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楼凝醒的时候, 身边只有赫连秀在。
刚撑起身子,腰间就垫来了软枕。
赫连秀扶了她一把,“你中了毒, 已经昏迷两日。”
楼凝对自己中毒很意外,完全猜不出谁干的。
在宫里, 她和江沉月很少接触,出了宫遇上的都是些杀伐果断的男人, 稍有不满一剑毙命, 根本不会浪费时间下毒。
赫连秀倒了杯热茶递来, “别太担心了, 会有办法的。”
楼凝接过, 目光在屋内浏览一圈, 没发现那熟悉的人。
“公主,徐策呢?”
“已经守了你两日, 我让他休息去了。”
楼凝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赫连秀说:“你生得的真好看,徐策也很爱你, 这让我很羡慕。”
楼凝莞尔:“我只是个普通人,公主身份尊贵, 是草原……”
赫连秀抬手打断她,苦笑:“身份尊贵又如何, 除了身份,我什么也没有。哥哥们整天斗来斗去,喜欢的男人也不爱我。”
赫连秀的眼神里,满是羡慕。
她羡慕的东西, 却是楼凝曾经最不稀罕的。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正是他最好的年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张扬不可一世,仿佛天地万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赫连秀说起那些过往时,苍白的脸上这才有点颜色。
“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他呢,永远是那副自由散漫的样子,跟没有心似的。我以为他志在天下,根本无心情爱,直到见到了你。”
见到楼凝,她才知道,原来那样意气飞扬,骄傲枭桀的男人,也会为爱折腰。
为了离开这里,保夫人无恙,竟愿意扶她做匈奴的王。
一旦盟约签订,他将无法再兵指漠北。
赫连秀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王上添白,成为天下共主。”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不止是我,天下不知多少女人会羡慕你。白头一心,生死不离,他能许你。”
这下,苦笑的人换成了楼凝。
徐策对她很好,纵容宠爱,几乎事事依着,就算当初捅了他一刀,都没有责备过一句。他坏起来的时候是那么讨厌,可好起来,又叫人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害怕,一直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以至于越来越分不清对他究竟是感激,还是喜欢。
赫连秀第一次将她细细打量,看到她脖子上那枚狼牙时,有点意外,随后又笑道:“果然人美,就是招男人喜欢。”
楼凝顺着她的目光看下,立马解开绳扣,“公主别误会,当时我女扮男装,右贤王看我可怜随手赠的。”
“可怜?”赫连秀接过狼牙反复看了看,似笑非笑道,“在我们匈奴王室,每个孩子射杀的第一匹狼,都会取下狼牙做成挂饰,意义非凡。我倒不知,二哥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楼凝不知这狼牙竟然这么珍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也很喜欢徐策吧?”赫连秀望着她额间的赤凰,感叹道,“女人都爱英雄,想不到比他小这么多的女孩也会动心。”
楼凝下意识就要解释:“不是的公主,其实我,我……应该还不喜欢他。”
话说得毫无底气,以至于那双灵动的眼不停躲闪。
“不喜欢?”赫连秀打趣道,“小姑娘,你眼睛都快胶在他身上了,那样子可一点都不像不喜欢啊。”
回想起她看徐策的目光,靠在他怀里的模样,尤其是对自己警惕的眼神,简直就像个护食的小狼崽子。
楼凝坦诚道:“对他……可能更多的是感激。”
“既然这样,那我嫁给他,好吗?”赫连秀摸着光滑的狼牙,与她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很喜欢他,既然你只是感激他,那等我嫁了,就让他放你走,去找真正喜欢的人,如何?”
楼凝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好不好。
她抬头看向窗外,企图压下心头的烦闷。
那里是一片梅林,梅花初绽,红粉参差,风一吹,飘落树影,很是漂亮。
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掌心一凉,只见赫连秀把两枚狼牙放在她掌中,其中一枚是赫连昊的,还有一枚……
“这是我的,也送给你。狼牙上面的纹饰不一样,是根据每个人身份去刻制的。以后你要来大漠玩,只要带上它,会有人引你来见我。”赫连秀的双手包裹住她的,柔声道,“我们大漠的女子才不会为情爱所困,比起得到他,我更想成为草原的王。你和他好好过,徐策是个好男人,他值得。”.
赫连秀走了,带着楼凝为她绘制的羊皮纸星图。
楼凝说这是礼尚往来,她在黄沙上看过两次星星,确实比中原好看,好像稍微抬一下手,就可以把星辰攥在掌心。
那些美丽的星星,每一个,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
她把它们写下来,送给了赫连秀。
中原有中原的好,大漠有大漠的好,日后,她们可以同在一片夜幕下看星空.
当晚,徐策收拾好,准备第二日出发。
赫连秀为他们准备了马车干粮药物和水,但路途遥远,他怕小姑娘受不住,又要了点打发时间的零嘴,还拿了两本书,打算路上给她说故事。
这毒来的莫名其妙,拖得久了,只怕君无欢都无能为力。他恨不得即刻出发,楼凝劝住了他,让他好好休息。
山雨欲来,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徐策不想她担心,心中再着急,也只能故作镇定的抱着她躺下。
夜半的时候,小姑娘毒发,张口便是鲜血吐在褥子上,浑身经脉撕裂般的疼痛。
“凝凝?”徐策捧着那张惨白的小脸,目色抖得厉害。二十九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再不见了往日的神采。
“不怕,我们回家。”
他一刻也等不了,要带她回中原。
楼凝攥着他的衣袖,气若游丝,似乎想说什么,可张张嘴,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被男人抱在怀里,靠着温暖的胸膛,依然忍不住发抖。
“冷……”
徐策敞开衣襟,抓着她的手贴在身上,不住的揉搓她的肩膀。
她白嫩的小脸已经被血染花,脏兮兮的像只小猫。
小猫歪着脑袋靠在他怀里,脉搏消沉,虚弱得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散了。
徐策给她穿好衣服,拧了湿巾给她擦去血迹,也不顾赫连秀劝说,执意连夜赶路。
走前,他扯下了楼凝脖子上的狼牙。
带着那枚属于赫连昊的狼牙,带上火折子,去了趟赫连崇的营中,借了点风,放了把火。
他轻功不算好,跟君无欢简直没法比。
就这点东西还是那白头发的小妖孽教的。
小妖孽以前总拉着他,要教他武功。他无心学,那东西花里胡哨的,而且不是江湖人士,学来无用,总不能在宫中上蹿下跳的乱施展。
但就这点皮毛,衣袖一扬时,也能来去悄无声息。
漠北夜晚,风很大。等到徐策转身离开时,火焰已经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天色。
浓烟滚滚下,是攒动的人影和惊慌的呼声。
而他早已远去。
他没有忘记在匈奴所受的耻辱,赫连昊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因贪图美色送出去的狼牙,会成为他的崔命符,而那两兄弟也正因为这枚狼牙,这场火,厮杀激烈。
子时,一辆皂缯盖车自穹顶下摇摇晃晃地驶出洛城。城墙上,赫连秀一身红裙,孤身独立,目送马车悠然远去。
驾车的是位发须花白的老翁,从小看着赫连秀长大,是她最信任的人,不但头脑灵活,身手敏捷,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
马车行的不算快。
一路上,楼凝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第二次吐血后,她靠在徐策的怀里,攥着他的手指,轻轻地问:“徐策,我是不是快死了?”
徐策皱眉,眸色暗沉如车外夜空。
大概是害怕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强撑着问东问西,想听他说说话。
夜里那么静,那么冷,他在耳边说说话,她就不觉得害怕了。
“北庸……是什么样子的呢?”
徐策告诉她,北庸只是一个小国,在越国的北边,兵不如梁国强,地不如越国广。
她把头枕在他腿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不知道是夜寒风大,还是中毒体弱,格外的怕冷,冰凉的小手拼命往他衣服下钻。
徐策握了一把,索性扯开衣襟,让她贴着自己的皮肤。
“塞外夜寒,等过了关会好点。”
楼凝的手一钻到衣服里就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从前十分厌恶不敢看的伤痕,如今却细细摩挲起来,手指心地划过交错纵横的伤痕,问他:“可以给我讲讲它们的故事吗?”
别人眼里的英勇事迹,到了这位硬汉口中只是简单带过。大约是不想她担心,好几个差点要了命的伤,也是轻描淡写几句话。
楼凝听得无趣,手指头在那些伤痕上轻轻抠弄着,摸到腹部一处时,忽然被握住。
她软绵绵得嘟囔一声,似乎不满他的阻止。
男人温柔的声音落在头顶,带着三分无奈:“怕痒。”
其实他原本不怕痒,只是姑娘柔软的小指头一挠一挠的,蹭得难受。
徐策的手很大,很宽,很温暖,当然,也很糙,蒙着厚厚的茧子,每回碰她都磨得又疼又麻。楼凝想起他把茧子割掉那次,好奇的问他为什么。
他唇抿成一线,不说话。
她往他怀里埋了埋,声音细细软软:“为什呀?”
“糙,怕弄疼你。”淡凉的月光偶尔透过飞起的车帘洒进来,照亮他俊挺的五官侧脸,“那时候你给我喂药,天天想碰你。”
她皮肤嫩,用力摸一下都能红。他怕自己在床上太兴奋,给她哪里弄伤了,结果完全是自己多想了,这姑娘压根不给碰。
楼凝红着脸在他腹部拱了拱,手没抽回,由着他握。
他手糙是糙了点,可暖和,不一会就捏出了一把薄汗。
“我还想听故事,你好好说,我想听。”刚吐了血,浑身无力,软在他腿上,眼皮下沉,只想睡觉。
她真的挺怕这一觉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还没见爹爹,还没把伏山的酸梅子带给沈砚,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不能死。
“徐策……”
“我在。”
他没故事讲,也不会讲故事,从包裹里翻出一本书,打算照着念。她却不让,可怜巴巴望着他,小脸憔悴的让人心疼。
他皱了下眉,开始搜肠刮肚的给她说了战场上的事。
说到帐下四将,说到他们并肩作战的日子。
以为这些很枯燥无聊,不想她听得津津有味。
徐策的故事是倒过来讲的,说到十年前那一仗的时候,怀中人已经不怎么出声了。
他说起和匈奴王那一战,说起珞珈山,说起了自己的腿,还有她。
十年前,珞珈山。
楼凝在久远的回忆中抬起眼,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当年阿满乱跑,下车寻找时,顺便救的那个人是他啊。
她后来还在想那个人最后到底有没有活过来。
十年,那么久,那么长,都已经要忘了。
“凝凝,为了报恩,我找了你十年。”
“结果认错了……以为是江沉月,对不对?”
他霎时沉默了下去,许久,自嘲道:“我蠢。”
凭借几尺浮光锦,一声阿满,漂亮的梨涡去认人,却被骗的彻彻底底。
因为这个,江麟小动作不断,他当没看见,江沉月想跟他,那心思就没单纯过,他也不追究,结果却委屈了凝凝。
马车辚辚,怀中人半是埋怨的说了一句:“早知道你这么坏,才不救呢。”
这不自觉撒娇的语气,带着三分孩子气,徐策本该笑得,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小姑娘在他怀里又咳嗽了两声,吸进去的是冷气,吐出来的是热血,腥红温热,脏了他的衣裳,蜿蜒而下,一点一滴落在他心里。
他恨不得马车按上翅膀飞回去,又怕她身子吃不消,吩咐外面慢一点,再慢一点。
楼凝渐渐睡迷糊了,又开始说胡话,攥着他的袖子说赫连公主挺好的,与他般配,问他会不会娶她。
徐策没有回答,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眉心的赤凰上吻了吻:“凝凝,我会治好你,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要你拱手山河,也愿意吗?”她忽然想起少陵,觉得他们这样的男人,都是志在沙场,志在天下,儿女情长什么的得靠边站。
被放弃过一次,她不信了。
徐策果然没有立即回答。
她笑着摇摇头,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我也不怪你的,你是英雄。”
他并没有迟疑太久,深沉灼烫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眼中,“山河太重,我无法主宰两国百姓的生死,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替代,只要它不在手上,就没人拿这个作要挟。”
她刚要开口,忽然眉头一皱,喉咙里竟发出一声呜咽,继而汗如雨下,鬓发都被打湿,一绺绺贴在脸上,“徐策……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疼得在他滚热的胸膛上胡乱抓着,脸上色惨白,眼泪不自觉的滚下来。徐策抱着她,不停的摩挲着那瘦伶伶的背,胡乱安慰着:“难受就抓我,我陪你疼。睡一觉就好了,乖,听话……”
“要是……醒不来了呢……黄泉路上会不会很冷……”
徐策闭了闭眼,极力克制着情绪,再睁开时,眸光依然抖动得厉害,“我们凝凝胆小,怕黑,怕打雷。徐策呢,是个坏蛋,又凶又可恶,徐策陪着凝凝,没人敢欺负她。”
他声音很轻,却坚定如石:“再冷再黑的路,我都陪你走。”
楼凝搂住他的腰,把脸藏在他衣服上哭,不停的哭,却不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徐策以为她又睡了,她才闷声
依誮
闷气的说:“其实我撒谎了……徐策不讨厌了……现在的徐策,已经变得很好。”
哽咽的声音一下乱了他的心,忙吻了发顶将人拉开,“是不是又疼了?”
结果发现她已昏睡过去。
身边还放着打发时间的零嘴和书册,却没能用上,他不舍的为她揩去血渍和汗水,回想起小姑娘刚刚的模样,心就像被人狠狠的拽着。
很疼.
越国那边收到信,准备攻打匈奴,结果前方斥候来报,说匈奴人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阿姆河边尸横遍野,两军交战,厮杀激烈。
如此情况,徐策绝不可能还在匈奴。
楼珩再三思量,命他们点兵,佯装攻打匈奴,制造慌乱,也让梁国那边松了戒心,再安排人马沿着中原去漠北必经的五条路接应。
以徐策的本事,不会坐以待毙,一定想办法往中原跑。
徐策为了防止万一,沿途改了六次路线,终于在中原第一场大雪来临时,过了关,安稳回到了中原。
他并没有遇到前来接应的兵马,或许是心思都在楼凝身上,与他们擦身而过,没有注意。
马车在雪地上撵出两道深深的痕迹,慢慢驶向前方。
楼凝没再醒过。
湿润冰冷的东风一吹,她的气息已经淡不寻。
回到越宫,又花去两天时间,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事情,她的毒,他遭人暗算,慢慢理出些头绪,不过现在没心思管这些,总归是一个也跑不掉。
这其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她。
从十年前的相遇开始,到她成了他的女人。
缘分似乎在最初遇见时就注定了。
他真的没想过自己会找个年龄差这么多的姑娘,他不会哄人,不解风情,也不温柔,可遇上了她,偏偏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就栽在她手里了呢?
她是举世难寻的美人,一双美目含羞带怯,青涩纯澈,不染一丝尘垢。十七岁的年纪,那小模样已经能敲骨吸髓,叫人移不开眼,恨不得把所有的疼爱都给她。
他虽非好.色之徒,但也是个正常男人,男人见着漂亮的女人总归要多看两眼。当年遇上赫连秀时,也免不了多瞅了瞅。
可看看就算了,还能真怎么着不成?
哪有那么多精力。
小姑娘还爱发脾气,别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她倒好,小脾气每天要发无数回,又凶又狠的,动辄不让回屋,不让上床,到处挑毛病。
这样的姑娘,曾是最令他头疼的。
可他还是忍着了,为男人的责任心,一路惯着。
慢慢发现,她发脾气的时候也挺可爱。
她一哭,他就烦,烦着烦着心就软了,又硬又臭的脾气到她这里全都不管用了。
就连在床上,都要哄着她求着她,憋得都快废了,只要她不点头,也不敢碰。
他有两回实在受不住,沐浴的时候自己解决了,却不得劲,根本不是新婚夜那种被紧紧包裹住的感觉。
后来在匈奴,其实还能继续,可她哇啦大哭,他怕把人弄坏了,意犹未尽的放过了她。
这个姑娘,甚至在床笫之事上都不能满足他,可还是毫无防备的栽在她手的里。
她只要软软的喊一声‘徐策’,他根本就走不动道,更别提主动贴上来。
那一刻,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摘给她。
徐策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人家姑娘还小,这么小的姑娘被他强夺了,让让她吧,大男人没必要死守那点没用的骄傲尊严。
这一让,是打算让一辈子的。
他不舍得对她发脾气,有时又气她不把自己当回事,小小年纪就敢跟她玩色.诱那套,真到了床上,那点斤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还不知死活的划伤自己,千里追到环壁山……见到她的那刻,理智全无,是真想掐死的。什么都能哄着让着,这种事忍不了。
他憋着火气,结果她又傻乎乎的跑回来,一副要和他同生共死的模样,搞得那么深情,看见个女人就闹脾气,小嘴却咬的死紧,怎么都不肯承认一声喜欢。
在得到她的这件事上,他一直在使手段,新婚夜不论是不是药物催了情,在开门发现不对劲的那刻,都可以立即转身离开,却没有。
她的心也一样,他做了很久的听众,日日哄她说故事,一点一点挖空了她的心,自己住进去了。
他承认自己不够坦荡,他本来也不是君子。
他可是徐贼,是土匪,是坏蛋。
坏蛋能什么样?还不是喜欢就抢,爱了就夺。
以前草根出生的他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女孩,现在他是万人之上的王,不再是萤火之光,当配这轮的骄阳。
现在,有人要害他的小太阳了.
徐策回宫的前一天,君无欢才回来。
鹭隐服了解药,没多久就醒了,荇之见到孙女安然,也不想太追究那件事,可是徐策却没打算放过,他不但要追究,还要深究。
分别多日,众人见到他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楼珩立马命人去追沈琮砚,即使女儿性命危在旦夕,想的还是那个行事莽撞的沈将军。
接到消息后,他是第一个带兵去接应的,其他人碰不到徐策会回头再拟计划,唯有这位将军,搞不好头脑发热,直接带着那千余轻骑就杀到匈奴去了。
事情安排好,才有空看看女儿。
在楼凝决定回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失去她的打算,还能活着已是万幸。徐策说她中了毒,先前鹭隐那孩子也中了毒,两者之间看似毫无干系,仔细想来,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楼珩想事情的时候,阿满突然从他袖子里钻出来,跳到了床上,晶莹的眸子转了转,低头在楼凝耳边呜咽了两声,似乎在呼唤她的主人。
当父亲,哪有不心疼女儿的。
尊重她是一回事,心里也是真的舍不得。
这是他唯一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要是为了情意死在战场,倒也没什么说头,那地本就方刀剑无眼,是多少英雄的坟冢。
可她没死,还被人害成了这副模样。
将死不死,只怕比死了还要难受。
楼珩抱着阿满圆滚滚的身子将它塞回袖中时,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玄坤殿的宫女有问题。
那毒毒性极慢,天长日久的混在饮食中,一朝发现,毒已攻心,药石无医。
既要她死,又要她死的彻底。
给鹭隐下药的目地,也是为了嫁祸她。
其心之毒、之狠,无法想象,看来对她恨之入骨。
楼凝身边有伏山,还有徐策。
伏山有武功,徐策有脑子。
能瞒着这两个人悄无声息的把毒下了,一是蓄谋已久,二是——
“焚海,传令下去,玄坤殿的宫女一个不留!还找不到下毒的人,阖宫上下的宫女,杀尽!”
徐策在太极殿里下命令,声线冰凉,字字残忍。
和楼珩想到了一起,毒是近身的人下的,当然,不可能是伏山。
他几乎日日来玄坤殿,毒还能下在小姑娘身上,简直荒唐!
这账,会一笔不落的和他们算,眼下,他更关心她的身体。
君无欢为了给鹭隐配解药,一走小半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不浪了,老实了,风流纵肆的眉眼也深沉了,失落得像被哪个姑娘给甩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抱臂靠在立柱上,整个人惆怅的不得了。
“哪个姑娘把你给伤害了?”
“没有。”君无欢平时特爱和他斗嘴,这会儿也不斗了,眉头紧锁,漂亮的凤眸沉浮在晦暗的光线间,眼神哀怨。
“鹭隐身子没什么大碍,毒我给解了,你不用担心。”
“去看看凝凝,她中毒了,在匈奴毒发。”
徐策的话刚说完,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本来还靠在立柱后面忧伤的人瞬间就来到了身边。
‘砰’的一声,君无欢一掌下去,顷刻震碎横亘在两人间的桌案,碎屑四溅,惊了焚海,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又退了出去,为他们掩好门。
徐策纹丝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还这么喜欢搞破坏?”
君无欢抬起妖异的碧瞳,冷冷看着他,紧缩的瞳孔中怒哀皆存,“你没保护好她!”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质问:“你当王当的鬼迷心窍了?连个丁点大的丫头都保护不了!中毒,又是中毒!她是铁打的身子,吃得消这么折腾?徐策,不能让她好好跟你,就放人走,你这宫里是破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别他妈害死她!”
众人眼中的小妖孽从来不发火,跟谁都笑眯眯的。他好像没有仇人,也没有没朋友,最喜欢女人和美酒,讲话温柔得不得了,生的又好看,若不是那双独有的碧瞳和诡异的白发容易吓到人,恐怕天下女人都能让他祸害个遍。
妖孽头一次发火,却是为了个黄毛丫头。
漂亮是漂亮,没什么风韵,不够风情,年纪小,连小身板都还在继续长,除了那张脸,根本也不是他在床上爱好的那种。
可他还是毫无征兆的恼了,怒气蓬勃,气血翻腾,气的。
徐策这人靠谱,不乱搞,重情重义,黄毛丫头跟了他,日子不会差。可结果他离开不过小半月,人就半死不活的。下毒,下个鸟毒!后宫的娘们没一个省心的!给不了偏爱和保护,就放人!就他妈放人!
君无欢冷哼一声,身形一闪,黑袍顷刻如烟飞逝。
他来到玄坤殿给黄毛丫头号脉,修长的手刚搭上她的脉门,脸色就变了。
“雕虫小技!”目光扫过殿内,他冷笑一声,狠狠运力。
斗篷旋绕间,雄霸的内力送出,窗台上那几盆玉兰瞬间飘飞出去,落于数丈之外,白瓷瓶哗啦啦碎了满地,娇嫩的花蕊自腰间齐齐折断。
楼凝喜欢玉兰花,徐策就让人温养着玉兰,放在玄坤殿里,尽量四季不断,却不曾想,这些妖娆争妍的东西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殿内的摆设因他的内力震碎四散,一室狼藉。
君无欢扶起楼凝,凝神运气,把柔软的内力送入她的体内,把几处生死大穴封锁护住,将她叫嚣着要远离尘世的魂魄唤回,感受到她脉搏渐平,才收住力道。
“少侠,她怎样了?”楼珩扶着女儿重新躺下,问道。
君无欢脸色缓和下来,看了眼一旁的徐策,“那毒本不起作用,遇到窗台的兰花,才催发了毒性。下毒的人很了解她的喜好,你是养了什么豺狼在身边,吃人不吐骨头。”
“能不能解毒?”徐策声音虽平和,但那双清寒的眉目却透着狠辣,让人不寒而栗。
君无欢抱臂靠在那,闭上眼睛,“能,但有一样东西我没有。”
“什么?”
“雪莲。”
雪莲生在极寒的峰峦边缘,四十年开一株,别说拥有了,寻常人这一生连见都没机会见。楼珩见多识广,自然也听过这东西,在他说能解毒时,目光一亮,听他说到雪莲时,目色又黯淡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徐策皱眉:“当世无有?”
“有。”君无欢缓缓睁开眼,漂亮的碧瞳中光泽清浅诱惑,薄唇一扯,笑意里竟添了几分苦涩,“云州,慕容家。”
徐策不说话了,握住楼凝的手在慢慢收紧。
楼珩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渊源,背手沉默。
一殿静寂,三人各怀心思。
君无欢紧盯着徐策,不一会,嘴角又绽开从前那般风流不羁的笑。
徐策在床边枯坐着,一想到弱柳般的身姿,艳艳的笑靥,自此不见,便心痛如绞。
天下娇童数不胜数,其实也不是非她不可。
为君为王者,当有凌云四海之志,不该被小情小爱束缚手脚。
可那么多的美人,却没有一个能替代她。
没人再像她这样,救过他两命,喜欢凶巴巴的瞪他,教训他,偶尔也会在他怀里撒娇,趴在他肩上红了眼,躺在他身.下红了脸。
会打他骂他,也会可怜巴巴的说‘我怕再也看不见你。’
他也怕啊,怕再也瞧不见这姑娘了。
她小小的身子埋在厚厚被褥里,没呼吸一下,他的心就会被牵动一下。
还想好好哄她,哄一辈子。
窗扇微响,冬花的清香扑面而来,苑中景色蔚如云霞。
徐策冰冷的眼眸透着轻微的血红,许久,才涩声道:“救她,你我之间,两清。”他放下小姑娘的手,给她掖好被,目光坚定,一字一句,
“我要她活着,安乐白头。”
一声两清,一句安乐白头,断了和君无欢之间所有的联系。
似乎是没想到他能这么爽快,君无欢愣了一下,不敢信:“你认真的?”
忽然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
这滋味,比被娘们儿甩了都不得劲。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确定?”
记不清是十年,还是十二年,十五年,甚至更久?
那时候他被人害得经脉俱损,四肢用铁链捆住。也是这样冷的冬天,全身浸泡在悬崖身处的寒潭里。
潭水冰凉彻骨。
当最后一口气,也慢慢被四面八方的浪潮激荡,呼吸窒闷,神思渐渐消散时,有人托住他的腰,带他浮了上去。
若说这世上除了楼凝,还有人第一眼瞧见他就不怕,甚至目露惊艳的,那就是徐策。
也只有徐策。
从来不知道还有人比他还不羁,浑身野性。
大冬天,从潭水里爬上来,跟没事人似的,赤.打.着胳膊在那烤火。
君无欢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为什么能那么淡定了。
秋日麦田般的肤色上挂着很多伤。腹部,背部,有新鲜的,有旧疤痕,胳膊处还在汩汩冒着血,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扯了衣服上的布料,草草包扎。
连清理都懒得,生的倒是不错,怎么这么埋汰呢?
他抬头笑得时候,那叫一个浪,嘴角一扯,痞得没边了,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君无欢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样,可他毕竟救过自己的命啊。
何止是救命,还带他回王宫,给他吃的喝的,名贵的药材滋养着。这些富贵人家就爱动不动救人命,也不挟恩图报,像是个乐趣,显得自己多厉害,大手一挥,生死在握,别人都是蝼蚁。
伤渐渐好了,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带来的颤栗和绝望。
君无欢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是这报恩要怎么报呢?
徐策又不缺钱,那小模样更是俊得一塌糊涂,勾人的紧,也不缺女人。
怎么报恩呢?
真烦啊!不喜欢欠别人的。
就当他以为徐策是什么好人的时候,那家伙主动找上他,挟恩图报,神他妈的挟恩图报来了!杀人用偷袭,打仗背地放火烧人粮草,一言不合断人筋骨,挖人眼珠子……这世间最卑鄙不要脸龌龊全他妈让他干!
徐策真不是个东西,笑得时候像个人,不笑的时候也像个人,但似笑非笑的时候,那绝对不是个人。
他怎么那么坏呢!
心眼子又多又损,没边了。
可没办法,谁让人救过自己的命。
君无欢对他那是又爱又恨,报恩报了这么多年也没报完。
估计是没完了,那坏家伙不把他最后一点价值耗完是不会罢休。
他那会天天跳脚,要恩断义绝,不报恩了。
徐策倒是很淡定,叫人弄了一堆铁链扔到他脚下,意思很明显:不听话,就回寒潭。
君无欢纵然武功高,也难敌千军万马。
斗不过徐策,根本斗不过。
那时他才知道徐策比寒潭的冷水还可怕。
后来,君无欢已经习惯被他使唤了,偶尔感叹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在寒潭里死了呢。感叹完又庆幸,死了干嘛?死了多不值,得好好活着,活着有美人,有美酒。
这些年,他活的也不算亏。
阅尽人间春色,万花丛中过,只要身.子不留情。
徐策有事的时候才找他,无事的时候大半年不问他去向。
日子就这么过着,也没个头。
君无欢都习惯跟他相爱相杀了,有事是兄弟,无事是个屁,可现在,兄弟要把他这个屁给放了。
应该是开心的吧。
他看着徐策帅死人不偿命的侧脸,咧嘴笑了。
嗯,开心的想上天。
终于摆脱这恶魔了。
恶魔爱上一个姑娘,那姑娘他也喜欢。
刚才发火的时候,恶魔问他气什么?
气什么?
是啊,他气什么呢?
他愣了一下,忽然就没了言语。
君无欢风流成性,没少睡姑娘,守不住身,却守得住心,几十年如一日的,没爱过谁。他大概也不会爱上谁,寒潭的日子让他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过的快活才是真,爱别人?爱什么爱!
他沉默着,又笑了笑。
一字一句的告诉他:“就她不怕我。”
天下那么多女人,就她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没有震惊和意外,没有恐惧。
哦,她还夸他好看,那纯真的小眼神,好像羡慕的不得了,还说别人都是嫉妒。
她怎么那么可爱?可爱到他除了想睡她,又想跟她有点别的。
可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真心,唯一,钱财,地位,他什么也给不了。
能做的,大概就是在知道她被人害得中了毒,在那发一通火吧。
云州,慕容家……如果没有徐策那番话,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哪怕这个姑娘真的死在自己跟前,哪怕散尽内力为她多续两天命。
他从未见过徐策那样的沉滞的目光,男人的眼神不会骗人,是真的爱那个姑娘。那种无心不解风情的男人,都不知道负了多少女人,却栽在了小姑娘手里。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姑娘要死了,徐策要把他当个屁放了。
他又要一个人浪荡去了,没有来路,不知归途,比寒潭的日子还寂寞。
心是烦的,嘴却是硬的:“行,我去一趟,以后大家两清。”
云州远在千里之外,走之前,君无欢用内力让人醒过来。
此毒致幻,楼凝已经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先是拉着楼珩的手说了一通胡话,说起伏山,说起少陵……说着说着,就落下了眼泪。
徐策舍不得她,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荏弱的发丝。她纤细的手臂软软的攀在他颈后,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柔软的眼睛轻轻看了他一下,就将头埋在他肩上呜咽,委屈的问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她大约是真糊涂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将一身重担全拱手扔给他,只想做个孩子,在他怀里哭得停不下来,反反复复说的只有那两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敢不要我,你敢,我爹爹还在这,你欺负我!”
徐策胸口的布料很快被泪水打湿,只得胡乱去揉她的背,哄着:“怎么会不要你?乖,不哭了……凝凝乖……”
他们的话恰巧被她听到了,要送她走。
呆在匈奴的那些日子让她心慌害怕,那时候有徐策陪着,现在呢?千里之外,马车都要行驶好久好久,他也不会陪着了。
她重重咳嗽了一下,说话颠三倒四的:“你是不是要娶别人了?是鹭隐姑娘对不对?荇之老先生帮了你那么多忙,你要报恩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就是想这样抛弃我,把我赶得远远的。”
她几乎哭得停不下来,拽着他的衣襟,又开始服软求饶,一下一下抽噎着:“别把我丢下,徐策,我害怕,我不要去千里之外,那么远,我不要……回不来了怎么办,我怕。”
单薄的身子颤抖着,不知道是中毒的缘故,还是真的很害怕被他丢下,害怕失去他。
那些话重重的砸在徐策心上,他心疼的将人拉到眼前,旁若无人的吻去那些泪水:“傻话么,除了你我能娶谁?凝凝乖,不怕,君无欢会陪着,没人能伤害你。”
“君无欢……”她懵了一下,恍恍惚惚的点了头,大约是在这事上闹到头了,又找别的话和他闹,“我走了你就要看别人跳舞,夜夜笙歌是不是?是这样的,否则为什么不陪我,像在匈奴一样,我们相依为命。”
“哪来的舞给我看?”
“你是他们的王上,招手就有一堆舞姬。”
“越说越傻,我不招。”
温柔的承诺依依在耳,她却依然觉得委屈:“徐策……”
“在。”
“徐策……”
“我在,祖宗。”
她这样,徐策根本放不下,但他有别的事要处理,军政,国事,报仇。
毒拖一日危险就加一分。
楼老看不下去了,把女儿拉开。
君无欢也看不下去了,扯了被把她裹着,扛起来就跑,肩上的人伸胳膊蹬腿,他一手指头戳过去,点了她睡穴。
等人走后,屋里清净了,徐策就要开始处理正事了。
衣服上还沾着小姑娘的泪,也懒得去换,从床上站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到门口,一脚下去,将跪了满地的宫女当胸踹开,阴鸷地盯着夜幕深处,声音夹着丝丝狠厉冷气:
“把人带过来!”
第 62 章
玄坤殿灯火通明, 照得他脸上的威严和怒火无所遁形。
脚边的跪了一地人,伏着身,低着头, 扣在地上的指节森森发白,个个脊背发抖, 大气不敢喘一下。
瓷器爆裂的声音在他手里响起,焚海刚递上来的茶杯就被捏碎, 又狠狠的掼在地上, 有几片渣子飞起来, 刮伤了两个宫女的脸。
“您消消气。”焚海劝了一声, 转而对身边的人说, “人呢?还不快去催催!”
“不用了!”徐策豁然起身, 抖开袍子,长腿一迈, 出了殿,“直接带到金石台!”
夜晚的金石台,冷森森的将整座宫殿隔绝在外, 宫女们搬来了椅子,徐策坐在上面, 撑开腿,目光如刀, 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刮出千百道口子。
孱弱的身子俯下,额头抵上青砖,咬住了一声哽咽:“王上,奴婢爱慕您, 嫉妒夫人,一时糊涂才做了那样的事。”
小宫女抬起头, 明璨如昼的灯火下,端的是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一笑,坚定的目光不曾褪去分毫。
此人正是被楼凝好心救下来的桃儿。
她在玄坤殿的日子是不差的,跟着那么个受宠的主子,吃香喝辣不说,阖宫里谁见了不得弯腰叫一声姐姐。
那里头的是谁?
是王上的准夫人,是那个坐拥南北两国枭雄的心头肉。
自己得宠,父亲还威望颇高。
多少宫女眼红羡慕,想来玄坤殿。
桃儿却不珍惜,一心想往上爬,想爬上枭雄霸主的床上去。
鹭隐姑娘顶着那么个身份都没成功,小小宫女却不知天高地厚的打这种注意。
周围宫人一阵唏嘘,都为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桃儿惋惜。
徐策手里的杯子握得紧了。
焚海刚递过来的凉茶,知道这寒冬里的风是吹不灭他心里的怒意,想让他败败火,消消气。
男人墨玉般的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前人,眼尾上挑,似不屑,似嘲讽。
半晌扬唇冷笑,手上杯子狠狠砸到她脸上。
下手很重,力道挥出去,桃儿的头上直接鼓了个包。
得亏茶汤是凉的,否则就要被烫得面目全非了。
也是个倔犟丫头,疼的眼眶一烫,泪水却含着不肯落下,口中仍是坚持道:“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可喜欢一个人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
“爱老子?”徐策嗤然不屑,挥袖间焚海捧在手里的茶盅也拂向了她的脸。
这回的力道更重,桃儿的眼角直接被砸出了血。
她捂着眼睛正准备俯身,就被跟前的男人愤怒的踢上一脚。
“你爱慕个鸟!”徐策浑的时候比谁都浑,正经的时候比谁都有威严,但怒的时候七情上脸,又比谁都狠。
如此一声,两边站着的宫人都抖了抖肩,吓得直挺挺跪了下去。
“王上息怒!”
“姓江的给了你什么好处?敢害老子的女人!”他踱了两步,袖摆翩翩垂落,漠然看向她。
那一眼冰寒彻骨,眉间怒意毕现,带着凛凛威严。
“带下去!”
他一挥袖,定了桃儿的命运。
百层阶梯下是金石台,曾经越国王室用来祭拜的地方,如今成了他那些狼宠的栖息地。不止是狼,豺狼虎豹他养了个遍,一只只猛兽在笼中收起爪牙,看似被他驯服,只要冲开桎梏,又恢复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残。
桃儿在惊慌中疯狂摇头,小脸铁青,刚才还固执不肯落下的眼泪,这会儿全滚了下来:“奴婢知错了!王上奴婢知错了!您饶了奴婢吧!”
嘴再硬,也硬不过徐策的手腕。
在决定下毒的那一刻,她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死有什么可怕的,无非是上了断头台,睁眼闭眼间的事,可她没想到这男人竟是要将她喂猛兽。
她往下面一觑,腿就软了。
笼中数十只兽在徘徊发狂,时不时张牙舞爪,隐藏无限杀机。
桃儿用力挣开束缚,连滚带爬过去,抱住徐策:“奴婢错了,王上,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不该害楼姑娘!奴婢自知罪该万死,求求您给奴婢一个痛快!”
徐策被这么拦腰一抱,登时怒得抬腿一踢。
小丫头纤弱的身子砸向地面,疼的闷哼一声。
“替江家卖命就该想到有这一天!蠢货!”
他确实是怒不可遏,双目赤红,竟能和她多说了这几句话,为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临别依依,那丫头的眼泪全滚在了心里,烫的发疼。
她要是不中毒会怎样?
他会在匈奴跟赫连秀继续周旋,对付女人总比对付男人容易,然后离间三兄妹,让他们斗的你死我活,漠北那快地,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等他们回来,他会向楼珩求娶。成婚后,他会兵指东梁,成为天下共主,为她带上凤冠,给她前呼后拥的荣宠。
可现在,她危在旦夕。
那可怜又委屈的呼唤,简直是刀子,往他心上剜。
疼,又没有任何办法。
他把怒火统统发泄在这该死的祸患身上,因为心里不痛快,多斥了几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好受点。
徐策这人什么都玩得花,那些年浸淫在市井学会了不少东西。
在床上,他又野又疯,特别会弄。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还求着要深一点,好好的姑娘被他调.教的什么浪话都往外说。
不说,就做坏似的往里顶,回回都能让她打抖淋漓。
杀人时,他手段狠辣,都不一刀解决,非千刀万剐才觉得有趣。
可现在,他没兴趣再慢慢折腾人,只想泄恨,把这些王八羔子全部剐了,往死里弄!
桃儿哭的梨花带雨,喊得撕心裂肺,他脸上神情没有半点松动。等侍从拎着人走下阶梯,送到金石台里,几声嘶吼和惨叫后,下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才拾回一点理智,接过新上的热茶汤,慢悠悠饮了口。
越是这样气定神闲就越是可怖。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不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徐策端着杯盏,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焚海小心翼翼的给他填满茶水,静候示下。
焚海是北庸王宫的老奴了,伺候了东阳侯小半辈子,心细话少会来事,这位新主中山王也十分信任他,刚攻下北庸,就召他过来。明面上是伺候,实则是要他管好越宫的宫人,权给的很大,他也没辜负,事事妥帖。
这会儿新王刚抬了抬头,他立马会意 ,示意身后的侍卫。
桃儿只是从犯,还有两个主谋。
徐策没兴趣折磨从犯玩儿,但主谋绝不会放过。
他跟那女孩相识还不到一年,就发生了许多事。初识她明眸璀璨,再遇眼盲,后来江家人投降,江女入宫,甚至胆敢冒充他的救命恩人。
仇恨深刻在心头,他竟难得地平静片刻,所有的思绪,都沉浸在她的笑颜中。
耳边声音逐渐纷杂,徐策刚疲惫的阖上眼,揉了揉额,突听几声惨厉的“冤枉。”
一睁开眼,就瞧见狼狈的江家父女跪在面前。
牢里关了这些天,江麟早已崩溃,这声冤枉,喊得实在是莫名。
和梁王暗中勾结,认证物证都在,没有立即处刑完全是看在江沉月的面子上。
徐策的救命恩人谁敢动?
结果,连这个都是假的,从凝凝手里抢过来的。
当初就怀疑,但这对父女把故事编得天衣无缝,江沉月脸上那两个的洞也成了最有说服力的东西。
如今真相大白,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徐策端着杯盏,杯盖一下一下敲着,敲得人心慌,可他面上偏偏又不露怒色了,弯唇一笑,添上了几分不羁,“来,再细说说,珞珈山下怎么救的我?”
江沉月以为他真想知道,于是把那日在殿外听到的话又编了一遍。
徐策听罢只是笑,俊朗的容颜上是漫不经心地懒散,“你记性不错。”
“臣女从未忘记过您。不敢奢求回报,只盼着您能念在当年的事情上,别听信小人谗言,放我们一条生路。”
小人?
楼珩还是荇之?亦或者是他帐下几将中的一个?
徐策抬手,焚海已经双掌向上,接住了茶盏。
他点了点地上的人,冷酷一笑:“叫她起来,把刚刚的故事再说一遍。”
焚海如何不懂他的意思,把人拉起来,“江姑娘,再说说吧,当初怎么救的王上。可要一字字说清楚了,您是王上的恩人,也好叫大伙听听,记下这份情,日后对您才不敢怠慢了不是?”
江沉月哪晓得他打什么鬼主意,只得把那故事重复一遍。
徐策靠在椅背上,指腹摩挲着下巴,斜身懒散的听着。
一袭修长的黑色锦袍映衬着俊朗的容颜,墨眸深处,是让人无法看透的黑。
片刻后,他出声:“说完了?”
江沉月垂眸:“臣女说完了。”
他“嗯”了一声,拿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再说一遍。”
江沉月:“?”
一旁的江麟颤颤巍巍地问:“您,您这是何意啊?”
徐策凌厉的目光在他脸上刮了两圈,他又立马闭嘴。
此时的江沉月已经开始脊背发凉,直冒冷汗。
徐策明明脸上没什么怒意,可她还是怕。一遍遍叫她说,绝对不只是想听故事这么简单,先前也不是没听过他的名声,凶残狠毒,连义父都能杀,会是什么仁善君主吗?
她沉默,徐策就不满意了,斥声当头劈下:“说啊!”
他从坐上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逼近,吓得江沉月连连后退,喉间话不成声:“我……”
“老子的话听不见?”
江沉月委屈的咬住唇:“沉月已经说了两遍。”
“两遍?”徐策负手在后,冷笑,“江姑娘的嘴这么会说,我不让你说个够,岂不是辜负了这么漂亮故事?”
江沉月脸色顿时煞白:“您,您这是何意,沉月句句属实,当年……”
她在做濒死挣扎,徐策却不给机会。
他对江家不差,江麟自从归降后就小动作不断,他忍了,给官职,给钱。江沉月多次表达心意,他虽没接受,也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没叫她空等。在得知她是害了凝凝眼睛的人后,更没用强制手段赶她走,允许她住在宫里,让她提要求,自己尽量满足。
他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报恩。
这恩报到最后,成了养虎为患。
他从没忘记过当年的恩情,可江沉月那会总是在耳边提,生怕他忘记。
话说得多,就烦了,恩情也一点点说没了。
他给不了江家更多,故事也听倦了,故事里的人和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善良的姑娘,不应该变得恶毒,嫉妒,心机颇深。
徐策是从无数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女人那点心思还能有男人复杂?江沉月当初想的什么,他一眼就看透,唯一没猜透的是她竟然冒认了这个身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头,挟恩图报,步步紧逼。
“说事,怎么知道的?”
“什,什么?”
男人目视前方,口中淡然道:“十年前,珞珈山。”
“您,您在说什么?那件事,沉月自然是知道的呀。”
江沉月哪会承认。
父亲犯了事被捉,她就想顶着这个身份等徐策回来,指望幸免于难,反正那件事过去了那么久,也找不到正主,只要她打死不承认,就算怀疑也没有办法。
徐策可没耐心跟她扯皮,剑眉一皱,退回座椅上:“去把她舌头割了。”
江沉月浑身一抖,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小脸僵凝,腿一软,跌跪在地上,“为什么?臣女做错了什么?您难道忘了当初的恩情吗?”
男人面无表情地一挑唇,“割了!”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侍卫闻上前擒住她,江沉月花容失色,江麟也上来护住女儿:“您这是干什么?沉月无错,她何罪之有啊!”
“何罪之有?”徐策的目光冷冷飘过这对父女的脸,“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江沉月,老子要个解释。”
江沉月摇摇头,不是不说,是不知道他问的什么。
难道他知道了那件事的真相?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若是找回了当年的恩人,为什么不带回宫?
江沉月仍心存侥幸,咬紧牙关。
徐策眯了眯眼,面上满是阴寒的怒气,焚海一瞧,立马吩咐:“还愣着做什么?江姑娘牙关咬得紧,别叫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你们还不快去帮帮!”
江麟 “噗通”跪了下去,冷汗从额角落下来。
江沉月被人擒住,再也动弹不得,侍从手里的利刃渐渐逼近,明晃晃的亮色刺的眼见生疼,她如花似玉的小脸惊恐失色。
情急之下,只能把那件的见不得光的事吐得干干净净:“对不起,中山王,我骗了您,其实我不是您的救命恩人。”
徐策并无意外,目色轻闪,“还有呢?”
“是您和那位穿斗篷的公子在太极殿谈话时,沉月不小心听到,回去告诉了父亲。当时您要把我喂狼,父亲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下策?老子看你们父女是蓄谋已久,心怀不轨!”徐策面上满是怒气,劈头盖脸骂道,“找死的东西!”
江听月想跟他,为的什么他能不知道?
成了他女人,再怀个孩子,江家日后还怕没有荣华富贵,江沉月还怕没有退路?他不喜欢被人当猴耍,但这些都能认了,江家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那丫头下手,不该害鹭隐嫁祸她!
一想到这些,徐策就恨不得立马把这两人剐了。
江沉月害怕极了,妄图从他冷硬的声线里听出一线生机。
可是没有,徐策是咬牙切齿,字字含恨。
没有生机,她就自己找。
“王上,沉月手里有凝凝的解药,只要您……啊——啊啊!”声音戛然而止,话还没说完,徐策忽然俯身,大手捞起她的下巴狠狠钳住,趁她张口伸舌的时候,抄过侍卫手里的匕首,用力一划,割下了她的舌头。
地上有一个肉块,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凝固在那,时不时轻轻跳动一下,似乎想替她的主人说完下半句话。
刚才还狡辩的人,不过瞬间就痛苦得扭着身子,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嘴哇哇惨叫。
徐策冷冷的瞪着她,眼中的怒火已烧出一丝癫狂之意:“你想她死,还会留着解药?这么喜欢下毒,老子成全你!”
他站起身,接过焚海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擦完甩在了江沉月的脸上,吩咐身边:“东西拿上来,都给她喂了,喂完扔下金石台,让小崽子开开荤。”
江沉月于哀嚎中喝下了特意为她准备的毒药,毒发时,被扔下了金石台。
那毒并不致死,只是让她全身疲软无力,奇特的香味很快吸引了兽群,争先恐后的扑上来撕咬她的皮肉,她的惨嚎在百丈之下传上来。
江麟胯.下已经失禁,一滩尿渍顺着褥裤淌下来,打湿了脚下。
处理女儿,怎么着也不能放过这位父亲。
徐策也不再说话,负手走近,兴致饶饶的欣赏着对方因惊恐而不断变化的脸色,“你又干了什么好事,自己说说。”
江麟早被女儿的死吓的失措,看着一步步靠近的人,又听了他那似早已洞悉一切的话,反倒平静下来,跌跪在地上,喘气大笑。
“杀了我,越国的旧臣就会对你怀恨在心!我的同僚,他们将不再臣服于你。我知道你心狠手辣,但我江麟也不是吃素的!你以为那些一起投降的是真心臣服你?只要我一死,他们会立马倒戈!二殿下的信臣不肯归顺吧,我死了,他们只会更怒更怨,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你杀吧,杀吧,哈哈哈!”
少陵的信臣早在环壁山回来后归降了,是楼珩拦着不让消息外传,就是要逮出这只老狐狸。
这会儿老狐狸不装了,徐策也不装了。
“算盘打的不错,可惜,老子从来没信过你,以及,”徐策俯身唇弧轻弯,“你身后的那群废物。”
囚牢里的骂声,少陵的半路偷袭,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跟这个江长史脱不了干系。
他嫉妒楼珩,不想少陵复国,就找了小吏在牢里骂,骂的越狠,那些忠臣的心就越是坚定,徐策的火也越大,最后的结果就是把他们都杀了。
少陵即使有心复国,失去这些肱骨之臣,孤身一人,也坐不稳江山。
只有越国亡的彻底,楼珩才会跌下云端,再不是那个国卿,而他也能无后顾之忧的待在北庸,有机会坐上权臣之位。
可惜徐策重义,一开始就瞧不起他,后来知道了凝凝的事,更是耍猴似的留他在身边。一来,江麟身后的同僚也有不少,总要稳住人心,二来,那会刚攻下越国,诸事摸不清楚,站在高位者,都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江麟多少还有那么点用。
现在那些越臣降了,他还要这些个玩意儿作甚么。
环壁山一事,他思来想去,总算发现了苗头。
江长史的风向两边倒,釜底抽薪使得漂亮,晓得在越国没有出头日,又想投靠梁国。
这些事,徐策一笔笔记着,现在人回来了,哪能再放任他乱跳。
江麟懵愣的瞬间,已有人将他制住。
徐策长身玉立,声音冰冷:“既然江大人这么喜欢梁王,就断了他的手脚,送去梁国。”.
沈琮砚在第三天被追回来,和楼珩预料的一样,他沿途未逢徐策,正打算带着那小队人马直接杀到匈奴,拔了他们的营帐。
得知大哥无恙,他又哭又笑的,二十好几的人了,站在太极殿内不停的擦眼泪,最后竟一把抱住徐策,声泪俱下:“大哥!你以后想摸就摸,你摸我脸吧,我再也不拒绝你了!”
楼珩:“……”
荇之:“?”
裴译:“!”
杨怀雩:“。”
徐策从他怀中抽出身:“不想。”
“大哥!”沈琮砚小媳妇似的跟在他后面嚎,没有徐策的这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平时不该和大哥顶嘴,不该自作聪明却惹他生气。
还有上次,他摸自己脸的时候不该抗拒。
现在徐策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别说摸脸,就是摸屁股他也认了。
他矫情劲起来了,其实挺想徐策能哄哄自己的,这些天他们都沉稳淡定,就他急得焦头烂额。
他真的很敬重大哥,依赖大哥。
徐策有了女人后,倒是学会了点哄人的技巧,但耐心和温柔都是给夫人的,沈琮砚这大老爷们,想都别想。
“赫连崇与赫连昊在阿姆河交战,这么大块肥肉摆在那,梁王不会袖手旁观。此刻出兵,他将首尾难顾,陷入困局。” 徐策在殿内踱了两步,立定众人之间,沉吟一会儿,下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杨怀雩,领兵二十万,北上与霍绥汇合,自幽州东行,破梁国。”
杨怀雩揖手:“末将领命!”
“裴译,点兵三十万奔赴阿姆河,待水位降低,过河与匈奴决战!”
“末将领……”裴译刚揖了手又放下,“能不能和怀雩换一换?由末将东行破梁国。”
“为什么?”沈琮砚扬袖一拳擦在他肩上,“你这些日子不一直叫嚣着要拔了匈奴人营帐,踏平他们的草原吗?怂了?”
“末将绝不是怂!”
众人纷纷投来目光,裴译老脸一红,“末将只是……只是不擅水战,您是知道的。”
徐策并未接受他的提议,“陆上仗打得漂亮,也要学一学水战。”
裴译低头:“是……”
这时,楼珩开口了:“裴将军不善水上交锋,匈奴人亦是陆上作战惯了,中山王挥手就是五十万军抛出去,北庸霍绥将军那里恐怕也是几十万打底,这一仗,是想倾全国之力,灭了匈奴和梁国吧?既然如此,不可儿戏,置将士性命于不顾。”
徐策目光微动,转向沈琮砚。
楼珩又说:“如果中山王信得过楼某,我可随裴将军出战,指点他一二。若是运气好,灭了匈奴那两兄弟不说,还能还你个水陆作战皆精的裴将军。”
裴译立马激动道:“甚好!有楼先生做军师,我裴译一定剿到他赫连家老巢去!”
徐策眉间却起了一丝犹豫:“战场非同儿戏,凝凝生死未卜,如果您出了事,我没法和她交代。”
楼珩不以为然的笑笑:“中山王当她是什么小孩子不成?凝凝深明大义远超你我想象,她那时回头,我没拦着,今日我随裴将军出征,她若知道,亦不会拦着。”
他们都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相互信任陪伴,给足彼此尊重。
是父女,也是知己。
徐策沉默了一刻,松口:“有劳先生。”
楼珩要随军远去,几位将军也领兵出征,沈琮砚留在徐策身边待命,荇之望着大家,起身拱手道:“既然楼国卿在,那么老夫就先回北庸坐镇。”
北国的官员还未全部南迁,将士群龙无首,确实需要个人去守着。
徐策没有犹豫,点头应允。
“鹭隐刚解了毒,身子还没恢复,此去路途遥远,长途跋涉,只怕她吃不消,我就不带她走了,劳烦王上照顾好她。”
“先生放心。”
荇之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徐策和楼珩,话里有话道:“我就这一个宝贝孙女,不求她大富大贵,只要她平安快乐,不受人欺负。”
言下之意是什么,徐策不想知道。
他在这里,没人能欺负鹭隐,保证那丫头吃好喝好,但是其他的东西,他给不了.
荇之走了,楼珩也要随裴译离去,大军出发前,徐策单独约见了楼珩。
肃冷的冬日里,王宫幽凉阵阵,楼宇殿阁也是无比清冷。
楼珩和他交流不过两句,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中山王有话不妨直言。”
徐策刚写完给霍绥的折书,闻言搁笔下座,背手而立时,气度清贵超然。
“冬日作战艰辛苦寒,先生费心了。”他说着,忽然撩袍跪在了楼珩身前,低垂着头,敛去往日所有的锋芒,英俊倜傥的面容掩在晦暗之中,一字一句,诚恳道,“待凯旋而归时,请先生将凝凝嫁我为妻。”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还是君王一跪。
楼珩没有阻拦,欣然接受的同时,却问他:“你想娶,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她是大人了,婚姻之事,身为父亲,我只能给个意见,干预不了多少。”
“她……”
“她喜欢的是少陵,青梅竹马的情意,哪能说忘就忘?”楼珩伫立笔直,笑叹一声,“环壁山你救了她,她感激你,愿意舍生回头,与你共死,这究竟是爱还是报恩,你弄明白了?”
徐策垂首沉思,不吭一声。
君王跪在殿内,不起身,也没有起身的打算。
他是万人之上的王,只有别人跪他的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跪过人了。
楼珩看着眼前的男人,华衣裹身,金冠束发,姿仪绝世,二十九岁已立于云巅之上,本该平凡的一生却被他过得如此辉煌,确非庸人。
这样的男人现在就跪在跟前,说要娶他的女儿。
楼珩在云梦泽的时候,不是没听过越国的风声。
新王杀了旧王,囚禁了一批人,强占了二王子的夫人为妻。
楼凝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没有哪位父亲能接受这样的男人娶自己的女儿。
可风声到底是风声,回来后看见的是女儿面对他的娇羞模样,和他对女儿的宠溺,以及分别时,他们的依依不舍。
身为过来人,如何看不懂。
就是不晓得究竟是爱慕多一点,还是感激多一点。
毕竟在环壁时,舍生忘死保大家,任何人都会感动,更何况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姑娘。
徐策也不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强取豪夺也罢,小人行径也罢,就是天下人都不同意,他也要拼着天下之大不韪,留她在身边。
只是不舍得她受委屈。
上一场婚姻,她并不快乐,唯一的亲人不在身边,在婚房里,话语中的遗憾历历在耳。徐策从没忘记,所以他等楼珩,找楼珩,求楼珩,只为征求同意,给她一个圆满。
“我会对凝凝好,永不言弃,若有相负,天不假年。”
“天不假年?”楼珩的神情忽然有些狡黠,“中山王拿什么担保?你敢拿南北两国的国运起誓,让这承诺重过百座城池,我就信你。”
他站在徐策身边,垂眸一笑:“中山王,你敢吗?”
“不敢。”徐策的答复几乎没有迟疑,剑眉紧拧,俊面上神色错综复杂,“她是她,天下是天下,我不会为凝凝舍弃天下,也不会为天下子民舍弃她。家国稳,子民才能安,她只是一个小女子,该安享盛世太平,百座城池太重,她肩上负担不住,我也不是色令智昏的废物,不会为了女人拱手山河,先生的话,严重了。”
楼珩闻言,忽地朗朗一笑,赞许道:“很好,不为了个女人,拿天下百姓当儿戏,是大丈夫所为。”
地面又冷又硬,承载着君王的黄金膝。
殿外的寒风偶尔刮进来,牵起他的衣袍,翻卷似云。
“还跪着?”楼珩抬手去扶他,他却纹丝不动,“徐策此生非凝凝不娶,希望先生能成全。只要您点头,她那里,我有信心。”
楼珩:“你还真是自信。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哄小姑娘要使哪些手段我不管,能哄到也是你的本事。但若敢伤害她,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放过你。”
“再多的承诺比不上行动,我会证明给先生看。”
楼珩“嗯”了一声,“起来吧,还跪着作甚么,叫外头的人看见了,以为我是居心叵测,要弑君夺位了。”
徐策这才从地上起来,许是跪的久了,起来的那瞬间,高大的身影竟轻微晃了一下,楼珩伸手扶了他一把。
“多谢先生。”
楼珩挑眉:“既然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还叫先生?”
他愣了一瞬,俊面上很快现出惊喜神色,一掀袍子再次跪下:
“岳父!”
…… ……
十二月壬寅,塞外飞雪披霜,左贤王赫连崇率兵二十万,连营数十里,围攻右贤王赫连昊。赫连昊巧破偃月阵法,倾兵十万,昼夜轮攻,将其击退。
赫连崇败走阴山。
于此同时,梁王拟檄文天下,挥师北上,侵占漠北数城,灭匈奴残兵。
元月初,裴译领兵三十万北压侵袭,一路横扫,破匈奴六部,与左、右贤王、梁军会战阿姆河边。
塞外烽火燎原,大战一触即发。
关内,杨怀雩率二十万兵自幽州向东,与霍绥汇合,五十万兵马直奔梁国,踏破城门,剑矛直指国都。
元月末,梁国城池连连失守,梁王惊恐,不得已与匈奴休战,联手抗敌,兴伐北庸。
三月中,春风拂拂,夜起大雾。楼珩借风纵火,烧敌方粮草千石。烈火熊然,敌方人马死伤惨重,后又以雾布阵,毁舟棹船舰百艘,困敌河西,乱敌军心。
四月,惊雷乍响,雨润万物。东梁大乱,漠北不安,敌军粮草紧缺,将士疲乏,无计之下,连夜拔营逃走。
两方败退,北军大获全胜,破匈奴六部,扩草原千里,夺梁国城池数座,疆域万里。
最终获降民四十万余口,马匹十八万余匹,钱财、辎重不计其数。
至此,阿姆河上再无风声浪起。
年轻的君王有凌云四海之志,麾下烽烟纵横数万里,欲成胜追击,灭梁国,降匈奴,天下归一。
楼珩及时将其劝住,直言穷寇莫追,我方伤亡惨重,亦需休整。且匈奴地势易守难攻,还有凶猛的狼兵,中原人不善与狼作战,梁胡又联手,并不好对付。
五月初夏,北军再拟作战计划。
天下大乱之时,落宅万丈深渊下的苍云山庄中,白发似雪,碧瞳明璨的君无欢正拉着少女的手细细揉抚。
小婢女涨红着脸,不敢去瞧他,“君公子,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君无欢薄唇轻勾,笑颜魅惑,“我再瞧瞧。”
这瞧着瞧着,小婢女就坐到了他腿上。
君无欢笑眯了眼,双唇凑近婢女的耳边,轻咬了咬她的小耳垂,绝美的容色下那一颗登徒子之心正在蠢蠢欲动,“今晚来我房里,公子我慢慢给你看?”
小婢女脸色滚烫,埋首他颈间,娇嗔:“君公子……”
二人正情意绵绵时,一道劲风袭入门内,霸道的内力硬是将他怀中的婢女掀倒在地。
“狂徒!”苍云山庄二庄主慕容远纵身飞掠到跟前,掌风直劈向他妖娆的脸。
君无欢侧身躲过,身如魅影,眨眼功夫,人已上了房梁。
他脚尖轻轻一勾,倒挂着身子,漂亮的凤眸与慕容远的距离不过分毫。
“真凶,把小姑娘都吓着了。”
弱冠之龄的二庄主恨恨咬牙:“该死的妖孽,立刻滚出苍云山庄!”
“那恐怕不行。”君无欢撩起肩头一撮白发勾弄着他的鼻子,“什么时候交出雪莲,我什么时候走。你不给,我就赖在这儿,给慕容家添丁。”
凤眸瞥向地上的小婢女,他掰着头发一根根数:“我种好,包活。一年抱五,两年抱十五,保你慕容府五年内人丁兴旺,自成一国。”
“你!”慕容远挥手就是一巴掌,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占到。
地上的小婢女狼狈的爬起来,还在为梁上的男人说话,“二庄主,您别怪君公子,是奴婢自己倾慕他,主动引诱,奴婢……”
“够了!”慕容远将其打断,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那丫头,差点上去扇她,“你才认识他多久?去年末这死妖孽闯进来,短短数月,就把你迷得不着边了?别忘了你从小生在慕容府,是慕容府把你养大!”
小婢女听了,咬唇不语,眼眶红红的,委屈得不得了。
她喜欢君公子又没有错,二庄主自己不喜欢人家,也不许别人喜欢么。
这副模样让慕容远更气了,不仅是她,短短几个月,苍云山庄只要是个女的,都被那只死妖孽勾过魂,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苍云山庄建在雪山下的万丈深渊里,旁人进不来,庄里的人轻易也出不去。
去年这妖孽突然闯入,拿走血魂草不说,现在又来讨雪莲。
要不到就赖在这蹭吃蹭喝。
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君无欢神色懒懒,重复着几个月来说的最多的话:“我的耐心有限,不给,就血洗苍云山庄。”
他生的比女人还漂亮,额间还有一只妖异的赤凰,为他的美色又添上三分魅色。不但人好看,说话也温柔,再狠的话听着都没杀伤力,对谁都笑眯眯的,好像不会生气。
苍云山庄几乎与世隔绝,里面伺候的婢女都是孤儿,从小就在这里,除了两位庄主,和老管家,几乎没见着过什么男人,难得遇上宛如仙人的君无欢,不心动也难。
那家伙没事就爱发.浪,撩女人的手段极高,青楼妓子都招架不住,何况是些不经人事的小丫头。
慕容远十分极其无比讨厌他那张脸,还有他的笑,他的飞凰,他的碧瞳。
碧瞳……只有在漠北以北,最卑贱的柔然部落才有碧瞳。
那双眼睛,天生就是被人轻视的!
“血洗苍云山庄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这里遍布机关,皆是‘天工’柏涯子所造,只要触发,任你身手再好也难逃!”
慕容远句句属实,也正因为如此,几个月来君无欢才束手无策。
柏涯子是世间第一巧匠,藏着雪莲的密室前有数十道机关守卫,他破不了。
若贸然用内力摧毁,雪莲也会不保。
君无欢没办法,在这耗了几个月,从去年冬,到今年夏。
他用内力为楼凝续命,对方却一直昏昏沉沉,醒了就说胡话,已经不辨人。有两次搂着他的脖子就哭,紧紧抱着不撒手,叫的却是徐策的名字。
君无欢找女人讲究的就是个你情我愿,他干过趁人之危的事,但不会在对方意识模糊时对她做什么,回头人要是闹起来他能痿一年。
没趣,没劲。
这几个月来他很忙,白天周旋于各色女孩之间,晚上回来还要陪徐策的女人。
他妈的!徐策的女人是他陪着,是他耗费内力养着,到头来却便宜了那家伙!
越想越不公平,变本加厉的撩拨山庄里的小丫头,从她们身上找点满足。
昨晚又给那姑娘号了脉,已经弱到微不可查,人也好些天没醒了,君无欢知道再拿不到雪莲,她小命就不保了。
于是今天一早搂着个丫头故意在这刺激慕容远。
“她们都是你慕容山庄精心培养的花,不想被我折断茎叶,雪莲拿来。”
“休想!”
“慕容远,”君无欢身形一动,站定在他跟前,“我对你苍云山庄没任何兴趣,要雪莲是救人。”
“我怎知你是救人而不是害人?”慕容远冷笑,“再说,你救人,与我何干?与慕容府何干?我们什么关系?笑话!”
“我不想动你,别找死。”
慕容远嗤然不屑:“狂妄!”
君无欢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修长的手指猛地扣住他的肩,狠狠运力,霎时,屋内摆设晃荡不安,震得人耳膜嗡鸣。
“当我吃素的?”慕容远不甘示弱,当即回击。
两股雄厚的内力交缠不休,带着无穷的杀气,顷刻就把屋子里搞得天翻地覆。
小婢女吓得躲在角落,浑身瑟瑟。
“住手!”一道低沉的斥声骤然响在室内。
紧接着一声铮咛,寒光袭来,长剑如风,刺向两人。
剑锋逼近时,硬是被内力震碎,‘咔嚓’断成了两截。
两人也随之收手,各自推开数步。
“大哥!”慕容远一见来人就指着君无欢告状,“当初就是你要把他留下,现在好了,那些丫头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了!你把他赶走,现在就赶走!”
他在兄长慕容庭面前愤怒甩袖,对方却无动于衷。
“不得放肆!”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一袭灰蓝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乌发用一根嵌玉银带随意系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
岁月洗礼过的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瞳光平静,修眉端目。他没有看弟弟,而是望着君无欢,说:“小远,给他道歉。”
慕容远:“?”
慕容庭皱了皱眉,重复:“道歉!”
“为什么?大哥,他想偷雪莲,偷不到就祸害那些丫头,你还让我道歉?”
慕容远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君无欢已经先开口,“行了,别废话。我只要雪莲,救人用。”
慕容庭负手身后,目光微动:“救那个姑娘?她是什么人?”
君无欢扯了扯唇:“我女人。”
慕容庭注视着他,似乎在揣摩这话的可信度,片刻后,说道:“雪莲是慕容家至宝,不可拿来救外人。”
前方的君无欢突然就没声了。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后,他摸着额间飞凰低低地笑了。
那张足矣祸害天下女人的脸藏在帽檐下,没人看见表情:
“你把我当外人么?”
第 63 章
慕容庭目光微动, 伸手想拉他,可他已经转身走到了门口。
“差点忘了,我是外人, 用不了你慕容家的宝贝。”
沉闷的声音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与怅然,最后又放声一笑。那声音冲出内室, 回荡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骤然惊起了树上几只鸟雀, 扑簌簌的飞了。
君无欢走了, 小婢女缩在墙角, 目光追寻着他, 还在想今晚要不要去找他。
慕容远不屑冷哼, 而慕容庭的手却停滞在半空, 保持着那个想拉他的姿势。
半晌,才收回手, 警告弟弟:“别再招惹他!”
慕容远有些不明所以然。
君无欢神色恹恹的回南苑后,发现那个昏迷了好些天的姑娘竟然醒了,坐在床边叠衣服, 叠得是他的两件黑绫长袍。
阳光照耀在她的发梢睫羽上,竟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温暖。
见他回来了, 姑娘停下手头动作,微微一笑。
漂亮的眼睛, 可爱的小梨涡,他喉咙里卡了一路的那句气话‘不治了,回家等死’竟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你回来啦?”
君无欢以为她又迷糊认错了人,不想她竟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君无欢, 我们在这里是不是很久了?”
她今日气色很好,脸上红润多了, 精神也不错。
灯烛将尽,回光返照。
不是个好现象。
君无欢很烦躁,为慕容家那两兄弟,为她。
再深厚的内力,也稳不住毒性了,如果没有解药,她会熬不到这个秋天。
见他不出声,姑娘拉了拉他,又问:“是不是?”
他终于收回思绪,低低一声:“嗯,你十八岁了。”
漂亮的手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轻轻摸了摸,“大姑娘了。”
治吧,他想,还是得给她治,倾家荡产也得给她治啊。
楼凝点点头,瞧出他今日心情不佳,也没再追问什么。
南苑清幽,一抬头,就能瞧见盛放的百花,阶下种着几株桂子,风一吹,满屋飘香。
依稀记得从越国离开前,抱着徐策又哭又笑,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当时只觉得浑身不受控制,好像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不是君无欢,确实就再也见不到他。
后面的事她就没什么印象了,只晓得自己不停乱梦。
梦中的人,梦中的事明明那么真实,醒时却一样也记不得。
“外面怎么样了?”
她脑子有点清醒,就开始问徐策,君无欢更不开心了。
“你就那么惦记他?”
楼凝咬了咬唇:“……我想知道。”
不仅是徐策,还有父亲。
君无欢凝望着她,扬唇一笑时,又恢复了往日的风流神采:“行,知道,都告诉你。”
他拿起软枕给她腰后垫着,又扯了被子给她搭上,生怕她刚醒又受凉,病在这里。
话也随着动作慢慢溢出喉咙,一字一句,都落在楼凝的心上。
“他很好,你爹也很好,一个个威风的不得了,击退了匈奴,打败了梁国,下一步就要灭了他们,一统天下了。”
君无欢的动作很温柔,目光也很温柔,“反正这小半年来,他是一封信没有啊。善变的男人,根本不关心你。”
楼凝真信了他的话,有些失落。
她不知道徐策写过很多信,无论信鸽还是飞鹰,都在山顶盘旋后又原路折回。
雪山太高,深渊太深,它们根本进不来。
她刚离开那会,徐策日日把自己关在太极殿,和他们商量要事,整宿整宿的不睡觉。
怎会不想……小半年,念得都快疯了。
可他身处万人之上,情感不能轻易流于表面,让臣下看见一国之主在军政大事前,还被儿女情长牵绊。
楼凝撇撇嘴,一脸不屑,“才不要他关心。”
她的口是心非全给了徐策,嘴上倔的要死,病容却因为生气,涌上了三分血色。
君无欢今天没心思逗她了,难得正经,撩袍坐在她身边,消瘦的身子靠着床沿,凤眸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了些许情绪。
“解药差一味雪莲,拿不到。之前用内力替你控制毒性,现在稳不住了。”他说了两句,身子又懒了下来,慢慢往他肩上靠去,“姑娘,认真想想,是回去,还死在这……死在这也不怕,我陪着你,反正我也活够了。”
“好好的,怎么就活够了呢?”楼凝将身上的被子往他那扯了一点,也给他盖上。
君无欢头一歪,舒服惬意的枕在瘦小的肩头,白发散了她满怀,凤眸紧阖,脸上没忘记挂着他自以为优雅帅气的笑容,“没人要我,你是徐策的宝,也是我的心肝,不知孑然一身的苦,你不懂。”
“怎么会没人要你呢?”楼凝疑惑的转头,视线落在他眉心的赤凰上,伸手摸了摸,“我听说你外面有好多女人……”
君无欢蓦地抬起头,拉下她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听谁说的?”
“琮砚先说的,叫我离你远一点,后来徐策也说过。”
“胡说啊,他们污蔑我,故意抹黑我!”君无欢撑着床,把她困在身前,“你信了?”
楼凝摇摇头。
当时也只是一听,过后就忘了。
想怎么样,是他的自由,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君无欢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立马解释:“我对女人最忠心,一心一意不乱搞。别信他,他是混球,天下最坏的人,他嫉妒我。”
“他……他没那么坏的。”楼凝垂下脑袋,声音很轻。
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可就是不敢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看久了容易犯晕。
君无欢愣了一下,弯唇笑了:“心肝儿,他给你喂什么迷魂汤了?”
他挑起她的下巴,漂亮的容颜有种咄人的高傲。
“你喜欢他了?”
“我!我……我不喜欢。”她摇摇头,五指渐渐攥紧,有点底气不足。
君无欢放开了她,孤身坐在一旁,脸朝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楼凝也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转开了话题,把这些日子在山庄的事如实相告。
“你或许不知道慕容家,许多年前做奸商发家,阴得狠,还特别小气,那朵破莲花给多少好处都不换,他们留着又没用,宁愿烂在密室,也舍不得拿出来救人。”
楼凝听了倒是很平静:“那是别人的东西,他们有权决定给不给的。”
“他慕容家有什么资格……”君无欢忽然有些激动,语气也高了起来。
楼凝奇怪的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他又立马平复,扯着一把哑嗓子别开脸,“人命关天,有什么资格见死不救。”
“没关系的,我们求的人家,选择权在他们手上。如果我死了,也只是能说是命。”一只温暖的小手覆上了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年纪轻轻认什么命?”君无欢甩袖起身,一眨眼,就闪身到了门口,抱臂斜身靠在门上,“我会救你,刀山火海也给你闯,君无欢决不食言!”
他站在门口轻哼、冷笑、甩袖子许诺。
身后的床上,动静却越来越小。
那姑娘忽觉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腥甜泛上喉咙,紧接着胸口一阵紧缩,痛的她呼吸窒闷。
“君……”楼凝脸色瞬间惨白,眼前再次出现了许多幻影,她向其中一道幻影伸出手,却如星星之火,稍纵即逝,抓不住那瞬间。
直到她身下一空,彻底滚落在地上,君无欢才回过神。
“喂!”他纵身掠来,把人抱在怀里,“凝凝?”
姑娘再次昏厥过去,没了知觉。
君无欢将她拥在怀中,手掌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不断以内力打入她的筋脉。
她醒了一下,却是一脸迷蒙的模样。
“凝凝?”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微颤的唇齿间,竟生出一抹连自己都难辨的缱绻。
“君……君无欢,我要是死了……你,你告诉我爹爹……”
“死什么!老子在,你就死不了!”君无欢不想听她废话说遗言,打算一指点在她的睡穴上,好让她闭嘴。
然而不等动手,她一口鲜血溢出,再没了知觉。
君无欢漂亮的眼睛微微红了,他紧紧的抱住楼凝的腰,飞身跃出门外,眼神中竟流露出不舍与害怕。
慕容家的两位公子正在前厅待客。
来客不是别人,而是梁王的小儿子,永乐侯。
永乐侯玄骊是个商人,多年前和慕容家有过生意往来,后来生意做完了,也结下了深厚的情意。这些年常常会通过密道来到苍云山庄,和他们把酒言欢。
这会儿婢女刚奉上才揭开封泥的梨花白,就被一道劲风卷落在地。
酒壶哗啦一声碎了,上好的佳酿也洒了一地。
“妖孽,你找死是吗!”慕容远拍案而起,怒指来人。
君无欢视若无睹,抱着楼凝一步步走向慕容家的掌权人,双目泛红,声音嘶哑:“救她,我要她活着。”
“狂言!”慕容远一掌劈出,距离不过方寸时被慕容庭握住了手腕。
君无欢望着他们,一字一句的说:“慕容庭,慕容家欠我的,必须还!”
第 64 章
“慕容家欠你什么?你这妖孽, 拿了血魂草还不够,又想来夺雪莲,这世上怎会有你这么无耻的人!”慕容远手被控制住, 嘴依然不饶人。
玄骊见他们僵持着,笑眯眯凑过来:“吵架多伤和气, 他要什么,给就是了, 价钱到位就行。”
梁王的小儿子玄骊, 穿着一身着暗红衮云长衫, 面庞俊秀, 眼眸温润, 手中素面描的金扇子摇的风流, 正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有话好好说, 你们要做什么交易,我作见证。”
没人搭理他,他绕回去喝了两口茶, 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 无聊又尴尬。
君无欢冷冷望着慕容远,“问问你的好大哥, 慕容家欠了我什么?交出雪莲,过往一笔勾销。”
“你!”慕容远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慕容庭已经一把松开手,挡在了他身前。
“雪莲可以给你。”
慕容远两眼一黑, “大哥!慕容家的宝贝凭什么给个外人?”
慕容庭无视他的质问,对君无欢说:“要求是, 你回来。”
君无欢像是听到什么忍俊不禁的笑话,嘴角一扯,意气飞扬的眉眼中满是不屑,“野狗在林野浪惯了,承不起庄主的抬爱。”
玄骊仍在一旁摇扇子,目光流连在他们表情各异的脸上,为这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头晕。
“庭,这位白发美男是你什么人?”
“故人。”
玄骊疑惑:“故人?”
慕容远也诧异:“大哥,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么个故人?”
慕容庭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君无欢,并没有回答。
慕容远愣了一瞬,恍然有悟:“我说当初他来拿雪莲你怎么不拦着,就算是故人也不能这样放肆无礼,还蹬鼻子上脸了,我慕容家的宝贝能给他一个外人?大哥早年在外,真是什么人都交,这种人他……”
“他是你二哥!”
简单一句话,让看戏的玄骊和自家弟弟都脸色骤变。
捅破了这层窗纸,慕容庭的神色再不见了沉稳,“他是你二哥慕容乐。”
“你不可对他无礼。”慕容庭转身,绑在后脑的黑发落下来几缕,勾勾绕绕的擦着脖颈,他重复道,“这是你二哥。”
慕容远仿佛被雷击了一般,僵直不动。
他脸上表情难测,无喜无怒,似是陷入庞大的震惊。
长久的寂静下,气氛愈见尴尬。
终是君无欢出声打破了僵凝:“雪莲给我,从此我和慕容家再无瓜葛,永不再来。”
慕容庭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回来,雪莲我双手奉上。”
君无欢嗤然一笑:“这么多年,毛病学了不少,逼我?”
慕容庭轻叹:“就当大哥是在逼你,雪莲换你留下,我给你时间考虑。”
话音落,君无欢脸色顿时冷若冰霜,仿佛有逼人的寒气迎面而来。
慕容庭看了眼他一直抱在怀中的姑娘,提醒道:“她命不久矣,别考虑太久了。”
君无欢神色冷定,眉间却杀意骤起,满室灯烛也照不亮那一双美丽的凤眸。
就因为他母亲是卑贱的柔然族人,他遗传了母亲妖异的碧瞳,慕容家主害怕流言蜚语,所以留不得他,将年幼他的抛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现任家主又拿一朵花来威胁他,逼得他步步艰难。
玄骊好奇的走到君无欢身边,看了看他怀中的女孩,又看了看他,啧叹:“这两只凤凰怎么弄上去的,比天下第一画师画的都真,天生的?”
扇子哗啦一合,打在手心。
玄骊越瞧越感兴趣,不知死活的伸手想摸摸楼凝。
君无欢斜眼,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惊人的杀气隐露,玄骊立马收回手,连退三步,脸上陪着笑:“有话好好说,我没碰到她。”
君无欢收回视线,黑袍飘动间,人已闪至慕容庭面前。
慕容庭:“考虑好了,三弟?”
“别叫我三弟,恶心。”他懒懒瞥眸,语气冷硬,“想好了,你不给,我就血洗苍云山庄。有你们陪着,黄泉路上,她不孤单。”
君无欢身手极好,天下无人是他的对手。
苍云山庄里头的这些个人,身手好些的也就眼前的两兄弟,说血洗并不是威胁恐吓,他做得到。
他伸出两指头摁在手侧的桌面上,倏地用力,身后窗扇骤然紧闭。
冷风在一瞬间灌入,灯烛闪了几下,光影晃荡间,随即熄灭。
满室昏暗,室外夜色已降,沉沉如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玄骊一惊:“妙哉妙哉!这是怎么弄的?先把灯点起来再教教我,嗷——”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拎着甩到了一旁。
速度之快,下手之狠,简直太无情!
“二弟,”慕容庭一挥袖,灯火重燃,明灿的灯火再次照亮了众人的脸,“我只想替父亲弥补你。”
君无欢冷笑,言辞依然骄傲,依然不通情面,依然固执:“闭嘴!弥补就是逼我?大庄主,收起你的伪善,老子犯恶心!”
当他再次抬手,欲以内力摧毁时,衣襟被人扯了一下。
低头,瞧见那姑娘不知何时醒了,正躲在他怀里,怯生生的望着他。
君无欢抬起一只手覆住了姑娘的双眼:“别看,我很快结束,带你回去。”
姑娘也伸出手抓住他的,轻轻的说:“嗯,我们回去了。”
她把脸闷在他怀中,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任性——
君无欢,我们回去。
回去等死,不治了。
“傻瓜么?”他的手收的紧了些,像在安抚,可也只是将她抱紧了些,什么都没说。
回去等死,不久前他才动过这念头。
真回去等死,他来的意义是什么?耗了这么久的意义又是什么?
慕容家的老东西死了,小的大概是不安,哄着他回去。
回去干什么?
现在外面天下大乱,遍地战火,谁知道最后称霸中原的是谁,万一祸及苍云山庄,俩兄弟的安生日子就没了。
这是瞧上他一身武功了,指望着能给苍云山庄镇宅呢。
笑话,他又不是门神,镇个鸟宅!
“我能让你死?就算死,也要给你拉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不孤单。”君无欢觉得这话纯粹是自己发泄的气话,起不到什么作用。
她果然是一副铁了心寻死的模样。
狭长的凤眸眯了眯,君无欢似笑非笑的模样不见喜色。
“行,不治了,回去等死。”
“反正姓徐的现在厉害的不行,到时候三妻四妾,左右右抱,要不了多久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挺好,他不难过,你也不伤心。”
一连三句,成功把人给刺激到了,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上竟然染上一抹绯红。
“他说他没有……”
“没有什么?男人的鬼话你也信?”
玄骊揉着肩,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非得凑上搭一句:“对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君无欢看了他一眼,他又吓得退回了立柱后面,握扇子的手抖得跟过筛似的。
楼凝咬了咬唇,情绪全都上了脸:“他骗我的吗?”
“他是君是王,你真当他能一辈子洁身自好守着你,等着你?你都不想治了,你都要死了,他保准转身就娶别的姑娘。”
楼凝眉头紧皱,不语。
君无欢细数:“什么鹭隐,赫连秀,冬梅,秋菊,夏荷……”
楼凝信了:“他外面有这么多吗?”
“不止。你又没去过北庸的王宫,全凭他一张嘴。他养了不少女人,能告诉你?”
“他敢骗我?”她生气了,小脸越来越红,腮帮子也慢慢鼓了起来。
这可恶的徐贼,居然敢骗她!
说什么外面没有,就只有她一个。
还有什么孑然一身多年,就对她一个心动过。
鹭隐姑娘他不爱,赫连公主跳舞不漂亮……原来全是哄人玩儿的。
君无欢还在添油加醋:“他那人重情重义,东阳侯定的婚事,他能不娶?你不治了也挺好的,他正好心安理得的娶鹭隐,至于你么……”
楼凝小声问:“我什么?”
“再过两年,他们孩子也有了,还能记得你是谁?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他那样貌,那身份,还怕没有美女投怀送抱么?”
君无欢说完掂量了掂她:“行了,咱不治了,走吧。”
真抱着她走了。
人要自己不想活,他在这瞎忙活也没用。
这丫头是不想牵累他,不想他为难,他心里知道。
但来的目地是什么?不就是治好他么?
君无欢不再劝,他知道怎么哄女人开心,自然也知道怎么让女人伤心。
治她,几句话就够了。
果然回南苑的一路上,楼凝都不再说话,呼吸也渐渐变粗,看来是气得不轻。
目地达到了,君无欢倒是笑了。
她想活着,不放弃就行。慕容庭那边,再想办法。
把人放回床上后,准备再去密室时,楼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君无欢反握住她的,趁机占了下便宜。
姑娘说:“我很早就醒了,听到了你们的话,我不想你为难。”
“哦?是吗?”君无欢当然知道她醒了,猫似的窝在他怀里偷听,挺坏一丫头。
姑娘又说:“我虽然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这么久的努力白费。”
“所以呢?”他抬手,落在她脸上,指尖沿着连轮廓轻轻划动着,顾盼间神采飞扬。
楼凝沉吟了一会儿,朝他勾勾手。
君无欢轻声,附耳:“嗯?”
“你可以把密室的图画给我,或许,我能破柏涯子的机关呢。”
她眨眨眼,目色狡黠,君无欢愣了一瞬,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
第 65 章
楼凝并没有把握, 只能试一试。
她听到了君无欢和慕容庭的对话,知道了他的身世,不想他陷入两难。
也知道自己中毒已深, 命不久矣。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睡得多了,把脑子睡昏了, 刚刚竟有了轻生的念头。
慕容庄主的要求摆在那,君无欢的态度也摆在那, 非亲非故, 凭什么要人家做这么大的牺牲。
但是徐策的春夏秋冬四季姑娘又刺激到了她, 她的心乱了一刻, 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
那男人对她总没个正经, 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动手动脚, 就是言语调戏。这样轻佻浮夸的人在说出一心一意的承诺时,她是不信的。
但两人历经过生死, 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心也慢慢软了。
谁曾想竟还有别人。
本该信他的,可不久前的赫连公主, 还有鹭隐又让她陷入迷茫。
他和别人有过婚约,看过别人跳舞……现在还冒出什么春夏秋冬四姑娘。胸口越想越赌, 一定要回去找他问个明白。
楼凝闷着声气了好久,君无欢则再探密室, 将里面的机关路线绘制成图,递给她。
密室建在凉亭旁湖心中央的地底下,有石阶百余层,里面供奉着慕容家先人的排位, 藏着无数奇珍,雪莲就是当中一件。
那里面阴森, 终年不见阳光,一靠近就有逼人的寒气席卷而来。
这里的机关紧密相连,无论是石制墙壁,还是壁上烛台,或是狭窄的暗道,每一处都藏有机关暗卡,只要触发其中一道,整个石室的机关都会开启。
就算是君无欢这样数一数二的高手,都会随时丧命。
楼凝并不精通机关术,但她曾在父亲的书房,读过最精通机关密道的匠人撰写的书。
“雪莲在哪?”研究片刻,她问。
君无欢的手指划过地图,落在密室中央处的一方暗格。
密室看似四壁不透风,却能让火把难支,而四周皆是冰冷的墙壁,只怕其中另有玄奥。
楼凝屏息凝神,看着密室的入口和墙上每一处烛台。
忽然,她目中一亮, “若让你在百步之外取物,能做到吗?”
君无欢摇头:“可以,但不行。那机关极其诡异,我的内力都能触发。之前试过一次,险些命丧,幸好跑得快。”
楼凝的目光又暗了下去。
慕容家的人平时怎么下去的,他们又如何能巧妙的避开?
一定有某处可以控制机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里还有别的通道。
细览之下,她奇怪道:“既然密室火把难支,为什么又要放这么多烛台呢?”
君无欢扯唇冷哼:“鬼知道他们。慕容家的人专干见不得光的勾当。”
楼凝摸着图,皱眉:“我总觉得这图看起来怪怪的。”
“该画的都画给你了,”他不以为然,“就一张破图。”
“不是说这个。”楼凝将图举起来反复查看,“墙壁上这么多的烛台,看起来倒像是个奇怪的图案。”
君无欢歪头瞧了一眼,“什么图案?”
楼凝摇头:“我不认得。像符咒,又像图腾,你瞧。”
她把图举过眉眼,转了两圈,挑了个最适合观看的角度,指着上面的烛台给他看。
君无欢打心眼里瞧不起慕容家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嗤然不屑的神情,看图也是因为美人的邀请。
谁知刚顺着楼凝的手瞟过去,脸色忽然一变。
屋内静寂,仿佛能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
楼凝注视他片刻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君无欢夺过图,顺着她刚才所指的几处自己用手勾画了两遍。
楼凝挨着他的臂膀瞧过去,“你也发现奇怪对不对?我琢磨不出里面的含义,如果能知道这是什么,或许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君无欢垂眸看着地图,始终不发一言。
许久,他才缓缓道:“这是属于柔然的图腾,从先祖时期留下,象征着死亡与重生。”
“是什么?”
君无欢却不肯多说。
慕容家的密室是上一任家主,也就是君无欢的父亲在世时,请的天工伯涯子所造,那时候的他还未出生。
他的母亲是柔然族人,有着一双独特的碧瞳。
在漠北,他们是最低等的贱民,在中原,他们是众人口中的妖孽。
母亲产下他就血崩而亡,慕容家那时已是名震天下的商贾巨富,手下经营遍及各行各道。大概是受不了流言蜚语,便将这个有着碧瞳的儿子扔到了河边。
谁知他命大没死,被人救下,还因祸得福,学来一身武功。
心中对亲情的执念成了障,带着仅存的希望重回慕容府后,依然被人当成妖孽,慕容家主更是见到他大难不死还练就一身雄霸的内力后,将他当成了不祥之人。
他们假意接纳他,为他摆宴,却在饭菜中下毒,敲断他的腿,用铁链锁住他的手脚,把他关到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他活在仇恨与黑暗中,饱受折磨。
愤怒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烧,他日日夜夜想着怎么出去,怎么手刃仇人。
他在那地方喝着寒潭水,吃着潭边的野草和树上掉落的浆果,也不知就这样混过多少年,终于重获自由。
这么久过去,恨意早在心中结痂,那些惊怯和无助的日日夜夜就这样被深埋疤下。
他没有去报仇,重获新生后看到了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
好好活着。
这一生如此短暂,无论过往是否美好,也不过是行云流水,弹指一挥的红尘。
地笼中红罗炭噼啵脆响,催发暖意。
这一室融融,烛光熏暖,而门外,朔风正狂,恍若另一个世界。
君无欢合上地图,收于袖中,起身为楼凝掖被:“你聪明,能看出这个,我去拿雪莲。”
他利落的解下斗篷往外走。
楼凝看着他的背影,叮嘱道:“万事小心。”
他扬眉一笑:“放心,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
如今既已看出那是柔然的图腾,他知道命门在哪。
果然,再入密室没多久,就轻易找到控制机关的烛台,轻轻挪之,后侧墙壁轰然而开,出现一条幽暗逼仄的小道。
他从小道走向密室中央,再次触动机关,脚下青石砖缓缓抽动,随后破开一方暗格。
君无欢取出了雪莲,走前在里面放了把火,甩甩袍,纵身跃上了湖心亭。
解药有他的内力催化,楼凝的毒很快解除。
当晚,两人打算趁天亮前离开苍云山庄。
君无欢怕她赖床不肯起来,给她说了一夜的故事。
从大漠的星星,说到中原的月色,从柔然先祖说道慕容家主。
从他母亲说到父亲。
他说了许多过往,偶尔也会提一提这些年喝过的美酒,遇上的美人。只不过每回楼凝好奇美人的时候,他又为证清白急着狡辩。
他是情场浪子,编过许多故事,哄女人开心,让女人流泪,或波澜壮阔,或期期艾艾。但还是头一次在这样寂静无人,灯火扑朔的深夜,跟女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平静温和的声音道尽一生的孤寡与辛酸。
楼凝安安静静地听着,最终在这个醉心红尘的男人身侧睡着。
君无欢和衣躺在她身边,同床不同被,借着廊下灯影,看了她许久许久,漂亮的眼中翻涌着好像随时都会溢出的东西。
分不清是欢是悲,还是二者交融.
第二天一早,君无欢出去溜达了一圈,在外面备好了马车,暖炉,棉衣狐裘。
可不能把徐策的女人给冻着了。
密室里的火烧了一夜,该留下不该留下的都没有了。
慕容家两兄弟发现的时候,他欢早带着楼凝跑了。
不过这次离开,还多带了个人——
“唔唔!”
玄骊被五花大绑的扔在车内,不时的扭动身子企图挣脱。
君无欢嫌烦,勒马停车,扯开了他嘴里的布团,然而正当玄骊要呼救时,忽觉颈后一酸,随即眼皮下沉,再无了知觉。
他从怀里掏出瓶药给楼凝:“吵死了。醒了再闹给他喂一颗下去。”
马车疾驰,不住的颠簸,楼凝望着身边躺着的陌生男人,好奇:“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君无欢懒洋洋的声音飘入车内:“早上正好瞧见他,顺手。”
确实挺顺手。
玄骊大早上在的院子里撅着屁股欣赏花草,刚好被君无欢撞见。
对方抬手的那一刻,他腿都软了:“大侠,你要干嘛?”
“带你去见你老子!”君无欢的手并没有因他的害怕就缩回,反而毫不留情的将他敲晕带走。
这人,对徐策那家伙大有用处吧。
扛着玄骊君的无欢想。
而慕容远发现密室被烧,雪莲被偷,怒不可遏,当即要追。
慕容庭将他拦下:“不必追了,你追不上,他也不会再回来。”
“难道就眼睁睁看他毁了密室?”
慕容庭眺望天际,长叹一声:“就当是对他的弥补,以后两清了。”
“既然这样,你还不如直接把雪莲给了他,现在好了,里面多少东西都没了!还有玄骊,有人看到他把玄骊那小子也捉走了。”
“留不住他的东西,没了就没了。玄骊是不请自来,不归我们管。”
“万一他把玄骊杀了,惹恼了梁王,外面的人是进不来,可我们又不是不出去了,这不是找事吗!”
慕容庭负手身后,沉默良久,才说:“他不会的。”
终究是心善的,但凡对有过恩义的人从来不肯放下。
这就是君无欢,慕容家的二少爷。
他那个身世凄苦的二弟,慕容乐。
无欢无欢……你当真一生都不快乐么?
第 66 章
冬天来得迅速, 走的也悄无声息,一点也不留情,仿佛只是一夜春风, 宫中已经遍被新绿。四处还散落着未燃尽的鞭炮红纸,像极了一地残梅, 倦倦地倚在那儿等着来年的冬风带去远方,再尝一尝喜庆。
倒春寒作祟, 太极殿里燃着暖炉, 徐策接过焚海递来的茶杯。翠玉在手, 暖意犹生, 盏中是上好的东海龙舌。
“王上, 鹭隐姑娘已经等候半个时辰了, 虽入了春,可外头还寒着呢, 您看——”
徐策放下茶杯,意外:“怎么不说?”
焚海陪着笑脸:“您吩咐的,不见她。”
徐策沉默了一下, 似乎在回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片刻后吩咐道:“叫进来吧。”
一晃又是一年, 这些日子,鹭隐常来找他, 不是奉茶送菜,就是要捏肩捶腿,恨不得日日同他在一起。
最初他还很有耐心的找这姑娘谈了一次,结果根本不听劝, 来的还越来越勤。后来他索性闭门不见,把自己关在殿内一忙就是一整天。
梁国和匈奴元气大伤, 这几个月来都老实本分,但他不想给对方太多喘息的机会,一开春又和众将商讨作战计划,准备先灭梁国。
十天前,麾下几位将军已带兵远行,梁国边境大乱。
现眼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正事上,完全没心思听小姑娘在那诉相思。
鹭隐站在殿内给他行了礼后,将手里的点心端上来,关切道:“焚海说你今日都没用膳,我自己做了些糕点,徐大哥尝尝。”
徐策从疆域地图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饿。”
鹭隐依然拿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嘴边:“我特意找北国厨子学的,南国的菜太淡,点心也不好吃,你一定是吃不惯的。”
徐策侧头避开:“我不爱吃,以后别费事了。”
“我知道你不喜甜食,特意做了不怎么甜的,这梅花糕入口即化,尝一口嘛。”
在鹭隐的身子快要贴上来时,他斜眼命令:“下去!”
眉眼皆是冷意。
鹭隐脸色一白,嘴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恭谨的站回殿中央。
徐策敲击着桌案,竭力压住心中的怒火,“姑娘,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别在我身上费心思。”
鹭隐咬了咬唇,眼圈微红:“可是我们明明是有婚约的……我不求别的,只想待在你身边,徐大哥。”
一声徐大哥叫的徐策头疼。
“我和你父亲一辈,叫徐大哥不合适,婚约是义父定下,我没同意过。”
鹭隐不依不饶:“你不答应是为了楼姑娘吗……我不介意和她一起伺候你。”
徐策彻底烦了,剑眉一拧,语气颇冷:“我介意,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明白?”
他不是没对女人发过脾气,但对鹭隐没有过。
一来是他们接触的少,二来,这是荇之的孙女。
这一声,叫鹭隐猝不及防,目中水光流转,委屈至极,泪水眼见着就要掉落,徐策揉了揉额角,声音软了些:
“你口中的楼姑娘,心眼很小。”
鹭隐哽咽道:“我会和她好好相处,不惹她生气的。”
徐策抬眸,却是哭笑不得。
他遇上的女人,个个都是死心眼,要么等上许多年,要么怎么说都不听,可偏偏自己心里的那个,全反过来了。
怎么待她好都没用,好不容易把人打动,嘴还硬的不得了,始终不肯承认一句喜欢。
日子轻飘飘好像不过一阵风起,她又长大一岁。
离开越国也有数月,也不知道毒解了没有。
徐策深思一晃,便难以回转,直到鹭隐叫了一声,才回过神:“心眼小,脾气大,爱吃醋。”
又重复了一遍,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姑娘的毛病似的,然而鹭隐正要开口时,他又笑了笑:“你不介意,但我舍不得。”
那姑娘跟他闹得次数也不少了,刀子都用上了,捅他的时候一点不留情,可捅完了又问他疼不疼,红着眼睛给他道歉。
这他妈……叫他怎么去怪,怎么狠得下心来。
徐策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她的,不然天下女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就栽在她手里?
那句舍不得,比直接说出“不喜欢你”还要伤鹭隐的心。
她抹着眼泪含笑说:“一点机会也没有吗?”
“没有。”
徐策将手边的糕点往一旁挪了挪,重新去看案上的疆域图。
那丫头知道自己看过赫连秀跳舞,阴阳怪气了好几天,这要是再敢跟别的女人扯上点什么关系,不得跟他闹一年?
刀子挨了,大大小小的伤受了,被骂被打,眼睁睁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舍生忘死……这些他都忍了,好不容易快把人哄到手,他可不想再犯糊涂。
徐策低头看了一会图,发现鹭隐还没走,直接赶人:“回去,别来了,我没空。”
话已至此,鹭隐也没有脸面继续赖在这问,抹了抹眼泪,端起那盘一口未动的糕点离开了殿内。
当晚他又把自己关在太极殿看了一夜地图军报。自匈奴回来后,所受的屈辱让他的雄心壮志更加勃发,他要征讨四方,取匈奴,灭梁国,降服诸夷,在四十岁之前拥天下,立新国,择一处王气天成之地定都。
第二□□会时,正和众人聊到关键处,焚海领着一名侍卫入内,俯耳低语了几句,他立马从座上起身,接过侍卫手中的密函于掌中阅览,随后阔步往殿外走。
一点也不像没空的样子。
身后群臣纷纷跪地相送,问他要去哪。
他将密函揉在掌中,神采飞扬的眉目中是流溢而出的欣喜——
“接祖宗。”
众臣一愣,面面相觑下都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君无欢将马车停在西门,再往里便是宫徵重地,非君王或王妻不得行马行轿。
他坐在马车前,翘着二郎腿,给楼凝出损招:“见到他拿拿乔,别立马扑上去就又亲又啃的。”
“我才不会。”楼凝耳根通红,不知是因为君无欢的话,还是为那几个月不见的坏男人。
君无欢捏起一撮头发搔鼻子,“你是不会,他会。他不要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
他提醒道:“别忘了那春夏秋冬四姑娘。”
这话果然有效,楼凝立马咬了咬唇,重重的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叫他碰的。”
西门通身铠甲的侍卫约有百名,一路站到了道旁,伫立笔直,肃然而深沉。随着黑袍潇潇而来,他们整齐有序的跪了一地。
徐策连一句免礼都忘记了说,自打拐到西门这儿,远远就看见马车上的两个身影,君无欢身边坐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白色狐裘裹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子,融在天地间。
他身高腿长,一路小跑过来,哪见往日的沉稳,恨不得能插上翅膀才好。
来到姑娘身边,大气都没喘两口,伸手就要抱她。
姑娘扭过身,没理他。
狐裘衬得她那张粉嫩的小脸雪白,让人忍不住要一亲芳泽。
徐策弯腰,双手伸到她面前,嘴角笑意温柔:“凝凝?”
楼凝轻哼一声,去看君无欢。
君无欢视线一飞,抬头望天。
分别多日,徐策现在只想把人搂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他自以为这姑娘也是想他的,结果根本不理人,看那小模样,似乎还生气了。
他有点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撩袍蹲在她跟前,去抓她的小手:“外面冷,先回去。”
姑娘红唇微动,拒绝:“我不要你抱。”
徐策无奈一笑:“那走回去?叫撵?还是坐车?”
楼凝这才转头。
分别好几个月,他黑了,瘦了,满眼疲色,却依然俊朗。
她望着他,想起过往的种种。他在环壁山一马当先,只身入敌营,他的英勇,他的果敢,他满身是伤,性命垂危,仍在说凝凝,我没放弃你,
一时出了神。
徐策的大掌握住她两只小手轻轻摩挲着,很有耐心的问:“不回去?”
楼凝回过神要抽手,他却握的更紧。
她被那两道灼灼的目光看得心中发慌,移开视线,小声道:“我要你背。”
徐策二话不说转过身,拍了拍后背:“背,上来。”
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就为这事。
楼凝本是看见这里这么多侍卫,故意这么说,哪知他答应得毫不犹豫,只能趴上他后背,走时还不忘提醒:“这儿这么多人呢。”
“谁敢管老子背媳妇?”
“别乱说,我才不是……”
“怎么不是?你父亲已经把你许给我,不信你去问问。”
楼凝没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父亲居然就把自己给卖了,心里又气又急,扬起拳头就在他背上锤了一下:“你哄我还不够,又去哄他老人家,真是可恶!”
他把背上的人掂了掂,哈哈一笑:“可恶就可恶,把人哄到手就行。”
“才没有呢。”
“没哄到?那你搂我搂的这么紧做什么?”
…… ……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君无欢站在风里看了许久,才回过神。
想到方才的怅然若失,终于明白出心中牵挂何在。
那纯真的笑脸,是梦里永远不敢想的奢望。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在努力地让自己假装不知道。
原来还有一片看不破的红尘,隐没在天地间。
第 67 章
徐策一路把人背到玄坤殿, 刚放上床就俯身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楼凝哪料到这人这么猴急,话都不说两句,脑子里净想着那事, 十分不乐意的抵住他的胸膛,欲将其推开。
徐策反握住她的手, 将她按倒。
他吻的深入,舌尖抵开牙关, 在她口中一寸寸搜刮吮吸, 温柔缠绵了许久, 尽诉相思。
他其实没动什么心思, 是这姑娘自己想歪了, 在他身.下拱来拱去, 最后真把火给拱出来了。
“凝凝。”
“别……你别……”
真是浑人,只想着这个。
楼凝不依他, 在他舌尖轻轻咬了一口,把他逼停。
徐策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以为自己的鲁莽又要把人惹哭了, 立马下来,缓了缓上头的冲动。
“别生气, 想你想疯了,没忍住。”
他想抱她, 又不敢乱碰,万一真把她弄哭……哄半天到无所谓,只是分别这么久,一回来就把人惹生气, 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楼凝看着床边那个老实站着,还有点无措的男人, 心里又有点好笑,擦了擦嘴,别开脸,小声咕哝:“天都没黑呢,就不能等到晚上。”
原本还在想该怎么靠近她的男人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眉飞色舞的凑过来,将人搂到怀里,低低地笑了:“晚上给?”
楼凝意见他那副得意的模样又有点后悔,窝在他怀里不点头。
徐策哪里肯,紧紧的箍住她,亲了又亲。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也就三回。就那三回还是他挨打挨骂,又哄又骗,许久才得手。
“说好了晚上,不许耍赖。”他亲完了把人松开,捏起姑娘的小巴细细打量。
瘦了,憔悴了。
不过没事,好好养着就行。
“想不想我?”
“才不想呢。”姑娘也在打量他,容颜俊朗,笑眼风流不羁,明明正经时威严霸气,可一但面对自己,总是那副痞里痞气的模样,简直就是个市井无赖。
男人的吻再次落到她额头的飞凰时,她嘟囔道:“没正经的老男人。”
老男人听后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哈哈一笑:“老不怕,中用就行。”
楼凝知道再说下去,他嘴里就要说荤话了,连忙赶他走:“你快去忙。”
“不忙。”
这话太假,楼凝根本不信,催促他:“先去干正事。”
“你不是正事?”
楼凝用了一瞬才听懂他话中之意,小脸一红,在他身上拍了两下:“总没个正经的,再不走晚上不依你了。”
“走,这就走。”这话比任何都管用,徐策立马起身,只不过走前又把她搂到怀里啃了两口,才依依不舍的放开,“长途跋涉累人,歇歇,晚上还要耗体力。”
楼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第一次见他这般风风火火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个已经而立,威严孤寡的君王,心中不由感慨。
朝臣还被晾在前殿,徐策没了心情再继续,回去交代了几件事便将人都打发走了。
正打算起身离开,君无欢拎着玄骊,将他扔到殿里。
玄骊睡了一路,醒来就现自己身处异地,抬头又看见了君无欢,吓得两眼一翻,差点又昏过去。
君无欢蹲在他身边,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儿子长得像父亲,你过来认认人。”
徐策垂眸看了一眼,“梁王的儿子,永乐侯。”
君无欢松开手,玄骊又摊在地上,咬着五指瑟瑟发抖。
殿内的光线晦暗不明,仇人的儿子在手,徐策的目光却在君无欢身上。小妖孽离开的这几个月,阳气似乎比以前足一点了,白色的皮肤上隐约能瞧见点红,凤眸还是细长迷人,碧瞳妖娆,身子懒洋洋的好像没了骨头。
“不是说走了,两清?”
君无欢嗤然:“还不是为了你女人?徐策,我和你清不了,这回是你欠我的。”
徐策负手身后,薄唇抿成一条线:“我救过你,你救了她,不欠了。
君无欢哼笑:“这是赶我走呢,行,你可别后悔。”
说着甩甩袖,真朝殿外走,路过玄骊时,他两眼一翻,再次昏厥。
君无欢走的很慢,袍尾轻摆,徐策在身后静静望着,毫不在意,还颇有一副看戏的姿态。果然,在小妖孽的脚快要跨出殿内时,又不出所料的折回来,笑叹一声:“其实吧,你这人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呢?
坏了点,无耻了点,嘴巴毒了点……从头到脚除了那张脸还说得过去,君无欢几乎找不到他丁点儿好。
可就这么个哪里都不好的人,竟让他在离去时心生了不舍。
离开,又能去哪。
真离开了这家伙,以后也没什么牵挂了,日子大概会过得更无聊吧。
君无欢为了说服自己,硬是在心里把他那些缺点全给掰成了优点,这么看起来,徐策其实也不错。
“算了,”他慢悠悠叹了口气,“不清了,赖着你吧。有吃有喝有钱花,这日子,还想什么呢。”
说话时,斗篷下伸出一只脚,踢了踢玄骊,“起来,装什么!”
玄骊战战兢兢睁开眼:“大侠,大侠……”
“鬼喊什么?”君无欢几乎是对谁都和颜悦色,又没把他怎么着,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温柔好形象都没了。
玄骊见识过他的本事,半点不敢得罪这大侠,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拐到这么个陌生地方来,眼眶一红,哽咽道:“大侠,你……你们要对我作甚么?如果要钱,我可以给很多很多钱,别杀我!”
他虽是梁王的小儿子,却不涉朝堂,喜欢经商,喜欢游山玩水。和慕容家结识也因生意往来,自认为待人和善,从不与人结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玄骊哀求了半天,君无欢也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徐策走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很客气的道了谢。
玄骊刚要松口气,哪知这男人的话让他腿再次一软。
金冠华服的男人望着他,微微而笑,说道:“杀你做什么,拿你和你父亲换几座城池来,不是更好?”.
这一夜,玄坤殿异常热闹。
殿内光影黯淡,红纱从梁上垂下,在风中扬起,露出摇曳的躯体,
殿外屋檐上,君无欢拎着两壶酒,看着空中的弦月,星目迷离。
夜风微微,依旧带着冬日的寒凉,他也不觉得冷,挑开了前襟的系扣,露出大片白玉一般平滑的胸膛。
月色渺渺,银辉落在那一片玉白之上,仿佛世间最美的一块玉石。
桐花酿的酒,香溢满齿,清冽美味。
酒过三巡,他打了个酒嗝,突然哈哈大笑了一声。
今晚这位置又好又不好的,弄得酒兴都没了。
好么,是因为能仰观月夜星辰。
不好,是因为靠的近,内功又高,殿内的吟哦一声声传入了耳中。
他抱着酒壶笑话了徐策许久。
笑他一进去就把人弄得哇啦大哭,没技巧又不会怜香惜玉。
笑他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一结束休息不过片刻,立马提枪再继续。
笑他癖好特殊,人菜花样倒挺多,哄着人换衣裳给他看,看完又撕碎,在她的哭求声中继续。
真是……粗鲁。
徐策闷哼一声给人灌进去时,君无欢手里的酒也喝完了。
薄唇轻勾,他又笑了一下。
三十岁的人了,贪图享乐起来,还真是一点理智都没有啊。
君无欢抬头看了看星辰,嘴角还衔着半嘲半讽的笑,可是那笑却越来越僵,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暗淡,直到最后,凝在脸上,一点点消失。
他笑不出来了。
耳边是那个男人温柔的声音,偶尔姑娘会埋怨几句。
男人贴心的给她擦洗,给她穿衣,把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塞回被窝里。
在床上,他比谁都粗暴,结束了,又比谁都温柔细心。
君无欢以前总嘲笑他爱摆臭架子,特无情。军中将士不过偷了片刻懒就被他罚得差点脱了层皮。朝臣不过办错了一件小事,就把人家贬去种田。
还不解风情,北国的宫里,有多少如花似玉的美人上赶着要跟他,他就是觉得那些上赶着的都是心怀不轨。
好了,找到个不上赶着的。
哄呗,哄到了,吃到嘴里了。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家伙还能有如此体贴心细的一面。
君无欢又扯了扯嘴角,只是这次脸上再没了笑意。
他或许比徐策温柔,比徐策懂女人,比徐策会疼人……诸如许多,可是徐策正在做的事他却永远也做不到。
还会给人洗洗……真是当男人又当爹的。
想想他每回做完这事的时候都在干吗呢?
是搂着人编故事,还是事后一杯酒?
太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好像年久失真的一张昏黄旧纸,笔墨都花开了,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是恨,不是怨,不是哀……酸甜苦辣皆算不上。
“娵訾星啊……哪颗是娵訾的?”
眼前光影碎开,恍惚飘过一张稚嫩的脸,还是最初的模样,尚未沾染上任何庸俗的情感和念想。
原始的姿态,让她鲜活而分明的活在自己的心中,不与任何情感混淆。
君无欢盯着繁星冷月看了许久,忽然纵身而起,一跃,消失在夜幕下。
那片看不破的红尘,就永远隐没在她的笑颜中吧。
夜下一阵风吹,吹得两个空酒壶滚落屋檐,哗啦一声,碎在了地上。
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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