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楼凝体会不到那笑容下的深刻含意, 还走过去想要帮他找。
“不重要,你再睡会。”
他拍了拍姑娘的肩,直接走了。
这几日, 徐策白天在玄坤殿处理公务,晚上回来难得老实, 只听她讲故事——
和少陵的过往。
说心上人,楼凝自然是乐意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被翻出来说了个遍, 连他看见自己脸红了几次, 都清清楚楚的记得。
她没有忘记少陵, 也不会忘记。
不管现在如何, 将来如何, 那个少年郎永远在她心里。
她说云烟过往的时候,徐策从不打扰, 安静认真的听着,偶尔也会回应两声,眸间神采温和, 风波不兴。
只是,他有一个奇怪的要求——
看着他说。
楼凝问过几次, 他却只是夸赞她的眼睛漂亮,想看着。
徐策二十九岁, 小姑娘十七岁。
十七岁的姑娘根本不知道这老男人的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毫无防备的撞进他的目光中,说那些或甜蜜,或辛酸的过往。
一讲, 就是一晚上。
连着好些天,徐策就这样静静的听着, 看她皱眉,或展颜。
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女人讲另一个男人,还会贴心的摸摸她的脑袋,说辛苦。
到了和陆崧约定的那天晚上,徐策刚好召了几位将军议事,说是东梁那边有异动。他不在,楼凝更方便,不需要找什么理由支走他,直接光明正大去了东直门。
陆崧今日当差,巡逻的时候看见她,偷了个懒,直接闪了过来。
两人长话短说,交递令牌。
“劫走少陵后,应该瞒不了多久,十五那天我会想办法托住徐策。白夜将军已经东撤,你们朝东走就是,帮我带话给他,复仇需从长计议,千万不要冲动,徐策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陆崧捏了捏冰冷的令牌,抱拳:“楼姑娘万事当心。”
满宫静寂,不一会又响起了巡逻甲士岿然的脚步声,陆崧跟在队伍最末,从楼凝身边走过,在天衣无缝的配合里,遥遥远去。
一切好像神不知鬼不觉。
夜间的夏风环流四散,吹得她身上丝罗猎猎飞扬,不时有宫人侍从自宫道两边走过,见到是她纷纷行礼。
广袤的殿宇沉寂在浓浓夜间,宫道漫长,阴影一路铺展开,拐到苍立门的时候,楼凝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前方,只见檐牙阴影下立着个人。
夜风缓缓牵起他的衣袍,翩翩如云,风姿潇洒。
电光火石之间,她心跳骤然加速。
那人抱臂立在不远处,斜身慵懒,双目紧闭,似已等候多时。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没抬,喉咙滚了滚,低声问道:“上哪儿去了?”
“吃、吃的太饱,出来转转。”她声音细细地,柔柔地,撩得男人心弦微颤。
徐策睁开眼,面上笑若春风,眸中却有看不懂的厉色来回流动:“玄坤殿的婢女说,你晚间并未用膳。”
“是下午吃的,结果到了晚上还是撑得慌,就出来消消食。”
“吃了什么?”徐策去牵她的手。
软软的手掌心里全是汗,见他目光落下,更是慌得立马转开头。
楼凝胡乱编了几道菜搪塞过去,跟在他身边一路无话,紧张至极。
徐策的指腹不经意划过她手腕时,斜眼瞥向小姑娘:
“你紧张什么?”
“紧张?我……有吗?”明灿的灯火下,男人容颜俊朗,楼凝不敢看他。
徐策的话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
到底不是擅长做坏事的,心虚的不得了。
“徐策,”被盯得受不了,楼凝软了语气,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腿酸。”
徐策视线微动,作势要抱她。
楼凝吓得连忙摇头:“你背我。”
抱着,两人靠那么近,她只会更慌。
徐策在凝视她片刻后,默不作声的转过来,蹲在了地上。
楼凝顺势攀了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徐策不爱熏香,身上没有任何香气,微风扬起时,只有一些微微的酒气。
他背着楼凝,高大的身子在地上拉开了长长一个斜影。
楼凝问他:“你饮酒了吗?”
“嗯。晚膳时和他们几个喝了两口,没多少,你鼻子倒灵。”
“我不是鼻子灵,”她趴在他背上,指头抠弄着他金冠上的宝石,“我是不喜欢身边的人饮酒。”
徐策疑惑:“男人饮酒正常,你的父亲和情郎不喝酒?”
“爹爹爱茶,少陵是喝酒的,我说过好多次,还和他吵过架呢,每次喝完了都臭烘烘的。可是他身份在那,少不得要应付别人,不想喝也要喝。”
再次提到过去,楼凝的语气少了几分怅然,多了些平静。
“越王以前就不喜欢他,好不容易接回宫,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再惹他父亲不开心。他答应我,等他坐了王,就不喝酒啦。”
徐策听罢只是笑笑:“倒会哄人,难怪你喜欢。”
小姑娘都爱听温柔的承诺,动听的情话,那个少陵诺言许下不少,真正实现的也不知道一只手能不能数得过来。
楼凝听出他对少陵的不屑,不开心了,手上使了点力道,差点把他的金冠给摘了。
徐策不甘示弱的在她屁股上捏了把:“生气了?”
她脸上一烧,埋怨道:“他才不是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许胡猜。”
徐策在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坚定和信任,忽然觉得这姑娘有点可怜.
到八月十五的清晨,少陵所坐的车驾自宫门而出,缓驰前往王陵,为已故的越王拜魂祭天,同行的是两位小吏、两位肱骨之臣。
这驾仅五人的马车在出了宫门那一刻,就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百姓求一个太平,牢里剩下的官员都祈盼着二王子能够平安,陆崧早已埋伏路上,楼凝一夜未眠。
越王落棂于弥山,古道上一派明媚风光,骏马飞驰,小队轻骑精锐紧紧跟随,在寂寥无人烟的道上也足够张扬。
与此同时,同样的车驾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出。
去弥山的路共有两条,徐策既要诱白夜现身夺人,又要引出藏在背后闹事的越臣。两处早已布满了裴译挑选的精锐骑兵,埋伏重重,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在这盘棋中,赶来送死陆崧,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陆崧没想自己所埋伏的那条道上,里面的人根本不是二王子少陵,手下刚现身,就被四周埋伏的士卒斩杀于地。
他的出现无异于是打草惊蛇,越臣买通的杀手躲在暗处,目睹这一切,悄然离去。
而另一条道上则平静如初,没有任何波澜。
“不可能!”沈琮砚就等着看白夜手底下的十万兵马溃不成军,没了白夜,少陵再无复国的肯能,越国也才是真正的不复存在。现在好了,折腾了这么久,人家根本就没有来,接到密报的那一刻,他气的直接把手旁的茶盏挥落在地。
“白夜这条走狗,不要他主子的命了?!”
太极殿内殿的其余几人皆沉思不语,按理,忠心的白夜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北庸军攻入邺城后,不止一次有密报,说此人在东山蠢蠢欲动,准备破釜沉舟。
先前大张声势,就为了诱他前来,一举擒获。
以他忠勇之心,不会不出现。
沈琮砚脸色铁青,在殿内骂了两句脏话。
徐策绷着脸,不发一言。
就在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时,传来两个消息。
一则,是斥候飞报,白夜的十万兵马于数日前举兵东撤,而另一则——
黑色流绸过眼,久不现身的君无欢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大摇大摆的走到中央,悠哉的转了两圈后,来到徐策身边,附耳道:“广宁寺有个秃驴,身手不错,前些日子去了趟东山,你说他是干什么去了?”
广宁寺,主持,东山。
君无欢话音刚落,徐策已霍然起身,喉结一动,没有说话。
太极殿中灯火通明,照得他脸上所有的怒气都无所遁形。
他直身站了半晌,却不见丝毫冷静,反而愈来愈烦躁,胸中血脉逆冲,额顶突突直跳。
“传令下去,王陵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却挟着万钧重的分量,说完就甩了衣袂,怒气盈胸的离开了殿中.
徐策来到玄坤殿时,怒火已经稍稍压下些,现在满怀胸襟的既非怒气,也非怨恨,而是一股说不清楚的郁郁不平——
一世精明,却栽在个小姑娘手里。
待她那样好,始终得不到她半分真心。
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手中的利刃会毫不犹豫的刺过来。
他没有真正对她发过脾气,从前最多是吓唬吓唬,每回一对上她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心就软得不像样,哪里还舍得说一句重话。
往浅一点说,他比她大十二岁,大男人也不该冲小姑娘发火。
可这一次,他见了她,脸上难得没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素来温暖不羁的眸中只剩冰冷.
少陵出逃,对楼凝而言,是多么新鲜的盼头。
一夜无眠,这会儿黄昏已至,看到徐策绷着脸,嗓子忽然一哽。
“人平安到弥山了吗?”
桌上摆好了晚膳,她一筷子未动。
徐策走过去为她盛了碗汤,“先过来吃饭。”
菜式简单,却都是南北国的厨子精心制作的。那阵子她闹脾气,不是绝食,就是吃得特别少,所以特意吩咐每天同时给她准备几道南北国的菜。
她闻言抬了下头,没有动作。
徐策见她不来,自顾自的吃起来。
殿内悄然,偶有瓷器碰撞声,轻易攫取住了楼凝那根脆弱的心弦。
“少陵他们平安到弥山了吗?”过了片刻,她来到桌边,又问。
自从被她说过后,徐策吃饭都会注意,但就在此刻,他舀了勺汤递到嘴边的时候,还是不小心弄出了声音。
或许是心急,楼凝没忍住嘀咕了两句:“你这毛病就不能好好改改吗?说了多少次,怎么还是这样粗鄙不堪。”
大约是“粗鄙不堪”四字戳到心里,男人忽地冷笑一声,猛然站起身,大力扣住了她的后颈,逼她靠近自己:
“够了!你闹脾气,我惯着,你耍小聪明,我装傻。纵容你,宠爱你,不是为了让你成天在这指指点点,嫌东嫌西!”
鼻尖距离不过分毫,他注视着那双倔强美丽的眼睛,怒火毫不留情燃烧了声音:“你在老子眼皮底下玩的那些花头,当我不知道?陆崧是个什么东西,那百来名手下能有什么作为,你心里清楚!梁王残暴不仁,十万越军东撤就是一个死,我这张狼口或许还能给他留条生路,你却非要把他推入虎穴之中。你以为你的二王子逃到东边就能东山再起?左右不过是个被玄赢用来制衡我的玩意儿罢了!”
男人冷淡的声音拥着热气,一缕一缕滚进她的耳廓。
“你的情郎,在新婚夜受那些老骨头几个响头,几声威胁,就眼睁睁的看着我走进洞房,亲手将你放弃。现在想逃,倒记得有你这么个妻子了,三言两语哄得你同情心软。丫头,垫垫自己的斤两,你是越王的子女还是越朝的重臣?你的父亲早跟他恩断义绝,真当自己是什么紧要的人不成?这越国的存亡,与你何干!”
楼凝还陷在庞大的震惊中,手腕就蓦地一紧,被人握住了。
徐策声音在耳边炸响,“既然你心念着他,我就带你去看看,你做的那些好事!”
暮色深沉,宫殿肃穆,男人身高腿长,拉着她迅速没入其中。
通往弥山的驿道上早不见来往的人影,骏马嘶鸣,在夜色逐渐覆盖的穹顶下急速前行,马蹄碾过泥土时,卷起一道又一道漫漫长烟。
本该甜美的夏日夜晚,楼凝只觉浑身冰凉,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离宫,回头望去,唯看到山头早已渺渺远逝的烟尘。
护送少陵的人马傍晚才到弥山,这会儿正在山脚休憩造饭,依稀飘来几处篝火,红光燎燎,在环山的风中不时焰苗大涨,好似要灼到人脸上来。
“看到了?”徐策勒马山头,冷眸睥睨脚下。
山风吹过峰崖,在空旷的山野不断飘荡。
楼凝俯眸不语,双手紧握,脸颊被火光照的微微发红。如此模样站在他的面前,浑然是个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直到视线逐渐模糊,她才言语艰涩的开口:“为什么?”
他既然知道陆菘,那必然是有两条道,两个少陵。这里路多崎岖,所以傍晚还没入王陵。他究竟是为了钓出那小吏身后的人,还是诱白夜将军现身?
徐策冷笑。
楼凝迷蒙的怔愣一瞬,目光有些涣散:“如果白夜今天出现在这里,你又预备如何?埋伏四周,再起烽烟?”
“无用的假设。我和玄赢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对此人了解深透,白夜一旦落入梁王之手,绝无生机。”
“十万军不是寥寥数几,不堪一击。他只是东撤,未必会落入梁军手中,可他们今天要是真的来了,才会死伤惨重。白夜是越国最后的希望,你大张声势的诓骗他来,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徐策,我玩的那些把戏和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她念的是少陵,他想的是天下。
在这场图谋里,谁也不比谁简单。
男人衣袍荡风,闻言哈哈一笑:“所以凝凝,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就为了偷我的令牌送给陆崧,让他来送死么?”
“既然这么想他死,我成全你。”他来到女孩身后,微俯身,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轻轻道,“还有广宁寺的秃子,他那么爱跑,你猜,我把他的腿砍成了几截?佛渡众生,你再猜猜,能不能渡了这位信徒,嗯?”
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含着几分危险残忍的意味。
楼凝转头,就对上他玩世不恭的笑脸,冷峻的眉目中,早不见了往日的温柔,只剩寡淡无情。
“你把了悟大师怎么了?” 她双目圆睁,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道,“徐策,你把他怎么了!”
“自作孽,不可活。”男人冷哼,声音中透着一丝嗜血的残忍,“越国早亡了,白夜的十万兵却仍在螳臂当车地死守,他们守的是什么?愚不可及的忠诚!国寺烧的那一夜烈火,就当老子为他们践行!”
“你说什么?”楼凝脸色煞白,脑中轰轰如滚雷,“你把广宁寺烧了?杀了了悟大师,还害死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她顿时像被人抽去脊骨一般,双腿一软,跌跪在地上,可徐策不许,捞住她纤细的胳膊,圈她入怀。
“慌什么?还有陆崧,瞧瞧——”
男人俊美的五官在烧腾的篝火中有些模糊,楼凝被迫抬起头看着前方,只见几道黑影飞速隐没,是陆崧领着仅剩的手下趁众人松懈时拔刀冲入。
“凝凝,看看你给令牌的那个人,他是怎么以卵击石。”徐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道,“看着前面,别回头。”
别回头,他见不得那双纯澈无辜的眼睛。
从前的心软犹豫,皆为此。
山下怒喝声与打斗大起,砰然闷声夹杂着惊呼。楼凝看不清他们各自手上持着什么武器,但见林间树荫婆娑一片,血雾飞扬,四周早已藏伏的精锐纵身掠出。陆崧手下十几名士兵几乎是顷刻间毙命,脑浆迸洒,模糊的血肉坠入熊燃的篝火间,眨眼成了灰烬。
寡不敌众,双方实力悬殊显而易见,唯有少陵和陆崧能勉强抵挡那些精锐的快攻,却也没有维持多久。两人渐渐败下阵,陆崧替少陵受了一掌,仗剑俯跪于地,竟吐出一口鲜血。
楼凝望着这一幕,心好似被利剑洞穿。
一扭头,却见身边的男人抿着唇,微微而笑,眉目懒散惬意,十足一副看戏的姿态。
察觉到目光,男人捏着她的脖颈,额头在她发顶上蹭了蹭:“怎么了?”
楼凝眼眶湿润,双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徐策闭了闭眼,在她耳边轻叹:“别那么看着我。”
老是用那双楚楚惹人怜的眼睛望着他,好似随时都会滚落泪珠,轻易就能击中他心中的柔软。
“凝凝,我们下去要休书,好不好?”
他到底是受不住那双明若秋泓的眼睛,认命的叹了口气,妥协着愿意再给一次机会。
接着,扣住她的腰,飘身跃下。
打斗声骤然停住,越兵瞧见他,纷纷跪地:“王上。”
少陵灰败的目光在见到楼凝的那刻,瞬间一亮:“凝凝?”
徐策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双手搂住她的腰,不顾众人在场,在她颊边吻了吻。
“祖宗,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四目相对,楼凝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中的厌恶,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那个梦中的少年说:“越国亡了,白夜将军也已经东撤。你我今生无缘,但求……休书一封。”
这封休书意味着什么,彼此都清楚。
她不敢去看眼前狼狈不堪的少年,就如同徐策不敢看她一样。
“少陵哥哥,对不起。”
她颤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搂在腰上的手忽然紧了紧,徐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却又什么都没说。
少陵望着魂牵梦萦的女孩被别的男人搂在怀中,心潮终是难以平静,紧握长剑作势就要攻来。两侧的士兵迅速拔剑相对,陆崧见状,以身挡在他跟前。
然而早已负伤的陆菘轻易就被击倒在地。
双方在此陷入生死一线的僵持。
楼凝紧张的攥住徐策的手:“别。”
徐策眉头微动,不语。
四下寂静,唯有风声呼啸过耳,少陵抹了把脸上血污,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终于,在寂寂的夜色中,在数道目光齐齐的注视下,他割破了指间,从怀中取出了帕子。
她年幼时赠的帕子,被他示弱珍宝,妥帖珍藏的帕子。
如今却沾了满血字迹,生生断了两人的情意。
“休书在此,徐策,我要两匹千里良驹,足够的食物,钱财,和生路。”
徐策不回答,而是转眸问小姑娘:“想清楚,我要是接了,就得嫁给我,不能反悔。”
楼凝僵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觉得有道雷,重重的砸在身上,帕子上泼艳艳的红,更刺的眼睛生疼。
该恨他的放弃吗?
为他做了这么多,值得吗?
她不知道,徐策的话像钩子一般,勾住了心肺,稍有迟疑就会神魂俱伤。
她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张张嘴,嘶哑而凝重的承诺:“我嫁。”
帕子被士兵呈上时,徐策只淡淡瞥了一眼,揣入怀中,挥挥手,示意放人。
他兑现了承诺,然而就在少陵扶起陆崧时,他又抬眸,眼神交递间,锋芒指向陆崧。
“徐策?”楼凝惊骇回头,难以置信。
男人目视前方,慵然一笑:“老子可没承诺放了其他人。拿下!”
惊风掠过众人的耳根,肆意咆哮。
楼凝赶忙抓住他的手,红着眼哀求道:“放过他们吧,我跟他从此两不相欠,会好好待在你身边,求你了徐策。”
徐策置若罔闻,始终看着前方。
眼见他的手下提刀上前,楼凝努力平复的心与这躁动不住的冲突。
浑身气血沸腾,怒火冲天而起,终于将最后的理智击垮——
“放他们走。”
她从男人腰间掏出匕首,毫不犹豫的拔出,刺入他的腹部。
“放他们走!”
第 42 章
楼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漫天的白雪, 覆盖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殿宇。
一株老梅,孑然独立在园中,被白雪压弯了腰。
梅树下, 有两个孩童,他们笑着, 跳着,伸长胳膊试图去摘枝头的白花, 却怎么都够不着。
每跳高一寸, 那梅枝便诡异的上移一寸。
可是那两个孩子却似乎丝毫没有发现, 依旧欢欣的跳跃着, 为那永远也够不着的寒梅……
白雪簌簌, 她又听到了悠扬的笛声。
玄衣华服的男人临湖而站, 辨不清眉目。他一动不动,像在一夜风雪中冻成了冰柱。那双郎朗如星辰的眼睛盯着着冻结成冰的小湖, 久久的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抖落肩头的雪片和残花,嘴角绽出一丝浅淡的笑。
“徐策……”楼凝站在檐下, 小脸埋在厚重的毛裘中,长发散在身后, 被风吹乱。
徐策缓缓的回过头,踩着厚厚的雪朝她走来, 摸了摸她冻得通红的鼻子,笑道:“像只小猫。”
楼凝伸手将怀里的手炉塞进他手中,“你的手好冷。”
说完,目光落在他暴露在外的掌心中上, 愣了愣。
她拉过男人的手,静静的看着, 冰凉凉的手指抚摸着上面殷红肿胀的伤口,双手合拢,温柔又心疼的搓着,“割了茧子做什么呢,是不是很痛?”
她说:“徐策,我做了一个梦。”
男人剑眉微微一挑,笑问:“什么梦?”
她眨眨眼,目光落在男人肩头的细碎花瓣上,手中动作未停:“梦见,我带着你见爹爹。他问我,凝凝,这是你的夫婿吗?”
楼凝不禁笑起来,双颊带着粉若春桃的羞意。
徐策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
他抽出手,指尖拢起她散落纷飞的发丝,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支簪。
簪子素净,却刻着凤凰。
他把簪子抿在唇间,双手绾起那头绸缎般的发,然后将簪子轻轻推入。
楼凝摸了摸头,却不小心将盘好的发髻拨乱。
叮的一声,簪子落在光洁的地面,她慌忙弯腰拾起。
徐策伸手搂她:“傻姑娘……”
最后一字微抖,伴着顿时粗重的呼吸,他忽然退开一步,定定的望着胸前。
簪子扎入胸口,血慢慢渗出,先是一小片,然后渐渐氤氲开。
他惨白着脸,缓缓抬头,指间颤抖,掌心抚上胸口,吐息在风雪中幻为一团团白气。
楼凝只笑,抚摸着他英俊的脸,指尖轻轻挑去落在他眉上的雪,“对不起,夫君。”
男人的身子开始缓缓的低落,渐渐瘫软在地上,血滴落在青白色的地面,沿着纹路漫入一旁的落雪中,仿佛万朵牡丹碾碎后的花枝倾洒而出。
楼凝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裣裙跪在他的身前,摸着发簪上的凤凰纹路,泪水滂沱般落下。
他的脸比雪还白,迟缓的张张口,问道:“……为什么……”
…… ……
一股风吹进殿内,纱幔掀起的刹那,楼凝猛地睁开眼,突来的光明刺得眼睛生疼。
她从床上坐直,系在发上的丝带垂落下来,一晃一荡,正擦着她纤长的眼睫。
待稍稍回过神,才发现床外侧的身体温暖得让人害怕,不由得向后躲去。
对方起身将她搂住,紧紧扣进怀中,一下下拍着,“做噩梦了?不怕,我在这。”
掌心热烫的温度让人心安,她摸着胸口努力平复呼吸,想起那刺人的回忆,不禁红了眼。
“……我梦到你了。”
徐策笑了下:“我这么可怕?”
他衣襟半敞,腹部那道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伤痕,此刻正被纱布重重包裹着。
楼凝心中有愧,不敢与之对视,垂落目光,如实说:“可我梦的明明是少陵,最后会却变成了你。”
这种不安已经不止一次化作无限恐慌,让她心绪大乱。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努力回忆过去,脑海里却怎么也勾勒不出少陵的样子了。那张俊朗的脸从清晰,到模糊,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讲几个故事的时间。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几日前才见过他,亲眼目睹他离开,可一转身,事关两个的人梦境却蹦出了另一张脸——
徐策。
她突然发现心里很空,空到连少陵的模样都被挤了出去。
她和那个少年本该无限亲近,却突然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谁也跨不过去,两人之间只剩下无尽的陌生和疏离。
楼凝的眼泪刚落下来,就被徐策拭去。
“哭什么?”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轻缓,这会儿又软了些,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我被你捅了一刀都没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小姑娘愣了下,怕自己不小心碰到他的伤,赶紧从他怀里起来,卷袖擦了擦脸。
“我没碰到你的伤吧?”
她连只鸡都没杀过,那晚许是气昏了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抽出匕首就把他给捅了。侍卫见状纷纷举刀相向,要不是徐策及时拦住,早就割下这姑娘的头祭山神了。
可捅完就后悔了,害怕他盛怒之下做出什么疯狂举动,结果担惊受怕了半天,他却什么都没做。
他放了少陵和陆崧,把她带回了宫里,没有发火,没有质问,自己默不作声的处理好伤口转身去了太极殿。
忙忙碌碌的一天下来,晚上照例回来陪她睡觉。
没什么过分的举动,也不说浪荡的话,只是听她说故事。
他有时候也
铱驊
会去案边看书,一看就是许久,回过神来发现天色不早了,就不再让她说故事。
就这样,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故事从每日一说,到隔日一说。
楼凝觉得自己像个说书人,每次见徐策津津有味的听着,就觉得无比满足。直到这两天,她发现能说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绞尽脑汁的想,也就剩那几件事还烙在记忆里。
十七岁的小姑娘毫无防备,跌入老男人的陷阱中。
说的越多,心才会越空。
心空了,他才能住进去。
他撩过衣角遮住伤口,淡淡一笑:“小伤。”
楼凝想起了那个梦,忽然问:“手呢?”
“嗯?”
“我在梦里也梦到你把手上的茧子都割了,为什么要割?”
她湿漉漉的眼睛被晕黄的灯光一打,娇妾楚楚,让人生怜。
徐策举起手掌看了看,并未打算告诉他,只说了句没什么。
楼凝重新躺下,拉了拉他:“徐策,我伤了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两人连婚都没成,睡在床上谈话时,又熟稔的像多年的老夫妻。彼此间的界线还在,横七竖八的倒在那,徐策用手一一摆好,保证不叫她担忧,才躺好,说:“捅一刀罢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人不禁想起那晚。
当匕首刺入他的腹部时,她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此生最阴暗恶毒的念头扑卷而来,伴随着发狠的声线,慢慢阖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手就被紧紧的握住,男人眉头不皱,一寸一寸的往前,告诉她:
“没杀过人?杀人的话,一定要刺深点才行。”
疯子!
看着匕首被他握着越刺越深的那一刻,她彻底相信,这个男人是个疯子!
楼凝思绪停滞了片刻,开始回归正题:“现在少陵走了,牢里的人打算怎么办?陆崧的出现算是破坏了你的计划,挑事者没抓出来,你又预备怎么办?还有我爹爹……”
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人给打断了:“小脑袋瓜考虑这么多不累?先睡觉,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徐策本要让她吃喝玩乐,怎么开心怎么来,又怕她多想,干脆闭嘴闭眼,不吭声了。
楼凝也不纠缠,反正他有了处理结果,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知道。翻了个身,正要睡去时,想到一事,又开了口:“了悟大师他……”
身后安静了一瞬,才响起熟悉的声音:“他那么爱跑,送去北庸的国寺讲讲佛经不好?”
再大的火气也无法烧去他的理智。
杀掉了悟,烧了国寺,岂不是让民心一败涂地,更加难平?
徐策或许会为了个女人冲动一时,却不会为她冲动一世.
越国二王子在替父守灵的路上往亡东山很快传的沸沸扬扬,民间风向迅速转变。从一开始将地动怪罪到徐策头上,到现在赞他心胸宽广,放任少陵远去。
最后数不清的利嘴开始指责少陵贪生怕死,不守孝道。
反正那群泱泱之口徐策是领教过的。引经据典,颠倒是非,指鹿为马,没什么是他们说不出来的。
少陵走了,民心稍平,牢里的几个小吏也安生了不少。
徐策终于能再次考虑开疆拓土的事。
越国只是他逐鹿天下的第一把火,烧出了野心。
他还要打匈奴,攻梁国,成为这天下唯一的君主.
三个月后。
密雨落了几日,气温降的迅猛。
白夜那十万军要是对上梁军,唯有死路一条,大伙知道成不了气候,也没放在眼里。
所以少陵带着他们投靠梁王麾下的消息传来时,着实让人惊了惊。
没想到这个一向心高气傲的二王子竟也能做出这种事。要是他复仇心切,唆使早有心和漠北联手的梁王结盟匈奴,举兵攻来,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此时,云梦泽那边也有迹可循。
然而徐策手底下除了几个悍将,连一个堪当大任的文臣都没有。
越国朝局未定,盘根错杂,他需要亲自坐镇朝堂,无法抽身离开将未来的岳丈请回来。
一筹莫展。
这日,正坐在太极殿听手下吵的沸反盈天时,沈琮砚带回个好消息——
“大哥,荇之老先生到越国了。”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那个……鹭隐姑娘也来了。”
徐策自动忽略他下半句,只问道:“人呢?”
“今早进的城,这会在宫门外候着呢。”
第 43 章
徐策抬头看了看阴冽的天色, 视线收回时,浏顾于他脸上:“平时没大没小,这会规矩起来了?荇之先生是义父的恩师, 速请。”
当着满殿人的面沈琮砚只摸了摸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口中应着却不动作, 待人陆续走罢后,才慢吞吞地说:“我当然知道先生是什么人, 要搁平时, 早就八抬大轿把他请进来了。可是鹭隐姑娘也来了, 我寻思……你这两位王后要是见了面, 会不会打起来?”
两个都是他未来的岳丈, 让北国的岳丈替他坐镇南国的朝堂, 自己则去找另一个岳丈……沈琮砚头晕乎乎的,“大哥, 我是该叫鹭隐姑娘大嫂子,还是小嫂子?”
徐策冷眼斜看:“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人已经带到。”
沈琮砚望着他那阴恻恻的冷笑, 不敢多言,转身去请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而徐策则握着折书, 难得走神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个时辰后, 荇之领着孙女鹭隐站在太极殿中央,对上座的男人屈膝行礼:“见过王上。”
荇之是一位不辨年庚的老者,模样却还是中年,和君无欢一样, 年龄相貌相差甚远。北国的男人身形都很高大,他一身黑色劲装, 通身挺拔,方脸肃容,半张脸上有一条森冷狰狞的伤疤,无话时不怒自威,仪态之间并非乡村野夫之流。
在他的身后,背着一把三尺寒刀,刀身泛着暗哑的光芒——是一把老刀。
这样的人,看起来没有半点谋臣风范,更像一个平凡的武夫。
徐策早已起身过来,在他弯腰的那一刻及时扶住,“您是义父的恩师,也是我的长辈,不必多礼。”
“南国礼仪出色,当入乡随俗,免得叫人以为我北庸皆是不守礼法之辈。”荇之再次撩袍下跪,礼数恭敬。
随后对身边的女孩说:“给中山王见礼。”
在他身侧还站着个小姑娘,模样也就是双十上下,正值大好年华,自入殿起就看着徐策,目光片刻不移。
听了他的话,姑娘盈盈行礼,婀娜的身姿恰如弱柳。
阳光照着她白皙晶莹的面庞,秀色动人。
“徐大哥。”
似乎是觉得这称呼不妥,又立马改口:“中山王。”
“不必多礼。”徐策看着两人脸上挂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吩咐焚海带他们去休息,“奔波辛苦,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这位北国姑娘的到来很快传遍宫中。
徐策的手下几乎都知道两人有婚约,只是东阳侯逝世后,他不提,大家也都渐渐淡忘。现在人来了,以那他那重情重义的性子,这姑娘就是准王后。
消息风传,江沉月那边先炸开了锅。
人没勾搭到手,情敌倒是一个个往外蹦。楼凝就算了,这北国的王后又是什么?现在好了,南北国各一位王后,再来数不清的如花美眷,还有她什么事?
她在宫里发了一通火,好不容易被姑母劝住,又开始梳妆打扮。
今晚上长生殿设宴,怎么着也得去会会那姑娘。
‘救命恩人’与‘义父恩师’这两碗水,就看徐策他怎么端平了。
相比她的烦躁不安,楼凝那边就安静多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趴在窗台发呆。
如今入了秋,天气转凉,整个人也变得懒散。
少陵走后,一桩心事了却,每天除了发呆就是逗鸟,倒真成了只笼中雀。
伏山站在一旁絮絮叨叨说鹭隐,说两人的婚约,司二儿尔五九仪司其,说来说去,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也是为自家小姐不平。越国亡了,二王子在守灵那天逃了,老爷不知所踪,与其在外四处漂泊,嫁给中山王为后,似乎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不太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只知道中山王对小姐宠爱有加,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专一又深情,小姐跟了他,肯定不会受苦。
这下突然跑出个未婚妻,让她有点难以接受。
可是楼凝根本不喜欢徐策,也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巴不得他多找几个,别来骚扰自己。
正说着,人就过来了。
晚上长生殿设宴,徐策特意抽身来叫她。
楼凝本欲点头,想起伏山一直在耳边念叨的话,犹豫了下,将手从他掌中挣脱。
“我不去。”
“嗯?”徐策撩了袍子坐在她身边,很有耐心的等解释。
楼凝随手拨弄着那朵秋海棠,语气无温:“你为你的未婚妻接风洗尘,我去做什么呢?”
她现在就希望徐策和那姑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可不想赶着去破坏别人的久别重逢,搞得两头尴尬。
徐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手在半空悬了一瞬,才重新握住她的,试探道:“吃醋了?”
这不像她的性格,也比他估算的时间要早许多。
小姑娘果然皱起眉:“我才没有。晚上设宴,你这么闲吗?”
手被他握在掌心,炙热的温度烫的她不适应,想挣扎,他却握得更紧。
“嗯,现在不忙。”徐策倾身凑近,盯着她耳朵上的两颗摇摇晃晃的水晶坠子。
人生的好看,就算不施粉黛,简单素净的饰物,也一样明艳动人。
他看了会,伸手拨了拨姑娘的耳坠子,说:“荇之先生是我义父的恩师,与你父亲一样,拥有过人的智慧谋略。两人要是遇见,说不定相见恨晚,会成为挚友。”
楼凝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是我尊敬的人,你是我在乎的人,所以,想把你介绍给他认识。”
“不太好。”小姑娘瞥了他两眼,指甲又开始抠他的肉,嘴里一本正经的说,“我们什么关系,见不得人的。”
“见不得人?”徐策看了眼掌心的掐痕,好看的剑眉一飞,“你是我的女人,怎么见不得人?”
“不怕你那位未婚妻生气么?”
“我怕她做什么?”他哭笑不得,捏了捏小姑娘的脸,“你比她难哄多了。”
他并没有解释,似乎认下了那位‘未婚妻’的身份,楼凝心里顿时就不痛快了,为他那句‘难哄多了。’
“难哄?徐策,你是觉得我蛮不讲理罢?”
“胡扯,我敢这么想?”
“你就是。”
眼见两人又要起争执,伏山赶紧退出殿内,然而她前脚刚走,里面的男人语气就软了:“是不是的,我不都哄了?”
“谁稀罕?”她抄起腰间的软枕头砸了他满怀,“你走。”
她又发脾气了,发的莫名其妙,确实有点蛮不讲理了。徐策默不作声的把枕头放回去,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她晚上没事记得去,交代完就转身走了。
留她一人在殿内生闷气。
蛮不讲理?
好,很好!
那今晚势必要不讲理给他瞧瞧了.
傍晚,长生殿大摆筵席,前有北将,后有越臣,桌桌列下来尊卑泾渭分明,如此架势,足见徐策对荇之的重视与尊敬。
酉时,殿外内侍长呼通传中山王驾至殿外。
满座宾客离席起身,跪地恭迎,直到金冠蟒袍的男人在高处落座,众人方才起身。
今日设宴为北国谋臣荇之接风洗尘,殿内觥筹交错,歌舞生平,一众文臣武将轮番敬酒。酒过三巡,鹭隐拉了拉荇之的袖子,低声道:“爷爷,不要饮了罢?”
许是太多酒下肚,荇之嘴吐几句荤话,一把扯过袖子:“丫头大了,爱管人了?你夫君在那高坐之上,要管,管他去!”
一句话,惹得众人频频注目。
鹭隐顿时羞红了脸:“您别瞎说。”
荇之只是笑,又给自己倒了两杯酒,也不言语。
殿内众人自顾饮食,沈琮砚是个机灵的,宴席行半都没瞧见小嫂子,估摸着八成是吵架了,便借口方便时,差了人去请。
左右今天不能丢了小嫂子的脸,叫人觉得她任性小气。
结果那宫人刚出去,就撞上了悠然而来的楼凝,便赔着笑脸引她入了长生殿。
楼凝是故意迟来,还准备发发脾气,好叫这男人见识见识什么叫蛮不讲理。
结果徐策根本没搭理她。
从前殷勤的男人今日倒老实,坐在上座看着她,没半点动静。
她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硬着头皮往前走。
余光正顾盼左右,寻找自己的坐席时,忽然被那张陌生的刀疤面孔吸引了目光,停住了脚。
平凡的面貌,不平凡的刀。
楼凝不禁弯腰,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却在快要触及到刀柄时,又停下了动作。
“敢问……这把,可是云刀?”
荇之没想到能遇上个识货的,来了兴趣,将人打量了一遍,点头道:“正是。”
这看似平凡的刀,用的是极上好云州黑铁铸造,刀尖与旁的刀不同,微微翘起,翻卷犹如祥云之尾。
这样的刀,扎入人的身体,会扯出更多的皮肉。
“我可以摸一摸它吗?”她看了片刻,提出小小的恳求。
荇之当即拒绝,“不可,云刀嗜血,认主,贸然触碰,会伤了你。”
楼凝也不勉强,缩回手重新站直,目光撞上他身边那位样貌清丽的女孩时,愣了愣。
女孩对她微笑,柔声道:“姑娘好眼光,竟认得我爷爷的云刀,旁人瞧了,只说是废铁。”
爷爷?
楼凝好奇的将她打量:“你是?”
“我叫鹭隐,”她抬头看了眼上座的男人,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是中山王的未婚妻。”
第 44 章
面容精致无瑕, 笑颜嫣然,似雨中初绽的新荷,令人望之沉沦。
原来这就是徐策的未婚妻。
楼凝转头看向上座的男人, 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却踌躇又止。
徐策撞上她茫然的目光,大方开口:“这位是我义父的恩师荇之, 和他的孙女, 鹭隐。”转而又向那二人介绍, “越国国卿楼珩之女, 楼凝。”
说完朝宫人一挥手, “来人, 给楼姑娘看座。”
本是安排了她的坐席,只是被不请自来的江沉月给占了, 就在徐策的右手边第一个。
以为她不会来,也懒得和江沉月说话,就没赶人。
很快有人又摆了张席桌, 在最末端。
楼凝在他的称呼里没回过神。
楼姑娘?
认识这男人这么久,他每天挂在嘴上的不是祖宗宝贝姑奶奶就是凝凝, 从没有如此客气疏离的喊过一声楼姑娘。
她有点不敢置信,愣在那, 没动。
未免气氛继续尴尬下去,沈琮砚忙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嫂子,你坐我这。”
不管怎么说,大哥的心头肉也不能坐在最末, 这回去还不把玄坤殿捅个窟窿出来?
满殿的人静默的看着,唯有沈琮砚还记着这位嫂子, 热情的将她扶到徐策左手边第三张坐席上,自己则去了末端。
战功辉煌的沈将军,宴会坐在末端,实在是说不过去,一干文臣武将见状,纷纷起身要让座。
这波动静起来,倒显得是她的不对了。
楼姑娘很不开心。
宴席已经过半,该聊的正事已经聊的差不多,现眼下的三个女人都和中山王关系匪浅,再往下聊的,便是年轻君王的私事。
“听说鹭隐姑娘是王上的未婚妻,”盛装的江沉月,举杯展颜道,“不知道这婚事,定在何时?”
左右她也成不了王后,那这南北两后之间的关系可得好好挑一挑。
“我也不晓得。”鹭隐红着脸看向徐策,在等他一句承诺。
徐策没吱声。
荇之喝了口酒,淡声道:“乱世未定,鹭隐还小,不急。”
江沉月又转眸望向楼凝,“可我们凝凝比鹭隐姑娘还小一些呢。”
这么小的姑娘不但成为了中山王的女人,还独占他的宠爱。流言蜚语从这爷孙俩入宫后就无休止,鹭隐不禁抬头向楼凝看去,刚刚沈琮砚那声嫂子她可听得清清楚楚。
灯火下,华锦长裙的少女盈盈而坐,面容姣美,一只灵动的赤凰飞在额间,嫣然明丽,好似仙子坠入凡尘。
鹭隐的视线流转在她眉目间,看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真漂亮,莫说男人,就算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心动。
可是那位仙子似乎不太开心。
小九与人换了坐,到她身侧贴心的夹菜倒酒,她却一动不动,听了江沉月的话更是直接把银箸拍在桌案上,声音冰冷:“你说话就说话,别扯上我。”
江沉月顿时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中山王,我……”
荇之活了这么些年,如何看不出徐策和楼凝的关系?
男人三妻四妾本也正常,更何况还是一国君主,他只要自己的孙女不受委屈。
但眼下情形看来,这位被徐策捧在手心的楼姑娘,脾气似乎不太好。自己的小孙女何尝不是被捧在手心,她性子温和,从不与人争执,两人来日共侍一夫,只怕事事要被这位楼姑娘打压一头了。
念及此,荇之缓缓道:“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现如今尚分南北两国,一王两后不稀奇。但将来王上统一天下,就不能这么乱了。”
鹭隐和徐策的婚事,是东阳侯在世的时候就做主定下的。
那个时候,楼凝还不知道在哪。
这话里没什么恶意,但也绝不怀好意。
楼姑娘今晚气性大,毫不客气的说:“晚辈原以为荇之老先生能识云刀,必定慧眼独到。现在看来,您辨人的能力还差了点。老先生,不是什么都和那云刀一样,是个宝。”
这臭男人江沉月喜欢,鹭隐在乎,她可一点也不稀罕。
莫名其妙就被人提及,好像自己上赶着要跟他一样。
什么先来后到,她连王后的位置都不稀罕,这老头竟然明里暗里提醒徐策,自己只能是个妾?
殿内倏地安静下来,都在揣测谁会是最先勃然大怒的那个。
楼凝低头摸着杯沿,嗤然一笑:“我不是明理义气的人,所以不会和别人共享父君,也不可能去当什么妾室。要叫我爹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不值钱,非气的抽我百来鞭子。”
沈琮砚听了她的话连咽了几口喉。
一直就知道嫂子什么性子,骄傲清冷,谁的面子也不给。这也难怪,大哥当初毕竟是有那么点强迫的手段在里面。只是他没想到,嫂子竟当着这么多人,说这种话。
敢在徐策面前这样耍小性子的人,天底下独她一个。
楼凝讲话很不好听,那句‘不值钱’带着刺,戳向了荇之。
老人笑意朗朗,勃发的杀意却凝聚在眉宇间。
徐策却在这时开了口,神色极淡:“楼姑娘年少无知,口不择言,先生不必计较。”
江沉月听罢,在一旁拱火:“是啊,凝凝娇生惯养,她没什么恶意,想来是一时不能接受中山王有别的女人。”
荇之冷笑:“国主后宫理当充盈,眼红善妒非贵女该有的教养。”
众人脸上神态各异,早没了开始的欢声笑语,而徐策则轻抚着酒盏,正似笑非笑的望来。
鹭隐见状,赶紧制止他,“爷爷,别说了。”
…… ……
楼凝是微笑着离开的,走的时候没忘记把杯盏重重砸在桌上,让他们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没教养。
酒水溢了满手,那‘砰’的一声吓了小九一跳。
她觉得那群人自己有病,还要把她拉出来示众。
什么一国两后,什么先来后到,好像她哭着求着要跟徐策一样。别说从前,哪怕是眼睛复明,看到他的样貌,也没有对这男人有过一丝一毫的心动。
长这么大唯一喜欢过的,只有少陵。
知道被他在新婚夜放弃的时候,迷茫过,伤心过,最后还是选择了谅解和忘记。
那种环境下,他选择竭力咽下闷气,独自委屈着,只为护越国最后一点希望,所承受的不比自己少。而且现在人离开了,往后不也会有交集,揪着那点事不放,失了意义。
宫道上灯火璀璨,夏风在耳边悠悠远去。
徐策没有追来,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楼凝独自走着,方才的一幕幕正重归眼前,扰的她心烦。
楼姑娘……楼姑娘……好一个楼姑娘!
以后绝不会再允许那粗鄙的男人叫自己一声凝凝,祖宗。
“怎么,不开心了?”
蓦地一声将她的思绪打断。
面前的人凤眸妖媚,嘴角含笑,清风吹不动黑袍。
池波闪烁,将他的身子晃出朦胧的幻影。
楼凝有些意外:“君无欢?”
君无欢还是老样子,斗篷裹身,只敢躲在长夜里不见天明。不过看到楼凝,他倒是拉下帽子,露出那张足矣祸害天下女人的脸,冲她招手:“我的小凤凰,过来我瞧瞧。”
在人刚走近,他便一把搂住那纤细的腰,纵身飞掠上屋檐。
楼凝惊魂未定时,他已悠然坐下,不知从哪拎出几个酒瓶,默默地喝着,也不说话。
酒水清冽,没有什么后劲,适合慢慢的饮,就好像带着奇怪甜辣味道的水一样。
在太极殿高高的檐上,仿佛整个邺城都在脚下静静的俯卧着。万家灯火化为细微而模糊的红点,影影错错。更声散了之后,隐约传来女子依依呀呀的歌声,听不清曲词,辨不清哀愁喜怒。
君无欢仰头饮尽了窄口小壶中的清酿,便往身边一放,头也不转伸手就去摸下一瓶,却覆上了一只冰冷而细腻的手。
好像丝缎一样。
他微怔,转头就对上月光下一双清澈的眼睛。
右手盖着她的左手,两个人都没有动,淡淡的对视着,好像要望穿对方的瞳孔。
楼凝先回过神,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手。
君无欢扯了扯嘴角,拿起酒瓶,仰头又是一口,凤眸有几分染了醉意的迷离。
“你爹教过你识星吧?知道哪一颗是娵訾星吗?”他忽然开口,微微眯着眼望向浩渺的黑色天幕,“我总是找不到那一颗。”
身旁的人缓缓抬手,指着正西方,“喏,那边,银金色的那一颗。旁边有三颗小星环绕,便是娵訾。”
“楼珩的女儿,识星的能力从来都是极好的。”他呷了口酒,又说,“大漠观星,比这好看。”
“你去过大漠?”楼凝转头看他,也拿起一瓶酒抿了两口,味道很淡。
君无欢点点头,忽然嘴角一展,露出让人措不及防的笑,“去过……那时候每日无事,便躺在黄沙上看天……天空清的很,半点云丝都没有。有时候觉得好像只要稍微抬一下手,就可以把星辰攥在手心了……”
那是一个极奇妙的地方,明明离天宫那么远,却让人仿佛置身在银汉间。周围俱是斑斑的星尘,好像撒了万千凝固在半空中的银沙一样。
可就是摸不到,触不到。
“你去大漠做什么?”
“徐策打匈奴,我陪着,一晃十年了。”
一听到那个讨厌的名字,楼凝的好奇心瞬间没了。
君无欢转头看她,手指在她眉心的赤凰上轻点了点:“他那声楼姑娘伤你心了?”
楼凝一愣:“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他叫你楼姑娘,还是你伤心?”
“谁会为他伤心?”她皱了眉。
君无欢却哈哈一笑,顾盼间,凤眸生辉,他顺势搂住美人的肩,还是那副浪荡的样子,使着平时骗姑娘的那套:“反正你的二王子走了,徐策又靠不住,不如你就跟了我?”
说着指了指两人额间的凤凰,一脸玩味,“知道么,你那只是凰,母的。我这只是凤,公的。这公的见了你那母的,就走不动道了。”
一如他见了她,三条腿有两条是软的。
君无欢说着,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缠了上来,好像没骨头似的。
清风朗月之下,白发落了姑娘满肩,妖异的碧瞳温柔又色.情的望着她,好像随时会把她摁在身.下,在这檐顶上可劲做坏。
楼凝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晕乎乎的,然而就在那妖孽的双唇渐渐贴近她的脸时,檐下忽然传来了言语,飘忽得似风吹过。
“徐大哥。”
第 45 章
一人声音甜美, 嬉笑着道:“南国果真名不虚传,连的菜肴都比北国的精致可口,可以日日让人给我做吗?”
另一人声音不羁依旧:“不行。”
“为什么?”
“将来要做国母的人, 怎么光惦记着吃了?”第三道声音响起时,楼凝已经起身要走。君无欢一把将她拉住, 一脸漫不经心的风流神采。
“你就不想听听那莽夫说些什么?”
“没兴趣。”
君无欢攥着她的手腕,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许是那声‘莽夫’说到了心坎里, 又或许是无聊, 她迟疑了一下, 重新坐回来。
气氛好像冬日的寒风一样冷。
君无欢兀自喝着酒, 目光停在西方那颗银金色的娵訾星上, 始终未曾移开。
檐下明灯高照, 将那三人的身影清晰的拉在地上。
楼凝悄伏檐上,抱着两瓶酒, 听他们的对话——
鹭隐娇羞道:“爷爷,别胡说。”
荇之冷静道:“这会儿人都走光了,只有我们三个, 还害什么羞?”
“爷爷……”
“我年纪不小了,这次来, 也是想在入土前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将来走的时候也好安心。”
爷孙俩正你一言我一语时, 徐策漠然开口:“老先生,我比鹭隐年长许多。”
荇之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总没有你和今日那个不守礼法的丫头差得大。”
这话一说,楼凝按捺不住了, 嘀咕了两句,君无欢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示意她噤声。
下面沉默了片刻,传来徐策那低沉不觉喜怒的声音:“难为先生还费个神记得她。”
一声冷哼,是荇之对所提之人的不屑与鄙夷:“那丫头除了生的好些,没什么出众的,倒是眼光不错,认得我这把云刀。不过如此刁蛮任性,若来日欺负了鹭隐,我不介意用这把刀……”
“先生!”
荇之的话被徐策打断,“既然印象如此深刻,想必也没忘记她说的话。”
荇之闻言冷笑,言辞骄傲如常:“那丫头的狂言何止一二句!”
“先生忘了,我却记得。她说不做妾,不与人共享父君。”徐策负手身后,本是勾唇冷笑,目光无温,却在谈及她时,眼中生出了百般的爱怜,“她那么凶,又喜欢说狂言,生气的时候从不讲道理,我真怕她爬上天把宫殿都掀了。”
“所以……”他轻轻叹了口气,复又低声的笑,俊朗的容颜说不出的英俊迷人,“我不敢得罪她。”
“中山王这是何意?”
徐策并无耐心与他们多费口舌,声音不再温柔:“义父已离世,婚约定下的那年,鹭隐才九岁,我的年龄辈分,能够当她叔叔了。先生如果是个负责的长者,就不该把掌上明珠嫁给我这样的男人。南北国俊杰众多,别耽误她的一生。”
此时,早已爬上天的楼凝和君无欢对望一眼。
檐下则是一阵沉默。
荇之没再咄咄逼人。
倒是鹭隐,似乎是受不了这么直接的拒绝,哽咽道:“徐大哥,我不介意你娶别人。”
徐策垂眸看了眼被她攥紧的袖子,不着痕迹的抽出,“她介意。”
鹭隐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那刚才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说?”
“保你面子。”
荇之是他义父的恩师,是义父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善待的人,也是北朝的肱股之臣,而且鹭隐是个姑娘,他就是再混账,也不能当着难么多人面说出绝情的话,让人颜面扫地。
所以,到最后,别人的脸面保住了,自己的媳妇气跑了。
那丫头走时只瞪来那么一眼,他就晓得,玄坤殿的檐顶是保不住了。
“鹭隐,我只当你是个孩子。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应该知道感情不可强求。荇之先生的掌上明珠当配更好的男儿,不要困在我的后宫里,终日为了得到一点恩宠,费尽心思,最后却郁郁寡欢。”
徐策劝退女人时,都喜欢讲道理。
道理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个:别跟他,他是烂人。
不论面对鹭隐还是江沉月,他都先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尽力保全对方的面子,一忍再忍,直到她们屡劝不听,得寸进尺,彻底惹毛了他。
他的话鹭隐是听不进去的,打小就仰慕这个男人,本来成为他的王后是板上钉钉的事,来了趟南国,一切都没有了。
不过荇之倒听进去了。
徐策的话虽然不尽人意,却句句实在。
自己的孙女嫁给他,就算是王后又能如何?今日有个刁钻任性的楼凝,明日又有别人。说不清的莺莺燕燕会进到后宫里,而鹭隐生性单纯,根本争不过。
“罢了。”
“爷爷!”
荇之道:“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鹭隐还想说什么,荇之已经不给机会,徐策更是递了个眼神让宫人领他们去休息。
等到两人离开后,他在廊檐阴影下踱开几步,抬头望天,笑容意味深长:
“梁上君子,做够了没有?”
楼凝当即把君无欢推了出去,躲在他身后不做声。
君无欢露出半张脸,单手托腮,古怪道:“想不到,平时看着老实的人,实则风流债比谁都多。”
在他的面前,徐策倒是满不在乎的承认了:“再过几个月,我都三十了,一个没有,还是正常男人?”
“嗯,鹭隐算一个,江家丫头算一个。”君无欢掰着手指头数,“还有你在北宫的后花园里养的那些青青,棠棠,莲莲……”
徐策闻言疑惑:“什么?”
君无欢仰头喝酒,饮罢后哈哈一笑:“我说的是花草。”他握住腰间的那只小手,指腹揉抚着细嫩的肌肤,凤眸弯了弯,“这又是恩人,又是义父恩师的孙女,个个情义匪浅,不知道楼姑娘在你心里排第几?”
他故意咬重‘楼姑娘’三字时,手掌心被锋利的指甲挠了两下。
徐策抿唇半响,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其实不用君无欢的挖苦,他也知道今晚开始,没什么安生日子过了,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又回到了原点。
徐策眼里的缓和,是楼凝愿意心平气和的与他说话,没开始那么抗拒。
自从少陵走后,那姑娘没了牵挂,也不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动作,平时除了会嫌弃的数落他两句,倒也乖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俩人像成婚多年的夫妻。
她爱使小性子,徐策也愿意惯着。
有时她半夜做噩梦了,或是打雷下雨害怕了,会下意识就往他怀里钻。他抱的心甘情愿,只是哄完了,少不得又挨她几句责备。
徐策很少再听她讲故事了。
或者说,是楼凝没什么再能和他讲的了。
与少陵的过往,轻飘飘的好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没了。
他知道自己不厚道,用这种方法把姑娘心里的那个人敢走,准备自己常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向来为达目地不择手段,天下也好,女人也罢。
反正,也不是君子.
君无欢在屋檐上阴阳怪气两句后,把楼凝送了回去。离别前一副依依不舍又痛心疾首的模样,好像自己心爱的女人马上要上刑场,刽子手还是他自己。
白发碧瞳的小妖孽还替她记着那声‘楼姑娘’,贴耳出了些馊主意,随后震袍离开,消失的无影无踪。
徐策沿着太极殿一路踱回来,没叫辇,也没惊动谁。走回玄坤殿后,才发现殿门紧闭,里内一片漆黑,门外也无人守夜。
他缓缓走上玉阶,还在为怎么哄她而心烦。
今日这声楼姑娘事出有因,她是能听进道理的人,可听进后呢?那小嘴巴拉巴拉的,能把他从头到脚数落一遍。
打、骂、掐都是轻的。
最怕她哭。
跨上最后一层时,脚步顿了顿,弯下腰将地上的枕头和被子捡起,凝思片刻,看着回廊深处万分无奈的叹息一声。
很好,玩了个新花样。
小姑娘今晚不让进门了。
他一手捏枕头,一手抱着被,几乎能想象出她把这些东西扔出来时,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又凶又狠,却又出奇的可爱。
“凝凝。”
传言里那个杀伐决断,心狠手辣,连弑两王的君主,正站在檐下,抱着自己睡觉的家伙,轻轻敲响了夫人的门,“我回来了。”
一片寂静。
他又敲:“凝……”
第二个字还没喊出口,就瞧见门上贴了几张纸,上面墨迹漫漫,画着乌龟和小狗,隽秀的小字写着他的名字。
她生的闷气和受到的委屈,都透过墨汁,叫嚣着浮现在他眼前。
徐策撕下纸,捏在手里,哭笑不得。
“凝凝?”
“我错了好不好?”
“真知道错了,祖宗。”
语气一软在软,祖宗姑奶奶喊了数十声,里头也没任何动静。
徐策无奈摇摇头,连叹书声后撩袍坐在了殿前玉阶上。
得了,今天这门是别想进了。
干脆在外面将就一夜算了,让祖宗看见他认错的态度。
他铺好被,搁上枕头,刚躺下没一刻,沈大嘴巴领着两个人找过来了。
“大哥?!”他差点跳起来。
徐策看了他一眼,语气不悦:“叫什么?”
“不是,你……你这……”沈琮砚围着他转了一圈,使劲揉了揉眼,仍是不敢置信。
“老子被媳妇赶出来了,不行?”他冷笑一声,眉目间野性难掩,“有屁就放!”
沈琮砚实在没憋住,嘴里‘噗’一声后,从其中一人手中拿过密报递过去:“放了放了,正事。你恐怕接不到楼珩了,人刚出云梦泽,就被捉了。”
他这会儿聪明了,知道小嫂子在里面休息,特意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大哥,你一定想不到楼珩是被谁捉走的。”
徐策展开密报,于月下静览,阅罢后皱眉:“是他?”
第 46 章
沈琮砚哼道:“就是那个越国二王子少陵领兵埋伏, 亲自捉的人。”
徐策唇弧微弯,笑得嘲讽,“怎么老子这里有点消息, 东边也能立马知道?”
沈琮砚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咱们能派人找, 东梁也能派人找。”
徐策将密报揉碎在手中,忽然问道:“江麟最近怎么样?”
“江麟?”沈琮砚回想一番, 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当官捡财发呢, 怎么提起他?”
徐策不说话, 坐在玉阶目视前方, 手搭在膝盖上, 不停地揉着那密报。
沈琮砚瞧他这样子,疑惑道:“你怀疑他?他女儿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自己又升官发了财,脑子被驴踢了才搞这些。”
徐策依然不语,两名同来的士兵站在沈琮砚的身后偷偷将他打量了半天, 简直不敢相信,这位在驰骋战场, 叱咤风云的年轻君王怎么就落魄到抱着枕头被子坐在寝殿门口了呢?
沈琮砚又问:“大哥,现在怎么办?”
“救他。”
“救他?”沈琮砚愈发迷茫, 东梁王抓了楼珩,定是留他有用,怎么着也不会虐待这老头,这救人是从何说起了?
他嘴巴快, 脑子却跟不上,徐策皮笑肉不笑的挥手赶人。
沈琮砚赖着不走, “大哥,你这是什么架势?不会真想睡在这吧?”
徐策躺在了薄被上,面对沈大嘴巴的质疑,只吐出一个字:“滚。”
沈琮砚咬着唇,委屈的滚了。
徐策只要扯到感情就跟中了邪一样,兄弟也不要了,好心好意的关心,却被他凶。
全北庸最没心没肺的武将——沈大将军的心,哗啦啦的碎了.
第二天天刚亮,徐策就醒了。
楼凝平时不管束自己的宫女,所以主子赖床,她们也赖床。等一个个打着哈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叠好被,在门外窥视许久。
小宫女们见到他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行礼,徐策示意她们噤声,去敲门。
小宫女偷偷瞄了他一眼,低声道:“不用敲的,这门没栓。”说完双手一推,殿门打开。
徐策:“……”
楼凝已经醒了,宫女们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徐策也顺便清洗了下。洗完后吩咐她们去准备早膳,直接把人都赶走。
小姑娘只当他不存在,喝了两口温茶,坐到榻上逗鸟。
徐策厚着脸皮凑过来:“凝凝。”
她逗鸟,他也逗鸟,吹了两声响哨,大将军昂首看着他,眸间有无法言喻的嫌弃,随后低着头狠狠啄起自己的羽翼。
“祖宗。”徐策去拉姑娘的手,却被巧妙的躲开了。
她目不斜视,置若罔闻,仿佛他是空气。
男人的目光温柔,清俊沉静的面庞上满是无奈:“凝凝,我……”
她往里一躲再躲,直至无处可躲,才不温不火的睨他一眼:“别乱叫。”
这时大将军又抬起头,扯着嗓子喊了声:“楼姑娘!楼姑娘——”
小姑娘抬了抬下巴,像在和他示威。徐策哭笑不得道:“祖宗,我知错了,在外头睡了一夜,反思了自己。你要是还不解气,任打任罚,好不好?”
徐策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摸不到其他的,就开始摸她头发,指尖勾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低声道:“事出有因,给我个机会解释。”
原以为自己低三下气,多少能让她有所动容,谁知楼凝听了他的话,更气了。
“宫里那么多地方,我让你睡门口了吗?”
“你不让进门,我只能睡门口。”
“装模作样,整座王宫都是你的,非扮可怜给我看?”
“为夫怎敢?”
楼凝哼了哼,别开脑袋不睬他。
徐策微笑道:“难道我不该和夫人睡一起?”
“……”她噎住,从他手里夺过头发,没好气道,“不要脸。”
瞧这架势,小姑娘真气的不轻,白皙的小脸就红彤彤的,对他不屑一顾的很。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气什么?
以前刚喊祖宗凝凝的时候,她十分抗拒,不止一次警告不许乱叫。现在他不喊了,直接称呼楼姑娘,不正合了她的心意?
“凝凝。”徐策思虑良久,才轻轻地问道,“吃醋了?”
小姑娘立马冷眼回应他。
徐策摸着眉笑了笑。
也是,还没到吃醋的时候,慢慢来,不急。
这时,伏山她们端着早膳进来,徐策拉着她去桌边。
楼凝一步三甩手,对他的触碰很不满。
一顿早膳吃得,更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徐策吃完,擦了擦嘴,待宫女撤走后,再次开口询问:“不打算原谅我了?”
楼凝保持沉默,起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拽到身边,动作霸道的很:“凝凝,你到底在气什么?”
他手劲大,楼凝挣扎不开,掐了两下也没作用,只得被迫坐着,冷言冷语道:“徐策,你外边有多少女人我管不着。”
徐策听罢,剑眉一扬,笑道:“难道你是为了我在外边的女人生气?”似乎是觉得这么说不妥,又立马改口,“传言不可信,我哪来那么多女人?”
昨日当众被说,她莫名又委屈,眼下这男人竟然能嬉皮笑脸,装傻充愣。楼凝觉得跟他多待一刻也难熬,愤怒的踢了他一脚,红着眼说:“我知道她们都喜欢你,可这关我什么事……你那位先生,讲的都是什么混账话?我爹教养的我,好坏轮不到他来说。谁要喜欢你尽管喜欢去就是,我才不会和她们抢,我根本也不喜欢你,凭什么说我……说我爹……”
这可恶的男人,惯会说好话,什么待她好,不叫她受委屈,结果还没在一起,就处处受委屈。
想到这儿,她瞪了瞪他,补充一嘴:“骗子!”
“祖宗,”徐策不怕她与自己争锋相对、又打又骂,却怕她委屈流泪的模样,见姑娘红了眼,立马蹲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小脸,声音又柔了三分:“气我没护着你?”
不待她回答,徐策就解释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南国刚收,朝中无人坐镇会乱成一团,我需要荇之先生相助。”
一声楼姑娘不仅是为了稳住荇之,更是想保护她。
老先生心狠手毒,任何危及到孙女的事都会让他杀意横生。
婚事徐策不会应,宴后说明,保护了鹭隐的面子,没当着那么多人面叫那爷孙难堪。
做到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让小姑娘受了一次委屈已经是过分,要事事都让她受委屈,这夫君不要也罢。
“他的话你别放心上,等我回来。”
楼凝最气的是荇之那句‘没教养’,但是昨晚在檐上,也听到了徐策的态度。只要自己一生气,他都会变得很卑微,事事都要依着。
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恼的,她都不知道心底那通火气和委屈究竟从何而来。
想到这些,气消了些,她看了看男人英俊的侧脸,清了清嗓子说:“你离开需要他,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受这份委屈?”
徐策抓住她两只手腕,低声笑:“不问问我离开是做什么?”
楼凝不想问,但捺不住好奇,于是瞪着他,一副‘爱说不说’的模样。
徐策识趣开口:“我是为了你爹。”
“我爹?”楼凝诧异。
徐策起身在她身边坐下,“前阵子收到消息,你爹在云梦泽。那地方地势险峻,前后有梁军和匈奴,我没敢大张旗鼓去找,就怕打草惊蛇。结果他老人家刚出来,就被梁军逮了。”
“什么!”楼凝一脸惊诧的站起来,“我爹落入梁军之手?”
“看来梁王早就探得他的行踪,埋伏已久,守株待兔。”
“那,那怎么办?”她一下慌了神,抓住他的衣袖,目中满是恳求。
爹爹那性子,要是不肯为其所用,必要受折磨。
他年纪大了,哪经得起那些。
一想到父亲的危难,她手紧了紧,赶紧服软道:“我以后不跟你闹了,徐策,你救救我爹好不好?”
徐策望着她,目光微动,欲言又止。
片刻后,缓缓道:“抓他的人,是你的情郎,越国二王子。”
“少陵?”楼凝闻此更是震惊。
她用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重新坐下,努力平稳心绪,将那个在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问出口,“他投靠了梁国,抓我父亲,是……为了牢中的那几个越臣?”
小姑娘果然聪明,比脑子不拐弯的沈琮砚明白得多。
“看来他狗急跳墙了,竟然抓你父亲和我交易。”徐策嗤然不屑,“梁王玄赢狡黠若狐,其心机之深,手段之狠,绝非那黄毛小子可及。”
拿楼珩换越臣,是少陵的主意。
可梁王会同意吗?
还是有别的打算?
楼凝心中乱作一团。
脑中更是昏沉烦乱,哪管得了别人,只盼望父亲平安。
她主动握住徐策的手,楚楚可怜的望着他,“想办法救救爹爹,我以后都不和你生气了,我也不让你睡外头了,我……”
是真的急了,甚至开始语无伦次。
她知道徐策并没有义务为了父亲和梁国大动干戈。
自己从没给过他什么好脸,不久前还当着那么多人面对他发脾气,他凭什么呢?
可是这天下有本事和梁王抗衡的,除了徐策,也没有别人。
“梁王残毒凶狠,和他交手不能冲动,需从长计议,这件事我……”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当下的情形告诉她,让她不要操之过急。
然而话说一半,颊边忽然印上两片柔软的东西,紧接着是“吧唧”一声。
楼凝亲了他。
徐策颇为意外地扬眉看来,却见她红着脸,说:
“你是爹爹的女婿,把他安全带回来,好不好?”
第 47 章
自以为很了解这男人, 还特意补充一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极少这般言含乖宠的撒娇,徐策不由笑了下,“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楼凝脸红到耳根:“知道。”
“是吗?”徐策的手臂搭上桌沿, 笑意凝在眉目中,“那说说看, 我想要什么。”
楼凝心底顿时狂乱地跳动起来,两只小耳朵红的像被开水烫过一般。
“晚上……晚上可以……”
这话一点也不动听, 倒像刀子似的, 一下下往心上凿。
他捏起她的下巴, 极近地端详着少女羞怯的面庞, 粉白的肌肤着蒙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眼下隐约有些憔悴的青色。
须臾, 摇摇头,附耳说:
“君子一言九鼎, 我非君子,更能不择手段,但答应你的话, 决不食言。”
他还记得承诺——
请楼珩回来主婚,是对她的承诺。
招揽楼珩为己用, 是对自己的承诺。
若连小小的承诺也背弃不守,君主威严威信皆由何而来?
这姑娘老是为了别人急着献上自己, 把他当成个色令智昏的昏君。
先前是男人,如今是父亲。
徐策不否认自己有欲.望,但比起她的身体,更想得到她的心。
感情迸发, 或许是日日相处后的水到渠成,又或许是明渠那次柳暗花明。
不论怎样, 他总归是夺人所爱,所以那时才愿意松口放了少陵。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并没有让他感到开心,反倒觉得胸口一闷。呼吸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伸手将她拉向自己。
柔软的身躯贴在怀中,感到了温度,才觉得有些许真实感。
宽厚的手掌自少女的肩头一捋而过,落在脊背上,反复摩挲着,动作极温柔,像哄孩子。她也确然是个孩子,才十七岁,小小的身子缩在他怀里,不安的发抖。
徐策在一室沉寂中放低了声线:“别总把自己当个玩意儿献给我,你想交易,还要问过我许不许。既然要做你的夫君,这种事无须你开口也会办妥,我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有道义可信。”
大难临头的天塌地陷之感瞬间减轻,楼凝稍稍宽心,脸闷在他怀中蹭了蹭,随即意识到不妥,试图挣开他,“别……”
他反而扣得更紧,耳语道:“刚才不还信誓旦旦什么都要答应我,这就怕了?”
她面红耳赤的扯开话题:“少陵捉了爹爹,究竟是不是要换牢里的越臣只是我们的猜测,他若不是……”
“我已经书信一封,送往东梁。”
“说了什么?”
他俯眸看来,缓缓一笑:“谈判。”
说是谈判,其实不过在试探究竟是少陵想换人,还是梁王老儿存了别的心思。
殿外日光柔软,树上仍绿得莹润,微风拂过,不见叶落。飞鸟懒懒的栖息在枝头,见到路过的宫人,也无惊慌,懒散的振翅远去,不愿留下半声啼鸣。
今天徐策推了所有事来陪她,为昨晚的行为,也为安抚她的心,更为自己不日将要离宫。
楼凝还不习惯和他独处这么久,有点局促,想起先前说教他写字一事,便推着他去案后。
他到认真,只不过一整个上午,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学会,字迹更是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小姑娘埋怨了两句,他索性不写了,又开始画画。
楼凝奇怪他画了写什么,结果凑过去一看,立马红了脸:“徐策!”
徐策哈哈一笑,“自己画的,忘了?”
那泼墨纸上的痕迹,正是她昨晚画的乌龟和小狗。
徐策字写的不怎么样,临摹的倒是有一手。
殿内花香淡淡,偶有微风绕身,竟让人贪恋这份安宁温馨,仿佛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渐渐远去。
到了晚上,两人之间更是难得和谐,徐策主动给她摆好那些用枕头堆成的界线,也没动手动脚。第二天仍是早起,悄悄离开,去太极殿处理政务。
楼凝照例睡到晌午,伏山伺候她梳洗后,舀了碗热汤递过去:“昧觉先生开的方子,能让小姐下次来月事少遭点罪。”
楼凝拨弄勺子的动作一滞,想起那次在营中,徐策给她洗沾血的裤子,心中滋味重重。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或许也会是个好夫君吧?
可自己呢?
早在知道被少陵放弃的那天就已经心死如灰,所有爱恨皆成过往云烟。
命运的手就是这样攫住她的脖颈,捏得她骨骸四碎,轻易抹杀了她所有的坚持和努力。
情字……当真如此让人欲罢不能吗?
似乎是的。
所以感情,这一生都不敢碰了.
午膳前,玄坤殿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江沉月面上挂笑,挽着徐策那位未婚妻,一口一个小隐,彼此熟稔的好像多年的老友。
楼凝喂大将军的时候瞧见两人正朝这走来,当即扔掉手里的鸟食,往内殿逃,“说我睡了,谁都不见。”
奈何江沉月步子快——
“凝凝。”
楼凝的喜怒一向都挂在脸上,回头时,神色冷淡:“有事么?”
“鹭隐刚来,对这都不熟悉,也没人说话,我想带她四处转转,没想转到了你这。”
“她跟你熟就行。”
鹭隐站在殿外悄悄打量她,被发现后就移开目光,复又打量四周景致。
楼凝目视前方,依旧冷冷淡淡:“我要用膳了。”
她想赶人,奈何对方脸皮厚,赖在外面不走。
“是啊,差点忘了已经到午膳时候了,不知凝凝舍不舍得赏口吃的?”
玄坤殿里不差一口吃的,江沉月既然用了“赏”,楼凝想便赏一顿给她,吃完趁早离开。
江沉月来玄坤殿的次数不多,却回回弄得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她大大方方拉着鹭隐走进来坐下,口中说着这是哪里,从前住的什么人。
楼凝对那两人视若无睹,走到窗边逗弄着大将军。
大将军轻轻啄啄她的指尖,忽然扯着嗓子喊了声:“徐策来啦,徐策来啦!”
那两人惊得连忙起身,做好恭迎男人的准备。结果半天没等到人,才发现是只鹦鹉在捣乱。
鹭隐好奇的走过去,想摸摸大将军,它直接扭头避开。
楼凝更是以身挡住鸟笼,将它护在身后,“大将军不懂事,别伤了你。”
鹭隐看出她的冷漠疏离,小声道:“楼姑娘,我为爷爷昨晚的话向你道歉,他没有恶意,只是太在乎我。”
都知道徐策很宠爱这个姑娘,不但人长得漂亮,出生也好。鹭隐自觉没什么能比得过,爷爷劝慰的话也很明确,可是东阳侯很久前就定下了婚约,她也喜欢徐策,所以,不想放弃。
楼凝并不接受,“你爷爷的话,不应该你来道歉。”
因为荇之,她并不喜欢这个鹭隐,自然也不想跟她说话。正愁着没办法避开,就见宫女端着膳食进来,便转身道:“先用膳吧。”
因为徐策特意叮嘱过,所以玄坤殿的菜式是花样最多的。
除了南北国的菜,还有各种小点心,楼凝喜欢吃零嘴,徐策就让人变着法给她做。
江沉月嚷嚷的饿,菜上来,她先舀了碗鱼羹,尝后直说鲜美,便催促鹭隐趁热吃。
楼凝没胃口,只拿了块芙蓉糕。
鹭隐有些局促,咬着唇不知从何下手,犹豫再三,也学着楼凝,拿了块芙蓉糕,低头咬了口,说好吃。
楼凝看这姑娘单纯的模样,一丝恻隐落入了眸中。
荇之讨厌,鹭隐却没错。
徐策那晚的话说的很清楚,让这姑娘的仰慕成了一场空,她才是最值得同情的那个人。
想到这儿,楼凝收起敌意,给她盛了碗鱼羹。
“都是最新鲜的鱼做的,尝尝吧。”
鹭隐撞上她晶莹的眸子,愣了一下,随即道了谢,欣然接过:“谢谢楼姑娘。”
这碗不接不打紧,刚舀了勺饮罢,欲吃第二口时,原本还笑意盈盈的鹭隐突然脸色大变。
她双目圆睁,神情痛苦,喉中泛起腥甜,一张口,竟吐出血来。
“鹭隐!”江沉月眼疾手快扶住她,锐利的目光掠过楼凝的脸,对愣在那不知所措的人劈头就是一句,“她做错什么了你要这般待她?左右中山王最宠的还是你,你就是容不下她也不要下这种狠手!”
楼凝望着她们,陡然色变,全身僵硬,如坠冰窖的寒。
她知道,这浑水一泼到身上,只怕是洗不清了.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徐策收到了少陵的回信,一如料想的那样,他抓住楼珩,是为了换走牢中的越臣。
这些人都是越国的脊梁,想复国,就不能舍弃他们。
家国大义在少陵的心中重于一切,任何其他都不过是捭阖开阔的棋子。
他约徐策在云梦泽外的环壁山脚换人,此处既非梁地,也非越土,倒也公平。
徐策当即回了信,答应了要求。
两人各怀鬼胎,此次碰面,也不止是简单的交易。
少陵现在背靠梁王,不能大张旗鼓剿灭越国的余孽,至多带小队轻骑精锐前往。
去往环壁山的路,多是异常难行,最怕梁军沿途设下埋伏,以逸待劳。
徐策负手立于舆图前,半晌不动,殿内诸将眼色交递,一时俱有些摸不着头脑。
终是沈琮砚先清了清嗓子,唤道:“大哥?”
徐策这才回过神来,俊脸上略有倦色:“我带千余精兵由兖州东上,江勉带五千走这跟我汇合。”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地图上青州外的关隘,停留在武陵道上。
江勉忙离座,屈膝跪地:“末将领命!”
徐策转目一旁:“梁军可有异动?”
裴译大步出列:“暂无。”
徐策略有沉吟,默不作声。
沈琮砚说:“梁王老谋深算,他也一心想招揽楼珩,怎么就准许少陵拿他换几个越臣的?”
“他不傻。”徐策重新看向地图,霁月一般明朗的眼眸忽然一片深沉,“我们吞了南越,眼下独大,梁王暂不想两国兵戎相见,少陵不过是这狐狸的靶子。”
交易谈得成,他白得越臣。
谈不成,两方再起战火,关他东梁什么事?
玄赢只需作壁上观,收好渔翁之利即可。
沈琮砚皱眉:“那个二王子也是走投无路才被迫投梁,他复国的念头可是分毫未动,梁王留着有异心的人在身边,岂不是自掘坟墓?”
徐策没回答,撩袍重坐案前。
杨怀雩闻言倒是摇头一笑:“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复国谈何容易,说来说去,不过是份念想。眼下他需要梁国这座靠山,梁国也需要他的手下扩张兵马,皆为利益往来罢了。”
言罢,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不过此人行事顾全大局,不问私心,儿女情长皆不能将其羁绊,如若不是生于越国的王室,确实是个……”
“不问私心?”徐策似笑非笑的将他打断,想起新婚夜的种种、王陵的一幕幕,那纸休书,小姑娘卑微的祈求……桩桩件件都在牵动着心绪,目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损人不利己的蠢货,害国害家。”
杨怀雩有察言观色的眼力,也懂徐策的怒意由何而来,顺着话道:“也是,这天下间最可笑的只就是他们父子。想那越王临终前指天恨骂……哪有什么天意,是他自己无知罢了,一手摧毁了越国的根基,如今儿子竟然也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沈琮砚听得稀里糊涂,也插了一嘴:“对,复国,他复个鸟国!”
几人重新笑开,继续商议去环壁山。
这时,一个小宫女匆匆跑来,不顾焚海的阻拦,站在殿外喊着要求见。
徐策挥了衣袖让人进来。
男人们停下交谈,纷纷打量着气喘吁吁的小宫女,沈琮砚先开口,语气不佳:“哪来的丫头失了魂,这是太极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徐策抬手令他噤声,语气平和道:“什么事赶这么急?”
小宫女抹了把额头滚落的冷汗,狠狠喘了几口气,忙将玄坤殿内的种种道出,末了,俯身叩首,“奴婢来的路上瞧见那位脸上带疤的老先生怒气冲冲的赶去了玄坤殿里,那架势,看着,看着是要杀了夫人……”.
此时的玄坤殿里早已乱作一团,宫女们把鹭隐扶上床,就去叫人。江沉月攥着鹭隐的手,无微不至的给她擦着唇边血迹,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伏山也慌了神,没想自己不过离开片刻,就发生这样的事,又是打水,又是拿衣裳要给鹭隐换,被江沉月一把推开。
“中山王来之前,事情没查清之前,谁都别碰她!”
事发突然,叫人始料未及。
楼凝近乎呆滞的站在那,脸色苍白,神思乱起。
忽然有什么在脑中一闪,却终究是稍纵即逝,抓不住那瞬间。
不对……很多地方不对……
她努力平稳心绪,将刚刚发生的事脑中回转几番后,吩咐道:“伏山,去查查谁经手过那些菜,暂时封锁玄坤殿,不许任何人进出。”
阖宫上下都知道中山王宠爱这位夫人,宫廷御厨有四个在玄坤殿的庖厨里。
徐策也没别的女人,平时除了宴请官员,偶尔在太极殿偏殿用膳,多数是回来和她一起。
四个厨子,加上当时端菜的两个宫女,总共也就六个人。厨子南北两国各占一半,宫女都是玄坤殿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却每个人都没有动机。
楼凝询问了六人,没发现异常,准备搜身。
南国的厨子没异议,北国的厨子却抱怨着为自己喊冤。
成王败寇,其实这些人打心眼里是瞧不起越国人的,包括楼凝。
南国的女人再漂亮也是俘虏,上不得台面,说白了这就是个玩物,男人喜新厌旧,王上总有厌弃的一天。
事关清白,楼凝的也顾不得旁的,搬出王上夫人的身份出来,狐假虎威了一把,
“谁要是有什么意见和徐策说去!”
比料想中的好用。
“如果我的话你们不听,我晚上会和他告状。”
身份搬出来了,也起到了效果,就是话说的有点可爱,刚好落入了匆匆赶来的男人耳中。
徐策刚进来,就看到小姑娘有板有眼的在那吓唬人,忍笑绷起脸,赶紧过去给人撑腰,“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那两个厨子可不敢违抗他。
六人很快搜身完毕,无果。
一阵风动,吹拂众人的袖袂。
昧觉去了城外军营,来的是君无欢,他的医术谈不上多好,但是解毒的本事当世却无人能及。
床上的鹭隐已经面无血色,彻底昏死,君无欢却慢悠悠的晃过去,一点也不着急。他依然把自己裹在黑色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妖异的碧瞳,视线擦过江沉月的脸时,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江沉月紧握鹭隐的手腕,说:“凝凝,不管怎么样,人是在你这出事的,为证清白,你这也搜一下吧,荇之老先生那里,中山王也好有个交代。”
楼凝看向身边的男人,“可以搜,但不是我干的。”
徐策没说话,只点了下头,目光有些难言的复杂,让人分不清那点头的动作究竟是认可楼凝的话,还是赞同江沉月。
“你们凭什么把脏水扣在玄坤殿?简直欺人太甚!”伏山将手里的湿巾甩在一旁,去往屋内每一个可□□药的犄角旮旯里,没好气的翻给他们看。
“小姐一步没离开过殿内,她能未卜先知,料到你们会来,提前下毒?”
伏山本就不喜欢江沉月,这会更是生气,借翻东西撒气,把屋里搞得噼啪作响。
君无欢伸出一指探在鹭隐眉间,很快收回,从袖中取出个药瓶给她喂枚药丸:“下手挺狠,我暂时解不了。”
“那就给我的隐儿偿命!”
又是一阵风动,殿内灯火顿时闪烁迷离,君无欢的黑色斗篷在那道劲风的牵扯下飘洒如云,
荇之云刀游走,宛若蛟龙出水,掠出无数锋芒。
寒煞凌厉的刀锋下,他云刀与掌风俱使,势如破竹,直朝楼凝追袭刺。
如此咄咄逼人,迎面而来,众人惊慌失措间,徐策已侧身挡在她跟前,君无欢更是卷袖震飞了荇之的云刀,出手虽快,徐策的袍袂还是被刀锋割破一截。
君无欢的脸色一点点转沉。
“你有毛病?”
向来诸事不上心的人第一次横眉怒目,那只赤色飞凰静静落在眉间,再无了往日翩然展翅的曼妙优雅。
荇之被这深厚精纯的内力震的气血大乱,胸口如潮般澎湃翻涌。幸亏及时借力站稳,才不至于跌倒,而那把被他视为骄傲的云刀,此刻正落败的滚在脚边。
“好功夫,你是什么人?”他于惊诧中重新打量起凤凰妖孽,矍铄的眼中精光乍现。
君无欢根本不睬他,瞬间又恢复了那懒散雍然的模样,笑眯眯的朝小姑娘献殷勤,“没伤到吧?放心,有我在,别人一根毛都伤不到你。”
楼凝站在徐策的身后,男人高大的背影将她护住,没有任何安慰,却是对那老者道:“鹭隐的事,我会给先生一个交代,但不由分说冲进玄坤殿动我的女人,这是身为长者该做的?”
不是夫人,而是女人。
直接给楼凝的身份降了级。
徐策的声音冰冷无温,带着难亲的疏离,目光却平静淡定,风波不兴。
荇之是北庸老臣,冲动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捡起弯刀,恭谨的立于一旁,语气稍软:“请王上体恤老臣,我只有鹭隐这一个孙女,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杀了那下毒之人!”
君无欢趁乱捏了把楼凝的下巴。
嗯,又软又滑,舒服。
随后转身对那刀疤老头说:“你也别喊打喊杀的了,光这副模样就能把人吓得不轻。她的毒我只是暂时解不了,又不是一直解不了,差一味药材,我需去寻。”
显然,他对自己能力被质疑一事颇为介怀。
“你走要?”徐策转眸,与他对视一霎,目光微动
“快则几日,至多不过十天,放心。”君无欢懒洋洋的靠在床边,漫不经心道。
徐策沉默不言,剑眉深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好似做出了决断,抬高声音:“来人,搜玄坤殿。”
这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他不信楼凝,要当着大伙的面把这座金阙殿宇扒个干净。
楼凝紧紧咬住唇,气息一颤,手指死死攥住他身后的衣角,“徐策,真的不是我。”
君王心思难测,喜怒无常,前一天还柔情蜜意,好话不停的男人,转身就下令搜查自己的寝宫,连半点信任也没有。
随着宫人入殿,伏山生气的反抗,被轻易制住。
玄坤殿翻箱倒柜的声音响起,荇之紧绷的脸逐渐松动,君无欢则嘲讽的看徐策……楼凝慢慢松开了手,站在他身后低垂着眉眼,不再发一言。
君无欢的目光流转于两人脸上,眉毛斜飞,讥嘲道:“真发毛病了?她能杀人吗?”
能不能杀人不得而知,她却是最有动机去做这件事的。
为情也好,为口舌之争也罢,满宫里都知道这姑娘骄纵,在宴上把北国的重臣气的脸色铁青,若是心怀恨意,对别人的孙女下手,似乎一切都说得通。
楼凝没有再解释,反正徐策不信她。
搜吧搜吧,这宫殿她日日住,清者自清,还能搜出什么不成?
面前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身姿修俊,站的笔直。
君无欢冷嘲热讽了两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他有病,离他远点。”
这份信任让楼凝生出了亲近的渴望,往他的披风里挪了又挪,直到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搂住了腰,带往了温暖的怀抱中。
君无欢动作不大,又有披风挡着,旁人眼里,只是两人站的近了些,可那贼手却不安分的在小姑娘腰后摩着。他的五官妖艳至极,漂亮的凤眸勾魂夺魄,目光在楼凝身上轻轻流转时,风情万种。
楼凝软软的贴着他的胸膛,一门心思都在这场搜查上,全然没注意身后的白发妖孽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手还特别不安分。
宫里的人虽得令搜查,下手却也不敢太狠,东找西翻后又迅速归于原位。
最后动到妆奁时,她终是忍无可忍:“谁下了毒还会留着,还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她的首饰不多,寥寥几样,算不上名贵,有些却是母亲曾经带过的。实在不愿意让人碰,却无可奈何,委屈的瞪了瞪那华袍男人。
但她的话很快被推翻,还真叫人从妆奁里搜出了未用尽的毒,转手递来。君无欢不屑的扯嘴,夺过那两粒药丸,谁知刚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骤然一变。
“见鬼了!”
仅此一句,坐实了楼凝正是那下毒之人。
荇之当即目迸寒光,眉间骤起杀意,“果真是你!”
楼凝脑中一乱,辩驳:“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知道她们今日会来。我虽不是多聪明,可也不会笨到把毒放在自己的妆奁里。”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荇之目露疑色时,江沉月放下鹭隐的手,给她拉好被子,来了这一句。
荇之脸上浓眉渐拢,双眼冷若利芒。那道狰狞的刀疤,将原本柔和的面庞生生扭曲,丑陋而又恐怖,尤其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底不由不发寒。
“我看你早有歹意,只是没料到她会来的这么早!”
偏偏不巧,小孙女隔天就来拜访,正好落入了她的圈套中,真是最毒妇人心。他阔步来到徐策身边,跪地叩首道:“老臣只有小隐一位亲人,不辞千里赶来南国,为助王上成就大业,不成想您身边有妒妇,还请王上给个交代!”
证据确凿,害人的帽子重重扣在头上,楼凝有口难辩。
事发突然,谁也不知其中究竟,只觉莫名其妙。
这毒药究竟何时藏于妆奁中,又是怎么下到膳食里……江沉月也吃了羹,为什么她没事。
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仿佛被人抽了脊骨一般,无力看他们一眼。
羹是她亲手舀的,毒药又在她这里查出。
如今说什么都是狡辩。
生平第一次被这样冤枉,她委屈又心酸,抬头看着眼前玉立长身的背影,第一次渴望他能回过头,像从前那样嬉笑着说相信自己。
恍惚的刹那,脑中浮现出那张倜傥的笑颜。
若说君无欢是美,那徐策就是英俊帅气,他笑起来特别好看,风流优雅,却偏偏带了几分痞,像个浪荡子,蛊惑又迷人。
每次他直勾勾的望来,邪气在嘴角绽开时,楼凝都会没来由的心慌。
他野蛮又霸道,特别不讲道理,还爱威胁吓唬人,只要两人独处,从没安份过,不是动手,就是动口,总能叫他占点便宜走。
可是此刻,她不怕他了,她望着他,屏住呼吸,生怕惊碎心中最后那点渺茫的希望。
徐策伫立笔直,纹风不动。
君无欢敛了美目,轻睨荇之:“真相到底如何,徐策会查清。另外你孙女的毒也封住了,我会尽快取来药材,调制好解药,保她无虞。你是两朝老臣,别冲动起来,就把脑子给丢了。”
君无欢声音淡定温柔,神情却不屑漠视的厉害。
他是活在黑暗里的风流郎,万花丛中过,只要身.子不留情。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得彻底。他找女人,讲究的就是个你情我愿,什么寂寞寡妇,深闺怨妇,青楼花魁。那些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有怕他的,有喜欢他的,有奉承的,有……反正见得多了,已经麻木了,记不清了。
可是,从来没有谁会真心的夸赞他一句,告诉他,旁人的恶言恶语,都是因为嫉妒。
楼凝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还很嫩,他不止一次想睡了她,可是每回见她那双楚楚可怜、水意盈盈的眼睛,心就软得不成样。
要不是因为徐策捷足先登,他会天天跟在她屁股后边,把人哄到手,带她远走高飞。
可缘分这事谁也说不清,也正因为徐策攻下了南国,他才有机会遇见她。
“我相信她。”君无欢抬高了声音,字字坚定,“我君无欢用向上人头担保,不是她干的!”
她没这个胆,也没这份心。
荇之冷哼:“你担保?凭的哪门子身份来担保?”
君无欢哈哈一笑,歪头摸了摸额间飞凰,嘴角一扯,“老头,就凭你,打不过我。”
“你!”荇之脸色铁青,随即转头看徐策,“还请王上给个说法!”
徐策的沉默仿佛一世那么长,许久许久后,他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楼凝期盼的那样,回过身,抱住她说没事。
他弯腰将荇之扶起来,满怀歉意的说:“是我的疏忽,让先生担心。鹭隐的事我会察明,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
荇之望着这位立于九云之巅,手握权令,可一言起烽烟又可一言休征伐的人,接受了他的承诺。
徐策随即转身,对楼凝道:“楼姑娘有谋害她人的嫌疑,即日起,禁止跨出玄坤殿一步,直到查明真相。”
“徐策?”
那张俊挺的面庞上神情淡漠,好似千年不化的冰刃,给了她从未有过的陌生。
四目对视,她眼中情绪一丝没有隐瞒,由期待转为失望,似也不过一刻的事。
楼凝终是松开了手,沮丧的垂下头,从吼间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原来你不相信我……”
她大约是觉得好笑,苍白的嘴角忽然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有好多话堵在心口,却又什么都没说,只觉得心中异样的难受,难受得眼圈发红。
徐策不再看她,转而来到床边。
江沉月识趣的起身,给他让位置:“您也别太怪凝凝了,她年纪小,不懂事,害怕自己的夫君被抢走,才一时糊涂动了歪心思”
他没说话,弯腰将鹭隐抱在怀中,转身走出了玄坤殿。
擦肩而过时,楼凝只觉得膝盖一软,这三人的言语间,分明已经坐实了她就是凶手的事实。说什么察明,也不过是搪塞人的借口罢了。
君无欢快手扶住了她,把她抱上了床。
鹭隐刚刚趟过那里,她不愿意呆,脑袋埋在他怀中轻轻地摇头。
君无欢又转身把她放到榻上。
宫女们也陆续退下,纷纷投来同情惋惜的目光。
伏山终于回过神,把徐策骂的狗血淋头。
楼凝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攥着君无欢的衣角,死死不肯松手。
君无欢被迫弯腰,让她吊着,“徐策过几天要去环壁山和越国的王子把你爹换回来,会有些日子见不到他,犯不着生气,该吃吃,该喝喝,小姑娘年轻轻轻,撒泼发脾气还不会么?”
“他要出宫?”楼凝指尖一抖,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微有诧异。
“嗯,和东边的商量好了,拿牢里的越臣换你爹,还不让别人去,非得亲自前往。他要是不犯病,确实可以,但脾气不稳定,靠不住。”君无欢伸手摸了摸她红彤彤的眼睛。
后面的话楼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再说——
出去,逃出去.
太极殿里,众人早已经散去,只剩个八卦的沈琮砚坚持不懈的等候着。好不容易等来徐策,立马凑前问情况。
从那脸色不佳的男人口中得知了事情大概,也不由吃了一惊。
“真是嫂子干的?”
话一出口,又立马摇头:“不对,怎么会是嫂子呢?”
这位年轻将军的脸上难得不见笑意,他皱着眉,几乎不用思考,就否定了徐策的说法:“大哥,你糊涂了?怎么会是嫂子呢?”
怎么会是嫂子呢?
他反反复复念得,就只有这句话。
沈琮砚和君无欢一样,也相信楼凝。
小嫂子娇生惯养的,虽然讲究了点,可心肠不坏。人家年纪还小,又是国卿的掌上明珠,娇气点,有小脾气也正常,反正大哥愿意惯着。
而且就她平时对徐策那副清冷的样子,简直就像个不可亵渎的神女,怎么可能为了争宠,就去害别人。
就算是气荇之的那几句话,也不可能。
绝不可能!
沈琮砚就是相信那个小姑娘没坏心。
“而且谁下了毒还把毒藏在自己屋里?”
徐策不动声响的站着,耳边听着沈琮砚的话,脑中却都是那姑娘的可怜委屈的模样,她红着眼睛,期盼的望着自己时,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拽了一记。
沈琮砚的拳头在他肩上轻击了一下:“你说话啊!干什么?现在还在后宫给人关禁闭了,哪来的臭毛病?要是查不出是谁干的呢?嫂子心里估计早恨死你了!”
“我知道不是她干的。” 徐策垂下手,走到案上坐下,似乎很疲惫,指尖在额角不停的揉抚。
“那你还跟别人一起冤枉她?”沈琮砚气的跳脚,“大哥英明一世,怎么这会糊涂了?她不是你的俘虏,也不是你的手下,是你的女人!”
“我知道。”徐策靠向椅背,支撑着疲乏的身子,“下毒手段不高明,她又不长心眼,众目之下,帽子扣在头上不是那么好摘。”
“那就查!还能叫个宵小翻了天不成!你既然知道,还当着那么多人面冤枉她?”昨晚睡门口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嫂子这会非得一年不给他进门。
沈琮砚直爽,这口气实在咽不下,骂骂咧咧要宰了下毒之人。
徐策难得没斥责他冲动莽撞,静候他说完,才解释道:“既然有人下毒害她,就不会只有一次。我要出宫接楼珩,君无欢也要离开给鹭隐配解药,到时候谁保护她?你靠的住?”
就沈琮砚这性子,没准还要小姑娘反过来保护他。
离开,需要荇之坐镇朝堂,他对楼凝本就诸多不满,如今又证据确凿,如果不拿个态度,无非安心接楼珩。
徐策深沉的眼眸冰冷无情,有一团怒火燃在其中,让人不敢直视。
“她受委屈,老子心里就能好受?”
沈琮砚:“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接,我们几个随便谁都能把国卿带回来。”
徐策目光一瞥,“他是楼珩,不是喽啰。”
是他的丈人,更是他想要的谋士,他必须亲自去,也只能亲自去。
眼下,接回楼珩是首要大事,儿女情长只能先放放。
困她在玄坤殿,殿外的人也进不去,两方安生,搅不出什么幺蛾子。
君无欢不在,没谁能真正保楼凝无虞,他的良苦用心,也不指望那姑娘能理解。
荇之既然承诺,就不会乱来。
他自觉安排的得当,就待几日后出发去环壁山,却不晓得那小姑娘根本不会认命.
这晚,徐策没有来,楼凝依然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男人冷漠的嘴脸,和君无欢的话。
徐策不相信她。
徐策要离宫。
楼凝在宫里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出宫,她要走。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在脑中疯狂蔓延。
爹爹正在少陵的手中,生死难料,身为女儿却因人陷害,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坐不了,只能痴痴的等,实在无法心安。
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叫来了伏山,商量了此事。
伏山还迷迷糊糊的,听到她的话,立马醒了:“不行的,咱们根本出不去。”
楼凝当然知道难,可比起出宫,让她一个人呆在玄坤殿,更难。
她想了想,说:“你去把徐策叫过来。”
伏山迟疑道:“大概不会来的,晚间就下令了,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玄坤殿,包括他自己。”
楼凝先是一愣,继而起身来到立柜前。
左右翻了翻,找出一把匕首,然后毫不犹豫将那照人的锋芒划上自己的手腕。
利刃刺破血肉,血液带着温热湿滑,沾上了肌肤。
痛楚之下,她眉头不皱,神色平静的割下睡裙一角,包住手腕,由鲜血将它染红,然后递给伏山,“去找他,说我不吃不喝,寻死觅活。”
“小姐!”伏山压根来不及阻止,在她坚定的目光下,颤抖的接过布条,卷袖擦了把泪,转身跑向太极殿。
门外的宫人见了她,例行阻挠。
她举高布条,呜咽道:“夫人不行了,快去请中山王!”
第 48 章
侍卫惊诧间, 又见她哭哭啼啼,考虑到轻重,还是领她入了殿。
殿内灯火通明, 徐策亦是一夜未睡。
一闭上眼,脑中顷刻会涌那些让人烦躁的画面。她无助的站在身后, 似乎一搂便能折断的小腰靠着君无欢,泪眼盈盈地说, “不是我干的……”
即使心疼的不行, 却也只能强自平稳, 把冷漠无情抛给她。
风从殿外吹来, 翻动案上的纸页, 上头有几道墨痕, 是少女棱角温润的字迹,隐约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淡香, 像玉兰,又似乎是海棠。
她把他当成目不识丁的莽夫,从开始的敷衍, 到后来也拿出几分真心,渐渐教出了滋味。
大约是喜欢字句, 偶尔会抄上两篇诗誊。
他翻开看了,只觉这小姑娘性子里透着疏朗, 忍不住微微一笑,很快又皱眉。
沈琮砚临走前的话说的不错,被关在殿外一夜,半点记性不长, 又惹她生气了。
回头在楼珩怀里哭着告状,还能娶到手?
他晚上喝了不少酒, 本是借酒消愁,此刻脑中却可笑的清明着。
午夜又下起了雨,滂沱声一阵高过一阵。
徐策沉在半梦半醒里颠簸,有人在在耳边高喊,“王上!王上!”
“嗯?”
焚海在阶下跪着,来不及回答,一个人影已经闯进来。
身量娇小瘦弱,浑身湿泞,头发贴在肩颈,走路都走不稳似的。一抬起头来,便是小巧的下巴和鼻子,还有红彤彤的眼睛,格外苍白的嘴唇。
正是伏山。
“中山王,小姐她不吃不喝,刚刚自戕了。”
伏山抹了把头上的水渍,将布条攥在手心。
她已经不需要将此物呈上,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了。
因为上座的男人早已霍然起身,匆匆离去。
焚海叹了口气,转身把她扶起,望着那血迹斑斑的东西,口中直呼‘造孽’、‘冲动’
徐策疾行如风,很快没入雨幕中,遥不可见。等到了玄坤殿,半副衣衫都被水渍打湿,宫女递来干净的巾帕,他却视若无睹。
恻恻灯烛下,楼凝倚着窗棂,仰目看深广的夜空,夜风卷起她的发丝,系在发尾的绸带流连在苍白的脸上,翩跹飞舞。
袖子下是刚包扎好的的伤口,血色正慢慢浸红纱布。
一旁的桃儿见到他,连忙跪下,“王上……”
徐策有一肚子的火要对她发,是真的压不住了,又气又恼,气她不爱惜身体,恼她一点时间都不愿给自己。
尘世人皆辛苦,各有各的解脱,她偏偏要寻这个最窝囊无能的方式一了百了。
让仇者快亲者痛,这不是她的性格。
徐策知道这姑娘脑子里成天都在想花头,又要威胁人?还是起了歪心思?
他站在那,绷着个脸,紧紧盯着她的手腕,目眦尽裂一般,好像随时能将它们拧断,叫她再也作不了死。
然而下一刻,小姑娘回眸看见了他,立马下榻,赤足奔来,扑入他怀中。
她没哭没闹,只是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徐策心下一动。
这还怎么狠得下心来责备?
他认命的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受了委屈就寻死?”
楼凝抬了下头,双眼红红,很快又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委屈又可怜。
第一次赤足,是她不肯吃饭。
第二次赤足,是主动献.身。
这次,她还是光着脚,脚尖垫着,只为能搂他
徐策想抱她上床,她却死死的勒住他的腰,一点也不愿松手。
“我害怕,你别走,好不好?”
他喝了很多酒,浓浓的酒气在颈边散开,熏的她都有了三分醉意,“外头下雨了,不知道会不会打雷,你陪着我。”
怕他再无情的离开,楼凝的额头在他脸侧蹭了又蹭。
男人身形高大修长,隐约还有些压人,她则十分纤瘦,如扶风弱柳。个子太矮,踮脚也到不了他的下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小小的一只。
他笑了一声:“要寻死的人,还会怕?”
怀中的身子僵了僵,小姑娘说:“你不信我,也不来找我,我以为你已经厌倦了。”
“老子厌倦个鸟。”徐策已经很少在她面前爆粗口了,因为她不喜欢,总是事事迁就着她。这会酒喝多了,后劲起来,言辞无忌,“碰都没碰过几次。”
楼凝脸红:“可你不来找我。”
“几个时辰而已,你就寻死觅活的?说说,又在打什么古灵精怪的鬼主意?”
“才没有,是你可恶。”她讨好似用额头蹭他。
这般主动,要搁平时,徐策早把持不住,把人摁到床上亲吻做坏了。
可这丫头有那么安生?
平时总是甩脸,转眼换了个人似的,能安好心就怪了。他这会也气着,看到她腕间的伤就一肚子火。
“嗯,老子可恶,给你道歉。人现在来了,想做坏事,给不给?”
说完吩咐那个碍事的:“退下。”
桃儿这才拾起魂,退出殿内。
“给吗?”他低了头,嘴唇几乎合咬在她耳上,冷淡的声线拥着热气滚进耳廓,“嗯?”
楼凝紧张不安的心跳在他灼灼目光下愈见失控,双手紧紧攥着他衣襟,小心翼翼的问:“要是不给,你晚上还会留下来陪我吗?”
“不陪。”
小姑娘撇撇嘴,漂亮的脸上两道细致的柳眉轻轻蹙起,片刻后,她竟妥协的点下了头。
徐策把人抱上了床,二话不说掀开她的裙摆,动作利索,不发一言。
楼凝那只受伤的手攀附在他肩上,纱布包裹的伤口早已被血色浸染,一片暗红。
他瞥眸看了一眼,无甚波动,掌心向上,一路分拂,探索到了荒芜的平地。
指腹上已经长出了新的茧子,依然粗粝磨人。
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会,技巧谈不上,但折腾个小姑娘是不在话下,没一会就把人弄得失了神智,喉中早忘了顾忌,娇声道,“别……”
他不搭理,紧攥着她的手臂,惩罚似的,直到她被淋得一阵阵打抖,才停下动作,扯过裙摆擦了擦手。
“我去洗个澡,回来陪你睡觉。”
沙哑低沉的声音犹如一盆冰水浇在欲.望上,楼凝蓦地清醒了些许,横了他一眼,咬住唇。
他看着床上那滩撩人的水渍,终于再次笑了,“没吃药,算了。”
“吃药?”
徐策沐浴完,洗去半身酒气,又打来水,拧了湿巾让她擦洗干净,最后换好褥单上了床,才回答:“避子药,这两日忘记吃,要是不小心弄进去,有身孕了你要遭罪。”
不是因为这个,他今天也不会碰她。
在这小姑娘身上宰了多少跟头了?回回揣着明白装糊涂,心软由着她。
一个还没爱上自己的姑娘太过主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楼凝看着他刚毅俊朗的侧脸,想到刚才,脸又红了,“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这么好看,为什么别人要说你丑?百姓没见过真容,难道你的臣下没见过吗?”
“消息是我让人放出去的,谁敢乱说?”徐策往那道细长的口子上倒了药,轻轻抹匀,又扯来干净的纱布给她重新包上后,躺下,“我不喜欢被束缚,扮丑,是断了一些人心思。”
东阳侯膝下只有这一个义子,自家臣子,他国君王,不是没有想嫁女儿过来的。王室中,婚姻是买卖,是权利的附庸,徐策深知一旦妥协,那些人就要与自己捆绑在一起,此生都难将割离。
他不愿意。
把自己说差点,也确实劝退了不少人。
楼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娶鹭隐呢?”
徐策转过头,目光微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晚你也在?”
楼凝心虚:“嗯。”
他收回视线,头枕双臂,坦然道:“我有你了,娶她做什么?”
“你可是两国的王。”怎会只娶一位夫人。
他扯了扯唇,目色极是不屑,“两国的王是人,不是配种的畜.生。”
话题扯到鹭隐身上,楼凝又觉委屈,摸着伤口不说话了。
他斜眼一瞧,便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伸手摸了摸那颗小脑袋,软下声音,“有多想不开,为了见我割伤自己。手段使得不高明,却够狠,说说,到底要干什么?”
“鹭隐的毒不是我下的,你不信我,还不许我出去,自己也不来。”
他没忘记她割手的事。
她也记得自己被冤枉。
彼此算着帐,谁也落不了谁的。
“所以就要割伤自己?”徐策竭力压下怒火,话语无不威胁,“仗着我宠爱你,吃你这套,拿命跟我玩?不管你存了什么心思,别在我面前作死!要是再给老子整出这些,把你小胳膊小腿全卸了信不信?”
楼凝垂下眼,没吱声。
“睡觉。”他扯过被子命令。
没哄,没粘解释,说睡就睡。
小姑娘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安静了许久才出声:“你什么时候去接我爹?”
颤抖哽咽的声音钻入耳中,砸到男人心里。
伸手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掌中却蓦地濡湿,滚烫的泪水沿着指缝落下来。
徐策的动作顿住了。
“几时去找我爹爹?”她又问。
“三日后出发。”他叹了口气,转身去搂她,“哭什么?”
她不给碰,往里面挪了又挪,攥着被子掉眼泪。
徐策这会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重了,凑过去解释:“我气你伤害自己。”
想为她擦一擦泪水,却被抓住手,猛地咬了一口。
“是为这事吗?你冤枉我,下令关着我,谁都不许进来,那这会儿又来做什么呢?让我闹腾死不是一了百了。”
她委屈极了,难忍心酸,握住他的手一个劲掉眼泪,却又不知道自己这般究竟为了什么。
“凝凝,给我点时间。”徐策没告诉她自己知道这件事不是她做的。
这姑娘性子倔,也不怎么信他,要是晓得了,绝不甘蒙受不白之冤,指定要闹得天翻地覆。他急着要去接楼珩,短期无法查出凶手给荇之一个交代,所以只能暂时委屈她。
楼凝觉得他在搪塞自己,懒得再说什么。
刚才在他身上蹭了那么久,令牌早就得手了。这男人今日有了做坏的心思,虽然是用手,也足够让他分神的。
徐策不用令牌,当初故意放在身上引她上钩,后来少陵走了,随身揣着也没拿下,平时狐狸般精明的人根本没发现那东西又丢了。
“等我把你爹接回来,会给你交代。鹭隐我送走,江沉月也不留,别再做没心肝的事。”
楼凝根本不在乎这些,一心记挂楼珩,“会有危险吗?你说梁王诡计多端,我担心他利用少陵复国心切和对你的仇恨使坏,好坐收渔翁之利。”
“那十万越兵成不了气候。梁王玩的一手防患于未然,不过推他出来试试水。你说的不错,真出了事,那也是我和他之间,到时候玄胤拍拍屁股比谁都干净。”隐约的光线中,徐策在冷笑,“玄赢不安好心,不过老子不是蠢蛋。别担心了,睡你的觉,这两天我不来看你,听话点,别出玄坤殿乱跑。”
“我哪敢?”
“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他觉得有点好笑,往她身边又凑了凑,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低头亲了亲她的脑袋,又粗鲁的给她擦着眼泪。
掌心触及到她脸上湿润,不由想起刚才,小姑娘不受弄,很快就软成一滩烂泥的样子。
“凝凝。”
楼凝往里又靠了靠,“什么?”
他握住那纤细柔软的腰,摩挲着她眼尾的泪渍,附耳低声:“水真多。”.
三日后,徐策带着千余精锐一路向东,副将江勉则领兵五千由琼绿道出发。与此同时,楼凝和伏山换好男装,拿着令牌出宫买马,一路疾驰,紧随其后。
车轮辘辘,马蹄哒哒,将士高坐坐骑上,拥着三辆马车,沿着砂石道极速远去。
去往环壁山,本来五日即可达,但十多位越臣在牢中关了许久,精神体力皆已不支,不得不稍放慢脚程。
越往北行,天色越昏聩。浓云密布,暴风骤雨似在前方疯狂,随时会呼啸而来。为在江勉之前赶到,也顾不上那帮人,渐渐加快了脚程。如此疾驰两日不曾停歇,终于在第四日日暮前,来到了环壁山旁的落桥谷。
将士们就地安营休憩,准备明日入山。
几个越臣知道二王子要来救自己,难得老实听话,配合的很。
不出意外,江勉的那五千精锐明日就能抵达,守在山外静观其变。
这次出行,徐策没安原定路线,而是临时改变主意,由南国第一重镇穿过炎岭之北,走了崎岖颠簸的山路小道而来,防的就是梁王沿路埋伏。
很快,营帐此起彼伏扎起,篝火熊燃,漫山飞摇。
山风不大,却很冷,吹得树枝颤微,惊得几只夜鸟扑簌簌的飞走了。
及至晚间,风停,忽然下起了小雨,千人在山下虎视眈眈,恐有滑坡之虞。
子时,雨停。
“又起风了!”士卒喊道,忙让哨岗前的士兵进账避风。
“怎会起了这样猛烈的风?”
“唉,谁知道呢,山中天气素来是变幻莫测。”
刚说完,山风大作,呼啸而来,吹得枯草垂地,枝干尽断。
夜幕沉沉,漫天星辰璀璨的点缀在天际,变换莫测。
一时,是岁星入月,一时,又是附尔入毕中,太白自卯位升起。
星芒万丈,赤色如火,却皆是兵困、军溃,将死的大凶之相。
世人总愿意相信所谓的命数与天启,认为星辰的运动,是上天给予的启示。
楼珩喜占卜观星,楼凝对星理星相也颇有研究。
从前跟着父亲翻看星图,只是觉得好玩,如今望着那些星宿,忽然觉得,或许这东西,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玩。
平野观星,比平日看起来更要真切美丽。
记忆在幽静中开始明明灭灭的闪过许多脸。少陵的笑容与悲愤,父亲的慈爱和宠溺,先王后温柔的眼睛,君无欢足矣祸害天下苍生的脸,坐在高高的巍峨王座上无能越王的脸,江沉月的脸,沈琮砚的脸,还有……徐策那俊美风流的脸。
那时候年幼,喜欢拉着父亲的手一起看那满天星辰,可忽然有一天被正儿八经的带到星图前辨认一颗一颗星辰的时候,却觉得实在生趣。小小的心房里,装着漂亮的衣裳,装着在草甸里捉来的小蛐蛐,装着几个总凑在一起玩的小婢女和所有好吃的,已经满满的了,哪里还有心思真的去管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叫什么名字又预示着什么呢?
于是总是心不在焉。把娵訾星认作火桀,把析木星认作玄枵,有时候明明知道是什么星辰,却还故意说成另外一个名字,然后偷偷瞥眼去瞧父亲。
可是,父亲楼珩,总是温文而淡定的看着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指正着她的错误。宽厚而温暖的大手包着她的小手,指着那些一年四季变换在不同位置的星辰,教她辨认颜色,记住预示。
那个沉稳而睿智的男人,好像一棵苍天大树,自出生起就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长大。
如今,父亲身陷囹圄,物是人非。
伏山勒马停在她身边,举目望天,感叹了两声。
“岁星入月……”楼凝沉吟道,“《古星·兆》中记载,岁星角动,乍小乍大,若色数遍,人主有忧。爹的星图上也记载过,长庚出现,有兵祸。而太白恰好在卯位升,东边,所利的,是梁国。”
夜风在耳畔呼呼吹过,坐下马蹄忽然扬起,她的身子在马背上颠伏不稳,好不容易拉紧缰绳,马儿又哕哕两声,在原地焦躁不安的踏步。
“徐策他们恐怕有危险,快走吧。”
伏山扬鞭追上,“小姐,要是中山王真有难,我们去等同送死,不如回头,让沈将军他们调兵前营救。”
“只是根据星象猜测,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贸然回去调兵,会打草惊蛇,坏了他的计划。”两人所骑的皆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快马加鞭,追星赶路,并没有和徐策拉开太长的路程。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千余将士已经拔营,准备进山。楼凝带着伏山一路追赶,来到环壁山下时,日头已经开始带来一丝热意,给那些草木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黄色。
伏山掏了快干烙饼出来啃。烙饼是早上在县里买的,过了大半天已经有些发硬,好像吞石子一样,难咽的很。干巴巴啃了几口,便重新包好塞回包袱中,又拿出水囊咕噜咕噜喝了好多水。
一旁的楼凝正掏出舆图查看地形时,却听遥遥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
定了定神,侧耳细听。
那不是一匹马,而是交错杂乱的许多马蹄踏地之声。
马蹄声越来越急,伏山道:“小姐,可能是这一带的响马山贼。”
楼凝心中浮起几丝不安,略觉不对,可一时,又说不上来,指着前方窄道说:“舆图上标记这儿也能进山,徐策他们应该已经去了,我们跟着瞧瞧。”
正欲扬鞭策马,又忽然停住。
目光仿佛被胶在不可测的前方,脑中闪现出昏暗未明的影子,却抓不住看不清,犹如星星之火一闪而逝。
不对……哪里都不对……
东南两国间,不止这一个地方既不属东梁,也不属北庸和南越,为什么偏偏定在这四面险壁的山?
马蹄声渐渐远逝,楼凝的脑中也随之瞬间一空。
再次掏出舆图,观察环比山四周,目光最终落定在落桥谷上。
“梁军……是想诱他入山,再逼至落桥谷吗?”
一路上,楼凝观察过风向,皆是由南向北,吹往山谷
梁国常因地势借东风引火,所以极擅火攻。而环壁山又易守难攻,徐策一旦进入,被逼到谷内,再遭火攻,除非插上翅膀,否则绝无出来的可能。
伏山想起临行前从沈琮砚口中套的话,告诉她:“听说随中山王来的远不止那小队精锐,还有副将江勉领着五千由其他路赶来和他们会和。”
沈琮砚神秘兮兮的说他大哥没那么蠢,不会走原定路线,梁国那边就算是想在半路做手脚都不行,况且还有斥候探路。
即便如此,楼凝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须臾,她在马背上坐直,再次扬鞭,“走吧。”.
另一边,千余精兵正出落桥谷,往环壁山走去,冷不防耳边有鼓号嗡鸣,伴随着岿然整齐的步伐声、锁甲相击的脆响来回飘掷在上空,打破了四下的静谧。
只见乌压压的梁军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军马策动,整齐划一,在少陵的带领下,列兵迅速排阵,包围了众人所在的落桥谷。
如此恢弘声势,让人一见,心中骇然,纷纷握紧武器,看向为首的男人。
徐策高坐马背,纹风不动,望着从人群中慢慢走出的黑甲少年,慢条斯理道:“二王子换人,这么大阵仗?”
“中山王出手狠决,计谋无穷,自然是要防患于未然。”
徐策抿了抿唇,静默的望了他一刻,只道:“人呢?”
身后的越臣见到自己昔日的主子,早已按捺不住欣喜。少陵朝他们颔首示意,一挥手,只见越兵领着个苍发肃容,布衣飞扬的人上前。
他面目文秀,眸光爽利。
衣衫是最平凡的粗布衫子,整洁却无法掩盖鄙陋,明明只是中年,须发已然半白。
这便是才可堪国的楼珩。
楼珩看到徐策,面容尤为平静,只在士兵压着他近前做交换时,才开口道一句:“有劳中山王费心。”
徐策俯眸与他对视,却见熠熠阳光下,他张张嘴,无声的吐出一个字——
走。
猛地抬头,只见原本包围他们的越军倏然整齐后退,弓拉满弦,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众人埋在其中。
少陵负手立于众兵中央,唇边带着诡谲冷笑,“此情此景,不知中山王可还记得?那日我逃亡时也受过这等待遇,礼尚往来,今日,算我还你的。”
北庸的士兵见状,骇然道:“王上,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江勉将军就算到了,也根本敌不过啊!”
徐策下颚微扬,面色冷俊,似笑非笑的神色间尽是危险的欲味,“二王子是不想要这些越臣的命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的命运在国破那日就该消亡。徐策,比起楼老的命,比起他们的命,我更想要你的命!”
仇恨早已不是心中的伤疤,而是一团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的胸膛。
他无法忘记父亲是如何惨死,凝凝是如何被辱,这一件件,一桩桩的耻辱钉在心上,不曾淡褪分毫。
即便将他的兵卒吃个精光,只要将未死,便有不可懈怠的威力。
天,总算是不绝于他的。
终于叫他抓住了机会。
少陵面白如纸,却扯出一丝癫狂带恨的笑意。
他一挥手,喝道:“来啊!给我射!”
越臣惊慌失色,高声道:“殿下是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
少陵双目赤红,夹杂着嗜血的疯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人臣,当九死为国!只要他在的一天,大仇永无得报,越国永不可会复兴!”
语罢,怒喝道:“愣着做什么?放箭!”
越军得令,倏地再退半里,居高临下,数不清的利箭离弦而出,嗡鸣声直撞人心。
漫天锐箭飞如煌影,仿佛催魂夺命的符咒。
徐策身后的将士已有七八人受了伤,三名倒地身亡。他挥剑挡下近身箭镞,高声喝令:“保护好他们!”
大约是这声‘保护’牵动了越臣那颗颗脆弱的心,他们也纷纷捡起落地的箭镞,挥舞着抵挡迅猛的攻击。
阴冷的风环流飞散,血腥的味道被吹得四处蔓延。不过一刻时间,身后倒地不起的尸首已有一半有余,纵然有一些短暂的避开箭镞,也被一波又一波接踵而来的羽箭射穿了身体。
眼下没有攻破的可能,也无法退师回营,诸人目色急切的望向徐策,等他做出决断。他看着前方密密涌来的飞箭,眉头紧皱,冷声出唇:“江勉来了。”
来送死了。
徐策宁可此刻来的不是江勉,而是敌军。可是马蹄声纵横之下,一骑,百骑,千骑,看不清的兵众气势豪迈的出现在眼前,而领头的将军,正是江勉那张熟悉的脸。
“末将来迟,让王上受惊!”
五千精兵很快加入战斗,江勉长枪惊风,猛然飞出,横穿两名弓箭手的胸膛,随即挑起地上长刀,引兵而上。
举手间,利刃‘噗嗤’刺入血肉之躯,瞬间横扫几名敌兵。
其余士卒一一效仿。
这些皆是北国精锐,一旦近身作战,皆可以一敌十。
阵势威武夺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敌军就已倒地数百。
坡上厮杀激烈,坡下几名士卒保护着楼珩和越臣躲到了大石后。
然而局势在渐有扭转的趋势下又落了下风,少陵身后的将士多如牛毛,除不尽,杀不绝。北军逐渐体力不支,高坡树丛中还在不停冒出铠甲士卒,已分不清究竟是越兵,还是梁军。
如此阵势,已别无选择,只能孤注一掷。
“进洞!”
谷中洞穴深不可测,一旦进入,越军势必以火攻之,然而这是眼下唯一能保命的法子。面对横陈战场的尸首,众将士毫不犹豫调转马头,铁蹄踏过尸骨,往洞中驰去。
徐策望着众人的背影,目色突然一狠,单身匹马朝坡上冲去,所到之处,利剑破开一条血路。
这是欲以一人之力敌万人,换手下逃亡。
江勉见状暗道不好,立马勒紧缰绳转身,却见他俊面如霜,呵斥:“军令如山,进洞!”
“想走?”少陵是带着必杀他的决心前来,又岂能让他们轻易离开。眼神交递,身侧副将立马领命,张弓拉箭,离弦射出,直刺江勉。
正当利刃要刺入铠甲,划破血肉时,一支横空飞来的羽箭将其射落,紧接着又是五支满满射来,穿透五名越兵的脖颈。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日头像个破碎的金轮,挂在重云之后的西天。
众人回眸,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容色俊美的少年手执金弓,青衫如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威如神祗。他手中利箭卷风而来,势如雷霆,数十名敌军士卒在惊呼声中一一倒地。
所有士兵倒吸着冷气,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射穿了越军的王旗,灭了他们的副将。
而徐策看清来人后,目色顿寒。
他面上满是怒气,死死的盯着来人,双拳紧握,胸中一团火滔天而起,就差没用手上的剑上去把她给捅死。
捅死了好,捅死了安生。
刀剑无眼的战场,他妈的,这个疯丫头!
“你来做什么!嫌自己命长活的不耐烦了?!”终是忍无可忍,猛地怒道,随即紧拽着缰绳,双腿紧夹马腹,扬鞭奔驰到她跟前。
何止徐策,远处的少陵见到她亦是满眸震惊,还有躲在大石后的楼珩,无一不是惊骇她的突然出现。
“徐策,少陵他们是有备而来,北国里有细作,将你的路线卖给了他们。”
徐策劈头盖脸一声:“老子知道!”
要不是有细作,他临时改变路线的事,少陵能知道?这细作究竟藏身在士卒中,还是派人一路追随尚不得知,他现在也不想知道,只想把这不听话的丫头仍回宫。
“赶紧滚!”徐策一挥马鞭,重重抽在马屁股上。
楼凝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幸亏及时拉住缰绳,紧紧抱着马脖子,才将惊魂不定的马儿安抚,“我不走,我在这帮你们,爹爹呢?”
“你在这帮不上忙,你爹我会安全送回,滚!”又一鞭子抽下时,敌军已然回神,面对射杀自家将军的敌人,毫不留情的拉弓射箭,对准楼凝射出。
伏山惊骇失色:“小姐小心!”
箭雨飞来,徐策立马以剑回挡,一人尚有些吃力,更何况眼下还要护着个。
少陵先是愣了一下,却没有过多阻止,只是让他们将满弦利箭指向徐策。
然而刀箭无眼,这些将士虽受过训练,却非一等一的弓箭手,远距离射出,难免有偏差,那些夺命的利刃,直直飞向小姑娘的胸膛。
徐策挥剑挡下一支,又接二连三的飞来数支。
“他疯了吗?明知是小姐还要放箭!”伏山抄起地上长刀抵挡时,不忘提醒他们小心。
两军又陷入了战斗,厮杀再次弥漫。
忽然,一支箭破空而来,徐策见状,纵身跃起,手掌一挥,将早已疲惫不堪的战马震起,挡住了空中的箭。
马儿嘶吼一声,瞬间倒地。
而徐策也稳稳的落在她的马背上,共乘一骑。
本该射向楼凝的箭被他挡下,紧接着,另一支尾随而至,再次射入了年轻君王的后背。
风一霎停滞,徐策阖了阖眼,倒吸了口凉气,反手砍断身后长箭,将人紧紧护在怀中,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撤!”
残兵向谷中洞穴逃窜,少陵身边的将士问道:“殿下,可要追赶?”
他望着山谷间那处火光微弱的洞穴,冷笑道:“不必,待夜间借风起火,烧!”.
山洞阴暗一片,伏山取了火折生火。
藏身之处不大,有进无出,洞内弥漫着酸腐难辨的气味,勾得人腹中翻搅如海。
与此同时,山洞外已营帐连绵,篝火渐起,耀目的火光慌得众人心中不安。
将士们互相查看伤势,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扯下衣上布帛,简单的包扎止血。
几个越臣也无声的加入其中帮忙。
“楼老无恙否?”徐策靠在壁上,看了眼楼珩,除了面上脏乱了些,并无异常,这才放心。
“无恙,倒是这些将士死伤严重。”楼珩歇了一刻,也去帮忙包扎止。
徐策抹了把头上冷汗,喘息两口,又看向楼珩身边的小姑娘。她脸花了,衣服也破了,身上沾了大幅血迹,面对如此险境,倒是淡定。
这般冷静从容的模样,直接把他给气笑了,昏黄的光线下,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分外迷人,带着难驯的野性,“胆子大了?又偷我令牌跑出来?说说,准备来干什么?”
为了楼珩?还是为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少陵?
他嘲谑的笑一声,没问出口。
大概是楼珩平安,楼凝也没什么好忌惮的,直言不讳:“你冤枉我,我不要呆在宫里,我不放心爹爹,我要来找他。”说着靠向楼珩,撒娇似的唤了一声:
“爹爹。”
本该是父慈子孝的画面,哪知楼珩眉头一皱,冷声道:“你就是胡闹!若不是他护着你,你还能有命?若不是你的出现,他能受伤?!”
楼珩刚给一位小将士包好腿,无情的拂开女儿,来到徐策身边。
“中山王,叫我看看你的伤势。”
方才他观战况时,清楚的看见徐策是如何纵身跃上楼凝的马背,以身挡住两支羽箭,又是怎么砍断羽箭,从容不迫的指挥将士撤离。
楼珩骇于此人临危不乱,从容不迫的沉稳气度,也没忘记
依譁
他的伤势。
不由分说抓住徐策的肩,解下他身上的铠甲,取过伏山手中的火折。
光线一移,只见那背后已是血迹斑斑,将袍服染得一片鲜红。
楼凝不曾想他伤得如此深,乍见这般血淋淋的后背,只觉得周身血液也跟着凝结,胸口闷堵,又气又恼。
“你受了很重的伤!”她膝行过来,几乎要扑到徐策身上,。
撕开衣裳,才发现后背的伤口已彻底裂开,箭孔很深,不停的有血溢出,怵目惊心。
她顿时慌了神,用手捂住那两个窟窿般的箭孔,“爹爹,这可怎么好?”
“别在这捣乱。”楼珩将女儿拎开,取出药,又扯下衣角,小心翼翼的给他擦拭血迹,简单的清理后,上药包扎。
徐策闭紧双眸,忍痛不哼一声。
“疼不疼?”楼凝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忙低下头,对着它们轻轻吹气。
楼珩再次抬手,要将这碍事的女儿拂开,却见她眸间水光盈盈,话锋一转:
“丫头,笑一个。”
“为什么?”
“有人想看。”楼珩缠绕着纱布,猛地收紧,疼得徐策倒吸一口冷气,睁开眼,正好对上楼凝的目光。
第 49 章
二人四目相望, 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徐策也扯了扯唇安慰道:“没事,不疼。”
随后又对楼珩说, “这丫头做事冲动,胆子却小, 您别吓唬她了。”
“我瞧她胆子大的很,敢一个人上战场来。来做什么?找我还是找那个无情负心的小子?”
“爹爹, 少陵他……”
“他什么?”楼珩面色无澜, 声音却冷, “想说他不是那种人?想说他待你多好多真, 他有苦衷?别忘了, 他的箭不但要射向为父, 还要射向你!”
当初他就瞧不上那女婿,如今又因其遭此劫难, 必然愤怒。
楼凝一时接不上话,十分无辜地看向徐策。
男人的手臂刚伸入衣袖,就接到了求助的目光, 迅速穿好衣裳,替她解释道:“楼先生息怒。照眼下情形看, 他定会借风起火,烧死我们, 凝凝应该是希望您想个对策。”
此言一出,那帮越臣坐不住了。
“二殿下如此狠心,这可如何是好?”
“还望中山王和国卿想个法子。”
也有人怫然不语,只是沉默片刻后, 又恨恨出声——
“我等誓死不降,宁可捐躯赴国, 在那暗无天日的牢中吃尽多少苦头,到头来不过是兔死狗烹的结局!”
“天下之大,我们又能逃到哪去?左右不过是想跟随明君,为民效力罢了,跟谁不是跟!”
众人的目光随之落在那位年轻的君王身上。
宁可以一人之力换大家平安,生死危难关头,没有弃他们不顾,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撤离,又为护夫人身受两箭。
如此重情重义,是真正的英雄。
他们没有忘记徐策的目地是什么——换国卿的安虞。
努力了这么久,离众人投降仅剩一步之遥,还是毫不犹豫将他们送还。
中山王惜才,是个好君主。
众人几乎不约而同的开口:“中山王——”
后背伤带来的痛渗到心口,徐策用手捂着,靠在那,望着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轻轻颔首:“诸位聪明人,应该猜到先前牢中有人在故意挑事,目地让你们心里的防线崩溃,不想你们投降。”
他简单的解释了自己剐人的行为,慢慢道:“我非嗜杀冷血之人,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上船容易下船难,诸位大人可要想清楚。”
众人沉默间,徐策动了下,后背擦在壁上两颗小石子,疼的眉头一皱。
楼凝握住他的手,一脸紧张,“你怎么样了?”
“没事。”
“怎么会没事,一定很疼。”她为他抹去额角汗珠,目中满是愧疚和担忧。
徐策拍了拍她的手,摇头:“不疼。”
楼珩从女儿手里扶过人,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墙壁粗粝,有不少石子,靠着我。”
正说着,衣襟忽地被什么扯住,紧接着一阵窸窣的动静从怀里传来。
一只浑身雪白的雪貂正钻出了脑袋,正咬着楼珩衣襟上的绣纹。
咬到一半,它忽然抬头,瞪住徐策。
玉雪可爱的小东西,一双眼瞳灼灼有光,带着探究高傲和不屑,雍然的望着他。
“阿满!”楼凝瞧见这小家伙,立马过去把它抱出来搂在怀中,亲了又亲,手指拂过那身看起来极为柔顺的皮毛,低头笑道:“我好想你啊,你怎么又胖了?”
身侧,那人僵住。
笑意从他的嘴角一点一点消失,少时的记忆泛在心头,铺天盖地漫了出来。十年前遥远的一幕幕掠过眼前,少女的不舍与温柔、嫣然一笑、可爱的梨涡、明净无尘双眸,还有那声——
阿满。
阿满,阿满,从来没有想过,阿满或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宠物。
那声阿满是谁叫的?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伏山,眸光略动,将当初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十年前,有没有去过珞珈山?”
伏山刚给一个伤病擦完血,不假思索道:“珞珈山?唔……去过一次,那时候我还小,不过我还记得就是这只臭阿满下车小解,差点跑丢了!咦,怎么问起这个?”
电光火石之间,往事瞬间明了。
徐策幽深的眸中飘过一丝诧异和欣喜,他在久远的过往中转头,止住前尘回忆,按捺住心澜起伏,抓住小姑娘的手腕。
“凝凝。”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了?”楼凝一松手,阿满便重新钻到楼珩的怀中,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众人。
徐策竭力遏住心中流溢而出的欣喜,沉着气,摸了摸她的小脸,柔声道:“想叫叫你。”
面对如此专注深情的眼神,轻柔怜惜的动作,楼凝耳根一红,神色娇嗔:“你别……爹爹还在呢。”
“嗯?”徐策扬眉,不以为然。
在岳父跟前,难到就不能摸夫人的脸?
他好整以暇的看向楼珩,谁知对方视线一飞,望向了别处,“那伤口缠紧些。”.
夜深的时候,耳边逐渐静下来,偶有风声长啸。
一行人铺开干草,让受伤的士兵睡了,其余人却怎么也睡不着。六千精兵几乎全军覆灭,如今只余不到三百,又被逼至山洞,进退无路。
许是天公垂怜,今日风向面朝洞外,敌军无法纵火。
只是安然了一晚,明日呢?
夜长梦多,少陵不见得有多少耐心和他们耗,到时候无论是纵火,还是强行入洞,都再无生机可言。
眼下徐策还受了伤,士兵们大多也身负重伤,这里没粮没水,楼凝带来的那点东西早都被分光了。
楼凝垂眸望着前方,目色飘浮不定,似考虑了良久,把胳膊从伏山掌中抽出,弓着腰,蹑手蹑脚的向洞口走去。
“做什么?”
刚移开两步,手就被人拽住。
徐策睁开眼,警惕地看她一下,迅速掩去脸上所有的不悦,换上不动声色的笑容。
楼凝被迫坐回他身边,压低声音说:“我去找他谈谈,看能不能……”
话未说话,就觉指尖一痛。
男人粗粝宽厚的手掌捏住她的,稍稍用了力,似在警告。
昏黄的火光下,他目光冰寒,“你想都别想!”
楼凝嘟囔着解释:“我不是想跟他……”
徐策松开些力道,喉咙滚了滚,吐出几个字:“我知道。”
这丫头是娇气了点,有点小脾气,偶尔也不那么讲理,不那么听话,可是脑子好使,没那么蠢。面对兵指父亲的男人,要是还能昏了头的去爱,那她就不是楼珩的女儿。
楼凝看他脸色不太好,苍白的面庞上隐约有怒意,便不敢再往下说了。眼下大伙几乎都睡了,就算没有睡意的,也阖眼小憩,没人注意到角落的两人。
徐策慢慢闭上眼,楼凝则盯着他的面容,不发一言。
摇曳的火光轻盈地跳跃上那墨黑浓密的睫毛,在俊朗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忽然扯唇笑了下,双目依然闭着,“好看么?”
楼凝心中一乱,慌忙移开目光。
这人……这人有两双眼睛不成。
稳了稳心神,她挽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的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就是想出去和他谈谈,毕竟我们曾经……他应该没那么恨我。”
“老子管他恨不恨你。”徐策忽然睁开眼,几丝光亮钻入眼中,满瞳华光。
他盯着她,目色流转间,暗藏着几分犀利的锋芒,“把你的心思收收,这洞里哪个不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包括你们越臣,多少屈辱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也没动过叛国贪生的念头,我徐策就是跟他拼的只剩一兵一卒,也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去谈判!”
“可是这样,大家只能眼睁睁的等死。既然你说他们是你的兄弟,是你欣赏的忠臣,你忍心看着他们就这样惨死吗?少陵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可以试着和他说说……就算,就算没用,能为你们引开他,让你们有逃亡的时间,哪怕一丝,都是值得的。”
小姑娘忽然不怕他了,脸贴在他胳膊上,喋喋不休的想说服他。
“他们也要扎营,外面的战马还在,我去和他谈谈,分散他的注意……我观察过了,这风向是自南朝北,我可以纵火,可以挟持他,可以……”
后话止在牙关里。
娇软的声音像鞭子,带着刺抽在徐策心上。
他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捏住小姑娘的下巴,惩罚似的在小嘴上吮了几口,把人啃得气喘吁吁,才移开双唇,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的说:
“你要是再有这些歪心思,老子对你可就不止亲个嘴这么简单。”
“你……你这人……我爹爹还在,你敢!”楼羞红了脸,却躲不开他的亲吻,只能由着他做坏,刚刚被胡茬刺过的脸上酸酸痒痒。
徐策垂眸,笑得一脸痞相:“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恰在此时,一旁的楼珩似乎是被扰到,忽然翻了个身,转过脸,背对着他们。楼凝一瞧更气了,挥手就在他心口拍了一下。
谁料直接令徐策闷哼一声,眉头皱起,表情有些痛苦。
“你怎么了?”楼凝脑中嗡然一响,不由手慌无措起来。
正待要查看他的伤势时,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浓烟,在夜下滚滚而来。
半梦半醒的众人猛地惊坐起,伏山趴在洞口朝外一觑,只见熠熠火光之下,少陵神色异常肃穆,身后士兵陆续将手中火把丢在平野之上,燎原之势骤起。
“不好,他们放火了!”
第 50 章
慌乱中, 不知是谁咬牙说了句:“竟趁着夜半休息,大家戒备最忪的时候放火,卑鄙!”
火舌一起, 便如狂龙,吞噬着地上的杂草, 一路朝洞口烧来。洞外群马见到火光浓烟受惊发狂,越军不得不上马扯住缰绳, 防止惊怒交加的马匹逃离。
洞内烟雾重重, 众人嗅着越来越重的烟味, 纷纷拿起身侧武器, 准备拼死一搏。
只有徐策和楼珩静坐不动。
“爹爹, 可是有对策?”
“对策谈不上, 是老天不助他。”楼珩抚摸着怀中雪貂,懒懒的往墙壁上一靠, 阖眼,“折腾这么久,你们累不累?先睡一觉。”
“国卿?”几个越臣瞧他这悠然的模样, 慌张道,“火苗一起, 便是势头难阻,即便烧不到洞内, 我们也会被烟雾呛死。”
“是啊!就算他们不放火,咱们也出不去,没有食物和水,很快就得饿死。”
“外面有战马, 我等若拼死杀出去,引开他们, 可为国卿和王上谋一条生路。”
众人七嘴八舌时,忽听外面轰然一阵响雷,继而是滂沱雨声。隐约有惊慌失措的人声传进来,是营地上的越兵呼喊着护卫篝火。
然而夜下飞雨,火焰再烈,也维持不久。
楼珩一早看了天象,所以才半点不慌。
雨声淅淅沥沥,草木清香伴随着酸腐气萦绕在洞中,徐策狠狠咳嗽了一声,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口,如有万千刀劈斧砍,手不自控的抖了下,紧紧抠着地面。
“徐策!”楼凝扶住他,朝后背一看,血色已经浸染布条,一丝丝渗了出来。
她眼中蓦地一酸。
“乱逞什么英雄!你要是倒下了,这些士兵怎么办?这些臣子怎么办?爹爹怎么办?我……我怎么办?”
情急之下什么话都蹦了出来。
小姑娘摸着那他的背,含在眼眶的泪将要落下。
徐策忍痛把衣服套好,不肯再给她看了,“没那么容易死。放心,不会叫你守寡。”
这两处伤和身上其他地方比根本不值一提,小女孩没见过这些,徐策不想吓唬她,也没想用这点东西哄她同情,骗她真心。
这丫头的眼泪跟刀子似的,每回都往他心尖上掉,一哭,他那铁石心肠就软了。只是现在众人都醒了,楼珩和伏山小丫头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不好去哄她。
“越军在外虎视眈眈,火是灭了,我们仍然出不去。”
暴雨过后,雨势逐渐轻柔,将重重烟雾洗的干干净净。空气中又只剩血腥和潮腐味,一阵一阵,让人作呕。
一只细白的手伸出洞外,托掌等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尽数扑在手心,沿着掌纹蔓延而下,划过腕上青色的血管,“吧嗒”落了地,溅起一朵泥花。
外头的越兵早因这场雨乱作一团,谁也没发现有个小丫头偷偷露出了半张脸。
“如果可以趁这个机会引开他们,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伏山仰头看了看天幕,脑中忽然浮现以前在楼府的日子。
江勉听了,立马捂着伤口从地上站起来,只是挣扎两下又重新跌坐。
他伤的很重,胸口有箭伤,腹部还有刀伤。
不止是他,这里的每一位士兵,他们身上或大或小,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伤药只能暂时缓解,若不能及时处理,潮湿的气候下,很容易腐烂发臭。
他们闻言也纷纷起身,那一张张苍白无血的脸上,是一双双视死如归的眼睛。他们紧握武器在手中,手指颤微着,背水之战无路可退反而让他们置生死与度外,心气大胜,如困于绝境的猛兽,随时都要冲出牢笼。
他们心里都清楚的知道,此刻唯有拼命搏斗,才有可能死里求生,也都愿意牺牲自己,换同伴生存。
徐策沉默着,面色很是疲倦。
众人见他不表态,豪言壮语一番,又重新坐了下来。
楼凝问父亲:“爹爹没有法子吗?”
楼珩摇头:“夫行兵之势有三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眼下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无一于我们有利,想出去,必须有人牺牲。”
少陵手上多少人,这里才多少人?还都是伤病,就连徐策都中了两箭。外头那位被仇恨蒙蔽了眼,要的只有徐策,他是最好的人选。
可是这里的每一位,都不愿意让他出去送这个死。
乱世之下,多久才会出一位明君。
徐策是草根出生,知子民之忧,晓人间疾苦。他在外界名声不好,什么嗜杀残暴冷血无情……然而北庸朝臣和百姓对他的评价却极高,跟过他的手下几乎都是死忠之士。
楼珩在外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曾经的少年将军,如今坐拥南北两国,满心算计,步步是章法,深谙阴诡难测的君王之道。能从梁王手下功成身退,并一跃成为北庸的王,绝非等闲之辈。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适合当一位君主的。
将来如何不得知,至少眼下,强过残暴的梁王、 懦弱无能的越王。
所以洞里人人都能身先士卒,独他不能。
徐策不愿意这些手下再去送命,只道再议,便阖眼假寐。那张俊美的双颊此刻不再苍白,而是泛出点点诡异的红。
没过一会儿,伏山发现了异样,凑过去一瞧,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摸了摸他的脸,“中山王发烧了。”
说着就动手解徐策的衣裳。
她练过武,有些手劲,没两下就把沾了血的外裳脱了,只留了件里衣。
徐策从她怀中抽出手,拢好微敞的衣襟,颇一副守夫德的样子,对楼凝说:“看什么?你的小丫头劲大,老子洁身自好。”
“都发烧了,还贫?”楼凝摸着他的脸,确实滚烫如火,忙把他刚拢紧的衣襟又敞开,露出大片胸膛,那上面的伤痕格外刺眼,看得人不由的心底发寒。
她下意识缩回手,却被他攥回脸上,“你手凉快,贴会,舒服。”
光明正大的占便宜,身为父亲的楼珩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算作提醒,希望这两人别太过,再弄出个什么亲小嘴,搂小腰的亲密举动,真当别人全身瞎子看不见似的。
徐策除了年纪大点,身份地位,样貌气度都比少陵强百倍。楼珩不反对女儿跟他,但小俩口有什么可以回去干,眼下生死关头的,在这卿卿我我,叫其他人怎么看?
这些人里,不是没有未成家的。
真是半点不考虑别人。
“中山王也发烧了,此地不宜久留。”
少陵纵火不成,必会想别的法子。
楼珩此话,就是让人早下决断,究竟谁来扮作徐策引开敌军。
正当大伙犹豫不定时,伏山忽然将徐策的那件外衣套在身上,迅速拢好头发,束在发带下,随后抄起地上的剑,屈指抵在舌尖,朝夜下吹了一声响哨。
夜色深处骤然传来骏马嘶鸣,直奔洞穴而来。
“伏山?”楼凝目光敏锐,听着外面躁动的声音,和铁蹄踏踏,不可置信的攥住她。
伏山却将她拂开,“小姐,我去吧。他们都是为国为家的贤圣名臣烈士,我只是个小丫头,胸不怀大义,心不存天下,只晓得,是老爷带我回家,将我视为亲女,而小姐更是从未嫌弃过我的身份,待我如姐妹。”
外头的火光又起了,点燃了冲天的杀喊和躁动。
伏山似乎说了很多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楼凝听到最后只记得一句。
“如果小姐能平安回去,帮我带句话给琮砚——其实那梅子,好酸。”
这是伏山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伏山——”
那抹熟悉的身影很快出了洞口,在敌军万千箭镞下纵身上马,扬鞭一挥,带着嚣张跋扈的气焰,风驰电掣的离去。
“想跑?”越军早已整装待发,一见到她,少陵立马挥手,“放箭!”
然而人已远去,锐箭无法追赶。
他当即上马,令道:“追!”
乌泱泱一群人马遥遥远去。
“伏山!伏山!”回忆一幕幕挤入思绪,少女的容颜明明清晰在目,却终究在天际越来越模糊,一道电光雷霆间,轰然消散不见。
楼凝一只手还悬在半空,为那抓不住的人影。
徐策将她拦腰抱住,吩咐:“杀出去!”
事不宜迟,众人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拿起武器,冲出了洞内。
守在外的越兵显然没想到这招声东击西,仅是愣了一瞬的功夫,已被他们杀至跟前,不过片刻,亡命数百。
一行人兵分三路,楼凝与楼珩一起。
江勉和士卒护着那些越臣。
徐策则一个人独行。
他飞掠上坐骑,扬鞭挥在楼凝的马背上,目光坚定,身姿稳如山石,似嘱咐,更像是告别:
“凝凝,往前跑,别回头。”.
轻骑疾驰,人不离鞍,三队人马在箭雨中四下逃散。越国的兵一时不知该往哪路追,愣在原地没了主张,待到反应过来,他们已如青烟渺渺远去。
天际浓云密布,谷间夜风密密疏疏,呼啸不断的吹过山峦,掠过平原,在耳边轻轻呜咽。
不知何时又落了雨,一滴滴顺着脸颊落下,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楼凝和楼珩一路向南,行半时,她忽然勒缰停马,脸色倏然煞白。
狂风在刹那停滞,雨丝轻轻拂上人眼,似乎在安抚情绪。
“爹爹,我要回去。”楼凝的衣裳已经半湿透,黏腻在身上,很不舒服,然而她已无心顾及分毫。
分别时,徐策脸上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与果敢,分明是要置生死于外,孤身入虎穴。
少陵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上当,伏山的牺牲只是给众人一个逃亡的口子,徐策这里都是老妇伤兵,根本就跑不远。
他是想以一人之力敌少陵千人,拖延时间,让大家安然逃出这里。
金甲修俊的将军笑颜清晰在目,砸在心上,好像山崩地裂一般,压得心口一阵阵疼。
“我得回去!”恍惚之下,她猛地惊醒过来,从怀中取出那枚令牌递到父亲手中,随即翻身下马,跪地磕了三个头。
“从小您就教我,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他为我身重两箭,又发着烧,单枪匹马只有死路一条。少陵恨他,梁王恨他,我……”她低埋着头,迅速擦去脸上泪水,咬咬牙,“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若少陵还念在往日的情意,或许徐策还能有生机。
“爹爹,原谅女儿不孝。请您回越国请援兵,这枚令牌是徐策的,可保您一路畅通无阻。”
楼凝说完,再次掠上马背,阿满露出个小脑袋,正疑惑的望着她。
楼珩并没有阻拦女儿,只是摸着那枚令牌,若有所思道:“许多人同生容易,共死难。你赌上和少陵全部的情意,就为了让另一个男人有一线生机,他亦可豁出性命保护大家,但你们有情有义不代表少陵也有,这一回头,说不定再无退路,可要想好了。”
夜色苍茫,雨后寒风吹得人浑身冰凉,楼凝瑟缩了一下,忽然想起从前的日子。即使不愿承认,也无法掩盖那个男人站在身后时,总让她感到安宁温暖的事实。
新婚夜的恨意在朝夕相处下渐渐淡去,虽然还是无法原谅,可现在的她并不想那个男人真的去死。
“我想好了,爹爹,如果我不能回来,您就当从未生养过女儿。”
父女皆是性情中人,楼珩不会因为这些阻止女儿的步伐。
她是他的女儿,她也是独立的自己,应该有决策一切的权利。
包括生死。
临别依依,明知日后或许就是天人永隔,楼珩依旧笑了笑:“你做什么爹爹都支持,临危不乱,重情重义,不愧是我楼珩的女儿。”
言罢手中长鞭一挥,重重敲在马背上,似要断了彼此这一世的父女情.
伏山在追赶下很快体力不支,加上身重数箭,渐渐慢下速度。索性不逃,挥剑斩敌,飞洒的血液模糊了众人的眼,溅了她一身。
她有武功,却不高,更何况寡不敌众,等少陵追来时,小丫头早已从马背滚落,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没了力气挣扎。
那抹极致的嫣红凝结在昏沉的天色下,成了少陵眼中最后一抹明亮。
“住手!”少陵喝停手下,翻下马背,满眼杀戮消褪些,总算找回一点理智。然而当他抱起那倶已被手下掠夺了魂魄的冰凉尸体,确定再无气息后,又把人放下,重新上马。
“他们跑不远,追!”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自小跟在楼凝身边的小婢女就这样被丢弃在硝烟烽火中,付了一抔黄土.
少陵的军队奔袭在平野上,没过多久就重回谷内。
往前是环壁山,梁王玄赢的兵就藏匿在那,随时支援。
往后撤,就出了梁国七州,只要过了关,渡了河,就是匈奴的地界。
徐策的手再长,其下斥候也无法追踪到与塞外接壤的地方。梁军扎营在此,无论这次徐策是来千人,还是万人,十万人,都预备叫他有去无回。
中山王骁勇善战,梁王深知不是此人对手,早与匈奴左贤王赫连崇勾连一气。
十多年前珞珈山那一战,徐策虽被射伤腿骨,也斩下了对方的头颅,并让君无欢挂在匈奴的军营上示威挑衅,直接乱了敌方军心。
年少轻狂的小将军意气风发,一人几乎横扫匈奴半壁天下,气焰凌天,好不风光。
要不是后来遭狼兵偷袭,又受了老匈奴王一箭,打了败仗,只怕这世上已无塞外诸部。
而正是那一场败仗,让生性多疑的梁王怀疑他的忠诚。这个战功赫赫,深受万民敬仰的梁国战神,风声势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盖过君主,加上奸佞挑拨,说他私下已和匈奴勾结,准备夺权篡位。
梁王岂能留他。
于是设了鸿门宴,欲除之而后快,幸得君无欢及时前来,把人救走。
再后来徐策一路逃到北国,入了北庸的军营,没多久就立下战功,得到东阳侯的赏识,成了北庸君主的义子。
这件事一直像刺戳在梁王玄赢的心中,每回想起来,就抑制不住怒火,更加认定是徐策早就有了反心,先勾结匈奴,又投靠北庸,无情的背叛了他。
东阳侯逝世后,有万千风声过耳,无一不是说徐策卖主求荣,杀义父篡位。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并没能撼动其地位,相反,他的野心越来越大,带领手下雄兵猛将直接攻下了南边的越国。
中原最富庶最的越国。
梁王也一心想谋下的越国。
被人捷足先登,心中的怨气更是难平,在少陵找上门后,毫不犹豫与其合作,势要置徐策于死地。
越王无能,其下臣子多的是好.色好利之辈,稍加诱惑,便轻易倒戈。不仅在牢中作乱,还派人一路跟踪,将徐策东行的路线透露,这才给了他们一举除尽的机会。
而少陵,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父亲如何被杀,妻子如何被夺的仇恨。他忍辱负重,在深宫的牢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身边每死一个人,都能轻易撼动他那根脆弱的神经,稍稍不留神,就会崩断,再没了活下去的信念。
为了报仇,他不惜投靠梁王,做别人的走狗。
此生最恨勾心斗角的人,却因仇恨不得不和梁王互相利用。
为了报仇,手下的利箭险些射穿凝凝的单薄纤弱的后背,那两根箭飞跃出去时,他慌得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当看见徐策毫不犹的将人护在怀中,硬是用自己的身躯承受那利箭时,他又理智全无,杀红了眼。
于是一箭又一箭的飞向男人的后背,那一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只要徐策死!
为了报仇,他的手下刺穿了伏山的心脏。那个小婢女,打小就跟在凝凝身边,陪着她长大,两人亲如姐妹,却这样死在了冰凉的雨夜里。
少陵知道,这一举一动已经把凝凝越推越远。
可是,他回不了头。
他麾下铁蹄在岔口将要兵分几路时,追到了徐策。
男人即便身负箭伤,依然临危不乱,威如神祗,嘴角甚至还噙着淡淡的笑,地痞无赖似得玩世不恭,浑身野性都挂在了唇边。
像在鄙夷他,又像在嘲讽他。
束束火把照亮了眼前一方天地,少陵不由又想起新婚夜,他也是这般散漫不羁,笑得又痞又野,抢占了自己的新娘。
心中一下似火在炙烤,他握紧缰绳,冷哼:“没想到死到临头,你还能笑得出来。”
金甲在夜空下分外惹眼,徐策勾着唇,纹风不动,“二殿下跟了梁王,连身上的戾气都变重了。”
“你杀我父亲,夺我城池,辱我妻子,此仇此恨,永生难忘!”少陵盯着他,眼神坚毅阴鸷,面色冰凉,长久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兄弟们,活捉此人,梁王有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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