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好
双方对峙之时, 崔巽听到后面宗门弟子的呼喊声,她倒是忽视了闻铃月在弟子间居然有此地位,此时若交出闻铃月, 势必人心不稳。往回望了望,这前面折腾半天,掌门和闻铃月怎么还没出现?
慈悲殿这群弟子持剑欲发, 斗志昂扬,这局势显然超出了赤骇冲的预料,他阴沉着脸,心里憎恨着,为什么总有一群蠢货拼命也要护着她?
不动山大长老见他面色不佳,上前阿谀奉承道:“赤公子, 九华宗乃是巫川大宗,区区一个慈悲殿也敢在您面前叫嚣……”
他话未说完, 便被赤骇冲打断。
赤骇冲指着结界怒喝:“去把这群袒护魔教不知好歹的蠢货灭了!”
铺天盖地的人影冲向结界,一道道仙力落在结界之上。薛倚仙见此,朝身后弟子高声喊道:“人都打上门了,哪有不还手的道理!今天必须给他们些教训尝尝!”
一群弟子冲结界,前仆后继地钻进九华宗弟子之间开始动手,刀光剑影闪动,仙力混乱四散。
崔巽眉头紧皱, 正欲阻止之时, 一道强悍的仙力猛地覆盖这片天地, 将众人压得心口一窒,不得不停下手, 纷纷寻向仙力来源,正是姗姗来迟的闻铃月。
闻铃月在后方看了许久, 她没有想到,慈悲殿这群人在知晓她的身份后,还会为了护她和九华宗动手。她走过薛倚仙身边,故意忽视了她那能灼烧人的目光。
薛倚仙此时心里只想着,她实力竟然如此之强,这群人奈何不了她了。
闻铃月看见为首的赤骇冲,强行压下心底的不适,笑道:“又见面了,你居然没死,这么久才来找我,是养伤去了吧?”
雪渊秘境之中,她将赤骇冲逼进了扭曲的空间结界里,他竟也逃出来了。而且,他还十分了解千年之前的事,此人究竟是何人?
赤骇冲眼底血红渐布,阴狠笑着,“今日,我不杀你,我要杀的,是你身后这群慈悲殿弟子!我要让你看着她们全都因为你死光!”
闻铃月脸上的笑意不减,神情自若道:“你既然知晓我千年之前的事,那就必然清楚,这世上,没有可以要挟我的东西。与其你去杀了她们,不如我亲自来。”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薛倚仙满脸不解,质问道:“闻铃月,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可当她质问完,却窥见闻铃月眼中那一丝藏在冷漠背后的犹疑,当即明白她有何目的。不好的念头涌上心间,薛倚仙悲痛欲绝地喊道:“你别这样!我们一起走!我们回大邑,我让你做一国之王,还给你封地精兵,我们远离这些仙宗生活!”
“天真。”闻铃月轻轻地一句话,被风吹散在空中,却还是传到了薛倚仙耳中。
薛倚仙下意识摇头,眼眶泪水溢出。
闻铃月神情忽冷,眼底杀意流露,手中扶光剑显现,转身挥出一道强劲的剑风,将慈悲殿弟子横扫击飞,控制不住地朝后坠落。
赤骇冲瞳孔骤缩,看着这群弟子一个个掉在了遣云殿前,尸体很快就堆积满地。
身处结界之中的崔巽,向来和蔼的脸上崩垮一般,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闻铃月!你竟敢杀同门弟子!”
闻铃月淡漠地收回目光,冷声道:“念在多年同门情谊,给她们留个全尸。”转而看向略显吃惊的赤骇冲,脸上再次挂起笑容,“现在,该算我们之间的账了。”
赤骇冲望着她的笑容,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真如邪魔一般,令他心里一股寒意钻了出来。
“布阵!布阵!”赤骇冲大喊道。今日闻铃月是想以死相拼,她想杀了所有人,包括他。
无数仙光闪动,将此处照得比白昼更亮,看着漫天的光点,闻铃月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缓缓闭上眼睛,罡风吹动她的衣袂,乱发凌空飞舞,她将扶光剑横至眼前,蓦然睁开双眼,眼底波光流动。
满天的仙力犹如暴雨一般集中朝她落下的那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身前,为她挡住了万道剑刃。
赤骇冲见挡下阵法攻击的人是太上重明,神情震惊,语无伦次地大喊道:“太上一族!仙门神君!却为一个魔头放弃家族血仇,与仙门为敌?太上重明,元族长可知晓你如此这般!”
太上重明没有理会他,他心中只想护下闻铃月。
闻铃月放下剑,愣怔地看着太上重明的背影,他孤身一人站在她身前,挡住了无数朝她而来的仙力,硬生生为她撑开了一处安全之地。
明明他已经仙力尽失,陷入昏迷,为何会在此处?
待仙力抵消,他回头看着满身寒冷杀意的闻铃月。他神色动容,充满痛楚,一滴清泪从潮红的眼尾滑落,他质问她:“你为何总是如此决绝?”
从那一日明华殿开始,她就下毒了。她知道他是神君会有所察觉,只能挑他心神防备虚弱之时。
闻铃月握紧剑柄,冷冷沉默着。在赤岚媗离开宣云峰前,她找赤岚媗做了一个交易,这些毒就是赤岚媗给她的。
她问太上重明:“倘若爱你之人都会因你而死,你会如何选择?”
太上重明知晓她话中含义,他眸光清亮,溢满情意,宛如许下誓言一般极为认真地说:“我不怕死。”
听到他的回答,闻铃月顿时气笑了,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二人交谈之际,闻铃月看见太上重明的身后开始闪现红色的光芒,见赤骇冲口中念念有词,一条血线从他掌中飘出,被他脚下的阵法吸收。
太上重明并未恢复仙力,留在这也只能拖她后腿,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想,闻铃月朝他冷声道:“不怕死?那你就去死吧!”
说罢,闻铃月一掌朝他心口冲去。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她将他击飞数米,朝宣云峰山脚下的密林中迅速坠落消失。
布阵又成,漫天白与红光交织,闻铃月唤出腾龙与狮将,黑与金光将其光芒掩盖,如破竹一般冲入阵中。
随着一阵龙鸣狮吼,闻铃月持剑朝阵中闪去,剑锋裹挟着仙力将人阵劈开了一条口子,带着横扫千军之势,她犹如鱼穿莲间,将这些人斩落半数之多。
赤骇冲见此心下着急,他今天势必要用请神阵法召唤赤神杀了闻铃月!
闻铃月将这些人杀得快没了,瞥了眼阵法还没成的赤骇冲,手下放慢了速度。
等他阵法终于完成之时,红雾从阵法之中冒出,火速蔓延此方天地,霎时间,周围只剩下一片赤色,只有赤骇冲与她和二兽留在此处。
“你的死期到了!!”
赤骇冲得意欢呼着,一头巨大的骷髅头在他身后显现,拖着长长的红色尾影荡来荡去,散发着侵蚀人心令人躁动不安的气息。
闻铃月盯着那团红雾,总觉得这玩意气息十分熟悉,不过威力确实在她实力之上。
赤骇冲狂笑着,操纵着红雾形成的骷髅头朝闻铃月攻去。
见那骷髅头张着血盆大口朝她冲来,在被吞噬的那一刻,闻铃月故意惨叫一声,将狮将和腾龙收入玲珑球中后唤起阵法,身影当即消失在了阵法之中,只留下一具面色苍白吐着血的傀儡尸体。
红雾消散后,赤骇冲见闻铃月被红雾伤中,仙力俱散,气息已然断绝,看着她的身体迅速向地面坠落,突然有些不敢置信,但紧接着他就安慰了自己。
那可是隐世一族供奉的赤神啊,区区一个闻铃月又如何在真神的威力下存活?
他带来的九华宗弟子皆已死亡,只余下他一人,他仙力已经耗尽,为避免多生事端,迅速离开了此处。
在闻铃月的傀儡尸体将砸在地面时,太上重明拖着重伤的身体扑上来接住了闻铃月。
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闻铃月抱在怀中,强行调动仙力输入进她的神元。可她已死,神元俱散,输进去的仙力缓缓从她的肌肤中溢了出来,消失在空中。
太上重明脸色苍白几近透明,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察觉到她身体的热息正逐渐消失,他颤抖地喊了一句:“闻铃月,你醒醒。”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太上重明浑身开始颤抖,连带着话语也颤抖。当怀中的人越来越冰冷,他只能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渡去热意,直到死亡的冰冷彻底遍布闻铃月的身体,哽咽的声音抑制不住地从他喉咙里发出,他弯垂着背,将头伏在闻铃月颈边,如小兽鸣泣。
闻铃月与雪观音隐在半空结界之中,看着抱着傀儡尸体哭得浑身颤抖的太上重明,她心里烦躁愈盛。
雪观音紧闭着嘴,见太上重明哭得可怜,又见她眉头紧皱的模样,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愚蠢。”闻铃月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唇中冷冷吐出二字,转头离开了此地。
雪观音紧跟其后,怕闻铃月将他丢下,小心谨慎地询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去赴千年之前的约。”
她要前去四方谷,打开妖域封印,这是千年前她与雪明霄的约定。
此时的宣云峰上,异常寂静。
崔巽看着恢复蔚蓝澄澈的天空,又看向原本死了的慈悲殿弟子,一个个从地上苏醒爬起来,心中复杂的情绪难以言明。
当她瞧见站在弟子群中,望着天空发痴的蒲敬,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谁知这一推蒲敬就跌坐在地,宛如一个木偶。
崔巽惊道:“你干什么?刚刚那些人攻打结界的时候,你可没有出力。”
蒲敬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垂在身边,口中嗫嚅道:“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世事了
在见到狮将的那一刻, 蒲敬曾以为是梦中幻境的破碎记忆,逐渐串连了起来。
幼时他体弱多病,却出生在贫困的凡间农家, 被家人遗弃后,是蒲姗将他带回了无相山,还给他取了个名。无相山遭难后, 狮将带他逃进了山林间。他躲在一处山洞里,等了一整天它都没有回来,后来,潮湿寒冷的雨雾让他陷入昏迷,直到他被太上重明送到了慈悲殿。
就在刚才,梦里那只金黄色的狮子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才想起一切,原来那些都是真实的记忆, 蒲姗是他幼时的娘亲,为了护他,死在了那些仙宗之手。
千年来,他憎恨魔教,可到头来,连自己都是魔教之人。
蒲敬笑极而泣,看着蹲在身前担忧他的崔巽, 发疯似地抓着崔巽的手大喊道:“我是魔教!我是魔教!”
崔巽被他摇得头都晕了, 见他疯癫的样子, 本就烦躁的心情根本忍不住,扬手就一耳光砸在了他脸上, 打得他扑在地上,晕得半响没吱声。
“你这癫公, 发什么疯?”
崔巽不再搭理他,转头忙着重整慈悲殿去了。
可遭此一难,慈悲殿地位一落千丈,与仙宗正道背离,身为掌门的重明神君还失踪了。
那些外门弟子皆已自行散去,只留下些内门弟子等着崔巽发话。
崔巽将弟子聚在遣云殿中,神色中透着疲惫。她看着所剩不多的弟子,心中有些无奈,树倒猢狲散,如今的慈悲殿虽然未成众矢之的,却也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宗门。
但慈悲殿多年的底蕴还在,崔巽并不想就此罢了。
“如今宗内情况诸位已经知晓,是去是留,皆看各位意愿吧。”崔巽挥了挥手,不再看下方那群弟子。
蒲敬坐在崔巽身侧,垂头沮丧道:“无论如何都洗不脱魔教的名声,倒不如就此散去。”
崔巽没好气道:“蒲敬,你有病就去治治,你要是想走,也没人拦着你,你又何必坐在这里唱衰?”
“慈悲殿是我家。”蒲敬闷声说:“难道以后的慈悲殿就成魔教了?”
他话音刚落,下方就传来薛倚仙高昂的声音:“是魔教又如何?那群贱人本就看慈悲殿不顺眼,巴不得慈悲殿就此没落,好成过街的老鼠。我们为何要让他们如愿?便是魔教,慈悲殿也要做第一魔教!蒲长老,你要是不行就让位,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蒲敬一听,顿时胡子都气炸了,随即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去反对别人的理由,一肚子话又憋回去了。
弟子们也附和,她们自愿留在这里,与宗门共进退。慈悲殿多年来降妖除恶,好事做尽,是魔教还是仙宗,最后也不过是别人一句话就能颠覆的事。
崔巽看着薛倚仙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欣慰。
当众人散去后,薛倚仙站在殿外,见崔巽出来,便向她作揖道:“师尊,我如今已是金丹巅峰的实力,可若想突破化神境,总是差了些什么。”
二人并立,崔巽望向宣云峰外漂浮着的云,眼底划过一丝怅然。
“你想去,便去吧。”
薛倚仙察觉到崔巽的失落,遂将心底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仙宗之间有规定,
YH
不许干扰凡间百姓,参与帝王纷争,若我能成剑川第一个神君王,将来那些人必然也会畏惧我身后的大邑。”
崔巽叹了口气:“你是想为闻铃月报仇吧。”
薛倚仙紧抿着唇,眼中卷起杀意的风暴,片刻后她才开口:“不止是她,还有慈悲殿。凭什么那些人扯着守护正道的名头,就能随意决定别人的命运?他们可以,那我亦能如此。”
崔巽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我膝下无女,早已视你为己出,只盼你平安,若有事,务必找宗门相助。”
“好。”薛倚仙应下。
只是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以偿-
向来妖兽横行的四方谷中,此时寂静一片。
闻铃月和雪观音驻足在妖域封印外,此处是一方位于地底的岩洞,岩洞中心裂开的缝隙间,不断翻涌起炙热的岩浆。
镌刻铭文的封印阵法覆盖在上面,隐约能见下方妖影攒动。
闻铃月知道,这是她曾经从往生镜中放出来的妖影。
在她准备动手破开封印的时候,雪观音突然拦住了她。
“现在就破除封印吗?”
闻铃月看向他,心底有些疑惑,“当然不是,好歹先进妖域给你大王姐报个信,做好应对仙宗的准备,不然届时封印一破,仙宗一涌而来,她们恐怕一时难以应付。”
雪观音眼底微暗,神色严肃地说:“你不问问妖族出来后,准备做些什么?”
闻铃月沉默了片刻,她当然知晓。雪观音身为妖域王族后嗣,自然要为族人筹谋,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管那么多。当初仙宗的人联合起来将妖族骗入妖域封印,必然明白迟早有一日妖族会反扑,而她所做的,不过是将一切提前了。
那个赤神不是说三川气运将尽,反正这个世界都快完蛋了,她把妖族的人放出来过几天好日子畅快畅快,也算行善积德的好事。
“这是你们妖族的事,我不会干涉。只要你大王姐守信就行。”
雪观音脸上有些局促,支吾道:“那你直接破开封印吧,大王姐她千年来日日守在封印旁,就等着你呢。”
闻铃月想起雪明霄那张阴冷的黑脸,也确信她就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固执人。
“小雪,你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单纯了。”闻铃月打趣道,有时候瞧见他阴阴冷冷的神态,还真和雪明霄有点像。
雪观音脸色一红,问道:“你喜欢那样的我吗?”
这一问,倒是把闻铃月问沉默了,她舔了舔唇,随后转移话题道:“你让让,我要破开封印了。”
他有些不情愿地退后了几步,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些幽怨的情绪。明明千年前他和她不分彼此,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也许,是从他私自拿走她的记忆那一天开始的。
可这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吗?他心中,是不愿就此罢休的。
扶光剑上的金色铭文浮现,与仙力交缠旋转,闻铃月运起仙力,蓄力朝封印击去。
霎那间,天地摇晃,巨响不断,一切开始坍塌。四方谷内,妖兽察觉到崩塌的迹象却没有跑掉,而是纷纷朝此处聚集。
四周的岩石不断掉落,闻铃月再度挥出一剑,原本不曾裂开的封印突然迸发出猩红的光芒,随着裂隙蔓延,在破碎的那一刻,封印忽地被人从底下斩开一条巨大的裂缝,将翻滚的岩浆也一同吞噬。
此处马上就要坍塌,闻铃月拉起雪观音的手,破开岩洞顶层跃了出去。
二人立于半空,看着妖域封印处地崩山摧,黄尘飞舞,连带着方圆千里一同震动。直到震动停息之时,闻铃月才发现坍塌这一块地方,显露出的是一片扭曲的结界洞口,结界之中浮荡着暗蓝色的波纹,宛如水面一般。
在她打量之际,巨大的黑色三角蛇头从洞口钻出,朝天际飞冲而去,连带着粗壮如树干般的蛇身倾泻而出。
闻铃月眼睛发亮,看见那条巨蟒浑身的黑色鳞片,宛如黑曜石一般闪着坚硬的光泽,在黑鳞的衬托下,血红的竖状蛇瞳更为惹眼。
“哈哈哈哈哈!本王终于出来了!”
雪明霄不断在云间穿梭,将天上的云都搅散了。她兴奋地叫喊着,像第一次吃到糖葫芦的小孩。
待她冷静后,朝结界高声喊道:“出来吧,妖族的子民们!”
成片成片的妖兽有序地从结界中冒出,紧紧跟随着为首的雪无双身后。
雪无双瞧见远处的闻铃月和雪观音,飞至二人身前,上下打量了闻铃月一眼。
“原本以为你真的死了,现在看来,真不愧是本王看中的人。”
闻铃月呵呵一笑,见那些妖兽拖家带口,全身家当都带上了,便询问道:“王上您这是准备去何方驻地呢?”
雪无双回答道:“你不是知道吗?妖族原先就住在巫川北地高原,后来被人族抢走开矿,如今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
正如闻铃月预料之中,北地高原往西便临接无尽海,妖族一旦回去,不仅巫川仙宗心急如焚,无尽海也得寝食难安。
雪明霄化作人形,落在闻铃月面前,漆黑的墨瞳盯着她一动不动,扬着头道:“不妨告诉你,妖族早已在各仙宗布好阵法,先圈禁他们,然后再一个个算账。”
闻铃月听言,看了眼身旁的雪观音,果然他神色羞愧难安,不敢与她对视。妖域与仙宗积怨已久,出来必然掀起大乱,只是她曾与雪明霄立下约定,不许侵扰凡人之地。
“我既然信守承诺,还请大少王也信守承诺,凡人可禁不起你们的折腾。”
雪明霄点点头,“自然,凡人不找妖族麻烦,妖族自然不找凡人麻烦。”
“不是,这出来的第一件事,难道不是大办婚事?”雪无双挂着一身金灿灿的珠宝,挤进了两人中间,盯着闻铃月问:“小雪如今正值壮年,正是生育能力最好的时候,难道你就不想繁衍后代,好延续你家族传承?到时候,你的后嗣也是妖族王代,岂不是锦上添花?”
“母皇……”未等闻铃月说话,雪观音站出来道:“我和她都已非当初年少,如今,她亦有自己的目标要去实现,我不想因这些事牵绊住她。”
闻铃月凝眸望着他的侧脸,银发垂在他身侧散发着温润的柔光,与千年前相比,他改变了许多,只有她,还停留在原地。
莲华夜
雪无双听到雪观音的话, 目光在他和闻铃月两人中间打转,感觉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闻铃月也未直说,只是道:“这广阔天地早已非万年前的模样, 妖族刚刚脱离禁锢,日月山川,湖泽江海, 都等着你们去看,何必纠结情爱小事。小雪也是您的子嗣,不久之后,妖族必会面临仙宗围剿,他也应以族人为重。”
“你说的不无道理,只耽溺于情爱的男人, 也确实无趣。”雪无双赞同她的话,便不再多说了。
闻铃月拜别妖族后, 雪观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眷恋不舍流露。雪无双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显而易见,她的儿子在两人关系中属于被动者。
反倒是雪明霄见他这幅模样,鄙夷地骂了句废物。
经过慈悲殿一事后,九华宗损失重大, 此时宗门内格外寂寥。
闻铃月立于九华宗山门外, 察觉到其中气息飘忽稀少, 便知道驻守在宗内的人不多,索性速战速决。她挥动手中的扶光剑, 仙力如潮水般冲向九华宗内,霎时树倒墙塌, 弟子受到惊扰,纷纷冒了出来。
九华宗众人朝天上看去,只见有人持剑立于半空,正俯视着他们一举一动。见来者不善,急急匆匆摆好阵法应对。
闻铃月不欲和他们纠缠,垂眸冷视道:“挡我者,死。”说罢,又挥出一剑。
不过普普通通一招,却在触碰的瞬间众人被击飞四散,他们精心布好的剑阵,抵不住她随手一击。
闻铃月落下地面,朝九华宗内走去,四周的弟子警惕地看着她,无一人敢阻拦。
她试图感知珑主的气息,却如大海捞针。
匆匆赶来的几位九华宗长老,横挡在她面前,大喝道:“何人敢擅闯九华宗!”
“把无相山珑主交出来。”闻铃月双眼透着冰冷,握紧了手中的剑。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片刻后,其中一人站出来说:“此人早已在几十年前死了。”
闻铃月心底一颤,明明赤骇冲还用珑主威胁过无相山的人。
“敢骗我?”
“我等何必骗你?确实死了。”
闻铃月压住心底的怒意,问:“尸体呢?”
“就,就……”
他们支支吾吾,看来看去,半天说不出个具体的,闻铃月心中已然明了,脑子里却如被浆糊糊住般难以思考,心底的痛楚化作凶猛的仙力四散,她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毁了。
强大的仙力朝他们席卷而来,根本无法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凌厉的剑风从他们腰间穿过。
高耸的九华宗山门,被一道道仙力催塌,悲呼声被山岳倒塌的巨响淹没,鲜血亦被黄土掩盖。山连着山,一座座倒塌下去。
闻铃月站在一处空地上,盯着逐渐平息的大地发呆。
自她恢复记忆,在慈悲殿又见到赤岚媗,她第一眼就知道赤岚媗是当初假扮齐风的人。
赤氏的傀儡之术能够改头换貌,毫无破绽,她不曾开口询问赤岚媗,她自个倒先把一切都坦白了。
当初她为了杀太上重明,违反族规外出后被家主发现,差点被逐出赤氏,是赤神出现阻止,并让她伪装身份接近闻铃月。
包括无相山,从背后刺的那一剑,也都是听从赤神的命令而已。
这所谓的赤神,就是太上一族和赤氏守护信奉的神族。也就是她当初在太上一族后山禁地见到的那团红色影子。
和赤岚媗交谈之中,她也发现这位赤神与赤氏关系匪浅。毕竟,都有赤这个字。
闻铃月想不明白,她所有遭受的痛苦,不过是为了让巫邪之魂圆满,达到能够为苍生而死的境界。可她不过一个凡人,何至于神都来处处针对她,指望着她救世?
为此,她便与赤岚媗做了个交易,赤岚媗助她接近赤神,她帮赤岚媗杀了赤云镜和赤骇冲。
趁着妖族入世,牵制三川仙宗和隐世一族,她要前往无尽海,进入初元之境,杀了那个狗屁赤神-
无尽海中,妖族冲破妖域封印的消息已经传来。
赤氏族内,家中后嗣齐聚一堂。坐在主位的,是一位眉毛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拄着拐杖,坐在那听着下人汇报妖族之事。
因眼皮苍老,眼角下坠,将他的双眼拉成了三角形,有意无意间透着一丝精光,加上那尖嘴猴腮的模样,活像了耗子精。
他就是赤氏家主赤宇,赤岚媗的爷爷。
赤岚媗听不进去什么妖族乱七八糟的事,她把玩着手指,斜斜倚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对面的赤云镜和赤骇冲身上。
这两人,一个是家主唯一的小儿子,一个是捡回来的好徒弟,唯独她,是家主女儿外嫁后生下的孙女。
想到她那没屁用的爹,赤岚媗就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有权有势她爹一个不占,她努力这么多年,为家族鞍前马后,还比不上赤骇冲这个后来者。
“防御的事,就交给云镜和骇冲去做了。”赤宇盯着两个许久未回的后辈,眼底明显盛满了高兴。
赤岚媗心里顿时不爽,但脸上还挂着笑容,好声问道:“家主,那我呢?”
“你?”赤宇白花花的眉头一皱,思考片刻道:“那你负责北港码头吧。”
赤岚媗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挂住,北港码头那小块破地,面临无尽寒海,鬼才从那边来,更何谈剿灭妖族立功。
她冷冷盯着对面两个男人,心底怒骂贱人。早知道顺手把赤云镜的神元都给捏碎好了。
寒风呼呼从北港码头面临的大海上刮来,赤岚媗结起结界,才免于被寒风搅乱长发。
马马虎虎看完四周,她便朝身后跟随的侍从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留下的侍从是她的贴身护卫,名叫玄刹。
“女君,咱们不走吗?”玄刹看着蓝海,眉头皱起。赤岚媗不高兴,她也不高兴。
赤岚媗环抱着双臂,咬牙切齿地狠狠道:“这臭老王八,我一定要活到他死的那天,然后亲手把他祖坟给掘了!”
玄刹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臭老王八说的是赤家主,她私下里都是这么称呼家主的。
“这么看重那两个贱人,他们到底比我好哪儿了?比我多长了根**?要那玩意有什么用?也不见他们修炼天赋比我好。”
赤岚媗边走边骂,抬脚将路边的海螺给踢飞了。想到自己骂了那么多玄刹居然不附和,她回头一看,差点一屁股坐沙子里。
闻铃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正冷幽幽地盯着她。看着昏过去的玄刹,她四处张望后,走近低声怒道:“你干什么?这又没人你把她打晕,她是我的亲信!”
“我要进你家。”闻铃月看着她说,仿佛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赤岚媗想到之前二人的交易,冷静下来,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张面具,递给她说:“你带上吧,能改变外貌和身形。”
闻铃月接过这张肉色的□□带上,从外人眼中,她当即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细细看去,身形的粗细也改变了许多。
待玄刹醒来,就看见眼前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赤岚媗身边。她顿时大惊,刚想开口就被堵回去了。
“玄刹,你这阵子先在北港住下。”赤岚媗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玄刹没有追问,点头应下。女君本就经常用她的脸跑出去无尽海,此等秘事暴露给一个外人,想来她是有大事要做了。
离开海岸,闻铃月跟在她身后进了赤氏族中。
不同于太上庄内的低调奢华,赤氏房屋奢华张扬,一看便如进了凡间富豪之家,毫无修仙世家的飘飘仙气。简而言之就是太接地气了。
赤岚媗故意四处乱逛,带着她探路熟悉地形。走到两处院子中间时,她附在闻铃月耳边说:“这是赤云镜住的地方,对面就是赤骇冲的住所,这两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到时下手一定要狠狠虐他们。”
闻铃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她眼里,赤岚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赤氏供奉赤神的地方,是一处五层楼高的黑色岩石塔,透着粗犷又庄重的气息。外面塔门紧闭,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这里是神塔,供奉赤神的地方,连我都没有进去过。”赤岚媗说得眼中恨意流露,反倒是赤骇冲那个贱人进去过。
闻铃月打量着那座神塔,只是不知道与太上一族后山禁地有什么区别,这个方向,貌似连接的也是太上一族的后山禁地。
赤氏重商,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天才地宝送往神塔供奉赤神,闻铃月不知道赤神一个脱离凡俗的神为何对宝物有这么大的需求。
这其中必有诡异之处。
但只要赤神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也就代表她有机可乘。待她进入那什么初元之境,就一剑把这狗屁赤神真送上天。
闻铃月问:“这神塔怎么进去?”
赤岚媗回答:“我只听那臭老王八喝多的时候说过,这神塔能通往初元之境,也就是赤神所在地方,但死物可进,活物不可进。人想进去,就要打开天门。”
“什么天门?”闻铃月惊讶,这隐世一族藏的东西还挺多。
“反正就叫天门,这天门得用钥匙才能打开。工种号梦白推文台,不过钥匙一分为二,一半在臭老王八手里,一半在元承海手里。”
“既如此,为何没人去打开天门?”打开天门,人就不是能直接进入神所在的地方,说不定就能参破永生之道,这是多大的诱惑。
赤岚媗叹了口气,“元承海,非常守规则。因为自古以来,两大家族的族规禁令第一条就是不能打开天门。”她见闻铃月望着神塔的神情有些失落,转而凑到她耳边道:“你去勾引一下太上重明,他指定立马给你那一半钥匙。”
闻铃月突然后退一步,翻了个白眼道:“滚一边去。”
“你就不想知道,你死了之后,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吗?”
“不想知道。”
“闻铃月你好绝情。”赤岚媗脸上挂着一种看戏的神情。
二人往后花园走去,花园中一派春日繁盛的景象,种的都是颜色艳丽的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但香气一多,就开始有点臭了。
闻铃月嗅得有些头晕,匆忙施了个诀,将这些气息隔绝。
赤岚媗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些可都是做迷药的好花,之前用的迷药,都是这些花做成的。”
穿过回廊,走到赤岚媗的院子外,入眼的就是院中成片的淡紫花海,花海中间青石板铺就一条小径,直通阁楼。
赤岚媗刚踏进院门,就停在了门口。
她看着右手边设在花海中的亭子里,太上重明一袭深黑锦袍,静静地站在檐下。他眼下一片乌青,晦暗的眼神中毫无生气,唇色略显苍白,就这么冷冷盯着走进来的赤岚媗。
赤岚媗愣在原地,这货该不是反应过来,来找她给闻铃月迷药的麻烦吧?可此时闻铃月就站在她身后。
闻铃月察觉到院中传来熟悉的气息,心底一慌,她不想被认出来,免得搅乱她的行动。
赤岚媗故作镇定,转头朝她道:“你在门外守着。”说罢,她朝太上重明走去。
“这不是太上少主吗?怎么,这么快就从当鳏夫的痛苦里走出来了?”
本想刺激一下他,好让他自乱阵脚,免得发现异常,谁知他今日跟见了鬼一样,非但不生气,反而在她走近之时,弯腰作揖。
赤岚媗吓得顿住了脚步,看着他莫名其妙。
太上重明声音沙哑,“赤女君能否告诉我赤家傀儡复活之术?”
赤岚媗当下明了,他这是想复活闻铃月的那具尸体,想来是照夜台那阵法无用,根本无法再次帮他复活闻铃月。
不过,她知道闻铃月身死的消息传到赤神耳中时,赤神也大发雷霆,嚷嚷着她不该是此时死了。
她还真好奇闻铃月是用什么方法做出的傀儡尸体,连赤神都能欺瞒过去。
太上重明不找赤氏家主,反而来找她,不过就是因为两人之间有着交易,倘若她不说出傀儡复活之法,他们之间的合作也必然无存。
看着向来目下无尘的太上少主,此时低声下气的模样,她心底一股邪恶的念头冒了出来。
“赤氏的傀儡之术,之所以能够复活傀儡,是因为制造傀儡的主人,愿意献出神元渡给傀儡之身。”赤岚媗在空中画出一道复杂的金色铭文阵法后,将阵法送到了太上重明的掌心。
“你既有照夜台上淬骨炼魂的精纯天雷,届时便可施展阵法,引雷淬血,炼以神元后,将你的神元渡给她。”
太上重明握紧掌心,心口似乎再次跳跃了起来。朝她说了句多谢,就化作流星飞向了照夜台的方向。
院外的闻铃月走了进来,看见满脸得意的赤岚媗,心下就知道刚刚那番话是戏耍太上重明的。
“你何必骗他?”
赤岚媗摆摆手,否认道:“我可没有骗他,这傀儡复活之术确实如此啊,我当初也是这么进入齐风那具傀儡之身里。但这术法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术,不过就是操纵傀儡的方法而已。更何况那天雷极其可怖,在他淬炼神元的时候,他的神元就会先破碎,就算侥幸成功,复活的也不过是具没有神志的傀儡。”
闻铃月听完感觉很不对劲,迟疑着问:“意思是他若照着你的办法做,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神元破碎能不死的有几个?你算一个吧哈哈。”赤岚媗笑得很开怀。
“这种蠢事,他不会做的。”闻铃月不相信他发现自己神元将要破碎时,还会坚持走一条明显错误的路。
赤岚媗忽然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要是他真这么蠢,你就去帮我刺杀赤宇。”
“不要。”闻铃月果断拒绝。这赤岚媗野心大又胆小,还十分贪心,不想付出任何不确定的代价。
“要不说元承海命不好呢,两个满脑子情爱的儿子,要是我,我就抓紧多生几个女儿,哪个长大不比他俩有用?”赤岚媗无所谓地摇摇头,转身朝阁楼走去,扬声道:“那你就等着跟我一起去吃太上重明的丧宴。”
夜色降临,寒冷的海风从岸边吹来,携带着雨汽潮湿,眼看海上的暴雨马上要来了。
闻铃月坐在屋檐上,盯着照夜台的方向出神,黑夜之中,那一方乌云隐隐约约闪动着雷光。
照夜台不过是无尽海中一处平峰,千年前突然变成了一座常年降下天雷的危险区域,赤岚媗因为被赤神挑中执行任务,才得知他为了让闻铃月复活所做的一切。但她并未将这些事情告诉闻铃月。
闻铃月自然也不会知晓,只是疑惑,那可是神元破碎,她曾切身体会过那种痛苦。太上重明对她的情爱,当真至于此种不惧生死的地步?
她想知道答案,好奇心驱使着她朝照夜台而去。
闻铃月飞身落在山脚下,往上看去,山峰宛如高高垒砌的神坛一般,不断闪动着银色雷电。翠绿的树木此时被黑色浸染,台阶蜿蜿蜒蜒穿过树林到达峰顶。
越接近峰顶,雷电闪动的吸引之力越发强大,仿佛只要碰到那些闪电,它们就会在皮肤上爆炸开来。
闻铃月走到峰顶,入眼的是一处玉石高台,高台地面镌刻着繁复的铭文阵法,透露出古典神秘的气息,四方竖立起圆锥形状的柱子,串起四根粗大的铁链。
银雷落下,顺着尖锐的柱子顶,蔓延过铁链,落在了铁链汇聚的中心。
她看见太上重明跪在那里,双手分别被两根铁链锁住,垂落的卷发因汗水贴在额头,他的脸色苍白几近透明。
他赤.裸着上身,身体上的皮肉狰狞翻开,其中隐约电闪而过。他所处的地方,已经被鲜血覆盖,血液沿着阵法的凹槽四散,逐渐将阵法填满。
在阵眼处,闻铃月见到自己的傀儡尸体正漂浮在半空,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阵法从太上重明身上剥夺的精纯仙力。
一道又一道雷电落在他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楚,像是安宁地睡着了一般。
闻铃月心下担忧,难不成死了?
在她担心之际,一颗金光璀璨的神元从他额间飞出,紧接着,那些闪烁的雷电全都聚集于神元上。
在雷电落下的那一刻,闻铃月终于看见他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情。
眼瞧着那神元的光芒越来越暗淡,他依旧紧闭双眸,咬着唇不出声,直到鲜血从他唇中滑落。
那颗神元再承受一道雷电之力就要灰飞烟灭了,闻铃月终于按耐不住,施出结界将神元护住。雷电落在她的结界上,结界当即差点破碎。
这雷电威力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她几次加固结界后才走入阵法。
经过阵眼时,她看见自己的傀儡尸体面貌干净,穿着得体,一看就是被人悉心照顾的样子。
她走到太上重明面前,见他虚弱地气息都将消失,忽地想起来千年前在观世镜中看到画面——
她置身镜内,见银雷闪动,通天彻地。
有人被锁于高台之间,承受雷刑,从他指尖滴落的血沿着阵法汇聚,点燃了一盏银灯。
她知道,自己的魂魄在这盏银灯中寄生千年,才得以重生。
那漫长千年岁月,黑暗之中只有一盏灯陪伴着她。
灯的模样逐渐清晰,是当初他趁夜赶到江城提着的那盏莲花银灯,也是她拿出来为薛倚仙护下一命的神器。
“照夜灯。”闻铃月口中呢喃着。
沉寂许久,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抚上太上重明苍白削瘦的脸颊,眼中尽是不解:“事已至此,值得吗?”
即便她从未回过头看他一眼,他还是一步步跟在她的身后,陪着她游历世间。
太上重明睁开沉重的双眸,恍惚间,似见故人身影,只蹭着她的掌心呓语:“为你,什么都值得。”
莫名地,一滴泪从她眼眶滑落,冰冷的感觉让她忽然清醒。
她如今尚且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命运,又何谈与他相守?
将神元渡回他的身体后,闻铃月又渡去仙力,见他慢慢苏醒,这才松了一口气。
太上重明见到原本死去的人,再次鲜活地站在他面前,激动欣喜从心底无法抑制地爆发。
一阵铁链声音响动,他扑上前紧紧抱住了闻铃月的腰,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裳。
感觉他在颤抖,闻铃月抚着他的头发,安抚着他的情绪。
“太上重明,以后不准做这种蠢事了。”
一寸金
“你为什么要隐瞒我?”
太上重明埋在她怀中, 声音闷闷的,充满着委屈。
现在细细想来,当初见到闻铃月死去, 他太过激动,忽略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更何况,她也不是那种没有胜算就强行面对敌人的人。
闻铃月想到自己的打算, 双眼有些空洞,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脑子里满是天门的钥匙。想要拿到太上一族的钥匙,通过太上重明是最快的办法。
“我并非有意瞒你,我走的每一步都被赤神看在眼中,若我不去反抗, 等着我的只有必死的结局,你能懂吗?这种拼尽一切, 只是和别人争夺自己生命掌控权的痛苦。”
她的声音开始隐隐颤抖,太上重明退出她的怀中,仰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情意。
他想——利用我吧,请彻底地利用我对你仅剩的价值,总好过是一只随手能丢弃的妖宠。
闻铃月看着他,心知自己只要开口提任何条件他都会同意。理性仍旧扑灭了她心底将要燃起的情欲烈火, 她凝望着他漂亮的双眸, 声音微哑:“我需要打开天门的钥匙, 进入初元之境,找到赤神真身。如果能够解决这一切, 我们之间,便再无阻拦。”
“好!”
太上重明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她, 欣喜若狂地再次将她紧紧抱住。
见他如此,闻铃月心底不禁有些愧疚,真像一只给了根骨头就能忘却伤痛的狗,对比起来,她竟显得残忍。
可命都快没了,何谈情爱呢?
她所求的,不过是一把钥匙,不会让他付出任何代价。
将他送回太上庄内后,闻铃月便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
太上重明知晓自己此时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顶着这样子去找母亲拿钥匙,被她看到定然会遭指责,只能先恢复身体。
天色微亮时,他浑身浸入药浴之中,仰头盯着房顶,脑海里不断回想闻铃月说的那些话。
赤神之威,她又该如何面对?他不能再让她出现任何差错了。
哗哗水声响起,太上重明盯着被闻铃月一路拉着回来的手,温暖细腻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不再是令人恐慌的尸体阴冷。
他抬手嗅了嗅被闻铃月触碰过的手指,试图嗅出她残留的气息。最后手指落在唇上,他想起从前与她温存的时光,心跳得愈发强烈。
修长白皙的手没入水中,引起水面晃动不停,直到短促的喘息响起又停止,天边也一同泛起了鱼肚白。
清晨时分,朝露未散,此时庄内人少,显得有些清寂。
太上重明站在元承海屋前,上前敲响了门。
本以为她还在休憩,太上重明走进屋内时,她坐在茶案边的椅子上,热气从茶杯里不断升起。
看来是等候多时了。
他自知无事瞒得过她,便直说道:“母亲,我要打开天门的钥匙。”
元承海端着茶杯,眼底的情绪不明。沉寂片刻后,她猛地将茶杯砸在了太上重明脚边。
茶水混着茶叶溅了满地,将他的衣袍下摆和靴子一同打湿,而他早已习惯了。
原以为元承海又要说那些家族兴衰的大事,谁知这次她却换了个话:“钥匙可以给你,不过,你要先去传承白猇之力。”
太上重明没有接话。
元承海又道:“怎么?不过是失去记忆而已,为了她,你这点代价也不愿意付出?”
接受传承白猇之力,那他所有的记忆也会被一同清洗,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你是不是很害怕,一旦你失去记忆,与她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就断了?因为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执着至此,莫不是真因为你兄长先一步娶了你爱的女人?”
元承海头疼难耐,她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心里就愈发憎恨闻铃月,她一个自私自利,手段狠毒的魔头,到底有什么神力,让她两个儿子都深陷进去。
见他依旧沉默,元承海转而道:“或者你向赤神起誓,拿了钥匙,就彻底与她断绝来往。”
“我选择传承白猇之力。”
太上重明当即选择了前者,且不说此事不能被赤神知晓,万一他发誓真起效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信,自己的身体会彻底被一道残留的神力占据。
元承海冷笑一声,由他抉择。
禁地之中,藏有一处海眼。
浓密繁盛的绿树中间,一条小路通向这口蓝至发黑的海眼。海水在其中如滚水沸腾一般,不断翻涌冒泡。
太上重明从未来过此地。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传承白猇之力。
年幼时的他心底藏着恐惧,恐惧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而他真正的意识或许会死,或许永远被关身体内的某处。
元承海对他的疼爱,远不及元仪景。
从他刚开始修炼,神元稳固还未开始炼化元珠之时,元承海就将元珠从他的身体里剥夺出来,给了元仪景续命。
无论当时他哭喊得多么痛苦,不停地求饶,元承海对他永远只有一句话——你从出生就注定要成为一族之主,承担起保护族人,除魔卫道的责任。
万年来,只有他身负元珠,有白猇血脉,所以,他才能姓“太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等待白猇重生的容器。
在这种等待意识死亡的时间里,他遇见了闻铃月。
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但在她的对比之下,他的人生显得格外轻松,困住他的,仅仅只是一族罢了,他却没有勇气反抗,争取自己生命的掌控权。
蓝黑的海眼似乎要将他吞噬,在元承海的注视下,他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元承海见他如此果断,脸上的镇定终于裂开,即便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还是难以控制地痛苦。
毕竟,太上重明是她的孩子。
海面上透射下来的光如一把刺刃,浮荡着幽幽蓝光,一团团的金火从四周开始涌聚,围着太上重明飘动。
他盯着无数金火,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不待他细想,那些金火如蛇一般钻进了他的身体。
炽热的灼伤开始从肺腑扩散,陌生的意识入侵他的脑海,驱赶着他本身的意识,试图夺取这具躯壳。
太上重明表情狰狞,四肢不停地在水里挣扎,直到一条金火聚成的锁链将他拖入海底深处。
元承海站在海眼口,从天明到天黑。
看着逐渐宁静的海面,她的心开始焦灼。
寂然无声地,一道人影出现在了海眼边。
元承海看见太上重明神情冷漠,周身透出的气息强大,有着压制一切的气场。
那双金如明火的眼睛,正提示着她,眼前的人并非太上重明。她欲言又止,几番考量下,她开口问:“还记得,你所求何物吗?”
元承海想试探,他还有没有太上重明的记忆,是不是还想继续要开天门的钥匙。
太上重明眉头紧皱,似是有些痛楚,片刻后,他神情恢复冷静,目光看向漆黑的暗夜边际,语气沉重严肃:“本尊所求,是巫霞,不,是闻铃月,本尊要寻闻铃月,本尊要寻闻铃月!”
他逐渐陷入癫狂,元承海见此画面,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她是气的,气急攻心。
“你现在到底是谁!”
太上重明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元承海当即知道他的意思,顿时心底长久以来的固执消散,从脖颈上取下一条项链放在了他手中。细长的银色铁片吊坠上刻着铭文,落在他白皙的掌心闪动着银色亮光。
元承海看着他拿着钥匙离开,怒气彻底泄了。现在的太上重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平静的疯狂,像他又不是他,元承海不知道他在海底发生了什么,但明显地,她再也无法压制住他一分一毫了。
“疯了,全都疯了。”
这两个儿子,她是一个也指望不上了,可她还得为族人做打算。
如今三川之中,巫川最为混乱。
原本被仙宗刮分的北地矿区,因为妖族的出现,仙宗被迫撤出,还剩了些在那做生意没有仙力的凡人,战战兢兢地拖家带口逃跑。
无尽海尚且还处于相安无事之中,岛上的家族以太上和赤氏为主,还在讨论是否要援助巫川仙宗。
倘若出手,势必引火烧身。
赤氏族内议事大厅中,众人分列而坐,正上方两个主位,右边坐着赤宇,左边坐着太上重明。
赤宇今日见来人是太上重明,本是有些不快,如此大事,元承海居然让一个后辈来。
赤宇看着他一直把玩手中的银色铁片,心底有些不爽,这么重要的会议,他态度闲散,一副轻佻模样,便朝他问道:“重明,你意下如何呢?”
太上重明目光一直落在下方赤岚媗的身后,听到他问,也只是慵懒道:“自作孽,不可活。”
仙宗驱赶囚禁妖族,抢占北地高原,赤宇自然不知道此时的太上重明,体内流着的是神兽白猇的血,亦能算妖族之类。
不过这话恰好合了赤宇私心,他本就不想浪费赤氏人力援助外界仙宗,更何况,那些仙宗没了北地,他的矿产商行,正好能借势垄断。
赤宇道:“不过妖族也的确未曾残害无辜凡人,占了北地高原的仙宗,也应当承担起后果。”
闻铃月带着玄刹的□□,拘谨地站在赤岚媗身后,想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奈何太上重明的目光太过直白,她无处可躲。
好在众人只会以为他在看赤岚媗,而非一个侍从。
可惜赤岚媗也忍无可忍,今天的太上重明怎么看上去骚得这么明显了,那深情的目光让她头皮发麻,即便她知道他看的人不是她。
感觉到周围人投来暧昧打趣的目光,赤岚媗偷偷摸摸伸手狠狠掐住了闻铃月的大腿。倒霉催的,可千万别给她整出什么艳.情绯闻了。
闻铃月痛得耳朵都泛红了,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不能还手,只能心里先记下这笔账,等没人了再跟她算。
闻铃月余光中瞧见了太上重明手里把玩的铁片,猜测那就是打开天门的另一半钥匙。他现在明晃晃拿在手里玩,恐怕就是想引她过去。
可今日的太上重明,看上去十分奇怪。以往的他虽待人疏离冷漠,却也是内敛有礼的,此时的他毫不遮掩浑身的神君威压,神态高傲,轻蔑两字就差写脸上了。
盯着她的目光也十分灼热,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下藏着的压抑之感。
会议结束后,闻铃月向赤岚媗打了招呼,便偷偷前去寻找太上重明。
他并未在赤氏族中等她,而是故意拿着钥匙引着她似地回了太上族内,闻铃月只好紧跟在他身后。
她飞身落在太上重明的屋外,四周寂静无人,房门正敞开着。走进屋里,她转身关门的功夫,太上重明突然在背后出现,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她。
闻铃月感觉到他微热的鼻息扑在耳侧,紧密相贴的身体令她有些不适应,只能侧头问他:“钥匙呢?”
太上重明没有回答她,只是松开臂弯,将手中的钥匙项链戴在了她的脖颈上。
闻铃月低头看着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拿在手中打量一会便放下了,现在只差赤氏一族的钥匙了。
“你怎么拿到的?”闻铃月转身看向他。这么重要的东西,元承海会轻易给他?
太上重明指了指脑子,痴痴盯着她不说话。
闻铃月不解,“你脑子出问题了?”
太上重明摇摇头,倾身上前往她怀里蹭,不停地嗅着她颈间的气息。
“主人,我好想你,好想你。”
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闷声说的话,闻铃月顿时大惊失色将他推开,目光中显露出惊慌:“你这什么癖好,我可不喜欢玩那种游戏。”看他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一个不好的念头冲上了脑中,“你不是太上重明?”
太上重明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贪婪地望着她一举一动。
“我是太上重明,但我好像又是另一个人。”太上重明抬手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眼中顿时又清明了几分,“我传承了白猇之力,原本白猇的记忆会彻底占据我的身体,但我赢了,我的意识没有消失,和白猇的记忆融合了。”
太上重明想努力说明白自己的情况,可一看到闻铃月,他心底的情绪就控制不住,好像有另一个人试图操控他的身体,也许是白猇的记忆在作祟。可若是白猇的记忆是真实的,那闻铃月就不只是闻铃月。
他今天故意引她来,也是为了另一件事。
闻铃月眸光颤动,欲言又止。
她全然不知,为了得到钥匙,太上重明要背负起这些。倘若他没有赢,是不是代表着他的意识将会死亡,这具身体就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对不起。”闻铃月咬牙,这该死的愧疚感。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需要利用他去达成任何目的了。
听到她的道歉,太上重明心里又软成一片,不自主地又蹭进了她怀中。
闻铃月任由他撒娇似地抱着,看来那白猇应该有类似于狗的血脉。
太上重明见她不抗拒,鼻尖触碰着她的耳珠,唇贴在她的脸侧,试探地一寸寸吻至她唇边。
身躯相贴,气息逐渐炽热,闻铃月背抵在门上,仰头承受着他带着侵略意味的吻,每一次,似乎都要攫取尽她全部的呼吸。
直到她开始站不稳,喘息交缠之间,一股浓烈的花香弥散开来。太上重明依依不舍地在她唇上啄了几口才放开。
见到他眼底红雾浮现,唇上透着水光,闻铃月当即反应过来,这是赤氏的迷药。
“你……”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闻铃月意识缓缓消失,这混蛋居然对她下这么浓的迷药。
轮回道
床榻上, 闻铃月悠悠转醒,浑身还残留着迷药带来的虚软感。太上重明坐在她身侧,正关切地看着她。她想动弹却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闻铃月压着心底的怒气。
太上重明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拨顺, 神情眷恋,一双黑瞳逐渐被金色的光芒覆盖。
“你不记得我了,不过没关系, 就当做我们重新认识了。”
闻铃月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见他模样不太正常,便尝试挣脱手脚的禁锢,谁知这绳索越挣扎越紧,她只能软下态度,皱起眉说:“这绳子绑得我好痛。”
“对不起。”太上重明愧疚地道歉, 急忙为她松了绳索。
闻铃月被他扶着坐在床边,活动了一下身体后, 她冷冷盯着半跪在身前的太上重明,被他趁机算计的怒气一下冒了出来,她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还在空气中回响,太上重明侧着头,愣住片刻后立马回过神了。
他握住闻铃月的手,看着她已经红了掌心,轻轻揉按着, 吹气缓解她掌心的麻痛。
“手疼吗?”
闻铃月将手抽出, 脸色黑沉地说:“你迷晕我, 还囚禁我,你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太上重明听见“旧情”二字,耳尖又泛起了红晕。果然, 她对他是有情的。当下又怕她生气,脑子里整理好措辞这才开口。
“我从白猇的记忆中看见了你。也许,那是你真正的前世。”
“我的前世?”闻铃月呆住,这又是什么发展?
“是的,一切的起源。”太上重明眉眼间浮现出悲伤,“你留在这里好不好?让我来处理这些事,以后,你就能真正自由了。”
“你疯了吧。”
闻铃月听到他的话,怒极反笑,猛地站起身要往外走,让她躲在这个房间里,等待他的拯救,将生死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不如她现在就去赤氏抢了钥匙,去杀了赤神,大家一起等着三川崩塌的那一天好了。
太上重明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拉进了怀里。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那些人,或者说是神,根本不是她以凡人之躯能抵抗的。
闻铃月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如今太上重明的力量已经超越了神君,他若想强行留住她,她也跑不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在白猇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吗?”
太上重明不肯点头,要是知道那些事,她恐怕会更加难受。
闻铃月见他沉默,伸手捧起他的脸,极有耐心地哄着他:“你我之间,不应当坦诚相待吗?若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那我整日也会为你担忧害怕。”
“坦诚相待?”太上重明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想起她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踹开自己,可又忍不住去相信她的话,迟疑半天,开口道:“那你发誓。”
“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对太上重明坦诚相待,不再隐瞒,若违背誓言……”闻铃月还未说完,就被他的手封住了嘴。
“好了。我相信你。”
太上重明心里欣喜极了,瞳孔金灿灿的像一块晶莹剔透的金色宝石,他周身浮现出道道金火,朝着闻铃月飘过去,调皮地落在她的肩上,蹭着她的脸。
而后,这些金火聚集,形成了一块燃着火焰的镜子。
又一次地,闻铃月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庞,只是这一次,背景是另一处陌生的云海缭绕之地。
——金碧辉煌的宫殿坐落于云海之中,这里是太阳永升不落的长生之境。
一只头顶着鹿角,白狐似的神兽偷偷窜进了宫殿之中。
它的双瞳燃着金色火焰,火焰随着它跳动的身形而舞动着。
宫殿内,八位正神围聚而坐,中间放置着一面古朴的雷纹八角铜镜,镜面澄澈宛若虚无,照不见任何影子。
其中火神身着红锦华袍,一袭长发由赤火形成,她面露难色地说:“观世镜中显现的卦象,与禁海动荡的异象相合,三川气运将尽,恐有倾覆之灾。”
“三川若倾覆,维持初元之境的真炁可就没了。”水神声音中带着焦急,她浑身衣裳以蓝水为袍,袍上浮动着水珠欲挣脱飞离。
众神沉默,她们从真炁中诞生,以初元八卦之意区分神位,而此时的卦象,无异于天地规则要重新清洗神位,诞生新神。
“那该如何解局?”雷神询问。
火神目光盯着观世镜,沉声道:“唯有真神自愿献祭,以平息禁海,三川延续。”
话音落下,迎来长久的沉寂,没有人知道天地规则为何要重新清洗神位,虽然她们永生不死,但又不是死不了。
“不是还有她吗?”水神打破了宁静。
众神面面相觑,试图从对方眼中获得肯定的答案。
水神又道:“禁海异象,三川战乱不断,无数生灵横死化成魇气,她现在也是难以承受魇气之重,以她的神力,若她堕魔,我等无人可敌。也因此,以她的神力,必然能平息禁海。”
“你说的不无道理。”火神附和,“那谁去跟她说此事?”
众神看来看去,目光落在了水神身上。
谁提的,谁去说。
水神见她们这番厚颜无耻,心中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应下了此事。
白猇藏在门外的石像底座后,听见她们无耻的对话,心底怒火腾烧,朝着柱子就吐出火球,火势顿时蔓延起来。
它转头跑出大殿,朝着自家主人的住所飞去。
乌黑天地之间,一座黑色宫殿坐落在乌云间。
因常年被魇气围绕,将明亮的日光挡在了外面,所以它主人的住处总是黑漆漆的,没有丝毫生气。
白猇化形为人,从云间落脚在了宫殿门前。
他小跑着进去,绕过层层叠叠的泥金云纹黑纱,看见他的主人正靠在临着云海的吊楼边,手中拨弄着黑色的魇气,眨眼间,她手中的魇气便化作了虚无。
“主人。”白猇走到她身边,熟练地蹲下身子,将头放在她的膝上,等待抚摸。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化成人形的样子。”
巫霞垂眸看着他的侧脸,一双金色眼睛湿漉漉地透着狡黠灵动,黑色的睫毛正眨动着,手指划过他洁白的耳珠,察觉他颤抖了一下,而后在她怀中化成了白猇。
“今日她们聚在神殿,正谋算着让主人去平息禁海的动荡。”
白猇将自己听见的话如实地告诉了巫霞,巫霞听完,并没有任何感触,只觉得是在预料之中。
她无情无欲,以巫邪之体吸收净化世间魇气,以免邪祟祸乱世间。
然而近千年来,三川战事不断,魇气愈发浓重,八神却害怕离开初元之境,再无法回到此处,事事派出赤狄前去处理。
神应当维护世间平和秩序,但这不是她作为巫神的责任,这是八神的责任。
“主人,你可千万别听她们胡言乱语。”白猇在她怀中蹭了蹭。
初元之境没有黑夜,水神来巫神殿时,见到巫霞坐在白猇背上,正准备去别处。
水神上前挡住了巫霞的去路,看了眼她的坐骑,心里知晓那把火是它放的,此时巫霞必然知道她们所求之事。
“巫霞,我有事要跟你说。”
巫霞那双眸子冰冷无欲,宛如一颗透着冰晶的黑曜石,水神被她盯得有些心虚,朝白猇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他避开。
白猇自然不会听她的话,龇牙咧嘴地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警告。
巫霞飞身落下,拍拍他的白毛让他先行离开。
白猇离开后,巫霞跟着水神到了禁海,不同于神殿的明亮光辉,这里只有着压抑沉重。
耸立的黑岩悬崖如被刀劈开一般陡峭,从海面刮来的狂风藏着刀锋的凛冽。
巫霞站在悬崖边,看着天上乌云翻卷涌动,黑色海水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旋转着,想将一切吞没。
水神看着禁海漩涡,心里没由来的发毛,又见巫霞一脸平静,心里隐隐有些羡慕她无情无欲,自然不知道何为惧怕。
创世神想让八神庇佑世人,给予她们怜悯之心,可偏偏,在漫长的岁月里,看着那些凡人挣扎,怜悯之心亦变成了世俗欲望的凡心。
唯独巫霞,她是极为特殊的存在,因为净化魇气,自然不能有七情六欲,免于堕魔。
可如今三川异象,她也难免被困其中。
与其等着她无法承受魇气堕魔,不如让她带着魇气献祭,既平息了禁海,又消除了魇气。
水神道:“世人受苦,神亦有责。如今三川将要倾覆,唯有真神献祭,才能解除危机。你实力在八神之上,最知晓世人生离死别的煎熬痛苦,只有你,才能拯救世人。”
巫霞听着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向来冷漠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
“世人生死,与我无关。三川倾覆,亦与我无关。我从诞生之初,责任便只有消除魇气。你们享受着凡人上供的真炁,难道不应该是你们献祭吗?”
水神面上发愣,身形有些僵硬,她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反驳才是最好的。
巫霞见她沉默,忽地笑道:“我忘了,你们舍不得凡俗那些东西,美酒佳肴,戏话本子,吃喝玩乐倒是比那些凡人还会享受。”
水神脸色微红,被她如此赤.裸地说出来,竟让她有些羞惭,可凡人那些东西,就是很好玩啊。神一生漫长,每日盯着永不落的太阳,那多无趣。
“巫霞,你愿意……”
“我不愿意。”
巫霞站在那,冷冷望着她,两人中间却似隔了万里远,令水神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献祭需自愿,强迫也无用。
二人不欢而散,只剩巫霞站在禁海边。
白猇窜了出来,蹭着她的衣裳。虽然主人无情无欲,可他就是能感觉到,她也是有情绪起伏的。
云海之中,神殿若隐若现。
八神又聚集在了一起,几番讨论之下,她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法子。
巫神无情无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法子自然无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拥有七情六欲。
在火神召唤之下,殿外冲进来一团红雾。
红雾落地时化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外貌虽年轻,可挡不住她神色中透着深深的疲惫。
“赤狄拜见各位正神。”赤狄作揖,挡住了自己脸上的情绪。
火神朝她道:“天地将倾,苍生将死,赤狄,这件事只有你能做了。”
赤狄抬起头,敛去脸上的震惊,什么大事得她做?
火神继续道:“你速去凡间挑起战事,激发魇气。巫神无情无欲,她不愿为苍生献祭禁海,便只能趁她堕魔不备之时,让她入轮回经历七情六欲后,方能劝动其怜顾苍生,自愿献祭。”
赤狄接下了命令,可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是神力最低的神,因此才能离开初元之境,通过观世镜分身进入三川。
八神的打算,自然也轮不到她来决断,只能照办。整个初元之境,就没有比她更憋屈的神。
八神饮酒作乐时,她在忙着抑制凡间瘟疫;八神听曲看戏时,她忙着压制邪祟影响人族发展,没事还得给她们搜罗凡间有趣的玩意……她好像一头吃苦耐劳的驴,驴都没她这么惨。
赤狄离开后,雷神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此法有用吗?”
水神道:“届时她为人,自然有了七情六欲,有了亲朋好友,也就有了软肋,用她的软肋逼迫她自愿献祭,不是轻而易举吗?”
雷神赞叹道:“此法高明。”能想出这么缺德的办法,还得是水神啊,不愧是看戏本子最多的神。
当魇气无法控制地从巫神殿蔓延整个初元之境时,初元之境第一次出现了黑夜。
八神围聚巫神殿,结起阵法,唤起轮回道,将整座巫神殿都吞噬了进去。
巫神殿内,白猇看着浑身冒着魇气将要堕魔的巫霞,慌忙想将她带离阵法。
巫霞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知晓自己堕魔在即,倒不如顺势入轮回,以免她入魔带来更大的灾难。
看着慌急的白猇,巫霞运起神力,将他推出了轮回道之外。
白猇被送出阵法,看着消失的轮回道,恶狠狠地朝八神扑去。
八神刚刚耗费大量神力,被他这么一搅和差点维持不住身形。
“白猇,你胆敢违抗神命!将它关押进虚空结界,永生永世!”
初元之境总归是由神掌控,他不过是生死之际误入禁海,被巫霞救了回来,才得以活命至今。
白猇不愿被她们关押,只能朝着禁海跑去。他能从禁海入初元,必然也能从禁海离开初元。
八神不断攻击,紧追到了禁海悬崖边。
她们看着白猇没有丝毫犹豫地跳入了禁海漩涡之中,在天地初始力量的威力之下,他的身体和魂魄也将被绞碎殆尽,不复来生-
无尽海域里,一处小岛坐落茫茫大海,一只小狐摇摇晃晃地从海水中爬到了岸边,然后昏迷了过去。
直到捕鱼归来的船停在了岸边,有人从船上跳了下来,将它抱在怀里,带回了住处。
白猇醒来的时候,嘴里溢满了一股苦味。他睁开眼睛,眼前显露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
妇女顶着一头被太阳和海水晒干褪色的毛糙黄发,正好奇地看着他。
看来他是侥幸活着离开了禁海,可此时他的神力将要消散了。看到妇女,白猇开口道:“你叫什么?”
妇女听见他说话,顿时大惊,匆匆跪在了他面前,嘴里还念叨着妖神显灵了,妖神显灵了。
他又问了一遍,妇女这才镇静下来,回答道:“我叫太上,是海边打渔的,平时我也没做过什么残害生灵的事,妖神大人,你千万要明察啊。”
白猇察觉自己的神力正在流失,唤出体内的元珠,落在了妇女手中,他虚弱道:“你救我一命,这颗元珠,可许你无尽财富与至高仙力。”
太上捧着金灿灿的元珠,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奢华的东西,只得连连点头。
“只是你需答应本尊,倘若你后代之中,有携元珠诞生者,需让他传承本尊的神力与记忆。”
“好好,我起誓,若有违背,我就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转生!”太上急忙发誓,接住这泼天的富贵,她再也不需要做一个靠捕鱼为生的村妇了。
当元珠没入她的额间,太上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轻盈了起来,而白猇却在她的注视下,原形消散,只留下一团金火。
太上小心翼翼将金火捧入怀里,激动的情绪逐渐平静。
从今往后,她也能走出海岛,踏入三川之中了。
违天命
距离闻铃月知晓白猇的记忆已经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来, 她努力消化着那些庞大的信息。
这个世界就像巨大的戏台,一个接一个上场的人,以各种方式教会她七情六欲, 然后死去。
也就是说,她至今遭遇的这些事,都只是源于八位正神的私心。因她而死的人, 也只是为她铺路,那条自愿献祭的死路。
可是,她不愿死,也不想死。
她脑海中不断回想,试图找出破局之法,直到画面定在赤神身上。曾经以为是生死仇敌的人, 结果只是被操纵的傀儡。
闻铃月猛地睁开眼睛,她要去找赤神。
在她的哄骗下, 太上重明已经对她卸下防备,并未在屋外设下任何结界。正好他离开,闻铃月径直推门走出,朝着后山禁地而去。
她第一次白天来到后山禁地,四周草木翠绿浓郁,小路直通深处,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提步朝里走去, 刚刚落脚, 一道诡异的魇气忽地出现, 挡住了她前行的路。
闻铃月定睛看去,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元仪景。他何时竟能掌控魇气?
元仪景一袭白衣, 微挑细长的凤眼正倒映着闻铃月的身影,他向闻铃月温柔一笑, 招呼道:“好久不见,云桃。”
时隔千年,闻铃月再次从元仪景口中听见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只是她并不怀念,遂反驳道:“我叫闻铃月,不叫云桃。”
她与他之间,未恢复记忆之前,尚且能循着那些帮助的情分道一声朋友,可她恢复了记忆,当然也想起曾经做过的恶事,所以无法将他视为朋友了。
元仪景似乎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看在我将元珠给你的份上,你我之间的夫妻之情哪能这么轻易了断。”
“你将元珠给我?”闻铃月满脸疑问,元珠分明是她抢来的。
元仪景走近她,笑道:“元珠认主,若非宿主自愿,是无法从体内拿出的。”
闻铃月心底略有惊讶,沉声问:“你想说什么?”
元仪景道:“其实,不止太上重明可以窥见别人的气运,我也可以。”
闻铃月隐约知晓太上重明能够看见别人身上的气运,就如创立大邑的摇光一样。
“所以,你遇见我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在骗你。”她不禁想起,当初她闯入无尽海,元仪景见到她时脸上那种讶异的表情,并不是外人闯入结界的愤怒。
元仪景笑容中有一丝怀念,“是啊,背负那样不幸命运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孤女呢?”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心中有愧?”闻铃月冷笑一声,脑海中一切串连了起来,从最开始见到她,他就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你对我有愧吗?”元仪景试图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不存在的感情,见她沉默,他继续道:“我做的这些只是帮你摆脱巫邪之魂的束缚,只要你把巫邪之魂给我,你也不会被所谓的宿命困住,才能逆天改命。”
“你少放屁!”闻铃月手中唤出扶光剑,和他对视着,语气中携着冷意:“你故意引我进入太上一族,故意透露禁地的秘密,故意把元珠给我。你利用我,让你有了离开无尽海的机会,说到底,你不过也是一条可怜虫罢了,你自己最清楚不过。
年少时,依附母亲的庇护,一举一动都要被管束;年老时,又要指望身为神君的弟弟可怜。因为你知道,一旦脱离他们,你就是一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获得什么样的权势地位,都要指望着别人对你的态度如何。
魇气让你能够修炼,却无法让你步入神境,只有吸纳巫邪之魂,才能让你成为真正的神。你们,都在盼着我遭受痛苦,最好痛不欲生,让巫邪之魂到达圆满之境,利用我去得到你们想要的,你们所有人都在算计我!”
闻铃月持剑对着他,话语愈发激动,从当初在雪渊秘境,元仪景就引导着她找到了元珠。一切都有迹可循。
元仪景侧过身,仰头看着灼灼烈日,“其实,曾经有过无数时刻,我想永远停留在和你成亲前的那段时光。但你我都身在局中,用尽手段,不过是想争个天命在己,所以,我选了一条我能选的路。”
他再度看向闻铃月,目光中是极尽的认真,“你将巫邪之魂给我,我再以弑神之法,解开这场杀局,我和你,便能相守一生。”
“元仪景,我看你是真疯了,再挡我的路,我送你下去见阎王。”
闻铃月仙力如狂风朝他席卷而去,他浑身冒出漆黑的魇气,与金色的仙力碰撞之时不断消散。
元仪景有些吃力,发觉自己低估了闻铃月的实力。但必须要迅速解决,不然引来太上重明就更麻烦了。
霎时魇气大涨,铺天盖地地将闻铃月吞没。她被魇气困住,仙力竟然也使不动了。
元仪景落在她身前,抬手抚上她的脸,低声道:“以神族血肉之躯祭剑可逆天弑神,刚好,太上重明此时就是神族血肉之躯。”
闻铃月瞳孔逐渐放大,压住心底的震惊,不可置信地问:“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只要他为你祭剑,你去初元之境复仇就有胜算。闻铃月,认清你自己的内心,听到这些话,你心底没有一丝动摇吗?”
元仪景轻飘飘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带着蛊惑的意味。闻铃月摇了摇头,一定是他用了什么魅术。
在她分神之际,魇气如鱼入水般,钻进了她的七窍之中,似乎要将她的神魂剥离。
这种熟悉的感觉,她当初遇见过,原本以为是赤氏派周云镜隐藏身份来探她的神魂,却没有想到,是元仪景。
元仪景和赤云镜之间早就有了勾结,可以说赤云镜就是他放在慈悲殿监视她的棋子。
在那些她存活的岁月里,她活在无数双窥探她的眼睛下,她看见了许多眼睛漫天遍野,像星星一样眨动着,直到瞳仁逐渐染上猩红,全部朝她下坠而来。
她看见自己的身影,与它们一同陷落深红之渊。
闻铃月看着满地的血迹,感觉到冰冷的海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她的身体,她顿时清醒过来。
元仪景吸走了她所有的魇气,巫邪之魂和神元一同消失,他却因无法承受巫邪之魂的魇气,肉身俱碎。她麻木地拭去脸上的血,摇摇晃晃站起来后,再度倒了下去。
元仪景,他真的死了吗?
太上重明赶来之时,见闻铃月倒在血泊之中,心神慌乱地上前将她抱了起来,不断渡着仙力。
闻铃月吊着一口气,抓住了他的袖子,气息虚弱道:“带我去禁地。”
太上重明听着她的话,将她放在禁地之中,只见周围风景变幻,再恢复之时,他已经被隔出结界,只剩闻铃月一人在里面。
强光闪过之后,闻铃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镜湖之上,眼前是连接天空和湖面的巨大镜子。
镜子中,红雾涌现,形成了人影。人影周身的雾气如火焰一般腾烧,似乎在表达着她的怒意。
“你居然敢骗本神。”
闻铃月面色不惊,只冷瞧着她道:“赤狄,你倒是愈发有正神之姿了。”
人影周身的红雾气焰逐渐消散,显露出她真实的容貌,依旧是少女的模样。
赤狄上下打量着她,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你,恢复记忆了?”话语间,莫名有些心虚。
“这么多年穿梭两界,你神力消耗不少吧。”闻铃月故作关心,如今赤狄久久不曾出现在三川之中,无非是快被耗尽了神力。
赤狄垂眸,脸上丝毫藏不住心里的情绪。可转念一想,她恐惧的是当初的巫神,而非现在的闻铃月。就算她恢复了记忆,她也不是巫神。
“你阻止不了她们的。”
闻铃月知道她口中的她们是谁,但现在她的目标是赤狄。
“就算我自愿献祭,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说,会让你改变什么?”
赤狄没有回答,她脑子里仔细想了想,对她确实没有任何好处和改变。
闻铃月继续道:“继续做你的神使,然后偷偷摸摸藏那些凡间的金银珠宝?永生永世在正神之下活着吗?”
“你怎么知道的?”赤狄抬眸看向她,眼中流露警惕,她在无尽海操控赤氏做的那些事,要是被八神知道,她又得遭数落了。
闻铃月见她略显滑稽的模样,笑道:“你这神当得真憋屈。你就没有想过成为初元之境的主人,堂堂正正地像她们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赤狄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即反驳道:“谁说我憋屈了?这三川所有凡人的性命都在我的一念之间,就连那些国主和神君也在我之下。”
“赤狄,你别装了。”闻铃月走近镜子,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眼,“你如今已经无法进入三川,要是被她们知道,你的用处就彻底没有了。你为她们做了这么多事,好处一点也轮不到你,就连那些初元之境无用的金银珠宝都不曾给你一点,与其被她们当成不知劳累的牛马,为何不试试与我合作呢?毕竟,八神献祭,也未必没有用。”
赤狄与她对视着,眼前这个人,是她曾经根本无法得见的最强巫神。倘若闻铃月恢复神格,八神无力可敌,她以后就再也不用做这些苦差事了。
见赤狄动摇,闻铃月击溃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我们合作,让该死的人去死,你和我,都能拥有自由。”
“好。”想到自己曾经私藏的东西,赤狄答应了闻铃月。
一念间
无数修士羽化之后, 在过禁海时,会变成维持三川存在运行的气运,侥幸渡过禁海步入初元之境的修士, 则忘却前世,拥有神格,成了新神。
被海浪承托起的新生胚胎应运而生, 所有的神,都诞生于禁海。
巫神是最早出现的神。在赤狄眼中,只有巫神像真正的神。
所以,她常常想,神不过是比凡间各族高级一点的人罢了,因为死去的欲望复燃, 对一切又怀有新奇的渴望,可这欲望比人族的欲望还显得荒唐。
神应该是博爱且无欲的。
在完成各种乱七八糟的任务后, 赤狄只想休沐,可连这么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直到她看那些见金灿灿、亮晶晶,璀璨各色的金银珠宝,她似乎有了继续去凡间做任务的动力。
但现在,她想打破固定的神生轨道。
赤狄手中出现一团黑色的雾,其中闪耀着点点星光, 不断涌现的黑气如黑纱般显得华贵神秘。
“你, 别让我失望。”
雾团穿过镜子, 落在了闻铃月手中。
赤狄神色严肃地说:“这是你的神格。”
在闻铃月堕入轮回道后,她找到了闻铃月的神格。神格本应该上交, 但这样美丽的东西,她随便扯一个正当的理由私藏了也不会被知道, 反正八神没办法进入三川。
届时就算闻铃月失败,被八神杀死,她也能将一切推脱到闻铃月的身上。
闻铃月接住这团黑雾,古老又熟悉的感觉从其中传来,强大的力量不断引诱着她。
在她泛起吞噬这团雾的念想时,黑雾犹如收到感召,没入了她的掌心中,顺着经脉冲入了神元,躯体要被撕裂的感觉迅速从内部传开。
见闻铃月正在融合神格,赤狄将她送出了镜子。
后山中,一道夹杂着金光的黑雾冲开云霄,惊动了太上族人。
众人聚集而来,看着那团黑雾,无人能够接近黑雾萦绕的地方。
元承海匆匆赶来,额间冒出细汗,见太上重明正站在结界外,满脸焦灼。
这团黑雾令元承海感到十分熟悉,她曾在先辈那里感受过这样的一缕神力。那是为白猇降下祝福的巫神之力,亦是巫川供奉的最古老的神。
元承海恍然大悟,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有了定数。只是她没有想到,居然是闻铃月。
“此事切不可外传!布阵,为她护法!”元承海下令,洪亮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带着不可质疑的威严。
众人结起阵法,将那一团黑气掩盖。
闻铃月苏醒时,她回到了太上重明的屋中。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周围还有许多热切的目光,其中属元承海的目光最为炽热。
她已经将一切都想起,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巫霞还是闻铃月,亦或说两个人都是她。
神元中冲荡着的磅礴仙力,她从未感受过,仿佛只需一念之间,她便能跨过那千年都无法跨过的神君之境。
“您,还好吗?”
元承海将她的思绪拉回,见元承海这么恭敬的态度,她很不适应,于是微微点头,以作回应。
元承海继续道:“若想进初元之境,还是需要打开天门。我等凡人只能在镜湖面见赤神,继续深入,就会无法承受神力爆体而亡。”
就如八神无法直接来到三川,闻铃月亦无法直接步入初元。元承海的话也是在提醒她,她如今的躯体是否真的能够承受初元之境的神力。
闻铃月虚弱地小声道:“谢谢。”
“能为巫神历劫出力,是太上一族的幸事。”元承海眼中充满着喜悦,巫神回归,这意味着,太上一族当初对白猇的承诺也终于完成了。将来,无论是隐居或是进入凡俗,太上一族,仅仅只是太上一族。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屋内寂静无声。
随着闻铃月浑身萦绕的黑雾神力逐渐消失,光明再度照亮了房内。
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太上重明专注的脸庞。他正望着自己,目不转睛。
不知不觉地,心中某种情感如拨动的琴弦,缓缓荡漾开来。
可又区别于对薛倚仙和珑主她们那种,只想她们好好活着的情感,对于太上重明,她心中想的是,她活着他也要活着,她死了,他也得陪着她一起死。
他长久的陪伴,他跳下禁海的肉身被卷碎的痛苦,陪着她轮回的煎熬,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说不心动是假的,没有人能抵抗这样赤忱的心意。
这样一颗心交付于她眼前时,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狠下心拒绝。
从她还在巫神殿时,第一次见到他化形的模样,那种难以言明的心情,此时她终于能明白了。
她没有办法再将眼前人只当做一只妖宠看待。
闻铃月伸手抚在他的脸颊上,感受到他温暖细腻的肌肤传来的触感,一切显得如此真实。
“太上重明,你喜欢我吗?”
这一次,她没有用任何魅术。
“喜欢。”太上重明眼尾染上红意,眼中水光盈盈,脸蹭着她微燥温暖的掌心,不停地重复说着喜欢。
他想永远永远留在她身边。
翌日,天光透过窗户洒下光线,被褥的绒毛在光里追逐跳动,直到传信从窗外飞了进来,它们才渐渐停下坠落。
闻铃月趴在太上重明怀里,看着他打开了那道传信。是关于赤岚媗的。
太上重明问:“要去吗?”赤岚媗曾经假扮齐风,导致无相山被灭,闻铃月不会就此罢休。
赤岚媗暗中蚕食赤氏家产的事被赤云镜发现,他将此事告知了赤宇。赤宇极其贪财,自己的家产被一个外孙女动了,必然不会放过她。
“她还有用。”
见闻铃月坐起身,太上重明匆匆为她披上了衣物。将她的长发从衣领里捋出来的时候,他凑在她耳侧道:“我也想去。”
闻铃月侧目瞥了他一眼,虽然带着也没有用处,但他想跟着那就让他一起。
赤氏族内,与往常并无区别。
闻铃月没有带着面具进来,选择偷偷潜入了院子里,她消失这么多天,赤岚媗肯定接回了玄刹。
太上重明跟在她身后,在她准备前往赤岚媗住处时,他拦住了她,指了指神塔的方向。
“她现在肯定在神塔受罚。”
闻铃月转头定定看着他,贴着他唇啄了一口后,提步朝神塔跃去。
太上重明摸着唇,脸上抑制不住的温柔笑意。
神塔外,有人正守着。她隐藏气息落在塔尖,踩着坚硬的岩石砖,摸着塔顶的不大不小的圈口,将塔尖给掀起来了。
闻铃月身形修长,像条泥鳅似地一下就钻进去了。
她落在塔里,仰头望着还在洞口的太上重明,正想着他怎么钻进来的时候,他化身成原形,轻轻松松跳进来了。
瞅见太上重明一身白毛,双眼冒着金火,忍不住将他搂进了怀里,抱着他踩着狭窄的塔内楼梯往下而去。
好在越往下越宽敞,将要走到下面最大一层的塔底时,闻铃月听见了赤岚媗的哀嚎声。
她从楼上探头往下望去,赤岚媗早已非人模样,她趴在地上,背上是被鞭子抽开的血腥皮肉,地上满是她手指染血的抓痕。
在赤岚媗身侧,还站着两个人。看见赤云镜时,闻铃月实在没有办法将他和周云镜联系起来。那位温润如玉的大师兄,好像从未存在过。
赤宇握着皮鞭,鞭子的缠绕的丝线中隐隐发出岩浆一般的火光,他又狠狠一鞭抽在了赤岚媗背上,面目狰狞地看着她,大吼着说:“看你是我女儿唯一的后嗣,我才允许你姓赤,让你进赤氏!就凭你那卑贱的爹,你竟然敢动供奉给赤神的钱财!还妄想侵吞赤氏!你就像你那贪得无厌的蠢爹!”
赤岚媗趴在那,似乎已经死了。
在赤宇抬起鞭子又准备抽下去的时候,一切忽然静止,但通过赤宇和赤云镜慌乱移动的眼球,可以看出他们只是被禁锢住了行动。
闻铃月走下楼,在赤宇惊恐的目光中,从他手中拿走了鞭子。
她拿着鞭子站在赤岚媗面前,俯视着她。
地上的人手指抽动了一下,紧紧握成了拳,她浑身开始颤抖,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愤怒。
闻铃月心里突然升起了几分怜悯,赤岚媗害死了无相山的人,她没有资格去原谅她,可她若是赤岚媗的立场,她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法掌控命运的人,可恨又可怜。
“还能起来吗?”闻铃月看着她,神情冷漠。
赤岚媗支撑起身体,疼痛已经让她麻木,她跪坐在地上,佝偻着背,满脸是血地抬起头看向闻铃月。
在此刻,她仰视的目光之中,闻铃月背后散发着温暖的烛光,看上去犹如天神降临,于危难时刻拯救了她的性命。
事实也确实如此。
闻铃月看见她的目光,如最初一样,毫无认命和妥协。她声音中带着引诱人掌控一切的蛊惑,将鞭子递到赤岚媗面前缓声道:“现在,就是你杀了他们最好的时机。”
赤岚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她神情呆愣地接过鞭子。
这条流动着暗火的鞭子,抽进皮肉时,满是烈火灼烧的刺痛,当暗火将肌肤烤焦,每落下一鞭都会再次使皮肉开裂,然后重复焦裂。
她早已疼到麻木,甚至不敢相信,赤宇真的会杀了她。
她拖着鞭子,走到赤宇面前,双眸被血浸染得通红,她问赤宇:“为什么,在您心里我总是比不过他们,甚至只是您用捡来的神元做成傀儡的赤骇冲。”
赤岚媗眼中溢满疑问,“他们,就那么好吗?既然这样,我让你们一起下地狱,就算我最后一次为您尽孝了,好不好?”
万重山
闻铃月没有在神塔内停留, 只听见两个男人破碎的痛苦惨叫,最后被道道鞭声掩盖。
她心里想着刚刚赤岚媗的那句话,倘若赤骇冲是傀儡, 那一切令她感到诡异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这赤狄倒是办事十分稳妥……连东方昭侠的神元都给保住了,就为了她重生之后继续历劫。
不过,她与他之间的恩怨, 总该要有个了结的时候。
她怀中抱着太上重明,沿着记忆中的路,朝着赤骇冲的院子而去。
落入院内时,分明是白天,却仍旧显得昏暗。
四周寂静无声,闻铃月察觉到了赤骇冲的气息来源。她掩盖了自己的脚步和气息, 悄悄潜入了他所在的屋内。
屋子里,赤骇冲正捣鼓着桌上的法器, 是一种淬毒的飞镖,扎入人体时,飞镖头部就会炸裂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给飞镖淬毒,全然没有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当他举起飞镖,打量着飞镖铁片时,透过铁片的倒影,他才惊觉自己身后有人。
手中的飞镖飞速射出, 却被人轻易躲开, 扎进了柱子中。
赤骇冲回头看去, 才发现是已经死了的闻铃月。
“你……你没死!”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瞳孔中震惊的神色流露。
闻铃月缓缓走近, 一双墨瞳直直盯着他,似是要看穿他的皮肉。她声音微冷道:“我该叫你赤骇冲, 还是东方昭侠呢?”
赤骇冲脸上的表情骤然分裂变得狰狞,脑子里不断涌出千年前的记忆,那些他曾刻意忽视的东西。他颤抖着陷入疯狂,“在一开始,我就应该杀了你,让你死在那个破镇子就没有那么多事发生了,是你,让我失去了所有!”
闻铃月手中出现一张银白面具,在赤骇冲痛苦的目光中,她慢悠悠地带上了面具,或许这样的她,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
眼前是千年来的心魔,赤骇冲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毫无章法地扑上前,想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闻铃月轻而易举地用仙力将他困在了原地,万重山已过,可她仍旧记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
从第一次杀人,到最后自爆神元,全都是因为他。
此时,她站在这个毕生的仇人面前,看见他灰白的脸,赤红的眼睛,像一条案板上的鱼。
即将面临死亡时的无谓挣扎,在此刻显得如此滑稽,她手起刀落就能决定他的生死,自己千年来为复仇的执念,在强大的实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所以,一切都源于她的弱小,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即便是神,也不敢挡她的路。
“你我之间,该了结了。”
闻铃月的手在空中轻轻虚握,赤骇冲就如被抽走脊骨般瘫软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哀嚎,他感觉到体内的神元破碎,经脉俱断,全身的仙力逐渐消散。
可偏偏,他的意识还在。
直到闻铃月将他的双手绑起来,吊在房梁上,所有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眼中只剩下那张银白面具。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坐在九华宗的掌门之位上,像我这样在村镇里长大的野草,你就像一座大山,高不可攀。”
闻铃月坐在桌案边,从盛放飞镖的盘子中,拿起他研制的飞镖在眼前打量,淬毒后的飞镖尖端,闪烁着金龟子一样的暗绿油光。
“连你这样的牛鬼蛇神都能掌握权力,随意践踏、影响别人的命运,凭什么我就要认命呢。”
她话音一落,手中的飞镖闪电般射了出去,扎入了他的右手臂时,隐约听见了飞镖尖头在血肉内爆开的闷响。
一个接一个的飞镖扎在了赤骇冲身体里,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双眼像死鱼似的失去的光泽。
闻铃月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心底的恨意。看着他的血,一点点汇聚到脚尖滴落,蜿蜒出了一条小溪,朝着门外地势低的地方流去。
血漫过台阶,像当初她爬上无相山时,留在阶梯上的血般鲜红。
赤骇冲终于感觉到了死神的降临,他感到困顿,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是当初应该对怀孕逃走的闻铃澜卿痛下杀手,还是本就该让她一同死在闻铃一族覆灭的那天。
闻铃月盯着他逐渐冰冷的尸体,呼吸之间肋骨里似乎有些刺痛,在八神眼中,此时的她是否也只是如赤骇冲这样的蝼蚁一般?
她要打开天门,要去找寻一条自由的道路。
太上重明见她终于冷静下来,化成人形伏在她身前,拿出手绢,一点点擦去了她指尖沾染的血迹后,用掌心覆盖着她冰冷的手,渡去暖意。
他从不畏惧她任何模样,无论是神还是魔,他只要在她身边,不管是做一柄杀人的刃,或是拭血的绢。
东都春
赤氏三男死后, 赤岚媗以雷霆手段掌控了赤氏,闻铃月自然拿到了天门钥匙。
只是当她准备用钥匙打开天门时,神塔里通往初元之境的巨碑天门却毫无动静。
她与太上重明的仙力源源不断没入石碑中, 可镶嵌在石碑中间的钥匙就像个没用的装饰品。
“难道是我神力还不够?”闻铃月疑惑,虽然融合神格,比起那些正儿八经的真神, 还是差了许多。
太上重明站在她身侧安慰道:“神格与你融合需要时间,过几日再试试看。”
闻铃月不愿收回神力,仿佛要倾尽所有一样,想将全部神力都灌注进石碑。
见她渐渐力竭,太上重明伸手搭在她肩上渡去仙力。
直到她想放弃的最后一刻,石碑突然出现了异动。
石碑白光大作, 一点红雾从其中蔓延出现,宛如一朵云中绽开的鲜红玫瑰。
是赤神。
闻铃月想不明白此时她为何会出现在这, 但直觉不妙,当即收回神力,留下动手的余地。
赤神没有显现出原形,不断在白光中穿梭,闻铃月感觉到一双带有威压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
“巫霞,你若不遵从天命,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女人的声音不断回旋在神塔内, 闻铃月听出这是火神的声音。
她们发现了自己和赤神的约定, 却怕损耗神力, 仍旧不肯分神亲临三川,借着赤神的躯体降临此地。
闻铃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声音凛冽:“代价?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可你见我何曾退缩过?”
一阵低哑的讥讽笑意传开, 火神盯着她,充满着不屑。
“你尽管试试。”
说罢,她消失在了神塔中。
火神离开后,闻铃月双眼赤红地盯着石碑,若非太上重明在她身后托着她,她此时已经站不稳了。
她的话并没有让闻铃月产生后退的恐惧,反而激起了心中的战意,更加确定了她要打开天门,和这些人面对面地来一场决斗。
……
大邑东都。
一队士兵从城外鱼贯而入,为首的人穿着一身银光铠甲骑在马上。
薛倚仙骑在马上,手中紧紧握着缰绳,看着道路两旁迎接的百姓,时刻警醒自己不能有泄败之像。
身后的士兵紧紧跟随着她的马步,众人虽洗去浑身血腥,脸上的疲惫却无法掩盖。
为了振奋民心,她特意命士兵与她骑马入东都,让东都百姓知道东都有她们在,必然不会被妖兽侵袭。
“圣上凯旋!妖兽必破!”
百姓欢呼的声音如浪般起伏,在兴奋的叫喊声中,明朗的天空边际,乌云如洪水倾泻迅速覆盖了东都上方的天空,还有更加黑的云正往东都漫来。
四周霎时一片昏暗,众人大惊,最近天地异像常现,妖魔四起,成群地入侵人族的地盘,众人都认为这是妖族王室复出发下的命令,一时间,前往北地高原绞杀妖族的修士成批成批地陨落。
薛倚仙抬头看着天空,面色沉肃,刚杀退了一批妖兽,此时又来一批。
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再次朝城外奔去。
她领着军队至城外五十公里处后,就看见了正在朝东都奔袭而来的乌云居然是成片成片的妖鸟。
在它们的下方,还有一行商队,十来个骑马的侍卫前后护着两辆马车,正全速往这边赶来。
妖鸟羽毛乌黑如墨,喙却如剑刃一般闪着锋利的银光,它们一张嘴,口中就不断射出银针般的妖力。
银针如下雨般密密麻麻,朝她们这方撒下,薛倚仙当即下令道:
“弃马!设结界!”
众人飞身而起,御剑躲开了那些妖力,留在原地的马却遭了殃,被妖力凝聚成的针射成了筛子。
薛倚仙手中仙力闪动,释放出一片结界,身后的众人亦开始加固结界,挡住妖鸟前进的方向。
东都之中尽是没有仙力的百姓,倘若挡不住,定然死伤惨重。
结界冲天而起,妖鸟被结界挡住前行的方向,开始在空中不断盘旋回转,内部逐渐形成一道漩涡。
薛倚仙落地,看着进入结界停下的商队,察觉到了一丝和妖鸟同样的妖兽气息。
她准确地走到了传出妖兽气息的马车前,将剑横在车门前冷声道:“出来。”
片刻后,马车终于动了,看见掀开门帘冒出头的女人,薛倚仙愣了一下,马车里的女人看见她也愣住了。
“薛师姐?”
薛倚仙手中的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垂在了身侧。
“池师妹,你怎么在这里?”她知道池雪和闻铃月发生的那些事,但她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了池雪。
说完这句话后,薛倚仙目光落在她手上抱着的檀木盒子。
池雪缩了缩手抱紧了怀中的盒子,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心虚。
“是你把这群妖鸟招过来的!”薛倚仙双目睁大,十分确定是她怀里的东西把这群妖鸟引了过来。
“薛师姐,你听我解释……”池雪咬牙说。
薛倚仙冷着脸道:“前方就是东都,无数没有仙力的百姓在里面,你把这群妖鸟引过来,我想不到你能有什么能说服我的理由。”
池雪脸上一片低沉,将车帘彻底掀起来了。
铺着厚厚柔软地毯的马车里,一个看不出人形、浑身皮肤被烧伤的人躺在那,身上盖着冰丝毯子,露出的脸是深褐色的,五官模糊。
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还没有死。
“我离开慈悲殿后,遇见了云姨,她收留了我,工种号梦白推文台,教我算账从商。前些日子,商行被妖兽袭击,云姨为了保护我,浑身被妖兽喷出的火焰烫伤,我拿出神元渡给她才保下性命。我听说乌针鸟的蛋能够让人肌肤重新生长,所以才冒险偷了蛋。我也不是故意往这边跑,只是那些乌针鸟似乎不太敢来这个方向,才想着借此摆脱。”
但她低估了它们的执着。
薛倚仙听着池雪的话,指责的心逐渐沉默了下去,东都有神君坐镇,妖兽自然不敢靠近。她看向被结界挡住的乌针鸟,当下也不是继续叙旧的时候。
她瞥了眼池雪,施出一道结界,将她浑身的气息连带着妖兽的气息一并隔绝,冷声道:“你先进城。”
池雪有些惊讶,薛倚仙现在竟然是神君境界。
“谢谢你。”她拢紧怀中的盒子,缩回了马车里,下令继续前行。
乌针鸟在结界外形成了一道黑色漩涡,薛倚仙目光灼灼,手中剑萦绕白光,飞身冲进了漩涡之中。
飞鸟如落下的黑色幕布,幕布中闪出强烈的光芒后旋涡逐渐变得稀稀落落,许多乌针鸟从天上掉下,很快就在地面铺上了厚厚一层黑鸟羽毛。
地面的士兵彻底压住了想反扑的乌针鸟。
薛倚仙的身影从鸟群中出现,她并没有追杀逃跑的妖兽,平复神元翻滚的仙力后这才落在众人面前。
众人钦佩的目光毕露,大邑有一位亲力亲为的神君王,才不像别国被妖兽折腾得精疲力竭毫无还手之力。
回到东都内,薛倚仙见到了居住在客栈的池雪。
客栈房内,气氛有些沉默。
池雪坐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云姨,眼底泛起水光,她甚至不敢牵着云姨受伤的手,安慰缓解她的痛苦。
“把蛋给我吧。”
池雪将蛋递给薛倚仙,以她神君之力,云姨有救。
看着源源不断,温和冰冷的气息包裹着云姨的身体,她总算松了一口。
只是,这妖蛋貌似并不能使肌肤重生。
云姨缓缓睁开眼,看见床边的池雪,微微抬起手放在池雪的手中。
可惜她已经感受不到池雪温热的体温。
血肉赤.裸的手指在池雪掌心划出了几个字,她突然倾身伏在云姨身上,细微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像失去母兽的幼崽。
杀了我。
三个字像羽毛落在她的手心,却将她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薛倚仙静静退出屋内,心底忍不住想起母妃死的时候。
鼻尖忽地一酸,眼眶热了起来。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当池雪出来时,她脸色平静,双眼没有了神采,像木偶一样僵硬着。
薛倚仙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只能上前将她搂入了怀里。
“留在东都吧。”薛倚仙说,“在东都扎根,这里就是你的家。”
池雪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她,“好。”
这两年来,三川不断出现天灾异象。
震动的大地开裂,张开巨口将河川城镇吞噬;躁动的妖兽倾巢而出,袭卷了人族的居住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隐约听到有人说:这是神明在惩罚三川的生灵,唯有献祭,方能平息神怒。
献祭?献祭谁?
薛倚仙坐在大殿上听着众臣报来的消息,不禁觉得可笑。
只是下方的臣子又道:“据闻只需身附巫邪之魂的人自愿自刎献祭即可。”
“巫邪之魂?这是什么东西?”薛倚仙全然不信。
这滔天的乱象,死了这么多无辜之人都不足以平息神怒,难不成人的魂魄在神明眼中还分三六九等?
“却有此人啊!”臣子神情激动,仿若眼前就是结束乱世迎来平静的时候。“此人正在无尽海,许多修士仙门都已经赶过去了,要求隐世一族交出此人献祭。”
“荒唐!”薛倚仙心底怒火丛生,“若人不愿意自刎呢?难道就把三川命运放在一个无辜路人的身上?”
“圣上,您是君王……死一人可庇佑三川无数生灵,您又会如何选呢?以隐世一族的实力,大邑倒不如派兵前往无尽海,助那些仙门一臂之力,以后也能借此交好。”
薛倚仙沉默了,仿佛力气泄尽倒在了椅背上,眼中难得流露出疲惫。
“若此人是我,我愿意去死。但我没有任何立场去逼迫别人。”
大臣又劝道:“说来奇怪,此人还是一个魔教之人,隐世一族在仙门中颇有地位,却非要与世人作对,护下此人。”
一丝怪异浮上心头,薛倚仙忽然问:“这人是什么来历?”
“听说姓温,还是闻来着。”
少年情
“交出闻铃月!”
“交出闻铃月!”
“我们齐心协力, 把这结界打破!”
“……”
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岛,被无数人包围着。
结界宛如倒扣的透明玻璃碗,将岛完全包裹住, 任由那些修士的仙力砸在结界上,依旧没有丝毫破碎的迹象。
太上庄内,十分寂静。
太上重明站在屋外, 结界挡住了整座屋子,雕花门窗间,他看见无数黑气在不断溢出来。
垂在身侧的拳头忍不住握紧,他甚至不敢想此时屋内发生了什么。
当那些黑气慢慢收敛,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他面前。
是元仪景。
元仪景并没有死。他成了魔神,准确来说, 应该是巫神的心魔。
也就是闻铃月的心魔。
“你这样是在害她。”太上重明声音沙哑,他盯着地面, 垂着的睫毛微微颤抖。
这种魔修邪术,只会让她堕魔。
元仪景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走到太上重明身侧,右手搭在他的右肩上,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吞噬了巫邪之魂,现在的我,能知道她心底最想要的东西。”
一股诡异的奇香钻进了太上重明的鼻腔里, 隐约带着闻铃月的气息, 他朝后退了一步, 和元仪景拉开了距离。
见他疏离的动作,元仪景也不恼怒, 那双温和的眸子中带着引诱的意味看着他。
“若你愿意祭剑,成为扶光剑的剑灵, 不就能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了吗?现在她面临的困境,也可以迎刃而解。”
太上重明侧过身,避开他的凝视。
“她跟我说了,不要相信你的话。”
“我是你哥哥,”元仪景走到他面前,“我会害你吗?”
“你和我血缘上的关系,早已经尽了。”
在他跳下海眼接受白猇记忆的时候;
在元仪景摄取巫邪之魂肉身尽灭的时候。
元仪景含笑道:“一日为兄,终身为兄。一日为嫂……”
“滚!”太上重明掌中的神力猛地冲向元仪景,元仪景丝毫不慌,任由那道仙力冲散了自己的身体。
他如今的本体只是一团魇雾,凝聚的实身不死不灭。
元仪景消失后,太上重明刻意平复因气愤起伏的胸口。可是越平静,心底的嫉妒就如点燃的枯草,迅速蔓延。
看着结界消失,他提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昏暗的屋子里,魇气已经散了。
闻铃月正站在茶桌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见到太上重明时,朝他笑了笑。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太上重明疾步上前,抢过她手中的茶喝了下去。
“你怎么了?”闻铃月看着他脸色不佳。
“元仪景这是在借着你的神力壮大自己,到时候他就能踏入初元之境,篡夺你的神位。”
闻铃月抬手放在他胸口,感受到他略显激烈的心脏跳动。
“我知道你的担忧,你也会帮我的,不是吗?”
只有早点打开天门,才能结束这一切,不能再任由那群正神对着三川发疯了。
“她们逼着我自刎,想来是找到了蒙混禁海感知的方法,但越是如此,我就越不能让她们如愿。”
还好,这一切都建立在她自愿的前提上。不然那些正神也不会想尽办法逼她就范。
太上重明有些无力地垂下手,他究竟能帮她做什么?
“不管未来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
闻铃月听着他发誓一般认真的话,眼底笑意流露,攀着他的双肩将他拉到了自己眼前。
“那就先今晚陪我吧。”
闻铃月在他耳垂落下炙热的一吻,他顺势埋在她颈窝里,环着她的腰紧紧抱进了怀中。
在乱世中,他贪念的只有她。
即便死亡,他也想死在这半寸温柔的时间里。
……
“时间?”
“还要等多长的时间?给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无尽海外,密密麻麻,像一大片乌云,将天空也遮盖住了。
“我们这么多人,直接联手攻进去!”
“是啊,无辜枉死的人越来越多,尸体都烧不尽了。”
“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我们的家人!”
呼唤引诱的声音不断回荡在众人之间,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拨动他们暴躁的神经。
所有人开始围攻无尽海,混乱的仙力落在结界上、海水里,滔天的巨浪因此掀起,这座岛愈发显得弱小脆弱。
混乱之际,海中冲出一条黑色巨蟒冲天而起,带起的巨浪如暴雨般落下,打断了众人的施法。
有人喊了一句,“是妖族来了!”
雪观音带着黑压压的妖族落在了人族对面。两方气势剑拔弩张。
盘旋在半空的雪明霄用猩红的蛇瞳扫过这些人,不禁嗤笑,“一群弱小的蝼蚁,闻铃月也不敢杀吗?”
雪明霄惊奇地发现,这群人中居然没有一个神君实力。
两方对峙,这些修士顿时明白,妖族是来帮闻铃月的。
“怕什么!今日不被妖族杀死,来日也要死在三川倾覆之下!”
“倒不如先杀几个妖族,为人族做贡献!”
有人大喊着,顿时士气大涨,举着法器运起仙力蠢蠢欲动。
雪明霄欲动手,却被雪观音阻止了。
“先别动手,等闻铃月。”雪观音盯着无尽海内,她若想杀这群人,就不会留着他们到今日,还放纵他们在此处叫嚣。
僵持之际,一道神君威力从远处袭来。
众人望去,薛倚仙穿着银色铠甲,身后带着许多修士士兵御剑而来。
“那是大邑的神君王!”
“好好好!有她相助,人族胜算更高!”
薛倚仙在一阵阵欢呼声中来到众人面前,她有些莫名其妙,这群修士在高兴什么?
在修士们渴望的目光中,薛倚仙走向了妖族。
“你知道闻铃月没死,为什么不告诉我。”薛倚仙质问雪观音,语气不快。
雪观音见她是闻铃月好友,只得仔细耐心解释,免得二人生了龃龉。
“她只能用假死暂时潜伏,才能取得一丝破局希望。”
薛倚仙眼底的泪水溢出眼眶,“所以,制造乱象害死那么多人,唆使人族逼她自刎,只是为了逃避作为神的责任?”
“她们也配称神?”
薛倚仙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正是人族信仰的神导致的。
她用剑指向那群呼喊指责的修士,在双方间挥下一道仙力。
在神君威压下,天地间霎时安静了下来。
“薛倚仙!你身为人皇,为何要站在众生的对立面?”
薛倚仙看向说话的那人,严声质问:“死一个闻铃月就能平复这世间的乱象吗?就算她死了,倘若今日之事再次发生,还会有下一个闻铃月吗?”
“这一切,都是我们祈求庇佑人族的神造成的!”
话音一落,迎来了长久的沉默。
众人开始思考,为何降下的神谕偏偏是要一个魔教之人死去?为何拯救世人偏偏要一个魔教之人?
无尽海内,闻铃月察觉到了熟人的气息。
这结界外忽然而至的沉默,想来和她们有关。
太上重明为她披上了一件银白锦袍,“海上风大。”
闻铃月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抚上他的脸颊,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等我回来。”
屋外,闻铃月抬头看向天际,瞧见了那一双无形的大手。
手轻轻挥过人群,那些沉寂的修士再度沸腾了起来。
她看见了薛倚仙,雪观音还有雪明霄。
双方动手之际,众人的仙力突然被一道威压禁锢住。
那是他们从未感觉过的恐惧,磅礴浩瀚,人处于其间,只觉得自己是一粒渺小的微尘。
薛倚仙看见闻铃月走出了结界,正朝她走来。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打招呼。
闻铃月没有跟她寒暄,眼中泛着淡淡的冷意,只是问她,“还记得当初在挽月宫外,我跟你说的话吗?”
薛倚仙身形一僵,闻铃月这是在指责她?
“不要擅作主张为我好,听懂了吗?”
薛倚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开始颤抖,看见她这种冰冷疏离的样子,心底的怒意和委屈再也憋不住,她抬拳冲向闻铃月,一拳砸在了她的唇角。
闻铃月没有躲避,鲜红的血顺着唇角留下。
雪观音见这幅场景,瞳孔一颤心底涌起波澜,匆匆忙忙拿出手帕递给了她。
她接过手帕,毫不在意地擦去了血迹。
“闻铃月,你这个自私的魔鬼!不顾苍生性命,难不成你能在这座岛上躲一辈子吗!”
修士之中,一个穿着武褂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于万万人面前指着她怒骂。
他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雄伟高大。所有人都向他投来了欣赏崇拜的目光。
他一鼓作气接着说:“若你自愿自刎献祭,拯救苍生,人族必然为你塑立金身!”
听见他的话,闻铃月忍不住弯起唇角。
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闻铃月笑着朝他说:“那你现在自刎,我便答应献祭。”
中年男人一愣,慌张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着。
闻铃月问:“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爱说话吗?”
男人怒答:“你休要乱说,你自己不愿意死,为何还要逼我去死?”
“我说了,你现在自刎,我就答应献祭。”
男人的迟疑引来了众人的不满。
“她好像没有开玩笑,这位老兄,为了苍生,你就答应她了吧!”
“是啊,到时候我们必然也给你塑一座金身!”
“你倒是说话?”
众目睽睽,男人僵持着只想遁地逃跑。他想当英雄,可不是想当死了的雕像。
“我……”男人还想继续狡辩,突然间,他浑身红涨,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的身体猛地炸开,衣裳尽裂,变成了一团鲜红扭动的血肉。
“啊啊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