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徐策本就负伤在身, 如今又发着烧。
手下败亡,被困洞中,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他不是君无欢, 没有出神入化的轻功,无法从万人之中纵身逃跑。
四下也没有可以躲避的岩壁峭石, 被逼至此,已是退无可退, 索性一路疾驰上前, 厮杀斩敌。
浴血奋战的他从容狠绝, 飞溅的血液沾满了金甲, 不出片刻, 敌军就倒地一片。
然而寡不敌众, 身手再好,孤身也难战众人。
与此同时, 纵马折回的楼凝忽觉心中猛地一跳,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
等她赶到,厮杀已停。
山风当头飘拂, 带着噬骨的冷意直钻人心,平野之上尸体遍横满地,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她抬头朝前方望去,只见一匹战马停在中央, 一道利箭逆光飞来,擦过马儿的脸,坠落在地。
战马瞬间血流满面,吃痛嘶鸣, 发疯般撒开四蹄。
马背上的人来不及拉紧缰绳就已摔倒。
他仗剑俯跪于地,身姿笔直, 宛若雕塑。
一把刀插在肩头,两只箭镞射在背部,那身衣甲早已破损,原本英俊倜傥的脸也沾满血污,看不清原来的面目,唯有唇边那抹张扬不羁的弧度,让人再熟悉不过。
见此情形,楼凝只觉眼前一黑,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陵看到敌人只剩一口气,心中甚为畅快,收好手中长剑,挥手道:“带走!”
恨徐策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梁王、匈奴右贤王,这些男人哪个不是铁血手腕,多的是法子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
静籁的平野间猛地响起鞭策马蹄声,大军撤离,转瞬功夫,只剩模糊的衣影。
楼凝眼睁睁看着少陵将人带走,僵坐许久,才驾马追去.
谷外环壁山下,营帐绵延数里,沿途所执尽是梁国旗帜,楼凝追踪至此,慢慢停下。梁王残暴不仁,若贸然现身,非但帮不了徐策,还会引火上身,白白送了一条命。
冷静下来后,将诸事串联,细细思考一番,笃定梁王暂时不会杀徐策。
身为君主,开疆拓土利益为先,杀了徐策,他的手下势必会来报仇。那些人哪个不知兵善战的猛将,到时候两国开战,反倒叫别人白白捡了便宜。
可不杀他,不代表不会折磨他。
梁王手段毒辣,人落到他手中,即便不死,也要搭进半条命。
想到这儿,楼凝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徐策是为救父亲才落到这般田地,还替她挡了两箭,人非草木,她又是个容易心软的姑娘家,哪能狠下心对那个男人弃之不顾。
她远远地看着密密匝匝的营帐和连绵的篝火,立刻调转马头,回到了刚才的战场,忍着不适从死人身上扒下沾血的战甲,给自己套上,准备潜入梁营,找少陵谈判.
中军行辕灯火辉煌,正前方摆有金案,案后放着软椅。
一年已不惑的男子悠悠然躺在软椅中,锦衣玉冠,手执酒杯,样貌英气粗豪,不年轻,不英俊,声音寡淡无情,“二王子有手段,堂堂中山王都叫你抓来了,楼珩呢?”
前方站立的青年容貌清秀俊美,却仍透着一丝病态的白,他闻言,拱手道:“跑了。”
“跑了?”玄赢目光倏地冰凉,利刃般在他身上刮了两下,旋即猛地喝了一口酒,又裂开嘴笑,“听说国卿曾写过两本书,外面都在传得书便可得天下,中山王和楼珩的女儿好上了,书不在他身上?”
这种谣言根本毫无依据,少陵虽不喜欢徐策,但也不是颠倒黑白之人,面对梁王疑惑,沉稳答话道:“楼老从未写过这些东西,都是市井乱传罢了。”
“没写过?”梁王神色略淡,横了他一眼,“有没有,搜搜不就知道了?既有传言,那就不是空穴来风。来人!”
他搁下酒杯,坐直身子,声音抖得一高。
立马有士卒入帐。
梁王抚掌:“唔……去把徐策带来。”
“是。”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便见两名通身铠甲的黑面士卒领着个五花大绑、铠甲褴褛的男人疾步进帐。
“跪下!”士卒飞起一脚踢在男人的膝盖,男人岿然不动。
梁王挥退士卒,眯眼打量他,“沦为阶下囚,还能这么有骨气。”
那个被视为劲敌的男人,不慌不忙的抬起头,一双清寒的美目流转于两人之间,勾唇挑眉,不羁如初,神情无比地潇洒得意,仿佛世间万物也入不了眼。
少陵面沉如冰,双手握拳,若不是顾忌自己是身在梁营,早已上冲上去泄恨。
而梁王则不紧不慢的重新端起酒杯,冷澈的声音突然又变得轻柔,像和故人在叙旧。
“阿策,好久不见。”
确实是故人。
他一手提拔的小将军,剑法精湛,箭术高超,有勇有谋,曾是不可割舍的左膀右臂。
“承蒙梁王厚爱,还记得……咳……还记得我……”徐策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那痛直钻心尖,稍微动一动都是撕裂般的疼,若不是人搀扶着,恐怕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梁王摸索着杯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也不拐弯,直言道:“既已成为阶下囚,就该有个阶下囚的样子。孤听闻你和越国国卿的女儿好上了,他写的那两本什么占星什么奇门的书,没给你这好女婿?”
这样的故事茶肆说的太多,徐策吐了口污血,用力抽出一只手,笑着摸了摸心口:“有,自己过来拿。”
“当真?”梁王二话不说搁下酒杯,起身朝他走来。
少陵连忙劝阻:“梁王三思,国卿从未写过什么书,他……”
“闭嘴!”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二王子但凡有点能耐,也不至于让新婚妻子跟了别的男人。”
这事一直是少陵心中的痛,然而面对梁王,又无胆反驳,脸色白了白后,握拳不语。
烛火晃动间,梁王已近身,“东西在哪?”
徐策低眸看他,神色无畏的冲他点点头。
梁王贴耳上前,却听一阵轻笑后,那人低低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好骗。”
“你!”梁王顿时大怒,目迸寒光,眉间骤起杀意,“好一个中山王!拖下去,用刑!”
士卒拉着徐策往外走时,他又忽然叫停了人,目色讥诮,似乎有更残酷阴狠的刑罚。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帐外匆匆走进一个士兵,行礼后,到他身侧耳语了几句。
梁王听罢,目光一沉,对擒着徐策的两个士兵说:“先带下去,狠狠打!撬开他的铁嘴银牙!孤到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等人离开后,他赶走少陵,才吩咐士兵:“请右贤王入帐!”
匈奴右贤王赫连昊是左贤王赫连崇胞弟,因不服父亲传位给哥哥,联合左右谷蠡王起兵造反。可是哥哥有来自鲜卑柔然的外戚势力,实在不是对手,更在得知他有了反心后借着各方力量打压,逼得他退无可退。
兄友弟恭的表皮在一夕之间撕破,兵戎相见。
阴山那边战事频繁,几仗下来双方都损兵折将无数,谁也没讨到好,眼见异族频频支援,哥哥调出的兵力不断增加,赫连昊也想借助外力。
而近来有心与匈奴交好的梁王,成了他的目标。
赫连昊不远千里来求助,愿在事成之后送上几片草原,诱梁王上钩。
殊不知对方早和哥哥勾结。
梁王虽不是好人,但此也知道守信,总不能答应了人家哥哥,又承诺弟弟。况且左贤王才是名正言顺的匈奴王,右贤王么……能篡位成功算幸运的,要是失败,下场可想而知,他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眼见梁王无动于衷,赫连昊不得不加大筹码。
哥哥不晓得从哪学来的奇怪阵法,将他的十五万精兵都困在阿姆河外,进退两难。如果没有援军,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
梁王依旧没有应允,但他并不想得罪赫连昊。
这两兄弟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赫连崇即便坐上王位,那位置坐的也不安稳。只要赫连昊不死,最后的匈奴王会花落谁家,谁又知道呢?
他想起了徐策,打算做个顺水人情。
那可是两兄弟的杀父仇人。
胡人的手段比他狠辣多了,就不信撬不开徐策的嘴。
“右贤王也别急着气恼。”玄胤击案而笑,举杯相邀,“胡人有自己的信仰,我们中原也有。孤平时就爱看些占星奇门的东西,刚好最近擒住个人,说起来,与你还颇有渊源。”
饮了两口酒后,见赫连昊脸色平静,才接着道:“听说他怀揣两本书,孤很想要,可惜孤没本事,撬不开他的嘴。右贤王若能帮孤找到,孤就重新考虑出兵一事,若找不到,就把此人当做一份礼送你。他手下,或许还帮上你,如何?”
“哦?”赫连昊哪有心思饮酒,敷衍的抿了两口,便迫不及待的想见见是什么人。
梁王只叫他别急,又是三杯酒喂下肚,才朗声道:“来人,带右贤王去前营!”
立马有士卒掀开营帐,赫连昊直接大步流星出帐,“这有何难?不过本王要先看看,他是谁!”.
夜间凉风扑面而来,梁营巡逻森严,班次分明,赫连昊跟在士卒身后,拐弯时,冷不防怀中撞上个人。
低头一瞧,却见是个小士兵瑟瑟跪在地上,口中不停的求饶。
前头领路的士卒见他被冲撞,正要训斥,却被拦下。
赫连昊伸手扶他:“无事,起来吧。”
小士兵颤颤的站起身,低埋着头,面目隐在晦暗之中,看不出神色。
只是他临风一站时,瘦弱的身姿竟有些女子的娇盈。
赫连昊负手身后,饶有兴趣的望着她:“把头抬起来。”
第 52 章
早就听说中原人玩的花, 不但喜欢女人,还有喜欢男人的,一些权贵就爱养些漂亮的小白脸。然而这些只是传言, 在草原可见不到这么荒唐的事,也没有比女人还细嫩的小白脸。
起初赫连昊只是看这小士兵弱小了些, 但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就想到那些荒.淫之事。
小士兵抬头的那刻, 他微微一愣。
夜下, 一双纯澈无暇的眼睛正怯怯的望着他, 额间飞凰栩栩如生。
小士兵的脸上沾了尘土, 有点脏, 却依然能看出污渍下是胜似白雪的肌肤。
那水光盈盈的眸子, 让赫连昊的心一软。
小士兵说:“属下无意冲撞,您饶了属下吧。”
样貌可人, 声音却粗犷,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赫连昊正要开口,前头的士兵将人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 一脸狐疑:“你是越兵?”
小士兵再次低下头:“是。”
“你们二王子的营帐在前面,别到处乱跑!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子, 冒犯了梁王贵客,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
士卒说话很凶, 赫连昊抬手制止:“让他引路,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梁国士卒:“可是……”
赫连昊不耐烦的将其打断:“本王这点要求你们都做不到?”
梁国士兵心下一慌:“是。”随后指了个方向。
赫连昊又转过头,目光流连在漂亮小士兵的身上:“走吧?”
这位漂亮的小士兵不是别人,正是乔装而来的楼凝。
老匈奴王的两个儿子都年轻俊美, 司二儿尔五九仪司其,可惜模样却放诞轻轻狂,那双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沈琮砚曾说过匈奴左右贤王不和, 弟弟不服哥哥,要造反夺权,而梁王一心想勾结匈奴与徐策对垒,私底下早已和他们暗连。
楼凝本想潜入营中和少陵谈判,但无意听到右贤王兵马被困,束手无策,不远千里来请梁军支援。
这或许是一个转机。
她没有找到少陵,反而撞入了赫连昊的怀中。
虽摸不准他的性子,但既然有求于人,总不会因一点小事就在别人的地盘杀人。
死个小士兵事小,拂了梁王面子事大。
两人本是一路无话,楼凝故意放慢脚步,以至于这段不算太长的路,赫连昊走的很无聊,沉默片刻,主动开口:“越国的男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漂亮?”
“右贤王谬赞了,属下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哪见过那么多人。”
赫连昊笑了笑:“越国的女人是不是更漂亮?”
胡人的装束不像中原的广袖长衫,他们短褥窄袖,脚踏蛮靴,腰佩短刀,肩上还带着一段毡皮。
不仅衣服上的纹饰独特,挂饰也奇异。
楼凝盯着他脖子上的一串狼牙挂饰瞄了又瞄,赫连昊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瞧,当即取下递过去:“拿走。”
“不不,这是右贤王的东西,属下怎……”
“小玩意儿罢了,废话真多。”赫连昊直接解开绳扣在她脖子上,“本王见识少,没瞧过你这么漂亮的男人,就当见面礼了。”
阴森残毒的狼牙,做成挂饰后,倒有了几分美玉之色,篝火一照,十分妖异,给佩戴者平添几分野性的魅力。
楼凝道谢后,摸着那狼牙,试探的问:“听说梁王要送您一份大礼,您知不知道是什么?”
赫连昊目视前方,缓缓吐出一个字:“人。”
梁王虽然阴险,但出手大方,是什么不重要,反正不会亏了他。他对礼物没什么兴趣,倒是期待究竟什么人的手下能帮到自己。
楼凝转过头去看他,“其实属下觉得您比左贤王更有王者风范。”
赫连昊挑眉:“这么说,你见过我哥哥?”
赫连两兄弟的事早不是秘密,他也不恼,甚至对这个漂亮小士兵的话颇感兴趣。明知道那里面溜须拍马的意味太明显,还是忍不住要和他说上几句,总好过气氛僵凝、无话可谈的尴尬。
楼凝摇摇头:“未曾有幸见过,只是听说了您和左贤王的事。”
“哦?”赫连扬眉,“都说了什么?”
“说您骁勇善战,是草原的英雄,是天神化身,英勇无比,理当顺应天命,继承王位。”楼凝面不改心不跳的把沈琮砚贬低匈奴人的话反过来说,添油加醋的说。
这般虚与委蛇,直接把赫连昊逗笑了:“想不到你长的漂亮,脑子却不怎么够用,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到家,还得练练。”
他拍了拍她的肩,手劲大到差点把她一只胳膊给震下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关押徐策的营帐前。
楼凝对门口的守卫说:“这是匈奴右贤王,我奉梁王之命带他前来。”
梁军士兵显然知道此事,没有阻拦,赫连昊走进帐后,楼凝又说:“你们先退下吧。”
“这……”守卫迟疑。
“我在里面,那人跑不了,别坏了右贤王的兴致。”
营帐里面的是北庸的中山王,他不仅是梁王的死敌,也是匈奴的仇人,梁军上下皆知晓此事。匈奴人来了,中山王还能落到什么好?命都难保,想来也跑不掉。倒是那个右贤王,脾性难测,万一惹怒了凶悍的胡人,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守卫们对视一眼,不再迟疑,转身离去.
帐中刑架上,一人血衣褴褛,发丝凌乱,低垂着头,好似早已没了气息。两端铁链拉扯着他手脚,将骨骼手腕勒出深深的血痕。
两人一入内,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浓郁腥味。
刑架前的鞭子上,血迹还未干,分明是刚用完不久,如若不是他们进来,这酷刑不知还要持续到几时。
楼凝眼眶发酸,手指微微颤抖,为压下心慌,刻意转眸去瞧边上的更漏。
赫连昊一步一步走向徐策,移来烛台,往他脸上一照,到没有预想的惊诧,只是愣了一瞬,异常平静道:“原来是你。”
他转身放下烛台时,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没有讥嘲讽刺,也没有鄙视不屑,倒是有点无奈:“想不到让秀秀惦记了十多年的男人,居然成了别人的阶下囚。中山王,你的能耐呢?横扫我漠北疆域的本事呢?喂狗了?”
方才还冷静从容的男人,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抬腿,踢向徐策的膝盖。
阴雨天,腿疾早已复发,只不过身上多处伤痛已经让他麻木,眼下陡然被人一踢,猛烈的咳嗽起来,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吐出,顺着衣襟蜿蜒而下。
楼凝很想上前制止,可是她知道,不能。
绝不能暴露。
她在一旁观望,拳头在袖中已经紧攥,指甲深深的嵌入皮肉。
外面吹起一阵冷风,钻入帐内,刮过脸颊,很凉,很疼。
“右贤王身份尊贵,怎能屈驾于这腌臜之地?”灵台最后留存的一点意识因这痛稍稍清醒了些,徐策看了赫连昊一眼,很快又垂下头。
他似乎勾了下唇,又似乎没有。
散乱的发遮住了原本英俊的面容,叫人瞧不见脸上的神情。
赫连昊注视他须臾,淡定的声音中竟透出几分友善:“雄视中原天下的苍鹰,不该被困在这里。徐策,梁王已经将你送给了我,我能放你走,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
“帮不了。”徐策张嘴就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痛,腥甜再次泛上口中,被他竭力压下。
或许是想掩饰狼狈,亦或者是太累了,一开口就是赤.裸.裸.的拒绝。
“不问问条件?”
“咳咳……帮不了。”他咳嗽了几声,依然如是回答。
烛光轻摇,楼凝清楚的看见赫连昊的容颜愈发冷厉,分明是盛怒的前兆,于是连忙开口道:“右贤王,他被我们王上打得半死不活,能走到哪去,估计也帮不了您什么忙。”
尽管她刻意压低声音,徐策还是觉得有点熟悉。
为了不让他发现,楼凝赶紧低下头。
赫连昊脸色稍缓: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本王会让人你治好你,带你回草原,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能兑现。但是中山王,我不是秀秀可以等你十多年,所以最好不要想太久。”
他的兵马可等不起太长时间。
至于梁王……
那老狐狸说话含糊,滴水不漏,拿什么破书说事。
就徐策这德性,身上能藏住什么?梁王老儿定是气不过,把人送出来做个顺水人情,也料定了他的脾气,绝不会妥协任何事。
什么拱手山河,割让城池,简直是痴人做梦。
赫连父子都和徐策打过交道,知道这男人一身硬骨头,这辈子没低过头。
徐策要是死在梁营,他的手下用不了多久就会举兵攻来,梁王还不至于蠢到和那些脑子缺根筋的悍将硬碰硬,既然这烫手的山芋已经没有价值,还是趁早抛出去的好。
而接住这山芋的,正是脑子也同样少根筋的赫连昊。
他没有哥哥和父亲感情深厚,甚至怨恨过父亲为什么不把王位传给自己,所以徐策当年射杀父亲一事并没有勾起他心中的恨意。
赫连昊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把徐策交给哥哥,换个太平。
毕竟哥哥对此人的恨意可畏是弥天盖地的。
他在沉思的状态下慢慢走出帐内,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帐内静寂,唯余两人,仿佛可以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
楼凝看着眼前的男人,喉间忽一哽咽,眼眶不由得发热。
徐策垂着头,感受到还有另一人气息,舔了舔唇边血迹,扯唇笑:“主子都走了,你不滚?”
狠话出口不过一刻,怀里就扑进个人,冰冷坚硬的铠甲蹭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徐策还没来得及去看她的样貌,一道熟悉的声音就钻入耳中。
“徐策……”
要放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把声音的主人抱在怀里啃两下,可是现在,他只是微微抬起头,用一种阴鸷残忍的眼神看着她。
没有重逢的喜悦,更没有往日的怜惜。
“你怎么来了?”
若说山谷看见她射箭时是想弄死她,那这次就是想把她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知道这丫头行事大胆,但没想到她能这样不知死活。
他甘愿回头赴死,就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那些人里有跟着他多年的兄弟,有欣赏的越臣,有器重的谋士,更有他心爱的女人。
如今这丫头回来了,那楼老呢?那些人呢?是生是死?
他忍辱负重,统统白费了?
徐策目光涌动,说不出地怪异,嘴角微微抽搐,似激动,又似无限伤感,
楼凝无视他眼中的怒意,又是给他擦脸,又是查看他身上的伤,那些狰狞的伤口此时仍有猩红的液体不断渗出。
她用力扯下一块衣角,堵了又堵,按了又按,好不容易止住血了,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滚落。
“徐策……”她哽咽着唤他的名字。
男人心一下就软了,那些发狠的话,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凝凝,梁营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快点走。”
“我不走,我要救你。”
“你一个小姑娘,救不了我,别说傻话,赶紧走。”
楼凝将他散在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不住的摇头:“我把令牌给了爹爹,很快琮砚他们就能来救你了。”
“其他人呢?”徐策眉头紧锁,面色严峻。
“应该都逃了,我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少陵抓住了你。”楼凝捧着他的脸,像十多年前在珞珈山下救下他那样,心疼为他擦拭嘴角的血渍。
他有了青青胡茬,刺得掌心又酸又痒,但她却不放手,痴痴望着,不停地掉眼泪:
“为什么回去?”
徐策抿住唇,望着她,沉默。
楼凝又说:“你替我挡了两箭,又以身涉险保护大家平安撤离,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我一次次的难受、难舍……”
她卷袖快速的擦拭眼泪,可是酸涩的水珠却越掉越多。
徐策中箭,她难过。
徐策浑身是伤,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她更难过。
她多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男人,彼此两不相侵,可是命运却开玩笑似的,一次又一次将他们连在一起,纠缠难分。
徐策以前要是听到小姑娘这么说,肯定是荤话张口就来,非把人调戏的脸红心跳才罢休。可这会儿,他只是坚持着最后一点精神,告诉她:“救你是心甘情愿,别有负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一直想逃,刚好,我保护不了你了,走吧凝凝,往前走,别回头。”
往前走,别回头。
这话他说过两次,她回头两次。
铁了心要救他出去,时间紧迫,两人不商量,却在这上演话本里的苦情戏。楼凝突然有点气恼,不知道气他的不信任,还是气自己无能。
她咬咬唇,厉声道:“别说这种话了,想想怎么出去。梁王要把你送给匈奴,你不是和匈奴有仇?真落到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外面戒备森严,要从梁军眼皮子低下逃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手下带兵赶来,还得好久,等待的这些天,说不定命早没了。
“梁王不会杀你,是因为他不敢。琮砚裴译他们,哪个不是猛将,你死了他们谁都会带兵踏平梁土,而且梁王一定也想从你手上分走半壁江山,可你又不会同意,他怀恨在心,就把你送给胡人,借刀杀人。”
楼凝边抽泣,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漂亮的小脸花得像野猫,徐策看着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别哭,你……”
柔软的目光顺着她的脸下移,发现小姑娘穿铠甲也别有一番滋味。
生死关头,他脑子里还能蹦出那种念头,实在是……禽兽。
正当他收起心思准备安慰人时,忽然瞧见她脖子上的狼牙,一瞬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赫连昊的东西?”
楼凝忙将那枚狼牙摘下,解释:“刚刚带他来,他说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男人,送给我做见面礼。”
“赫连昊的心机比他哥哥深,当心点。”
楼凝点点头,又觉得奇怪:“当心点?我以为你会让我离他远点。”
徐策未答,黑色的瞳仁愈发深沉,看了她片刻后,说:“把狼牙带上吧,有他在,梁军无人敢动你。”
楼凝依言照做。
徐策注视着那枚狼牙,目光微动:“赫连崇好战,赫连昊贪图享乐,身边侍姬无数,别让他知道你是女人。”
楼凝点点头,想到刚才一幕,疑惑道:“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你知道他的条件?”
徐策沉吟:“赫连昊的兵马早在一个月前就被他哥哥以偃月阵法困在阿姆外,进退两难。据说此阵无人能破,他来梁营多半是寻求支援。可惜,玄赢那只狐狸早跟赫连崇勾上了,根本不会出兵,又不想得罪赫连昊,把我送出去,是想做个顺水人情。”
“你的意思……他在梁军那得不到帮助,就从你这里下手,想让你帮他打左贤王?”
“匈奴迟早要除,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生死,让那些兄弟去给胡人卖命。”徐策闭了闭眼,轻哼一声。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离开梁营。”
“不,我会想办法不让他带你去匈奴,塞外苦寒,走的太远,你手下追的也辛苦。”
夜色深沉,山中风寒,帐中的烛火突然间摇曳不已,很快慢慢平稳下来,照亮他的脸。
哪怕狼狈至此,依然俊美如神。
徐策沉思一会,说道:“匈奴王庭内乱,去了,未必不是好事。或许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拔了他们的营帐。”
即使身处险境,他仍旧一脸从容。
小姑娘盯着他英俊的眉眼,竟鬼使神差的问了句:“……秀秀是谁?”
赫连昊连提了这个名字两次,还说什么等了他十多年。
十多年,一个女子把最好的年华都用在了等待上,实在叫人好奇又匪夷所思。
大概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徐策微愣,看着那张疑惑又好像带点委屈的小脸,不动声色道:“匈奴的公主,赫连秀。”
楼凝很是惊讶:“你竟把魔爪伸到了塞外,连匈奴的公主都不放过?”
“扯!老子哪知道她一根筋,死守活等……咳……咳咳。”解释的太急,牵动内伤,剧烈的咳嗽起来。
楼凝慌了神,赶紧去顺了顺他的后背,口中忍不住嘀咕:“还真是会招蜂引蝶,鹭隐已经找上门了,这个公主是不是也要找来?我看你巴巴的要上匈奴去,是想当人家的驸马吧?”
徐策不咳嗽了,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从后背绕到跟前的小人。
小人毫无察觉,还在说:“还有个半路杀出的江沉月,知道的就好几个了,那不知道的呢?究竟招了多少个……”
他看着她,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招了很多。”
“那是多少个?”
“七八十,也或许是七八百。”
“这么多?”楼凝抬起头,瞪大眼,更好奇了,“那你和公主怎么认识的?”
得,谁说这丫头傻,精着呢,扯来扯去,没忘关键。
徐策无奈的笑了笑,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帐外有脚步声逼近。
他示意小姑娘:“快走。”
楼凝也不做停留,出了营帐才发现是刚才被支走的守卫回来了。
彼此擦肩而过时,还很客气的点了点头。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楼凝松了口气,正抚平骤然慌乱的心跳,准备找个隐蔽的草堆里凑合一晚,手腕猛地被人抓住。
她一愣,抬头就对上赫连昊的笑脸。
“你哭了?”
“没有。”摸了摸脸,确认泪渍已干,才敢抬起头,直视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
赫连昊松开手,也不揭穿她,而是若有所思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似笑非笑地说:“你认识中山王?”
楼凝赶紧摇头:“怎么会。”
赫连昊当没听见,“你们是兄弟?”
“……您开什么玩笑,属下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是朋友?”
“属下真的不认识中山王。”楼凝不想和他纠缠,赶紧找借口溜,“等下还要巡逻,没什么事属于先告退了。”
赫连昊双手抱臂,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你是女人,对不对?”
第 53 章
楼凝僵住, 面色有些发青。
自己这身打扮,他究竟是从哪看出来的?
“右贤王说笑了,属下一个人大男人, 就算不如他们高大威猛,您也不能冤枉属下是个女人啊, 这可是死罪,属下担不起。”
赫连昊很不客气的将她上下打量一圈:“把衣服脱了。”
楼凝:“?”
“既然说自己是男人, 就把甲衣脱了。”
楼凝喉间一噎, 避开他的目光:“属下虽是男人, 但大庭广众下脱衣服, 实在……这要是被别人看到了, 误会了您, 多不好。”
“别扯废话,要是不脱, 我就把你带到梁王那里,让他亲自帮你脱。或者……” 赫连昊的眼中突然多了分凌厉的寒芒,“我会杀了中山王。”
楼凝身子一滞, 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
脱衣服是不可能的,不脱, 这人又不会罢休。
情急之下突然想起徐策和沈琮砚说过的话,灵机一动道:“右贤王心怀天下, 实在不该为了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士兵费心,倒是您贸然来此,有没有确认那所求之人是否可靠,会不会把您的消息走漏出去?”
“你想说什么?”他长眸微眯, 眼中倶是不曾掩饰的傲然,“有点意思的小士兵, 本王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
夜深,两人站在大石后,不太引人注意。
赫连昊双手抱臂,惬意的靠在石头。
楼凝站在他跟前,半边身子落在夜色里,不卑不亢道:“梁王野心勃勃,绝不会甘心只做一方君主,他想统治天下,这天下里,包括塞外漠北。胡汉向来不和,与梁国、北庸、南越哪一方没有戎相见过?他的以礼相待,只怕是另有所图。军中人多口杂,您这样的王来过不止一个,属下可听说,梁王私下里和您的哥哥也有些联系。这又是哥哥,又是弟弟的,其心不定啊。”
把听来的那些话稍加润色了一通,成功令他面色紧绷。
沈琮砚说的不错,匈奴人看似勇猛,其实脑子简单又不会拐弯,只要有个雄辩之才稍加言辞,就能把他们骗的一愣一愣的。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雄辩之才。
赫连昊是那个被哄得一愣一愣的那个。
“越国亡了,中山王又被擒,现在梁国独大,你们兄弟斗得你死我活,这坐收渔翁之利的会是谁?”
楼凝抬眸,成功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笑了笑,不再说话。
赫连昊把她的话理得七上八下的,总是找不到个头,不过也算捕捉到关键。虽怀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中山王被捕,还有他的手下,那些家伙个个骁勇善战。”
“群龙无首,再厉害,也就是群莽夫,成不了气候。”
“你为什么和本王说这些?梁王可是你的主子,卖主,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属下不是梁兵,是越兵。”楼凝每回撒谎,就耳根发红,心虚的不行,幸好现在是夜晚,这里又黑暗,没叫赫连昊瞧出什么端倪,“我的主子是越国的二王子少陵,他为报仇忍辱负重,不惜投靠梁王,可梁王只是利用他……”
“你是越兵?”赫连昊打断话,似笑非笑的瞥着她。
“属下是越兵。”
“既是越兵,就同本王一起去见见你主子。话有几分可信,就看他认不认你。”
赫连昊松开手,二话不说把她拎到了少陵跟前。
这小士兵从中山王的帐中出来,眼睛就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一个无名小卒,竟然会为了北庸的王流眼泪,两人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回想起初见时,就被她的美貌震撼到,男人生的这般美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那纤弱的身姿,遇事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似的,不是真娘们是什么?
既然她说是越国人,那便叫他的主子认认,看看究竟是自己看走了眼,还是汉人玩的花!.
越营中,少陵正在烛下阅览文书。
说是阅览,其实不过是做了个看书的姿势,他的神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了。
徐策被擒,落入匈奴人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按理,大仇得报本该开心,可却愈发觉得心里空。
空无一物的空,前路茫茫无所依的空。
他被仇恨蒙蔽了眼,杀了伏山,伤害了楼老,害死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凝凝不会再原谅他了。
归政复国谈何容易。
没了徐策,还有徐策的手下,还有梁王,还有匈奴,这些人哪个不是手握重兵,真动干戈,他又能打的过谁?左右不过沦为别人利用的工具罢了。
往事纷纷,少陵握紧了手里的军报,眼光依稀带了丝茫然。
直到赫连昊拎着日思夜想的女孩进了帐中,才恍惚回过神。
“越国的王,这小兵自称是你的手下,本王瞧她迷了路,特意给你把人送回来。”
楼凝看了他一眼,迅速低着头,恭谨行礼:“主上。”
少陵搁下奏报,惊诧之下感受到赫连昊不怀好意的语气,很快了悟过来,“不是说了不要乱跑,还不快谢谢右贤王!”
楼凝立马跪谢。
赫连昊没想到这清秀漂亮的小士兵真是少陵的手下,而且人家就是男人,一时语噎。
灯火辉映下,刚才还骄傲不羁的人,脸色难得尴尬起来,冷哼一声,甩了袖就走,打算去试探试探梁王那只老狐狸是否像小士兵说的那样,存了旁的心思,算计他。
随着帐帘被掀起,帐里只剩二人。
楼凝站在角落,身上脏兮兮的,脸上的污渍也没擦去。少陵在一旁看着她,谁都没有开口。
帐中静寂,静得可让二人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忽然道:“凝凝。”
烛光下,楼凝眼睫颤了颤,心中隐隐一动,摒息片刻,抬起双目看他。
“你怎么来了军营?那个赫连昊不是好人,离他远些。”他想抓她的手,想抱抱她,却被避开了。
“想办法让他放了徐策。”
“凝凝?” 落空的手悬在那,少陵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是为了徐策来的?”
楼凝移开视线,咬唇不语。
“你爱上他了?”
“我没有。”
少陵暗暗松了口气,为先前的事解释:“凝凝,动手的那位副将已经死在你的箭下,我从没想过伤害你,伤害楼老,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追杀也是有苦衷,我只想抓住徐策,我恨他,你知道。”
“有苦衷?”楼凝此刻正在闹心,闻言冷笑道,“有苦衷就可以不顾别人死活?我,爹爹,伏山,你的手下,都是无辜的生命。白夜将军死守十万军等你,等来的是什么?梁王不过利用你引徐策来,他现在出了事,那些手下第一个就会找你报仇,那点兵怎么抵抗?难道苟活于梁营,你就痛快了!”
眼泪早已流光,如今再面对昔日里朝思暮想的情郎,楼凝的眼睛暗沉空洞,漂亮的脸蛋上也不见往日灵动的笑颜,“我其实挺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带着你的手下解甲归田。他们都不容易,别再卷入战争中。”
“好好活着?”少陵目光赤红散乱,面容在一瞬间苍冷无色,“父王被杀,妻子被辱,轻描淡写一句好好活着,就能把这些仇恨一笔勾销吗?你让我怎么忘!”
“那你杀了伏山这笔账要怎么算!”她忽然红了眼睛,看着这个让自己付出一切的人,觉得可笑又可悲。
“你究竟是想让我活着,还是为了徐策?”
长袖下的双拳紧紧握住,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越国最耀眼的少年,如今憔悴不已,眸中光彩不再,只剩不尽的惆怅。
“我是为了他回头,如果不是徐策,今天被抓的就是爹爹,死的就是我。”楼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颜色,“你放弃了我一次,两次,还要再放弃几次吗?伏山的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少陵听不得她这些话,发疯似的逼近她:“我告诉你,徐策已经完了,他活不久了,你是不是还执意要跟他!”
楼凝只是为了报恩,少陵却总是把她和徐策之间扯上那层关系,看着他陌生冷淡的眉眼,想到曾经那些不要命付出,只觉得心割碎似地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抹笑:“我从未与他有过感情,更不会因为感激就动心,甚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记挂的都是你,没想到根本你不信我。少陵哥哥,多希望一梦醒来能回到小时候,可是,我们心里都知道,回不去了。”
一句回去不去了,断了所有的可能。
原本最亲密的两个人,渐渐形同陌路,再也回不到当初。
生于权利争斗下的感情,注定也会沉没权利之中。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意,是那么的纯洁美好,却在不知不觉中悠悠远逝,终究却没能长久.
楼凝走了,少陵在帐中又哭又笑。
他知道自己错了,可又错在哪里呢?
他只是想报仇,他不是圣人,渡不了自己。
等他从伤感和失落中回过神来,追出去时,连绵的营帐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夜色阴郁,风吹地火焰簌簌飞动,也吹得楼凝脑中一片混乱。
眼下徐策处境艰难,再呆在梁营,恐怕连命都没了。
她要想办法带他走,但这里守卫森严,要带一个重伤的人逃走,谈何容易。
正自出神,迎面走来两个越兵,擦肩而过时,听到他们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声音——
“听说梁王把那个中山王送给了胡人,胡人从梁王帐中出来,直接就去了关押中山王的营中,大发雷霆,又打又骂。”
“胡人手段残毒,二殿下这下可以报仇雪恨了。”
“非一般残毒,听说还要给他用宫刑。”
…… ……
楼凝脚下一滞,紧绷的心弦‘嗡’一声彻底断开。
·
赫连昊听了她的话,去营中试探梁王。
而梁王面对那些质疑,皆矢口否认。眼下抓了徐策,他也要拔营回梁,和臣下商量作战计划,抓住这个开疆拓土的机会,根本没工夫和这匈奴人周旋,等他除掉徐策手下的那些莽夫,就会挥兵漠北。
赫连昊也不是省油灯,咄咄逼人。
梁王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又开始打楼珩的注意,准备好好利用这个野蛮的胡人。便告诉他,那个可称天下国士的楼珩,正是徐策的丈人。
若有他相助,定能破了赫连崇的阵法。
胡人囚禁徐策,还想抓楼珩,那些手下必不会同意。
胡汉间的战火一直都在,右贤王就是一场东风,能让星星之火燎原,他则隔岸观望,等两方打的差不多了,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刚说出来,赫连昊果然满怀兴奋喜悦的跑去找徐策。
然而面对威逼利诱,徐策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
赫连昊一怒之下,开始用刑。
这位中山王少年时就纵马战场,什么苦没吃过,普通刑法根本无用。他忽然想到了对一个男人最残酷最阴毒的刑法——宫刑。
帐外的士兵看到右贤王来了,自动退离,他们还记得楼凝的话,生怕扰了这位凶残的右贤王兴致。
楼凝赶到的时候,赫连昊正对徐策做宫刑前最后的折磨,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白色里衣早已撕裂,露出殷红的血痕。
风吹起帐帘,隐约可见帐内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趴着。
站着的那个在逼问楼珩的下落,趴着的那个早已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笑着的,目光骄傲,桀骜不驯,眸中光彩没有因此黯淡半分。
那笑,刺痛了楼凝的心。
她站在帐外,身子落在黑暗里,风吹着,只觉得浑身冰凉。
这样的男人,一生都不会向谁低头,却可以为了哄她开心,低三下四,又是祖宗又是姑奶奶,被掐被骂也不会生气。
他生过气吗?
印象里,徐策从来没有为她的蛮不讲理、刁钻任性生气。倒也零星发过几次火,她不肯吃饭的时候,她轻视自己献.身的时候……可是生的那些气,从来也不是为他自己。
他还会给她洗脚,无论什么事都会耐心的解释,讲道理。
那时候越国刚亡,少陵被捕入狱,徐策不止一次说过少陵不值得。她自是极瞧不上这野蛮匪寇的,对那些话很是鄙夷,甚至觉得要换了他,未必能做到少陵那样誓死不降。
可是今日亲眼瞧见了,才发现徐策真的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掠过脑海,她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心中尽是苦涩。
“……唔,听说楼珩的女儿很漂亮,中山王,拿她换个自由,如何?”
“少给……老子……打她的注意。”徐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低沉有力,如石坚定。
“一个女人而已,只要你把那父女献给本王,本王允诺快马加鞭送你回越国,还会帮你收拾梁王,你可要想清楚了。”
“闭嘴。”
“真是不识抬举!”营帐内,赫连昊手中的铁锹烤了火,要往他脸上烙,“人人都说你貌丑,可你并不丑。既然这么喜欢扮丑,本王就成全你,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丑男,看看那位小美人,还能要你?”
“再敢提她,老子就端了你的龙城,拔了你的营帐!”
“还敢威胁本王?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叱咤风云中山王?不过就是个阶下囚,本王想你几时死,你就得几时死!既然你不肯张嘴说出他们的下落,别怪我心狠手辣!”
赫连昊一脚踹上他的后背,那团热铁,距离脸颊不过分毫,随时随地都能炙烤肌肤。
徐策依然满眸不屑与藐视,肆意的笑声凌空而至:“蠢货,你敢吗?”
楼凝猜的不错,徐策这一生从不低头,更不会向敌人低头。
赫连昊被他的傲气彻底激怒,手一扬,火红的铁印眼见就要贴上面庞,帐帘忽然被掀起,有人影闯入,挡在了徐策跟前。
“别伤害他!”
被打断已经很不爽,看清来人是谁后,赫连昊更是脸色铁青:“是你?”
热铁从徐策脸上移到楼凝跟前,赫连昊面色凶狠:“你想死?”
他目光异常犀利,盯着楼凝:“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连三句话出口,赫连昊在楼凝的身份和徐策的关系间猜疑不定,徐策趁他分神,手脚并用,使出全力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口。
赫连昊痛的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踉跄倒退,险些没站稳。结果又是一拳狠狠捶打在胸膛,直接将他打倒在地。
即使动一下,都是骨骸四散的痛,甚至在赫连昊倒地后,被迫低下头喘了两声,徐策依然死死的抱住赫连昊的腿,命令楼凝:“快跑!”
惊慌下,楼凝脑中一片空白,忙从地上起身。
帐帘掀开后,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双腿不受控制的沉入夜色中。
赫连昊很快挣脱出来,反守为攻,一脚踢在他的腿伤处。
徐策疼得跌跪在地,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狼狈的模样哪里还像个好兵伐战、不可一世的枭雄君主。
营帐中的动静越来越大,掌□□加夹杂着沉闷的哼声,像是有人在激烈缠斗,像是有人不敌,即将命丧。
楼凝并没有跑远,蜷缩在帐篷的阴影下捂着嘴哭,纤弱的身体已经羸弱不堪一击,但有风来,便可吹倒。
那双早已被水雾打湿的双瞳充满了绝望,篝火映照,浮飘出虚幻的光彩。
她哭什么呢?
见过徐策的惨状,也知道自己跑了,徐策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处境。曾经那么恨他,巴不得他去死,如今心愿成真,侵犯她的仇人沦落到这种下场,她本该开心的,可此刻却感受到一种彻骨锥心的恐惧。
她怕这一走,徐策就会死。
她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楼凝折回帐中时,赫连昊从腰间抽出了镶满宝石的匕首,眉间杀意横生:“你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本王不但要剁了你的手,还会用这把匕首,对你施以宫刑!”
手起,刀未落,再次被人挡下。
若不是停手及时,那利刃就会划上漂亮小士兵的脸。
“你想陪他一起死?!”赫连昊忿然低吼,“本王成全你!”
暴怒之下,尖锐的锋芒直抵喉间。
徐策瞳孔猛地一缩,然而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抬头。
千钧一发之际,楼凝开口道:“我能破你哥哥的偃月阵法!”
她面容无惧,目光坚定地盯在他的脸上,面对逼至喉间的利刃,神色间依然是丝毫不会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赫连昊猛地收住力道,“什么?”
“你找不到楼珩的,困境我可以帮你解,但你必须放了徐策,不能伤害他分毫!”
“本王凭什么信你?”话虽如此,赫连昊臂上一用力,还是将匕首稳稳的凿入案桌上,审度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能耐?本王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楼珩的女儿。”
赫连昊凝目,片刻后,低低沉沉的笑了:“我说这天下间怎么会有男人长得这么漂亮,原来真是个女的。看来本王猜的没错,中山王,确实是你的情郎。”
美人在前,他眼中的怒火消去不少,手指头也开始不安分的往楼凝下巴上摸。徐策的手掌刚攀着地面移动半寸,就被他的蛮靴重重踩住,狠狠碾了碾。
即便如此,地上的男人还是努力张开嘴,无声的吐出几个字——
别碰她。
楼凝看着伸向自己的指尖,从容不迫道:“右贤王是干大事的人,不该困于美.色。您若非要对我做什么,最坏就是我和他一起死,可您,什么也得不到。”
“威胁我?”话是这么说,赫连昊的手却忽然改道,没有摸她的脸,而是将她脖子上的狼牙摆正,随后站直身,语气冰冷,“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明日回漠北。破了阵,你是我赫连昊的恩人,破不了——”
楼凝忽视他的警告,扯过衣角给徐策擦手,每移动一分,心就疼得揪紧。
“我还有一个条件。”
赫连瞥了眼地上那半死不活的男人,明白她什么意思:“放心,我会派人医治他。”
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有勇有谋,又和北庸南越两国都纠缠不清,谁知道她的话可不可信?就算她不提,也会治好徐策,这么有利的人质,可不能让他白白死了。
赫连昊走后,楼凝将徐策抱在怀里,看着他遍布全身的伤痕,只觉得心痛难当,眼眶一烫,酸涩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滚落。
徐策靠在她怀里,视线已经模糊,撑着最后的神识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脸,但最终因为痛又垂下,只在嘴边挤出一抹笑来。
“凝凝,我没放弃你。”
“我不会放弃你。”
第 54 章
楼凝抓住他的手, 紧紧贴在脸上,不停地点头,也不停地落泪, 那水渍一滴滴打在徐策的额头,凉凉的, 痒痒的。
伤痕累累,疼痛压身, 他终于坚持不住, 在她怀中陷入昏迷。
随后, 有人带他们去了干净的营帐。
这里毕竟是梁营, 赫连昊没有找军医, 只让手下给她送了点伤药。
徐策昏迷不醒, 还发了高烧。
楼凝揉了湿巾给他完擦脸,动作利索的扯下他的衣带。
衣衫褪下的那刻, 她脸色骤然一变,呆了片刻,指尖抚过数不清的新伤痕和旧伤疤, 心中又惊又疼。
望得久了,视线便慢慢模糊起来, 烛火沉淀在眼底,晶莹的湿润在光晕下慢慢凝结。
她垂落眼眸, 任泪水沿着脸颊悄然淌落。
虽然以前也看过他身上的伤,但那时候恨他,歪歪扭扭的伤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恐怖恶心。
现在再看,只觉得全身血液凝固, 稍稍一动,心便似碎裂般疼痛——却不知是心疼他, 还是恨曾经的自己。
她拧了眉,喉咙有些发紧,眼中透出来的只剩不舍震撼,早已没了当初的厌恶。看得出了神,按在伤口的手一不小心就加重了力道,害得昏迷中的男人皱了皱眉。
“对……对不起……”她慌忙松开手指,愧疚的摸了摸他的脸。
徐策虽皱了下眉,可依然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楼凝移来灯烛,仔细检查他身上所有伤口,小心翼翼的给它们涂抹膏药。那些伤痕有许多是以前的,连疤痕都退了,留下褐色的印记。现在又多了不少鲜红的鞭伤,还有两处随时会威胁他生命的箭伤,由背部射入。
虽布草草裹着布,但早已被血迹浸染,血液将皮肉和布条凝结在一起,撕开时,硬是将刚粘合的伤口又扯开血红的口子。
徐策闷哼一声,楼凝连忙卷袖给他擦拭额角的汗珠,口中不住哄道:“马上就好了,你听话,忍一忍,很快就没事了。”
赫连昊下手很重,所碰之处皮开肉绽,先前的箭伤也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有点化脓。楼凝一边给他擦洗,一边伤药包扎,处理好背后,还要清理前面,使出吃奶得劲才把人翻过来。
他不仅有外伤,还有拳脚相向的内伤,难怪稍一动就咳嗽不止。
楼凝敷药盖住那些伤口后,给它们缠上厚厚了的纱布,动作轻柔,偶尔不注意时,听见他吃痛的呻.吟,会吓得停手,好一会儿,才敢再碰。
徐策面上血色全无,奄奄一息,脉搏弱得好似随时都会撒手归西。
楼凝的手紧紧搭握住他的,一刻也不敢离。
“徐策……千万不能有事……”
处理好伤口天已破晓,帮他盖上被子后,楼凝依旧握着他的手,明明脑中昏沉,身体疲乏,却强撑着不阖眼,生怕一个慌神,他就不见了。
赫连昊并没有给他们多少休息的机会,天光渐明,东方的天空刚投射下一缕金黄光芒,就备了马车干粮与车夫,催促他们上路。
十一月戊寅,塞外苍原已是黄沙飞舞,万木枯黄,寒风凛冽中,尽是一片萧索风光。
马车自环壁山向东,出了梁国七州,一路疾驰,悠然远去,渡了河,过了关,算是彻底来到匈奴地界。
赫连昊三十万兵马扎营阿姆河外二十里的平野之上,不料被偃月阵法一困数月。如今既有破阵之法,必然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去,等着决胜哥哥,夺下王位。
到达中军行辕已是三日后。
夜下,塞外苦寒,冷风阵阵,楼凝撩开车帘就看见远处烽火连营和一线流飞的匈奴旗帜,绵延数十里,相当醒目。
胡人素来豪放无拘束,将士们围着篝火造饭喝酒,吵吵闹闹,时不时兴起,扯着嗓子高歌跳舞。
赫连昊下了马,招来两个士兵把徐策扶下车,亲自领到中军大帐。
“站住!什么人?”帅营哨岗前,哨兵看到远远走来的人,立即喝停他们,声音粗鲁凶狠,等看到暗处走出来的身影,又吓得立马跪地行礼。
“王!属下该死,不知是您。”
赫连昊摆摆手,吩咐道:“给他们安排住处,让军医去治伤。”
“是。”士兵应声,快速离去。
很快楼凝和徐策就来到新营帐,军医也没耽误太久,片刻功夫就拎着药箱前来。
徐策高烧三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军医查看了伤势,身上都是皮肉伤,倒是心口被踹的不轻,造成内伤,不过不严重。是那些外伤没有及时处理,化了脓,加上塞外和中原气候相差甚大,才导致发烧不退。
徐策喝了军医开的药后,就昏昏沉沉地躺在营帐中的床上。
军医又给楼凝留了不少瓶瓶罐罐,说是治外伤的的好药。
同样的病,胡人的军医和中原的大夫治法和药大相径庭,他们下药甚猛,一剂药下肚不到两个时辰,竟有了反应。
楼凝这几日照顾他,还要想着怎么应付匈奴人,几乎没怎么阖眼。这会儿实在累得不行,本想趴在他身边眯了一会儿,谁知渐渐地,困意愈盛,这姿势睡觉极不舒服,索性脱了鞋袜外套,直接钻进了被窝里,躺在他身边,一点也不讲究。
或许是太累了,轻细的喘息声中竟夹杂着低低的鼾声,一下一下扑打在耳边,没多久就把徐策震醒了。
他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隐约闻到一丝清冷的药香,微苦,微涩。
入目是陌生的陈设,身下是床,身上是被,身边——
塞外不比中原,更不比温暖宜人的南方,气候干燥不说,十一月的夜晚,寒冬风尤烈,小姑娘似乎很怕冷,往他怀里埋了又埋,冰凉的小脚更是直接钻入他的膝盖间。
神思逐渐清醒,徐策往下埋了埋,抓住她的脚贴在自己肚子上,让她取暖。谁知楼凝根本不领情,男人的手划过脚底板时,只觉得痒痒的,轻轻一下就踹了上去。
隐约有一声闷哼响起,楼凝瞬间从梦中惊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转头,就对上男人深沉的目光。
徐策弯唇笑了笑,还是那般放荡不羁,野性难拔的模样。
“你醒了!”楼凝欣喜的凑上去摸了摸他的脸,确认烧已经退下,又把他翻来覆去的检查个遍,才稍稍松了口气。
重新躺下后,问他:“伤口疼不疼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又是掀开里衣看伤,又是抓着他的手检查,担心得差点生出了杯弓蛇影的错乱。
徐策享受着她的的轻抚,半天不动,目光温柔无比,等小姑娘喋喋不休念叨的差不多了,才把她往怀里抱了抱。
“赫连有没有为难你?”
楼凝摇头,“他不敢。”
徐策回忆起昏迷前她说过的话,眸色渐沉,“偃月阵法十分诡异难缠,真有把握破?”
“你不信我?”楼凝撇撇嘴,不开心了,“我偏要叫你见识见识我们楼府风采!”
徐策识相闭嘴。
以为是这丫头情急之下才脱口的权宜之计,没想小姑娘是认真的。
也是,楼珩的女儿,必然非比寻常。
此次梁国一行已经叫他开眼了,又是偷令牌溜出宫,又是射杀敌军副将,还在危难时孤身回头,和凶悍的胡人做交易。
如此不知死活,究竟是该说她天真无邪好,还是冲动鲁莽好。
徐策想过无数句发火的话,甚至在环壁山见到她的那一刻,差点把她杀了,可是小姑娘现在乖巧的躺在怀里,软绵绵的小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的,还是和从前一样,说两句就有小脾气,他又半点火都发不出来。
“凝凝,你又救了我。”徐策略低头,双唇在她发顶擦了擦,“这份恩情,怕是难以偿还了……”
“又?”楼凝疑惑的抬眸,眉心刚好贴在他唇上,脸一红,迅速别开脑袋,“那你就放我走,不要再把我留在身边,反正你知道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辨不清心底的情绪。
很奇怪,从前理直气壮的话竟然说的毫无底气。
他听了也不恼,低低地笑,指尖顺着她脑后的头发,问:“为什么回头救我?”
楼凝:“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为了爹爹,我不能忘恩负义。”
“不怕么?”
“最坏的打算就是陪你一起死,回来是爹爹也应允的,他支持我这么做。”
女儿胡闹就算了,当父亲的竟然还支持,徐策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将手指拢起来,揉了揉她发红的小耳朵。
“傻不傻?陪着一个让你这么讨厌的男人去死。”
“我不傻的。其实……也不全是的。”她手指绵软,笨拙的按在他颈间,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香软的呼吸有节律的扑在他脸上,吞吞吐吐道:“我就是……”
“是什么?”他眼中笑意深藏,一副浪荡的神采。
“就是听说右贤王打你,还要对你用宫刑的时候,我特别慌,脑子里都空了,满心都是要救你。”
小姑娘年纪小,根本想不明白心里那点东西,觉得也不是什么不可以说的,便统统告诉了他——
“后来看到他折磨你,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考虑就冲进去了。你为了让我跑,差点被他杀了……其实我那时候根本没有跑,就在外面,躲着哭,听着里面你们打斗的动静,还有你的哼声,心里真的很害怕……”
“怕什么呢?”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可掌控一切的从容不迫,一下一下揉抚着她滚烫的耳垂。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徐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动作一滞。
虽觉意外,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淡然微笑:“害怕再也见不到自己讨厌的男人,我们凝凝还真是……与众不同。”
“我现在已经不讨厌你了。”楼凝小声说,“你为我和爹爹奋不顾身,和外面传的不一样……”
徐策重情重义,是个英雄。
可能是日渐相处,习惯了这个男人,她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排斥。
“虽然不讨厌,可也不喜欢。”
她急于解释,徐策却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你紧张什么?”
“才没有紧张……”她往后缩了缩,可被子就那么大,一后移,半截身子就露在外面。
冷意入骨,又立马钻了回来。
徐策顺手把她搂住,轻叹:“外面冷。”
楼凝靠在他怀里取暖,又怕碰到他伤口,全身绷紧,一动不敢动,躺的很不安生。眼下两人身陷囹圄,儿女情长终不是当下该讨论的话题。
“算日子,爹爹应该已经回到越国,我们来匈奴的事要尽快通知他们。琮砚性子急,知道你被抓,一定按捺不住,只怕我爹和那位老先生一起都劝不住。”
徐策沉吟一会,道:“确实冲动,和你一样。”话音落,耳根就传来一丝痛意,他浑身是伤,楼凝打不得,就揪耳朵。
他欣然接受这惩罚,继续说:“打梁国,匈奴捡便宜,打匈奴,梁国占便宜。无论我们身在何地,他们出兵哪里,受利的都会是另一方。有沈琮砚在,按兵不动只怕难。”
“右贤王严防死守,消息根本放不出去。”楼凝的脚底贴着他的腿,渐渐有了温度,“你受了伤,正需要他们的军医和药材,进退不是,现在只盼着爹爹能劝下沈琮砚。”
徐策帐下四将,除了死去的谢缙,就属沈琮砚做事最火急火燎不过脑子,再加上脾气暴躁的裴译,两人一合计,别说剩下一个杨怀雩,就是十个也拦不住。
事实情况比两人担心的还要糟糕。
楼珩回到越国,将此事告知后,那两人暴跳如雷,当即要点兵出发,口中叫嚣着夷平梁国。
杨怀雩想劝劝不住,还被打了一顿。
楼珩不得已,和荇之一商量,直接把这两人给关起来。
裴译虽然冲动,但年已不惑,冷静下来也有几分沉稳,被关了一晚上那股劲就没了。
倒是沈琮砚,年轻气盛,怎么劝说都不听。
最后还是杨怀雩来送饭时,点醒了他。
“国卿是肱骨之臣,大家都知道王上多看中他。你没看住人家女儿就罢了,找了这么多天也没找着,现在连人家父亲的几句忠言也听不进去了?”
原本还骂骂咧咧势要斩下梁王头颅的沈琮砚瞬间安静了。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这事。
大哥走后,小嫂子和伏山也不见了,问宫门守卫,谁都说没见过。
好好地人还能按上翅膀飞了不成?
可他找了这么些天,毛都没找到,这两人还真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本就没法和大哥交代,现在人家爹也来了,他这又吵又喊的,是干什么呢!
沈琮砚意识到自己冲动失理,也不敢告诉楼珩嫂子不见了,老老实实听他说话。
楼珩没有过多的提女儿,甚至没有提伏山已遭不测,只说楼凝是去找徐策了,有少陵在,暂时不会有危险。
“什么?!”沈琮砚又跳起来,“嫂子和和和,和她老情郎在一起?”
那大哥岂不是要做冤大头了,这他妈算个什么事!
太极殿内,众人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回归正题。
楼珩说:“当务之急是救中山王,但要怎么救,需从长计议,决不能冲动莽干。去梁国的路线,两地间必经之路的地势,以及梁王抓了人下一步什么目地,都需衡量。”
荇之表示赞同:“这次去梁国的事经过再三斟酌,其路线王上私下里与我商讨了好几番,有斥候探路,甚至他最后临时改道,如此反复,却还是中了埋伏,按理实在不该。”
几人神情肃穆的立在殿中央,将前后诸事串联,虽觉奇怪,却想不通。
这时,沈琮砚望着众人,眸色渐深,忽然说:“最开始谣言四起,风声不断的时候,他就怀疑越国的降臣有问题,我那会还说他多疑,现在想想,应该是真的。越人奸诈无能,为保命假意投降,那些人里又有几个真心的,大哥中埋伏这件事,肯定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沈琮砚的脑子一向时好时坏,刚点醒了众人,又陷入了疑惑:“可大哥行踪除了我们几个谁也不晓得,要这么说的话,奸细难道在我们当中?”
殿内众人瞬间朝他飞去几记白眼。
荇之摸了摸脸上刀疤,说:“如果猜想正确,看来此人早和梁国勾结,蓄谋已久,王上出宫当天,派人跟踪路线,将谍报传给梁王。”
楼珩负手立在他身侧,点了点头:“既然中山王自己都有所怀疑,那细作的事八九不离十。此人不除,出兵也是罔送无辜将士的性命。”
“怎么除?把越臣都抓起来逼问?这事我在行,谁都别和我抢!”
沈琮砚一脸兴奋,结果又早数记白眼。
楼珩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沈将军稍安勿躁。”
荇之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冷漠的好似和众人从未相识:“你有应对的法子?”
“计策谈不上,不过是上不台面的小伎俩罢了。”楼珩身姿笔直,笑容自信朗朗,“看来此人极重利,既是重利之人,引他出洞,不难。”
荇之若有所思,片刻后,目中一亮,恍然有所悟的点点头。
几位将军不知两位先生打的什么注意,面面相视。
杨怀雩问道:“楼老怎知他是重利之人?”
楼珩却不回答了,只笑道:“越国最恨中山王的人已归梁王麾下。”
杨怀雩凝眸看了他一瞬,也了悟的拱手笑道:“请先生出妙计。”
这哑谜打得沈琮砚和裴译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愣是没想明白。
外界传徐策的话一直不好听,但是他并非嗜杀残暴之人,统治越国数月,诸事亲力亲为,对天灾牵挂在心,对降臣更许重利,没有亏待过任何一个人。
那些共患难回来的越臣,早在路上松了口,表示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在牢里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投降。
曾经誓死不降的肱骨之臣尚且如此,更遑论最初主动投降的那批臣子。
他们或为利,或为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投降后,在徐策手下的日子非但不难过,还比之前舒坦多,完全没有理由去恨他。
既不为仇,就是为利。
为利的人,多半是对徐策的恩赐不满,而梁王那边能允诺更多,这种见风使舵的,都在第一批降者中。
所以问题就出在最初那帮主动归降的人里。
楼珩让沈琮砚故意放出风声,说几位将军得知国主被擒,怒不可遏,点兵三十万,要杀得梁国片甲不留,不日就出发。
裴译不解:“您刚刚还说让我们不要冲动,怎么这会自己倒先变卦了。三十万兵不是小数目,真对垒起来,搞不好就成灭国之灾。”
为防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他又补充道:“当然灭的肯定是梁国。此战代价太大,王上还在他们手上,恐怕……”
他的担心也正是众人所担心的,不过沈琮砚的关注点向来和别人不太一样,摸了摸眉尾,好奇:“为什么是我去放风声?”
裴译:“你嘴巴大,什么时候兜得住话?你不去谁去?你最合适。”
众人一阵低笑,就连荇之那张向来紧绷的脸也稍有松动。
沈琮砚:“……”
好好,都欺负他是吧。
荇之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你的目地并非是要举兵攻梁,而是让梁王得到假谍报,不再信这位细作,让他进退难?”
楼珩依然在笑,目光温和又透着说不出的诡谲:“也不尽然。”
“先生快别卖关子了,有话说完,我也好去放风声。”沈琮砚云里雾里,实在猜不下去,迫不及待催促。
楼珩缓缓道:“失去梁王信任,此人必会自乱阵脚,绝不甘心再失去中山王的这座靠山。到时朝会上,且看哪位素来不吭声的突然迫切提议出兵救人。我想,抓个惊弓之鸟,应该不难。”
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奸诈。
但,兵不厌诈。
沈琮砚照着他的话去做,没过两天,荇之又召集诸官员商讨营救中山王一事。和预想的一样,果然冒了两个无名小吏,殷切的恳求立时出兵,绝不能上王上蒙此耻辱。
可惜,只是小吏。
楼珩要钓的是不是这些虾兵蟹将,而是其身后的大鱼。
这条鱼不但狡猾,还很谨慎。
于是荇之得了他授意,当即驳回出兵请求,只说不可操之过急,颇有一副趁乱上位者的姿态。
众人各怀心思。
此人不再得梁王信任,徐策又生死难料,他如今唯一的退路,就是倒戈匈奴。
散会后,荇之又设宴,邀请众人赴宴议事,密网已织好,就等那人来投。
当夜,酒过三巡,众人醉醺醺从宫宴离席,焚海掩上太极殿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就不知去了哪里。
子时,忽有黑影悄步而来,左顾右盼,随后,太极殿门被推开。
殿内陈设简单,案上放着几本折书,折书旁放着一个锦盒。
来人扣住暗格,触动机关,暗格动了动,将国玺调出机关外。
正当他拿起国玺准备逃离此处时,急促的脚步震响,倏然打破了一夜寂静。
灯烛燃起,沈琮砚一见那人就愣住了:“怎么是你啊!
一室烛光照亮了她的面容,目光惊骇,容颜似雪。
“江姑娘?”
江沉月的手里还抓着那枚国玺,面对突然闯入的几人,神色惊慌,一时口不择言:“我……前些日子我落了东西在这里……没想到不小心……”
证据确凿,哪里还有人愿意相信她苍白无力的辩词。
楼珩凝眸看着她,忽然朗声一笑:“原来是江麟,难怪!难怪!”
早在越朝的时候,那小长史就动作不断,最初是因女儿和少陵婚约嫉恨,毕竟宫中早就在传江沉月将来十有八九要嫁给二王子。
可惜,那两个孩子都是死脑筋,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江家美梦成空,私底下小动作不断。
后来和越王闹的君臣离心,宫里的宦官借着传旨,出言不逊,之后楼珩就离城而去。
堂堂国卿,智谋过人,如何看不出那宦官是受人买通,故意大放厥词?
当时北庸攻城掠地,越王刚愎自负,越国灭亡,指日可待。楼珩不愿再蹚这趟浑水,才离开邺城,谁曾想走了没多久,越王为逼他现身,竟不惜拿儿女的婚事做筹码,此举才是最叫人失望的。
他素来随心所欲不愿受束缚,自夫人去世后,这世间已没有任何东西能牵绊住他。
哪怕女儿也不会。
楼凝有楼凝的人生,她长大了,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老父亲陪了她一程,该放手让她自己走。
所以即使瞧不上少陵那个女婿,瞧不上越王那种亲家,也没有阻拦过分毫。
孤身在云梦泽的时候,闲云野鹤,日子逍遥自在,远离朝堂后,更不过去细想这些,如今真相就摆在眼前——
“你父亲寡廉鲜耻,卖国卖女,你倒也甘心受他摆布,不知死活为何物!”
江沉月被抓了现行,心知怎么狡辩都没用,忙将罪责推尽:“楼伯父,沉月年少不明事理,一时冲动,听了父亲话,没有及时劝阻他,犯了弥天大错……看在凝凝的份上,您原谅我这一次吧。”
说着,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双手举起国玺。
楼珩没有去接,负手身后,语气平静:“你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江沉月依言照做,接着指尖轻轻一扣机簧,盒子毫不费力的被打开。
里面放着一枚精巧的国玺,江沉月在楼珩的注视下,将其拿起,玉石上刻着的,却又并非玺印,她心一沉,捧着那锦盒,神情逐渐僵凝:“这……”
荇之冷声道:“梁王不信你们,中山王又身陷囹圄,你们急功近利,竟想着拿越国的国玺投靠匈奴!你以为梁王为何不信你父亲?这长生殿外又为何无人看守?”
江沉月闻言怔住,浑身僵直,手脚冰凉。
荇之目光犀利,盯着她,“这天下是多少将士提命马背换来的,江麟不会以为区区一块玉石,就能主宰越国了?”
想起生死难测的徐策,和那些无辜丧命的将士,众人脸色都绷得紧紧地,神情严肃。
裴译总算明白了这几日他们打得哑谜,原来是为了引那个江麟现身,而这一切都是那该死的家伙所为,害的王上落入敌国手中,那么多将士战死!
他当即爆喝:“那还愣着做什么?江麟那混账东西呢!必须把这对父女千刀万剐!”
江麟早就收拾好行礼,躲在妹妹寝宫,就等女儿偷出国玺去讨好匈奴人。
结果没等来女儿,倒等来焚海带人将他们兄妹押走。
父女俩一见面,就高喊饶命,众人不为所动,又彼此乱扣罪名,互相指责,闹腾着不得安生。
一向大嘴巴的沈琮砚这次却没吱声,沉默了许久,才提醒大家:“江姑娘犯了弥天大错不假,可是十多年前,她也救过大哥的命。大哥一向重情重义,现在他不在,我们贸然处置,等他回来了,谁也没法跟他解释。”
“还解释什么?他可比我们狠多了,要是知道这些破事都是这对父女干的,千刀万剐都不解恨!”裴译一拍大腿,面红耳赤,“琮砚,你这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
沈琮砚垂下眼,难得不回嘴了。
旁人不知道,可他知道。
徐策找这个恩人找了十多年,是真的想报恩,善待他们一家,让他们后半生无忧。可是江家不停地作死,竟然搞出这些事,现在想来,江沉月那会死活要跟徐策的目地也不单纯,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
他也恨江家,心中的怒火不比他们少,但这份犹疑,是替徐策说的。
还好两位先生不是冲动的人,彼此眼神交流后,意见达成了一致。
楼珩吩咐:“先收监。”
三人被押出殿内,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到了牢中,狱卒锁上门后,父女俩才开始继续盘算。
江夫人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过牢狱之灾,一进来就捂着脸嘤嘤哭泣,先是怪哥哥野心太大,又怪江沉月不劝着点,还纵容他一起胡来。
哭哭啼啼的把江麟头都搞大了。
“别哭了行不行!现在是哭的时候吗?”
江沉月凑过去安抚了一阵,哭声才渐渐转小。
“行了,别嚎了,我还没死呢!”江麟看着妹妹和女儿,心中恼暗暗恼恨,“我在徐策这里根本得不到重用,他给的官衔是高,可压根没实权!北庸的臣子瞧不起我,越臣也瞧不起我!梁王肯许我权臣之位,自然要铤而走险。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江家!”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楼珩居然能回来。
他居然还能活着回来,一回来还给他下了这么大的套。
地动后散播谣言、唆使那帮小吏天天破口大骂乱人心、派人跟踪徐策……一桩桩一件件,他可没少帮梁王干事。
眼下东窗事发,所有矛头都指了过来,江沉月那个‘恩人’的身份根本不足以保命。
江麟眉头紧锁,颇为苦恼。
三人之中,江沉月最为镇定,等父亲发完牢骚,姑母不再哭泣,才冷冷一笑,破有信心道:“爹,你放心,就算徐策回来不用怕,他不但不会杀我们,还会把我们放了。”
“女儿,你这是何意?”
江沉月却不再说话了.
三更天的时候,荇之过来,云刀架在江麟脖颈上,逼他继续跟梁国书信往来,想套出徐策的消息。
江麟被迫写信继续讨好梁王。
几日后,梁国有了回信,众人得知徐策已被送给右贤王赫连昊,再次陷入困局。
胡人蛮横残暴,贸然出兵,怕打草惊蛇,徐策和楼凝处境只会更加危险。而且背后还有个梁国虎视眈眈,一旦和匈奴开战,无论胜负如何,最终得力的将是梁国。
可如果不打……
将们士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着和敌人决一死战。
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忠臣良将,绝不会坐以待毙。
荇之和楼珩终日呆在太极殿内查看北上的地形图,研究胡人的防线壁垒。
胡人皆是精悍的骑兵,横驰漠北来去如风,作战时更是骁勇无比,可以一挡十。真要开战,必须制定周密详细的作战计划,既要严防梁国,又要战胜匈奴,还要确保徐策和楼凝的安危。
楼珩在疆域地图上敲了两个地方,想借天时地利,用阵法困他们,再由凉、幽二州北上夹击,令他们后方生乱,杀个措手不及。
荇之思量片刻,说出眼下困境:“不仅东边有梁国,虎视眈眈的还有左贤王赫连崇。不过匈奴那两兄弟也不和,赫连昊的兵被困在阿姆河外已有数月。”
鹭隐中毒昏迷不醒,君无欢至今未归,说起来,楼珩还算是仇人,但荇之却能不计前嫌和他共商大事,公而无私,确实堪当良辅。
荇之一番话让楼珩茅塞顿开。
他大笑起身:“荇之老兄,你倒是提醒我了,或许我们的难题可以迎刃而解。”
“愿闻其详。”
“梁王和匈奴勾结,却将中山王送给赫连昊,真正恨徐策的是赫连崇……这兄弟两个又不和,到时候谁能获利最大,还不好说。”
楼珩重新坐下,姿态悠闲,捧着茶盏吹拂热气,送往唇边。
荇之呆了呆,片刻后竟也露出难得的笑意:“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塞外寒风猎猎,吹动着飞扬的旗帜。
徐策的伤已日渐好转,匈奴的药确实厉害,原本猩红的伤疤已经开始慢慢结痂,只是动作不宜猛烈,内伤也还需要养一养。
他伤势一有好转,赫连昊就催促楼凝赶紧破阵。
楼凝说偃月阵法诡谲难破,徐策内伤还没好,而且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婢女葬身环壁山外,尸骨无存,她需要缓一缓,稍有不慎,一步出错,会全军覆没。
赫连昊信了她的鬼话,给她时间,还派人帮她找到了伏山的尸体。
风吹雨淋这些天,又遭轻骑践踏,小婢女早就面目全非,她的手中攥着一颗发黑的梅子,紧紧捏住,至死没松开手。
楼凝将她葬在大漠,和那些星辰黄沙相伴,愿她来生无忧。
回到帐中,硬撑的冷静坚强终于全线瓦解。
想笑,眼泪却忍不住滴落,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掠过眼前,难受的,她哭着,开心的,她哭的更厉害。
从小到大,身边的亲人朋友只有那么几个,却死的死,散的散,回头看看,自己这十七年里,竟什么人都没留住。
“徐策……你也会离开吗?”
徐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替她擦去眼泪,将她抱上榻。
“我这种恶匪蛮横又粗鲁,怎么也要死缠烂打到底,离开去哪?”他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在一旁,借着火光望着她,眉眼依旧是往日的温柔,
“只要你想,年年岁岁我都陪你。”
久违的温暖溢满身侧,楼凝抬头,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你蓄胡子不好看。”
“明天刮了。”
“昨天睡觉你打鼾了。”
徐策想起前几天她鼾声如雷,不禁笑了笑,“下次直接叫醒我。”
“你还总挤我,我都没地方了。”
她一向不讲理还霸道,从来都只有她把他挤到床边的份,却存心挑毛病似的。
说着还在他怀里挪了挪,结果没两下就停了,耳根忽然烧红。
男人的身子紧紧贴着她,早就受了影响,眸色渐深,某种欲.望烧了上了神智。
楼凝清楚的听见耳边沉重的呼吸和逐渐紊乱的心跳,紧张得十指攥紧。
片刻后,一道阴影倾覆,他压了过来,冰凉的柔软紧紧堵住了她的唇,狠狠的吻下。
楼凝脸颊蓦地一烧,想推开,却觉得身子发软,只能任由他热情的亲吻着而毫无抵抗之力。
他吻的深入又疯狂,舌尖不住的勾弄,吮吸,直到吻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才大发慈悲的停下,轻轻咬住她的唇,五指却死死扣住她的指尖,声线低沉道:
“行吗?”
第 55 章
深夜时分, 乌云遮月。
一声碎响回荡在帐中。
床上的两人纷纷落地,徐策眼疾手快用手护着,才没叫她摔疼。
意犹未尽, 他身上还挂着汗珠,床居然坏了。
楼凝脸烧的通红, 尴尬的埋在他怀里。
这浑人,怎么求都不肯停, 明明身上有伤, 还要用那么大力气。
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 晚上听他在耳边轻轻问了句‘行吗?’居然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原以为很快, 十来个数就
忆樺
会结束了。
可万万没想到, 她数了很多很多, 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好不容易歇了一会,来不及喘上两口气, 又得在天旋地转的光晕里数着。
她开始哭哭啼啼的求饶,喉咙哑的连调子都变了。
如果不是床塌了,不知还要多久。
“怎么跟没吃过饭似的, 野蛮死了。”楼凝看着身旁那一片狼藉,埋怨。
徐策捞了件衣服给她披上, 笑道:“嗯,我是饿鬼投胎, 不像凝凝吃不了多少,这胃口还得再撑一撑。”
楼凝想起刚才,他就像草原上的野马,一路驰骋, 精力充沛,不由的把脸往他怀中埋了又埋, “你这徐贼……”
叫的顺口,徐策也听习惯了,把人抱上椅子,“先坐会,我叫人换新的来。”
随便套了件衣服转身要走,手却突然被拉住。
“你的伤口出血了!”
纯白的纱布不知何时被血迹浸染,十分惹眼,楼凝下意识站起来,结果双腿一软,倒在他怀里。
徐策把她重新抱上椅子,满不在乎道:“没事,不疼。”
说的一脸轻松,小姑娘却蜷缩在那,撇撇嘴,瞪他。
他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真不疼。”
养了几天,该结痂的都结痂了,皮糙肉厚,只要没死,任何伤都不会放心上。
楼凝不听,“知道自己有伤刚刚还……”
那么用力。
最后几个字在嘴边滚了滚,却怎么都说不出了,面对男人疑惑的目光,只能转口道:“你都把我弄疼了。”
“疼?”
徐策当即蹲下,拎着小姑娘两只脚踝就埋头查看。
“红了,有点肿。”
他很快走出营帐,端来一盆干净的温水,拽着她小腿就要帮她洗,把人吓得花容失色,直往后躲:“我自己来!”
徐策笑了:“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看过,害哪门子羞?”
楼凝看着那纵肆风流的眉眼,没好气的命令:“你转过去!”
这姑娘容易害羞,生气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还特别难哄。
徐策只得老实照做。
楼凝蹑手蹑脚的从椅子上下来,生怕被他回头偷窥,又说:“去找军医给你看看,伤口流血,得重新包扎。”
“小事,不用麻烦。”
“你去不去?”
徐策没吱声,片刻后,人影一晃,他已出了帐。
楼凝这才安心给自己清理,今晚的事来的突然,她到现在脑子里都昏昏沉沉的。
或许是因为亲手埋葬了伏山,太过悲伤,迫切的需要肩膀靠一靠,把疲惫的身心都交付出去,就此放纵一回。
又或许是见他为自己受了伤,不舍得拒绝。
无论是哪一种,今夜彼此间再无距离。
徐策比她想象中的会,各种姿势手到擒来。
他甚至有个奇怪的癖好,一会儿让换上他的衣服,一会儿又是冰冷的铠甲裹身,可惜这里衣裳有限,否则真不知道要换多少件。
这次胃口被撑开后,她能慢慢吃进东西了。
一直都知道徐策生的好看,却不知道他沉喘着挥汗如雨时,也能那么迷人。
尤其是双双坠地时那一声隐忍的——
“祖宗,别咬。”
让人想起来就脸红心跳的。
她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他认输投降的样子。
堂堂南北两国的君王,平时又凶又坏的,到了她这儿,轻易就被掌控住。
她拢紧衣裳,不禁笑了笑,只是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件事——
身孕。
会有身孕吗?
昧觉先生不在,没人开什么避子药。
现在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明白,而且她才十七岁,根本没有做好为人母的准备。
想着,心情瞬间低落,双手抱着膝,把下巴抵在上面。
颊边蓦地贴上两片柔软的湿润,一抬头,就看见男人笑意深深的脸。
“在想什么?”他蹲在姑娘身边,摸了摸那颗总爱胡思乱想的小脑袋。
“徐策……”楼凝咬了咬唇,目中起了一丝犹豫。
“嗯?”他给她把衣裳系带系好,动作不细致却足够温柔。
“……我会有身孕吗?”
男人手中动作停了一下,“不会。”
“为什么?刚刚你明明就……”
刚刚,她真真切切感受到灼人的热意,知道他留下了什么,还清理了好久。
徐策给她弄好衣裳,才说:“我吃药了。”
楼凝:“?”
“前几天赫连昊的军医来给换药,让他开了几剂。放心,日日在吃,没停。”
楼凝回想起他这几天喝药的情形,仍是不敢置信:“所以……你喝的不是内伤药?”
“内伤不严重,两剂就好了。”
他脸上云淡风轻,她却咬牙道:“原来你是蓄谋已久,不要脸!”
徐策失笑道,“天天跟你躺一起,我怕忍不住啊祖宗。吃药最安全,弄外面也有万一,你才十七岁,难不成小小年纪就想为我生儿育女?”
“才没有呢,我不想。”
徐策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就是想,老子还不舍得你遭这份罪。”
楼凝斜了斜眼:“可你都快三十岁了,又是君主,就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难道……你是想和别的女人生?”
这冤枉有点大了,徐策正要开口解释,营帐外隐约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究竟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不能明天说!”
匈奴的军医在入帐后看到两人,怒哼一声,语调更高,“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他指指楼凝,又点点徐策,脸色铁青,训斥道:“不是说了不能用力过猛,不能用力过猛!就不晓得节.制一点?年轻了不起?你一身伤,是嫌血多,流不完了?”
军医生气自己的病人不听话,白费了他的辛苦,手臂抡起,在徐策肩上锤了一下。
他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不明白的。
一进来就瞧见男的看着女的,那叫一个色.眯.眯。
女的呢,脖子上多处红痕。
更可气的事,床榻都给两人弄塌了,真是一点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楼凝赶紧道歉:“老先生,是我们不听教诲,他伤口裂开好几处,劳烦您给他看看。”
军医实在怒气难消,给徐策换药包扎的时候故意使了劲,小惩大诫。不成想这汉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淡定的有点反常。
军医觉得他不但身体有病,心里也不正常,换了药,一刻也不肯停留,飞快的跑了。
过了一会,两个匈奴士兵抬了张新床进来。
右贤王说了,对这两位汉人必须有求必应,所以即便在深夜熟睡时被惊扰,他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换了床,洗了身子,两人重新躺下。
楼凝已经精疲力尽,沾了床就困得不行,却依然没忘记之前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嗯?”
“你是王,年纪也不小了,没有孩子,怎么堵住悠悠众口。是真舍不得我有孕,还是打算和别人生孩子?”
这话的语气怪怪的,问完她就后悔了。
徐策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孕什么孕,痛得死去活来,老子是真舍不得……舍不得我家凝凝遭这罪。”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不和别人生。将来有机会一统天下,那都是我的子民,多得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若喜欢,收养两个在身边,一样。”
“但是……”
楼凝话没来记得出口,身后的男人再次将她打断:“凝凝,我也有个问题。”
小姑娘成功被他带偏,回眸,茫然:“是什么?”
他勾了勾唇,笑容邪的很:“我刚才,厉不厉害?”
楼凝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根,他却并不打算放过她,收紧手臂,附在她耳后轻轻地说:
“再不睡觉的话,就让你让试试新衣裳,然后被我压着……”
他嘴唇微动,无声的吐出一个字.
来到匈奴的这些天,徐策倒淡定从容,楼凝却过得心惊胆颤。
她很怕沈琮砚他们带兵攻打梁国,被匈奴讨了便宜,可是现在消息根本放不出去,思前想后,决定等徐策伤好了,和他一起逃。
赫连昊自带回伏山的尸体后,就再没露面。
这天,他知道来了什么兴致,竟要和徐策下棋。
楼凝刚入嘴的一口茶汤直接喷了出来。
下棋?徐策连字都不认得几个,那棋艺她虽没见过,不过回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也能想象出有多烂。
匈奴人喜怒无常,阴狠残暴,下棋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在他们眼里就是赌。
赫连昊说:“听说在你们中原,一盘棋可定生死,可定天下。中山王,你仗打的漂亮,棋下的想必是更漂亮。本王这几天刚学会,瘾大,敢不敢来上几局?”
楼凝知道徐策的底,不想他入了匈奴人的圈套,忙说:“右贤王既然有这兴致,不如我陪你下几把,如何?”
赫连昊笑了,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话却是对徐策说的:“中山王,在我们匈奴,男人说话时,女人,不能插嘴。”
徐策也笑,目光却冷:“在中原,夫人是天。”
“别诓本王,中原女人的地位还不如匈奴。”赫连也不生气,让人送来棋盘。
徐策拾起两枚棋子在手中垫着玩,丝毫没有要陪他下的意思:“我夫人是楼珩的女儿,右贤王难道就不想探探虚实,看是否真有那能力帮你破偃月阵法?”
他完全是想满足楼凝才故意这样说,赫连昊却以为他是怕了,哈哈一笑后,也愿意成全,虚指座位,对楼凝说:“来吧,不过本王初学者,棋艺不精湛,你可得让让。”
楼凝坐下后才知道谁才是真正诓人的那个。
两人各执瓷钵,黑白子噼噼啪啪落上棋盘,愈下愈多。
徐策不得其中要领,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模样,很快就无聊的四下张望。
帐内静悄悄的,赫连昊的白子风头正兴,没多久就把楼凝的黑子杀在方寸之间。
看着对手踌躇,他不禁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本王的文士萧乾昨日来军中了,他的棋艺我不过才学了皮毛,怎么样,可入得了你的眼?”
楼凝正琢磨棋局,并没有搭理他。
赫连昊不急不慢的捧起茶杯喝了两口,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因为得意,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说起来他也是中原人,你们中原人的头脑一向好使,当初要对付中山王,鞭打、宫刑,还都是他给本王出的主意。说什么……中山王是硬骨头,得用对男人最耻辱的方法,才有可能制服。”
“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对你们严防死守吗?文士说了,中山王鬼点子多,再加上个楼珩之女,要是不看住了,必定要给中原偷偷报信,惹火上身。”
楼凝疑惑:“萧乾,汉人?”
赫连昊摸着棋子笑了笑:“什么人都不重要,只要钱财给够。”
楼凝盯着眼前疏落有致的棋子,再次陷入沉思。
赫连昊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了句:“速下速下,本王等会还要和中山王对弈。”
楼凝本就不知下步该走往何处,被他一催,更是心急,原本光洁的额头,在不知不觉中已起一层薄汗。
“黑子,行三七路。”
正犹豫不定时,一道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徐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抱臂靠在一旁,观摩二人的棋局。
楼凝一愣,既而两指捏住一粒黑子,落入棋盘,回眸对上他含笑的眼睛,脸上蓦地一燥。不但一点都不领情,甚至没好气的批评:“观棋不语,不用你教。”
就他那臭棋,还想教人呢?
徐策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就真不吱声了。
局势渐渐逆转。
帐内静悄悄的,唯有棋子落盘的叮当脆响声。
楼凝没走几步,又被堵的进退两难,毫无办法。
赫连昊见她敛眉沉思,良久不动,颇为自豪的扬了扬眉。
小姑娘凝视着棋局,只觉得心烦气躁,下意识转眸,去看那个斜身雍然,姿态懒散的男人,却见他双目紧闭,一脸寐色。
看一眼如此。
再看一眼,还是如此。
赫连昊那挑衅的笑让她不服又恼,可无论她看过去多少眼,手中棋子怎么样敲击棋盘提醒,身边的男人始终没有半分动静。
“咳!”她终是忍不住,喉咙里发出声响,企图唤醒男人。
徐策果然睁开眼,望着她微笑,一丝戏谑揉碎其中,衬得双瞳狡黠迷人:“怎么了?”
楼凝想到自己刚刚才斥责过他‘观棋不语’,实在不好意思求救,窘然的用眼神扫了扫棋盘,希望他能懂。
徐策直接走过来,夹起一枚黑子,随手一摆:“我来吧。”
楼凝迟疑。
自己的棋艺虽不能说多精湛,好歹也是实打实学过。
小时候和楼珩下棋的时候,聪明劲没用在钻研棋技上,倒全用来耍赖。
比如下棋的时候,偷偷的将棋子藏在袖中,却被耳尖的父亲听到了声响,一把抓住作案的左手。
比如输了棋便耍赖,要不就故意不小心撞了下棋盘,本来剑拔弩张的黑白子顿时就散了一地。而她呢,就在那一头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本来就要赢了。真可惜真可惜。”
琴棋书画都学了个半调子,楼珩也是好脾气,从不逼迫她。
即使这样,楼凝也相信自己的棋艺比徐策要好很多。
刚才被他蒙对了一步,不代表次次都能那么好运的。
输了棋是小,赫连昊以此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是大。
正犹豫,徐策已撩袍坐在了她身边,将手中黑子推入棋盘,抬头时,眸光潋滟生辉。
楼凝回过神来一瞧,差点没晕过去。
这棋,果然臭的很!
徐策漫不经心的敲打着腿,转眸看到她脸上的神态后,不由笑了:“怎么,我哪里下的不对?”
对?
哪里都不对!
这样走,数招之内,黑子必被白子困死。
楼凝不禁皱了皱眉,徐策却从容有度,笑颜华光斐然,好似胸有成竹,一点不担心。
她怔了一下,喉咙噎了噎,不知该说什么。
三人不在言语,黑白子越落越快,噼里啪啦的敲在棋盘上,让人目不暇接。
楼凝越看越无语。
徐策的棋下的又臭又烂,偏偏毫无章法的下法让赫连昊一时摸不着头脑,裙死耳耳贰无久仪死妻,几番回合下来,也陷入了沉思,为之发愁。
她实在觉得枯燥,去给两人斟茶。
赫连昊喝不惯中原茗品,楼凝就去给他热了一壶羊奶。
从帐外回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对,僵冷凝滞。
不久前还得意洋洋的赫连昊已经全身紧绷,脸上甚至不断有汗珠流下。
相比之下,徐策则悠然惬意的多,屈膝斜身靠在软褥上,懒洋洋地好像没了骨头。看到她来了,这才慢悠悠的伸手,接过温热的茶汤饮了两口。
楼凝又把羊奶递给赫连昊,对方纹丝不动,神情专注在棋局上。她只好将碗放在一旁,此时久坐不动的赫连昊终于落下一子,楼凝闻声胎眸。
只一眼,目瞪口呆。
先前毫无章法凌乱不堪,甚至有点离谱的黑子,早已逆转乾坤。
他甚至在开局的第一子就摆错了,可如今入眼的却是缜密的弈局,黑白子对垒分明。
如此错乱的局势,精妙的排布,只怕越国第一国手,都要甘拜下风。
这哪像出自一个对棋艺一窍不通的莽夫之手?
意识到自己被骗,楼凝蹙眉,睨眼看他。
徐策目不斜视,摆弄着指尖黑子,望着棋局,忽然说:“萧乾,右贤王的文士?”
“不错。可惜师父的棋艺本王未曾学得皮毛,否则今天坐着苦恼的,可就不是本王了。中山王,你棋艺了得,一定要和他对弈一把,保证精彩!”
徐策摇摇头,无奈苦笑:“还是免了,我不和爱财之人对弈。”
赫连昊惊奇:“这是为什么?”
“我输了赔不起,他输了不好看,而且……”他故作沉吟一番,卖起关子不吱声了。
“而且什么?”
“下棋,讲究一个棋逢对手,中原,有人以国事做豪赌,一局棋可定天下。他是你的文士,既爱财,义必和利挂钩,为君为王者,最是头疼这类人啊。”
赫连昊皱眉:“哦?本王不懂汉人文化,不知其中精义,可否请中山王指点一二。”
楼凝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想发笑。
指点?
怕不是徐策又要说什么谬言诓人了。
果然,徐策在讲了几句义理国政后,开始循循善诱,眉间满是诚恳:“胡汉不合,汉民在听到胡人时,唯恐避之不及,他却为财对你忠心,那来日谁许利更重,他就能毫不犹豫的倒戈。”
赫连昊摸着下巴,听的一脸认真。
徐策推入一枚棋子,脸上笑意深不可测,又将偃月阵一事拿出来说:“你被偃月阵法一困数月,毫无对策,应先想想当初什么会来阿姆河边。天下间没那么多巧合之事,在坑里栽了一次,就要把它填起来。”
盘中局势已定,赫连昊脸色渐渐暗下。
片刻后毫无气度的拂乱棋盘,豁然起身。
“本王要去处理些事,自便。”
他走后,楼凝看到男人懒洋洋洋洋的倚在那,唇边微微现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不由好奇道:
“你笑什么?”
他转眸看向小姑娘,一脸玩味道:
“我笑那个文士,活不过今晚了。”
楼凝愈发疑惑。
“赫连昊疑心重,所谓的文士,也是他的谋士。”他神色不动的饮茶,双目微眯,抬头望着微动的帐帘,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偏偏什么都没说。
越是这样安静,就越显得他的眼神暗沉凌厉。
楼凝在他身边坐下:“你认识那个文士?”
徐策这个人一向心思百转,心狠手辣又记仇,文士向赫连昊乱出馊主意,又是要对他用宫刑,又是把他们困在这里,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可能饶过他。
但她总觉得不止这一个原因。
刚才,她明看见徐策在听到萧乾的名字时,脸色微变,如果不是赫连昊提到此人,恐怕他还在那闭着眼睛装死,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这可恶的老男人,居然骗她。
一想到这些,已经开始生气了,对他笑得阴阳怪气。
徐策丝毫没察觉,嗤笑一声:“何止认识。”
萧乾和荇之师出同门,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武功利器,无一不通。后来还一起投靠徐策的义父的麾下。
但一山不容二虎,斟酌后,义父选择了性子更沉稳的荇之。
萧乾妒心重,心机又甚深,对此事怀恨在心,摆了一道鸿门宴哄荇之前去,饭里下毒,暗里买通杀手,荇之脸上的那道疤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还好东阳侯是明君,没让自己的谋臣白白受辱。
派骑兵追杀萧乾,将他逼出北庸境内,自此销声匿迹。
原以为他找了处僻静地归隐,没想到是投靠了匈奴,为胡人卖命。
徐策缓缓说着那段过往,楼凝认真听完,很快捕捉到重点——
“原来你想文士死,还有一个原因,他是鹭隐姑娘爷爷的仇人。”
荇之就荇之,她非要加上个鹭隐,不知道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徐策收回视线与她对望,毫无察觉的点点头:“嗯。”
话音刚落,手里的茶盏被夺走,小姑娘一手拎茶壶,一手端茶杯,走到营帐口,掀开帘子,把刚热好没多久的茶汤全倒了。
徐策:“?”
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等她走回来,不解:“怎么了?”
“没怎么。”
话虽如此,动静可不小,先是把他腰后的软褥抽出来用力的甩,又是把棋盘收猛地拿走,那些棋子自然也没能幸免。
她每朝玉钵里扔一个,都似用尽力气似的,弄得噼里啪啦作响。
这动静,就算徐策再不懂女人,再后知后觉,也知道她生气了,忙坐直身子把人拉到跟前来。
“究竟怎么了?”
“没事。”
“没事?”徐策挑眉,看着在自己怀里挣扎、脸色极臭的人,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臂,“这像没事的样子?生气了?”
“我没生气。”她嘴硬不承认,不想叫他误会什么。
气是肯定会气的,徐策冤枉她害了鹭隐,现在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人家爷爷受过的委屈。
什么人!
“你别碰我!”有些事没有说,不是忘了,是还没找到机会。
现在旧事重提,越想越气,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呼出的气息都变粗了。
她又开始掐徐策的手,那手力气很大,抓得她根本无法撼动,没办法,只能用掐的。
徐策也不躲,摊开掌心让她掐个够。
可他越是顺从,楼凝就越是生气,也知道他皮糙肉厚的不怕疼,掐了那几下,他眉头不皱一下,自己的指甲倒是先抠疼了。
一气,松开手,抱着软褥走了。
“上哪去?”
“睡觉。”
“青天白日睡觉?”
“管好你该管的人。”她没好气的回头,结果脚下没注意踩在褥子上,直直的往床榻上倒去。她个头本身就不大,徐策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现在整个人埋在褥子里,更显小小一只,除了两条露在外面的腿,根本就找不到身子。
徐策赶紧过去把人拉出来,理了理她头上的乱发,蹲在姑娘跟前,好奇又好笑的问:“我又惹姑奶奶生气了?”
刚刚听了她最后那句话,总算明白这丫头气从何来。
当初答应了她会察明,也让她给自己时间,但后来事发突然,他们双双离宫,到被困匈奴营中。生死关头,宫里发生的那些早已抛之脑后,久不触碰,便也落了灰,可她从没忘记过,扎根在心里,一旦提起,又是万般委屈。
“萧乾一事,我确实存了私心,荇之是义父的恩师,义父待我不薄,我……”
楼凝打断他:“你别同我说,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凝凝,”徐策想了想,知道她误会了什么,立马端正态度解释,“我十三岁从军,每天和刀枪棍棒为伍,睁眼闭眼都是训练。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班师回朝时,已经快十七。十九岁那年战匈奴,被赫连昊的父亲射穿了腿骨,连站起来都是奢望,养了快一年。后来义父去世,外有战,内有朝中大小事务要管,还要忙着开疆拓土……”
二十九年来,他最缺的就是女人,最不敢碰的也是女人。
为君为王者,最怕一个色字当头,毁了万里江山,百年基业。
“放话自贬,是不想有心的人用婚姻做筹码。我不爱被束缚,不愿被管着。”
他是草原的苍鹰,浑身都带着枭桀野性,而如今,却甘愿为她折腰。
徐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像解释,更像回忆。
他要表达的东西也很简单,二十九来年无论身心,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要是有别的女人,你成婚那晚,能那么快?”见她气性小了些,他胆子也大了,竟然敢坐在她身边,还要撩她肩头的发,勾勾绕绕缠在指尖上,笑得痞坏,“那次头一回,你又那么紧。昨晚才是正常发挥,天差地别……”
身边的男人意态潇洒,笑颜俊朗,正经的时候又凶又严肃,坏起来的时候也什么话都说,天差地别的远不止是那些事,还有他的性子。
楼凝瞥了瞥眸,瞧见他唇边那抹浪荡的笑,赶紧捂上耳朵:“你别说了。”
徐策顺势把他抱在怀里,附耳低语,用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逗她。
“凝凝,弄进去的时候……很舒服。”
小姑娘脸红的像开水烫过,赶紧去捂他的嘴,脑袋往他脖颈间埋了又埋,“别说,不许说……你不许说。”
他低低的笑,哑着嗓子和她商讨:“那不要生气了,都是莫须有的东西,气什么,嗯?”
楼凝搂着他脖子嘟囔:“我才不是为了别的女人和你生气,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腰间的手慢慢收紧,他依然在笑:“好,不喜欢。”
楼凝心跳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挣脱他的怀抱,坐到一旁,板着脸,继续算账,“你说给你时间,可你人在匈奴,自己生死都难测,还巴巴惦记着他们,就这样能给我什么说法?”
当初的事才过去没多久,腕上的伤口虽然结痂,可她没有忘记徐策是怎么把她囚禁,一点信任也不给。君无欢,伏山,甚至小九沈琮砚,哪个不是第一时间站在她身边,无条件给予信任,唯独这个男人没有。
逃出宫后发生的事完全不在预料中,他为自己受伤,不顾性命也要换大家平安……桩桩件件,有情有义,她稀里糊涂的感动,稀里糊涂的和他发生了那种事,结果到头来,被冤枉的委屈还得受着,真是气死人了!
徐策说:“当时鹭隐生死难测,君无欢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去给她解毒,荇之先生为我坐守……”.
当晚,他又被赶出来了。
坐在山坳上,吹着冷风,彻底明白了有些屁话是不能说的。
就在这时,匈奴的中军营帐中传来了两声惨叫,随后士兵们抬着个无头尸体出来。尸体身上甲锁未解,身上有七八处血洞,殷虹的液体流了一路,最后被抛入流水汩汩的阿姆河中。
赫连昊多疑敏感,本就不喜欢汉人,要不是念在萧乾还有点脑子,加上要和哥哥对抗,根本不会收为己用。徐策三言两语一挑拨,让他愈发怀疑这个汉人的目地。
重利之人,但有更高的筹码,就会予出更忠的义。
这话反反复复响在耳边,犹如魔音,扰的他一整天都不得清净,睁眼闭眼都是怀疑,从四面八方来,一点点啃噬他的心。
最终,他心里只剩下不信任。
确实,当初撤到阿姆河边就是听了此人的意见,现在弄得进退两难的地步,搞不好萧乾早已投靠哥哥麾下。
赫连昊越想越气,直接去逼问萧乾。
萧乾也是个一身傲气,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料定赫连昊需要自己辅佐,加上颇有点身手在身上,顶撞嘲讽,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赫连昊一怒之下,直接把人捅死了。
或许是觉得不解气,徐策看到他提着沾血的剑,怒气汹汹走向了自己的营帐。
帐中现在就小姑娘一个人,他连忙跳下山坳,疾步返回。
赫连昊晚间得到消息,哥哥的军队大动静的调动和操练,看样子,是准备动手了。已经耗了这么多天,偃月阵法再不破,只怕会全军覆没。
先前楼凝找了各种理由推脱,他也应了,今天无论她说什么,偃月阵法必须破,否则,他就用这把捅死萧乾的剑,再割破她的喉咙。
楼凝知道,偃月阵法,不破,是死,破了也是死。
不管破不破,她和徐策都难逃一死。
现在他们不知道越国是否已经出兵,还是在按兵不动等消息。
但赫连昊这边是拖不下去了。
楼凝看着直抵吼间的烈烈锋芒,正想着编个什么谎话糊弄过去时,帐帘被忽然被掀开,徐策走进来。
“放开她。”他命令。
赫连昊嗤然:“中山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身在中原,是那个万人之上的王?”
“放开他!”他面容冷淡,重复道。
赫连昊亦是面色一冷,目中怒火四溢,“你没有资格和本王谈条件,破不了阵,你们两个都得死!”
双方僵持不下,目光相刺,气氛愈见凝滞。
却在这时,楼凝身子发软,脚下一个趔趄坠倒在地。
徐策快步将她扶住,“凝凝?”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似是陷入了昏迷,他赶紧把人抱上床,回头对赫连昊说,“她这样帮不了你。右贤王,还是不要逼人太紧。”
赫连昊没料到楼凝会晕,考虑到漠北和中原气候饮食风俗大相径庭,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收起剑,脸上戾气消去了半分,“本王给你们三天时间,三日内如不破阵,我会杀你们祭天!”
徐策给楼凝盖好被,摸了摸她的脸,沉思一刻,说:“五日。”
赫连昊再次提起手中的剑,冷笑:“讨价还价?”
徐策转过身,从容道:“如果右贤王不答应,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杀了祭天。”
赫连昊知道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五日就五日,他们既然承诺了,料想到时候也找不到别的借口拒绝。
于是一挥袖,冷哼两声,气势依然甚人:“希望中山王说到做到,别再耍什么花招!”
帐帘掀起又落下,一阵风卷入营帐,吹得烛光狠狠晃了两下。
“为什么是五日?”
赫连昊刚走,本该在床上昏迷的人立马就醒了,疑惑的望着徐策,见他比自己更疑惑,眨眨眼笑道,“我装的。”
“聪明的姑娘。”徐策捏了捏她的鼻子。
楼凝按住他的手,追问:“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是五日后?”
“以为你真的晕倒了,担心。”
“撒谎。”
徐策笑了笑,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两口:“那你说说为什么?”
楼凝十分嫌弃,用力擦了擦脸,瞪他,忽然也笑开:“不想知道了,咱们换个问题。”
“问吧,一定知无不言。”
她伸手,勾弄着他肩头的发和青色发带,微笑:“想不到中山王棋艺如此了得,不过比起棋艺,骗人的嘴功更是了得,不知道是哪位名师教出这样一位高徒?”
徐策脸色瞬间变了,“凝凝,我……”
小姑娘不理他,背过身,裹着被,直往里侧挪,徐策脱了鞋上来,从后面握住她的肩,“听我解释,不是存心骗你。”
楼凝立马转过身,盯着他,“那你解释吧。”
如此乖巧听话给面子,倒把把徐策弄得一时无言了。
解释什么呢?
解释就是狡辩,话越说越错,越说越乱,他这张笨嘴,什么时候连好好哄个人都不会了。
楼凝见他僵了一瞬,没憋出一句话,又转了过去:“睡觉!”
身后良久无声,直到一声叹息传来,他才轻轻开口:“对不起,祖宗。”
再多的解释比不上一声诚恳的道歉,他掀开被子,钻了进来,紧紧的抱住她,“再过五日入冬,匈奴人每年入冬都会有集会,秋后感谢天神,商讨国家大计。他们率多敬鬼,极重祭祀,很相信这个。赫连昊屡败,还被逼到走投无路,一定会带手下拜拜天,祭祭神鬼。”
“你……该不会是想在那天,趁乱逃跑吧?”楼凝转头,一脸惊诧,“可是我们怎么逃?没有坐骑,没有武器,连粮食都没有,靠两条腿是跑不远的,如果被抓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有法子。” 徐策横眸扫过他,而后扬眉,一脸从容进退的把握。
“什么法子?”楼凝欠身坐直,摇了摇他的胳膊,又问,“什么法子?”
烛火下,素日总放荡不羁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片刻后,他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火攻。”
先前风向不利于起火,今日风向突然转变,尤其是入了夜,风势更大,很容易借风起火。这里野草靡靡,火一起,必成燎原之势,失控的蔓向四方,烧了他们的营帐,烧了他们的粮草,烧的平野寸草不留。
到时候军中大乱,军心必动,赫连昊自己的事都应付不来,哪有闲情去管两个早已跑远的人。
要放火,入冬那几日是最佳时机,要是等得久了,塞外千里霜雪,根本无法纵火。
楼凝单手托着腮,思量着那些话,时不时摇晃两下脑袋。想了一会儿后,笑盈盈抬起脸,目色有些狡黠:“要跑远,就不能单单只放一把火,这么简单。做就要彻底点,我来布阵,如果天时地利都向着我们,会困住赫连昊一些时辰。”
徐策点头:“逃出去后,需避开梁国,也要防赫连昊追来,不能沿着阿姆河走。此去,只有一处可行,安阳。”
“可是现在外面烽火四起,过关的路比平时会增添许多不便。”
“年关里会有互市集会,不少百姓拿着年货去卖,正是热闹的时候,关口防守也没有平时严,混出去,不是难事。”
楼凝不说话了,趴在他肚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策垂眸就看见她无暇的侧脸,难免又会想到被她夹着的滋味。
喉咙滚了两下,抓住她的手在掌心慢慢摩挲着。
小姑娘不经意抬头,就对上他欲.望勃发的目光,吓得连忙缩回,往里逃。
他哪里肯放过,追过来贴在她耳根轻声软语的哄着,气息一缕一缕的扑来,吹得她面红耳热,捂住耳朵抗议:“不要了……我不要了……”
“你不舒服么?”床尾放着两身干净的胡服,徐策想让她穿上。
他花招特别多,各种姿势不断,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看她穿着各种衣裳,凌乱不堪的躺在身.下。
昨晚用力过猛,到后面,又诱哄着她骑了半个时辰马,一路颠簸,确实有点把人吓到了,小姑娘不抗拒着说不。
身后的男人却痞笑的问她,“那被褥上洇开的那滩是什么?”
她红着脸的回头瞪他,他却不依不饶,与她额头相抵:“凝凝,你今天一天没吃东西了。”
“不要了……我吃不下的……”
“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胃口撑撑就大了,吃得自然也就多了。”明明是个容貌俊朗,风姿无双的男人,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浪荡。
楼凝还是摇头,把通红的脸埋到褥子里:“……你走开……”
二十九岁的老男人尝过了甜头,哪能轻易放过她。
此去中原,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道要旷多久,不把握机会怎么行?
眼下他干劲十足,蓄势待发,就等小姑娘点个头。
“祖宗……”徐策贴着她,温声哄着,“饿不饿?我们先吃饭?”
“我不饿,吃不下的,你每次都给我盛好多……太撑了……”
“就是平时吃的少,一顿半碗饭都没有,才会觉得撑得。多吃几口,习惯了就好,相信我,凝凝。”
楼凝还是摇头:“我怕烫……汤很烫、烫人……”
“你身子虚,不能吃凉的,烫的驱寒。”他咬了咬她的耳垂,声音似含了无限委屈,“亲手为你准备的饭菜,赏脸吃一口……就当可怜可怜老男人。”
最后楼凝被他缠得实在没办法,又见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点君王威严也没有了,简直就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孩,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的点了头。
片刻后,他得意的哼了一声:“凝凝,新添的菜,很新鲜,看看小嘴抢着要吃,哪里是吃不下?娇气的姑娘,要吃饱点,身体才能好,知不知道?”
楼凝一口吃撑了,差点噎住,眼中顿时水雾蒙蒙,声音也开始发颤:“……一会儿你把汤吹吹,吹凉了再喝好不好……汤好烫……”
第 56 章
喝完汤已是下半夜, 徐策骗了她,根本不给她吹凉,满满一碗, 还是滚烫的喂了进去。
他哄着她把胡人送来的三套衣服都换了一遍。从床上,到地上, 再到案边,椅子旁……那些胡服被撕破了, 落了满地布帛。
他会在她耳边一遍遍的问:“多少下?凝凝, 现在是多少个五下?”
那天她的话, 他一直记在心里, 这是每个男人都必须较劲的东西。
“凝凝, 告诉我, 多少?” 在她话不成音的要报出数时,又低下头, 狠狠的吻住她的唇。
他如烈马,在迷迭小道上驰骋不歇,最后穿过河流, 激得白浪一波波翻卷,再散开。
温和的缠绵柔如春雨浸润, 却也带着万物生发的力道。
楼凝的神智被冲涌得一片空白,只知道在心里数着数, 然后告诉他,求他。
到最后,也记不清数到了多少,迷迷糊糊间, 抬起湿漉漉的眸子一看,外间晨光熹微, 隐约的光线已经洒了进来。
“徐策……”
“嗯?”他捞过湿巾擦了擦身上的汗,若无其事的拎起衣服一件件穿好,不需要歇,也不喊累,给她掖了掖被,“你睡吧,睡醒了洗。”
楼凝浑身疲软,根本没有力气起来,脑袋沾上枕头就呼呼睡去。
她真的太累了,呼吸很快就轻软均匀,温热的气息柔柔拂在徐策手背上。
慢慢的,帐中鼾声如雷。
徐策摸了摸她脑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转身出了营帐。
话是那样说,但他快活完了,没忘记她的讲究,打了几盆热水来,给她清洗擦拭。
楼凝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被人抽了脊骨似的,浑身散架。她睁开眼,看见的还是从东方的天空投射下一缕金黄光芒,不由揉了揉眼,奇怪道:“我才睡了一会儿吗,怎么天没有大亮呢?”
“睡了一天一夜。” 熟悉的声音蓦然吹入耳中,瞬间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睡得香,他却没阖眼,坐在案前绘制逃跑的地图,总算在刚刚大功告成。
图上路线详尽,从阿姆河到安阳,到洛城,再到胡汉的关隘,沿途小道河流山坳,无不涵括。
“什么?”楼凝也顾不得身上不适,撑起身,“你怎么不叫我呢?”
“折腾一夜,怎么舍得把你叫起来?困就再睡会。”
他相信她的本事,也不着急。
绘好地图,还要准备水粮马匹。
此去路途遥远,不能停留,到达关外第一城,洛城,才算安全。干粮不用带太多,这几天问他们要点存着,一路野草丛生,也不缺河流溪水,马匹可食用,这些倒不是什么难事。
楼凝瞧他那副从容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那么信我,就不怕我失手吗?唔……或者,有没有可能我已经和右贤王联手,诓骗你,等你放下戒备,然后置你于死地呢?”
徐策收好地图放入怀中,抬头看她:“凝凝,你晚上叫的时候要是能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停,我会很开心。”
“徐策!”她抄起枕头砸去。
很可惜,没砸到人,也没落到地上,被他稳稳的抓住,又送回她腰后。
“总是这样,说生气就生气。”
“还不是你胡言乱语。”
“肺腑之言,我确实爱听。”徐策在她耳边停了一刻,微笑,“干劲十足。”
“徐策!”她在他心胸口捶了两下,板着脸说,“是你为了我和爹爹奋不顾身,正好,正好又看你那么可怜才答应你……我心善,你可别误会了。”
徐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果为你奋不顾身的是别人,也会答应?”
“当然不会,我才不会!” 她脸庞红了红,拧眉委屈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生气了,他却低声笑了,笑完后赶紧哄人:“说傻话也较真,你是我的人,我的祖宗,谁敢为你奋不顾身,老子宰了他。”
楼凝气呼呼的推他,腰间却有一双手臂扶过来,轻轻一带,将她搂在怀里。
“如果这次能安然逃回去,请楼老为我们主婚,好不好?现在是南北两国,以后会是整个天下。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徐策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让她想起从前,原本宁和的心逐渐变乱。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不再追问,把她抱的更紧,恨不得揉入身体里.
火攻有利必有害,东风难测,匈奴营帐如麻,稍不注意风向,遭遇下风,非但乱不得对方一隅,还会引火上身。
此计虽好,但险,需万分谨慎。
军队作战时,会由士兵排好战斗队形,手执草把,筑沟垒,挖沟堑,每隔五步,疏密均匀的堆放柴草,避下风,借助气流轮回。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现下,没有士兵,挖不了沟堑,筑不了沟垒,只有两个人,四只手,和一些草把。
楼凝将心思放在了赫连昊的粮草上。
营帐不好烧,粮草却遇火便燃,但有风吹,即可燎原。
立冬那天,天色清明,营外早早摆好了祭祀之物。到了傍晚,彩霞如锦时,军中众人匍匐跪地,口中轻声告罪、祷告,祈求天神降福,大战获胜。
军中戒备松懈,楼凝早早和徐策搬了柴草,从囤放粮草的帐篷外摆放了一路。
徐策不懂阵法,只觉得那模样有些奇怪,却也不多问,照着她的吩咐去做。
粮草一旦断绝,赫连昊的军队毫无生机,重新运送粮草耗时太久,足够让赫连崇将他全部剿灭。
为了不让匈奴两兄弟任何一方安生,纵火逃离时,楼凝给赫连昊留下了偃月阵的破阵之法。
此阵诡异难防,步兵居中,骑兵据其两翼,使敌不见首尾。但其弱点是,一旦敌军近身攻击,前排刀盾兵、长枪兵、重骑兵会集中死亡。
剩下些骑兵已经不成气候。
楼凝早早绘好了破阵图,留在了自己帐中。
扔了火把后,但见火势滔天,迅速蔓延,两人在冲天的火光中携手而逃,纵马离去。
没多久,就听得鼓声隆隆。
“遭了,他们发现了。”
徐策手腕一个重力,抽到她的坐骑上:“别回头。”
楼凝点点头,努力将那些吵杂慌乱声抛之脑后,扬鞭策马,一路疾行。等她跑出一段路后,只见夜色遥遥下,那火光已离百丈之远,淡若不可见。
而此时,匈奴营帐中早已乱作一团。
谁也不曾想到,祭祀不过一刻,堆积粮草的帐中骤然起火,惊得众人慌忙扑火救粮草,可惜扑了左边有右边,扑了右边又有前边,火苗滔滔,好似怎么都灭不尽,扑不完,诡异极了。
好不容易等到火势稳住后,粮草也已尽毁。赫连昊怒火冲天,当即提刀割下两名士兵的头颅泄恨。众将士看到这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纷纷跪地,瑟瑟发抖。
眼前的右贤王,双目带着嗜血的疯狂,仿佛夜下修罗,阴森骇人。
“那两个人汉人呢!”
士兵很快来报,颤声道:“回禀大王,不在帐中,似乎已经……已经逃了。”
“混账东西!”赫连昊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上当,只觉得眼前一黑,按着额角,咬牙,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给本王追,方圆百里挖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两个捉回来!”
“是。”将士应下,快速离去。
赫连昊看着眼前浓烟狼藉,倒地的尸体,还有远处空无一人的黑幕,气的浑身发抖。他竭力压下怒火来到两人的帐中,企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却蓦地发现那张图。
展开一看,脑中瞬间明晰,眉头由紧缩到舒展,怒火喜意交加,“中山王!好一个中山王!”
他反反复复念得不过这句话,指尖握着阵法图,抖得不成样,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须臾,神智恢复稍许,高声道:“来人!”
将士入内,俯跪于地:“大王有何吩咐?”
“点兵拔营,今晚,破阵!”
“今晚?”将士脸色一僵,似有迟疑,“可是……”
粮草刚烧尽,敌人逃的无影无踪,这时候破阵,等于是自寻死路。
赫连昊将手中阵法图抛出,冷笑:“粮草既烧,左右都是进退无路,我绝不能让哥哥得了便宜!点兵,今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将士茫然的展开手中阵法图,愣了一瞬,随即喜道:“偃月阵的破解之法?末将领命!”.
马不停蹄的疾驰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日晌午,穿过古道旁的巍峨群山,到达关外第一城,洛城。
洛城后是黄沙苍原,一片苦寒之地,前方则是胡汉第一关,雁门。
徐策走了一步险棋,没有长途跋涉,绕道而行,而是直接来到洛城,打算过雁门,一路南下。
此处是各国与塞外接壤的地方。边陲之地,十分贫瘠,所以每逢年关过节,都允许胡汉通商互市牟利,城内常有汉人出没,并不稀奇。
两人来到城外,翻身下来,改为牵马步行。
相比战火纷乱的阿姆河边,洛城倒有几分平静与祥和。
塞北第一城,胡风颇盛,行人摩肩擦踵,酒肆茶馆随处可见笳动胡舞,喧哗热闹。
两人牵马绕行巷陌间,寒风四起,阳光照在身上,毫无暖意。
徐策本是目不斜视,但身边的姑娘从没来过塞外,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一会儿在停在街边的摊肆摸摸那些好看的挂饰,一会儿又停在酒肆前看胡姬跳舞,一条短巷,走了数十步也没走完,便转头提醒她:
“凝凝,得快些找到卖信鸽的地方,通知他们。”
此时,楼凝正停步在一家摊肆前,盯着人家卖的糖丸子不肯走了。
“想吃?”徐策问完了,又觉得是句废话。
因为他根本没钱。
没钱怎么买信鸽呢?
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
身处异地,没钱可不是个好现象。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饿上几天也不碍事,但现在身边还有一个。
再怎么样,不能让她跟着吃苦。
徐策正想着怎么在短时间内弄到钱,摊主已经包好了糖丸递来了。
那是个中年妇人,笑起来一脸憨厚,见两人生的好看,不由多说了几句:“两位大爷是汉人吧?”
“听大娘的口音也是汉人?”楼凝欣然接过,从怀里掏出钱递过去,取出一枚塞到徐策嘴边。
他从来没吃过、也不吃这种花花绿绿的东西。
“很好吃的,沈琮砚上次吃了我一包。”
“他偷你东西吃?”徐策这才张嘴含住,目光略动,不知何想。
楼凝摇摇头,凑近他,笑开:“甜不甜?”
糖含化在嘴里,很甜,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更甜。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颊边的两只梨涡,神情动作皆暧昧,看得摊主一脸懵然,善意提醒道:
“二位大爷?”
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徐策收回手,“走吧。”
楼凝点点头,也捏起一粒糖丸塞到嘴里。
要离开的时候,那位摊主大娘忽然又叫住了他们,欲言又止,神色紧张。
“大娘,怎么了?”
摊主迟疑了一瞬,轻轻叹息:“二位要是来买年货的,逛完这条巷子,就快些回去吧。再往前,可别再去了。”
徐策:“出了什么事?”
大娘却不愿再说,低下头又翻弄起那些五颜六色糖丸,将它们摆好,吸引来往行人。
她有难言之隐,二人也没多提,问了声哪里有卖信鸽的,道了谢,转身离开。
信鸽传信比信使快,又比飞鹰便宜,所以即便在塞北,也不乏商贩饲养。
很快找到店铺,楼凝付了钱,接下鸟笼,捧了信鸽出来。
徐策将早已写好的信塞入信鸽腿上的细竹筒,封存好后,将鸽子放飞。
他动作娴熟,扬袖时更是收放自如,做好这一切,见她正一脸不敢置信、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那颗小脑袋:“怎么?”
怎么?
刚才他取出写好的信略略阅过时,那上面的字迹,潇洒飘逸,遒劲有力,好看的简直让人嫉妒。
他竟然还好意思问怎么?
楼凝:“你早写好了信?”
徐策毫无察觉的点了下头:“嗯。为防夜长梦多,走前那夜顺手写了。”
脸色平静,语气从容,一点都没认识到自己的错,
当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小姑娘已经牵着缰绳走远七八步了。
“姑奶奶,怎么了?”徐策快步跟上,为她那一天发作多回的小脾气哭笑不得,“凝凝,常生气对身体不好。”
“那你还惹我!”楼凝气急败坏,跺了跺脚,觉得不解恨,直接踩了他两下,扬长而去,留他愣再原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又做错了。
糖也吃了,哄也哄了,人却气呼呼的走了。
“祖宗,”他再次追上,把她拉住,柔声问:“那个十恶不赦的徐贼又怎么惹凝凝生气了?”
徐策没哄过女人,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她身上,可他毕竟是个大老粗,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
姑娘家心思细腻,还特别敏感,有些他认为没毛病的话,会不经意的伤害到她,事后甚至毫无察觉,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认错,揽责,不管什么,放低姿态总是对的。
果然,小姑娘被他这模样逗笑了。
不过扬起的唇角很快落下,面上依旧冷冷的,还瞪眼故作恼状:
“骗子。”
“什么?”徐策因为要注意两边的行人,没听清,凑近她,又问了一遍。
楼凝伸出食指戳了戳他心口,那是他刚才藏信的地方,“你、是、骗、子。”
明明字写得那么好看,明明棋下的那么好,却要骗她,骗她不止一次。
甚至在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说明,依然闭口不提,一路骗到底。
男人的脸英俊刚毅,双眸朗朗,长眉入鬓,即使粗布衣裳丝毫盖不住不凡的气质。
差点忘了,这张脸也是骗人的。
想起不久前两人相拥缠绵,他粗喘着气,在自己耳边一声声的哄着,那失控的模样,和撒谎时的脸不红心不跳简直判若两人。
除了这些,这男人还骗了什么,骗了多少,她一无所知。
过了年,徐策就到而立了。
为君为王者,向来狡黠若狐,多智近妖,何况面对的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对方掌控。
楼凝知道,除了新婚夜那件事之外,徐策对她不坏,甚至好的有点过分。
这些若是给了那些爱慕他的女子,她们都会很高兴吧?
可她却开心不起来。
想到刚才从他手里看见的那封信,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不喜欢被人家骗。”她低埋着头,像在看脚尖,像在看道路,又或许什么都没看,只是不想去看他,“可我年纪小,又傻又单纯,好骗,好哄,对不对?”
对个屁!
徐策跟在她身侧,目光一刻不移。
这姑娘究竟是怎么觉得她好骗又好哄的?
除了那几件事,他说的话,她基本是不信的。
至于好哄,就更是荒谬。
打个仗都没哄她难。
徐策心里是这么想,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
“那字是小九的,你没问,直接认定是我写的,不过这事怪我没跟你解释清楚。”
“打雷那晚问你,是想尽我所能陪着你,让你不害怕,怪我没直言自己会下棋。”
“至于我的脸……凝凝,身居高位,有很多的无奈何不由己,总之,都是我的错。”
“你总有法子自圆其说。”楼凝咬了咬唇,不买账。
“凝凝,有什么回家再说,好不好?”徐策牵住她的手,“回家了,任打任罚。”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能掌控一切的从容有度,楼凝指尖颤了颤,正要开口,他又说,“第一次金盏楼相逢,那场摴蒱之戏,你一把掷出卢,似乎并不是偶然?”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也骗人吗?”楼凝皱了皱眉,目光倔犟,不悦道,“就算再掷百次,我一样可以扔出卢,我也只能扔出卢,你叫我掷出别的还不行呢。”
那就是个乐子,懂技巧何方法就行。
其实楼凝也确实骗过他,那时候为了留住他,又是抱着他说害怕,又是献.身,还偷令牌,鬼把戏不少,只不过是徐策不计较罢了。
他嘴角含笑,目光悠长的落在前方道路上,握着她的小手,走的不快也不慢,刚好让她以最舒服的速度跟上。
忽然,前方传来器具相撞的厮打声,惊慌的呼喊中,几记惊就马从巷子里边蹿出来,马上坐着高头大马,卷发碧眸的……胡人!
这里有胡人不稀奇,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胡人士兵正用手里的利刃肆意追杀洛城的汉人。
烈风在巷陌穿梭,卷飞酒肆上的旗帜。
为首的胡人将领锐利的目光扫过街巷,举起弯刀,喝道:“左贤王有令,所有的汉人统统抓起来带走!但有违逆者,杀!”
城中百姓早已乱成沸水,四处奔走逃亡,生怕在胡兵的弯刀下魂飞魄散。
原本宽阔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变得稀少,处处透着颓败。
慌乱间不知是谁撞了楼凝一下,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过意不去,催促道:“这位小爷,快跑吧!那个左贤王在洛城发疯呐!这两天光逮汉人,听说逮过去就是一顿折磨,最后连俱全尸都没有!”
说完就匆匆跑开了。
城里的汉人多是来做生意的,有健壮青年,也有老弱妇孺。
跑得掉的都跑了,剩下些行动迟缓的,毫无疑问被胡人士兵五花大绑的抓了起来。
徐策攥着楼凝躲到了一侧立柱后,有点意外,自语道:“赫连崇在洛城?”
两人的藏身处并不隐秘,他们清扫了现场后,很快就发现这两个漏网之鱼,一挥手:“那还有两个,抓起来!”
眼见胡人步步逼近,楼凝慌张的攥住他:“怎么办?”
却在这时,一阵好听的娇笑声响起,紧接着,有人甩出手中长鞭,挥向了那为首的将领,“呼衍将军,你是要在我的地盘撒野吗?”
就在女子说话时,楼凝看到徐策快速用手蹭下立柱上的灰,抹在了脸上,企图掩盖自己真实的样貌。
她上下打量他,狐疑:“你怎么了?”
第 57 章
徐策没出声, 略略低首,面目隐在晦暗之中,看不出神色。
楼凝疑惑不解, 目光在两边来回横扫,只见众胡人士兵间, 一女子纵马而来,身后跟着十几名骑兵。
女子腕间一使力, 长鞭便将那个凶神恶煞的胡人将军从马背上掀倒在地。
“呼衍将军, 打狗还需看主人面, 把他们给我放了!”
呼衍真有些为难:“可是左贤王他……”
左贤王是匈奴未来的王, 万民的信仰, 他的话, 身为下属,岂敢不从。
女子却满不在乎的扬了扬眉, 再次举起手中长鞭,只是这次声音中有了冷意:“君主间的斗争与百姓无关,胡人是人, 汉人也是人,哥哥这样做只会尽失民心, 难道你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呼衍真沉默。
不远处,楼凝细细瞟了女子几眼。
柳眉大眼, 黑裙蛮靴,长发及腰,没有任何装饰点缀。她浑身散发着飒爽英气,眸色中更是满满的骄傲自信, 是个非比寻常的美人。
“你认识她?”楼凝收回视线,目光转向身边的男人, 却见他始终不曾抬眸,愈发觉得奇怪,“她是谁?”
徐策似愣了一下,随后目光微动,轻声:“她是匈奴的公主,赫连秀。”
“是不是赫连昊口中那个喜欢了你十多年的秀秀?”
“嗯。”他低声。
楼凝笑了:“那不正好能解眼下困境,你低头做什么?”
徐策没有答话,赫连秀扬声道:“呼衍,把这些汉人交给我,哥哥那里,我去说。”
一边是左先王,一边是公主,呼衍真哪里都不敢得罪,只得将那些刚捉来的汉人交给公主,自己带着手下调转马头离开了此处。
一群受到了惊吓的汉人刚脱离狼窝又入了虎穴,人人面色青白,浑身发抖,低埋着头,不敢吵,不敢闹,生怕成为下一个洛城亡魂。
楼凝和徐策最终也没能幸免,在赫连秀手下的弯刀挟持下,随那群百姓一同去往洛城行宫。
此时阳光正盛,慵然洒照在身上,暖意融融,也照得赫连秀的面容,无比耀眼。
行至一刻后,赫连秀突然勒马,挥动手中长鞭指向那些紧面色紧张、相顾张望的汉人,嘱咐道:“你们走吧,跑快些,别叫再呼衍捉回去。我保得了你们这次,保不住下一次,左贤王这半月都会在洛城,通知你们的家人,不要再进城了。”
绳索解开,那群汉人从绝望中回过神来,四下奔走。
手下望着落荒而逃的人,疑惑:“不过是些卑微的蝼蚁,左贤王要杀便杀,公主为何要得罪他,放了这些汉民?”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赫连秀高坐马背,抬头看远方碧空白云,眸光流转,藏着一丝难辨的神情,“权利之争永无止境,君主纵横捭阖,百姓只是牺牲者。我答应过他,不杀无辜百姓,他亦如此。这是我们的约定。”
前方,才走出没几步的小姑娘听到了这话,腕间扭了扭,见挣脱不开他的手,便用指甲挠他掌心,小动作不断。
“她说的是你吧?想不到你们还有约定呢。有没有什么拱手山河,拱手草原的约定?”
她面上是笑着的,可是水波轻漾的眼中,却无欢喜,藏着难辨的心意。
男人侧头看她,深湛的目光对上她的视线时,露出一丝意外。
“别拉着我,快点走了!”楼凝终于甩开他,撒腿向前跑,徐策在后面寸步不离的跟着。
两人皆着布衣,装束普通又简单,却偏偏还是被身后的匈奴公主瞧出了端倪。
“站住!”
徐策宽厚温暖的掌心重新握住了楼凝的手,粗粝的指腹在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磨了磨,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只是在这一声厉呵下,减慢了速度。
“站住!听不见本公主的话吗?”见二人毫无停下的打算,赫连秀恼了,藏在心里的话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站住!你站住!你以为涂脏了脸,换了身衣裳我就认不出来了?”
十年了,她朝思暮想的人,魂牵梦绕的身影,哪怕是化成灰都认得。
一声马蹄疾踏声携风入耳,赫连秀扬鞭拦住二人的去路。
她看着徐策,乱潮涌上眸底,再不见了方才的波澜不兴,然而一阵似喜似狂下,双唇微动,却只吐出了寻常简单的一声:
“徐策,好久不见。”
这声好久之间,是整整十年。
是空留悲伤的十年,是一个女子大好年华流逝的十年。
十年光景,将她从豆蔻年华的少女蹉跎成一个二十五岁都没有嫁出去的昨日黄花。
而他明明年长自己四岁,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可岁月没有在那意气风发的眉眼中生出半点沟壑。他还是从前的模样,风姿郎朗,俊美无双,足矣令数不清的女人为他心碎。
被认出,被追来,徐策只是微微颔首,平静道:“公主,久违。”
“稀罕,你怎么来洛城了?”赫连秀上下打量他一眼,美丽的眸中多了几分执着与坚定,“还穿成这副模样,莫不是亲自来刺探军情的?”
玩笑话而已,徐策也没当真。
“不是。”
“那……”
洛城的街上经刚才一闹,萧条冷落,不见任何行人。
两人叙旧,赫连秀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个人。
客套了几声后,大致也猜到了徐策目前的处境。
两个哥哥为争匈奴王的位置兵戎相见,大哥赫连崇不但把二哥赫连昊逼得走投无路,还和梁王勾结,打算杀了徐策为父报仇。
说是报仇,不过是他自己存了私心,想把手伸到中原,兵指中原腹地。
环壁山一战,她无意听哥哥们提起过,不过没放在心上。
徐策骁勇善战,帐下四将随便哪个都勇猛无敌,即使东梁兵强,面对这样的劲敌,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她相信徐策的本事,不会输给梁王。
可眼下的情形,似乎是猜错了。
徐策败了。
败了就败了吧,或许他不再是那个中原的战神了,就会低下头看自己一眼。
马蹄轻轻踏响,赫连秀来到他面前。
一层薄薄的光晕打在男人脸上,有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可望几分轮廓,却也足够让她回想起十年前——
他被狼兵包围,被父亲射穿腿,被胡骑漫山遍野的搜寻。
雁枭在珞珈山顶飞了一圈又一圈,眼见就要嗅着血腥味找到人,她毫不犹豫从疾驰的马背上跃下,摔伤了自己,成功令老匈奴王结束那场长达一天一夜的搜寻。
她知道他一定还活着,漠北的雁枭只饮活人的血。
他后来真的被一个小姑娘救了,有了力气,逃出珞珈山,找到了部下。
可惜那个人,不是自己。
那时候的赫连秀独自忍受着伤痛,在床上躺了数月。
父亲射穿了他的腿,她想,就由自己来还吧。
十年了,她从没一刻忘记过那个意气风发横行草原的少年将军。
徐策后来也去过草原,替东阳侯谈休战盟约。
那时候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小将军也沉稳不少,身形高挑颀长,面容俊朗,声音温润如玉,唇边总带着笑。偏偏那双风采依旧的墨眸,又隐有奥色,让人摸不透看不穿那笑容背后的究竟是什么。
她邀他喝酒赛马,带他看婀娜多姿的胡舞,后来跳舞的人从胡姬变成了她。
那天他们开怀畅饮,谈了很多。
草原酒烈,他却像个无底洞,怎么灌都不醉。
倒是她先红了脸,夜色下,分不清是醉还是羞。
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斜身靠上石头,手指慢慢敲打膝盖,漫不经心的说不知道。
她不知怎地,在他注视下低了头,竟有几分狼狈。
不知道么……
“中山王,我挺喜欢你,你瞧我怎样?”
“你?”他舔着腮帮子笑了下,语气懒散,“太小,得小我个五岁?不喜欢小姑娘。”
小姑娘多麻烦,得哄,得惯,事事要顺着。年纪小,很多东西还跟自己想不到一块去,一言不合就会吵,媳妇跟闺女似的养着,伺候不起。
那个时候他有二十二三岁了吧,提到这茬,心想找媳妇起码找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但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姑娘大多都嫁人生子了。
所以,还是做个孤家寡人的好。
两人目光相撞,徐策很快避开,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看看牵在掌中的手,和身边那张稚嫩单纯的脸,不由笑了下。
当年,仅五岁的差距他就接受不了,如今却牵着个小十二岁的。
日日得哄着,惯着,捧在手心里。
见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身边的小姑娘将视线转向别处,不去看他们,手也在一点点抽回。
赫连秀这才注意到徐策身边站个额头飞赤凰,漂亮无比的瘦小少年,当即笑道:“难怪你会在环壁山败给梁王,这么瘦小的手下,能上战场杀敌吗?诶?那个沈……沈什么,就话特别多的,还叫过我两声嫂子的人没来吗,还是已在战场遇害?”
徐策皱眉:“他不说人话,别放心里。”
她莞尔:“可我爱听。”
虽说洛城是自己的地方,但是赫连崇最近来了,每日不是在城外军营,就是在行宫,要是被发现可不是好现象。
这里终归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赫连秀邀他们去行宫,有什么再从长计议。
徐策拒绝。
他要尽快赶回去,没功夫在这耗。
赫连秀提醒:“大哥近来心情不好,四处抓汉民,进城容易出城难。你要走,我可以找机会送你出城,但绝不是眼下。”
认真思了一刻后,徐策点头:“劳驾。”
赫连秀一挥手,远在数步外的士兵立即下马,将自己的坐骑牵来给他们。
徐策拉着楼凝来到马旁,准备抱她上去,一直在看他的赫连秀终于察觉出不对。
“等等,你怎么一直拉着他的手?他是什么人?”
第 58 章
两人之间虽隔着千山万水, 但中原的风也会吹到漠北。
枭雄霸主三十未娶一事,众说纷纭,有说他狠, 有说他疯,有说他带疾, 甚至说他丑。
无论哪种都好,总没有喜欢男人的这一说。
他怎么会喜欢男人呢?
他可是万人敬仰的英雄啊。
赫连秀白皙的指尖拉扯手中长鞭, 眸光高扬, “我听二哥说, 中原的男人玩的花, 不但喜欢女人, 也有喜欢男人的, 尤其是漂亮男人。徐策,你不会也喜欢男人吧?”
楼凝听罢赶紧拉了拉徐策的袖子, 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眼下处境窘迫,离胡回汉是头等大事。匈奴的公主愿出手相助,也是看在与他的情分上, 有些话要是说出来,只会把他们推入险境。
徐策不动声色:“公主要请我们去行宫, 不走?”
“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赫连秀抬手甩了一个响亮的空鞭,“他是谁?”
“她么?”徐策握住少女圆润玲珑的肩头, 看着那通红的小耳朵,不禁一笑,“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赫连秀当即怔住,看了楼凝好几眼后, 仍是不敢置信,“你已经成婚了?几时的事?为什么我不知道?她看起来太小了, 你不是不喜欢年纪太小的?”
“还没成婚,不过快了。”徐策重新牵起楼凝的手,说起自家夫人时,眼中神采骄傲,“年纪大了,也想学别人啃两口嫩草。”
楼凝手足无措的被拉着,不敢看他。
“你!”眼前的男人在说起夫人时,眼中流露出的温柔深情和嘴边扬起的笑意,烫得赫连秀指尖一颤,怒火中烧,鞭影闪电般朝楼凝袭去。
徐策想也没想,迅速抬手挡住她挥来的重鞭。
长鞭很快划破了他的衣袖,麦色肌肤露了出来,带着一道鲜红的血痕。
“你受伤了?”楼凝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指腹触摸着那道口子,紧张道,“出血了!”
赫连秀显然也没想到自己打出的这鞭上了徐策的身,忙收回长鞭,美丽的双眸望着他,目中满是悔恨,心痛道:“对不起……我……”
徐策安抚了小姑娘,敛袖负手身后,不再让她看,随即目光冷下,漠然的看着赫连秀:“公主若不愿相助,直言便是,何必出手伤人?”
“……我不是故意的……”赫连秀眸光微黯,垂下头,眼眶微红。
须臾,又重新抬头,似是做好了什么决定,向远方的云雾中望了望,“我既说过帮你们,就决不食言,走吧。”
徐策将楼凝抱上马后,自己也跳了上来,打算和她同乘一骑。
“你臂上有伤,我来骑吧。”
“不用。”
“可是……”虽说这些日子跟着他,早见惯了大伤小伤,但刚刚那一鞭子甩下来,打的他皮开肉绽时,还是会紧张担心。
这人身上有那么多伤,再添,还有一块好地方了么?
楼凝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手臂上的鞭痕。
徐策手拉缰绳,将她圈在怀里,低头时,面色一暖,“小伤,不疼。”
楼凝想到赫连秀刚刚话,心里莫名的烦躁,收回手,喃喃:“该,疼死你才好。”
徐策俯眸注视着她的侧脸,片刻后,低声笑了笑:“走了。”
赫连秀停在不远处等待着,两人四目一对,徐策蹬腿夹紧马腹部。
“驾!”
骏马一声嘶鸣,朝前撒蹄疾驰。
楼凝仍扭着头,目光停在他脸上。
“看什么?”风声过耳,他望着前方,轻轻问。
她不回答,歪着小脑袋,好奇的打量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跟着赫连秀来到洛城行宫,翻身下马要抱她时,她也配合,搂住他的脖子,双脚落的那一刻,手依旧不松开,额头擦着他的脖颈,忽然问:
“赫连公主跳舞,好看吗?”
赫连秀刚刚不过提了一嘴,她却记了一路。
徐策一愣,那张单纯得有些过分的小脸正贴着他,满眸好奇。
好看吗?
赫连秀长得很漂亮,英姿飒爽,豪气纵横。胡人的舞和中原也不同,那时的她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花儿般明艳动人,身姿曼妙,舞姿婀娜,平心而论,是好看的。
可是这话能说吗?
徐策在‘能不能说’和‘该不该骗她’之间犹豫不定时,小姑娘又搂得紧了些,垫着脚,光洁的脑门在他下巴上蹭了蹭。
“是不是很好看?”
“不好看。”他喉咙滚了滚,立马否认。
话音落,小姑娘松开手,站在一旁,斜眼瞅了他两眼。
徐策心里没来由慌了下。
果然,那姑娘小声道:“这么久了,还记得好看不好看啊?你记性挺好呢。”
这时行宫的婢女过来,行了一记礼,要为二人引路。
楼凝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似有还无。古怪的神情叫徐策毛骨悚然,想了一瞬,总算悟出她的话里话,大步追了上去。
洛城是老匈奴王送给赫连秀礼物,并当众宣布,将来左贤王继位后,绝不可侵犯此地,这是他留给女儿的一片净土。
行宫不大,却修的奢华大气。
北方气候清冷,秋短冬早,宫道边遍地种着腊梅,入冬一场风刮过,陆陆续续的开了,香气飘溢。
婢女领着他们走过一座座宫阙楼宇,穿过一条条亭台长廊,总算来到了寝殿。
里面灯火通明,早已备好了衣物火炉,婢女说隔壁浴房烧了热水,又叮嘱他们不要乱跑,行礼后,款款退下。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殿内,徐策反手关上门,朝她走过去。
“凝凝。”
楼凝跟没听见似的,抱着干净衣物去隔壁浴房,这些天在外头沐浴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觉得自己身上都快长虱子了,这会儿可得好好洗洗。
徐策挡在跟前拦住她,捏了捏她的小脸,笑的无赖:“一起?”
“还是不要了吧。”楼凝甩手,“浴房热,别让水雾迷了你的眼,蒙了你的心,乱了你的神……一不小心把那些重要的事给忘了,可就不好了。”
说完就走了,留下他一人在殿内,先是愣了愣,随后慢慢扬起唇,最后摇了摇头,笑的畅快。
嗯,小丫头会吃醋了.
晚上,赫连崇回来。
狐裘上一张堪称俊美的脸,与赫连崇、赫连秀有着三分相似,此刻却满是恼意。
一进殿就挥落桌上的果盘茶具,噼里啪啦滚了满地,还将前来恭迎的侍女推到在,大概是觉得不能发泄,拔出案上的剑,怒火冲天的往外走。
迎面撞上了妹妹,没好气道:“别拦着我!”
赫连崇的火发了好几天,赫连秀也是刚刚才知道哥哥的火源自哪里。
先前梁王捉住徐策,准备把人给他,结果二哥赫连昊捷足先登,悄悄去了不算,最后还把人给搞丢了。
他气弟弟居心叵测,怀疑是故人把人弄丢,好看自己笑话。
“父亲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赫连昊难道就没有一点耻辱感?徐策不仅是我的仇人,更是他的,和你的!”
他甩了甩狐裘,又指着妹妹怒喝:“还有你!天下男人是死绝了?非惦记杀父仇人!你和赫连昊一样,不配做父亲的孩子,不配做草原的子民!”
“大哥,你冷静点!”赫连秀可不是任打任骂不还口的女子,兄妹三人本就同父异母,说是血亲,到底还隔了一层。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既然选择这条路,就注定提命马背,难以善终。
赫连崇对仇恨的执着究竟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自己?
他和徐策交手过两次,皆以惨白告终,自此冲恨深埋,提到此人就会失控。
“哥哥,恨谁就去找谁,洛城百姓无辜,你这样乱杀人,只会民心尽失,惹得一片怨声!眼下年关将至,百姓都需要通商互市,多赚些钱财过年。现在闹得人心惶惶,你让我们的子民怎么想,怎么看!”
赫连秀劝了他不止一次,这位兄长一生要强,想横扫中原,可偏偏叫他遇上个劲敌,屡战屡败,怎能甘心。
赫连崇虽怒火中烧,但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草原的新王。
那些卑贱的汉民死了无妨,不能叫胡人受到影响。
可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冲动和错误,绷紧脸半天不发一言。
须臾,冷哼道:“赫连昊破了我的阵法,中原那边也有异动,最近忙,我去寻营,就不回来了!”
走了两步又停下,冷冷环顾过四周,最后一甩袖,彻底离开了这里。
他走了,赫连秀的心也落了下来。
第一件事就是找徐策。
她有许多话要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娶了夫人?夫人的一切,他的一切,统统想知道。
楼凝还在沐浴,整个人泡在浴池里,惬意舒适到一点也不想出来。
她泡得久,甚至小睡了一会儿,全然不知道寝殿里两人的久别重逢是怎样的场景。
徐策倒淡定,负手身后,远远的看着她,神情漠然,没什么涟漪。
他能有什么涟漪呢?他敢有什么涟漪?
那丫头已经不开心了,只是身在匈奴,不好发作罢了,如果是在越国,今晚怕是又要睡门外了。
但这却是至今以来,第一次因她生气而感到开心,以至于开心过了头,对面那个匈奴公主说的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是什么人?”
“徐策,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样的姑娘了?”
赫连秀太了解他了,那姑娘除了生的漂亮,根本不是这男人喜欢的一类。
她在问,徐策却在想她口中说的那姑娘,半天才道:“什么?”
“抱歉,没听见。”
第 59 章
“我等了你十年。”赫连秀的眼睛红了。
徐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 不知怜香惜玉。
他的怜惜和宠爱尽数给了别人,多一分都拿不出来了。
他不说话,赫连秀便再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喜欢的人应当是女中豪杰,英姿飒爽, 可以陪你坚守共望江山如画,海晏河清。你不喜欢娇滴滴的姑娘, 不喜欢年纪太小的, 也不喜欢身子板瘦弱不禁风一吹的, 那她呢?”
徐策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刻, 说:“这么久了, 还记得?你记性挺好的。”
赫连秀:“……”
问的问题, 他一句也不答,赫连秀既不甘心, 又好奇,好奇那个连下马都要他抱的小姑娘究竟哪里招他喜欢了?
“徐策,你究竟有没有听我……”
“我对她做了冲动的事。”他出声打断她, 明灿的灯火照在脸上,拂去几分不羁, 添上几分认真,“要对她负责。”
“什么!”赫连秀美丽的双眸瞪得滚圆, 仿佛知悉天下间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半天没回过神。
她是个成年女子,明白徐策话中之意。一时不知是该为他的担当开心,还是为他的风流难过。
“她才十七岁。”
徐策的话仿佛铁锤, 又给了赫连秀一下重击,敲得她脑中嗡嗡响。
十七岁……一直以为徐策是个君子, 想不到男人都是本性风流。
“是不是很禽.兽?”徐策笑了一声,“我真不是什么好人。”
赫连秀稀里糊涂地,差点被那些话绕进去。
不是好人……还会想着对一个姑娘负责吗?
他是君主,后宫本该佳丽如云,却死守着这一个,哪里不是好人了?
赫连秀往前挪了两步,抬头仰望着他,目光中尽是爱意。还没开口,他却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强调:“一个够了,我年纪不小了,娶太多女人回来,身体吃不消。”
“多一个都不行?”
“不行。”
“为什么?别说你们中原男人有后宫,就是在我们草原,男人都不止一个妻子。”
徐策挑眉,不以为然,“公主,难道你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赫连秀脸色微变,语噎。
她才不喜欢……这天下间恐怕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共享夫君。
徐策上下扫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她不愿意,我也舍不得她难过,明白?”
“徐策,我……”
徐策再次打断她:“我不能保证自己是个长情之人,但会尽量克制自己,给她最好的。”
赫连秀目光一动,攥紧手指,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男人就那么点事,骨子里的东西改不掉。美女,我也喜欢,从前也会多看两眼,不过现在不行了,她会打我,和我生气。再一个,我是正常男人,要是有个样貌还算说得过去的女人脱光了躺床上,我不能保证自己是什么柳下惠。但这些东西,可以克制,可以避免,只要我不想,别人就没机会。所以公主,对你,我不想。”
徐策声音温柔,话却直刺赫连秀的心。
“她还打你?”她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男人,憋了半天,才冒出这一句。
徐策大方的伸出手,露出手背、手心、手指上的一些掐痕迹。
“打,怎么不打?拳打脚踢,又掐又咬。”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眸光温柔,倒像是一种享受。
“可她也只能这样发发脾气了。”他很快敛了笑,轻叹了一声,“我皮糙肉厚,打两下换她开心,值得。”
赫连秀瞧他温柔深情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说什么不喜欢小姑娘,要哄要惯,嫌麻烦,可还不是找了个小那么多的哄着惯着?而她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青春,再也没资格成为他心上的那个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希望破灭,依然忍不住打听他们之间的点滴。
徐策还是那句话:“干了冲动的事。”
赫连秀不理解,因为这样,所以认识?
“你喜欢她什么?”
徐策踱步到门口,临风而立,反问:“你应该问问我不喜欢她什么。”
她顺势问了一遍,结果他却扯了扯唇,说:“没有。”
赫连秀:“……”
该说的都说了,徐策不想跟她废话,打算去浴房捞人。小姑娘洗澡洗了快一个时辰了,可别出什么事。
赫连秀追上去叫住他:“徐策,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纵马饮酒,我跳舞给你看,你射下苍鹰送我,难道我们不快乐吗?”
廊下那个身影停步,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冷漠,听不出情绪:“快乐,朋友间的快乐。公主,你是胡,我是汉,我们永远不可能。”.
徐策走了,赫连秀一个人站在风里,许久许久,才松开手,轻轻抚平掌心里那些被剜出的凹槽。
浴房那边,楼凝泡的差不多了,刚要起身,听到徐策推门而入的声音,吓得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她在水中也没忘捂着胸前那一亩三分地,他看过,摸过的三分地,红着脸命令,“你,你出去,不许偷看。”
这男人无赖起来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她可不要再上当了。
徐策真的退到屏风后,抱臂依在上面,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这里没侍女伺候,我就在屏风后面,不看。有需要拿的东西就叫我,早点洗了出来,别冻着了。”
“才不会需要你。”她嘟囔着转过去,还不忘偶尔回头瞄一眼,瞅瞅他偷看没。结果嘴硬没多久,就发现干净的衣裳还在屏风后的桌上,只得先用脏的裹住身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在屏风一侧露出半只脑袋,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徐策回头:“洗好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眉眼弯弯,两只梨涡灵动可爱,小声说:“你可不可以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徐策依言照做,没忘调戏她两句:“我帮你穿?”
“不用!你转过去!”
他乖乖背过身,口中却没消停:“害哪门子羞,又不是没帮你穿过。”
她迅速套好衣裳,没好气的哼了两声,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去。
徐策长腿迈开一步,轻松把她拽了回来。
“干嘛?”她挣扎。
“不干什么。”他把人困在怀里,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我闻闻香不香。嗯,香。”
大概是刚洗过澡的原因,她原本白皙的皮肤透着红,看着比平时更明显一点,漆黑的瞳孔也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颤颤的拂动,让人想一亲芳泽。
可当他捏住她的下巴准备吻下去时,脚却被踩了一脚,怔忪一瞬间,她已从怀里脱身,嫌弃的拍了拍身上,阴阳怪气的说:“胡人的舞蹈好看,让人记忆犹新,我不好看,你别碰我。”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策忽然想抽自己两巴掌.
这件事后来成了她常挂嘴边的话,晚膳的时候要说,睡觉的时候要说,还把他赶下床去,说睡一起,万一忘记公主的舞姿,她岂不成了罪人?
“凝凝吃醋不讲道理,我只说她跳舞不好看,别的可什么都没说,你跟我斗了一天的气了。”徐策双手撑着床沿,微微倾身,将她圈在自己的身影里,无可奈何的望着。
“胡说。”她迅速从被窝里冒出头,狡辩,“我才没有吃醋,为什么要吃醋,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那你气什么呢?”
“我!我……我没有生气。”她转过身去,紧紧的抱着被,声音低了些,“那我不说了。”
男人的手臂从后面饶了过来,连人带被的将她抱在怀里,俊朗的脸上是哭笑不得的无奈:“说吧,说多少回都行,小祖宗。”
小祖宗撇了撇嘴,嘟囔:“不说了,免得你误会我喜欢你。”
徐策失笑:“我们凝凝怎么会喜欢我这种‘粗鄙’、‘野蛮’、‘丑陋’的男人?”
“你知道就好。”
天冷了,她小脚冰凉,他身上暖和,也不抗拒了,心想着反正两人什么都做过了,这‘暖炉’不用白不用,便转过来往他怀里埋了埋,把脚伸到他腿缝间。
徐策用手握住,给她搓了搓。
楼凝望着他的侧脸,又想到匈奴公主,心里犯嘀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看人家跳舞?”
徐策手中动作一顿:“什么?”
她撇撇嘴不说话了,掀开他的衣服把不算暖和的手贴在他滚热的胸膛上。
徐策很快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看来他那句话还真是让这丫头颇为介怀。
“我不喜欢看人家跳舞,”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喜欢看凝凝换衣服。”
他是存了点那心思的,但是不强,知道她累了,没想真折腾人,想着调.戏两句,吓唬她睡觉就算了,可她却铁了心追究到底。
“徐策,我睡不着,你给我说个故事听,行吗?”
徐策握住心口的小手,“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
她在他掌中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胸口的一道伤疤,“和赫连公主的故事。”
生怕他不答应,又补充道:“我想听,特别想听。”
徐策脸上的笑僵了僵,头皮隐隐有些发麻。
这他妈哪里是想听,这是要他交代!
第 60 章
“战场上认识。”
徐策其实没什么要交代的, 他跟赫连秀什么都没有,可怀里的人却不依不饶,“战场认识的?对立面啊, 那怎么熟悉的?”
徐策喉咙堵了一下,看着她那双不染尘垢的眼睛, 老实说道:“义父不喜战争,那时候北庸兵力又是中原三国中最弱的一方, 我替他来谈过休战盟约。”
“唔……”楼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所以借着谈盟约的机会认识了公主, 顺便看公主跳舞吗?”
徐策:“……”
她往前凑了凑, 手指头在他的伤疤上抠了抠:“是不是啊?”
“不是。”
看赫连秀跳舞纯属偶然,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宁可把眼睛戳瞎了也不看。
“那是什么?”
“凝凝,我和她什么都没有。”明明该理直气壮的人, 却在她的目光下失了三分底气。
“我没问这个啊,就是好奇你们的故事。”楼凝往他怀里靠了靠,“如果她不是胡人的公主, 你不是中原的君王,你会不会……”
“不会。”徐策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 “我承认很欣赏她,但不喜欢她。”
能文能武的匈奴公主, 风姿飒爽,生的貌美动人,确实适合做个红颜知己。可她是胡,自己是汉, 身份地位就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而且欣赏是一回事, 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楼凝:“那你以前喜欢什么样的?”
徐策以前满脑子军政,他喜欢上战场杀敌,喜欢开疆拓土攻城掠地,哪里有心思去想女人。倒是有不少女人惦记他,可他一个也瞧不上,不是眼光高,只是身处高位,比寻常人要多疑,那些女人存了什么心思,他也晓得,没几个是善茬。
楼凝见他不说话,抿着唇,面容紧绷,严肃的不得了,好像难以启齿一样,便换了个方式问:“你不喜欢什么样的?”
徐策不喜欢的标准倒是有,还有好几条是和这姑娘对上的,所以和她对视一眼,没出声。
“你说不说?”
他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不喜欢娇滴滴的,爱哭的,身板太瘦……”
“太瘦的也不喜欢,为什么?”
因为摸在手里感觉不好,可这要怎么跟她说呢,说了又要被骂不要脸,于是胡乱编了个理由:“我力气大,怕把人弄坏。”
楼凝想起前两次,他确实力气大没个轻重,体力还出奇的好,脸一红:“那还有呢?”
还有……
徐策抓住她的手往心口贴了贴,“不喜欢年纪太小的。”
“为什么?”
“年纪小的姑娘事事要哄,得惯着,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屑……凝凝?”
徐策话还没说完,怀里的手抽走了,腿上的脚也抽走了,那姑娘撅着屁股转身,还扯了扯被子,灌了一波冷风进来。
徐策哭笑不得的凑过去抱住她:“不说要生气,说了也要生气,那都是以前年轻不懂事,哪知道喜欢不喜欢的。现在有了你,不照样天天哄着,不敢得罪一点?”
回应他的是两声轻哼,还有那不停顶他的小胳膊。
徐策觉得这姑娘有时候确实可笑又可爱,嘴上说的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事事都介意。他还不能问,不能问她是不是吃醋,是不是喜欢……一问就急赤白脸的解释,然后生气,不许他说。
姑娘家爱面子,尤其是她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绝不会承认喜欢上一个曾经无比讨厌的土匪。
他也知道,不勉强她,不逼问她,让一切顺其自然。
徐策搂着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时,她又说:“那现在怎么变了?喜欢我什么?”
喜欢她什么,这个问题徐策不止一次想过。
最初是出于男人的责任心和征服欲,后来带她去明渠,看她在难民面前替自己说话,再后来,似乎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这个小姑娘三天两头的撒娇,习惯了看她脸色行事,习惯了去哄她惯着她。
好像有了她,日子才算有点滋味。
有了她,才算有了家。
明明这些话好好说出来,能把姑娘感动一番,可他就是喜欢时不时逗逗她,贴在她耳根说:“喜欢凝凝……夹得那么紧……而且,叫的时候……”
“徐策!”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打断,他却哈哈一笑,脸皮奇厚,“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
“你!你不要脸!”
她小孩脾气上来了,嘟嘟囔囔数落了他几句,拽着被子不再理人。
“睡觉吧,这几天回去,长途跋涉,好好休息。”
他给她掖好被子,又在那张气鼓鼓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她依旧嫌弃的抹了抹脸,口中说他的不是。
每回睡前她话就会多,徐策就安静的听着,因为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把自己说得困倦。
果然无例外,没一会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一夜后,赫连秀又来找他。
或许是被那些话刺激到,她嫉妒,她不甘,她后悔了,不打算放他离开了,要他娶了自己。
十年的等待,不是换来轻飘飘一句‘朋友。’
洛城是她的地方,徐策送上门来,没理由再把人送走。
她不介意他有别的夫人,也愿意和他的小夫人好好相处。
赫连秀和徐策在门外说话的时候,楼凝就坐在屋里看映在门上的高大的身影。
偶尔有柔柔的声音传来,满含情意。
谈的越久,她心里就越失落,总觉得一眨眼,那个男人就会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这种脆弱敏感,哪怕是对少陵都没有过。
害怕和担心驱使着她来到门后,骄傲又让她不屑去偷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犹豫片刻,她拉开门,轻轻叫他:“徐策……”
男人看到她出来,有些诧异:“怎么了?外面冷,快进去。”
“既然外面冷,那和公主进来谈吧?”她心虚的不敢看他,随便扯了个理由。
赫连秀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脸上的笑意微敛,“不用了,话说完了,他考虑就行。”
“答复已经给出,公主的要求,恕我无法满足。越国那边不日就会点兵,如果执意扣留,要面对将是生灵涂炭赤地千里,该考虑的应该是公主。”
“徐策,”赫连秀的眼眶蓦地一红,“相识一场,你当真这么狠心?”
徐策负手身后,似笑非笑道:“相识一场,公主又何必步步紧逼?”
赫连秀一指楼凝,“我愿意与她好好相处也不行?徐策,我答应你待她如亲妹,绝不为难,但凡我有的,她都会有。”
徐策好看的剑眉皱了皱,“你提这种要求,已经是在为难她。”
“我是真心的。”
“公主的真心,我要不起。”
……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徐策的声音越来越冷,赫连秀美丽的大眼睛也越来越红,嗓音越来越抖。
阳光当空洒下,照得那身黑袍愈发刺眼,他身姿修俊,风仪若神,可落在楼凝的视线中却越来越模糊。
“徐策……”楼凝最后伸出手时,没能攥住他的袖子,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没了知觉。
昏迷时,有人紧紧的搂住了她的腰,一股馨香钻入鼻翼。
赫连秀眼疾手快抱住她,神色慌张:“这……”
“凝凝?”徐策目色一沉,从她手中接过人。
小姑娘已经昏过去了,脸色苍白,毫无意识。
赫连秀也慌了,她只是喜欢徐策,没那么歹毒的心肠盼着他夫人如何,这姑娘跟她无冤无仇的,好好的人突然倒下了,自然也是紧张的。
“你先把她抱进去,我找人来看看。”
“有劳。”徐策抱人进屋,把她平放在床上,抓着她冰凉的小手在掌心不停的揉搓。
在大夫来之前,他以为这丫头只是水土不服,加上奔波劳累没休息好才会昏倒。
但是赫连秀领来的那个胡人大夫给她把完脉后,却一个劲摇头,“这姑娘并非水土不服,也不是太过劳累,她是中毒。”
“中毒?”赫连秀双目圆睁,与徐策目光相撞,仅愣了一瞬,连忙解释,“我没对她做过什么,徐策,相信我。”
男人不是她的唯一,她还有整片草原,实在没必要。但人在她这里出的事,实在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
大夫说:“此毒毒性不强,非一次可成。天长日久的下,慢慢积累,才会致毒发。”
这下愣住的不仅仅是赫连秀。
徐策那张素来不羁的脸上难得不见了往日的从容。
“能否解毒?”
大夫摇头:“不知何毒,无法解毒。今日她昏迷,恐怕毒已攻心,若不快些找到法子,只怕性命堪忧。”
大夫说完,起身对赫连秀行礼后,退出了屋内。
赫连秀望着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安慰道:“你别太担心了,一会儿我再去找两个……”
“赫连公主,请让我们离开。”徐策放下楼凝的手,坐直了身子,转眸看她,“中原有一人可解天下奇毒,我夫人性命堪忧,希望你别再阻拦。”
“我知道,但是此去路途遥远,而且我们胡族也有许多医术……”赫连秀的声音在徐策深厉的目光下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屋内悄无声息了一瞬,徐策撩袍起身,目光冰凉。
他开口,一字一句道:
“只要她能够无恙。”
“公主,我保你做匈奴的王。”
隐约中,赫连秀听他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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