖一抖,差点没当场给陆劲跪下去。
太子无奈地摇摇头,走了上去:“这是在做什么?武安侯向来宽宏大度,怎么会因为区区小事而记恨上你?”
由太子出面,好容易将这一长串的忏悔队伍给打散了,陆劲着实松了口气。
太子觑着他的面色,发现今日的陆劲确实算不上有好心情,也难怪那帮文臣见了战战兢兢。
他关切地问道:“可是同夫人吵架了?”
陆劲道:“殿下,微臣与内子伉俪情深,从不斗嘴。”
他差劲的脸色在提起林如昭时也有所转圜,短暂的雨过天晴了下,太子看在眼里,也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什么,心里微妙地跳动了下。
太子道:“那又是什么叫你不顺心了?”
陆劲约略犹豫了下,却也不想瞒着太子,毕竟孕吐不可控制,告诉了太子,也好作掩饰,不至于在婚典上出错丢脸。
但太子显然不在意这些,他听完之后,顿时忧心忡忡起来:“武安侯如此,等鞑靼王子入了京,又该由谁去震慑狼子野心呢?”
“啊?”
陆劲最近被孕吐缠烦了心,听太子提起鞑靼王子入朝进贡一事,还有恍若隔世之感,怔了怔。
他道:“微臣再骁勇,也不过是一介武将,总有人能替微臣扬我大周国威。”
太子却不这样以为,安庆侯是太子的老师,因此太子比上京其他人都要清楚鞑靼的骁勇,也知道在长久的重文抑武下,上京的武将或者只有花拳绣腿,或者有勇无谋,实在拿不出手。
毕竟要对鞑靼这样有狼子野心的邻居形成威慑,大周要的是全方面的碾压,而不是让他们看清了短板,觉得对大周还是有机可趁。
陆劲却不是很担心:“微臣的两个副将伏真,伏全也是骁勇善战之辈,还有此次被微臣委以重任的将军白先也深得微臣身传,有他们在便是没有微臣,也足够了。”
他自统领北境开始,便牢记父亲的教诲,开始培养拔擢武将,虽然目前大抵上还是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但是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武将已经足够用了。
太子听说,眸光微微震动。
婚典结束,已近一更天,女客先散席,林如昭便在马车上等着陆劲。
陆劲席间只吃了两盏酒,就被忧思国家大事的太子叫到书房去商议朝事了,因此除了肚子饿得要命外,竟然没出什么事。
林如昭迎他入了马车,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个难熬的晚宴后,着实松了口气。
这架马车是她特意从林府借来的,武将不讲究,但文人总爱在马车行途上品茗茶水,因此林府有好几辆马车上都置放了小炉,可以煨茶水。
现在,林如昭拿来给陆劲煨粥。
她用巾帕垫着瓦罐盖子,掀开,乳白色的雾气冒了出来,拿木勺下去舀时,粥面还滚着沸腾的米泡。
林如昭盛了小碗递给陆劲,陆劲饿得要命,捧过碗来就把米粥当白开水灌了下去。
林如昭知他体力消耗大,饭量大,现在日日只能喝点白米粥,总是饿得慌,因此也有些心疼,拿帕子替他抹去唇边的米渍:“还有几个月,你暂且熬一熬。”
陆劲原本怨气横生,觉得林如昭最好怀的是女孩,若是生出来的是个小子,看他不拿皮鞭天天抽死这个混小子。
但现下他不仅吃到了林如昭精心为他准备的白米粥——尽管这粥不是林如昭做的,她至多只是把粥舀到了碗里而已,还能得到林如昭亲昵地擦嘴,陆劲又觉得这孕吐不错。
若不是他吐得惨兮兮的,林如昭哪里肯这样好声好气地对待他,满眼里都是他倒映出来的人影。
他顺势抬手搂过林如昭,摩梭着她的后背,同时两腿敞着,坐得大马金刀,开始畅想往后:“等我们闺女生下来后,我就带她学习骑射,她一定会长成草原上最强壮的鹰。”
林如昭对生儿生女是没有任何的执念,也不觉得陆劲想把娇滴滴的女娘养得上马猎鹰,下马逐兔有什么不好,她只担心一点:“若是生下来的是个儿子呢?你不要厚此薄彼,若是他长大了知道了父亲不喜欢他,他会难过的。”
陆劲冷哼一声,双标就大剌剌地写在脸上:“他那么多的叔叔,到时候就让他的叔叔们带他就是了,还想劳动他老子,他配吗?”
林如昭诧异:“叔叔?你哪来的兄弟?”
陆劲道:“自然是军营里那些兄弟。好多个呢,排着队能让他认一个晚上。等这回鞑靼王子来京你就能见到了一些,负责此事的白先就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第一个学生,我写信告诉他我娶妻有子了后,他激动地哇哇乱叫,非要给他侄女来送红封。”
对于林如昭来说,陆劲的那些过往似乎只存在于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而现在这些北境人入京,仿佛是朝着上京刮过来的剧烈北风,带来了属于陆劲的时代的气息,林如昭不自觉很期待。
时光走得急,很快就到了鞑靼王子铁木脱脱入京的那一日,陆劲并未上值。
这是有意为之,陆劲也乐得清闲,知道林如昭对鞑靼很好奇,便提前在迎街茶寮包下雅间,带林如昭一看究竟。
大周久居鞑靼人马蹄噩梦之下,现在听说是鞑靼王子亲率使团来入朝进贡,是又觉得扬眉吐气,又觉得好奇,因此当日有空的全都围到了大街上,把整条御街围得水泄不通。
只见几十个身体强壮的汉子披着羊毛制作的毡服,露出的臂膀上有雄鹰刺青,腰间挂着牛皮打出来的革带,坐在马上,他们高鼻深目,面部轮廓粗犷无比,耳垂却都戴着狼牙。
这样不同于汉人的凶悍打扮,显然让围观的百姓感受到了畏惧,尤其是他们身上的肌肉是那么直观得剽悍,可是很快百姓又想起现在鞑靼人才是落败方,因此又不想露怯,丢了大周的脸面,于是疾言厉色起来,在人群里嘲讽鞑靼人没有用。
铁木脱脱王子和陆劲有来有回打了这么多年,是会些汉话的,那些百姓自以为他们听不懂,说得格外大声的嘲讽正一个字不落地进了耳朵,让他脸色格外差劲。
眼下确实是鞑靼失利,可是跟汉人打了那么多年,铁木脱脱很知道汉人失败是常事,赢才是例外,眼下也只是因为大周有了陆劲,才能一时得意,可陆劲又能活几年呢?
陆劲是英雄,鞑靼人敬佩英雄,因此对陆劲心服口服,可是这些脓包百姓又做了什么?一些注定做他们马蹄下花肥的东西,也敢这样冒犯鞑靼?
铁木脱脱不满归不满,却也知道此次是鞑靼来向大周投诚,万万不能在上京惹是生非,因此拽进缰绳,极力将火气给压制了下去。
但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不吭声,让那些百姓有恃无恐起来,人人都恨鞑靼,却不是人人有机会打鞑靼,秉着法不责众的想法,人群中有人丢出了菜叶子。
有一就有二,很快菜叶子,臭鸡蛋,烂橘子都丢了出来,砸得鞑靼人气急败坏的怒吼。
等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白先听到动静拨马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鞑靼人本就生气,现在又是大周人先动了手,大周人理亏,他们自然不肯让步。
茶寮雅间在二楼,林如昭倚靠着美人靠,将事情来龙去脉看得一清二楚,她更知道鞑靼人早就不满了,绝非白先几句话可以息事宁人的。
她不及多想,忙扯了下陆劲。
陆劲因为不用当值,就穿着件圆领澜袍,缚着护腕,腰间挂着一把佩剑,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
他皱着眉头,比起鞑靼人的反应,他更在意白先会如何处理这突发情况,然而事态在进一步失控,不知道是谁举了颗石子砸过去,自然是没有砸中鞑靼人,可是那颗砸到马头的石子仍旧惊了马。
鞑靼人是驭马的好手,那名鞑靼军士却故意装作被马惊到的模样,任着马儿冲向人群之中。
陆劲锐眸一缩。
只听那位军士发出粗犷的喊叫声,像是在让人避让,可是那声音好像充满愉悦,马本就是汗血宝马,冲劲比塞北的风还要凌冽,眼看着就要撞上人了,忽然一道敏捷的身影从天而降。
手风惊人,臂膀弓起的肌肉几乎要挣脱衣服爆开,护腕下的肌肤青筋如蓬勃的树枝纷纷绽起,一路蔓延到清癯有力的手背上,缰绳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被他往下扯着,马头倔强地抵抗,不肯低头,四蹄有力地在地上蹬踢,扬起的尘土带着黑靴在地上擦行。
陆劲的颈侧也俱是青筋,只听他大吼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直接将整匹马掀翻在地,马背上的鞑靼军士人朝前直接摔了下来。
陆劲松开手时,掌心已被缰绳磨破了皮,出了血。
他依然感到恶心,可也知那几十道来自异域的目光正看着他,他是大周最坚固的屏障,不能露怯不能倒,因此陆劲只是看了眼,便很淡地收回了目光。
“铁木脱脱殿下。”陆劲负手而立,明明是站在马下,却因为气势足够睥睨,因此反而有了上位者的压迫感,“殿下最近仗打少了,治军不严了。”
这是在把今天的过错都往鞑靼人头上摁了,铁木脱脱道:“陆将军,都说大周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些菜叶子臭鸡蛋和石子,就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还是鞑靼人不是你们的朋友?”
白先在旁听得很紧张,陆劲一力促成边关互市,若是铁木脱脱翻脸,陆劲不仅要前功尽弃,还会被那些反对他的文官狠狠参上几本。
他不由地看向陆劲,不知道他要怎么回答这个刁钻的问题。
只见陆劲懒洋洋的,散漫道:“朋友?老子以为你们只是手下败将。”
铁木脱脱一噎。
陆劲提醒他:“入朝进贡是你主动提的,边关互市之策虽有利两国,但大周地大物博,开不开这个市,实在没有影响,反而是你们鞑靼,边关无市,秋猎抢不到食物,冬天只能受冻挨饿。”
他冷笑:“还请王子殿下能摆正你的身份。”
白先眼前一亮。
铁木脱脱陷入了沉默之中。
陆劲是个傲慢且嚣张的人,或许正是因为他的秉性,才让他摆脱了那些文臣将士畏葸不前的婆婆妈妈作风,每一场战争打得都摧枯拉朽,酣畅淋漓。
也只有在这样的雄鹰面前,鞑靼人才落败得心服口服,若是换成别人来跟铁木脱脱说你们只是手下败将,他恐怕是要气得砍人了。
但陆劲的才能给了他嚣张的底气。
铁木脱脱什么都没多说,只一挥手,让人帮那位倒下的军士扶起战马。
林如昭自陆劲一跃而下开始,一颗心就揪了起来。
他在她面前是一把收在刀鞘里的长剑,如今长剑出鞘,林如昭才知他有多么锋芒毕露。
他能让历经烽火的战马低首,也能让傲慢残忍的鞑靼人忍气吞声,可是他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松了松腕骨,回过头来,两指并起在眉间点点,示意无事。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雅间的林如昭,铁木脱脱还用带着口音的汉话说道:“陆将军,这是你的女人吗?当真是美人配英雄。”
陆劲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殿下眼光不错,我的娇娇自然是全天下第一美。”
52
林如昭的脸皮大约是被陆劲养厚了点, 竟然没有觉得有多少羞恼,反而只是抿嘴浅浅地笑了下。
队伍要继续进宫,陆劲则重新回到雅间。
他跟个没事人似的, 好像方才猛然从二楼往下跃的不是他, 掌心里受了伤也不吭气,还是林如昭记挂着,让春玉去买了伤药。
“小伤而已,不妨事。”
陆劲是当真不在意,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知凡几, 痛觉早是家常便饭,他感受一会儿疼痛就可以预判出掌心的伤不要几天就能好了。
但林如昭是那种膝盖跪破了皮,都要小心翼翼上药的小娘子,她不能认同陆劲的不在意,非要他坐下给他上药。
缰绳粗糙,陆劲又是凭借力气硬牵低了马头, 那缰绳便如刀刃般刻入了他的皮肉之中,把皮肉翻得很烂,林如昭从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直觉触目惊心,捏着棉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是向来知道陆劲身上有很多伤的, 那些伤或深或浅的贴在陆劲坚实的身上,纵横交错, 斑斓无比。
林如昭从前没有问过陆劲这些伤是哪里来的, 她以为对于武将来说,这些都是常事。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却从来没有人想过那将也是身负过万伤,才炼出钢筋铁骨。
但从前林如昭还可以不在意, 现在却不能了。
她用掌心把陆劲的手掌摊开,棉花浸着药水,轻轻地覆在伤口上,哪怕她的动作再轻,林如昭也能看到陆劲的肌肉因为条件反射在些微的颤抖。
他是能感受到疼痛的,可是他并没有呼过一声疼痛,直到此时,林如昭才如此具象地意识到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陆劲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她捧着陆劲的手掌,一滴滴往下掉眼泪。
陆劲不想见血,便扭了头看旁侧,忽感受到一滴湿热坠到他的指尖,让他的心尖跟着蜷缩了下,陆劲也顾不得恼人的血了,立刻回过头,就看到林如昭边哭边在给他上药。
陆劲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忙道:“怎么了?我真没事,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连贯穿伤都挨过两回了,轻伤怎么可能要得了我的命?”
林如昭密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什么是贯穿伤?”
陆劲道:“就是被人用长/枪从前胸扎到后背。”
林如昭被他形容得凶险吓白了脸,她怔怔地看向了陆劲的肩膀,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地方就有陆劲说的贯穿伤。
陆劲还在说话:“贯穿伤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当时把长/枪扎进来,我立刻握住了他的枪,不叫他拔出去,他试了几回,也强不过我的力气,反被我一枪挑上了凌空,坠下马摔死了。”
他本意是想告诉林如昭这样凶险的伤他都受过,照常还能活蹦乱跳,自然不必为这点小伤忧心,可林如昭越听心越疼得慌。
被长/枪贯身原本就疼得厉害了,还与对方争了几回,那枪就在他的身体里,也不知道伤口被拉扯得有多疼。
这么一想,林如昭就哭得更厉害,她一边哭,还记得要一边给陆劲上药:“你以后少去打仗罢。”
陆劲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撩起,挽到脑后,他说:“傻娇娇。”
因为林如昭实在哭得太凶了,陆劲只好自己上药。
他上药的方式堪称粗犷,拿起药瓶哐哐往伤口上倒,看得林如昭都感同身受觉得牙酸无比,他没事人一样拿起棉花把药水抹开,然后再缠上绷带。
绷带也缠得漫不经心,那手法跟捆查标卖的鸡一样,不注重感受,只在乎缠没缠严实。
他缠了几圈,就用牙齿把绷带咬断。
林如昭用锦帕抹着眼泪:“我当真怀疑你就是你的仇人,怎么这般不知道心疼自己,非要把自己折腾死才心甘情愿吗?”
陆劲不认可她的话:“谁说的,老子要是不知道对自己好,能娶到你?”
他说着,用手捏了捏林如昭的脸颊:“放心,我会争取长命百岁,不会让你做小寡妇。”
林如昭还没等感动,就听他道:“我可不想死了后,还要眼睁睁看着其他男人干你,到了那时候,若我泉下有知,必然要被气活了过来。”
好不容易心疼他一回,这情绪又被陆劲打得烟消云散。
林如昭锦帕还贴着眼角,此时却觉得自己当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心疼陆劲。
等陆劲哄好林如昭,替她擦完眼泪,两人离开茶寮时,茶寮的掌柜已知道陆劲是赫赫有名的定北大将军,说什么都不肯收他付下的银钱,还送了好些新鲜的茶饼。
陆劲当然不能白要他的东西,等两人回了府后,又特意让伏真娶把银钱悄无声息地送回去,只留下张字条告之便罢了。
既然鞑靼王子入了京,论理晚上有宫宴,可陆劲仍旧没有入宫。
林如昭细问了后才知道这是他和太子商议的结果,本来最近他身体有恙,不宜出现,因此索性拿腔作势,让鞑靼不安,日后在谈判中大周也好占更多的上风。
陆劲本身也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现在又可以躲懒不参加宴席,陪着娘子在家更是高兴。
他心无旁骛地坐在灯下给林如昭剥橘子,陆劲平时是个大老粗,对待自己的伤口都不知尽心,可是给林如昭剥个橘子却有万千的耐心,还记得要把白色的橘络都撕出来。
林如昭坐在旁,边吃他剥得干干净净,又撕成一瓣瓣的橘子,边在翻着话本子,岁月宁静悠长,十分温馨。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番安宁。
“侯爷,将军白先领着一众军士在门外求见。”报信的仆从说得心有余悸,“他们快将侯府的门给拍倒了!”
陆劲将刚撕出来的橘子喂进林如昭嘴里:“好小子,才刚来京,就要来拆他爹的家,找打。”
他说着,也将林如昭抱了起来。
林如昭手里还拿着话本子,惊讶:“你去见他们,带我做什么?”
陆劲道:“你作为他们的嫂嫂,是不是该去受孩儿们磕头?”
林如昭总觉得这个辈分怪怪的,但是陆劲愿意把她介绍给同生共死的兄弟,林如昭自然也是愿意去见他们的,她忙把看了一半的话本子丢给春玉,又拍拍陆劲的胳膊,示意她要下地自己走。
陆劲腿长,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这会儿功夫已经出了清梧院,沿着梧桐树夹着的小道往外走去。
他道:“怎么?”
林如昭道:“我既是他们的嫂嫂,就该走着去,被你抱在怀里多不像话,一点气势都没有。”
陆劲不说嫌弃她腿短,走得慢,只是斜了她一眼:“你要气势?这简单。”
他双手把林如昭举到肩膀说着:“你坐老子头上出现,没人敢嫌弃你。”
林如昭有种预感,今晚她要丢个大的了。
白先带头,一众人连盔甲都未脱,出了宫门就策马跑来了侯府。
这不仅是想陆劲,还是因为他们的大将军回了趟上京,老婆孩子都有了,大家都很激动,既好奇究竟是哪样的女子拿的下这棵万年铁树,又都抓心挠肺在猜陆劲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陆劲和林如昭还没到时,他们腋下夹着头盔,几个脑袋凑在一起,把狗熊一样的身材往外拱着,畅想他们的嫂嫂。
“我得说,必须是那种身高八尺,能抡起方天画戟的将门之后,否则将军那么傲,一般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降伏得了他?”
与上京重视门第的称谓不同,北境人总更爱称陆劲为将军。
“我也猜嫂嫂可以开两百石的长弓,拎百斤重的画戟。你们说,她和将军打起来,谁能赢?我是觉得将军能赢的,毕竟将军那本事,没话说,可是我看伏全两兄弟的信,又觉得将军能被嫂嫂吃得死死的,想来他平日没少挨嫂嫂的打,否则就将军那牛脾气,谁能制得了他?”
白先听得脑壳大:“将军这是娶媳妇还是招贤纳士?依我说,嫂嫂觉得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脸红容易哭的那种。”
“啊?将军品味那么差吗?”
那人脱口而出,立刻被同伴打了下头,他还不及回首,就发现同伴收起了顽笑神色,变得无比的恭敬,那人身后冒汗,立刻回头,就见将军面色如铁地站那,眼珠子瞪得快要把他生吞了。
而将军的肩膀上荡下了茜红色的裙边,他们的嫂嫂竟然是坐在将军的肩上出现的!
果然是能举画戟的奇女子!
那人精神一振,抬起眼,就见一个生着小鹿眼,粉脸红唇,跟花一样娇嫩的姑娘也在好奇地看着他,见他飘来茫然的目光,还很友善地向他笑了笑,唇边露出两颗甜甜的酒窝。
救命。
这姑娘今年有二十了吗?
将军这不只是老牛吃嫩草,还是狂风催娇花啊,当真是罪孽深重。
他大约是呆傻得过分了些,将军不耐烦地抬脚踹他:“傻了?还不快叫人。”
那人一激灵,忙站直了身,恭敬道:“嫂嫂。”
虽然他一个快奔四的人叫还没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嫂嫂,总有些诡异。
“别客气别客气。”小姑娘的笑甜,声音也甜,能酥到人骨头里去,“陆劲,你把我放下吧。”
果不其然,他们的将军就是骨头最酥的那个,自家媳妇一说话,什么脾气都没有,就乖乖地放下了人。
这世上最大的力向来是太极劲,信奉以柔克刚,轻轻松松就能四两拨千斤。
他们今晚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
林如昭落了地,整理了下裙子,很和善地问白先:“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她好像隐隐听到嫂嫂几个字,不管怎么样,总是叫人很在意。
白先道:“先前兄弟几个光听伏全两兄弟在信里说,却没有见过嫂嫂,大家都有点好奇,在猜你是什么样的人。”
林如昭眼露好奇:“那你们都是怎么猜的。”
白先说了几个猜想,又着重强调了他对陆劲的关心和两人之间的默契:“我就说不能,将军要娶那样的女人,早在北境就可以娶了,何必等到回京?果然,我见了嫂嫂,就发现嫂嫂和将军画的人儿很像。”
“画的人?”林如昭一怔,下意识看向陆劲,“什么人?”
陆劲也没分毫的心理准备,他只沉浸在娶到林如昭的喜悦里,倒是忘了在过去十年的爱而不得中,他曾发了疯一样画了很多的人物,意图描摹出梦中女孩的倩影去寻找她。
白先作为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有出入他的牙帐的殊荣,免不了见过几回那些画。
此时,陆劲深恨那手好丹青,即使梦里他看不清林如昭的脸,但也足够让他把她的身影活灵活现描绘下来,只要白先眼没瘸,就不可能认不出来。
相应的,他也蒙骗不了白先。
与此同时,林如昭还在旁目光灼灼等着他的解释。
原本林如昭就为了差不多的事吃过醋,他也因此记住了得到的告诫,绝不能向林如昭透露她的存在,当下简直是两头为难。
但女人看男人是否忠诚,瞧得就是这瞬时的反应,陆劲没有在林如昭预期的时间给出满意的答案,相反,他还表现出了不应该有的犹豫和心虚,顿时让林如昭醋意大爆发。
她连陆劲之前给出的解释都不愿再相信,道:“怪不得这十年,你把自己养成糙汉,一点矜贵气都不见,却还没忘了那手丹青技艺,原来是有个梦中情人让你日日练手,就是在军营里也难叫你抛开,是吧?”
陆劲也是着急,见她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心里并不好受:“娇娇,你听我解释,事情并非你所想那般。”
林如昭道:“好,我听你解释。”
“啊?”陆劲微微一怔。
他以为林如昭会先‘我不听我不听’的同他闹一回,他正好可以借着这个当赶紧把理由找好,却不想他的娇娇哪怕是碰上夫君疑似有心上人这种天崩地裂的大事,还能维持冷静。
倒把根本没想好借口的陆劲弄得束手无措。
林如昭冷笑,一把推开他,就见今日还能当街擒马的陆劲被她轻易推得一个踉跄,让他的军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并且还想再看。
林如昭冷笑声,走到白先面前:“我很像她?有多像?”
白先支支吾吾的。
林如昭道:“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嫂嫂,你就说。”
白先看了眼陆劲,有些愧疚地想替他找补,道:“几乎一模一样,想来将军是爱慕嫂嫂许久,否则怎么可能会画出这样相似的画来。”
他话比脑子快,说完就知道完了,他该以死谢罪了。
果然,林如昭听完简直怒火丛生:“我几岁,陆劲几岁?你确定他爱慕许久的人是我?”
林如昭转向陆劲:“你若真心喜欢那个姑娘,便去娶她,你不娶她来娶我,你既对不起那个姑娘也对不起我,还有,陆劲,你把我当作了什么?替代品吗?陆劲,你让我觉得恶心。”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陆劲急得去拉她的手,都被她像黏上了什么脏东西,想极力甩开,陆劲记得她还怀着孕,不敢与她犟着来,一时松了力,就被她抓准时机在手腕上狠狠一咬,跑了。
白先哭丧着脸:“将军,你打我吧。”
陆劲踹了他一脚,还是不解气:“打你我媳妇能回来吗?”
*
林如昭是一路哭回了清梧院。
她觉得今天在茶寮里,为陆劲心疼哭的她很傻。
她觉得太子府里,在心底暗暗夸奖陆劲的她很傻。
她还觉得在侯府无数个白天夜晚里,悄悄为陆劲动心的她傻得要命。
她慢慢地喜欢上了陆劲,愿意把他当作自己的夫君,也想要他做自己孩子的父亲,可是陆劲对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虚情假意和谎言罢了。
可笑杜弄玉曾警告过她,她却没有当回事,查不到痕迹就索性当没有这回事了,掩耳盗铃都比不上她愚蠢。
更可笑的是,她还同情过杜弄玉与太子做不成夫妻,现在想想,杜弄玉看得那般透彻,才是有大智慧的人,而她只会被愚蠢地哄骗去了真心。
林如昭抽抽嗒嗒地回了清梧院,把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还锁上了房门。
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看着房里的每一件陈设,都能让她想起陆劲曾倚在这儿对她笑,曾靠在那儿俯着身和她说话。
就连那张桌子上还有陆劲剥下来的橘皮和橘络。
林如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陆劲这样讨厌。
门外偏偏响起了陆劲小心翼翼的声音:“娇娇,今晚的事当真是误会,你开开门,让我给你解释好不好?”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就让林如昭想起他方才的怔愣和失措,那是谎言没有编好而露出的马脚,也是他严丝合缝的谎言下最接近真心的情绪,林如昭闭上眼,只要想到那一时的陆劲,就觉得心脏被撕裂得疼痛。
“你走开。”林如昭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解释?因为刚才没想好糊弄我的借口是吧?你现在想好了,我不想听了。”
陆劲听到了她的哭声,心都快碎了:“娇娇,我真的能解释,你先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要肿成核桃了。”
林如昭哭着哭着就开始打嗝,这让她气势瞬无:“怕我哭坏了脸,不像你的心上人了对吧?陆劲,你好恶心,我怎么嫁给了你这么恶心的人?”
陆劲没说话了,但那外头的动静听着好像他在尝试破门而入了。
林如昭不想见他,她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刻,她原本就被他骗得团团转,现在又这么脆弱,只会被他攻破心防,被骗得更惨,因此林如昭马上道:“你别进来,你若进来,我就跟你和离。”
门外的动静立刻停了。
陆劲道:“好好好,我不进来,我今晚就睡在外面的走廊上,好不好?”
林如昭不吭声。
他愿意睡就睡去吧,再心疼他,她就是天下第一蠢的蠢货。
没过会儿,陆劲又道:“娇娇,我隔着门和你解释吧。”
林如昭道:“闭嘴,你还不如想办法和你的心上人解释,你为什么喜欢的是她,娶的却是别人。”
吓得陆劲又不敢吱声了。
林如昭嫌他在外面烦人,把蜡烛吹了,躺床上去了。
灭了烛火,林如昭自然还是睡不着,侧躺着无声地流泪,她都想好了,她要和陆劲和离,肚子里的孩子自然要生,只是生下来得姓林,而且和武安侯府没有丝毫的关系。
她和陆劲,就当被狗啃了口。
退一步想,她能给林家生个孩子,延续香火继承家产,这个亲成得也不算亏。
林如昭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泪流满面。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她陷入悲伤之中时,身下的被褥在无声无息的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柔软,而变得粗糙冷硬。
忽然,床帐被人掀开,刺眼的烛光劈开幽暗的夜色,林如昭以为是陆劲不听她的话,擅自闯进了屋里,忙坐起身,却看到那单手掀着床帐的人,是陆劲,也不是陆劲。
说是陆劲,因为他与陆劲长得一模一样。
说不是陆劲,因为他更年轻,也更锋芒毕露,整个人都像一把出鞘的长剑,盛气逼人。
他长发高束,尚显白净的脸轮廓已长成,如刀削斧凿,高挺的眉骨下,黑眸幽暗得可怕,他一身明光铠未脱,银甲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那浓浓的血腥气立刻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席卷开来,衬得他整个人都有几分阴鸷冷情。
最重要的是,林如昭认识的那个陆劲总是含笑望着她,哪怕最欺负她的时候,眼底也藏着万千春光,而不似眼前这个,看着她的目光冷之又冷,仿佛在打量一个死人或者死物。
林如昭瑟缩地往角落里藏去,可是床榻就这么大,无论她怎么藏,她还是要暴露在陆劲的视线下。
直到此时,林如昭才深刻地意识到过去有事没事敢踹陆劲两脚的她,多像是在老虎身上拔毛。
她能屈能伸:“陆劲,我……”
她没能说完话,因为她听到陆劲嗤笑了声,很不屑的响动:“也是大了,我的梦里都会出现女人了。”
林如昭听得莫名其妙。
就见陆劲放下了床帐,可还没等她心安,便传来卸甲的声音,很快,陆劲又重新上来。
“老子带人砍了一天的鞑靼,正要发泄,是你运气不好,撞了上来。”他拽住林如昭的脚腕,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拖了过去,“不过这本来就只是个梦而已,你也是假的,不会在意的,对不对?”
林如昭意识到了什么,她奋力地爬开:“陆劲,是我,林如昭!这不是梦,我是真的!”
她不知道此时的陆劲不仅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的声音,她只是感觉自己再一次被拖了回去,裙子从后面被掀了起来。
陆劲从后面握住她的脖颈,把她摁在枕头上,几乎是让人窒息的力道,他根本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
如他所说,砍了人,见了血,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中,自然要用另外的渠道把多余的兴奋给发泄出去。
直到此时,林如昭才知道原来没有感情的陆劲是这样的。
他让她在濒死之间又哭又叫,那些往日就让她畏惧的力道在他不曾心疼她时,原来会更加得狠,更加得凶,她成为了一叶在风暴里迷失的孤舟,巨浪迎头,将她高高抛弃又重重跌下,他在毫不留情地吞噬她,她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在因为陆劲而被拆解又重组。
林如昭终于明白,陆劲到底有多衬‘鬼夜啼’这个诨名。
53
陆劲松开了抱着的腿。
林如昭如溺水久了的人, 虚弱无比,哪怕乍得自由也无力动作,只任着他把她的腿撇开, 看着他躺到了另一侧。
从前的陆劲尤爱这段温存时光, 会继续抱着她,替她延续震颤,让她慢慢恢复平静。
可是当下的陆劲显然不愿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他发泄完,便自顾自拉好被子盖上, 昏昏睡去。
林如昭强忍着酸疼,想把陆劲摇醒骂他,可是心中有股莫名的胆怯制止了她的行动。
眼前的陆劲并不喜欢她,他看她如军/妓,不会好脾气容忍她任何僭越的行为。
林如昭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她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为何陆劲会喜欢她。
大约是因为过于疲惫, 林如昭蜷缩在角落里还是睡着了,再等她被惊醒,发现周围都是说话声,而且声音粗犷无比,好像四五道男声在交谈。
林如昭一下子睁开了眼。
原本低垂的帷帐都被挽了起来, 露出的环境显然是军队的牙帐,只是这个牙帐摆满了沙盘, 行军布图, 甚至还有几张床,因此显得格外狭窄。
陆劲已经穿好银甲, 站在沙盘前,凝神肃穆, 以他为中心的几个将士同样神情凝重。
林如昭定眼细瞧,发现竟然都是她熟悉的面孔——年轻的伏全,年轻的伏真,以及年轻的白先。
林如昭嘶了声,她隐隐有了个猜想。
年轻气盛的伏真率先开口,他一向以陆劲为马首,故而气愤无比:“照我说,就按将军的意思,取小径直冲钓鱼城,把钓鱼城占下来后,正好可与锦端形成犄角之势,夹击中间的连头堡,牙城。否则按照那几个老家伙的想法,一个个城池这样打下去,连头堡本就易守难攻,还有个牙城做后盾,我们的人死伤无数。”
白先也说:“是啊,钓鱼城本就是大周的人在守,他们闭城数年都未曾投降,不就是在等着我们去吗?只要清理掉外围的鞑靼蛮子,我们就可以入城。”
林如昭确信了,连牙城钓鱼城都还在鞑靼的手里,想来她不知为何梦到了九年前,见到了尚且只有十八岁的陆劲。
她作为一个知道未来发展的人,自然明白陆劲的战术非常好,当时大周就是靠陆劲的战术,以少胜多,取下钓鱼城后,又连克三城,一举收服第一个州池。
她以为按照陆劲那脸皮的厚度,应当对自己想出来的战术很有信心,说一不二地就吩咐行军,可是出乎意料的,陆劲听到伏真和白先的赞许,眉头仍旧紧锁着,像是在迟疑。
伏全此时道:“虎师要绕过两城守军,一路奔袭至钓鱼城,本就艰难,何况谁能保证在清理外围的鞑靼蛮子时,牙城不会收到消息把我们包饺子了?况且钓鱼城困守六年,即便打下来了,又能给我们什么补给呢?要奇袭就不能带辎重,这批先行军哪怕入了钓鱼城,也照样是被悬在刀尖上。几位老将军的反对不是没有道理。”
伏真不满:“哥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那你说,连头堡怎么打?那碉堡修得多结实,还有牙城送人力物力补给,你就算把整个锦端喂给它都不一定干得下来。”
伏全道:“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首辅挨家挨户募集军资,等的就是这一战,这是首战,只能赢不能输,想得稳妥些不好吗?”
伏真伏全两兄弟吵得没完,陆劲仿佛没有听到,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钓鱼城的小旗子上。
他似乎已有了决心,可始终没有开口。这样迟疑的陆劲就连身上的银甲都失去了光辉,少年瘦削的肩膀好像都被飘进来的铅灰色乌云压得沉甸甸的。
整整一个上午,牙帐内争吵不休。
伏真伏全两兄弟吵完后,换成了年逾四十的老将来劝陆劲。林如昭不熟悉武将,只知道这是附近的守城之将,因为皇帝反攻的命令现在待在锦端,和陆劲共商战事。
说是共商,但林如昭也看出来了,大约是陆劲过去年轻,即使他目前也衔着少将军一职,但那位老将只把陆劲当作一个前锋郎尉,明知他有战术,却只字不提,张开闭口就是要怎么打连头堡。
老将希望陆劲带领虎师做先行军,敢死队。
这仿佛是虎师的宿命,因为它是大周磨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因为它的前任统帅死在鞑靼马蹄下,因此它必须要延续这英雄的光辉,担起冲锋陷阵的表率。
林如昭焦急万分,尽管这只是她的一个梦,她也不想陆劲死掉,而因为这是不受控制的梦,因此她更担心陆劲会接受这个提议,于是她只能极力劝阻。
可是无论她说什么,那些人似乎都听不见,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老将不停地用家国大义去压制陆劲,而陆劲竟然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言,很有耐心地把那些话都听完了。
林如昭徒劳地在旁边喊:“陆劲,你不会真的打算去走这个前锋吧?你没那么蠢吧?伏真都说那里易守难攻了,你应该知道你去了也只能当炮灰吧!”
她的嘴皮都快磨破了,如此不计前嫌,可陆劲还像个木头一样坐在那,林如昭有些灰心丧气地想,陆劲不愧是陆劲,无论几岁,总有办法气着她。
正当林如昭一筹莫展的时候,外头有报,一小股鞑靼蛮子来扰。
这原本不必劳动陆劲,可死气沉沉的陆劲听到这消息,整个人忽然跟活了过来一样,他一跃而起,勾起兜鍪,拿起长/
枪:“伏真,跟上。”
倒把那还在费着唾沫的老将愣了一下,追出去两步:“少将军,你答应了吗?”
陆劲翻身上马:“回来再说。”
还回来再说,这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林如昭正腹诽不已,忽然发现身边的场景又出现了变化,仔细一看,是她的身体不受控地落到了陆劲的马上。
林如昭还没从惊诧中回神,就听伏真抱怨:“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少将军,你不会当真想带着兄弟们去死吧。”
陆劲牵缰绳的手一紧:“你觉得死不好吗?死在战场上好歹还是个英雄。何况攻打连头堡是他们一力要求的,哪怕落败,也是他们背负骂名,我落得个轻松。”
林如昭怔住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陆劲。他如此的焦虑不安,乃至竟然想用死来完成懦弱的逃避,这与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又相去甚远。
她望着陆劲时,总觉得看到的是一颗挺拔的大树,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
他替她挡住上京的流言,无所畏惧地对不敬之人举起拳头,就连清官都断不干净的家务事,他也毫不迟疑地替她拔除干净,好像他这一生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和掣肘的事,如此的潇洒,如此的桀骜。
可原来,少年十八岁的时候也曾焦灼得巴不得自己死在战场上。
林如昭沉默地看着陆劲的身影。
她并不是正常的人类形体,完全不用担心从马上被摔下来,因此可以心无旁骛地看着陆劲杀得酣畅淋漓。
他手中的银枪如雷电闪击,刺挑旋扫,万夫莫开,敌人喷溅的鲜血落满了他白皙的脸庞,可是他的杀欲自始至终没有得以消减,反而变得越来越浓郁,好像天边山雨欲来的乌云。
夜晚,大雨磅礴,狂风摧枝。
撩开了床帐的陆劲看到林如昭,微有诧异:“你怎么又来了?”
他分明看不清林如昭的脸,也听不到她的身影,可是一看她的身体,他就知道是她。
或许是因为昨晚一夜发泄,他已将她探索得齐全,就连膝盖上的那粒小痣都被他含吮过数次,他对她自然了如指掌。
他仍旧没什么话,解着银甲,倒是林如昭焦急万分:“可能这只是我的梦,但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不希望你死掉。我确实还在生你的气,可是这是两码事,陆劲,虽然你很年轻,但是你完全可以试着相信自己的战术水平。”
她说得很急,随着陆劲解完他的盔甲,林如昭甚至连起码的逻辑都维持不住了。
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劳,陆劲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也只把这一切当作个梦,只想有一场鱼水之欢,发泄掉他内心的那些不安躁动。
林如昭的腿被抬高,架在了陆劲的肩膀上,莹润的脚趾随着陆劲的动作不停晃动,常常因为坚持不住,无力地滑了下来,
陆劲几次扶住她的腿未果,他啧了声,似有不耐,索性将她推高,分在他的月要两侧。
他伏身抱了下来,林如昭感受着他的体温,剧烈的心脏跳动频率,仍旧难以相信这只是简单的梦境,她艰难地咬住陆劲的肩膀,那时候他的肌肉还没有那般坚硬,她发了狠,居然也留下了牙印。
陆劲嘶了声,捏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扯开,低头看了看她留下的牙印,又抬头看了看她的脸。
陆劲直起身子:“你不情愿吗?”
林如昭的鼻音很重,回了个‘嗯’。
陆劲好像听到了。
很奇怪,他居然听到了。
林如昭眼看着他微微怔了下,手指抵着她的脸,将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看不清脸,哭了吗?听到这声音,应该哭了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抽身离去,虽然那儿依旧振奋,他却没有在强迫林如昭,反而扯过了被子围上。
他说:“我之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声音小小的,像是在解释自己之前的那些行为。
但很快他就觉得很没脸地‘啧’了声,因为他想到听不到声,但不代表感受不到林如昭的动作,昨夜她分明是不情愿的,只是他被杀戮弄得征服欲上了头,反而被她的挣扎搞得兴致大发。
他倒了下去,侧躺的身姿,背对着林如昭:“下次别来了,军营这边的梦都不是很好,不是杀人就是那什么,你来了只能被欺负。”
林如昭觉得好奇怪,按说梦里杀人越货都没什么,陆劲也只把一切当作梦,那为何当他和她发生了对谈后,他又觉得她是活生生的人了,再也不肆意妄为了?
她没想明白。
但对于林如昭来说,这其实也只是个梦,她觉得她把话给陆劲交代清楚,让他别死就算仁至义尽了,等她醒来后,她还要跟他和离呢。
林如昭便想开口,忽然,她发现陆劲的动静不是很对,他背对着她,手臂在快速地滑动着,露在被子外面的肌肉绷得青筋都绽了起来,他的喉咙间发出困兽的痛苦嘶吼声,但怎么也得不到解脱。
陆劲对于那些事情的所有知识都是从林如昭身上学来的,往日里就是连五指招待自己都不曾有过,这样一个连素都没吃过直接上了荤的人,又要回去被逼吃素,自然难得其法。
林如昭就不吭声了。
她不想被陆劲发现她还在这儿。
但是陆劲显然记得她,他自我招待了一刻钟后,不仅没有解脱,反而被越拱越有火,痛苦无比,他粗声道:“你出个声。”
林如昭懵了下:“啊?”
陆劲咬牙:“再多些。”
林如昭:“陆劲?”
陆劲的鼻息声变重了。
林如昭又叫了他两声,他终于得到解脱。
床帏内气息腥重起来,陆劲翻过身来,双眸湿亮地看着她:“你怎么还不走?”
林如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离开。”
陆劲‘哦’了声,又过了会儿,道:“你怎么连续两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不知道。”林如昭想了又想,觉得输人不能输阵,即使现在陆劲还不认识她,她也必须得占着陆劲的上风,“可能你喜欢我,想让我过来吧。”
陆劲就不说话了。
林如昭看到他的耳尖诡异地红了起来。
林如昭惊诧无比:“你真喜欢我?你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你也能喜欢我?”
陆劲把手指搭在眼皮上,遮住了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白皙的脸皮明明都涨得通红了,却仍旧梗着少年人的死要面子硬着嘴皮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声音挺好听的。而且,你是我第一个女人,我把第一次给你了,喜欢你怎么了?就跟你说得一样,若是我不喜欢你,你能两次进入我的梦吗?我之前都没有梦到过小娘子!”
林如昭单知道女郎会对初次的郎君爱得要死要活,不知道陆劲也会如此。
她震惊之余,又记起陆劲毕竟是个会孕吐的郎君,他厉害得很,因此又诡异地觉得这确实是陆劲能干出来的事。
于是她心情复杂地道:“你的喜欢真浅薄。”
陆劲觉得林如昭这话当真没有道理:“如何浅薄了?北境那样多的歌坊舞楼,艳名远扬的花魁不知凡几,军中不置军/妓,但那些把人头别在裤腰带上,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大头兵都爱流连烟花柳巷,就我不去。”
“因那些妖娆的女子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都没有兴趣,倒是你,听不见声,看不清人脸,只是隔着床帐看个绰约的人影,便叫我起了兴致,这还不算喜欢吗?”
尽管陆劲现在年方十八,但隐隐已有了日后不要脸的气质。
陆劲看着他尚且白皙的脸皮,又想起他日后古铜色的肤色,委实觉得这军营就是个大染缸。
林如昭道:“那你喜欢去吧,等日后我不来了,你就又有人可以喜欢了。”
陆劲一听,倒是愣住了,他从未想到般,道:“你日后不来我的梦中了吗?”
林如昭道:“嗯,不来了。”
她要是日日来,夜夜缠着陆劲,还怎么给他的心上人腾位置。
反正陆劲的喜欢浅薄得很,只是建立在皮/肉上的喜欢,只要太阳一出,便作晨露散尽。
陆劲却想岔了,或许从林如昭和他有来有回对话开始,他就识别错了林如昭的身份,以为她是巫山神女,凭着心意入红尘凡梦。
“你说过,我喜欢你,所以你才会来我的梦中,”他忽然就很不爽:“若是你离开了我,还要去入别人的梦吗?”
现在的陆劲完全就是个小白脸,水嫩得跟小青菜一样。
脸白也有脸白的坏处,些微的心思都反应在筋骨肤肉上,让林如昭轻易瞧出了他的别扭,不舒服。
简言之,他吃上醋了。
林如昭虽然对陆劲睡一睡,就把一个梦中人视为所有物的脑回路感到称奇,但想到自己睡前的伤心,心里也觉得暗爽。
于是林如昭说:“你管我。”
这世上绝没有自己有着心上人,还不许娘子一心一意的道理,
她不仅要离开这个梦,醒来后还要和离,还要去嫁别的男人呢。既然他占有欲强,那就直接气死他算了。
林如昭道:“陆劲,我入你的梦,就是为了要和你说一句话,说完就走了。所以你千万记得我的话——陆劲,你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就去做,因为你是陆劲,所以胜利一定属于你。”
陆劲抬起眼皮看着她。
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目光认真地仿佛眼里都是她。
林如昭道:“记住了吗?别傻兮兮地真死在战场了,你以为你做了英雄,可以流芳百世,却不想想那些流离的百姓和故土,究竟几时才能回家。”
陆劲说好。
林如昭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她以为了却一桩心事后,这梦也到它该醒的时候了。
却不知再睁眼,入目的仍旧是那破烂拥挤的牙帐,她头疼得很,不知道这梦究竟要做到几时才能醒,正待起身,忽然听到身上传来叮当响,林如昭低头望去,却见她的手上正被捆着银链,锁在了床上。
不用说,这必然是陆劲干出的好事。
有病吧。
林如昭作为名门闺秀,第一次真心实意想骂人。
而罪魁祸首完全感知不到她的怨念,此时正满身清爽地和伏全等人在沙盘前道:“我已下了决心,明晚就通过我们三年来探出的小路,直取钓鱼城,每人配备两匹马,轻装上阵。”
“同时,我将说服两位将军,在我们攻占下钓鱼城后,集中力量攻打连头堡,切记不是佯攻。如此牙城守将必然陷入两难境地,既想借兵给连头堡,又怕我们趁牙城守备空虚偷袭,因此必然关上城门龟缩不出。”
“连头堡易守难攻之处就在于有牙城为倚靠,但实则不过是些碉堡练起的小城,绝不能与魏晋的坞堡相提并论,物资补给很容易跟不上。到时用火铳狂轰一通后,就将它围起来。围个六七天,断它粮草,再命人在上风处炙烤牛羊肉,晚上三班倒去煲下吹唢呐,如此不出半月,必然就能把连头堡打下来。”
“而此战最重要的就是钓鱼城一役,必须奇袭大胜,不能败。”陆劲目光锐利无比,“此战以我为先锋,令各位将士今晚喂饱战马,吃顿饱饭,明夜衔枚疾走,杀鞑靼,雪国耻。”
他与昨日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就连伏真都觉得奇怪,不过很高兴就是了:“少将军终于想清楚了。”
陆劲道:“嗯,想清楚了。”
之前他肩上的胆子压得过重,责任重如大山,让他不自觉开始怀疑起他的能力。
这三年,他虽频频与鞑靼交战,但基本是小股作战,从未有过这样的大仗,而且这一打,就事关国运,他不想大周因他的失利而南渡,因此不能不慎重。
陆劲也知道伏真他们都很信任他,可是这种信任是交付生死的信任,他知道无论他要做什么,伏真这些兄弟都愿意豁出性命跟着他干,可是陆劲也会怀疑他的战略目光,他的作战能力真的值得伏真他们陪他完成一次豪赌吗?
三年的同吃同住,陆劲不是在做戏,他是真与手底下的兵有了感情,都说慈不掌兵,在第一次出征前,这位十八岁的少将军头回感到了他身为将领的不够格。
在他心头雾霭拥挤时,林如昭的话如阳光破云,让他如梦初醒。
这些日子,他眼里只有责任,因此下意识把它们放到了无限的庞大,却忘了好好地审视自己。
虎师跟着他,怎么会只是豪赌呢?
他将兵书学得透彻,却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这三年虽打的都是小战,但他也在一次次与鞑靼人的短兵相接中,摸清楚了他们的行军习惯,战术模式,甚至于在最后一年,他经常能比鞑靼人自己还要先预判到他们的行动。
如果不是如此,皇上又怎敢把国运压在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肩上,点他出征。
最近他确实是魔怔了。
想清楚的陆劲很激动,他翻身,想把睡着的林如昭摇醒感谢她的点拨,可是才刚靠过去,听到那细微绵长的呼吸声,陆劲又慢慢缩回手了。
他对于这个突然一连两夜出现在梦中的女孩的身份仍旧毫无所知,可是他少时念书,曾读至《巫山神女赋》一章,自然而然,他便以为这样一位特意来梦中点化他的女孩,亦是山间精怪所化。
虽说精怪寿辰长于凡人,亦无民间守节迂腐之想,但陆劲到底是个凡夫俗子,难以逃脱出这些陈词滥调。
因此他以为他既强迫过她,又把初次给了她,那么当他还年少力壮时,她就该待在他的身边,而不是随意往返青春少年的梦,色授魂与,点化初次云雨情。
陆劲这般一想,顿时理直气壮起来,这既是他的梦,要搜寻出一根银链并非难事,便索性把林如昭锁在了他的梦中,不再叫她去夺别的少年郎的元阳。
54
林如昭虽然被锁在了床上, 但好在白日里她的行动是随着陆劲的行动而转化的,因此还算自由。
她用手支着脑袋,撑着因为困顿而不断耷拉的眼皮,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陆劲精神奕奕地与两位老将共商战事。
那些战术她是听不懂的, 可从老将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中也可以看出,陆劲此役责任重大,几乎是担着大战的胜负关键,而他又这样的年轻,总会让人怀疑他是否可以挑起大梁。
林如昭听得多了, 就好像她是先锋主将,也感同身受到了很多的压力,她想,算了,今天就大发慈悲,暂且不骂陆劲了。
好容易等陆劲送走了两位守将, 已是后半夜,林如昭终于撑不住困倦地蜷缩进了床帐之中,细细的银链锁着她的凝霜皓腕,她将手腕藏进被褥之中,沉沉地睡去。
再感受到烛光明亮地溢入眼中, 是陆劲翻动着她的身体,想让她露出睡得红扑扑的脸。
林如昭被吵醒有些不耐烦, 抬手挡了落在眼皮上的光, 那银亮的链子便借着烛光闪着跳跃的银色屑光,陆劲的视线便随之落到了这上面, 眸光渐渐幽暗,忽然便低头在她的手腕上亲了一下。
他的薄唇柔软, 还带着些湿润,隔着银链吻到她的肌肤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林如昭道:“别闹。”
她的声音带着睡醒后的哑意,像是被红尘惊扰了的精怪,略显娇憨。
陆劲捏着她手腕的手紧了些,忽然张唇咬了上去,牙齿尖尖,碾磨着她的皮肤,像是在吃什么嫩滑香甜的糕点。
但陆劲并没有在此浪费太多的功夫,很快,他便托起林如昭的手,让她搂着自己的脖颈,他便借着林如昭打开的拥抱,顺势倒入她的怀抱里。
他的脸窝进了林如昭的怀里,那挺拔的有些过分的鼻梁挤压着那绵绵的弧度,他深深吸气,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仿佛不明白林如昭躺在这张充斥着少年郎气息的床榻上,为何还能维持着好闻的香味。
此时的陆劲只有十八岁,又生活在只有男人的军营里,对女郎陌生得很,可是根植在繁衍本能里对女郎躯体的眷恋喜爱,又刺激着他不断兴起探索欲。
就像现在,明明累了一天的他只想好好抱抱林如昭,并且告诉她,他真的很高兴她依然能出现在他的梦里。
可是这香气一下就把他的注意力给勾跑了,好奇心让他跟个小狗似的,不停地在林如昭身上嗅来嗅去,想找到那个可以让她不停散发幽香的源头。
林如昭被他嗅得难受极了,陆劲用牙齿咬开腰带,鼻子拱开散乱的衣服,那浓重的鼻息便喷在了她的小月复处,偏偏他还不自觉,依然嗅来嗅去不说,偶尔也不知道脑袋抽了什么筋,忽然就舔一口。
这也罢了,他还傻愣愣地点评:“好甜。”
他直着身子,少年人精壮的身躯上有几道鲜艳的疤痕,因为刚长合了肌肉,还泛着粉色。
他说:“旁的精怪都是狐狸,蛇化的女妖,你不会是奶皮子化的吧?”
陆劲说的奶皮子是鞑靼人爱吃的点心,随着他收回燕云十八州,也传到了上京,因此林如昭知道这东西是要用鲜奶在小锅上温火烘煮,直到水分蒸腾净,汁水浓缩,等放凉后吃,奶油溢香,酥软香美。
林如昭觉得陆劲这个想法奇特无比,精怪修炼少则都要百年,奶皮子能放多久?
可是还没得林如昭嘲讽她,她就感觉云端俏丽被咬了下,偏偏那微窄的眼皮还抬起来,幽深的目光毫不掩饰热烈,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
林如昭口干舌燥,仿佛成了被陆劲盯上的猎物。
少年人的体力好到出奇,他将得到的这汪鲜奶不停地用火烘着熬干,将多余的水液撇去,只流下浓郁的浑白,他却仍觉不够,不够。
他的唇舌抵了进去,口齿都有些含糊:“明日要奇袭,恐怕有两日要见不到你了,今晚先把你喂饱,你应该不需要去找别人。”
林如昭方知自作自受。
她再三发誓,她绝不会去找别人,可是也没获得陆劲的信任,等他神清气爽地结束后,便又扯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银链,在她的腰上也锁住了。
林如昭崩溃:“这不是我的梦吗?为何你可以为所欲为。”
陆劲道:“可能我喜欢你,就连上天也被我的诚心感动,因此愿意帮我。”
林如昭不肯接受这个解释。
陆劲捏了捏她的脸:“等我大胜回来再喂你。”
林如昭下意识握住了陆劲覆在她脸上的手掌,其实没有多用力,只是指尖一碰,就轻易地留住了他。
林如昭有些迟疑,她觉得陆劲的运气真不错,尽管她很生气,可是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因此反而不好骂他,有气也得先忍着。
林如昭就说:“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我还有很多话要骂你。
陆劲便笑,少年长眉入鬓,恣意昂扬:“等我。”
*
未等天光大盛,陆劲便带着虎师沉着未散尽的晨雾出发,一路上马蹄声如雷,扬起的尘土如黄烟,他们抄小径,绕过弯路,直奔钓鱼城。
钓鱼城乃困守六年的孤城,因当年守将宁死不投降,这城池又占尽地理优势,实在易守难攻,鞑靼索性在城外扎营住寨,彻底把钓鱼城锁了起来。
左右鞑靼是游牧民族,睡大帐于他们来算不得什么,可是如此商路断绝,钓鱼城换不到米粮盐布,困顿万分。
鞑靼以为这样一座孤城最后肯定不是开门献降,就是最后尽数饿死,后者还能解一解当日攻败之耻,因此恨不得大周人直接饿死在里面算了,于是一早就放出话来。
只要钓鱼城打开城门,鞑靼必将全城上下屠尽,哪怕是猪狗,也不留活口。
等天光亮起时,陆劲就让虎师停下休整,等夜色四合,再衔枚疾走,这样一停一歇,哪怕是骏马奔驰,也直到三更天才赶到。
当下正是睡梦正沉,人最无戒备的时候,确实是偷袭的好时机。
隔着营地还有一里,陆劲便率八百人弃马疾奔,以三三为制,四散开来,包抄整个营地,从外围屠杀进去。
陆劲杀人时有股令人脊背发亮的专注,此时的他几乎难以意识到他生的是活生生的人命,那些在他抢下咽气的鞑靼蛮子好像一口栽在地里的西瓜,被他直接刺死。
他脚步轻盈,根本感受不到盔甲的累赘,丝毫不恋战的且杀且奔,直往营地中心而去。
也是天佑大周,钓鱼城困守六年,这些被打发过来的鞑靼蛮子守得都没精气神,根本预想不到大周人会忽然发动偷袭,以为这个夜晚会与过去六年的没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因此照常喝酒吃肉,夜里睡倒一片,哪怕被惊醒,也只能勉强打几个来回,于是白白任虎师鬼魅般杀了个透。
直到陆劲杀到拱卫的营帐,值守的将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两根长枪齐齐刺来,陆劲用脚踮起手里的银枪,横握在手里,飞掷了冲去,被扎穿的士兵受巨大的冲力猛地向背后摔去。
陆劲顺手抽过他松开的长/枪,背身花枪飞旋,将另一把长枪格挡开,他顺势将枪旋到右手掌心中握住,也将那守卫给杀了。
那守将睡在女人堆里,此时也醒了,但是酒晕了脑袋,竟然先到处找着蔽体的衣服,陆劲用枪头挑开帐子,先见到的就是几身白花花的肉。
陆劲:“……”
他手中枪更快,直直刺去,守将随手扯过两个女人挡在身前,陆劲的枪头从容一抖,锋芒转向,竟往刁钻处刺去,守将瞪大了眼,知道碰上了硬茬子,衣服也顾不上,摸起弯刀和陆劲天摇地动地打起来。
战斗结束在熹光初亮的时候,陆劲用守将的弯刀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
这场被后世津津乐道的钓鱼城之战,不仅有名在陆劲以八百人的奇兵偷袭了鞑靼万人的驻军,还因为这是陆劲独有的制军第一次真正的大放光彩。
这种三人成编的团队协作,前锋,两翼皆有守卫,每个小队都是最坚固的进攻团体,而主将副手之分,让他们军心坚定,目标明确,打出的配合极有默契,也能让看似分散的军队章法俱全。
据被活捉的鞑靼回忆,他们只觉当晚整个营地都是大周的士兵,死也不相信那日攻入营地的只有八百人。
因此,后来这种三人成团的作战单位自陆劲开始,即使王朝更迭有始,仍被代代延续。
这些林如昭和陆劲都不会知道,在这个晨光渐明的时刻,就连睫毛上都挂着凝固的血滴的年轻将军,把鞑靼守将的头颅仔细装进了木盒子中。
然后他拿过一张纸,用身上的鲜血为墨,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鞑靼守将已死,当归。”
他将白纸卷起,绑羽箭上,沉稳地搭上长弓,向墙垛射去。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在这个春风尚且热烈的时节,盔甲也都静默得毫无声息,唯有那根羽箭的啸声刺破了空际。
昨晚他们在鞑靼的营地打了一晚,早就惊动了钓鱼城的守卫,那根羽箭射去,立刻有只手伸出来,将羽箭拔了回去。
过了会儿,城墙颤颤巍巍地探出了一颗满是白发,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头。
城墙上也是几乎没什么响动的,但慢慢的,更多的人都聚集了过来。
年迈的女人,年迈的男人,身高刚刚过了城墙的男孩女孩,唯独不见精壮年轻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都没有穿铠甲,手里拿的有柴刀,菜刀,弹弓,制式不一的竹弓竹箭。
他们都看着陆劲,陆劲他们也抬着头看着他们。
林如昭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钓鱼城有地理优势,足见这是山地,山地便意味着米粮产得少,供不上整座城池。在闭城第三年,城内便已粮绝,为了活下去,他们吃过观音土,扒过树皮,也吃过……人。
后来因为城内的人越来越少,那点粮食终于能过果腹,于是他们也就活了下来。
活得这样满目苍凉,这样悲壮。
林如昭坐在陆劲的马上,不敢去看那一双双的眼。
孩子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天真清澈,反而警惕得像是浴血而活下的狼崽子,老人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浑浊得看不清他们的目光,林如昭闭上眼,却听到他们喃喃的低语将她包围。
“你们怎么才来啊?”
若是你们早早地来,我的儿子和姑娘是不是就不用死在城墙上了?
若是你们早早地来,我的小孙子小孙女是不是不用死在被柴火烧沸的鼎炉里了?
林如昭听不下去了,她受不了这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的一切,可是陆劲将她牢牢地锁在身边,她没有办法离开他,自然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林如昭直到此时,她才慢慢意识到一件事,她之所以被留在了这里,是要借着陆劲的眼去认识他到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金粉银簪,薄绸软缎,没有佳人暖语,醉生梦死,有的只有鲜血和尸骨垒起的绝望。
钓鱼城城门在身后闭合,从现在起,虎师就要和整座城池共生死了。
他们带的口粮本来就有限,而钓鱼城的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原本他们以为这好歹是座城池,又能坚守六年不出,应当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可事实并非如此。
伏真苦笑:“我现在都怀疑他们能守那么久,还是因为鞑靼要屠城闹的。”他看向陆劲,“少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有外头那批战利品,兄弟们吃一个月没问题,但以防万一还是先让我们的人去把谷仓看起来吧。”
陆劲道:“不能再迟了。”
伏真一愣,道:“什么?”
陆劲道:“报信的斥候可出发了?”
白先道:“已出发,按照计划,下午两位老将军就可以发动进攻了。”
陆劲打算放几个活捉的鞑靼蛮子回去,让他们去散虎师的威名。
陆劲道:“鞑靼的汉子都好面子,我们同他们说了偷袭者只有八百人,他们必然不能接受,并且为了掩饰惨败,会极尽宣扬我们的厉害,真假不重要,只要能震慑住他们,让他们龟缩在牙城之内。”
“白先和伏全负责,组织小股游击骑兵,偷袭那些意图出城驰援的鞑靼士兵。”
白先和伏全领命而去,陆劲又命伏真带人换下城墙布防,那里该有真正的军士驻守了。
伏真也走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了陆劲,他站在巨大的布防图面前,久久不曾动一步。只是那逐渐咬紧的牙齿,把颌骨收得很硬。
林如昭知道他现在听不到她的声音,便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陪着他,看他站到了日暮西斜,直到斥候来报,连头堡发起了进攻,陆劲的身影才动了动。
“是吗?这很好。”
那小兵犹豫了下,还是道:“有民众围在将军府前,不肯离去。”
钓鱼城的守将早就死了,后来的守将都是军士自己推选上来的,等军士都没了,就成了几个老人共担职责,现在陆劲来了,这将军府自然就让给了他。
他们围在将军府门口自然只有一个原因,虎师把缴获来的牛羊拖进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
他们很饿,但也知道应该让军士先吃饱,所以不闹事,只是也舍不得离去。
陆劲道:“不分,告诉他们,这些牛羊是省下来,给要打牙城的军士吃的,只要打下了牙城,钓鱼城的商路就可以重新畅通,虎师还会亲自送他们去锦端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小兵应了下来,转身离去。
书房里只剩了陆劲,还有一盏刚点起的油灯。
陆劲在落着灰尘的圈椅上坐下来,他其实很累,也很困,但是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进城来见到的那双双眼。
头疼欲裂。
陆劲连续两日没有睡着了,他的精神状态很差,人却狂躁无比,想杀人,想见血,想看鞑靼蛮子的脑浆在自己的银枪上爆开。
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去休息,可是他不能睡,只要夜阑人静,那些眼又出现在了面前,他想不通之前他怎么会为了出征一事而犹豫不决,于是渐渐的,他把这些过错都归咎到了他的身上。
好像就是因为他太年轻,作战经历不足,所以钓鱼城需要将他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等死了那么多人,才等到他来。
可就算等到他来,又能如何呢?他没有办法立刻让他们吃上饱饭,他还让他们挨着饿,可是他的兵却顿顿吃得手嘴油亮。
陆劲头疼欲裂,他握起银枪,一跃上马,命伏全留在城内,自己则带着兵去游击了。
鞑靼最擅长的就是骑兵突袭,因此从最开始陆劲就没觉得他们真的会龟缩在牙城里,这也是为何他会派出两支游击骑兵的原因。
果不其然,他趁夜带人埋伏,没过两个时辰,就见一支鞑靼军队从牙城偷偷溜了出来。
这还是被伏全他们打怕的结果。
陆劲侧身坐在马鞍上,调白羽,一声令下,羽箭纷纷射杀,他吼叫一声带头冲锋,几乎杀红了眼,银枪到处,荡平鞑靼。
后来那些士兵清扫战场时,发现有几支大周的羽箭射得各位用力,将石头崩裂,直插入石缝中,就是手脚并用也难以拔下来。
这些都是陆劲的箭。
一连两晚都是如此,那些鞑靼人终于被陆劲杀怕了,彻底关上牙城的门,不出来了。
陆劲守了半夜,觉得没有劲,回头跟伏真说:“等连头堡打下来,让辎车去拉大炮来,直接把南门给老子轰开。”
伏真说好,又担忧道:“少将军,你该休息了,以后怎么样,还要看连头堡,连头堡若是久攻不下,钓鱼城还有硬仗。”
陆劲嗤笑:“大不了再守六年,他们这些老弱能守得,怎么我们守不得了?”
伏真欲言又止。
陆劲最近把鞑靼俘虏都杀了,头颅剥了皮,磊成了京观,很雄伟地立在菜市上。
这不是陆劲的作风,他是武将,却从不好杀生。
伏真没了办法,只好偷偷在他的饭食里下了安神药,终于把陆劲药倒了片刻。
陆劲做了个梦,梦里是孤守的钓鱼城,钓鱼城上空无一人,只有瓮鼎里泡着软烂的头颅,
陆劲踉跄两步,差点从城垛中间摔下去,这时候,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他。
陆劲回身,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林如昭,看着她那白净的脸庞和纤尘不染的裙裳,当真是恍若隔世的一眼。
“我瞧你是当真把我忘了,说了不让我走,却连续四晚都没来见我。”林如昭翻了个白眼,整个人都很轻盈地落在城墙上,荡下双腿坐着。
她的腰间和手腕上还系着银链,只是另外那端软软拖垂着,不知源头在哪里。
总不至于是他牙帐的床榻,陆劲有些讪讪。
他想解释其中的缘故,可忽然反应过来这梦中有什么,想制止林如昭看时已经晚了,因为她的目光正落在瓮鼎上飘起的滚烫雾气上。
陆劲只好安慰自己,活了成千上百年的精怪,什么没有见过。
林如昭其实并不想看那些东西,只是因为不想看,所以目光总是不受控地落在那上头,很烦人。
她便索性低了头:“虽然你不来见我,可是这几日我都没有离开你,看你去偷袭鞑靼,也看你杀俘虏,我都在。”
陆劲一震,他脸部的肌肉剧烈一颤,双眉拧起,可是很快,那口气又松懈而去,像是知道了覆水难收,因此不做任何的挣扎了。
“你一定觉得我很糟糕。”
“父亲从前告诉我,武将最不能舍去好生之德,可是我没有做到。”
林如昭很奇怪:“怎么没有做到?虽然说起来很奇怪,但你的杀生,不正是为了生吗?”
陆劲道:“当我杀死鞑靼人,感受到他们的鲜血喷溅到我的脸上,真的很爽很畅快。你感受过的,在我们初遇的那个晚上,杀戮伴随的征服欲足以让我成为禽兽。”
林如昭沉默了。
陆劲有些丧气:“我就是很差劲,父亲娘亲倘若还在,他们必然是要叫我去跪祠堂的,可是他们都不在了,所以哪怕我胡作非为,也没人能管我。他们平生最看不惯白起长平一战坑杀数十万人,可是我在磊京观的时候,觉得白起是真男人。”
林如昭道:“因为你对他们有内疚。”
她指了指那些瓮鼎。
真奇怪,她和他才认识多久,见过几面,就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林如昭道:“实不相瞒,你看我这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了战场就是炮灰命的人,也恨不得能捅死两个鞑靼人,替他们报仇。”
陆劲欲言又止。
“本来就是鞑靼的罪过,不是吗?是他们侵略他国领土,是他们封锁商路,是他们扬言屠城,才把钓鱼城逼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早到了三年就能避免惨剧的发生,若是如此,我倒要问了,那些比你资历丰厚的老将们在干什么,为何要用三年去等一个少年长成?”
林如昭道:“我也没觉得你的内疚,暴虐有什么不好的,它们本来就是你情绪的一部分,你要允许它们的存在,否则你也没有这样的动力去上阵杀敌,何况这些情绪的底色还那么温柔。”
陆劲声音发涩:“可是我睡不着,我连闭眼都做不到,我去杀鞑靼,是想用更浓烈的鲜血去覆盖这些场景,我下马,把鞑靼的尸体一具具翻开,去记住他们死不瞑目的样子,但眼前仍旧是这些瓮顶。”
林如昭默了瞬,仿佛下定决心般,跳下城墙,走到陆劲身边,示意他低头。
少年郎弯下青竹般的腰身,她微微踮脚,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唇上温柔一点:“陆劲,我们做吧,就像那个晚上一样,如果这些激烈的情绪能让你纾解这些痛苦,我愿意和你一起遗忘。”
55
陆劲微微睁大眼, 他怕林如昭后悔一般,身体先脑子行动搂住了她的腰。
盈盈一握的腰身困在他的掌心之中,仿佛就地织起的牢笼。
他向前一步, 长腿挤进林如昭的中间, 顺势将她摁向城墙,滚烫的躯体贴着她柔软的曲线,他脊背弓起,明明是蓄势待发预备狩猎的姿态,嘴上的话却温存体贴无比。
“你确定吗?如果不情愿的话, 没有必要为了我做到这地步。”
如果他说这番话时,某处不要如炙烤至发红的精铁,林如昭或许还会相信他的鬼话。
林如昭抬手,捏起他的脸颊,她是当真一点都不客气,把陆劲硬实的皮肉都些微拉扯了开来。
“别装。”
还没等她话音落地, 眼前便天旋地转,陆劲抱着她坠入了软绸锦被堆起的云端,他迫不及待侵入林如昭的唇舌之中,手掌游弋到她的腰侧,勾住了衣带。
“我会尽量保持住理智。”
*
林如昭的掌心贴住了陆劲濡湿的脸颊, 他睡得沉,羽睫若扇影落在眼翳下, 眉骨因为过于高挺而拉下的阴影让他的轮廓看上去深刻无比, 薄唇微翘。
林如昭想起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劲的睡颜,从前因她总是被折腾不轻, 无论昏睡还是清醒时,陆劲都精神无比。
她的指尖慢慢描摹着陆劲挺立的眉骨, 渐渐滑落至他的鼻梁薄唇,像是在抚摸一只大猫。
林如昭看了两眼,便抽身离开,帷帐掀起,露出的尸山血海,与床帐之内的温馨情动截然不同,林如昭垂下眼去,看到每一具交叠的尸骨都在奋力地往床榻上爬,那些腥重的黑血好像立刻就要脏了这儿。
身后的陆劲不安地皱着眉头,发出难受的动静,林如昭便把帷帐放了下来。
瞬时,那些可怕的场景都消失了,就是尸体的爬动声响也仿佛被阻隔在外,留住了床帐内这个清净之地。
陆劲已经惊醒,看到林如昭跪坐在床帐边沿,愣了一下:“你要走吗?”
林如昭摇了摇头。
她回到陆劲的身边,陆劲松了口气,他伸出长臂,将林如昭抱了过来,鼻子凑到她的脖颈间,嗅了几回,直到闻到了熟悉的令他心安的味道,他才满足地喟叹道:“你肯陪着我,真好。”
林如昭倚在他的怀里,发丝轻软,露出的雪白肩膀上还留着陆劲的痕迹,他不自觉用手指摩挲着那处,像是在眷恋,也像是在回忆,脸上有魇足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座灵山?族中提亲可有什么规矩?”
林如昭微怔,道:“不过梦中露水姻缘,你娶我做什么?”
“不娶你,你会一直以为这只是露水姻缘,可我情知我并不满足于此。无论你去过多少人的梦中,可只要我活着,你就该是我一个人的。”陆劲说着脸微泛红,“你应当也是喜欢我的,若不然,你不必为我付出许多。”
林如昭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只是说:“陆劲,等你可以娶我时,你自然能娶到我了。”
十年时光几乎是弹指而过,林如昭看着陆劲逐渐从稍显青涩的少将军,慢慢长成了日后威名远扬的定北大将军。
她自以为所做甚少,只是偶尔会趁着陆劲熟睡后,踏过那些尸山血海,走过去捡起一匣子快被压没了的记忆。
那些都是更加年少的陆劲,有他叼着笔,双手合在脑后,极为不服气地将目光斜瞟上天;也有他用被先生打红的手,握着笔奋笔疾书,‘父亲这个家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你带我去北境吧,我要打鞑靼,男儿志在远方!’,然而紧接着他便顶缸跪在了院子中,被祖母骂得狗血淋头。
这又是没有见过的陆劲,好像比现在更活泼和调皮些,林如昭把它们都捡了起来,趁着陆劲熟睡时,让它们回到了陆劲的身上。
或许因为有旧记忆的滋养,那个压抑的陆劲慢慢终于不见了,他恢复了些活泼,每每大捷时,就会兴高采烈地和林如昭分享他胜利的喜悦,然后眼眸亮晶晶地等着她的夸奖。
他在逐渐变成林如昭认识的那个陆劲。
在第五个年头时,陆劲已经被晒黑了两个度,肌肤渐渐显出古铜色来,他出落得更外坚实健美,这样擅于南征北战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进刚被收复的城池中,特别招小姑娘喜欢,掷瓜盈车,并非是夸张的说法。
哪怕他因为杀多了人,面相也不复清和,逐渐凶神恶煞起来,也不能阻止媒婆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
“这些人家都是主动把姑娘的画帖送来,点名了请将军相看的。”媒婆开扇般,将一把画帖捏在手里,“将军瞧瞧?环肥燕瘦,只要将军喜欢,我都能给你挑出来。”
陆劲看了她眼,便皱着眉往外喊:“伏全。”
伏全跑了进来。
陆劲道:“怎么办事的?非要老子踹你,你才记得别把闲杂人等放进来吗?”
伏全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将媒婆请了出去。
陆劲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早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但后院仍旧干干净净,别说娶妻,哪怕是同僚送来的歌女舞姬,也一个都不收。
伏全不能不急,陆劲却偏偏来了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棵铁树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开花。
但若说如此,也不能全然算对,因为铁树虽不开花,但也不是不知春到。
因为战事推得顺利,陆劲逐渐得空,便有闲情逸致开始绘丹青。
最开始知道陆劲会丹青时,白先和伏真兴奋极了,纷纷表示必须要陆劲给他们画像,可是陆劲显然不肯理睬,他一人丢了一锭银子,打发他们随便找个画师凑合一下得了。
他重拾丹青,只是为了要画一人。
陆劲看不清她的脸,只觉是个白皙的姑娘,他耐心细致地勾勒她的轮廓,绘下她的身影,大多是婉转低首,可又总觉得她的性子并非如此,便擅作主张添上骏马,让她换上骑装驰骋。
他也在梦里绘画,他看不清林如昭,就让林如昭添笔。
林如昭再三沉思,凝神起笔,给轮廓柔媚的脸庞贴上了粗眉,豆豆眼。
陆劲看着那堪称粗制滥造的五官,陷入了沉思。
林如昭也尴尬,她的画技一向如此,可是林如昭有她的自尊,她宁可承认她长得丑,也不愿承认她不会画人物。
林如昭放下画笔,欲盖弥彰:“怎么不说话?是嫌弃我丑了。”
陆劲哭笑不得:“这画上好歹有眼,有鼻,是个五官齐全的正常人,比现在要好。”
他又看了那画两眼,才认真地把画给收拾起来。
陆劲没有提媒婆的事,林如昭便也不想提,她只在他的梦里出现,干预不了他的现世生活,就算现在陆劲要去成亲,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因此林如昭就当她不知道。
她不提,但随着陆劲的年纪一天天大了起来,催婚的事也多了起来。林如昭本来也想当作不知道,可奈何陆劲每被催一次,都要跑来梦中缠她一回。
可是林如昭想,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连名字都没法告诉陆劲,时至今日,陆劲为了能称呼她,给她取了个昵称——娇娇。
等等,娇娇?
林如昭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了一件事,陆劲叫梦里的她为娇娇,可是好像在现实世界里,他也是这样唤她的。
这二者有什么巧合之处,还是纯粹就是她将这些线索凑在一起,圆满出了个梦?
原本一直以为这只是她的一个梦境的林如昭,头一回想法出现了裂缝。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感觉身体被轻轻一推,一股惊人的拉扯感将她带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盯着床帐落下的承尘,眼前的承尘也是熟悉的承尘,可是这几年见惯了陆劲素白的帷帐,她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有回忆起来这是哪儿。
“夫人?”耳畔一声惊呼将她的注意力拉扯回来,“夫人你醒了?”
林如昭有些莫名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双手捂着唇,喜极而泣的春玉。
“夫人你终于醒了,奴婢这就派人去告诉侯爷,夫人醒了,他也不必去求药了。”
林如昭道:“求药?”她眉一皱,“我睡了多久?”
“快十日了。”春玉抹着眼泪道,“十日前,你与侯爷吵了架,侯爷在外头走廊里熬了一宿,次日用早膳时也不见你唤人,以为你还在气头上,便隔着门帘与你说了好些软话。”
“结果到了午间,夫人还是不叫人,侯爷觉出不妥来,强行破门而入,便见到了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夫人,府里立刻请了好些大夫御医,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让夫人醒来,也无法解释夫人的昏迷,把侯爷吓得抱着夫人直哭。”
“这些日子夫人的擦洗,都是由侯爷负责,他连差都不肯去当,请了假,每天都很细心地用棉花浸着水润夫人的唇,怕夫人饿坏了,还偷偷放血给夫人喝。”
“现在侯爷不在,是因为伏全打听到云州有个名医,侯爷打算亲自骑马去请,正在垂花门处等着出发。”
林如昭听得晕晕乎乎的,还没等她理清楚只是做了个梦,怎么就到了十日后,与,为何她这一觉睡得这样沉,陆劲都这样了,也没能把她吵醒。
正待她理出个头绪,外头传来焦急杂乱的声音,陆劲魁伟的身材刚在窗纱上出现,下一瞬他便进了屋内,目光焦急地寻找
到了林如昭后,他先是一愣,眼眶渐渐红了。
他扑过来,死死抱着林如昭,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后怕的激颤。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陆劲这个平日刮骨疗伤都能谈笑风生面对的硬骨头,此时哭得涕泗横流:“娇娇。”
林如昭道:“你为何要叫我娇娇?”
陆劲原本就算林如昭不与他抱在一起,倾诉死里逃生或重逢的喜悦,也该安慰一番哭出颤音的他。
他实在想不到林如昭怎么会问出这样冷冰冰且毫无道理的话。
他沉思,且努力回忆:“因为这名字很衬你。”
林如昭若有所思。
陆劲道:“娇娇,我为你担惊受怕,害怕你当真一睡不醒,甚至向佛祖请愿起誓,我愿以阳寿换你醒来。”
他委屈无比:“娇娇,我这样喜欢你,你可不可以正眼看看我。”
56
“抱歉抱歉。”林如昭忙道歉, “我刚刚在……走神。”
陆劲听说,立刻紧张起来,道:“是哪里不舒服, 还没有缓过来吗?”
因为林如昭之前莫名其妙昏迷了十日, 怎么也唤不醒,现在陆劲简直是惊弓之鸟,就是林如昭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叫他脑补出许多来。
林如昭为让他定神,摇了摇头, 陆劲放不下心,还是让人把留在府上的大夫请过来给林如昭把脉。
这脉自然是好的,大夫还称奇:“夫人昏睡了几日,水米未进,可是身体依旧康健无比。”
陆劲在旁不满道:“怎么,你盼着内子出事?”
这逻辑过于蛮横霸道, 加上陆劲还抱着手臂,站在那儿,魁梧得像宝塔,压迫感满满,大夫额头都滴下汗来, 忙道:“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林如昭哑然:“好啦,我又没什么事, 别为难大夫了。”
陆劲鼻中哼出气来:“这一个个的, 看病的本事没有,话还敢说得这么不重听,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才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大夫本提了药箱准备往外走, 一听这话,腿吓得没软倒跌在地上,林如昭使了个指责的神色给陆劲看,陆劲只当没看到,扶着她重新躺下,关切地询问她身体情况。
林如昭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陆劲诉说那离奇的梦境遭遇,正踌躇间,房外脚步纷杂沓至。
到底是内室,外男进入不妥,白先等人便隔着窗给林如昭请罪,林如昭都快忘了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被他这么一提倒是想了起来,便看向了陆劲。
白先还在声情并茂地道歉:“侯爷已经罚了属下每日绕着侯府奔跑五十圈,蹲一个时辰的马步,将属下每日累得腿脚发软,大汗淋淋。经过十日的调/教与反省,属下也反思了过错,属下作为一国将领,首先必须要有诚信,否则也难叫下属信服,而那日的信口胡说,正是违背了这点,侯爷罚得对,属下也要诚挚地和夫人道歉。没有画,那都是属下与夫人开玩笑,目的是叫侯爷吃个瘪,所谓的画其实都是属下胡编乱造。”
林如昭闻言看向陆劲,目光意味深长。
陆劲还不知他已露了马脚,腆着脸道:“我们军中玩笑开惯了,不止白先,都跟我没大没小的。你不知道,白先刚跟他娘子和离,因此格外看不惯我与你蹀躞情深。”
林如昭不信他这一套,吃准了他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扯谎,不过是因为仗着那些画都在北境,她没有证据罢了。
林如昭道:“真的没有画过吗?”
陆劲重重地点头。
林如昭长长地‘哦’了声,明明仍是熟悉的轻声软语,但不知怎么的,陆劲头皮忽然一紧。
林如昭道:“想来你几年领兵打仗,也无暇练习丹青技,可之前我看你那丹青绘得极好,不像是许久未画,反而仿佛日日下笔,你都在画什么?”
陆劲目光游离起来:“一些军中的兄弟。”
林如昭微笑:“是吗?想必画得很多,没有百来幅,也有几十幅了,等哪日我跟你回了北境,你都找出来给我瞧瞧。”
他张张画的都是林如昭,哪来的狗屁军中兄弟,陆劲头皮发麻:“这没什么好看的。”
林如昭道:“我素擅山水,人物一画上却有缺陷,如美玉缺角,总有不足,因此想向夫君观摩学习。”
陆劲刚想说些拒绝的话,林如昭便撒娇道:“夫君不会这般小气,连亲手画的画都不肯叫我看一眼吧?才刚还说同佛祖许愿,愿意用你的阳寿换我清醒,总不至于是哄我开心的罢。”
陆劲其实最爱林如昭软软的娇声娇语,很多次他把她逼到床头,还要捧着腿拼命地撞她,就是为了逼她说两句服软的话,那些轻声娇语仿佛掌握着他高/潮的关窍,每次都能将他刺激得天灵感都爽晕。
可是现在陆劲却觉得她仿佛被柴木高高架了起来,而坏心眼的林如昭还拿了火把点火,预备将他燃个干净。
陆劲默默咽了口唾沫。
林如昭将他的紧张和心虚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还要火上加油:“不过我学艺不精,夫君还是把早些年,那种画纸都开始泛黄的画找出来给我看,那些画总归稚嫩粗浅些,我好看得懂。”
她甚至要求画纸必须开始泛黄……
他哪来的这种画!
陆劲觉得林如昭现在不是想架个柴火把他烧了,这个小家伙心眼坏得很,不肯给他这么痛快的死法,她分明是还要在上头架着个油锅,让他日日煎熬。
还没见到画影都能把她气哭,若是真见了画,她岂不是要直接抱着孩子回娘家?
陆劲没法想象林如昭扔下他,独自抱着孩子回林府的场景,他一想就心痛无比。
但陆劲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谎都扯出去了,再解释,林如昭也不知肯不肯信他。
就算肯信他,他又要怎么解释呢?离奇入梦这事也只存在话本里,他又不是柳梦梅。
别到时候适得其反,反而让林如昭觉得他是个撒谎成性的人。
别看陆劲转过千万念头,急得不得了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他内心还在犹疑,可是看着林如昭似笑非笑的脸,膝盖比他脑子的反应更快,嘭地就跪下了。
他傻了,林如昭既然能提出这样刁钻具体的要求,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甭管她从哪里知道,又知道了多少,反正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扯了谎,没人会喜欢一个会撒谎的夫君,陆劲现在满脑子都是北风潇潇,雪花飘飘,林如昭背着他离去的背影,他再不认错,就要没媳妇了。
“娇娇,先说好,我不是诚心要骗你,只是有些苦衷,说起来怕你不信,又怕你多想,因此才瞒你。”陆劲道,“你要打要罚,我但凭处置,只是一件,你千万不要离我而去。”
他话说得可怜,两条长臂却伸直了,将床沿都挡住,彻底截住了林如昭的去路,大有林如昭生了气要离开,他便将她熊抱回床上的气势。
可真有诚意啊。
但既然陆劲在梦境里作出用银链将她锁住的事,好像他能这么做也没有任何意外了。
林如昭道:“你且说。”
陆劲道:“我现在立刻去信,让北境快马加鞭将我画的画卷拿来,你比着画中人的背影你便能发现,那人与你像极。因为
我画的就是你,虽然这样说起来非常离奇,你或许以为是我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很早之前便梦到过你,在梦中我对你一见钟情,并且发誓此生非你不娶,这也是为何直到二十八岁,遇上你之前,我不曾娶妻纳妾的缘故。”
陆劲将长长的一段话,一口气说完,中间都没有丝毫停顿,好像很害怕林如昭出言将他打断,让他立刻失去宣誓清白的机会。
他举起手指,对天发誓:“日月天地可鉴,我陆劲的初恋,初吻,初夜,初婚都属于林如昭,再没有旁的不相干的人。”
陆劲郑重其事得小心翼翼,林如昭哪里不相信她,她在梦中都看过了自然会信他。
可正是因为信他,因此听到陆劲这话,虽然也不觉意外,但仍旧免不了要呆愣住。
陆劲说那是他的梦,且不论这究竟是谁的梦,总而言之,那些都是真真切切在世上发生过的事,不是她的臆想?
林如昭为了进一步证实,于是问了些细节:“你都画了哪些图?”
陆劲道:“有你骑着骏马挽弓涉猎,倚驻在庭前看风卷落花,依偎在我的怀里陪我看烟花守岁,抢我碗里的汤圆,陪我看书练字耍花枪……”
总而言之,因林如昭只是梦中人,陆劲夜晚有她陪伴虽可心满意足,但日升时见旁人成双成对,总免不了感到孤苦难排遣,于是疯狂作画,营造出林如昭陪在他身边的假象。
陆劲说起这个倒是得意:“其实不单有这些,还有一本春宫图,是以你我为主角,记的都是你当时最真切的反应,我还在底下标注你喜欢哪个,无感哪个,所以娇娇我们才能这般契合,否则我一个初哥怎么可能在头夜就轻易让你获得快乐。”
林如昭闻言扶额,她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陆劲确实画了这么本东西,她那时候还单纯得很,见他提笔作画还兴致勃勃地凑了上去。
林如昭其实很喜欢看陆劲画她,与宫廷画师的板板正正的画法不同,陆劲笔下的她更为灵动和飘逸,即使他画不出她的五官,也能让每个观画人看出画中人的姣美。
林如昭愿意看陆劲将她画得美美的,她能从他的笔触里感受到爱意。
于是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凑了上去,看他落笔。
往常的陆劲笔触细腻,就是连一道衣褶子都不肯马虎,可是那日不知怎么回事,他画完了身形,却不去画衣物,反而添笔画了其他人。
陆劲的画上从来都只有林如昭,没有出现过别人,林如昭先是一愣,继而看到那截初成的手高高扬起,仿佛要落到握住的臀部上,她倒吸一口气,猛然后退,不敢置信。
陆劲,他他他竟然画春宫!
他肯真是不知廉耻,没羞没臊,没皮没脸,厚颜无耻,寡廉鲜耻,恬不知耻。
林如昭颤声骂了一通,仍旧无法阻止陆劲落成此画,他颇为耐心地将画放到窗口,守着它晾干,再将它夹进那堆机密要件中。
那是林如昭头回庆幸他看不到她的脸,否则依着那荡漾的画法,她真要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若是他不提尚可,一提林如昭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你回上京,你没有把那画本带来?”
陆劲道:“没有,我都可以娶到真人了,为何还要对着画本睹物思人?”
言之确实有理,林如昭却要疯了:“你将它孤零零放在北境,若是有人闯了你的书房,将它翻出来呢?”
她还要不要活了?
陆劲道:“可是我的书房一向被重兵把守,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林如昭道:“那也不行,这种东西就不该存在于世,你立刻命人将它烧了……不行,这样就要被人看到了,算了,等我回去亲自烧吧。”
陆劲显然觉得很可惜,毕竟那本书可是他精心绘制,里面还详细地记录了林如昭的癖好,实乃推进夫妻情谊的最佳辅助。除此之外,他还想象了一些不曾尝试的地点,姿势,虽然知晓林如昭脸皮薄,不可能同意,但有这样一本绘本供他欣赏,也可慰他遗憾。
于是陆劲企图做垂死挣扎:“那毕竟也是我的心血,我一根根线条将它绘了出来,很不容易的,娇娇,你好歹看一眼,或许你就会喜欢了。”
林如昭都不知道他怎么还有脸不舍得,她索性抱着肚子倒在床上:“肚子好疼。”
陆劲忙起身:“怎么了?我这就叫大夫去。”
“回来,给我跪下!”林如昭道,“叫什么大夫,我还不是被一个号称跪下道歉却死皮赖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混球给气肚子疼的?”
陆劲摸摸鼻尖:“娇娇,你是在骂我吗?”
林如昭不说话,她不想和没皮没脸的陆劲说话。
陆劲最怕她不理会他,没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好吧,我回去就烧,但娇娇你好歹看一眼……”
“嗯?”
“此等污秽之图怎能脏了娇娇的眼,回去我就亲自把它给烧了。”陆劲迅速改口。
林如昭那气终于顺畅了。
陆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可是肯信我,且原谅我了?”
陆劲提起这个,倒也让林如昭尴尬。
目前来看,那梦很可能是真的,既然如此,陆劲也确实没说谎,过去十年里,他不曾有什么别的心上人,她都在吃自己的醋。
她掩饰地转开头:“姑且信你就是。”
陆劲得到信任,顿时觉得肩上轻松下来,立刻将林如昭抱起,在她的脸颊上狠狠亲了口:“我的清白倒是明了了。”
他说着又委屈起来:“娇娇可知心上人那事误会我多深了?”
林如昭嘴硬:“明明可以解释清楚的事,你不肯说,才叫我一直误会,若你解释了,难道我会不听吗?”
陆劲道:“可是,是你嘱咐我不要说的。”
他将林如昭那些话学来,说给林如昭听,林如昭没梦到这些,她倒打一耙不成,更加尴尬了:“我这样嘱咐确实有道理,毕竟这事过于离奇,若我不心悦你,我是绝不可能信的,只以为你在诓我,反而会愈加讨厌你。”
陆劲听了一愣,他显然不在乎林如昭的尴尬,满心满眼只听到一句话——若我不心悦你。
他因为不敢置信,多问了句:“娇娇,你刚刚说什么?你是说了心悦我,对吗?”
林如昭道:“是吗?我有说吗?”
“你有,你就是有说。”陆劲说得超大声,“你不能连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认。”
他指着林如昭微有弧度的小腹,道:“闺女还在肚子里听着呢,你作为阿娘,该以身作则,教导她做个诚实的人。”
“好好好,”林如昭捂着耳朵,“我说了我心悦你,行了吧。那你还当着闺女的面扯谎,你作为阿爹,怎么不以身作则了?”
陆劲拍拍膝盖:“我跪着呢。”
他说着,将嘴凑到林如昭的小腹前,神色认真,好像真有个小家伙面对面要与他对话交谈。
“虽然阿爹很喜欢你,也愿意宠着你,可是家教不能坏,我们不能做个撒谎成性的人,尤其是不能欺骗你阿娘,不然你阿娘要伤心的,所以以后撒了谎,都要跟阿爹一样,跪下认错。不是阿爹不宠你,从前你曾祖母就是这样教训你阿爹,所以你阿爹才长成了顶
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也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女儿,撑起外租家的门楣。”
林如昭听得心头暖暖的。
陆劲解决完家教的事,便神采奕奕地扑了上来,抱住了林如昭,跟条热情的狗狗一样,在林如昭的脸上狂亲:“娇娇,我好开心啊,你心悦我,你真的心悦我了欸!”
“好了好了,”林如昭被他亲得满脸都是口水,根本承受不住他凶猛的爱意,“ 别亲了,再亲下回就不和你说了。”
陆劲惊喜万分:“还有下回?”
林如昭板着小脸:“我从来没有说过只说一回。”
陆劲立刻噌地直起身,乖巧地坐了起来,双手还背在身后,示意自己不会再动手动脚。
林如昭没好气道:“帕子。”
陆劲立刻下床给林如昭拧湿帕子去了,因为太快乐了,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同手同脚了。
*
“好恶心啊。”
几个脑袋拱在一起。
“虽然我一向以侯爷唯马首是瞻,可我必须得说一句话,怎么有人娘子怀了孕,他就能变得如此恶心,我跟了他这么多年,都得说一句,我承认这是我的侯爷。”
“别说了。前两日因为夫人莫名晕倒,昏睡不醒的事,我心头有愧疚,几次想法子去侯爷致歉,可又怕他不肯见我,于是只好日日继续顶着风雨罚跑,那天遇到他,他很诧异,‘白先,你这么闲,不去干正事,在这儿跑什么步?’听听,他竟然连我为何要罚跑都不记得了。”
“我到底心有愧疚,于是停下步来,老老实实与他认错,结果他笑眯眯的,不见一点生气,‘哦,我想起来了,但是因为娇娇同我说她心悦我,所以我给高兴坏了。你听到了吗?娇娇说她心悦我。因为娇娇说她心悦我,因此现在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可是再好的心情也没法顶住我差点失去娇娇的恐惧,所以我打算再罚你,但是娇娇心地善良,你换个僻静的地方跑吧。’”
“你说他都忘了,我还张这个嘴干什么?我看他眼里只有夫人,哪里还理会得了其他人和事。”
“刚才那番话里,侯爷说了几次‘娇娇心悦我’?三次?”
“确实是三次,哇,真的好恶心,搞得好像只有他有娘子一样,不就是得到了娘子的欢心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就是连我去送个茶,都要来一句吗?‘我很讨厌这个茶,但是因为娇娇说了她心悦我,所以我现在心情棒极了,打算容忍一下这个糟糕的味道’。”
“别装。从前埋伏时,他哪次不是搓着茶沫直接塞嘴里和薄荷一起嚼着醒脑,他连那种粗茶都可以吃,偏偏吃不惯十两银子一小盒的铁观音?”
“这算什么,前两天,他转到我和伏真这,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忙请他坐下,结果他说‘你知道吗,娇娇刚和我说她心悦我了,你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吗?我是说,你娘子应该不会像娇娇一样与你表白心迹吧?’我受不了了,直接告诉他,内子不仅说,还常常说,就连大儿刚生下时,什么话都不会讲,先学的第一句话就是‘全郎,我心悦你’。”
“把他刺激得不得了,坐在那儿瞪我,过了好会儿才说,‘娇娇年纪小,脸皮薄,她不好意思说而已,可是她一定比你娘子说得甜’。神经病啊神经病。”
“这算什么,你们都知道我和夫人和离了,他还特意转到我面前来说‘虽然告诉你太残忍了,可是娇娇说她心悦我,有娘子喜欢的感觉真的很好,白先,你要不要回去跟你夫人认个错?’我认什么错?养小白脸的是她,不是我!”
“太恶心了。”
“太恶心了。”
……
“所以,有什么办法能让夫人的预产期提前到来,若是现在鞑靼对大周开展战事,主将如此沉迷情爱乃至昏了神智,大周的未来真的一眼就要望到头了。”
“惆怅啊。”
57
林如昭清醒之事, 竟然受到了朝野上下的热烈的关注,不仅礼物流水般送到侯府,就是宫廷内皇上也派人来慰问了番。
林如昭受宠若惊的同时, 开始思忖陆劲究竟把这件事闹得多大, 以致于连陛下都惊动了。
但这件事问陆劲是没有结果的,他吃准了林如昭脸皮薄,便含糊其辞,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此时林如昭怀孕已至五个月,小腹逐渐微隆起来, 她昏睡十日,对孩子多有忽略,便先请大夫把脉观测了两日,吃了几帖安胎药后,就约着秦月出门逛铺子,给孩子去买玩具去了。
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既然是陆劲的孩子,必然躲不了要学武,林如昭便寻思给孩子订制把小弓,秦月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
二人正和店家商议着,忽然进来两个身材高大魁梧, 满
铱驊
脸虬须的男子,店家收起了笑脸, 一脸为难, 显然是不想招待可又找不到不招待的理由,正自踌躇, 林如昭察觉氛围不对,也抬起头。
她立刻就认出来为首的那位是鞑靼王子铁木脱脱。
林如昭于梦境中, 经历过那些惨绝人寰的战事,对他们自然没有好印象,也不及与店家细商,放下定金就走,铁木脱脱却抬起手,将她拦截住。
那势头似乎是冲着林如昭来的,她有些不安。
铁木脱脱用生疏的汉语道:“你就是陆劲的妻子?”
林如昭看他长得牛高马大,肌肉健硕,坦肩赤膊,刺青沿着胳膊张牙舞爪,有些害怕,但她到底是大周人,也是武安侯夫人,她不想给大周和世代忠烈的武安侯府丢脸。
于是林如昭挺直了腰背:“我是。”
她这一挺腰背,那微凸的小腹就明显了很多,铁木脱脱的目光在上头落了几秒,林如昭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很想伸出手护着肚子,又怕露怯,因此硬着头皮站着。
铁木脱脱道:“你怀孕了,听说陆劲因为你,变成了一个懦夫,鞑靼几次邀请他参与狩猎,他回回推拒,只说夫人病重没有闲心,可是我看你面色红润,孩子也很健康,不像是昏睡十日都没有醒,看来陆劲是害怕鞑靼勇士的雄姿,才找了如此多的借口。”
林如昭察觉到了他目光的不屑,她面色通红,为他看不起陆劲而生气,道:“陆劲是打败鞑靼的英雄,他没有必要害怕手下败将。”
铁木脱脱道:“他当然要害怕鞑靼勇士,上京的风水将他养得虚弱得像早产的母羊,再也没有往日草原雄鹰的矫健身姿,听说他回来生了很多病,经常呕吐不止,吃不下饭,这是命不久矣,昆仑神佑我鞑靼。”
林如昭听着却有些心虚。
她和孩子好像确实有点对不起陆劲。
于是林如昭绷着张小脸,更要死守住陆劲的尊严:“若能当街擒住鞑靼的烈马的人,也是早产的母羊,王子殿下的话也太过偏颇了。而且我昏睡的事,陛下也知道,你可以请陛下让太医调取出我的脉案。”
铁木脱脱道:“你们大周人最阴险狡诈,尤其是大周的皇帝,装模做样,一听你醒,就立刻送了好多礼物到你的府上,就是为了堵住我们的嘴,可是我们有眼睛,我们会看,陆劲与在北境相比,确实憔悴虚弱了不少。”
这鞑靼的王子殿下似乎是个死脑筋,任着林如昭怎么说,他都不肯相信陆劲状态依旧,但陆劲现在不能见血,林如昭也不敢真让陆劲陪鞑靼人去狩猎。
否则他们真要以为陆劲雄风不再,回去就准备发动战争,又是血流漂杵。
林如昭和秦月暗暗换眼色,她们从前经常一起逃课干坏事,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坏主意,要自己怎么配合。
但还没等林如昭装肚子疼,那铁木脱脱便道:“其实要证明陆劲还是陆劲,方法很简单,让他和我比一场就好了。”
林如昭能应他才怪,她捂着肚子,熟练地喊起疼来,秦月惊慌失措:“身姿又不适了?快,马车,准备带夫人去医馆。”
秦月扶着林如昭上马车,两人踩着小碎步,迅速爬上马车,但还没等她们喘口气,铁木脱脱竟然也跟着钻进了马车。
林如昭捂着肚子,靠在秦月肩上,眼下只好由秦月出面:“王子,我们要去医馆,可能送不了王子。”
铁木脱脱大马金刀地坐着:“驿站里住着草原上医术最精湛的巫医,这里离驿站不远,我觉得你应该让巫医看看,毕竟大
周的大夫可是连你为何昏迷十日都诊不出所以然来,可见医术多差劲。”
林如昭闻言,觉得铁木脱脱其实还是在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昏睡了十日,于是打算让鞑靼自己的大夫给她做诊断。
她犹豫了下。
驿站外肯定有大周的士兵把守,但里面必然是鞑靼的人。
林如昭在梦里看到过他们屠城时的毫无人性,也知道女人落到他们手里会遭遇怎样非人的凌/辱,折磨,尽管她知道这是在繁华的上京,铁木脱脱作为战败求和者不敢乱来,可是见识过鞑靼恐怖一面的她,仍旧难以排解对他们的恐惧之情。
铁木脱脱挤上车来,用属于草原的野蛮气息侵占整个车厢时,林如昭便很想逃,可是她才刚装肚子疼,一个肚子疼的孕妇是不敢随意乱动的,所以她硬生生忍了下来。
但是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铁木脱脱竟然想把她带去都是鞑靼的驿站。
她面色发白,闭上眼睛,有一瞬,她是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下车,可是她知道不能。
铁木脱脱刚刚辱骂过大周人是阴险狡诈的人,她不能自露马脚或者表现得心虚,成为他日后论证的例子。
于是林如昭闭着眼,道:“只怕鞑靼的巫医医术不佳,连我曾昏迷十日的事都诊不出来。”
她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巫医什么都诊不出来,不是她没昏睡过,而是巫医水平太差。
铁木脱脱不以为然地一笑,道:“请夫人吩咐马车夫启程。”
马车很快辚辚而动,林如昭用冰凉的手握着秦月的手,很快,他们便到了驿站。
秦月小心翼翼地扶林如昭踩着踏几下马车时,铁木脱脱也伸手来扶林如昭,被她轻轻避开。
铁木脱脱倒是不在意,背着手先进去了。
负责驿站守卫的正是白先,他先是遥遥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驶进,继而就看到林如昭从马车上跟着铁木脱脱走了下来,忙走了过来,唯恐赶不及时,高声喊道:“夫人。”
林如昭还没应他,铁木脱脱的注意力也被转了过来。
白先匆忙问道:“夫人来此,侯爷可知道?”
林如昭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色:“陆劲不知道,我是偶然遇见王子殿下,因为殿下听说我昏迷十日,太医却诊断不出病由的事,故而有些担心,非要我来此看看巫医。”
白先作为全权负责此次鞑靼入京之事的人,自然知道比林如昭更多的事。
譬如鞑靼入京不到两日,便请皇帝首肯,想去各方军营瞧一瞧,目的是为了探究上京兵力虚实,皇帝自然不肯,便设下秋猎大宴,邀请鞑靼人参加。
因是早做了准备,皇帝点的几个将领在狩猎上表现出色,铁木脱脱却一眼看穿这些将领出身高贵,虽有骑射的本领,却满
身富贵气,周身毫无杀气可言,于是竟然搭弓射马。
射,自然不可能是真射,但突然飞来的羽箭也足够让这些实战经验不足,几乎没有将羽箭对准过人的年轻将领慌了伸,摔下了马,皇帝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
铁木脱脱收起长弓:“见过血的老虎和养在家里捉捉老鼠的家猫,到底不一样。大周,鞑靼还是只认陆劲,他呢?怎么不出来与我们酣畅淋漓地比一场?”
林大老爷忙禀明陆劲心忧林如昭,以致没有心情出席狩猎的事情。
铁木脱脱道:“美人怀,英雄冢,陆劲竟然也堕落了。”
他说着惋惜的话,却与几个手下一起发起快活的声响,果然鞑靼贼心不死,只要他们惧怕的陆劲死了或者废了,他们立刻就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皇帝脸色微沉,白先挺身请战:“王子殿下这话说得满,上京久离烽火,少些锻炼的机会也不足为奇,可是侯爷教出的学生还在,照样能守着北境。”
他也不带弓,上前拿着画戟便与鞑靼人几个交手,就把人扫落下马。
铁木脱脱灰溜溜地拨转了马头。
皇帝的脸色方才稍霁,可不到两天,也不知道被这帮鞑靼人从哪里打听出来的,陆劲身体有大恙,可能命不久矣。
陆劲的憔悴是肉眼可见,但大家都以为是家里有孕妇照顾,因此不曾休息好,皇帝从没想过他竟然会命不久矣,慌忙之下将他召进宫,细问才知孕吐之事,当真哭笑不得。
可是此事好笑归好笑,但陆劲不能见血也是真,皇帝还在愁眉苦脸,正好赶上林如昭昏睡不起,陆劲无心旁事时,于是索性拨了太医去他府里候着,也拖延住了鞑靼。
可哪里想到,这让鞑靼更坚信了陆劲身体抱恙的消息,竟然想到从林如昭这儿下手了。
白先微露肃色,这时铁木脱脱走了过来:“我请了客人来,难道白将军也要阻拦吗?”
白先道:“这是侯爷的夫人。”
“我当然知道,因此我才好心好意让巫医替她诊脉,难道你以为得到昆仑神真传的巫医会随便给人看病吗?正是因为她是陆劲的夫人,她才得到如此殊荣。”
铁木脱脱看向林如昭:“陆劲想要促成边关互市,我听从他的建议来到了上京,我是大周的客人,不应该受到白将军的猜忌,对吗?”
林如昭在旁默默听着,她觉得刚才或许是想错了,铁木脱脱非要她来驿站,不仅是为了给她诊断,来‘证实’狡猾阴险的大周人的谎言,更是为了想出个办法将陆劲引来比一场。以‘证明’陆劲的虚弱。
如若不然,白先看到她来到驿站不会这样紧张,铁木脱脱也不用非要去通过诊断来迂回地寻找陆劲可能虚弱的证据。
即使对当下朝事毫不知情,林如昭也知道她不能跟着铁木脱脱走了,于是她回忆了下陆劲孕吐的场景,立刻假装干呕了起来,秦月也跟得快,忙焦急道:“怎么好端端吐起来了?”
林如昭道:“许是身体不适,闻不得驿站这儿的味道,因此才反胃,我去车上歇歇便好。”
铁木脱脱道:“驿站内就有巫医。”
林如昭忙道:“我靠近这就觉得恶心无比,许是闻不得这儿的味道,还是在马车上坐着就……”
她话尚且没有落地,铁木脱脱忽然靠近,将她擒抱起来,几乎是半抱半拖将她锁进驿站内,白先要挡,那先前不发一言的随从闪身就挡上,外头一打,里头就注意到了,立刻哗啦啦地冲了出来。
内外对峙,场面一下子就陷入了僵持之中。
铁木脱脱隔着门大喊:“若陆劲还有孤狼的血性,就叫他来。”
他讨厌女人喊叫时尖锐的声音,因此手掌死死捂着林如昭的口鼻,那上面还留着经久的羊膻味,让本来只是装反胃的林如昭真的反胃了,没忍住,直接呕吐了出来。
铁木脱脱躲闪不及时,衣服和手上都是林如昭的秽物,他脸色很差劲,便骂便让人端了水来洗手。
他骂骂咧咧的:“陆劲什么狗屎眼光,雄鹰一样的男人,也该娶一个雌鹰般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才会壮实无比。”
铁木脱脱瞥了眼林如昭瘦弱的肩膀,窄窄的腰胯,一脸嫌弃:“这么瘦弱的女人,能生几个孩子?在草原,你就是配奴隶,奴隶都不会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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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昭感觉她快把肠子给吐出来了, 这些鞑靼人总是吃牛羊肉,又不注重清洁,身上的膻味真的很重, 她完全闻不了。
铁木脱脱被她吐了一手, 很嫌弃她,洗完手转头就出去了,把她一个人抛在屋子里,就算想找个仆从要陈皮熬出来的水喝,她也找不到。
就在她蜷缩着身子, 蹲在地上,缓解脾胃的难受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狼狗的吠声,凶悍无比,铁链哗啦啦得响了一阵,忽然就没了声。
林如昭原本是没有打算起身的, 偏偏白先传来惊叫:“侯爷!”
她几乎是瞬间跑到了窗户边,扒着窗棂踮起脚尖,看到奔马而来的陆劲劈手夺过来护卫的唐刀,往迅疾冲来的狼狗砍去。
那狼狗是鞑靼专门驯出来,看守羊群的, 匹匹都能与狼群厮杀,血气甚重, 攻击迅猛无比, 陆劲单脚踹上驿站的门,躲闪到了狼狗身后, 狼狗收力不及时,差点撞上大门, 铁棒一样的尾巴向陆劲扫去。
陆劲并不客气,一刀砍断它的尾巴,趁它痛疯了张着尖牙利爪扑来时,又一刀劈向了它的脑袋,鲜血满刀,陆劲沉着地补上了两刀,那狼狗倒地不起了。
林如昭记得他不能见血,绝不能让铁木脱脱看出他的弱处,因此她忙转身向门口跑去,结果不知何时铁木脱脱竟然把门给锁了,她双手拍门。
陆劲立刻注意到了门处的动静,眼神变得可怕起来:“铁木脱脱,把她放了。”
铁木脱脱不在意林如昭,即使她把门拍得震天响,声音越来越焦急,可是他也相信弱兔子一样的女郎做不成什么事,因此他只对着陆劲道:“你同我比一场,我就放了她。”
铁木脱脱以为陆劲必然要找些什么借口,比如这是大周,要注意你的身份,但其实他真的不在意,此招虽然过于蛮横,但只要探出了陆劲的虚实,于鞑靼还是有利可图。
那个关市有还是没有其实对鞑靼影响不大,他们本来就是靠抢劫掠夺为生,大不了再重操旧业。
于是他在心里提前准备好了对策,管保把陆劲说得哑口无言,根本没法拒绝。
结果陆劲一听这话,立刻道:“带不带兵器?要不要立个帖,打死不论?”
铁木脱脱一怔,道:“赤手空拳,帖子当然要立。”
他叫人去弄来笔墨。
陆劲扔了剑,捏了捏腕骨,骨头咔咔得响。
铁木脱脱敢绑架林如昭,陆劲就想揍死他了,他肯立帖子,就更加没有不揍死他的理由,陆劲蓄势待发。
这时候窗户那边突然传来异动,陆劲关心着林如昭,下意识就忘了过去,就见林如昭踩在圆凳上把整个窗户都卸了下来,正提着裙边要翻出来。
陆劲瞳孔紧锁,也不管铁木脱脱,狂奔而去,唯恐慢一步接不住林如昭。
铁木脱脱也没有想到看上去瘦小无比的林如昭怀着孕,都敢翻窗,但与之相比,他更加看不起陆劲那小心翼翼护着女人的行径。
“娇娇,你慢点。”
陆劲说着跪了下来,支起膝盖:“你踩着我的膝盖下来,能踩到我的肩膀吗?哪个傻逼把这窗户造那么高?”
铁木脱脱看着窗台离地的距离,很怀疑,高吗?不高吧?林如昭要踩着圆凳才肯翻窗,姑且还能理解为了防止走光,陆劲一个翻高墙都只需要助跑一两步的人,到底有什么脸说这窗高。
铁木脱脱看不下去了,他道:“这样的女人能生出什么强健的后代?施程霜虽然是女子,但也能在战地杀个三进三出,她这样强悍的女人才能生出你这样英勇的后代,陆劲,你娶这个媳妇,是想让你的孩子成为孱弱的书生吗?”
当年大周丢了把燕云十八州都丢了,让上京长期暴露在鞑靼的铁蹄下,铁木脱脱当然看不起大周的那些文官。
林如昭从和铁木脱脱见面以来,就没少见这人贬低大周人,她没好气地和陆劲说:“你让开。”
陆劲道:“别管他,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倘若……”
“砰。”
林如昭已经绕开他,跳下窗户,轻轻落地了。
陆劲:……
他忙站起来,关切地问她孩子可还好,他记得孕妇是切忌剧烈运动,刚才林如昭如此之虎,他是真怕影响到她的身体。
林如昭顾不上管陆劲,抚着肚子阴阳怪气道:“你厉害,你母亲生了你这么个勇士,放着外头那么多将士不理会,专门来对付孕妇。瞧我这话说的,也是忘了,这不是你们鞑靼的优良传统吗?什么草原孤狼,草原雄鹰,我呸,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说来说去,抢的还不是大周的老幼妇孺和手无寸铁的百姓?真要脸。”
“这位王子殿下,你是为什么来上京?你又为什么会主动提起议和纳贡?你不会都忘了吧?既然如此,你回去准备怎么告诉你的父老乡亲,本来他们眼巴巴地盼着边关集市一开,就可以不用抢掠,也能过上物产富足的生活,结果因为他们的王子
子浅,眼珠子小,议和在前,横插一脚,直接搅黄了他们的幸福前程?”
“有你作为你们部族的王子殿下,未来的鞑靼王,真是你的子民的福气,你回去最好天天拜昆仑神,让他老人家多有点好生之德,多保佑保佑你的子民。”
林如昭一口气骂得顺畅流利,陆劲在旁微微挪动脚步,往外侧让了让。
虽然林如昭过去也总骂他,但那些话都太过文雅,于他这种糙脸皮的人来说完全不痛不痒,可是今天也不知道林如昭是到那儿进过学了,骂人的本领突飞猛涨,虽然仍旧文雅,但阴阳怪气了不少,气势上已经很有北境妇女的泼辣气息了,于是杀伤力迅速攀升。
陆劲都能想见往后他要是惹了她,自己会得到个什么下场。
有点害怕。
铁木脱脱也没想到林如昭人小小,火气这么大,草原人擅长干架,却不怎么会动嘴皮子功夫,笨口拙舌的,根本回不了林如昭,何况林如昭还没结束。
“你这种人,在大周就是收夜香都算不清银钱,没人肯要!”
陆劲诧异地望向林如昭,明明结束了她为何忽然补了这一句?
林如昭瘪嘴委屈道:“他刚刚说我身体虚弱,骂你没眼光,还说我要是在鞑靼,就是配给奴隶,都没人要。”
“什么?”
陆劲猛地看向铁木脱脱,两眼冒火,捏紧拳头,大踏步走过去。
“你咒老子闺女,还骂老子女人,铁木脱脱,你有种就跟老子单挑,死伤不论的那种。那狗屁帖子立好了没?这么久没送过来,是不是你们怂了?”
说着陆劲就一拳头砸了上去。
帖子是为了打死不负责,但不表示帖子没立好,他不能把铁木脱脱给打伤。
铁木脱脱被林如昭这个娘们骂了一通,心里窝着火,看陆劲迎了上来,正要发泄,也就迎了上去,两个人立刻厮打在了一起。
铁木脱脱也红了眼:“陆劲,你现在憔悴得跟早产的母羊一样,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放心,我打死你了,就把你女人抢回去,我倒要尝尝把你迷得颠三倒四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铁木脱脱,老子操/你/爹。”
铁木脱脱一记右平勾拳被陆劲躲过,他顺势握住铁木脱脱的拳头,冲着对方的腮帮子来了个肘击二连斩,把铁木脱脱的牙给敲下来两颗后,铁木脱脱趁着机会,像拦住陆劲的拳头,前推他的身体并且同时来个绊子,想把他掼倒在地,可是意图被
陆劲一眼看穿,他下盘稳当得很,直接下潜身体,把铁木脱脱直接抱起来摔在地上。
然后他掐住了铁木脱脱的脖子摁死在地上,手背青筋直绽,掐得铁木脱脱脸通红无比。
林如昭一见这架势,像是要出人命,忙上去拦着陆劲:“好了,陆劲,给他点教训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一道老迈的声音也从屋边回廊疾传出来:大将军,王子殿下为和谈而来,他打也被打了,大将军就高抬贵手,莫要伤了和气。”
陆劲认得这声音,这是鞑靼的国师,算是智囊,怪不得一门心思试探陆劲底细,还想和大周真刀真枪干的铁木脱脱能同意
来和谈,估计是他说服了鞑靼王,铁木脱脱才不得不来。
这也解释了为何刚刚那生死状迟迟不来。
陆劲冷笑:“他辱我妻女,老子要是放过他了还是个男人吗?”
说完梆梆两拳,铁木脱脱的脸顿时红肿得像个猪头。
林如昭知道打到这地步,铁木脱脱不可能再怀疑陆劲身体不行了,因此忙抱着陆劲的腰:“你当然是了!他连牙齿都被打掉了,以后回了草原,一张嘴门牙就漏风,比换牙齿的奶娃娃都还不如,别人想忘记他这次的失败都没办法,看他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草原的勇士。”
林如昭将那丢脸的场面形容得过于具体且形象,铁木脱脱就算被掐的脖子粗红也不耽误他想象出那丢脸的情形,他气得发出呜啦啦的乱叫。
陆劲吼道:“闭嘴!老子媳妇说话,你听着就是,有你说话的份吗?”
国师也觉得丢脸,但也只能说好话。
大周地大物博,经得起折腾,可是鞑靼资产薄弱,打了这么多年,不仅国土被陆劲削得只剩了三分之一,就是最要紧的人口和牛羊马群都锐减,他们被迫北牵,却还要遭遇其他游牧民族的骚扰,已经很难生存了,大周开放的边关互市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明明来之前他三令五申地和铁木脱脱强调过,可是年轻气盛的王子忍受不了做大周的手下败将,每天还想着抢掠,不仅没听进去,还劫持武安侯夫人,放狼狗咬陆劲,大周完全可以因此翻脸。
国师的声音听着聒噪,陆劲根本不想听,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林如昭扯着他的袖子上。
陆劲不是很情愿,他说:“你真打算放过他了?”
林如昭点点头。
其实论起来铁木脱脱也没把她怎样,虽然她为此呕吐得厉害,但也吐在他身上了,陆劲还把他揍得那么惨,其实都补偿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不能耽误大局。
林如昭道:“如果你还不解气,再打掉他两颗牙齿好了。”她凑上去,抱着陆劲的腰,“大周人最重要的尊严,你已经替我挣回来了,不是吗?”
陆劲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给了铁木脱脱两拳:“给你凑出六颗牙齿了,麻烦殿下把这串狼牙耳环换下来,挂上自己的,才显威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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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脱脱被打掉了六颗牙齿, 却只能吃哑巴亏,将此事定性为私人恩怨,绝不上升为两个国家的事。
虽然这件事怎么看, 都是陆劲赚了, 可是这位大爷临走前还骂骂咧咧,让铁木脱脱的脸色如七彩般难看。
走到驿站门口,陆劲看到了白先,直接一脚踹过去,白先自知没有护住林如昭有过失, 因此低着头承受了这一脚。
倒是林如昭拦了拦陆劲:“白先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料鞑靼人不敢对我怎样,他才没有冲动行事,何况他也立刻命人去唤你了,没耽误什么。”
林如昭也是做了那些梦才知道打仗究竟有多费银子,到了后期, 陆劲一直打到了鞑靼老巢,那已是草原极深的腹地,为了行军顺利,军中每人就是连战马都要配备两匹,更不论那些粮草辎重。
可以说, 后期打鞑靼的战事都是靠银钱烧起来的,而鞑靼的牛羊马资产早在最初就被大周人虏回去了泰半, 战争的回报直线下跌, 为了不再增加百姓的税收压力,陆劲才选择用比较温和的方式争取和平, 同化那些鞑靼蛮族。
林如昭一点也不觉得她的些许小事重要到需要动摇事关民生国本的朝政大事。
陆劲道:“该踹的还是要踹,否则再有要事他就真的分不清轻重了。白先, 夫人替你求情是夫人的善心,但你得认罚。”
白先哭丧着脸:“那属下每日再加五十圈?”
林如昭疑惑:“再加?”
陆劲低声咳嗽道:“原来那些是基础日常训练哈哈。”
林如昭哦了声,便不作理会了。
陆劲治军有方,她不会在他的下属面前拆他的台,不给他面子。
至于其他的,回去关上门再说。
陆劲小心翼翼扶着林如昭上了马车,又要叫大夫,林如昭这几日看大夫看得有些麻木,并不想又要给大夫诊脉,便道:“哪里又需要看大夫了?”
陆劲坚持道:“你刚才从那么高的窗台上跳下来,很危险。”
林如昭道:“放心,你闺女结实着,只是这样跳一跳伤不到她,她还好端端地在我肚子里待着。”
陆劲听到这话,就有些不乐意了:“林如昭,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关心孩子吧?当然,不是说不关心孩子,爹爹还是很爱闺女的。”
他对着林如昭的肚子找补完,又抬起头道:“我关心的是你,孩子在你肚子里,她要出个三长两短,受罪的还是你。”
林如昭微讶:“那我就更没有事了。”
陆劲在这种事上倒很有说一不二的气势:“不行,这事你说了不算。”
林如昭与他说不通,便只好随他去了,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陆劲见她想休息,便将她的脑袋拨到他的肩膀上,让她轻轻枕靠着,同时手搂着她的腰,轻轻摸着她的小腹,像是在安抚她们母女。
林如昭闭了会儿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陆劲,你是不是可以见血了?”
陆劲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林如昭直起身:“你杀那头狼狗时,那狼狗不是流一地的鲜血吗?你好像丝毫没有反应。”
陆劲完全没有注意这件事,他是记得狼狗流血了,但那些血似乎很普通,他当时的心都挂在林如昭的身上,也就没在意,现在被林如昭提出来,倒很像是不在意鲜血了。
陆劲迟疑道:“可能?”
林如昭道:“以防万一,让厨房送碗鸡血过来。”
陆劲没有拒绝,于是当林如昭诊脉时,陆劲端着那碗鸡血在外间吐得天昏地暗。
林如昭:……
大夫正是坐镇侯府的大夫,自然清楚陆劲孕吐之事,他一边听着陆劲那边地动山摇的响声,一边摇头:“年轻人啊,不要仗着年轻,身体强健,不遵守医嘱,苦头总要自己吃。”
林如昭尴尬极了,只好让春玉去厨房煮点陈皮水给陆劲送去。
陆劲提前解脱失败。
他漱完口,喝掉那碗陈皮水,才向林如昭走来。
陆劲的下巴上还挂着水滴,林如昭捏着帕子替他擦干净了,他神色有点恹:“看来我并没有好,只是当时太担心你了,所以顾不上反胃,只想揍了铁木脱脱那个鳖孙再说。”
林如昭拍拍他的手臂,安慰他:“只有四个月了,再坚持一下。”
她凑上去,在陆劲的脸颊上亲了下:“辛苦郎君了。”
郎君心花怒发:“不辛苦,不辛苦。”
一下子就从蔫巴的小青菜被哄成了太阳花。
*
托陆劲的福,鞑靼的威风都被铁木脱脱六颗漏风的门牙挫败,全上京上下一扫鞑靼留下的余威阴影,狠狠笑话了几日,鞑靼终于承受不住此等压力,纳贡完后便灰溜溜回家。
而也因为这件事,陆劲孕吐的事终于瞒不住了,其他人尚可,照顾陆劲的面子,都不曾到他面前说话,唯独修史的翰林编修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特意在某个下朝后的时刻,把陆劲拦住,非要他细谈孕吐的感受。
陆劲虽然很高兴他能为林如昭分担去此等痛苦,但不代表他愿意被人知道这倒霉事迹。
于是他露出白牙,很友善地说道:“可能有点想打人?”
能做翰林编修的就没个傻子,瞬间领会到了陆劲的威胁,忙抱着纸笔跑了。
但这件事仍旧给陆劲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他知道这事将随着他战□□号,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了。
好丢脸啊。
与陆劲那边丢死人的反应不同,林如昭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招来一群人的羡慕。
这些大多是已经出阁且生育过的妇女,她们也都听说了陆劲孕吐的事,起初还暗地里偷偷笑话着林如昭嫁的这夫君,怎么这么女气,但后来得知男子孕吐系过于担心孕妇而致,她们就笑不出来。
虽然是双方的孩子,但因为怀在女子身上,那些男人基本对于怀孕没有实质性感受,也不觉得这种‘大家都这样过来’的事,值得付出多大的关切,因此哪怕娘子怀着孕,照样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去吃酒。
见惯了冷漠的郎君,因此女子一怀孕,婆婆和娘家都没想过指望男人,自去找产婆,奶娘,有育儿经验的娘子照顾孩子不说,还要安排通房、侍妾伺候男子。
因为大家一直都这么做,都有些习以为常,哪里想到原来也有男子肯担心女子,也愿意感同身受。
结果现在出了个陆劲,由他做对照,顿时让那些娘子醒悟,从前她们过得究竟有多么卑微。
于是渐渐的,就有人找上了林如昭,也没什么事,家长里短扯一堆,在林如昭坐不住准备送客时,方才道出实情——她们希望由陆劲出面,委婉地告知那些男子怀孕的艰辛。
这些娘子也不是为了邀功,纯粹只是想要下次孕期时可以过得舒心些。
林如昭同情她们,便应下了这事,但也不保证什么,只说会跟陆劲提一下,那些娘子立刻感恩戴德起来,过了会儿,又小声问道:“现在你们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林如昭脑子没转过弯:“还有伺候我的丫鬟。”
娘子道:“我说的是通房那些。”
林如昭恍然大悟,道:“没有。”
“没有?”林如昭有个孕吐的夫君已经够招人羡慕的,现在她竟然说陆劲连通房都没有?
原本只是想求些平衡的娘子顿时觉得五味杂陈起来:“你应该早些时候安排下去,若任着他去外头寻人,外头女人不正经,迟早要把他迷得五迷三道,连家都不要了。”
林如昭眨眨眼:“可是他下了值,就立刻回府来见我,从不曾在外耽搁,他要出门了,也会与我报备,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过去检查。”
死寂。
令人难受的死寂。
娘子苦笑:“与侯爷相比,我的夫君像是变成了鬼,来索我的命,每天变着法子折腾我,巴不得我早死。”
她不死心,又问:“夫人,可有御夫之道传授?”
林如昭是真没有这东西,他们之间感情经历独特,难以被旁人效仿。当下也多是盲婚哑嫁,鲜少有人能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因此无解,何况在林如昭看来,这事与他们的感情如何没有干系,要紧的是陆劲这个人愿意管住自己,也管得住自己。
君不见男子最擅长的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喜欢一个人不代表着他们愿意守身如玉。
她说得极有道理,娘子无法反驳,只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陆劲的劝服上,但陆劲不想管这件事,他不信住在同一屋檐上,那些男子还看不见娘子怀孕的辛苦,他们之所以我行我素,心安理得接受辛苦怀孕的妻子送来的女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自私自利罢了。
这话也有道理,至少林如昭没有反驳。
倒是陆劲美滋滋的:“都有人求到你面前来了,看来许多人都知道你我恩爱,招人艳羡得不得了。”
陆劲每回露出这种得意的笑容时,就意味着他又在预备用他的厚脸皮拉着林如昭丢脸了,林如昭为此深吸了三口气,方才道:“你想做什么?”
陆劲打了个响指:“知我者娇娇也。我想请人写个话本,以你我为原型,传唱歌颂你我之间的爱情故事。”
林如昭一言难尽的沉默。
陆劲道:“娇娇,你知道的,那些梦里的事不叫人知道我不甘心,我们明明在一起快十一年了,却总被人当小夫妻,哪怕被人夸恩爱了,还会有煞风景的说‘兴头上总是如此,你且等一年后再看’,一年后怎么了?我们都快十一年了,感情好着呢。”
他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但林如昭能上他的当才怪了,她沉思两秒:“陆劲,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孕吐上史书后你嫌丢脸了,想让我陪着你一起出丑?”
陆劲辩解道:“秀恩爱的事怎么能算出丑呢?”
林如昭不听他的鬼话,扭头就走。
60
林如昭怀到七个月时, 上京终于姗姗来迟,迎来了隆冬第一场大雪。
因她惧冷,室内地龙烧得旺, 犹如春生, 她卷着被子心满意足地睡着,忽然被角叫人掀开,她温暖的脖颈贴进来冰冰凉凉的手掌,冷得直接将她刺激醒了。
“陆劲!”
不用想,必然只有这位大爷才能做出如此幼稚的事, 林如昭翻了个身,简直想骂人。
陆劲摊着手掌,将雪白晶莹的一团雪送到她面前:“看。”
林如昭一下子瞪大了眼,也想不起要生气了:“下雪了?”
她说着,一手掖着被子,一手没忍住, 伸出手指去戳冒着凉气的白雪。
“下了一整晚,屋顶和院子上积了很厚的一片,她们早起都在扫雪,否则连路都没法走。我想着你应该想玩,便叫她们用箱子装了一大箱, 放在廊檐下。”
林如昭这下是睡不住了,忙爬起来:“快过年了都还没瞧见雪影, 我还以为今年不落雪了。”
林如昭要穿的衣裳是昨夜就放在熏笼上熏暖了的, 可是今天下了雪,她改了主意, 想穿兔毛镶的红袄子,于是春玉忙翻箱倒柜找出来, 先放在熏笼上熏着,给林如昭梳头发。
今日就不梳发髻了,而是梳起双环,用红色发带扎起,坠下两个毛绒绒的圆球来,再配上滚着白毛领的斗篷和袄子,真的就像个小兔子一样。
陆劲等着她洗漱的功夫,先蹲在外头用雪捏人,他的手掌宽大,一会儿就能搓起一个雪团,等林如昭出来时,已经并排站着大小不一的小雪人了。
陆劲半蹲着,支起膝盖,让林如昭坐到他的膝盖上,给她介绍这三个雪人:“这是我,这是你,这是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儿。”
看得出来陆劲是个很偏心的人,他的雪人大归大,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但是林如昭的雪人上不仅有他用树枝为笔,作出的清秀娇憨的五官,还戴着他捏出来的小花花。
林如昭道:“好漂亮,可惜雪人放不长久,我该将它们放在哪儿?”
陆劲道:“放在院子围墙上,让它们保护我们。”
林如昭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从箱子里摸出白净的雪,道:“投桃报李,陆劲,我也给你捏个雪人吧。”
陆劲的神色就变得迟疑起来,实在是林如昭上次人物画留下的阴影过于强大,让陆劲难以忘却。
他并不想再变成一个有棱有角的倭瓜,可是瞧着林如昭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又不好拒绝,于是陆劲只好苦涩地将话吞了回去,一脸认命地闭着眼任林如昭捏雪人。
很快,林如昭就把雪人捏好了,兴高采烈的:“陆劲,你看。”
陆劲看去。
陆劲倒吸了一口气。
他告诉自己,这是亲媳妇,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陆劲闭了几秒钟的眼,发现这事仍旧过不去,于是木着张脸,艰涩道:“娇娇,我能接受我是个有棱有角的倭瓜,也不介意自己的手一长一短,但是你能告诉我,为何我会有个豆豆眼,粗眉毛和猪鼻子?”
林如昭‘啊’了声,一脸理所当然:“因为你就是长这样啊。”
陆劲认命地闭上眼。
他就知道,林如昭宁可歪曲他俊朗的容颜,在外头造谣自己的郎君长成猪头三那样,都不可能愿意承认她的画技之差。
她对他的爱总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吝啬得很。
林如昭把雪人小心地放在陆劲的手上:“这是我捏的你,一起把它放到院子围墙上吧,哦,稍等,还落了一样东西”
她让夏环取了一块锦帕出来,系在了雪人凹凸不平的下巴上:“看,多么威风凌凌的披风,所有人看到了就立刻能认出你的英姿。”
陆劲觉得那些能把宠妃哄得眉开眼笑的昏君也不容易,既要出卖良心,还要出卖自尊。
“是,娇娇的手艺棒极了。”
他暗自想到,找个机会得让伏真来一趟,然后‘一不小心’地把这雪人给碰坏了。
反正这倒霉孩子已经得罪过一次娇娇了,再多背一次黑锅也不会对他的声誉有什么影响。
这位打算出卖下属的上峰十分没有良心且心安理得地想到。
因为林如昭怀着孕,陆劲怕她玩雪玩多了容易受寒,于是很快就不让她玩了,把她抱回屋子里去。
林如昭虽然有些遗憾,但想到孩子的名字还没取好,趁着陆劲休沐在家,正好可以让他一起劳动脑筋,想一想。
但林如昭属实是冤枉了陆劲,陆劲不是没有想过孩子的名字,相反,他想了很多,只是每一个都不甚满意,但若要说他想要什么样的名字,陆劲也说不出来,他只觉要给孩子叫一辈子的东西,得慎重。
他把自己取的那百来个名字写出来给林如昭看。
林如昭简直叹为观止,事实上她到现在也才给孩子取了一两个名字,实在是名字难想,她觉得生产的日子还早,也就没那
么上心。
如此,她拿着那页都是名字的纸,觉得她没有陆劲上心,实在对不住孩子。
但她也发现了个问题,这里的都是女名,别说男名了,就是稍微中性点的名字都没有。
她道:“万一是个男孩呢?”
陆劲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可能,我与闺女心有灵犀,从你怀孕时我就知道了这绝对是女孩。”
要是不知道的人听到他这么说,肯定会以为他是个什么大仙,才敢如此笃定孩子的性别。
林如昭知道拗不过他,便只好盘算着自己再琢磨点男孩子的名字。
陆劲问她:“岳父博学广识,当初是怎么给你取下的名字?”
他对这些名字都不满意,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像林大老爷一样,取一个朗朗上口,好听又好看的名字,于是想虚心讨
教。
林如昭道:“阿爹素来崇敬岳飞,岳飞被冤杀时,留下绝笔信‘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因此给我取名,也是寄托着他老
人家希望朗朗乾坤之下,再无冤杀忠臣良将之祸事的愿景。”
陆劲决心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皱着眉头:“这个寓意不好,他们不该唤你‘昭昭’。”
林如昭道:“哪里不好了,贺知章还说‘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呢,我很喜欢我的名字。”
陆劲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彻底歇了想请岳丈给闺女取名字的想法。
林如昭道:“当初公公又是怎么给你取名的?”
陆劲道:“父亲与我一样,想要一个女孩,可惜生下来的是我,他取的那几十个名字都没法用,他也懒得再想,只说‘既然是个男孩,那就希望他力气大点,可以拉开弓,降住烈马’,于是给我取了个有劲的劲。”
林如昭道:“……好随便。”
陆劲诧异:“有吗?如果我有儿子,还打算直接叫他文武,文武双全的文武,让他好好报效国家。”
林如昭打定主意,要是男孩,这个名字绝不能让陆劲来取。
*
冬日无事,一晃就到了岁末,林如昭的孕期也到了八月,终于大到了陆劲觉得可怕的地步。
林如昭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了怀孕的吃力之处。
首先,她的行动很不便了,起坐最好需要人搀扶,站立时,基本看不到自己的鞋尖,只能看到圆鼓鼓的肚皮,因此穿鞋脱鞋都需要帮衬。就是睡在床上,想翻个身,都得把陆劲喊起来帮忙。
陆劲为此比林如昭还心焦,又把大夫提溜过来:“我听说孩子过大,母亲生产时总要吃很多苦头,是不是真的?”
林如昭孕早期时他做过一些她难产的噩梦,陆劲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因此很不愿意提那两个字。
但尽管他的话说得委婉了,但是眼神却仍旧凶狠无比,直勾勾地盯着大夫,仿佛大夫点个头,他就会扑上来把大夫给生吞活剥了。
大夫抹抹惊吓出的汗水,道:“老夫观夫人的怀相,兴许是双生子也不一定。”
“什么?”
“我去。”
林如昭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当真是双生子?”
大夫道:“单胎与双胎的脉象其实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夫人的肚子确实不像只有一个孩子,何况夫人怀孕时,既喜吃辣又喜欢食酸,故作此猜测。但以防万一,这阵子夫人还是让人扶着,多走动走动,以方便生产。”
把大夫送走后,林如昭下意识地抓着陆劲:“你听到了吗?我可能怀了两个孩子。”
陆劲感叹不已:“要真是双生子,老子这次真的牛逼大发了。”他猛然想起一件事,“若真是双生子,我们就生这一胎,生完便不生了吧。”
林如昭欣慰不已:“虽然十月怀胎,但我也直到八月才开始受些艰苦,如此你还能为我考虑,陆劲,我很高兴。”
陆劲挠挠头,道:“主要也不是为了这,实在是这八个月下来,我憋得慌,一次尚且还可,再来几次我可得疯。”
林如昭一下子松开了手,阴阳怪气的:“知道了,下次要是还怀,我提前给你准备女人。”
陆劲就知道他说错了话,他忙道:“我哪有那个心,我可金贵着,怎么可能让随随便便什么女人都可以睡到我?”
林如昭不理他:“哼!”
陆劲只能涎着脸求她:“好娇娇,我知道说错话了,你就原谅我这次,来,嘴巴在这里,你要不要伸过来打?”
林如昭一下子就被他逗笑了,把手甩开:“谁要打你,皮糙肉厚的,打你我还嫌手疼。”
陆劲忙不迭道:“那我给你揉手。”
林如昭斗不过陆劲厚着脸嬉皮笑脸的模样,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因为林如昭孕相臃肿的缘故,除夕也过得潦草,小夫妻陪着老太太吃了年夜饭,连岁都没有守就回去歇息了。
只是等到午夜,外头开始放烟花时,林如昭被陆劲摇醒,她迷迷糊糊地听到陆劲在耳旁道:“娇娇,我心悦你。”
林如昭没有应他,又沉沉地睡去,他却心满意足地抱着林如昭。
第二天,林如昭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好大的红封,里面装着厚厚的压祟钱。
林如昭哭笑不得:“我都要做娘亲了,你还给我包什么压祟钱。”
陆劲正色道:“这钱是用来压去一年邪祟,谁说做娘亲的人就不要了,我日后年年都要给你送,你也得年年亲自收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林如昭沉默了会儿,反应过来陆劲还是在害怕她会难产,她便没再多说什么,把钱给收了起来。
孕期最后一个月,随着预产期的日日临近,侯府上下都陷入了一种焦躁不安的氛围,究其根源还是在陆劲,他简直如临大敌,就连差事都不想当了,天天请假在家陪着林如昭,就怕林如昭生产时他不在身边。
反而是林如昭心态好极了,预产期半个月还想和秦月出去玩,结果人还在跟陆劲据理力争,下面羊水就破了。
陆劲吓得脸都白了,一把将林如昭抱起来安放进产房,又忙让人把三个稳婆,两个大夫请来。
他有些头晕目眩,却还在回忆此时他应该做什么:“烧热水,烫剪子,准备参汤和人参片,还有……”
陆劲还没回忆完,三个稳婆就进来,看到他竟然还杵在产房内,大惊失色:“侯爷怎么可以留在产房内?产房污秽,小心冲撞。”
“狗屁污秽。”陆劲说,“老子在北境磊京观的时候,手上沾得血比你一辈子见过的都还多,老子今天就要在这待着,镇镇那些不长眼的产鬼。”
稳婆们就不敢说话了。
陆劲在床边半蹲了下来,握着林如昭的手,紧张地道:“娇娇,痛得话就咬我的手,别忍着。”
林如昭道:“我不疼,就是有点饿。”
陆劲:“啊?”
稳婆忙道:“这才开了三指,还早着呢,夫人既然饿了,赶紧让厨房送点吃的过来。”
厨房立刻把早就熬好的鸭子肉粥送了进来,陆劲喂林如昭吃了下去后,又开始如临大敌。
林如昭感觉到她开始要生了,但其实没有很大的感觉,倒不是说不痛,女子生产是没有不痛的,只是那疼痛尚且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很快,她便听稳婆恭喜道:“生了生了,恭喜侯爷,贺喜夫人,是个小千金。”
还在如临大敌的陆劲:……
“啊,这么快?”
稳婆白了他一眼:“夫人生得快,是夫人有福气,难道侯爷还盼着夫人疼个三天三夜才开始生?”
“不是,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陆劲的声音越说越小。
“另一个也能看到头了,夫人加把劲。”
林如昭道:“我有些使不上力气,让我含着参片。”
稳婆忙把参片拿过来给林如昭含了。
没过半个时辰,第二胎也生出来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陆劲甚至还没回过神。
林如昭在昏睡前还笑话他:“放心,以后总有机会给你说‘不把她救活,我杀了你们’的机会。”
陆劲忙在旁‘呸呸呸’。
他只是受噩梦影响,总担心林如昭会难产,因此如临大敌惯了,又不是真盼着林如昭生产遇到困难。
他才不允许林如昭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那生下的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过去了,陆劲只记得其中一个是女孩,另外一个是什么他倒是没注意,也懒得关心,只想陪着林如昭,这时候老太太就走进来,嫌他会打扰林如昭休息,非要把他拽走。
陆劲在外头横归横,但还是很尊重老太太,于是只好先跟着她走出去。
老太太把他叫出来其实是为了说一件事,因为当时陆劲应下了头个孩子要姓林,继承林府的财产,但现在头个孩子是女儿,侯府倒是无所谓,只是那个重男轻女的林老太太还在,不知道会不会又要因此出什么闲话。
陆劲刚想说现在的林老太太已经翻不起什么浪花了,但他敏锐地发现祖母措辞有异,于是他谨慎地问:“二胎是什么?”
老太太很奇怪:“男孩,稳婆和你说的时候你没听到。”
怪不得没听见呢,原来是男孩啊。
陆劲斩钉截铁地道:“我也觉得如果让女孩姓林,林老太太还会出闲话,不如一劳永逸,我们索性与外人说生的是兄妹。”
老太太没有意见,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等可怜的林文武日后过起了长兄如父的生活时,绝不可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爹干的好事。
陆劲替自己守住了女孩,美滋滋地趁着老太太不注意,又溜回了房内,守着还在昏睡的林如昭。
他俯身在林如昭汗津津的小脸蛋上亲了两口:“谢谢你,娇娇,愿意给了我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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