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楼凝被折腾得不轻, 浑身像散了架,转头瞧见那一脸餍足的男人,立马往里靠。
“离我远些。”
扯被子时又补充了句:“以后不许碰我!”
说着拿起枕头堆在两人中间。
徐策哭笑不得:“好好的, 又闹脾气?”
“好好的?”楼凝忽然想起君无欢的话,板着脸问他, “你说,你在北国宫中养了多少女人?什么春夏秋冬……啊!”
话还没说完, 被中就探入一只手, 惹得她娇喘连连, 往里躲了又躲。
徐策懒洋洋的说:“还有精力胡思乱想, 看来是我没把祖宗伺候好。”
楼凝低头看看身上的痕迹, 哼道:“你不是人。”
怎么喊都不肯停, 疯了一样进攻,把她啃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都后悔答应他了,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稀里糊涂依了这浑人。
徐策今天吃了个七分饱,粮也交了不少, 舒坦是舒坦,但没完全尽兴, 要不是这姑娘实在吃不消了,他能驰骋一夜。
他连人
铱驊
带被搂进怀里, 唇贴在她发上轻轻的磨,宽厚的手掌不老实的绕到她腹部,轻笑:“交了不少进去,吃饱了?”
小姑娘现在是大姑娘了, 这些话能听懂,转过头红着脸瞪他:“你不许说。”
结果鼻尖擦到他唇上, 被含住吻了吻,“没拿一滴出去,都交给夫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收了,嫁给我好不好?”
楼凝捂耳,不听:“我不喜欢你。”
徐策失笑,故作诧异:“凝凝不喜欢我,刚才是在干什么?”
“就……就瞧你可怜罢了。”
她始终弄不明白对他究竟是不是喜欢,十八年来就喜欢过少陵,两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和少陵一起,是知书达理的高门贵女,文雅矜持。
和徐策一起,生气起来简直就像个市井泼妇。
她骂他,羞辱他,掐他,拿刀捅他……做了许多足够死上一百次的事,他都没有计较过。
大约是习惯了,所以心安理得的对他发脾气,而他每次都轻描淡写的翻过去。
她知道徐策对她很好,哪怕是父亲,见她这样耍性子也要训斥几句,可徐策从来没有怪过她,处处容忍。
他生的好看,地位权势无人出其左右,对她还宠爱有加,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不动心的吧。
可这究竟是喜欢,还只是依赖。
她弄不明白。
楼凝皱着眉头沉思的时候,徐策就静静抱着她。
他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等了这么久,还有什么等不得?
结果怀里的人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晚上没给答案。
第二天,他早早起了,见了楼珩,见了群臣,告诉他们,打算把婚事先办了。
姑娘虽然不点头,事他得安排。
娶她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上下,风声到鹭隐耳中时,祭酒把日子都挑好了。
鹭隐这才想起爷爷的劝告,字字句句都扎在心里。
强扭的瓜不甜,这瓜扭都扭不下来。
徐策对女人一向清清冷冷的,鹭隐觉得这样的男人即使娶了夫人,也改变不了,他就是这性子。
直到见到楼姑娘——
春寒料峭,楼姑娘在赏梅,他忙完了第一时间去找她,为她披上狐裘。
楼姑娘推了推了他,他却一点也不在意,把人搂在怀里,吻过那张白皙的脸。
似乎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他所有的宠爱和珍惜。
他的温柔和偏爱都给了她。
他要娶她。
他应该很喜欢楼姑娘吧。
红梅飘落树影,落在肩头,鹭隐笑着擦了擦泪,转身离开了这里。
那天傍晚,她说要离开这里找荇之,徐策很快同意,安排了人送她。
马车悠悠驶出宫门,启程北上。
离开的那一刻,鹭隐拂了拂冰冷的衣袖,极是洒脱的挥了挥手。
这富丽辉煌的宫阙楼宇,再也不来了.
当夜,徐策在梦中被扰醒。
内侍通传了一声,就有士兵趋步入殿,呈上前方战报。
徐策接过,于灯下阅览后,眉头紧皱,不语。
身后熟睡的人也被惊醒,楼凝从被窝里起身时,徐策拢了幔帐,将她遮好。
士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失礼,连忙跪地。
一夜春雨,他从前线快马加鞭的赶来,衣上还占着湿淋淋的水汽,正望着前方的男人,等待决策。
徐策脸色愈发阴沉,战报在手中狠狠揉了两下,却只道:“先去歇着。”
士兵不再多言,领命退下。
高大的身影坐在床边,略显颓然,楼凝问他:“是出了什么事?”
“嗯。”他只应了这一身,就捞起鞋子套上,起身穿衣裳。
楼凝急急掀开幔帐,“你上哪去?到底怎么了?”
徐策动作利索的穿戴好,转身托着她的脑袋把人放平,语气是一贯的沉静:“梁胡联手,扼守两处的屏障,北方重镇江城即将失守。沈琮砚为护小九遭袭,身重数箭,前方无帅,我要连夜前往。”
“琮砚受了伤?小九呢,小九没事吧?”她心中一抽,神色亦起担忧,竟对他生了埋怨,“小九才多大,你就总想着让他上战场,养个孩子又不是养不起,过几年,他及冠了再去不行吗,你……”
粗糙的手握住了她的,徐策安慰:“小九没那么娇气,男子汉大丈夫,吃点苦算不得什么。”
徐策在小九这个年纪时已经立下了战功,楼凝无从反驳,默了默,抽出手,反握住他的,交代:“战场危险,千万保重。”
“知道。”
临别依依,大概是真的害怕,指尖扯着他的衣袖不松手,又凶又狠的威胁了两句。
“把小九带回来,自己也要好好的,不回来也没关系,转身我就找个最优秀的俊杰嫁了,我……”
话止于紧贴的唇齿间,男人捏住她的下巴吻了上来,低声道:“为夫怎敢?”.
徐策走了,带着玄骊一起赶往江城。
他少时得梁王赏识,做了几年的君臣。
梁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上次在环壁山,遭了那些毒打,彼此间恩情已尽,这次也是要给两人之间彻底做个了断.
自战败后,梁王休整数月,还未来得及卷土重来,徐策的兵马已经再次进攻。
他对徐策的恨已经弥天盖地,不管是当年的事,还是眼下战败,都耿耿于怀,不手刃此人誓不罢休。于是再次联手匈奴,围剿他麾下小将军。
沈琮砚这个人杀敌勇猛,脑子却不怎么够用,面对敌军时,尤其鲁莽冲动。梁王玄赢心思百转,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别说区区沈琮砚,就是徐策和他对阵时,都要无比小心。
不过现在他的手中捏着玄赢的命根子——玄骊。
梁王极宠这个小儿子,舍不得他肩负重任,就由着他经商胡闹。
君无欢知道徐策和梁王的过节,晓得这两人迟早会走到那一步,从慕容家出来时,特意把玄骊给他带来。
玄骊浑浑噩噩了几天,吃的好,睡得好,被养得又肥了两圈,正当他开始慢慢习惯了这种被投喂的日子,又被人捆起来塞到了马车里。
短短几月,他已经辗转数地,从开始的惊吓惶恐,现如今已经很淡定了。
骏马疾驰,连夜疾奔至江城,城外三十里地的平野上,是乌泱泱的将士战马,营帐起伏连绵,旗帜随风飘扬。
军中士兵见到徐策,纷纷下跪。
他大步走向中军行辕,瞧见榻上那个面色灰败的小将军时,双膝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因怕楼凝担心,密报里还有句话没告诉她——
上将军沈琮砚,战死城头。
小九早在一旁哭成了泪人,见到他来,眼泪更是凶猛:“大哥,都怪我,都怪我一心想立功,恋战追敌,沈哥是为了我才……”
语出唇齿,话已不成音。
徐策看着沈琮砚,神思一晃,仿佛又回到从前,他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叫大哥。
八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沈琮砚那声大哥叫了整整八年。
他平时嘴巴大,脑子直,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即使他不够机敏,行事冲动,徐策也从没有嫌弃过他。
委以重任,一路提携,让人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了万民敬仰的沈将军。
如今,小将军躺在面前,再叫不出一声大哥。
他的里衣已被换上了干净的,徐策掀开去看他身上的伤疤只一眼,便迅速松手。
“你嫂子还在家里等你,说有话要告诉你。”徐策的面容比以往更为清冷,跪了半天,只说了这一句。
楼凝从苍云山庄回来的时候,沈琮砚已经领兵出征。
伏山临终前给的那枚青梅,他永远也看不见了。
小九听不得这些,哭着哭着又扑上去摇他:“沈哥,沈哥你醒来,我再也不会乱闯祸了,我会好好听你的话!”
无人回答。
营中两位士兵纷纷低头垂泪。
小九嚎啕大哭,徐策跪了许久,双拳紧握,直到双腿麻木。
连绵的雨下着,他腿疾又犯了,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最后还是副将把他扶了起来:“王上腿疾缠身,不宜久跪。梁军那边今夜怕是要再进攻,沈将军的五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徐策双手握拳,捏的青筋鼓起。
副将望着他冰冷的侧面,听他一字一句,凉声道:“出城迎战,灭梁国。”
…… ……
三月辛卯,春色无常。
江城城门大开,北庸挥师迎敌。
将士扬鞭而下,铁骑驰骋迅如闪电,森寒的杀气席卷至整个平野。
战鼓雷鸣,号角连绵不绝。
徐策亲自领兵,手下将士士气昂扬,宛如铜墙铁壁坚不可破。
厮杀激烈,血洒漫天。
与此同时,裴译、杨怀雩、霍绥分别攻破梁国三州六城。
梁军节节败退,士气大渐,卷尘而去。徐策紧追不舍,将士紧随其后,乌泱泱人马一路追赶梁王,最后涌入山岭中。
此处地势险要,荒野绝壁凶险万分。越往前行,路口越浅,徐策环顾四下,察觉不对,当即勒马转身,神色戒备。
果然不出片刻,风吹草动间,利箭飞出,紧接着是无数箭镞嗖嗖而出。
身后将士失神惊呼:“有埋伏!”
徐策侧头避开一支,挥剑抵挡,吩咐道:“撤退!”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数不清铠甲骑兵自山口外将梁军包围。梁王还未来得及欣喜,一支冷箭猛然射出,直奔他的心口,身侧将士挥剑挡下,对他说:“北庸军是有备而来,知道您要诱他们入山,在这等着咱们呢!”
梁王啐了口,失控大喊:“他知道个屁!”
不止梁军,这里还有匈奴的援兵,徐策能手眼通天不成?什么都叫他算到,这王八羔子都成神仙了!
“他的兵全他妈在攻老子的城!梁胡人马加起来还比不上他现有的人马了?”梁王眼中怒火熊然,呵斥,“再有自乱阵脚者,杀无赦!”
将士低头称是。
梁王举剑呐喊:“放箭!放箭!给孤射死他们!”
随着他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一声声士兵的惨嚎声紧接而来,玄赢一回头,就见后方将士被人包抄。
而那位驰马在众兵之首,白甲晃眼,面容隽秀,神情温柔又凛冽的,正是赫连秀。
她身前还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手中的匕首正抵着那人的喉咙——
“骊儿!”梁王骤惊。
“赫连公主,”徐策马上揖手,弯唇,“多谢。”
“中山王,”赫连秀转头微笑,“我帮你解决这家伙,别忘记你的承诺。”
“决不食言。”
得了承诺,她一挥手,身后无数胡骑涌上前,弯刀出鞘,杀得梁军措手不及。
赫连秀一夹马腹,手中长鞭破风,在将士厮杀激烈时,卷住了玄赢的脖子,将他拉下马背,居高临下的望着:“中山王已兵指漠北,我哥哥自身都难保,梁国的王,去我帐中坐坐客,如何?”
玄赢腿脚一颤,直接滚下马背,张张嘴,想说什么,奈何对方长鞭勒的紧,他憋红了脸,喘气都困难,早已不能成音。
身边的副将见状脸色大变,却不敢轻举妄动。
梁军手足无措的看着自家主子被擒,面面相觑。
四周的交锋逐渐薄弱,直到停止。
赫连公主生擒梁王.
营帐中,徐策刚擦完沾满血迹的手,帕子直接甩到了梁王的脸上。
“多年不见,你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
他从榻上起身,身后是沈琮砚冰冷的尸体。
梁王跪的不情不愿,徐策抬脚踩在了他背上,逼的他不得不匍匐在地。
“跪好了!”
沦为俘虏,梁王依然不服,冷眼瞧他,“你骗孤,抓孤儿子,卑鄙!”
“兵不厌诈。”徐策脚上使了力,直踩得梁王惨嚎连连,“卑鄙的事你干得少?”
面前躺着的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当年那场鸿门宴,后来的环壁山偷袭,甚至这次,又想诓他入山。
花样不多,来来回回就这么一个招数。
沈琮砚或许会上当,徐策可不傻。交手多了,对他了如指掌,早就暗中和赫连秀联手。
一个想做匈奴的王,一个想统率中原。
权利面前,这位匈奴的公主舍弃了小情小爱,只想追求至高无上的地位。曾经仰慕徐策是一回事,归根结底还是信任,这天下能给她那种承诺,并做到的,只有徐策。
至于两位哥哥,他们打的头破血流,身为妹妹,劝过,阻止过,既然都没什么用,那就把握住这个机会,坐收渔翁之利。
在漠北,谁强,谁就是王,绝不会因为骨肉亲情就放弃利益逐鹿。
等她成了草原的王,一定爱护自己的子民,不在让他们因君主的贪念,一次次卷入无休止的战争中。
梁王凌人的气焰终是在徐策的脚下一点点的灭了:“你抓了孤,却又不杀,想要孤手下的将士臣服,要梁国子民臣服?”
徐策抿了抿唇,没说话。
梁王到底是上了年纪,快五十的人,不服老不行,徐策的力道差点把他那把老骨头给碾碎。他痛得闷哼一声:“你到底要做什么?折磨孤,要孤生不如死?那你会什么都得不到。”
徐策依然沉默,脚下踩得他背部发酸。
梁王皱了皱眉,妥协:“放了骊儿。”
他想回头看一眼,奈何动不了身,趴在地上咳嗽了两下,又说:“别让东梁的后宫成为你的后花园。”
说完这两句,徐策终于开口了,冷然的目光就打在他身上,如芒在背:“这时候还能惦记妻儿的安危,真是个好父亲,好夫君。那我死去的兄弟们呢?”
梁王知道他一向狠辣,自己落在他手里,要活命只怕难,但是儿子和女人,是他的牵挂。他做君王不怎么样,做丈夫和父亲却是尽心尽力。
“成王败寇,你也不必威胁我。放了他们,我签国书,让臣民归降。”
这些话放在刚夺下越国时,或许对徐策还能起到作用,如今他根本不稀罕。北庸是他的,越国也是他的,梁王又被擒,谁是天下之主,大家有目共睹。
当初越国有个少陵在,那些臣民还有退路,梁国的臣民有什么?难不成北撤投靠匈奴,做异族的奴隶?
徐策根本不担心这些问题。
他要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要为沈琮砚报仇,为他和凝凝吃的那些苦讨回应得的。
他扯着玄赢的衣襟,将人拉到琮砚跟前,按住他的头朝地重重磕了三下,梁王的脑袋瞬间就青紫一片。
“当年幸得你提携,我才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将军统率。”徐策抽出案上的剑,剑芒直指玄赢的喉间,“你让我少年为将,履立战功,这份恩情,没忘。”
梁王紧绷的脸色并没有因这些话松缓,自己一手提拔的人是个什么货色,他清楚。
果然,徐策一笑,又说:“可你听信小人谗言,干的那些事也让我彻底寒了心。”
“君上,”徐策像当年那样称呼他。长剑插.入地面,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累累伤痕,指着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疤告诉他,“这里有多少是我为梁国立下的汗马功劳。飞鸟尽,良弓藏,我不是良弓,你说过,我是坏种,有人生没人养的坏种,是这世上最卑贱低微的奴,这样你也容不得?”
那些年,他跟在玄赢身边,朝中上下谁见了不要恭维一声“徐将军。”可是又有几个人真正瞧得上他过。
他是玄赢手里的利刃,一把从贱民堆里拾起来的利刃。
正因为没有好的出生,没有强大的背景,所以即使战功辉煌,可吐风云,在别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个莽夫。
玄赢对他没有多少情义,只是在他身上见到了坚韧的意志和极致的忍耐,想培养他做自己的利刃。
利刃么,过刚便折。
“匈奴王射穿我的腿,我托着支离破碎的病体也要回来向你复命,你又是如何待我?”
那场鸿门宴,若不是君无欢及时赶到,他早已命丧。
“对你,对梁国,我问心无愧。但义父病故,你是怎么收买江麟传谣言?玄赢,你心胸狭隘,为人不坦荡,容不得忠臣良将,也成不了君王。”
地上的长剑晃了晃,铿然一声又回到了他手中,瞬间割破了他的喉咙。
血洒营帐,他不紧不慢的抹了把脸,双膝一弯,重重的跪在地上,给玄赢,和玄赢身后那位将军磕了个头。
君上,若有来生,愿你我互换,让你也尝尝被君主背弃,被万民唾骂的滋味。
徐策伸出手,阖上了他那双因过度惊慌、还睁着的眼睛。
“我会留玄骊一命,算是还了你当年的提携之恩。”
话音落,营帐被挑开,士兵匆匆入内,跪地叩首:“王上,斥候探到前方二十里有异动,周副将带兵追寻,发现梁国残兵七万,领兵者是,是……”
士兵说到这儿,支吾了起来
徐策没有没回头,嗓音低沉:“是谁?”
“前越国二王子,少陵。”.
自环壁山一战后,少陵损兵折将无数,现有人马已经不足以对抗徐策。他投靠梁王也不过是利用对方,现在梁国完了,这泱泱人世间,再也没有他的退路。
也是在得知赫连秀生擒梁王的那一刻,他看着身后将士那一张张灰败的脸,才终于有了解甲归田的心思。
他们何其无辜?
乱世之中,大家所求的无非是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家园。
他们本可以投靠徐策换一个平安,却因忠义选择了跟他,辗转在烽火硝烟中,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甚至妻儿。
长久的杀戮,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回过家了。
家中的少年,已经成家立业了吧?
隔壁的老叟,是否已经故去到下一场生命轮回?
村头的新嫁娘,现在膝下又有几个小儿郎?
他们快意的经营着属于自己的人生,是否会受到连绵战火的影响。
少陵抬头看了看远方,道路的尽头,是越国重重叠叠的宫落。
玄坤殿的侍女还在吗?
母后埋在院中的那一壶清酒还有吗?
沉月是否还在为一朵花和凝凝争执?
凝凝还好吗?
当初因一封降书放弃了她,后来又为了东山的兵马要她帮忙。
她一个姑娘家能怎么帮呢?
明知道她会牺牲什么,为了私心,为了仇恨,为了那可笑的复国归政,还是再一次把她推向别人的怀抱。
或许是太过自信,他始终坚定的认为,无论怎样,凝凝都不会爱上那个莽夫。
直到她孤身闯入营帐中,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从前她的眼中明明只有自己,可那天她的眼里、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就算她嘴上再不承认,可是眼睛骗不了人。
她在乎那个悍匪,为了他来求自己。
少陵忽然笑了一下,想起当初。
那时候的凝凝,也曾为了自己卑微的求过徐策吧。
不一样的是,她希望自己活着,却愿意陪他死。
同生共死。
也是,自己干了那么多蠢事,还杀了伏山,亲手葬送了这份情意,凭什么要求她和自己同生共死呢?
少陵抬头看了看天,有那么一瞬间,泪水似乎就要从眼眸的深处翻涌而出。
可是……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再多的泪水,也应该流光了吧。
徐策手下的副将周炎带兵将他们围住时,他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将士,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句心平气和的话:“带我见徐策。”
周炎愣了一下,见他身后士兵并没有异动,挥手:“带走。”.
中军行辕中,满营寂静,玄赢的尸体已经被运走,徐策还坐在沈琮砚身边。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疲惫,周炎入账时,他甚至愣了一瞬,才慢慢抬起颓然低垂的头。
“王上,前越国二王子说要见您,属下见他愿孤身前来,擅做主张,将人引至帐外,还望王上示下。”
“让他进来。”
渐急的风吹得帐帘飞卷,没一会,少陵入账。
铠甲染血,眉目沧桑,他清俊的容颜此刻已不见血色。
徐策看了他一眼,墨玉般的眼眸冰凉,因沈琮砚之死增添的几分忧伤随着他的到来一点点散去,开始弥漫上嗜血的凶狠,看得人心中森然。
少陵这次来不是吵架的,开门见山道:“徐策,我想和你谈笔交易。”
徐策扯了扯唇,一脸讥嘲,并不接话。
谈交易?成王败寇,他有什么资格和自己谈交易?
少陵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的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无论是权利还是感情,都是你赢了。我不求别的,愿用这条命换手下将士余生的安宁。徐策——”
少陵双膝一弯,笔直的跪在了他面前。
“他们每一个都和你的北庸军一样,忠勇善战,只是没跟着一个好君主。若你不嫌弃,请将他们收于麾下,若你嫌弃,请放他们解甲归田,不要赶尽杀绝。”
他这一生心高气傲,遇事从不低头,哪怕那时在牢中日日被威逼利诱,也未曾动摇过半分。可是现在,国没了,家也没了,连妻子都成了别人的夫人,再坚持下去,意义何在?
想择都再立新国,只会让更多人牺牲罢了。
就算坐上了那个孤寡之位,父王不会复活,凝凝也不会回来,从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苦苦追寻那个位置,无非是被权欲和仇恨迷了眼,让一条一条无辜鲜活的生命垫脚铺路。
梁王被擒,他忽然就想明白了。
父亲一声遭受骂名,他的胆怯,懦弱,刚愎自用,步步退让并不是真的害怕,而是不想更多的人死于战火之下。
只可惜,生在乱世,并不是隐忍就能得周全。
少陵在他跟前跪了许久,徐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忽起一阵暗风,悄无声息的吹入帐中,吹得人脑中骤然清明。
徐策终于缓缓开口,剑眉微皱,目中含霜,让人难以逼视:“我确实看不起你,新婚夜为了那点可笑的骨气和尊严,亲手放弃了她。”
少陵皱了皱眉,无言反驳。
“你大概不晓得她为你做过什么。”或许是为那姑娘不平,或许是为自己为自己这么久的付出不甘,他字字句句都如利刃,在少陵的心上扎下一刀又一刀。
“为了让你活命,为了保你在东山的十万兵马,她想尽办法讨好我,不惜献.身。”
“我把她困在宫里这么久,对她宠爱至极,能给的都给,她从来没有动过心,念的想的都是你。”
…… ……
“她的方法不多,也很笨,就是一遍遍委屈自己跟我。”
“越国的二王子,你或许不知道,当初亲手放弃的人,有多在乎你。”
“可你没能好好珍惜。”
扎人心窝子的话徐策还有很多,但他说到这儿,就没再继续了。
并不是想扎他心窝子,只是为那姑娘不平。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牵扯,到今天也该结束了。
少陵双拳紧握,双目赤红,却无恨无怨,只有悲伤和不舍。
如果他当初签下那封降书,一切或许就会变得不一样?
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丧命,凝凝也不会被迫跟着一个不爱的男人。
可是舍不得又能怎样呢?
他是越国的王子,是下一任越王。
为君为王者,从来就不是以己为先,理应保护自己的子民。先有国,再有家,他身份如此,使命如此,所以抉择也注定如此。
少陵目色空茫,盯着徐策俊挺的脸,忽然开始说往事。
他和她的故事,彼此一生的遗憾。
“我在寺庙的那些年,她常常来看我,可是师父说我和她有缘无分。我不信啊,我们一起长大,都是彼此的唯一,怎么会有缘无分。直到你的出现,我开始试着相信,这世上有些人,有些相遇,注定只能成为平生憾事。”
“你知道吗,其实她胆子很小,江沉月以前捉了只虫子吓她,她哭了一天。”
“可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却孤身闯入军营,求我放了你。”
“大概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真正害怕,意识到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真的已经不属于我了。”
“徐策,我这一生,亏欠她太多东西,也没什么机会再弥补,好好待她吧。”
少陵给他磕了一个头,为那些将士,为那个姑娘。
…… ……
这年春末,梁国灭,群臣归降,越军编于中山王麾下。
次月,赫连两兄弟联手,胡骑来犯,大战一触在即。
北庸军骁勇善战,横行漠北战场,一路收复胡族部落,逼退左右贤王。匈奴内部因战事颓败、私利分图不公斗争不休。
七月,赫连公主与北庸军里应外合,在阿姆河一战大获全胜,胡骑溃散逃亡。
八月,赫连公主率五万骑兵破匈奴二部,匈奴兵乱。
十月,赫连公主再次引兵逼近,扩疆千里,左右贤王节节败退,逃回龙城。
十二月,胡骑卷土重来,左右贤王怀恨在心,再次联手,剑矛直指匈奴公主,与其战于蒙城山,公主不敌。
翌年元月,北庸援军赶到,战局转变。
二月,左右贤王请广纳天下贤士入麾下对抗中原铁骑,建计布阵对抗,二者被困之。
三月,楼珩搁置前朝事务,交由中书省总领政务,前往战场,巧破敌军阵法。
五月,楼珩夜观星象,以火雾布阵,以风纵火,一时,匈奴人马烧死惨厉。
六月,赫连公主收复阿姆河以南诸部。
八月,北庸军出兵漠北,倾兵数十万,助公主一统漠北。于此同时,北国大将杨怀雩由豫州向西,半路截敌粮草,断其后路,匈奴兵败如山倒,无奈送来休战书,烽火稍熄。
十月,北庸军再次出兵,联手赫连公主,围攻龙城,兴伐左右贤王。龙城之中军疲将乏,辎重不再充盈,北庸军却势如破竹,二王终不是不敌,战死城头,余兵皆降。
此战绵延近三年,烽火遍及梁国九州、匈奴十三部,终以左右贤王败北、赫连公主成为新一任匈奴王告终。
…… ……
中山王征伐四方,降诸夷,定四海,合并三国,一统天下,于次年春,在群臣众将共请之下立国称帝,定都朝都,广纳天下人杰。
建国初,大赦天下,论功欣赏。
四月初七,三十二岁的新帝在朝都登基。
旭日之下,祥云瑞瑞,鼓乐震天,新帝威严的薄唇微抿成一线,在一浪接一浪的山呼声中挥袍坐上龙撵,睥睨苍生,受群臣万民朝拜,好不风光。
朝都环山环水,不仅地势易守难攻,景色更是秀丽纷绕,气候温暖宜人,百余年来都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此处距离邺城有百里之遥,但不妨碍风声传来。
那夜徐策离宫,已经三年未归。
关于他作战时的骁勇无畏,楼凝已经能倒背如流。
先前几年还好,说的都是他战功赫赫,如何与国卿联手,屡战屡胜。
楼凝听着,悬着的心慢慢落下,也为他高兴。
可是距新帝在朝都登基至今已有六月有余,宫里从遍披新绿到满宫飞黄,他也没有要回来的动静,更没有一封书信,像是早已忘了这座宫殿,和里面那个等了他三年的人。
楼珩偶尔来信,也只是说一切都好。
十月末,宫里景致已有些些萧条的意味。
那些关于新帝的传言纷纷入耳,已不再是谈论他的战功,他的治国之术。
风向渐渐往一处刮,说的都是女人。
说新帝后宫美女如云,今天纳了哪位功臣之女为妃,明天又许了哪位将军之女为后。
朝都的事传到越国的后宫,把这小姑娘惹得天天不开心,心里又酸又赌。
她知道自己应该信他,可是拿什么去信呢?
三年了,他位极九鼎,成了万民之主,却连一封信都没有。
得知他纳了新妃,又要立后的那天,她难过了很久,抱着被子哭到了晨光熹微,才疲乏的睡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她推醒,是焚海带着几个宫女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
她一脸茫然的揉了揉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拾掇好。
久别三年的新帝在这时手捧凤冠跨入殿内,风姿潇洒不减当年。
他在姑娘愕然的注视下,将光彩熠熠的凤冠轻轻戴到她的头上,又弯腰为她穿鞋,随后蹲在她跟前,轻抚那两只通红的小眼睛,语气一如往昔般温柔:“生气了?”
姑娘咬咬唇,别开脸,只一刻,又转了回来,红着眼睛瞪他:“气。”
新帝没有起身,嘴边讨好她的笑意不减当年:“傻瓜,哪里能真把我的祖宗忘了?”
“我不是气这个。”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没说。
“那气什么?”
她性子倔,在他面前示弱是万般不肯的,更别说在这从前嫌弃又讨厌的男人面前承认心里的那些东西。
新帝眉眼温柔的望着她,虽然黑了,憔悴了,但剑眉入鬓,姿容俊美,依然举世无人能及。
“凝凝,我很想你。”
仅此一句,姑娘眼眶一红,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揉了揉眼睛,哽咽着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我气你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和别的女人一起,我不喜欢,我心里会难受……我就是自私,希望徐策是我一个人的。我守在这里,就是等个答案,我……”
她逐渐语无伦次,鼻腔里的泡泡扑出来时,一直手伸过来,用袖子接住泡泡,如当年那般。
徐策起身,捏住她的下巴,旁若无人的吻了上去,从眉到眼,一路向下,吻去了她的眼泪和所有的委屈。
“那凝凝喜欢徐策吗?”
她顺势搂着他的脖子,最后的倔强在他的吻中瓦解。
“喜欢,很喜欢。”
新帝的低低笑出声,屈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别人说什么都信,哪有女人,傻瓜。”
…… ……
那年十一月,新帝在朝都立后。
册封大典的阵仗丝毫不亚于登基大典。
千倾宫阙威严雍容,内外焕然一新。
斗拱梁顶镂纹栩栩,楹柱朱红流彩,宫灯盏盏,入暮不暗。
连绵仪仗自宫墙外排开,百姓屈膝,禁军匍匐,众人盈盈叩首。
帝后同坐銮驾,一路驶向宫内。
宣政殿外,群臣俯首,随着内侍一声长呼,帝后从銮驾中走出,缓步行上台阶。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威武如天神。
皇后凤袍拽地,仪态万千。
国色倾城的小皇后在众目瞻仰之下被皇帝牵着手,于礼乐声中一步步登上高台,从此母仪天下。
面对眼下黑压压的一片臣子,年轻的皇后有些紧张,手微微有些颤抖。
皇帝轻轻握紧她,旁若无人的附在她耳边,温柔的说:“别怕,朕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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