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珞珈山?
楼凝不禁想起他在新婚夜说的话, 好奇道:“你之前问我有没有去过珞珈山,是把我错认成她了吗?”
殿内只留了两盏灯,昏黄的光将她的脸镀上了一层迷离颜色, 恍恍惚惚,有些看不真切。
“嗯, 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徐策的指尖在她颊边轻轻刮了一下,“笑起来和你一样, 也有两只梨涡。”
“这世上有梨涡的人多不胜数, 你怎么就认定是江沉月?”
“还有其他都对得上。”徐策瞧她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手臂越过她的脑袋, 很自然的搭在她肩上, “祖宗, 我给你道个歉。她亲口承认害你,但我不能杀她, 当年若不是她,就没有今天的徐策。”
想了想,又补充:“我向你承诺, 对她的容忍,只此一次。”
楼凝虽没指望过什么, 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失望。
她双手捏住被角, 淡淡一笑,装的很好,却掩饰不了眉间的落寞。
“捡了这么个大宝贝,就没和你提点要求?”
“提了。”徐策横眸, 看到她似乎不开心,到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楼凝却追问:“提什么了?”
江家重利, 想来也是要狮子大开口,狠狠宰徐策一顿的。
她有点幸灾乐祸,谁料身边的男人却说:“她想嫁给我。”
楼凝很意外,盯着视野中的一片黑暗,满面不可思议。
徐策把她那只乱动的小手抓住,塞回了被中:“南国湿气重,夏夜也带着冷意,别受凉了。她确实想嫁给我,还有——”
似是难言,沉默了一瞬,才接着说:“要你搬离玄坤殿。”
楼凝心下一阵黯然。
这个从小相识的女孩,事事要比她强,样样要和她争,派出杀手时更是没顾念过昔日的情意,如今得了靠山,还是什么都要抢。
想到过往,她的心在乍暖乍寒间,不住的酸疼。
徐策说:“两件事我都没答应,你想住哪里就住。”
楼凝沉默了很久,才点了下头:“虽然她现在瞎了眼,居然想嫁给你,但还是……”她闭了闭眼,声音很轻,“谢谢。”.
这一晚过得奇怪。
上半夜俩人闹的不可开交。
下半夜却又出奇的平静,闲话几句后照例是楼凝先入睡。
徐策在军中待惯了,稍有动静就会醒,索性每次等她睡着了,自己再睡。
今夜的她没往他怀里钻,没把手指头放入他鼻孔,也没将腿翘到他肚子上。
她安安静静的蜷缩在床内,老实到徐策都有些不习惯了,也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卯时,徐策起床时,小姑娘还在呼呼大睡,他拿起枕头,拖着那颗小脑袋,轻轻给她垫上,穿戴好离开了殿内。
楼凝平时宠着婢女,不要守夜,不让早起,徐策也随她惯着,从不会板着脸计较这些。所以夜里放在殿门口那两盆水还是他亲自给端走了。
为此,沈琮砚还笑了他一顿:“想不到大哥还有当婢子的天赋。”
他嘴欠,胆子却小,认怂速度飞快,徐策不过冷眼一瞥,就吓得不敢再吱声。
去了太极殿后,徐策坐下打开一本折书,下颚微扬,问道:“这么早什么事?”
沈琮砚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有楼珩消息了。”
徐策接过一看,不禁皱眉:“云梦泽?”
“他是闲云野鹤惯了,心真大。那地方正对东梁,背靠着阴山,常有匈奴作乱,两边都不是好惹的,现在外面那么乱,谁不想把他逮回去共谋天下。”
徐策将信揉碎在掌中,思索片刻,吩咐道:“安排一队轻骑精锐,请他回来。”
沈琮砚摆手拒绝,“一队是多少?几百?还是几十?多了打眼,少了不安全。那地方不是我们管辖之地,万一碰上什么,插手管那是僭越,只能等他玩够了自己离开。现在北庸和南越都属于我们,只要他踏进来,一切都好说。”
徐策不答,算是默认。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楼珩脾气琢磨不透,要是稍有不敬,惹恼了他,不止失去一个栋梁之材,也是让楼凝陷入两难之中。
想起那小姑娘昨晚为了心上人委身自己,他重新打开折书,低头看着,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牢里最近有什么动静?”
“自从剐了三个闹事的后,确实安生,应该都处理干净了。”
徐策翻动折书:“死的那些没价值,搅浑南国水的大鱼藏得深,少陵的信臣中有他的人。”
沈琮砚:“唆使小吏闹事乱人心,不想让他们投降,究竟有什么目的?”
徐策笑了下,俊朗的的容颜间一派淡然:“那要看看一旦他们投降,会危害到谁的利益。”
沈琮砚摸了摸脑袋:“危害到谁?”
徐策没回答,而是将刚批好的折书扔过去:“让中常侍传旨,那些投降的南国臣子,照这上面封官加爵。”
沈琮砚将折书翻了翻,不禁咂舌:“……不是吧?”
要么抠搜的晾着人家江麟好几天,要么大方到个个都封官。
“这,这官封的未免也太大了,北庸的臣子还没南迁,到时候怎么安排他们?大哥,我说你……”沈琮砚絮叨了一半,忽然不再言语。
他低着头,将那折书又翻了翻,愣了,再翻,又是愣住:
“为什么这上面盖的还是越国的国玺?”
南越已归北庸所有,当加盖北国的国玺。
这种错误不像徐策会犯的。
徐策的脸色依然平静,连眼波也未曾动。手指轻轻的翻过一页页折书,动作轻柔表情平和,落下的字迹飘洒不羁。又批完了两本后,才说:“亡国的国玺盖上面,不作数。”
沈琮砚目瞪口呆。
玩儿阴的,这么阴?
徐策说:“职高位尊也要看能不能受住高耸九天的寒冷。得利越多,越是害怕下位,被人取而代之。动作,自然越快。”
沈琮砚听后懵了半天,摇摇头,不是很明白:“可那地方到处是机关,没有小妖孽那身手,擅闯就是个死,那人能怎么动作?”
眼前绯袍一晃,定眼看去,徐策已经靠在了椅背上,食指摩挲着眉尾,语气悠悠道:“下个月不是要送他们去守灵?”
他闻言震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借刀杀人,所以大哥其实根本没打算亲自动手?”
坐上的男人金冠锦带,看着人模狗样,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干一件人事,变着花样玩。名义上是让少陵为父亲守灵,其实谁又会知道,越王的尸首早已抛到荒野,那王陵中躺着的,是北国大将谢缙的尸体。
徐策的声音软软沉沉,十分好听:“自有人着急,不需要我动手。”
“可是大哥,如果放任作乱的人杀了他们,会不会激起民怨?地动的事已经不安生了。”
“人又不是老子杀的。”男人轻轻扬眉,瞟了瞟他,清寒的美目中透着一抹孤深的笑意,“大不了,日后逮到那作乱的,把他交出去平民愤了。”
原以为只是借刀杀人,没想到是一箭双雕。
沈琮砚正要开口,徐策又道:“话虽如此,别真弄死了。守灵路上出了事,赖在老子头上说不清。你派人看着点,断胳膊断腿的就行了,留口气。”
路遇劫杀,又关在陵墓守灵七天,日日听高僧诵经超度,吃不饱睡不好,光这折腾就能磨了不少锐气,那一颗颗死不归降的心,回来多少得动摇。
威逼利诱对这些硬骨头不起作用,徐策喜欢慢慢玩。
沈琮砚哑口无言,等他平稳心潮,已经不想和这男人说正事了。
“别光说这个,你那阿满姑娘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徐策疑惑:“什么怎么办?”
“她就没提什么要求?”
“提了。”徐策缓缓启唇,声音冷硬又淡定,“要嫁给我。”
沈琮砚噗嗤笑了出来:“她不是喜欢那什么二王子?”
徐策瞥眸:“老子长得比他帅。”
沈琮砚:“……”
察觉到手下的犹豫,他不悦挑眉:“嗯?”
沈琮砚讪讪:“是是,大哥最帅。”
这男人从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不知道今天发什么癫,跟人比俊。
“那你答应了?”
“没有。”
沈琮砚知道他拒绝的原因,语重心长道:“可是大哥,你是两国的王,后宫不会只有一个女人的,况且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之恩就要出卖自己?”徐策抄起一本折书砸到他怀里,眼中透着一丝警告。
沈某人握住折书,视线一飞,抬头望天:“我知道你舍不得小嫂子吃醋,但东阳侯生前是给你定了亲的。到时候北庸一位王后,南越一位王后,已经是一王两后,再多几个夫人其实也没什么。”
“义父已死,亲事不作数。”
“可她你义父恩师的孙女,荇之先生一把年纪还要为你坐镇北庸朝堂。”
“你也知道是孙女。”徐策不以为然,冷眼瞥过去,“那丫头才多大?”
沈琮砚摸摸鼻子:“这倒会知道做个人了,小嫂子比她还小两岁呢。”
又是两本折书毫不留情的砸了过去,徐策的目光倏地冰凉下来,“这世上能做我主的人还没生出来,管好你那张漏风的大嘴巴,少他妈给老子乱嚷嚷!”
沈琮砚一手抱着折书,一手揉着脑袋,小声嘟哝:“知道了,我不保证不跟嫂子提。”.
楼凝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备了香汤,要把徐策留下的痕迹都洗干净。
沐浴完换好衣服后,江听月来了。
矮塌上端端放着长小几,小几上有四角镂着金翅鸟小炉,袅袅冒着香烟。
宫女通报的时候,她正兀自坐着,掂起一边放着的银拨子,伸进香炉微一撩,那香烟渐浓。
“让她进来吧。”
江沉月身着淡黄宫裙,夏风轻轻吹拂拽地裙裾,轻云般来到了殿内。
伏山懒得搭理她,在一旁逗弄大将军,还是门口的小宫女来奉了茶。
江沉月以前得了个什么稀罕玩意儿,总要来炫耀一番,这毛病从小到大没改过,更何况眼下一跃成了中山王的救命恩人。
楼凝让她来也是好奇,想听听这回又能说出些什么。
江沉月难得没炫耀,而是直截了当的说想嫁给徐策。
楼凝嗤然:“你最好快点嫁给他,祝你们百年好合。”
丑男人配恶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沉月手执茶盏轻轻抿着,细眉明眸,盯着她笑:“这话说得赌气了,你我将来共侍一夫……”
还没说完,只听‘砰’一声,楼凝把手中的的银拨子扔甩出,差点砸到她脸上。
“你不嫌脏吗?”
“脏?”
“一个男人被那么多女人用,恶不恶心?”
江沉月面色一下涨的通红:“你好歹也是个贵女,怎么说话这么糙?什么脏不脏的,中山王是两国君主,后宫怎会只有一人?就是越王也是夫人如云。”
“是我请你来听的?”楼凝吵架从来吵不赢,不过很徐策斗了这么久,倒是能掌握些精髓,那就是——无赖到底,不能要脸。
“你想吃这脏东西就自己吃,谁要和你共侍一夫,别拉上我!”说出这么些没羞没臊的话,她自己那张脸也红到了耳根,小嘴却不服输,阴阳怪气的讥讽,“他也就那么回事,一点用都没有,就你当个宝,不必跟我炫耀示威,赶紧拿走。”
‘噗——’伏山刚入口的茶汤喷了出来:“小姐,你!”
什么意思嘛,什么有用没用的。
江沉月受过姑母指点,瞬间就懂了,满脸通红,“你怎么说的出这种不知羞的话?”
楼凝冷眼讥诮:“你做的事又有哪件要脸了?诱我去金盏楼,买凶害我……滚!带着你的野心去朝那个男人摇尾乞怜,别再踏进玄坤殿一步!”
她抽出腰间的软枕,一气掷出,觉得不过隐,又拿起两个杯子狠狠砸了过去——
“滚,给我滚!”
盛怒之下,忽略了一件事。
东西砸出去,却并没传来落地的脆响声。
第 32 章
江沉月不吱声了, 伏山也不吱声了。
紧接着楼凝的腰间就垫上了软枕,正是她刚刚丢出去的那只。
“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君无欢站在榻边,妖异桀骜的目光落在江沉月身上, 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一丝高傲,一丝不屑。
江沉月没来由的心慌, 刚别开脸, 就听他说:“美人, 步摇掉了。”
步摇?
下意识摸向头上, 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如今心系徐策, 每日都格外注重装扮, 不应犯这种错。
正不明所以,发髻一紧, 君无欢将袖间的步摇落入了她的发间。
黑色的斗篷掩着半张惨白的脸,嘴角的笑意有些模糊:“下次走路慢些,别再掉了。”
那语气温和的好像两人相识多年。
楼凝心烦赶人:“要叙旧请出去, 我要休息了。”
君无欢笑:“外面阳光正好,别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你管我?”
“这不是来管了么?”他俯身在她耳边, 一缕冷香幽然散发,那双凤眸如此漂亮, 却也如此冰凉,看得江沉月心跳猛地一慌,不动声色的攥紧手。
“美人,这么吵架是吵不赢的, 以后这种小事告诉我,我帮你杀了她们。”
“别哄我开心。”
“我怎么舍得哄你?”君无欢顺势握住她的手, 声音柔软又深情,“畜.生才干那事。”
楼凝弯唇,脸上堆了个假笑:“好啊,那你把徐策杀了。”
君无欢嘴角一抽:“咳……乖,换个人。”
正说着,修长的手指捞过江沉月刚刚的那杯茶,指尖稍一用力,将其碎成粉末,语气认真道:“我绝不叫她见着明天的太阳。”
这极深的内里让伏山羡慕又崇拜:“大侠啊!”
她将大侠来回打量了一遍,直到瞧见斗篷下那张俊美妖娆的脸,和眉间的赤色飞凰时,才发觉无比眼熟。
“你……是你!金盏楼那晚我遇到的那个大侠?那个死活不肯救小姐的大侠?”
大侠:“?”
楼凝:“?”
江沉月脑中一片混沌,既怕君无欢把自己杀了,又怕被他发现偷听一事,揭穿自己不过是个冒牌的‘阿满’,总归这地不宜久呆,便起身道:“你们聊,我,我先回去。”
没人在意她的去留。
大将军也扑着翅膀扯嗓子学:“是他!就是他!那天晚上就是他!”
楼凝疑惑:“那晚?”
伏山点点头:“小姐,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见死不救的人。”
君无欢:“??”
不但肠子悔青了,还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伏山把君无欢的话几乎只字不差的复述出来,末了还叹了口气,强调:“要是他那时候肯出手相救,你何至于吃这么多苦啊。”
君无欢听得头皮发麻,摸着的那只小手好像也不是那么香了。
楼凝情绪倒没什么波动,甚至说句他应该难处,把君无欢感动的一塌糊涂,脑中瞬间冒出一堆情话要对她讲。
她却挣脱开他的手,问伏山:“爹爹没消息吗?”
伏山摇头:“自打小姐成婚前老爷来过信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楼凝心情明显低落:“也不知道爹爹人在哪,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楼珩在云梦泽一事是君无欢放给徐策的,不过他并不打算告诉这小美人,省的美人又哭着求自己带她找爹。
君无欢含笑打量她,就在刚刚伏山说出金盏楼一事,他才晓得原来那晚自己袖手旁观的漂亮小公子竟是个俏丽的女儿家。
确实,如果他那时候出手相救,或许今时今日得到她的就不会是徐策。
可转念一想,迟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眼睛还不是只有他能治。
“朝堂太乱,你爹选择置身事外未尝不是明智之举。”他声音温柔,也会哄女孩开心,三言两语就消去了姑娘心中的烦忧。
“是这样吗?”
“当然,眼下无论哪国,都想招揽你爹,但不论效忠谁,都会惹来另外几方不满,难保不会有杀身之祸。他年纪也不小了,逍遥在外,不好么?”
伏山重重点头,表示认可:“大侠说的不错。”
楼凝迟疑了一下,“我怕爹爹遇到危险。”
“能遇到什么危险?”君无欢取出两枚药丸让她含化,“既然都想招揽你爹,是不会伤害他的,宽心。”
伏山受他指示,移来一盏灯,“小姐别太担心了,眼下你的处境更危险。那个江沉月成了中山王的救命恩人,显摆的不得了,害你眼盲一事也不了了之,以后要是真成了他夫人,不知道又要怎么对付你。”
君无欢从怀中取出针囊,将银针过火后,扎入了她额角的穴道上。
痛楚瞬间流窜满眼,楼凝蹙眉,哼了一声。
伏山拉紧她的手,为她擦去额间薄汗,君无欢则挡在她面前,将源源不断的内力打入她的经脉中:“有点疼,受不住就咬我。”
楼凝紧紧的咬住唇,正煎熬难奈时,只觉得胸口发闷,紧接着喉间一热,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喷在了黑色斗篷上.
南越亡国后的第一个仲夏,便耗费在玄坤殿中。
每日伴着鹦鹉的叫声转醒,蜷在矮塌上看窗外流云,听伏山教大将军说话,轻飘飘好像不过一阵风起,一日便过去了。
那毒蔓延甚快,已侵入心脉,君无欢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才彻底根除。
解毒的那天,徐策正出宫巡视军营,每天在校场陪着诸将士操练演习,听着那呼喝有致的声音,眨眼就是七日。
君无欢就是故意挑他不在的时候来。
少了他的骚扰,玄坤殿很清静。
楼凝还记得刚睁开眼时,光明刺得眼睛生疼。
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啊哈……可算好了。”
她眯着眼睛微微侧目,便撞上一双漂亮得惊人的凤眸。
那人薄唇轻勾,额间赤凰随着他一笑,翩然展翅,落霞下的面容美如谪仙。
他抱臂依着桌沿,姿态分外懒散,垂落肩侧的白发尤为刺眼。
楼凝张了张嘴:“您……贵庚?”
“忘了,估计已经过百,是个老妖怪了。”
君无欢答的随意,然而美人丝毫没有预料中的惊慌,愣了一瞬后,赞叹道:
“你生的真美。”
纵然她容貌倾城,在这男人面前也自惭形秽。
君无欢略感意外:“你不怕我么?”
“怕你?”
“我天生碧瞳,发白如雪,是个怪物。”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在见到斗篷下的脸时,不是被他的美貌所吸引,而是被他怪异的样子吓到。
上一个这么淡定的人,是徐策。
楼凝莞尔:“你救了我,生的又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怕你?这样的容貌和身手,只怕当世无二,说你是怪物的,大概是因为嫉妒你拥有了他们没有的东西吧。”
她刚复明,对什么都很稀奇,四下顾望。
玄坤殿的和从前无二,满殿帷幔飘动,窗边新换的玉兰正在悄然绽放。
君无欢望着她那张好奇的小脸,只觉得心弦微震,为了掩饰眼底的情绪,随手拨了拨身侧的妆奁:“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他是异类,是怪物,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其实那是因为他们嫉妒。
嫉妒他貌美,嫉妒他身手了得。
所以才贬低他,恨不得踩在脚底,永无翻身之地。
几十年的寒潭生活,他的心早已是铁打的,不寒不死,却为这姑娘的一句话荡开阵阵涟漪。她说的极其认真,明若秋泓的双眼扑闪扑闪,不知又在想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
果然,君无欢刚转身,她就把念头说出口:“宫里闷的慌,你能带我出宫转转吗?”
君无欢手指一松,‘吧嗒’合上妆奁,凤眸隐约闪过笑意:“是想转转,还是想在下个月十五去送你的心上人?”
“可以吗?”楼凝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你轻功这么好,应该不至于连宫门口的守卫都避不开吧?”
君无欢闻言,唇角微扬,笑意漫上碧瞳,煞是漂亮,“夸我没用,激将法也没用。你的这些话要是说给徐策听,他应该会很开心。啊,”他忽然抚掌一叹,目视苍天流云,神色懒懒,“说起来,徐策离宫七日,也该回来了。”
帷幔飘飘而动,夏日的风吹进殿里,竟让人觉得有些凉爽。
“能不能出宫,该问徐策。他要是不听,你就和他作对,去哭去闹,去可劲花他钱。”
君无欢纵身掠出殿外,消失得无影无踪前,给她留下了一个比较馊的注意.
徐策每日巡视军营,陪麾下军队昼夜不停的操练,见他们在淋漓大雨中扔不敢懈怠,呼喝有致,颇感欣慰。
将士们吹着山风,他也吹着山风。
将士们淋着大雨,他也淋着大雨。
南方夏汛来临,连着下了四日雨,让他的腿疾又犯了。
虽不致命,疼起来却要命。
饶是徐策这种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已经忍得满头飞汗。
一回宫,昧觉就火速赶来,先用银针过火,封住了他腿上几处穴道,又取出止痛的药丸让他服下,这才稍有缓解。
“南方雨多,营中阴湿,导致旧疾复发。若长此以往,恐怕会行走困难,万不可再大意了。”昧觉语重心长的劝他,“其实几位将军都在,王上不必事事亲为。”
徐策取来外袍罩在身上,笑道:“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先生不必太担忧。将士的驯养操练非一日可成,眼下南越虽亡,但北庸要开疆拓土,也要防范四邻侵扰,况且东山那里有越国的十万兵马,不可掉以轻心。”
昧觉低头为他揉捏着腿,没再多言。
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王上,有件事……”
徐策刚想喝口茶,闻言,盖起茶杯:“我与先生相识多年,从来都是有话直言,何事令您难以启齿?”
“也不是什么大事,”昧觉摇摇头,重新给他按腿,“就是前几日楼姑娘身边的婢女问太医要了些避子的汤药。”
徐策微愣,随即目色一闪,脸上又挂回了那抹温和的笑意。
“她还小,不想有孕也正常。”
昧觉看着眼前金冠锦袍的男人,语重心长的劝慰:“可王上已不再年轻,不日谋定天下,也当为国祚着想,是时候该要个孩子了。”
“国祚与女人孩子无关,义父也无儿无女,先生忘了?”
昧觉按完了,为他放下裤腿,扶他坐直:“东阳侯没有王上的雄心霸心,自然无所谓。楼姑娘年少,没做好为人母的准备,也在情理之中,但您后宫空悬,该娶几位夫人了。”
徐策不以为然:“治国安天下靠的不是后宫的充盈和女人的肚皮。先生追随我多年,知道我的性子和志向。凝凝年少,自己还是个孩子,等她将来想生再说。”
他理好袍子起身,负手行至窗前,良久无话。
此处是太极殿的偏殿,平时他看折书战报累了,便歇在这里。
金鼎里香烟袅袅,白中泛紫的淡雾从镂空里钻出来,好像女人细腻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充溢在每一个角落,栖息在每一道红纱帷幕之上。
夏风偶尔卷入殿内,撩得帷幕层层飞动,珠帘叮当作响,模糊了他挺拔的身姿和英俊的侧脸。
昧觉低头收拾完药箱,来到他身边,徐策回头看他,笑容清淡,窗外的光泽映入眼眸,潋滟如秋泓。
“那药伤身?”
“逢药三分毒,女子体弱虚寒,自是会伤些的。”
“有男人喝的?”
昧觉愣了一下,垂首:“有的,只不过女子喝的仅一剂即可,药量少,效果好。若是男子喝,需长期服用,方可达到避子效果。”
徐策再度沉默,片刻后云淡风轻一笑:“吩咐下去,药不准再给她,准备些男人喝的。”
“这……”昧觉盯着他,长久没有回过神,直到徐策新命令下达,才反应过来。
“是。”
徐策跟着他出了偏殿,又吩咐:“把小九也叫过来。”
昧觉垂首:“是。”.
一刻钟后,男人们聚在太极殿内议事,为东山的十万越军是打是招争论不休。
沈琮砚主杀,乘胜追击,杀他们措手不及。
杨怀雩主招降,那十万兵马现如无头苍蝇,六神无主,稍加利诱便能轻易收服。
裴译保持中立态度。
刚攻下越国,北庸军元气大伤,军队需休整,而劝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此去东山,稍有不慎,两军开战,北国也会惨失一位忠臣。
要是能有一位越国的降臣去劝说,胜算或许会大些。
可是徐策真正想招于麾下的是那些正蹲大牢的硬骨头,现在归降的不过是些贪生怕死之辈,毫无作用。
沈琮砚提议让江麟去,徐策直接否决。
对江陵的不信任,并不会因为江沉月而改观。
东山的兵马,他也是主降不主杀。
此刻徐策心里想的是那位国卿,由他出面,别说东山的十万大军,就是牢中的犟骨头也能收入囊中。
北庸攻下南越已有不少时日,按理,楼珩已经听到了消息。
为防他人在山泽中,消息闭塞,故借明渠地动,让百姓闹得不可开交,再大张旗鼓准备守灵一事,只为把越国的消息经由百姓之口,传给楼珩。
守灵,是计,也是饵。
一旦楼珩知道越国的消息,绝不会置身事外,放任曾经的同僚不管。
只要他离开云梦泽,跨入自己的国土中,立马会有人将消息传来。
徐策有信心能说服他,对这个国卿,是势在必得,为此,将不惜一切代价.
此番议事颇为冗长,外面的天,从亮到黑,快的像车轮滚过地面。
戌时,灯火已掌。
璀璨的光线漂浮在廊檐楼宇之间,照得四下朗朗如昼。
徐策负手立于阶下,听几人唇枪舌战,争论不休,并未言语。忽地,他一个不经意的抬眸,在闪烁的火光中瞧见个纤柔熟悉的身影。
楼凝刚跨入,殿内众人纷纷噤声。
小姑娘巡视过几人的面容,没找到样貌其丑无比的,以为徐策不在。
众目睽睽之下,她脚下连连后退,直至退到殿外。
“徐策不在这里吗?”她问门外的焚海。
这位内侍伺候了两任君主,颇得徐策信任,在攻下越国的第三天就得令从北庸赶来。方才瞧见新王的小夫人朝这儿走来,魂都差点吓飞了。
倒不是怕她擅闯,现在谁不晓得这姑奶奶有多得宠,就是把天捅个窟窿出来,里头那位都会给她扛着。
他是瞧这眼盲的小姑娘行色匆匆,生怕她再碰着磕着哪,回头王上又要雷霆震怒。心里正责备那群宫女不会当差呢,人就跑进去了,只是没两步又出来了,漂亮的眼睛定定的盯着他。
焚海这才知晓她复明了,正要说什么,人又进去了。
楼凝对上老内侍尴尬的笑脸,知道自己刚才太无礼,于是小心翼翼走过去,为他们重新关上了门——
“对不起,我来错地方了。”
焚海见她进进出出的一顿忙活,笑问:“您找王上?”
“嗯,他不在。”
“他在里面。”
“没事,我晚点再……什么?!”楼凝指着那门,震惊的张大嘴,满眸的不敢置信,“他……他他他……”
焚海点头微笑:“他在里面的。”
第 33 章
楼凝一步三回头, 将信将疑。
莫非自己眼花没看清?
焚海再次点头,示意她进去。
刚才男人们聊到一半,贸然闯进个不速之客, 看清是谁后,很有默契, 都没吭声。
这会正待继续时,殿门又再次被推开。
众人不明所以的望着那女孩, 还是小九先反应过来, 走过去叫了声姐姐。
楼凝摸了摸他的脑袋, 目光略抬, 视线在诸人脸上流转一圈, 最后停在在方脸虬须的裴译身上。
其实他生的还行, 只不过站在几个样貌英俊的男人之间就逊色了很多,黧黑的皮肤, 身材魁梧,五大三粗,比符合野人徐策的形象。
几人交错站立, 徐策刚好就在裴译身侧,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走过来, 对裴译说:
“徐策,我想出宫。”
裴译:“?”
这他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沈琮砚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楼凝回头,一眼认出他:“啊,是你!”
金盏楼是她失明前最后去的地方,伏山还和人发生口角, 所以记忆犹新。况且二十出头的沈琮砚,那小模样很是俊俏, 想忘记也难。
沈某人可不想被嫂子记仇,尴尬的四下乱望。
楼凝又看向别人。
她微有羞怯的站在几位高大的男人中间,澄澈的眸光流动着温和的水意,像仓皇的小鹿在山野林中遇见了不怀好意的猎人。
杨怀雩很有礼貌的微笑颔首,小九和想象中的差不多,眉清目秀的小子,笑起来有点傻,又有点怪。
剩下的几人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逊色了些,不过与丑也搭不上边。
至于最后一个——
最后一位猎人,锦袍玉带,金冠束发,负手立于众人之间,浑身上下都透着属于帝王的沉稳刚毅,正温柔的望着她,眉眼含笑,
楼凝当然也记得他,长眉明目,五官俊挺,那时就觉得此人不凡,少陵在他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今日再见,他依然是神采耀人,气度超然,在一众男人里最为打眼。
那时候他在金盏楼中替父亲说话,她记住了这份恩情,礼貌的问了他姓名。
他在灯火辉映间缓缓走来,轻轻地告诉她——
在下姓徐,单名一个策。
“徐策?”楼凝心中猛地一突,怔怔的望着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天下人口中的丑男和眼前这位俊得有些过分的人联想到一起。
她攥紧手,小心翼翼问:“你是徐策吗?”
紧握的五指很快就被粗糙却温暖的掌心包裹住。
徐策轻轻将它们掰开,牵在手中,俯下身去看她那张慌张无措的脸,微微一笑:“眼睛好了?”
轻缓低沉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打消了她心中的疑惑。
“你真的是徐策?”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如假包换。”
小九也跟着说:“姐姐,他真是我大哥。”
不止他,这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脸肯定。
眼前的男人,风华无双,俊美姿容直沁在心上,楼凝一时不知该喜还是悲。
侵犯她的并非丑陋恶心的野人,甚至好看到有些过分。可他确实伤害了自己,伤害了少陵。对他的恨意并没有因为这张脸消失,反而愈发狐疑。
外界都说徐策貌丑无比,谣言传的沸沸扬扬,想来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楼凝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心中直捣鼓:这莫不是张假脸?
徐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将脸往前凑了凑:“货真价实的脸,摸摸?”
四目相对,小姑娘脸蓦地一红。
这人……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殿内的人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谁都没有再言语。
徐策目不转睛的看着满目羞赧的姑娘,直到她心跳急促,耳根也红了,才站直身,对众人说:“不早了,先回去吃饭。”
几人退下后,殿内安静下来,楼凝仍陷在庞大的震惊中,由着他拉着自己走到案前。
徐策握住小姑娘消瘦的肩,轻轻一提,就把人拎起来放到了座椅上。
“说说,出宫要作什么?”男人双臂撑着扶手,将她困在方寸之地中,“八月十五,为你那心上人送行?”
楼凝懵住。
“祖宗,”殿内灯火高照,徐策的脸无限趋近,双唇距离不过分毫时,才停下动作,他漫不经心一勾唇,又恢复了往日浪荡浮夸的神采。
“你说喜欢好看的,我不好看么?”
那不过为了敷衍他随口说的话,哪晓得当世最丑的男人竟会如常英俊。
楼凝好想寻粒后悔药吞下肚。
如果再来一次,一定什么也不说。
徐策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回答,尴尬的左右环顾,直到视线落在前方一本摊开的册子上,看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文事策论。
册子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策论也没有问题。
只是那字……
她瞪大眼,仿佛知悉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惊讶的抬眸,一把将他推开,扯过那本册子翻了翻,愣住。
再翻了翻,又愣住。
洋洋洒洒数百字,却在心底掀起滔天波澜。
字迹歪歪扭扭十分丑陋不说,竟然十字九错,笔误连篇。
“你……”楼凝诧异极了,“你不会写字吗?不识字?”
册子摊在案上,微风吹拂,响起纸张微微翻动的声音。
那是小九刚交上来的功课,这小子成天醉心舞刀弄枪,想成为驰骋沙场将军,善武不善文,每次功课都让人头疼无比。
得了空就教小九战事谋略,甚至让他熟读少陵的文章,可小九烂泥扶不上墙,还是写些狗爬的玩意儿来糊弄。
徐策静待她阅罢,不动声色道:“……嗯,我一个粗人,不认识几个字,平时批阅重要文书,有中丞代笔。”
生平第一次,他把歪心思动在了女人身上。
“不如你教我写字?”玉笔吮饱了墨汁递到了小姑娘手中,他笑得像个地痞无赖,“嗯?”
楼凝正要拒绝,突然想到自己此行的目地,又把话咽了回去:“那你让我出宫。”
话音刚落,手中的笔被拿走,重新放在了笔搁上。
徐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她说:“不早了,先回去用膳。”
他一向如此,对不想回应的问题置若罔闻。
说完,就将她从座椅上搀起来,走出殿外。
焚海跪地相送,隐约看见那他们紧握的手,也笑了一下。
长廊下宫灯高悬,将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拉长。
男人不说话,双唇抿成一条线,目视前方,偶尔在拐弯时会转头看她一眼。
楼凝知道徐策这浑球一向喜欢装糊涂,没指望一次就能说服他。
如今和少陵之间,已经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离宫相送只会增添伤心。
可眼睛复明了,不亲自去看一眼,又不甘心。
就算无法在一起,留点念想总归是好的。
她怕时日一长就会忘记那个少年的模样,只要想到这种永失记忆的痛苦,心中就会生出颤栗的恐惧。
“在想什么?”快到玄坤殿的时候,徐策忽然开口。
“想少陵。”她很诚实。
男人罔若未闻,“教我写字么?”
“北国没有才华睿智之人?”
“想跟你学。”
小姑娘挣扎了一下,嘟哝:“我凭什么教你。”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他那双布满老茧的糙手握了自己一路,也磨了自己一路。
徐策转眸一笑,掌心力道松了些,却没有松开。
玄坤殿门口的宫人看见他们,远远跪地恭迎,楼凝趁他不注意抽回了手朝殿内走去。
身后,男人在笑:“要是答应了,我可以允你一个要求。”
小姑娘果然停步,“当真?不耍赖?”
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次可不能轻信他。
徐策走上前搂住她的肩一同入了殿。
“当然,但是不能太过分。”
他所谓的不过分,是十事九不应,和少陵有关的更是想都别想。楼凝侧目看他,还在企图说服,“我眼睛好了,在宫里闷得慌,想出宫去转转。”
殿内已经备好了晚膳,伏山瞧见徐策搂着她进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现在小姐眼睛好了,能看到他的样貌,并不逊于二王子,甚至超出许多。
而且中山王战功赫赫,身为一个谋国枭雄,将来极有可能称霸天下,最关键的是他对小姐好。
有人甚至看到他在半夜端着洗脚水回来,宫女们私下都在传,堂堂两国的王,竟然会给夫人洗脚。
伏山也知道自家小姐近来的脾气有多大,总是甩脸子给他看,对方却从来没发过火。
就现状而言,中山王似乎更适合小姐。
可小姐根本不喜欢他,被迫留在宫中,一心记挂少陵。
作为知情人之一,在少陵为了家国信臣,弃新婚妻子不顾,将她拱手让人时,伏山心里就认定二王子,永远配不上小姐。
有好几次想把真相说出,又怕小姐死脑筋,为对方开脱,也担心她过度伤心,没了期待后会轻生。
年少的伏山虽不太明白男女之情,但也晓得绝不是像少陵那样轻言放弃。
徐策占小姑娘便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会搂着人坐下都舍不得撒手,完全不知一旁的婢女在心中把他想成了什么绝世好男人。
“多吃点肉。”他拿起筷子夹了块蒸肉塞入口中,尝过后对味道还算满意,就给她也夹了一块,岂料楼凝脸色当即就变了,甩开搭在肩头的手, “我不吃。”
徐策:“?”
这他妈……又怎么了!
楼凝嫌弃的把碗丢到他跟前,“筷子都占了口水,吃你自己的,我不要。”
徐策难以理解:“口水而已,又不是毒药……行行!”
怕了她了。
他用拇指揩了揩筷子,把上面的油光抹干净,递给她看,“擦过了,行了吧祖宗?”
楼凝:“……”
拿用过的筷子给她夹菜不算,还随随便便就用指头擦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
跟这野人用膳次数屈指可数,却次次倒胃口。
即便现在瞧见他的真容,也无法接受他这些的行为,倒情愿自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糊里糊涂就吃下去了,不用看着来气。
等等!
糊里糊涂吃下去?
“你之前也是这样给我夹菜的?”她瞪眼,很快有一盆冷水泼下来。
徐策笑容坦荡,还有些骄傲:“你看不见的时候比较乖,给什么吃什么。哪里像现在,挑三拣四,亲都亲过了,口水你吃的少?”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她将筷子用力砸在桌上,气的小脸通红:“徐策,你好歹长人模狗样,怎么说话这么没羞没臊,干的事还一件比一件恶心!我不吃了,伏山,去端碗绿豆汤来。”
伏山也觉得中山王确实太不讲究了,说话还口无遮拦的,对他的好感瞬间折了一半,正入神,冷不防被楼凝叫了,吓了一跳。
“奴婢这就去端。”
伏山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僵凝,门口的侍女听他这么说,都极力忍着笑。
这中山王的言行举止和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完全不符。
徐策见她又发脾气了,扶了扶额,语气无奈:“你每天不跟我闹,心里就不痛快?”
楼凝气呼呼地:“桌上这么多筷子,你非要拿自己吃过的给我夹菜?还说那些不知羞耻的话,现在反说我在跟你闹?”
好好一顿饭被他给折腾了,本来确实有点饿,这会直接气饱。
“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徐策一把拽住她:“不吃饭打算修仙?眼睛能看见,就长本事了?”
隔三差五就得给他闹一闹,不是不吃了,就是不睡了,要不然就在那哭,什么好脾气的都受不住。
男人脸色灰败,已经很难看了,楼凝视若无睹。
甩手。
甩不动。
“放开我!”她皱了皱眉,“你就当我修仙了,不,你最好当我死了。”
小姑娘脾气比他还大,指甲在他手上掐了又掐,恨不得扣掉两块肉下来。
徐策闻言勾唇,目光冰凉,灯光照在脸上,拂去几分不羁,添上几分清冷。
“想死?”他拽着她的手,故意用老茧去磋磨她,“这辈子,生死都别想离开老子。”
两人几乎天天吵架,起先宫女们都心惊肉跳的,次数多了,也都习以为常了。
徐策浑身都野,自由散漫惯了,从不受任何拘束,更不会为了女人低头。这个小姑娘比她小十二岁,他是觉得应该惯着,让着,所以事事不计较,由着她冲自己火,毕竟把人给睡了,也不能不拿出个态度。
但纵容也不是无度的,就这今天摔碗,明天砸筷子,再好的忍耐力也磨光了。
他重新拿起一双筷子,给她碗里夹满了菜,语气淡然:“把饭吃了。”
而自己也端起碗低头用膳,全程不再发一言。
有了上次的批评,他喝汤时开始用汤勺,不会弄出声音。
楼凝跟他发了这么多的脾气,早忘了自己说过些什么,总之看这男人哪哪都不顺眼。直到徐策扒完了碗里的饭,小口抿着勺中的汤时,才恍惚记起自己不久前给他下达的命令。
那时候他们也像现在这样。
无赖的男人怎么都说不通,满口粗话,还抱着她企图再次侵犯。
…… ……
灯光下,他侧脸弧度完美,透着疏狂之态。
徐策的皮肤不像少陵那样白,偏黑,却不妨碍容颜英俊。明明说话时浮夸浪荡,可无话时又不怒自威,只要靠近他,就让人有沉重的压迫感。
唯独看着楼凝时候,他才会露出市井无赖一般的笑脸。
楼凝有些愣神,没注意到男人已经吃完了饭,正定定的望着她。
膳食将他的脾气压了下去,语气也软了,“要我喂?”
楼凝猛地回神,端起碗很快的往嘴里塞了两口饭,耳根却悄悄红了。
徐策看在眼里,并没打算逗她,沉默一会,问道:“你去太医院拿了避子药?”
楼凝用力一个吞咽,把口中的饭菜推下肚,也不否认:“是。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徐策见她咽的有些艰难,给她装了一碗汤,好笑道:“你那么肯定会有?”
楼凝也不客气,接过碗喝起了起来,待到胃里稍微缓和,才说:“……都那样了。”
这人,真当她年少无知,连男女同房后会有身孕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吗?
她撇撇嘴,小声重复:“反正我不生,就算有了,也不要。”
徐策听不进她这些幼稚又任性的话,只笑了笑:“不会有的,我没弄进去。”
“什么?”楼凝眨了眨眼,眸子一如既往的纯真无垢,让他突然有些后悔说那话。
这姑娘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不像他个大老爷们,平时和弟兄们一起说虎狼之词,什么也不忌。
“什么没弄进去?”她好奇的不得。
生平第一次,徐策有些心虚的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落在那只低头啄食的鹦鹉身上,“你还小,以后就懂了。避子药伤身,以后别吃,我吃。”
“不可能有以后!”
这男人还想有以后?
然而她很快又好奇道:“男人也可以吃吗?我只知道避子药女人才可以吃。”
两人从闹得不可开交,到少女不宜的话题,再扯到别的,回回都是这样。
徐策不以为然:“谁给你灌输的这些混账思想?男人的身体比女人好太多,理应由男人吃。”
“我还以为……”
“少听那些迂腐的老东西瞎叨叨。”徐策知道多半是成婚前宫里的老人教导她,很是不屑,“快活的事男人享了,痛苦留给女人?你要是嫁给他,就被这些混账话荼毒,心甘情愿的吃药?”
楼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正待开口,他又说:“以后我会取消这不成文的规定。”
字字坚定,似在承诺。
男人眸光深邃悠远,诱人心动。
楼凝心弦微震,放下碗,小声道:“我吃好了,我……”
“洗过了?”徐策打断她。
小姑娘登时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徐策不喜欢她面对自己总跟见鬼似的,眉头一皱:“能干什么?洗过了先去睡,我看……”
本要看会军报,一想,自己今天刚扮作个目不识丁的莽夫,又改口,“我沐浴完练练字,你先睡。”
“哦……”她巴不得他写字写到天亮,永远别来。
两人用完膳,各做各的事。
楼凝在床上把界限摆好,不经意抬头,看见男人有模有样的奋笔疾书,忍不住嘲道:“你那字估计再练几年也难写好。”
“勤能补拙。”徐策也不和她计较,笔间稍顿,一笑, “明天教我。”
楼凝差点忘了这事:“你说答应我一个要求的,只要不过分。唔……我想了想……可以给我些钱吗?”
徐策为她难得不刁钻、不古怪的要求停下笔,抬头望去:“可以。明日让焚……”
他的话被突来的哭泣声打断,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殿门口——
第 34 章
只见伏山领着个满脸泪痕的小宫女走进来, 刚把手上绿豆汤放下,就去找帕子给她擦眼泪。
“别哭了,中山王在这, 有什么委屈给他说。”
“怎么了?”楼凝从床上起身,来二人面前, 这才发现宫女在瑟瑟发抖,似乎很害怕。
徐策只看了一眼, 继续落笔。
行书飞快, 神色平静, 显然是不想多问, 更不想多管。
小宫女低声抽泣了一会, 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夫人……”
四目相对, 楼凝在她眉目间寻到了一丝熟悉,“我记得你先前在这伺候过, 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桃儿。”
“在这呆得不好吗?怎么又走了。”
“回夫人,奴婢从前侍奉先王后,后来王后故去, 在江夫人那里当过几天差,再后来越国亡了, 奴婢被分到了玄坤殿,王上得知后说不必伺候您, 又将奴婢调回了江夫人处。”
原来是江沉月姑母身边的人。
她对江家没有好感,尤其在证实了江沉月害自己中毒眼盲后,两人面和的表相也彻底撕破,都视彼此视为仇人。
听那小宫女如是说, 脸色倏地一冷:“那你不好好伺候江夫人,哭什么?”
伏山的年纪和桃儿一般大, 拿绿豆汤的时候刚好看见她躲在墙角暗处哭,上去多问了几句。
这一问不得了,原来江夫人失了男人,日日独守空房,没有宠爱和滋润,脾气越来越大,动辄打骂虐待宫女。
江沉月偶尔会劝上两句,换来的却是狠狠地训斥。
今日桃儿不过是梳头时稍用力了些,扯掉了江夫人两根头发,就被打的浑身是伤。
如今越国天下大变,后宫也不似从前,往日和她交好的,出宫的出宫,调往别处的调往别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夜半偷偷躲在外面哭。
伏山于心不忍,自作主张把人带回来,还卷起桃儿的袖子,给她看满是伤痕的手臂。
纤细白嫩的手臂上布满了淤痕,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楼凝皱了皱眉,看向案后的男人,问道:“你不是把那些夫人都送走了吗?”
“她不肯走。”
“那就一直留着?”
前朝君主的夫人留在自己的后宫,这叫什么事。
楼凝走过去,一脸狐疑:“你不会是……”
“想什么呢?”徐策在她凑近前迅速停笔,合上册子,没让她瞧见里面的内容,“当时念在江麟归降,没用强制手段把他妹妹送走。”
至于后来……
江麟的女儿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提了这个要求,就没驱逐她的姑母。
宫里养几个闲人也不是养不起,想来是那江夫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愿出宫惹人笑话。
他一眼看穿小姑娘的心思,解释道:“我玩的没那么花。”
“那现在怎么办?难道由着她以后被江夫人打死?”
徐策不想管这些女人之间的事,懒懒的靠着椅背,双手交叠于胸前,微笑:“以后这种事无须问我,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想的事多着了,可想的事就都能实现吗。
徐策扬眉:“当然,你是我夫人……”
楼凝立马将他打断:“我不是。”
徐策忍笑,改口道:“你是我的女人,以后会是我夫人,后宫任何事,理应由你做主。”
楼凝心知这男人霸道不讲理,不想和他纠结这个问题,也懒得纠正他这些错误的想法,和桃儿伏山对视一眼,说,“那把桃儿从江夫人那调往别处,就放在你的太极殿吧。”
徐策淡然拒绝:“我不习惯女人伺候。”
楼凝:“……”
他打量着她微变的脸色,疑惑不解:“宫里这么多地方,做什么一定要塞给我?”
楼凝当然是存了心思的。
她希望徐策身边有很多女人,江沉月也好,江夫人也罢,最好再来十七八个漂亮的小宫女围着,叫这男人没精力再纠缠自己。
他若能瞧上谁是最好不过的了。
“嗯?”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端着那碗绿豆汤递到她跟前,“虽然是夏天,也别贪凉,趁还有点温,喝了睡觉,别一天天想歪心思。”
楼凝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脸一下红了。
“谁想歪心思了。”
还有谁的心思能比他歪的?
虽然话说的底气不足,还是瞪了他一眼,才接过碗把绿豆汤喝了。
她把空碗给徐策,对那两个丫头说:“那就送去——”
楼凝还在想要把桃儿送到哪去,小宫女就软了腿,跪在地上哭泣:“江夫人记仇,要是知道奴婢跑来您这边告状,去了别处,她不会放过奴婢的。”
伏山担忧道:“江家人确实都没安好心,小姐,奴婢看她实在可怜,不如就……”
楼凝知道自家丫头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桃儿侍奉过少陵的母亲触动了她,思索再三,点头:“你留在玄坤殿吧,她那个姑母总不能来我这闹。”
徐策似笑非笑道:“她敢来试试。”
桃儿这才连连叩首道谢,伏山正要找膏药给她涂抹,徐策却又补充了了句:“殿外侍奉即可,不准近身。”
他的安排是合理的,不管怎么说,桃儿也曾是江夫人身边的人。同情归同情,仇人的婢女,怕养不熟,留着做些杂事可以,太过亲近就没必要了。
桃儿再次道谢后,由伏山领着退下。
徐策拉着小姑娘,痞坏道:“睡觉?”
楼凝缩了下手:“你休想。”
“觉也不让睡了?”徐策跟着她来到床边,脱冠解衣躺下,看着连翻身都困难的地方,朝里面的姑娘说,“能不能不要这么霸道?看看把我挤到哪里了。”
“嫌弃就上别处去,你最好上别处。”
徐策转过头来,望着她好一会,才说:“无妨,你身上软,想来比这硬床板舒适,我不介意委屈点。”
他一向厚颜无耻,堪称无敌,楼凝喉咙一噎,脸色由白转红不过瞬间,却半天才冒出两个字:“无耻!”
男人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老子现在竟有些怀念你有求于人的样子了。”
出乎意料的,楼凝竟没有生气。
如果再来一次,能换少陵离开徐策的魔爪,她是愿意的,毕竟小小的牺牲就能换好几条人命。
心里不是不厌恶,不是不抗拒,只是有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东西。
她在男人审度的目光下,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要是同意了,你可不可以……放了他?”
明明处处跟他对着干,却在某些事上又十分怕他。或许不是怕,只是忌惮他对那些人做什么。
徐策望着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动人,却在某一刻,像被蒙上了层薄雾,叫他有些看不清了。
他在那句话中沉默了良久,才把臂膀上的那只手拿下,塞入了丝薄的锦衾里,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他值得,今日如果换了是我身陷囹圄,他也定会不顾一切的帮我。”
“你这么确定?”男人勾唇,轻轻笑了。岁月洗礼过的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眼底锋芒微寒,那笑意更是说不出的讥讽嘲弄,似乎很不屑。
小姑娘坚定的点点头。
徐策收回视线,起身歇灭两张灯,放下帷帐。
“这交易我不做,睡吧。”.
次日清晨,楼凝醒了个早,去玄坤殿赴约,教徐策写字。
案上摆着一张棋盘,黑白子摆放疏落有致,剑拔弩张,将彼此杀在方寸之间。
局势已成,胜负已分。
楼凝瞥了一眼,评价:“你的棋艺好臭啊。”
徐策笑了笑,一边捡子一边道:“我一个野人,莽夫,狗贼,哪会这些。”
他将棋盘移走,铺开藤纸,取下玉笔吮墨,“打仗是提命马背,真刀真枪的搏斗,棋下的再好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不过字还是要学一学的,也不能事事依赖手下文官,叫人小瞧了不是?”
楼凝努努嘴,接过笔,弯腰在纸上写下‘徐贼’两个字。
字迹潦草,也不真心教,只想着快些将他打发了好。
徐策倒是很给面子,饶有兴致问:“看起来有些复杂,念什么?”
小姑娘站在他身边,微风扬起,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她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字,认真道:“徐策,你的名字。”
徐策也认真的点点头,指着贼字,脸上没什么波澜:“原来这就是策。”
楼凝正要开口,忽然瞧见殿外一道人影闪过,忙将笔塞到他手中:“你先练两百遍,晚上交给我,我有点困,想回去再歇歇。”
说完就从他身边跑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殿外阳光灿烂夺人,沈琮砚一身青衫,行步匆匆,在迷宫似的廊下左拐又拐,直到听见一阵呼唤声,才停住脚步。
她的小嫂子站在立柱后,迎风而立,裙裙飘洒,似乎等候多时,看到他来,红唇微微扬起。
沈琮砚摸摸脑袋,讪讪道:“嫂、嫂子。”
“走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要忙?”
他连忙摇头:“不忙不忙,嫂子有何吩咐?”
楼凝冲他微笑道:“还记得数月前,我们在金盏楼里摴蒱之戏,最后一把,你被我的白压住,输了个满盆吗?”
沈琮砚当然记得,他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偶来来几把消遣。那次的事让他心痛了好久,夜夜想起都要泪流满面。
见他点头,楼凝眨眨眼,掂了掂掌心的木骰,笑容纯净,一派天真:“你敢不敢同我再来一把呢?”
“这……这不好吧?”沈琮砚话虽迟疑,却一脸跃跃欲试之色。
他可做梦都想雪金盏楼之耻,把钱都给赢回来,如今小嫂子竟主动开口,这怎能不兴奋?
但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得克制克制,免得赢哭了嫂子,跑到大哥那去告他的状。
楼凝见他似有犹豫,笑容不减:“你是不是怕再输给我一次?”
沈琮砚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嫂子,不是我吹,那次金盏楼你就是运气好。我好歹也是个赌场老手,赢嫂子你,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沈琮砚自夸的时候,眉眼飞扬,神情颇为得意。
楼凝在他身边慢慢蹲下身,从袖中掏出另外四枚木骰放在地上:“你要是能赢我,我不但把先前的那些金铢都还给你,再奉上十倍的赌资……唔,当然,我还会经常在徐策面前说你好话,让你犯错不受严惩。”
多么诱人心动的话,且不说那些钱财,光嫂子帮自己说话,就足矣让他毫不犹的点头:“赌!不过嫂子既定了我胜,那我负又如何?”
楼凝摸着木骰,淡淡道:“带我出宫转转。”
“这……”
“我成天闷在这里,没病也憋出病了。”
“事不是什么大事,可大哥那里?”
楼凝拨弄着木骰,一脸委屈:“他是不让我出去,怕我出事。可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宠物。琮砚,北庸上将军,那么英勇,有你陪着我,还怕什么?”
小嫂子的声音十分好听,本来就夸得沈琮砚找不着北,那一声琮砚,更是叫得他脸都红了。
“行,不过嫂子你得先赢了我再说。”
沈琮砚话音刚落,就见楼凝将木骰随手一抛,开番便是‘白。’
他目瞪口呆,楼凝却声色不动:“说好的五局。”
再次将木骰抛出,落定时,又是‘白。’
沈琮砚惊诧不已,使劲揉着眼睛,然而当他怔愣说不出话时,楼凝已连抛五次,番番皆是头彩,轻而易举就锁定了胜局。
“嫂子?”沈琮砚不可置信的抓住她手腕,又把五枚木骰拿起来看了看,“你是不是出老千?”
楼凝莞尔,不答反问:“想学吗?”
沈琮砚点头速度之快,不疑有他:“想。”
“那出宫的事保密,别告诉你大哥。”.
夜下,邺城灯火辉煌,楼台间夜夜笙歌一派繁华胜景。
百姓们快意的经营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忘却不久前那连绵的战火。
昨晚徐策又去巡营,这两天都不在,沈琮砚便带着楼凝溜出宫,还特意让她换了身男装避人耳目。
越国此朝便取缔了宵禁,所以即便到了夜中,也是熙熙攘攘。灯火掩在楼阁之间,谁家的幔帐被风吹起在窗台上,恍恍惚惚映着屋宇中的各色人影。
街市本宽阔,如今却被行人和摊肆挤满,沈琮砚站在楼凝身边,不停嘱道,“嫂子你跟着我小心别丢了。”
她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在宫里待着无聊了,对什么都好奇。这也摸摸,那些摸摸,喜不喜欢的都要买上一买,好像恨不得此时将整个街都搬回去。
没过多久,跟班沈琮砚的怀中就塞满了一堆盒子,全是她的战利品。
楼凝随后又指着那不远处道:“上那桥头看看。”
沈琮砚:“……”
桥头有什么好看的!.
街市拥挤,桥头上也是摩肩擦踵。
沈琮砚走在前头,为她避开个酒臭熏天的醉汉,生怕谁碰掉她一根头发。好不容易站稳在桥头,两人占据了最高的位置。
小桥横亘在水上,虽不高,却也能俯瞰整条街市。
这是邺城之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白日里摊肆林立,夜中更是灯火辉煌。楼凝扶着护栏,叹道:“我生在国都,却在今日才知邺城盛景。如果可以,真想回到过去,好好看一看,这王权治下的大好河山,”她顿了顿,声音骤然轻了几分,“可惜,如今已是所剩无几。”
沈琮砚没有听清,转头问道,“嫂子说什么?”
楼凝但笑不语,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影影错错的灯火上,瞳孔也印了几分迷离。
女子三两结伴,熙攘间遇上个英姿秀美男子,一个眉眼递过去,便含羞带惬的低了头,又嗔又喜的推着身旁取笑的女伴。公子少年们折扇摇得风流,热切又得意的眸子流连在灯海人群间,只渴盼着遇上个诚心的人儿。
这裹挟着浓浓烟火气的风月恋事,这一生,只怕都尝不到了吧。
她想着,兀自摇了摇头,轻抿着嘴似笑非笑:“琮砚,北国的街市也像这样吗?”
沈琮砚打了个哈欠:“差不多,我平日不爱逛街市,也看不出区别,都是人多热闹。不过我们那靠漠北,偶尔有北地的胡人混进城,卖些奇奇怪怪的挂饰。”
“胡人?”
“虽然和匈奴交恶,也不许汉胡通商互市。但这种事哪是说禁止就禁止的,和塞外接壤的地方,虽有雄关坚守,也免不了会有百姓乔装混入,做些小买卖。”沈琮砚摇摇头,“现在不打仗,有些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胡人需要我们的精盐绸缎,我们也需要他们的大宛良驹。”
漠北匈奴作乱已不是一日两日,楼凝疑惑:“徐策有那个精力打我们越国,为什么不去铲除匈奴?”
沈琮砚睇她一眼:“匈奴作乱,受牵累的可不止我们北庸,梁国那边也不好过,凭什么我们打了让梁王捡便宜。再说打仗哪有那么容易,一旦开战,我们北方几州首先要遭殃,苦的是百姓。”
他的话句句在理,君主开战,受牵连的却是百姓。
楼凝想到不久前的战役,轻轻叹气。
忽然就明白父亲为何选择放弃政事,选择四海逍遥。
乱世之下,注定不会有多少太平的日子,快活一天是一天。
沈琮砚抱着她的东西,手指头抠了两下,将包好的油纸掏出个洞,挖出一枚糖球放在嘴里嘬:“听说匈奴内部已乱,老匈奴王死后,右贤王不服左贤王,联合左右谷蠡王准备造反了。那几部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这样也好,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到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再报当年一箭之仇!”
楼凝好奇的转过头:“什么一箭之仇?”
“是我大哥。”苏记糖丸子又甜又香,沈琮砚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又抠了两枚放到嘴里:“十年前,大哥还是东梁王麾下的小将军时,奉旨攻打匈奴,被赫连家阴了,那老东西一箭射穿了他的腿骨,虽然命捡回来了,可差点残废。好不容易治好,却落下病根,他那腿一到阴雨天就酸疼,平时也要格外注意。”
“他的腿受过伤?”楼凝恍惚想起那天踢了徐策一脚,结果他很难受的样子。
原来那不是装的。
沈琮砚还在说:“对他而言只要没死都是小事,而且大哥早报了一箭之仇,亲手射杀了那老东西!只可惜他这么好的男人,却总被误会残暴不仁。嫂子你看眼下,百姓安居乐业,我大哥是那种人吗?他要真是,这里的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
楼凝想起市井传言,扶着护栏若有所思:“那东阳侯呢?”
“当然不是大哥杀的!这些混账话八成是梁国那边放出来造谣生事。那可是他的义父啊!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东阳侯,大哥就是个无权无势的草民,还能娶着你这么个漂亮的媳妇?”
这话又踩中小姑娘的敏感处了,“别乱说,我才不是。”
“我不会说话,嫂子你别不开心,也别生大哥气。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立马迎娶你,但他一定会娶你的。”说话间,沈琮砚又抠了两枚糖。
这玩意儿看着不起眼,花花绿绿跟毒药似的,没想到味儿还不错。
一包糖很快就见了底,沈琮砚抠不到了,咂咂嘴:“嫂子,那个……我……”
大老爷们吃人家小姑娘的零嘴,怪不好意思的。
楼凝并没有生气,瞧他那副又馋又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柔声道:“今日买了不少东西,本就有给你的,要是喜欢吃苏记糖果,回去的时候,我们再买些。”
“还有给我的?”
“当然啊。”她笑眯眯的说,“吃穿都有,就是怕你不喜欢。”
“我开心还来不及。”沈琮砚听后感动的都快哭了,还有什么脸说什么不喜欢。现在哪怕是块臭狗屎,他都会捧在手里嗅两下,告诉她:真香。
楼凝把他稳住了,没忘记此行的目地,小姑娘明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问他:“琮砚,你信佛吗?”
“不信。”沈琮砚刀山火海滚过来的,从来不信这些,“不过昧觉信,他是半个出家人,整天神神叨叨的。”
楼凝拽着他的袖子,指向远方一处灯火:“那是广宁寺,是三大国寺之一,香火尤盛,往来信徒无数。眼下我爹不知所踪,我想去为他求个平安,可以吗?”
广宁寺坐落在邺城都以外三里的瑶山,说远也不远,沈琮砚吃人嘴软,拿人手段,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越国的三国寺之首,百年来香火不断,梵音无绝。越国人多笃信佛法,许多信众清晨便进寺,随僧人做早课唱梵歌,而后才回家中开始一日生计。
此时已是戌时,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寺中涌出,各自往山下去。
沈琮砚跟着她,一脸新奇的穿梭在人群中,数着身边一颗颗光秃秃的脑袋,觉得眼花。
楼凝从僧人手中接过束线香后进了佛堂大殿的门。
各路神佛低眉垂眼,宝相庄严。
她理好裙子,在佛团上端正跪下,笔直仰视着殿中金身佛像,心里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片刻后,闭上双眼,两手合十。
待睁开眼插好香,招来小沙弥捐香油钱。
沈琮砚望着那厚厚一沓,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得多少钱啊……败家娘们。
她哪来这么多钱的?
沈琮砚兀自揣度,全然没注意那小沙弥在捏过钱袋时,脸色微变:“女施主,可要求签?”
第 35 章
楼凝点头:“了悟大师可在寺中?”
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师父在里屋,女施主请随我来。”
她转身看向沈琮砚:“琮砚,我想请大师帮我解签, 你若呆着无聊,可四下转转。”
沈琮砚一听, 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行,我得寸步不离的保护你, 谁知道那什么悟的是不是好人。”
“了悟大师是这里的主持, 我只是求解签文, 不会有事的。”
“那也不行, 我把你带出来, 必须跟着你。”
楼凝见他如此执着, 拧了拧眉,忽地心中一动, 道:“那你在门外等我,可好?我想问些女儿家的私事,你在, 恐怕不方便。”
沈踪砚想了想,一副恍然有所悟的模样, 然而正当楼凝以为他要点头时,这呆子竟指着小沙弥说:“他不是男的?那什么主持不是男的?为什么就我不能听?”
楼疑:“……”
见她似乎生气了, 沈琮砚又立马赔笑道:“我开玩笑呢嫂子,你去吧,我在这等着。”
楼凝听罢也对他笑了一下,模样娇俏十足。
在宫里, 徐策处处严防死守,现在出了宫, 整个人如鱼得水般,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广宁寺中种满菩提青莲,报时的钟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被敲响,那声音回荡在院子里,骤然惊飞了树上几只鸟,扑簌籁的飞走了。
小沙弥将他带到了悟的房前,放慢脚步:“施主请稍后,容我向师父禀一声。”
转身进去没多久,就出来请她。
屋内安静,火光闪烁,簇簇跳动着,在灰白的墙壁上打下一道一道灯影。
了悟坐在窗前矮榻上看佛经,手边正放着楼凝的钱袋子。
见人来了,抬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楼凝仰头看他,手指紧紧的绞着衣角:“大师。”
“楼施主。”他神色安详,亲切的笑着,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
眼前的的人虽做男子打扮,但了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和记忆中的小小人影重叠。
楼凝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长话短说:“信大师应该看到了。徐贼大张旗鼓的让少陵守灵,闹得人尽皆知,无非是想逼白夜将军现身,好一举铲除东山的十万兵马。那是少陵最后的希望,还望大师能将信送给白夜将军,让他务必不要轻举妄动。”
东山与梁国地界接壤,徐策不会贸然举兵。
但白夜要是来了,那就不一样了。
徐策手下都是骁勇的悍将,那十万兵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结局无非是死。少陵一心想复国,十万这个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有这些兵马在手,完全可以自成一小国。
“不!”她想了想,又改口:“不是不要轻举妄动,是撤,撤出东山,走的越远越好。”
了悟从塌上取了蒲团,朝西方跪坐,膝上放着一个木鱼,笃笃笃的敲着,嘴里唱着楼凝听不懂的梵语,不知在渡谁。
过了一会儿,他放慢手中动作,缓缓开口:“世事从来因果循环。楞严经上说,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萨发心。自觉已圆,能觉他者,如来应世。楼施主没有得道,没有参道,没有悟道,却能发自内心的拯救别人,实属普萨心肠。今日种下善因,来日必得善果。”
楼凝站在他跟前,逆光的方向,看不清表情。
她在袅香火和絮絮的经声中想起了过往,一个久远地剥落了漆块的故事。
泪水伴着本鱼声落下,沾湿了前襟。
“大师”
“无妨,老衲替施主走这趟。”了悟停下动作,看向窗外寺里那个参了半辈子禅的老和尚,他已经浇了一日的花草,依然坚持不停歇,一遍一遍的灌溉。
了悟看了许久,只缓缓说了一句:“痴子。唯有痴苦之人,才能这般执着。”.
大殿灯火俨然,中央礼佛台下,沈踪砚弓着腰,一会摸摸供品,一会摸摸香烛,直到楼凝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才转过身来。
“嫂子,你好了?”
“久等了吧?和大师聊得投机,所以多呆了会儿。”楼凝双眼微红,脸上带着歉意。
沈琮砚立马摆手:“没有没有,这才一会儿。”
身侧的小沙弥在双手合十,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楼凝还了礼,道了谢,对沈琮砚说:“咱们走吧。”
山风微微,扑面而来,吹得人神智稀薄。
寺庙的立柱上头刻着经文,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悠长的嗡鸣声,是寺庙报时的铜钟被敲响,肃穆的声音绕檐而来。
楼凝最后又回头看了眼广宁寺,旧时的记忆再次奔涌而出。
那些年少陵就是在这里,清心寡欲参禅入道。
终日伴着经声佛火,轻飘飘好像不过一阵风起,一日便过去了。
俊秀温润的小公子寄住在寺庙中,引来不少小姑娘扒着大门偷偷往里看,四目未曾相对便已羞红双颊。
直到她们哭哭啼啼上了花轿成了别人的枕边人。偶尔带着少不更事的子女来上香,在后院碰见刚和了悟分别的他,也变成了相视一笑,道一句多年未见。
妇人们会说,“多年不见,公子风采日盛,不像民妇,生养了孩子,便成了昨日黄花。”
他从来只是淡淡的笑,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与谁都不亲熟,与谁人疏离的很。
三年,亦或者是更久?便独居于此。
明明是该站在云巅的天家血脉,却因兄长的排挤,君父的不喜,被送至寺庙。后来大王子,二王子相继病故,少陵的母亲成了王后,越王才想起这个早被人遗忘的小儿子。
即使荣宠加身,可他从眉梢到嘴角,都让人觉得孤独荒凉。
少陵说,了悟亦师亦友,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这个不出世的高僧活佛,就像君无欢一样,无人知晓他的年庚。
在众人面前,他是德高望重的主持大师,私下无人的时候也有狂浪的一面。他吃肉喝酒,偶尔醉了还会骂几句脏话荤话,便是这样一个老和尚,照顾了少陵几年,让他免受兄长的杀害,熬到了晨光熹微。
楼凝小时候来看少陵,了悟一眼看出两个娃娃之间的羁绊,有一回送她离去时,忽然说少陵并非良人,她的执念不该在此。
那时候,小楼凝不愿意承认,红着小脸解释了两句。
老和尚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楼凝见他一脸认真,表示不信,说他骗人。
老和尚也不恼,呵呵一笑,还要与他打赌。
赌什么,他没有提,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她是绝对嫁不成少陵的。
原以为那只是当年的一句戏言,没想到随着越国亡,她和少陵的感情也一点点灰败下去。
才忽然明白——
他们之间,终究成了遗憾.
夜深了些,街市上摊贩渐渐渐少,长街萧条。
沈琮砚走了一会,问她:“还要去买糖果吗?”
楼紧笑着摇摇头,指着那在夏风中飘啊荡啊,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的招牌说:“已经打烊了。”
沈琮砚咂咂嘴,有些失望。
两人行走在道上,恢复了无话的沉静。
但沈琮砚不是个静得住的人,没走两步,又开始找话题——
“嫂子方才求了什么签?”
“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琮砚不依不饶:“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
其实他一点也不好奇那什么签文,就是无聊,想和小嫂子聊聊天。
楼凝不回答,他就又找话说:“嫂子,你如今能看见了,看着我大哥的样貌了,可还满意?怎么样,不比你的二王子差吧?”
楼凝想起那男人,嗤然一笑,语气平淡的说:“他是生的俊,可粗鄙不堪,连字都不识几个,为人野蛮又霸道,除了脸,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少陵的?”
徐策这样的人,在战场威风凛凛,大杀四方,但在朝堂,绝非治世之才。
“他或许是个骁勇的将军,但绝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
“字都不认识几个?”沈砚转头看她,一脸诧异。
丑、粗鄙、野蛮、大字不识……究竟是谁造的谣,竟敢这么传他大哥!
楼凝一本正经地道:“他写字那么丑,像鬼画符,棋也臭,什么都不会,偏偏又什么都要做。他不是小□□什么都快。快三十岁了,这个年纪,很多东西已经根深蒂固。”
她把教徐策写字一事告诉他,沈琮砚听罢捧腹大笑,他笑了许久,仿佛听到天下最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笑到弯了腰,笑道眼里都蹦出几滴泪。
“你笑什么?”楼凝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
沈踪砚正要开口,宫门处的守卫已弯腰行礼。
彼此对视一眼,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回来了。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迅速在宫道上分道扬镳,那些抱在怀里的、属于楼凝的东西,沈琮砚也说等明口抽空送来。
就这样,楼凝空手而出,空手而回。
玄坤殿内早就点燃灯火,小宫女们见到她,纷纷跪地行礼。
她走进殿内,刚要去水盆旁净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
“回来了?”
楼凝脑中轰的一声,犹如惊雷炸开。
第 36 章
徐策端坐榻上, 手侧的茶已经凉了,显然是等待多时。
他并没有问她上哪去,她却慌得不打自招。
“我……我睡不着, 就四下转转了。结果一不小心,转久了。”谎话撒的太顺口, 透着几分难掩的心虚,楼凝不敢看他的眼睛, 目光四下乱扫。
“转转?”徐策盯着那身打眼的男装,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和好像能洞悉一切的眼神让她愈发慌乱, 连忙转开话题:“你不是去寻营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几日夜间又断断续续下起雨, 营中潮湿, 徐策睡了两天, 腿疾犯了,架不住吴敖的劝说, 只得抽身回来。
晚间,昧觉给他看过,服了药, 施了针,现在已无大碍, 没什么痛感了。
好些天没见小姑娘,刚看完腿, 就急着来找她,结果人不在宫里。
玄坤殿的小宫女一个比一个呆,问了只说不知道,那两个稍微机灵的, 却口径不一致。
伏山说她去消食了,桃儿说她在浴房沐浴。
结果人站在跟前, 男装裹身,挂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四目一对,跟做贼似的丢了魂。
徐策默不作声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装扮倒也有几分英气可爱,不知道是不是走的太急,一绺软软的头发落下来,正蹭着那红润的脸颊。
她生的好看,不论男装女装,都别样的惊艳。
漫漫灯火下,他似乎看见了当初在金盏楼中那个风华无双的小公子。
看着看着,目光愈发锐利。
他浑身都带着野性,杀人玩的花,床上玩的也花。
小姑娘穿着男装,美丽动人的大眼睛带着三分羞怯,他很想把人拽过来,就着这身男儿装扮使劲做坏。
不止男装,还想让她试各种装扮,小尼姑,小村姑,小宫女……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有别样的诱惑。
他从不否认自己好.色,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
二十九了,身心早已成熟,不过分沉迷这事,但隔三差五也要有两次。
何况,对方还是她。
除了身体上的渴望,他更急切的要证明自己到底行不行。
楼凝四下张望了许久,忽然发现他的眼中毫不掩饰着欲.望,羞红一张脸瞪他:“你看什么?”
他却笑了,丝毫不收敛,“看看都不行?”
她急的转过身,“你在这慢慢看,我去沐浴了。”
徐策望着她瘦挑玲珑的背影,只觉得心火苗被撩起来了,烧的哗啵爆裂.
侍女们早在浴池煮好香汤,水气茵氲,雾气弥漫。
楼凝踩着玉阶沉入池子,随手撩起一掌花瓣轻轻揉抚。
香炉里燃了琥珀,伴随着温热的雾气散开,让人浑身放松,泡了一会儿,更觉得神清气爽。
她靠在浴池的白玉石墙上,闭目小憩。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以为是伺候的小宫女,便用手拨了拨湿漉漉的头发,吩咐道:“帮我擦擦头发。”
脚步声一顿,而后改了方向,片刻后手巾裹上了头发,轻轻的擦拭着。
她闭上眼享受着,不再言语。
直到滚烫的手指触上肩,那磨人的手茧刮的肌肤一阵刺痛,她才猛地睁开眼,速将身子沉落,让池水快淹没肩膀,遮住一池春色。
“你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男人不知何时已从池边起来,斜身依在屏风旁,有丝丝邪气在嘴角绽开,神色放荡不羁,“尾随而至,看了很久。”
楼凝差点跳起来打他,“你要不要脸?出去!”
徐策大笑,扔了手巾过来,俯下身捏捏她的脸,“羞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
楼凝喉咙一哽,噎了半天,才咬牙恼道:“狂徒!”
眼下身在水里,衣服挂在屏风上,狂徒站在池边笑吟吟的望着,她是一点办法没有。
忽然,颈边有手指缠了上来,徐策近乎蛮横地握着她的脖子将人拖出水面,按在玉阶上,俯下脸,细细的吻着。
楼凝浑身一颤,抬眸就看见他好看得让人心魂皆丢的脸,长眉斜斜入鬓,笑意动人。
“狂徒么?”他的手指肆意的游走着,薄唇贴在她的脸轻轻滑动,声音软软沉沉,“这样,似乎才合格。”
楼凝的脖颈处向来敏感,猛烈挣扎,对方却无动于衷。
恼怒之下,扬手挥出。
耳处火辣辣的疼,徐策用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被她的指甲挠破了,渗出些血来。
还好掌风偏了,没在那张俊美无度的脸上留下伤痕。
楼凝握了握拳,惊魂未定的呆在那。
徐策没有生气,从地上站起来,退后三步,语气无奈:“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个昏君,美人在怀,天下于心。”
楼凝的喉间依然噎得厉害,咬着唇重新落到水中,身子紧紧贴着池壁。
水花在眼前渐起,将男人模糊成白影,隐约中,耳边闻得他在轻轻叹息:
“是个坏男人也行,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你心情。”
一丛细细的烛火,映着两人的面容,光线明暗伏荡,晕晕渲开。
楼凝害怕又心虚,移开眸子不敢再瞧他。
很快,她又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心扑通直跳,忐忑不安。可这一次,徐策没有乱动她,扯了衣裳裹在她身上,抱着她绕过屏风,去了正殿。
碍事的宫女早被遣走了,他把人放在床上,重复着刚才擦头的动作,不怎么细致,却够温柔。
楼凝看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眨眼间,泪水就不争气的倏然滚落。
他动作一顿,“又哭?”
“为什么总是欺负我。”
他嘴唇偏薄,一笑,倒也颇有几分宽宥温和:“这不叫欺负。天下美人那么多,你说我为什么非纠缠你?”
“我怎么知道……美人那么多,若瞧上谁大可娶来,你生的又不难看,确实会有很多女子愿意嫁给你。”楼凝承认他的好看,也没大吵大闹,只是吸了吸鼻子,委屈的问他为什么。
这姑娘一会蠢一会聪明的,这么明显都猜不出来,也不知是真痴还是假傻。
徐策继续着刚才的动作,直到把她的头发搓干。
“姑娘家头发不干睡觉,会生病。”瞧她腮帮子还是鼓鼓地,卷起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哭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见她没吱声,接着说:“你不点头,我不弄你总行了?但是祖宗,我是个正常男人,很有需要,偶尔忍不住啃了你两下,别和我计较。”
他拉起她的手,让她直观的感受自己的难处:“看看小兄弟都什么样了?”
楼凝手一抖,触到火花般迅速收回,红着脸说:“你多娶几个夫人不行吗?再不济,外面秦楼楚馆还有那么多。”
徐策自动忽略她最后一句,只为前面的话指天解释:“我徐策这辈子两样东西不会碰,嫖、赌。老子就是把十根手指头磨秃了,也不去窑子寻欢。”
“又撒谎。在金盏楼时,我瞧见沈琮砚最后一番,是你掷的。”
“帮他赢一把而已,我不沾这玩意儿。”徐策拉来枕头给她腰间垫上。
楼凝看着他的侧脸,疑惑:“你当初去金盏楼做什么了?”
徐策也不隐瞒,如实相告自己是来邺城探路。
楼凝嗤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时,脑中念光一闪,缓缓坐直了身子,将后半句话生生咽回了喉咙,盯着他看了半晌。
“怎么?”徐策脱了马靴,解了箭袖上床,还不忘跟她解释已经洗过了。
刚躺下,就听到比上次主动献身还要让人震撼的话——
“徐策,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垂眸,对上那道清澈的目光。
恍惚间,听她如是说。
她声音极轻,却如重锤砸在心上,他认真思了一刻,问道:“怪我了?”
承诺娶她,却又迟迟没有动静。
好像占有了她,不过是一时兴起。
弋㦊
他的手指在她发上轻轻揉抚着,“理应趁早把事办了,拖着没动静是因为楼珩不在。”
“我爹?”
“既是明媒正娶,他不在,算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不能人家姑娘不清不楚的跟了自己。
“那这婚礼怕是这辈子都办不了的。”楼凝晓得父亲什么性子,宁折不弯,绝不会向这种恶匪低头。
徐策微微笑起,不以为然:“不信我?”
两人倚在床上,男人衣襟半敞,露出结实肩膊。先是抱着臂,又是摸她的头发,最后直接搂住她的肩,语气认真道:“不管怎样,我都会求得他同意,你那情郎不能给的,我给。”
楼凝听得心里一撞,迅速避开了那双墨玉般的眼睛。
忽然觉得万里烽烟消散,家国仇恨不再,唯剩下无限的悲凉。
“不问问我为什么答应嫁给你吗?”
“老子闲得慌?娶个媳妇儿还问东问西。”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呵气在耳边,“问就是不信,是怀疑,那这婚不结也罢。”
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呢?
就算有,她能玩得过自己?
楼凝确实有心思,倒也不算坏,毕竟没想着害谁。
一旦了悟将信送给白军,保住了那十万兵,少陵逃出去后,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只是尽最大的努力保住心爱的男子,和越国最后的希望。
“你考虑的很周到,但似乎忘了一件事。”
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雨,雨声簌簌。
北庸少有如此黄梅天,墙壁上都已腾起薄薄水雾,徐策收回手搭在腿上,想不着痕迹的掩去腿疾带来的酸痛。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那眼底布满血丝,显见得休息不足。
楼凝盯着他俊朗的脸,语气透着压抑,“我和少陵大礼已成,是他的妻子。徐策,你若真心娶,就问他要一纸休书来,让我清清白白的跟你。”
如果少陵聪明,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就会拿这一纸休书换自由,然后去找白夜将军。
除此以外,她想不到别的法子能让他逃出囹圄,也试过了所有法子。
撑在身侧的粗壮手臂蓦地一僵,徐策就像被闷头按进冰湖一般,面上的表情瞬间紧绷。
楼凝害怕他不答应,于是松开攥被的手,转而拉了拉他的胳膊。
自是没有拉动,只好低声道:“躺下来好不好?外头打雷了,我冷,也怕。”
他依然没动。
“徐策……”楼凝屏着息不敢再看他,放佛他的目光能穿透胸膛,窥探灵魂深处所有的秘密。
徐策起初仍绷着脸,但经不住她撒娇,老实躺了下去,给她盖好被子。又想起她说害怕,便隔着被子将人锁在怀中。
天际一道闪电遽然射出,穿透密布的乌云,张牙舞爪的来,又渺渺远去,在殿内留下冷白刺眼的光。
“轰”的一声,雷落了下来。
邺城街头巷尾的摊贩纷纷收好东西赶着去避雨。
囚牢中,少陵望着小小的天窗,听着雷声不住轰鸣,又想起上次两人见面的场景。
她扑在自己怀里,互诉衷肠,离别时他却附在她耳边提出了请求——
保住东山的十万兵马。
他知道这次守灵目地不简单,不是让他有去无回,就是诱白夜将军上钩的圈套。
他的生死早在国破那日就置之度外,可是东山那边是十万无辜将士的性命。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无比可耻。
家国的温度烙在心尖,烫得他不得不一次次松开手,把她推往仇人的怀抱。
如花似玉的女孩,落到那贼寇手中,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
他也知道若要达成自己的心愿,她将牺牲多少——
可是,没办法。
他没办法。
拳头闷着声,砸在了冰冷坚固的墙壁上。
少年闭上灰蒙蒙的眼,泪水突然就掉了下来。
掌心又粘又冷,能清楚的闻到腥气。
潮湿从手背一寸寸落下去,全是他的血,他的家国心血,他辜负的真心,和被背弃的诺言。
又是声声惊雷,细密的滚落天际。
楼凝等不到回答,抬起头望他,明眸似水,情绪没有半分隐瞒,由期待转为失望,似乎也不过转瞬一刻的事。
徐策面容一暗,挪开目光:“是我考虑不周,忘了这事。”
她怔了怔,恍悟过来,又惊又喜。
温柔的大掌仍在一下下拍着她的背,熟悉的气息掠过耳际,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叹。
“别高兴的太早,他要是不肯写,是不是就不嫁了?”
“……不会的。”
少陵既然要保东山的兵马,就一定会想办法逃出去。
她被抱的紧了,挪了挪身子,柔软的发蹭在喉结上痒痒的,徐策闷哼了一声才慢慢道:“你向来对他的感情深信不疑,怎么又坚信他会写休书了?”
窗外的风飕飕刮过,电闪雷鸣间,楼凝震了一下,只觉男的身体温暖得让人害怕,不由得向后退去。
对方将她搂住,紧紧扣入胸膛:“不怕,我在。”
她乖巧的埋在他怀中,看起来,似乎很怕雨天惊雷。
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再讨论别的男人,徐策的下巴抵在她发间轻轻蹭了蹭,“南方雷雨多,以前打雷时,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回答的倒也快,几乎不假思索,脸埋在他的衣服上,闷出了厚厚的鼻音:“爹爹会让人在屋子里点很多灯,盖过雷电的光芒,然后陪我下一夜棋。”
小姑娘说完,又嘟囔了两句,大意是说他棋艺臭。
他轻轻笑了笑,也不计较:“以后我陪着你。”
男人的手臂强健有力,胸膛宽阔温暖,她一抬头,四周都被严实的挡着,确实心安,可口中却倔犟的不肯承认半分:“不要,你比雷电还可怕。”
徐策闻言哈哈大笑,故意用下巴上的胡茬擦她的额头:“言归正传,既然答应嫁给我,等拿到休书办了婚事,不能再不给碰了。”
她伸手推了推他:“你怎么满脑子想这些。”
“想想也不行?”徐策一眼看穿她的不情愿,似笑非笑道,“成婚之前,我不越界。成婚之后……”
楼凝脸上一燥,生怕他在大晚上又说什么虎狼之话,小脚在他膝上踢了一下,“睡觉。”
踢完忽然想起沈琮砚的话,有点后怕:“你的腿……我下次不踢了,你好好睡觉,别搂着我。”
外面的雷声渐渐转小,枕头做的界线也悄悄回到了两人之间。
男人没有吭声,她越想越怕。这人情绪不稳定,万一惹恼了,一堆人要遭殃的,于是安静了一瞬后,小心翼翼的问:“你的腿没事吧?我听沈琮砚说它们以前受过伤。”
“没事。”
小姑娘‘哦’了一下,又问:“既然受了很重的伤,怎么没有死?”
漠北匈奴生性诡诈,手段凶残,能从他们手下逃生,绝非易事,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或许命不该绝,有个姑娘救了我一命。”
“是江沉月?”
“嗯。”
她不说话了,徐策疑惑:“怎么了?”
楼凝想到江沉月不久前来挑衅,声音都冷冷的:“你要是娶了我就不能娶她。这世上的女人都可以娶,唯独她不行。”
他低低沉沉的笑了,目光宠溺,全然似变了个人:“还没嫁,就开始给我立规矩了?”
楼凝听着那笑,心里不痛快了,刚要赌气说不嫁了,男人却开口允诺:“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徐策醒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有侍女入殿撩开榻前帷帐,他起身穿了马靴,正自己扣箭袖,半晌未果,冲宫人一招手,叫她替自己扣上了,见楼凝仍睡着,又动手放下帏帐,示意她们噤声。
休书一事记在心里,去了玄坤殿就叫来沈琮砚。
这小子花头多,对付牢里的人有两手,他去办最合适不过。
沈琮砚倒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理解:“为什么非要休书?越国都亡了,谁还在意这?”
徐策接过焚海递来的茶盏,慢慢饮了一口,粗糙柔韧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姿态间分外懒散。
片刻后,他望着面前刚批好的折书,不紧不慢地将它们拂开,唇边微微现出一丝笑意:
“聪明的姑娘,想救她的情郎。”
第 37 章
沈琮砚意外:“那你还能同意?”
“偶尔做一回昏君也不错。”
沈琮砚嗤然:“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徐策喝了口茶, 神色淡淡:“和他好好谈,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 都允了。”
沈琮砚微怔:“就为了一纸休书?”
疯了,徐策一定是疯了。
这哪里是昏君, 简直是色迷心窍!
“大哥,你不要忘了东山那边还有十万越军, 他要是用休书交换自由, 你也同意?那不是放虎归山, 给自己找麻烦吗?”
徐策随手挑了一本折书简浏览, 漫不经心道:“嗯, 同意。”
“什么?!”沈琮砚大惊,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边,没大没小的伸出手要摸他的脑袋, 徐策侧头避开,看着他,等待解释。
他喃喃道:“还知道躲, 没病啊。”
没病,怎么能干出这事?
“大哥, 你有多喜欢小嫂子大家管不着,但要放虎归山我第一个不同意!谢缙白死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白死了?越国朝堂被那无能的君主搅得稀巴烂, 牢里的越臣虽然讨厌,但都是有点东西的。咱们本来就没多少人可用,一旦放他走,他们还肯投降?”
好不容易把人磋磨得差不多了, 就等借着守陵再来一重击,结果徐策倒好, 为了个女人,竟然连对方的自由都愿意给。
沈琮砚一着急,心里的话没藏住,全给抖了出来:“你把人当个宝贝,可嫂子把你当什么?出宫一趟,香油钱都要捐千金万金,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国库就被她给掏空了!”
话音落,“啪”的一声巨响爆在耳际,沈琮砚觉得脑子里嗡嗡的,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看见徐策满脸怒色,薄唇一张一合,不知道说着什么狠厉的话语。听到最后,总算有一句明白,“你擅自带她出宫?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沈琮砚,你怎么跟我交代!”
男人的手指紧紧捏住他的肩头,恨不得穿过皮肉挖出他的心肝,“作死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沈琮砚被捏的肩膀酸痛,劈头盖脸的斥责更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大哥,你先消气……”
徐策面色狠厉,全然听不到沈琮砚的话,手上力道一分不减,纯粹在泄愤似的,“东梁,匈奴,越国余孽,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你把她带出去,有没有想到后果!”
那声音冰冷,满是怒意,冻得他全身一抖,即使在七月的夏日,也觉得脚下的地面凉得钻心。
他终于觉出恐惧:“对不起大哥,我只是想着嫂子在宫里闷的太无聊了,才擅做主张带她出宫转转,也让她乔装打扮了,就是逛逛邺城的街市,拜了拜佛,没往别地去,而且我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毛都没叫她少一根。”
徐策眼眸深黑,笑时痞野不羁,怒时阴冷如潭。
沈琮砚不止一次觉得这样的男人薄情凶狠,却没想到他有一天也会为了个姑娘失控。
“大哥,我干的错事,甘愿领罚,不推卸什么。可是……”他声音低了些,小心翼翼道,“城内的兵都换成了我们的人,严加防守。外头不晓得怎样,但这里盛世太平,你是不是……”太过担心了。
最后几个字没敢说出口,他捏了捏肩,低下头。
徐策听得明白,脸依然紧绷着,声音却软了些,有些哑:“你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别成天莽莽撞撞,干些不知死活的事。”
“大哥,我不敢了。”
徐策重新坐回椅座上,吩咐道:“去牢里把事情办了,他要生要死都答应。”
被训过一顿,沈琮砚有话不敢直接说了,小心翼翼着看着他。
“如果区区十万兵马就能撼动我们的精锐将士,如此羸弱不堪一击,这个天下,不打也罢。”徐策目光沉滞,盯着空气中悬浮的灰尘,扯唇讥诮,“八月十五守灵,你怎知东山的十万兵马,不会赶着来送死?”
沈琮砚面色微凝,不敢去想的画面陡然袭入脑海,“所以你故意大张声势,不仅仅是为了安抚那帮百姓,还想引东山的将军来营救,来个瓮中捉鳖!”
到时候既能安抚百姓,又能诱敌深入……对!还能引出暗中挑事的越国朝臣,简直是一箭三雕!
沈琮一改方才的慌张,脸上难掩兴奋之色,不过,他很快发现了问题,“可你也说了,不让那二崽子死,断胳膊端腿就行。两军要是交战,刀剑无眼的,谁还顾得上他。”
“暂留他一命,无论他要生要死,都放在守陵后兑现。”徐策从案侧抽出地图展开,指着上面东山和王陵接壤的方向,“他的命可不止一封休书的价值。在此之前,用他引出白夜的军,那是个骁勇善战的硬汉,逼也好,诱也罢,此人若不能并为己用,将来必成祸患。”
这些日子以来,无数风声过耳。不少流民借地动一事动打起反北庸复南越的名头,实则却趁火打劫,行土匪之事。只有白夜守着那十万军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为少陵铺开复国归政的道路。
面对浩劫,竟能如此沉得住气,绝不可小觑。
“依大哥所言,去王陵就不能走必经之路。”沈琮砚凑了过去,若有所思片刻,指尖敲在地图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这里有条小道,平日鲜少有人,让他走这,我们在弄个假的诓白夜。”
徐策皱了皱眉,目中暗流涌动,似乎另有隐秘。
片刻后,轻点了下头,示意他下去办。
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区区一封休书而已,偏偏如今最能折辱少陵的也是这一件事。
为了家国,逼他两次放弃爱人,接二连撒的打击,会让他心防彻底崩溃,全线瓦解。
身为男人,自然懂男人的最后那点骄傲和尊严,徐策喜欢碾磨着,看着它们在自己脚下一点点,俱灭成灰。
他知道少陵不会一口答应,也不会不答应。诱饵给出去了,就看自己的手下怎么钓。
沈琮砚走后,他来到窗边,负手站立着,出神地望着窗外阴云,如星眉目朗然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被焚海一声‘不可擅闯’拉回了思绪。
能这般我行我素的,连焚海都拦不住的,大概只有那个小姑娘了。
“叫进来吧。”
然而当他吩咐完转过身,瞧见的却是一脸殷勤的江沉月。
“有事?”徐策当即拉了脸。
江沉月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这几日的雨下的连绵不绝,沉月担心您的腿疾,特意给您炖了滋补的汤。”
徐策这才发现案上放了东西。
眼前的少女,一身碧裙,细腰不盈一握,雪白的手腕交叠于身前,分外端庄乖巧。
如此妙人,软糯糯地一句关心,实在让人无法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徐策就是觉得她假,她的关心,她的笑……诸如许多,从头到尾看着都假。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女人,手段多,心机深,很会装柔卖乖,动辄再掉几滴眼泪,要是后宫里都是这种人,还不得给他搅得天翻地覆。
印象一旦根深蒂固,就很难改变。
面对江沉月的关心,他语气极淡:“腿疾和江姑娘没什么关系,这些东西我也不爱喝,以后不必送来。”
“良药苦口,对您身体好。”
“这是药?”男人皱眉,睨眼看她。
江沉月一时语噎,咬咬唇,指尖不断勾动了袖子,半晌,才说:“沉月说错话了,您别生气。”
他长身玉立在殿内,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考虑好要什么了?救命之恩,徐策铭记于心,你父亲官职已抬,我北庸俊杰众多,江姑娘要是看上哪个,大可……”
“沉月不要。”江沉月闻言,连忙摇着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沉月仰慕的是您,天下俊杰,哪里比得上中山王风采耀人。”
徐策听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只觉得烦,想快些把这姑娘打发了。
这种情债,他是一点也不想惹上身。但江沉月似乎比北庸遇到的女人难缠多了,救命之恩不能忘,但她的要求,也无法满足。
徐策的看那一脸执着的姑娘,声音愈发的冷了:“我有夫人。”
“您是王,后宫怎会只有一个女人?况且凝凝还不是您的夫人,我会好好服侍您的。”
“不需要。前朝政务繁忙,后宫女人多也宠不来。就算你真跟了我,一年恐怕都见不着一次。”他耐着性子最后劝一声,“江姑娘,适可而止,别被我耽误了终身幸福。”
徐策甩袖要走。
江沉月见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柔软的锦袍上,轻轻蹭了一下:“如果不能嫁给心爱的人,才是真正耽误了我的幸福。给沉月一个机会好不好?就当是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沉月,就没有今日您,我只是想陪伴您左右而已。”
徐策没想到她还敢动手,剑眉深拧,恼意再也压不住,厉声叱责道:“给老子松开!”
说着毫不犹豫握住她的手腕,正要把人甩到一边去,殿外焚海又是一声‘不可擅闯’打断了他的动作。
“夫人,夫人,您不能……”
“我找他有事。”
殿门被推开,世间的声音仿佛骤然消失一般。
徐策缓缓抬头,便对上一双同样微惊的水眸。
第 38 章
黄梅雨连绵不断, 把整座越宫都泡透了,细缝里的青苔暗生,一寸一寸爬上宫墙, 使得空空的宫道分外寂寥。
楼凝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着,地上的落叶时不时蹭着她的裙摆, 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很长一段距离后,才在大榆树荫下站定。
盛夏蝉鸣在树间轰然响起,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她掏出帕子擦汗, 目光紧盯着前方箭亭下的少年。
箭靶矗立, 少年张弓拉箭, 一支银羽箭挟着风, 径直卷开茂密树叶,飞旋着钻进了其中, 响起尖锐的鸣啸声。
“又没射中!”一发,两发,三发, 发发不中,小九摸着箭杆, 将手上的弓随手一甩,垂着头, 十分沮丧,“我再也不想练箭了!”
徐策给他布置了任务,今日练完一百支箭后,要练会三箭齐发。可是他练了老半天, 不是脱靶,就是射中一个的靶子,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练成。
这会儿手心里头全灌了汗,汗涔涔黏腻腻的,很不舒服,又找不到东西擦,只好随意往衣服上蹭了蹭。
看到楼凝来了,立马跑到她身边:“怎么样了,姐姐?”
他是想姐姐求个情,让徐策不要总是抓住他的弱项天天逼迫练习。
楼凝给他擦着手心说:“他在忙,我没与他讲。”
小九虽然年纪小,但拳粗掌砺,磨弓提弦的地方都是一层硬得发亮的茧子。
一个上午下来,上百发箭偏了几十发,堪堪中靶心的也有十几发,然而这些都是单箭,三箭齐发的要领,始终无法掌握。
楼凝给他擦完手后,走到箭亭里,从箭篓中抽出一支羽箭来回看了看,放下。
又抽出一支,还是摇摇头放下。
如此反复几次后,才挑出几支满意的。
“箭镞遇潮松弛,钝了,射不远的。”她拾起一支,左握隆渊中弣,右手搭弦拉弓,瞄准靶心,顷刻即发。
羽箭携着尖细的风啸声,径直的扎在前方的木耙上,不偏不倚,正中中红。
小九愣住。
她又抄起三支羽箭,满满一贯,离弦而出,皆中靶心,无一偏离。
小九目瞪口呆。
楼凝说:“徐策也是为你好,哪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不善骑射呢?咱们不必向他求情,你应该相信自己可以练成。”
不知道是射箭用了力道,还是天气太闷热,她雪白的小脸很快红扑扑的。小九十分有眼力见的端起石桌上的冰瓜给她递去,满脸崇拜和惊讶:“姐姐,你竟然会射箭,还射得这么好!”
楼凝挑了块最大的咬住:“其实不难的。箭术一事,需凝神专注,先求准而后求快,并不可操之过急,也不要因为一时失败就气馁。”
她知道少年心性重,又素有些犟脾气,想孜求两全,又因不得要领失了耐心。
“一百发能中十几发已经很厉害了,我小时候每支都要走偏。”
她站在他身后,演示着姿势:“想要原地不动将手里的箭都射中,需要经年累月的注力训练。要练成三箭齐发,不止劲道要足,角度也是个巧招。”
“我展示给你看。”说着单膝跪地,轻车熟路的取箭拉弓,后臂张足蓄力,将三支羽箭破空方罢。
小九乐津津地看着,心中也气血蓬勃,兴致盎然的跃跃欲试,充满了少年骨血中的意气风发。
耐心听了几句后,模仿她的姿势张弓向靶。
气势是够了,倒是校准时那一丝巧劲,无论如何都难以功全,朝木耙连射十数支,感觉都不好,还待向箭篓中探箭,却被楼凝叫住。
“今天你练的够久了,欲速则不达。先来吃块冰瓜,歇一歇,等傍晚凉快些再继续罢。”
小九心中的犟劲起来了,段不肯于此将就停手,屈指勒弦,不料臂上遽然一痛,原本瞄准靶心的箭顿时扯了个弯,不受控制的斜刺而出,惊起躁风股股,正以雷霆之势奔窜。
不远处,尾随而至的徐策已负手看了许久。
玄袍飘动,身影颀长。
这么久以来,难得见她如此快乐,脸上的梨涡就没消失过。身火红的衣裳拥在白皙的面颊边,如此鲜艳的颜色衬得她更加天真活泼。
那支箭从满树枝丫中穿堂而过,一片叶子都没擦着,却有追着他肩头之向。
亭下两人忽儿心惊,一声急促的‘小心’脱口时,已见箭身远去,幸而他疾速闪身,才使之仅仅是擦肩而过。
“大哥!”小九立马扔掉弓跑了过去,准备挨罚,“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自己人都射,长本事了?”徐策话中并无责备的意思,小九却心虚的垂下脑袋。
“这么凶做什么?”楼凝端着冰瓜过来,给小九拿了一块,“一百支箭,这么热的天,他哪里吃得消?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是个皮糙肉厚的莽夫?”她看着男人俊朗的脸庞,不知道哪来的气性,声音冰凉,说话一点面子都不留。
徐策也不生气,微笑的望着她,眉目朗朗。
忽而他伸手,为她拂去额角的几缕碎发,好让那只赤凰迎着阳光翩然展翅。
拨完了头发,又去拿碗里的冰瓜。
楼凝侧身避开了。
徐策:“怎么?”
“才站了一会儿,就想着吃瓜,小九练了半天,你怎么想不到他也会热,会累?能把一百支箭练完已属不易,半天之内学会三箭连发,你怎么不要求他上天!”
说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望到他温柔的目光,怔了一怔,忽然气短,抿着唇不语。
徐策望着她浅浅发红的面庞,笑了笑,声音不羁依旧:“想不到你不仅会射箭,还射得这么好。”
小九也在一旁说:“姐姐很厉害,箭术精湛,我看军中没几个人能比得过。”
楼凝到底是个小姑娘,两人的夸赞,她颇为受用,神色也有些骄傲:“那当然,我自小就精于骑射,都是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小九,只要你耐着性子好好练,总有一天也可以的。”
徐策拿起弓和箭,左右看了看:“你姐姐说的不错,勤能补拙。”
小九见他握着弓,笑嘻嘻的说:“大哥箭术也是一流,可以和姐姐比试比试,看谁更胜一筹。”
徐策却收回手,和颜悦色道:“男人赢了女人,算不得本事。”
好心好意让着,却被小姑娘误会成是看不起她,当即没好气的在他靴面上踩了一脚:“大言不惭,谁赢了谁还不一定能呢!”
说着就拿起弓,抽出几支羽箭,作势要与他一较高下。
徐策无奈:“不用比,算你赢。”
“什么算我赢?你瞧不起谁!”她气呼呼的又抽出两支羽箭,整整五支,弓拉满月,举天待射:“瞧见那排飞鸟没,比比看我们谁射的多,若你赢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不过分的要求。若我赢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
这是她惯用的招数,说的太顺口,以至于忘了,就不算不这样,她的要求,徐策也基本都会应允。
徐策扣住她的手腕,示意她看一旁榆树上几个小鸟巢穴:“别比了,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
楼凝看了眼那巢穴,果然垂下手,“不需要你让着,下次狩猎带上我,定要分出个胜负。”
“都让你赢还不愿意,非要和我比上一比?”他哭笑不得的弯下腰,凝视着她晶莹的眸子,柔声道,“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她愣了一下。
男人衣袂清扬,姑娘裙裾飘洒。
小九看了他们一眼,识趣的离开了。
徐策又凑近了些,纵然满宫美景如画,眼中也唯有她的倒影。
他轻声解释道:“刚才,我还没来得及避开,你就来了。”
来就来了,倒也乖巧,不给说话的的机会,也不打扰,留下句抱歉就走了。
每当徐策想象她吃醋的模样会有多可爱时,就开始嫉妒少陵。
他靠的太近,把小姑娘逼得直接坐在石凳上,没好气的拿起两块冰瓜塞到嘴里:“少自作多情。”
就算是生气,也是为他的不守信用。
前一晚还说不会娶江沉月,才隔了多久,两人就搂搂抱抱,不知羞耻。
他娶谁都行,娶多少都行,唯独和江沉月共侍一夫,心里膈应又恶心。
男人的目光依然停驻在她身上,眉眼温柔:“瓜好吃么?”
小姑娘瞥他一眼,嘴巴蠕动两下,懒得回答。
然而下一刻,脸就被抬起,徐策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微张的红唇,舌尖勾过唇缝,尝到清甜,才将人放开,倜傥的笑意浮上面庞:“南国的瓜,确实很甜。”
他不给那瞪眼鼓腮的姑娘发火的机会,转身拿起弓抽出箭,对准靶心:“愿不愿随我出宫?”
身后,是小姑娘的嗤然声,她嫌弃的吐了嘴,又狠狠擦了擦唇:“赢了再说。”
‘嗖’一声,六支羽箭在她音落时,如出连珠,稳稳地戳进靶心,铮然有声。
楼凝哼了哼:“很准,可我也在靶心。”
然而下一刻,耳边就传来剧烈的声响,待她定眼看去,只见连云的箭靶上,数十支羽箭齐齐滚落在地,只余他射出的六支。
楼凝目露惊叹,却也是转瞬即逝。
“愿赌服输。”
徐策负手立于她身边,脸上的笑意如父兄般宽厚疼爱,楼凝又拿起块瓜放到嘴里,语气依然不好:“出宫做什么?”
徐策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她,望着望着,脸上渐渐失去了颜色。
楼凝还稀里糊涂的吃着凉瓜,一抬头撞上男人的目光,隐约猜到几分,只觉胸腑中的血液上涌,奔突啸叫着冲上太阳穴。
她被看得心虚,将手里咬了一半的瓜扔到碗中,“……花点钱也要生气吗?再说,那本就是越国的钱,小气的男人。”
只字不提出宫的事,还在心存侥幸,全然不知对方早就晓得,罪魁祸首沈琮砚也被训了一顿。
男人紧绷的脸在她的嗔怪中逐渐松动,唇角向上一挑,“装蒜成精,你干的哪件事我不知道?在我面前不必装傻。”
“我没有。” 她白皙的肌肤上已被烫得隐约发红,仍在佯装镇定,一双小猫似的眼,偏生看不出半分波澜,“不舍得让我花钱就说。”
徐策靠在石桌边缘,一指抵着额角,阖了阖狭长冷峻的眸,唇角抿得极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片刻后,他又漫不经心地笑了:“你那是花钱?八万金,撒钱都没这么撒的。”
“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收住手。” 她好似失去了辩驳的勇气,语气软了些。
徐策凝了眸,认真地看着她,不笑,也不恼,只轻声道:“东西呢?我瞧瞧,是什么稀罕玩意,让你这么舍得花钱。”
她花多钱倒无所谓,金盏楼里的宝贝多,随便买个几样也值个几万金了。可这丫头对出宫的事闭口不谈,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两次,心要是野了,三天两头想着往外跑,他又没多少时间陪着,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楼凝当然掏不出东西给他,那些钱是给白夜将军的。
且不说打仗拼的是辎重粮草,就十万将士要撤离东山,走的每一步都需要钱。
她甚至觉得自己给的少了。
面对男人伸出的手掌,她犹豫了下,把自己的手递到了他粗粝的掌心中,慢慢抬起头:“难道我在你心里连这点钱也不值吗?”
日光透过箭亭横斜的洒在她发肤处,尽是动人楚楚。小姑娘唇角一弯,又带出了几分魅惑,“说要带我出宫的,还走不走了?”
一直都知道这男人惦记她,遇到事撒个娇比什么都好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是一百个不愿意对他服软的。
招式不新颖,甚至有些俗,有些烂,可却管用极了。
徐策慢慢收紧五指,牵住她的手,指腹一下一下的在她手背上打磨着,“聪明劲都使我身上了?”
楼凝被迫贴在他心口,避开了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小声道:“才没有。”
靠的近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紊乱的心跳和低沉的喘息。
“走不走?”她的脸擦过他的胸膛,低头看他袖子上绣的祥云,又问。
徐策把她的手攥在掌中,一双深沉的眼片刻不移的望着她,直到把她看得脸红心跳,目光闪躲,才笑意慵懒的松开,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去换身衣服。”
明渠地动尚未解决,煌州汛情的折子又一封接一封的递来,偏偏西北地在这时候遭了旱灾,入夏至今滴雨未落,仓箱可期、麦穗两歧是指望不上了,耕牛农民只盼着能有口饭吃。
他日理万机,忙的不可开交,这时候还要抽空带她出宫,实在叫人琢磨不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楼凝很快换上了男装,马蹄碾过街道,偶尔一颠簸,徐策的眼睛无意扫过她,又很快收回目光。
本是要安排马车的,她偏不要,不肯和他同坐一车,生怕再被轻薄。光天化日,箭亭外还有宫人时不时走过,他都敢又亲嘴,又摸手,还……还捏她那里,真是太不要脸了!
徐策也不勉强,带着她一路纵马疾驰,三个时辰不曾停歇,日暮之前,终走出了邺城,来到邻近的煌州。
两人策行在笔直通畅的官道,看着碧波荡漾的水,和岸边河堤,渐渐放慢了速度。
煌州云江一线流域甚广,看似水平浪静,实则漩涡汹涌。
纷乱的马蹄声在静谧空荡的道上格外刺耳,伴着阴寒的潮气,竟令人生出几分战栗。
前几日徐策和官员去查看河道,结果前脚刚走进山中,后脚大雨就倾盆而下。河沟坍塌,堵死山路,巨大的山石随着泥流滚滚而下,几个随行的侍卫当即被砸得脑浆迸裂,没了气息。
湍急的河流游走足下土地,让人心中惶惶,大男人都难心平气和,更何况一个姑娘。
他此行目地很简单,带她看煌州的汛情和明渠的地动。
灾祸造成的局面,冲击着小姑娘柔软的心,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在煌州做短暂停留,又立马去了明渠。
徐策压根不给她任何悲伤的机会,因为和煌州汛情比起来,地动后的明渠更是一片狼藉。
烟雾茫茫,整个镇子都弥漫着酸腐难辨的气味,勾得人腹中翻江倒海。
房屋的塌陷,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蹲在纷纷落下的灰尘和漆块中,脸上俱是未曾散去的惊惧惶然之色。
此时的小镇,已经没有丝毫的秩序可言。
楼凝看着那一张张灰白的脸,终是忍不住,滚下马去扶住树干,大口干呕起来。
徐策将人扶住,拍着她的背部,说道:“他们有的已经多日水米不进,地动后又遇疫病,吴敖好不容易把稳住了,眼下为他们重建家园是要事。”
他娓娓道来,语气寻常,说的话却让楼凝震撼又懊恼。
徐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排排简陋木屋说:“临时搭建的,勉强能容下镇中百姓。”
他告诉楼凝,这些所有加起来,都不及她出宫一躺挥霍掉的零头。
“你花钱我不心疼,如果是为了报复,故意作对,就多看看这些百姓,钱要是用在他们身上,可以救多少条命。”他目视远处苍天流云,轻叹,“越王刚愎自用,数战下来,损兵折将,劳民伤财,所以国库并不充盈。”
“还有,”他淡淡收回视线,语气温和却又不失威严,“记得找个靠谱的,君无欢的本事,就算带你出城我也不担心。沈琮砚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没掂量清楚,带你出宫,根本是不知死活。”
此刻楼凝无心思量他的话,满眼都是那些凄苦百姓。
她站在他身边,腰间玉带轻轻绕住指间,默望着夕日下光色闪烁的破碎小镇,久久未动。
徐策知道这小姑娘是什么性子,一贯的嘴硬心软。今日若是带来的是旁的姑娘,非但不会动容,只怕还要发几句牢骚。
果然,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神色悲戚。
他身边从不缺红袖添香,身为君王,喜欢什么,大可强取豪夺,腻了就丢。这姑娘一次次踩着他的底线做坏,现在更是摸准他吃哪套,知道撒个娇,服个软,自己就拿她没撤。
他的初衷是治世崛起,再这样下去,迟早败在她裙下,把将士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玩儿没了。
他一向算计颇深沉,步步有章法。
可以纵容宠爱她,为个女人输上几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却不能输一生。
袖摆微动,是小姑娘的手轻轻将它扯住。
“可是钱我已经花了,明渠镇什么时候才能重修好?”
“在筹备了,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
“煌州的汛情呢?”
徐策无视她的勾拉,负手身后,站的笔直:“已从北国调来懂河流变化的官员,不日便可到达。”
楼凝点点头,指尖拉着他的袖子,竟忘了放下。
两人沿着倒塌的房梁屋瓦缓缓前行着,每看一张惊慌悲伤的脸,心都会揪一分。
快要走到尽头时,楼凝忽然被人狠狠推了一下,紧接着暴怒声响起——
“是他!我上回见过他!他就是恶贼徐策!那个连自己义父都能杀的徐策!就是这个不祥之人杀了我们越王,他的灵魂不得安生,才让我们遭天神降罪啊!”
第 39 章
有人认出了这个容貌英俊的男人, 正是不久前和官员一起来查看的新王。
楼凝冷不防的被一推,幸得徐策快手搂住腰,才没跌倒。
他对那些腌臜的话置若罔闻, 摸了摸她的小脸问:“没事吧?”
楼凝摇摇头,转眸看去时, 发现已被难民围住。
他们的眼中倶是疯狂的怒意,人人咬紧了牙, 握着拳, 将祸根的来源归咎于这位新王。
许是见他们没有带随从, 原本怯弱的镇民顿时生了赴汤蹈火, 死不足惜的胆子, 好像随时会发狠冲上来。
天灾之后民乱四起之例, 屡见不鲜。
中山王年少弑父,无情无义, 残暴不仁 。
所有不好的风声徐策都听过,再乱的场面也见过。
他不着痕迹的握住小姑娘的手,把人护到身后, 面庞紧绷,眸光深沉, 有道道危险的火苗在里面不安分地跳动。
百姓将两人团团围住,他们赤手空拳, 并不敢真的对这位新王如何,只是被天灾折磨的心防崩溃。面临天灾国破,本就对任何事都敏感,稍经人一挑拨, 矛头便有了指向。
望着那一双双骇然胆怯的眼睛和苍白无血的面色,楼凝忽然挣开手, 站在了他面前。
徐策正欲呵斥胡闹,她已开口:“招灾之由是自然规律,而非天象示警。地动论及天怒,把罪责加诸别人身上,何来公平?你们道听途说就将他归为一个冷血残暴的人,可纵观他治下的北庸,虽有战,却未生灵涂炭赤地千里。北国和乐升平,那些臣民无不恩感他爱民如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个子不高,到他的心口都有些勉强。
徐策以前抱着她的时候,下巴总被那头软软的头发蹭得发痒。
他看过她很多面,伤心生气开心,偶尔不讲理,虽然又哭又凶的,却也不失天真可爱。
在他心里,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却从来不知道她也有这样一面。
瘦小的身子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住了那些根本不足畏惧的百姓。
意气风发,神采灼灼。
“如今乱世,战争不可避免,北国攻城数月,先王从没打算还击或死守,只一心将这家国拱手让人。相比他的软弱无能,中山王起码会保我们不受四邻侵扰。你们受灾祸的折磨,他又何尝舒坦?越臣不服他,天灾又接二连三,不仅这里有地动,北地干旱,煌州汛情,太极殿的折子堆积如山,即使这样,他还要亲自来灾地查看,尽最大可能为你们重建一个更好的家园。为君为王者,他做的不比越王差,不比任何一位君王差!”
铿锵话语掷地,酣畅淋漓。
百姓脸上的戾气褪了。
小姑娘说,他不是为了平天怨,而是平民心。
她说,民心乱,则国乱。国乱,将会再起烽烟。
她说她说。他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刻在心头。
目光落在她身上,静谧深沉,不露半分情绪,偏又有一抹别样的温柔在唇边轻轻荡开。
“好话都让你说了,你是北庸的人,当然向着他!”
人群中,不知是谁叫嚷了这一声,原本安定的场面又渐渐有些失控。
楼凝纹风不动,面对他们的质疑,只淡淡笑道:“我不是北国人。”
“我的父亲,是楼珩。”.
暮色滚落山下,几只燕鸟飞于破碎瓦檐下,尽是萧条落败之象。
昔日繁华的高阁广厦早已不再,长街一派寂寥,使人不知今是何时,足下何地。
楼凝走在残垣破壁笼罩的道上,徐策则放慢步子静静地跟着。
她是楼珩的女儿,仅此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也就是刚刚,看那帮百姓的反应,徐策更加坚信国卿在越国人心中的分量,也更加坚定要招揽此人的决心。
小镇的尽头是一座山,楼凝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忽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牵马跟随的徐策,神色中竟透出一丝委屈来。
“徐策,你可恶。”
徐策自觉可恶的事干的多了,也不反驳。
“你故意的对不对?带我来看他们,想让我愧疚。”
远在身后的百姓已经燃火添柴,火光打在她的侧脸,透着几分光彩,她咬咬唇,心中愈发委屈:“诡计多端的老男人。”
“你也知道自己不听话呢。” 男人低沉淡漠的声线在静夜之中,分外好听,“对你,可不算诡计多端,要换了别人,手脚都给她废了。”
小姑娘听他这话,眼睛都红了:“你算计我,还威胁我!”
徐策就是故意说两句话逗逗她,哪知道她竟然还认真了。
他抬手为她揩去睫毛下水泽,柔声道:“我哪里敢。”
“你就有。”
她刚挣扎了一下,就被搂到怀里,男人的气息一缕一缕的扑打在耳边,“既然我这么讨厌,刚刚为什么还帮我说话?”
这姑娘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让这个素来狠戾的男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有那么一瞬间,徐策是想过放她离开的。
萤火之芒岂可接近骄阳。
徐策没有好的出生,从军之前不过是卑微到尘泥里的草根,连温饱都成问题。他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拼杀的见证。
幼承庭训,严苛礼教,这些,他都没有。
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被遗弃过多少次,自己也记不清。直到遇见那位仁慈的东阳侯,才被收留宫廷,渡过几年不再孤苦的时光。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配不上她的,可那个放她走的念头刚滋生,又立马被掐灭了。
他现在坐拥南北两国,待日后灭了东梁和匈奴,就是天下共主。
她说喜欢英雄,他便成为英雄,成为那个配得上她的天下英雄。
楼凝不过是害怕人发狂把无辜百姓都杀了,才站出来说话。
为的自然不是他,是那些越国的子民。
徐策知道她心里气着,搂住她沉默了一会,像是在心里编排什么甜言蜜语,然而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凝凝,我喜欢你。”
这是那晚,她主动献.身前问过的问题。
当时徐策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今天,他重新回答了一遍,发自肺腑,字字坚定。
这话并没有换来女孩的感动,小姑娘甚至觉得他有毛病,不愿和他同行了,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开,大步朝前方走去,一副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徐策这会儿到不急着追了,懒懒的抱怀,靠在马身侧,轻笑的望着她。
“前方的山里有野兽出没,吃人的那种,你确定不跟我走?”
她没回应,小胳膊小腿甩得潇洒极了。
他也不急,甚至饶有兴味的摸摸马毛。
果不其然——
当他重新垂下手站直时,怀中突然钻进个软软的身子。
“徐徐,徐策……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就在刚刚,她大摇大摆的走出好远,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鸣啸声,声声尖锐猛厉。一抬头,就瞧见前方漆黑的山中闪出十数双眼睛,雪白的狼牙在夜下露出的森森之色,看得她心惊肉跳,也顾不得旁的,飞奔而来,直扑入男人的怀抱中。
徐策稳稳的把人接住,瞧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低低地笑了:“这下信我了?”
他侧脸在她发间亲了亲,安抚似的说:“山里的狼不会主动出来攻击人,不怕,我在你身后呢。”
楼凝仍心有余悸,也管不上这讨厌的男人是不是借机在轻薄她,一心只想离开这里:“我要回去,我困了。”
“困了?”他低头看怀里的人,目色微动,笑得一脸痞坏,“回宫还需几个时辰,既然困了,今晚带你去别处睡。”
“好不好?”最后几个字,含着她的耳垂问出。
“去哪儿?”
细雨又飘了下来,透明的雨滴很快在姑娘的睫毛上汇成一点,徐策解开了腰带,脱下了外衣给她裹上。
他带他去了邺城南的军营,那阵子他在营中练兵,一走就是好几天,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这女孩。
不知道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发脾气。
今天,直接带她一起来了。
当值的士兵看到他,吓了一跳,又是牵马,又是要引他去中军行辕。
徐策抬头看了眼雪白连绵的营帐,把马鞭丢给他:“天色已晚,不必打扰他们。”
士兵点点头,又安排他去了别的营帐。
临走前偷偷瞄了楼凝一眼。她披着王上的外衫,发丝凌乱湿润,额间赤凰耀眼,一双眼睛含羞带怯的,像仓皇的小鹿。
南国的女人生的那都是没话说,今日见了才知道,男人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贵族里,幸男伶,养男宠已是屡见不鲜。
尤其在东梁,据闻官吏之中盛行一种游戏,便是和自己养的男宠同与家中妾室一夜春风,生下孩子来。女娃比美,男娃比俊。这样的孩子,可能有着世族的骨,也可能有着勾栏院人的血。人们称之为“兴奴”。
北庸虽禁止这种荒淫无度的游戏,但是贵族们寻不到合心意的女人,养些漂亮的男宠还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是万人之上的王,寻营枯燥寂寞,带个漂亮男人过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士兵离开后,楼凝开始脱衣裳。
湿的都是徐策那件,她自己的衣服倒没怎么潮,只是印上些水渍。
反观徐策,浑身湿透。
他也不避讳,当着楼凝的面三两下把上衣服脱了,拿在手里擦头发。
楼凝偷偷瞄了眼他心口狰狞的伤疤,很快移开视线:“你身上湿成这样了,不去洗洗吗?”
“明日回宫再洗,他们白天操练也辛苦,不用特意叫起来烧水安排。”徐策把擦到头发半干,将湿衣裳晾好后才躺下,“我不和你睡一块就是。”
知道这姑娘爱干净,特别介意他不洗澡,索性老老实实抱着被子到一旁重新铺了地铺。
谁知她竟跟个小白眼狼似的说:“谁要你好心给我套衣裳。”
徐策也不计较,“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赤打着上身,头枕双臂,盯着帐顶,轻笑了一下。
本来还打算带她找个就近的村落借宿,哄着她玩点新花样。
村妇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一定别有滋味。
这姑娘今天那么帮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徐策想的很美,可惜天公不成全,只能被迫来最近的军营,还什么都不能干。
楼凝一转头就看见他嘴角那抹浪荡的笑,跟小痞子似的。
虽然不喜欢他,但他毕竟也是因为把衣裳给了自己,才淋的那么湿,到底是姑娘家心软,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没洗,你这样会着凉的。”
地上只有一床被,身上连个盖的也没有。
不管是什么季节的雨,落在身上,都容易受凉。
她想让他过来,反正两人在宫里也是同床的,可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心里又开始犯嘀咕:这人平时从没老实过,今天倒正经了,就不能自己过来吗?
徐策在军营中浸淫日久,等闲小事并不放在眼中,别说淋点雨,就是在水里泡上两天也无所谓。况且这夏天,受点湿,还舒坦。
听到那姑娘的声音,会错了意,转过头安慰道:“明天回宫洗,你盖严实点,别贪凉。”
他今天是真老实了,要搁平时,不用她开口,早厚着脸皮来把人搂怀里了。
大概知道自己身上潮,不想把湿气过给她,所以才离得远远的。
楼凝见这男人不开窍,也懒得再说。
爱来不来。
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雨去而又返,好不容易停了,又开始刮风,大风卷起细尘,飞扬在层层耸起的营帐间。
徐策在军中呆惯了,比在宫里睡得踏实,却也从来都是浅眠,任何细微举动都逃不过他的机敏。
夜半的时候,怀里钻入个软软的东西。
他微微睁开眼,借着帐外微弱的光,看到了小姑娘睡了过来。
倒也没什么意外。
在宫里的时候,她也总会这样,明明嫌弃他嫌弃的不得了,一转身就扑来,身体比那小嘴可诚实多了。
他为她拉好被,捋好发,准备继续睡的时候,怀中的人开口了:
“徐策……”
声音极轻,不知是没睡着,还是被他的动作给惊醒了。
应该是惊醒的吧,徐策想。
要不是睡得迷迷糊糊,她能这么乖?
他轻轻应了一声,没睁眼。
然而没过片刻,就发觉了不对。
“嗯?怎么?”
她的手在他腹部一道陈年箭伤上不停的磨,像是有什么不痛快,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张掌的。
她以前是很怕这些伤的。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句,顺便在她身上和脑袋上摸了摸,衣服都干了,也没烧。
楼凝蜷着身子在他怀里拱了又拱,支支吾吾哼道:“我那个……好像来了。”
“哪个?”他懵了一下,没明白过来。
“就是,就是那个。”小姑娘脸红红的,羞于启齿。
许是昨天中午贪凉,吃了冰瓜,晚上又淋了雨,这癸水来势汹汹,下腹犹如火燎,身体的疼痛让她额头已起一层薄汗。徐策在触摸到那片湿润时,终于察觉不对劲,翻身点了灯,结果看见人眉头深皱,脸色惨白的躺在那。
心一沉,赶紧把人抱起来就往外走:“我带你找军医。”
“别……”楼凝攥住他的衣襟,气若游丝,“别去,没多大事。”小手拉了拉男人,示意他低头。徐策照做后,她才小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月事,来了。”
徐策愣了一瞬,才重新把她放下,批了件衣裳出帐,倒了杯热水回来给她喂下肚,又将掌心贴在她腹部轻轻揉了揉:“知道要来了还贪凉?昨日冰瓜吃得欢了?事事都要跟我对着干。”
他想吃,她偏不给,自己吃大半,结果遭这么个罪。
楼凝疼的食指屈起,很想掐他。
徐策瞥了一眼那雪白细长的小手,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疼的受不了就掐。”
她也不客气,说掐就掐。
他皮糙肉厚的,并不在乎这点痛,掌心还在糅抚她的小腹,“我找军医给你开点药。”
“别……不要了。”楼凝也不想麻烦别人,心想着熬一熬很快天就亮了,“等回宫吧,好不好?”
她疼的牙齿都有些打颤了,徐策怕她咬伤自己,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将双唇移到她嘴边,诚恳的语气偏又带三分恶劣,“咬这也行,别咬到自己舌头。”
楼凝懒懒的掀起眼皮,一看见他贴近自己,惨白的小脸一下就有了颜色,“我不要,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欺负我……你……”
“贪了凉肚子疼,还怨我欺负你,没良心的姑娘。”徐策声音很淡,听不出生气与否,“自己的身子从不当回事的?月事要来,还吃那么多冰瓜。”
乍一听,好像还在为昨天没吃到瓜一事耿耿于怀,可楼凝知道他也不是那个意思。光洁的额头在他下巴刚长出的小胡茬上蹭了蹭,麻麻的感觉好像能暂且消磨掉一点痛。
这动作在徐策眼里无异于是撒娇,他叹了一声,无奈道:“没怪你,这些事要注意点,疼成这样还不是自己受着,谁能替你分担,嗯?”
“我以为还有十多天才会来的。”
她的月事一直不规律,来去匆匆的,很不正常。
徐策的掌心磨了几下开始发烫,就掀开她的衣服贴上了肚皮,“我手糙,不乱动你,你自己按着,哪不舒服贴哪。”
楼凝犹豫了一下,架不住那痛感,握着他的手腕贴在了小腹。
“一直都不规律?”他问。
“嗯。”
“怎么不找个大夫瞧瞧?”
楼凝说:“之前年纪小,也不太懂这些,现在长大了,反倒不好意思提了。”
他轻哼:“大哪里了?现在不还是个孩子?哪有生病不看大夫的,这有什么。你娘呢,没教过你?”
她愣了一下,垂下眼:“我没见过我娘。”
楼珩为了不让她孤单,府里的婢女多是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那些姑娘自己也不太懂这些,她也不好和老父亲说,回回都咬着牙关忍着。
帐内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两人之间忽然恢复了无话的沉寂。一丛细细的烛火,映着少女的面容,面颊上犹带着一丝苍白,良久的沉默后,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整张脸都贴在了那个滚烫的心口,听着安稳有力的心跳。
男人的声音落在耳边,低沉沙哑:“看来以后不但要做夫君,还要当爹当娘的照顾你。”
本是玩笑话,没想到很快就一语成谶。
楼凝被腹痛折磨的不轻,没过多久就弄湿了亵裤,粘稠的血液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这里是军营,压根没有女子的换洗衣裳,而长年累月的训练,那些大老爷们的衣裳早就被浸了汗味,她也不会愿意穿。
还好眼下是夏季,凑合一下也能过去。
徐策想了个法子,把给她披的那件外裳撕破,撕下两个袖子,捣鼓半天,勉强做出件不太像样的裙子。
他高大,楼凝娇小,长度倒也不差,刚刚好。
他给她把脏掉的亵裤换下,又为她盖好被,就拿起那脏裤子准备出去。
“你去哪……”楼凝腿上光溜溜的,有点不习惯,“那裙子怎么不给我穿上呢?”
徐策提了提那件沾血的裤子说:“给你洗了去。”
“直接扔掉吧。”她不要了。
这天也不好,过会儿就落点雨,又是在军营中,万一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而且……而且他怎么能为自己洗那个呢。
徐策折回两步,很有耐心的向她解释:“裙子现在穿,明天回宫光屁股不成?”
他说话一向糙,没皮没脸的,小姑娘耳根又是一热。
“我要是干点什么还怕被手下看到,这个王当的窝囊不窝囊?”男人身姿修俊,气度清贵非凡,一双手本该执长剑,握国玺,掌控天下,此刻却捏住她沾血的亵裤,没有半分嫌弃,“裤子又没坏,扔了做甚么,我给你洗洗,明天带回去。”
说完就出了营帐,留下她一人。
腹痛一阵一阵,每当她困得快要睡过去时,就被骤然的疼痛侵袭,不得不睁开眼。帐内是悄无声息的安静,灯火浮浮沉沉,摇曳不停,她忽然有点怀念徐策那双粗糙满茧的手,起码被他揉抚的时候可以暂时缓解一下痛。
楼凝觉得徐策这个人很奇怪,他明明生的那么俊,非要由着别人说自己丑。明明有权有势,可以拥有数不清的美人,偏偏要缠着自己。明明对手下又凶又严格,却任自己的打骂撒泼。
高高在上的王,竟然屈尊降贵的给她洗亵裤。
还有那次,给她洗完脚竟毫不嫌弃的放在嘴边亲了亲。
可自己几乎没给他什么好脸。
那他这样究竟是为什么呢?
喜欢受虐吗?
楼凝:“……”
一定是这样的。
正浑浑噩噩中,腰间猛然一紧。
徐策不知什么时候洗好了裤子,已经回到了营中。
泡过水的手有些冷,没敢碰她,只隔着衣服把人往怀里抱了抱,呼出的气却是热的,暖暖的拂在耳后,很舒服。
“还疼么?”
“疼。”楼凝为了证实刚刚的猜测,忽然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男人清俊的面容懵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有笑意在眉眼荡开,没有阻止她:“揪吧,我陪你疼。”
她望着他,手中暗暗使了力,等着看他可以忍耐到几时。可是徐策非但不生气,又是给她盖被,又是摸她脑袋,甚至看起来一脸享受的样子。
楼凝:“……”
他果然喜欢受虐。
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后,她松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又开始想注意了。
没过一会,徐策的手搓热了,来贴她的肚子,“不早了,我给你揉着,你睡了我再睡。”
楼凝也没回答,望着从外面打在营帐上的火光,由着他的手伸过来,忽然问:“徐策,你喜欢我什么?”
徐策动作顿了一下,扯唇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讨厌我什么?”
楼凝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又说到了其他方面:“你有过多少女人?”
她只是单纯的好奇,徐策却误以为小姑娘是在盘问他的过往,剑眉微扬,“你在意?”
“都说你丑,可你并不丑,而且年纪也不小了,以前在北庸,没和谁订过婚约吗?”
男人的指尖微颤,望着她雪白的后颈,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天,楼凝睡到了日上三竿。
雨后碧空如洗,日光灿烂。
将士们早起在帐外摩擦兵器,演练比武。校场上时不时发出喝彩呐喊声,一张张面庞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朝气,气氛闹腾。
徐策则站在一旁观望。
他一夜未睡,双眼赤红,浑身更像是虚脱了一样。
只因昨夜那个姑娘光着腿躺在自己怀里。
起先她肚子疼,他自然也没心情动什么心思。后来姑娘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又是翻身,又是摸脸,雪白的腿更是乱踢乱碰,蹭来蹭去的,砰一下把他的心火点燃。
徐策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人家不舒服,他还能起兴。
可没办法,那么漂亮的媳妇在怀里,谁能招架的住。
小兄弟昂头抗议,他自然也一夜无眠,早起见天晴,赶紧把姑娘的亵裤拿出来晾晾,这会已经干了。
楼凝醒来后,揉了揉眼睛,半天才回过神,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起来套上他做的裙子,把带血的被褥叠好,生怕被人看到。
做完这些,才出营帐。
这会士兵都在操练,寻着声音就能找到徐策,看到她的那瞬间,整个校场都安静了。尤其是昨夜那个小士兵,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他妈……
怎么是个姑娘!
黑色的裙子镶着衮云边,看着挺合身,穿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半截藕白的小腿都露在外面,她头发也没梳,披散在肩头,即使不打扮,也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姑娘灵动水眸在众人之间扫视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个风仪玉立的男人。
裙裾冷冷一飘,来到他身边:“徐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军中将士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只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她不但漂亮,胆子还大,敢直呼中山王名讳。
王上的脸色明明已经很不好看了,眸子瞥来,朝那姑娘看了看,又看了看,最后竟骂了句脏话。
就在众人以为王上暴怒之下要把那姑娘宰了的时候,却见他弯腰把人打横抱起,头也不回的去往了营帐中。
身后,裴译武场上跳下来,看着那难得失控的男人,解释道:“夫人来了,你们个个盯着看,眼珠子是不想要了?”
众将士闻言到抽一口冷气,尤其是昨晚没少看楼凝的那位士兵。
原来王上的怒意全是来自于他们那一双双不老实的眼睛。
徐策把人送回营帐中,又她的亵裤拿进来让她换上:“穿好就走。”
语气有些冷,也有些不耐烦,绷着个脸,完全不见了昔日的痞坏和玩世不恭。
楼凝也把脸拉了下来:“凶什么,要是嫌丢人就别带我来,我还不想来呢。”
徐策背过身:“换好没?”
小姑娘听他那语气半点也没软,气的把亵裤一扔,又躺下了。
“我睡醒了去找你有什么问题?真是野蛮又不讲理,就会对女人发脾气。”
男人听了不屑的勾了唇。
对女人发脾气?
她那是没见过自己对女人发脾气的样子!
大概是徐策刚才的行为太过莫名其妙,加上身子不爽,楼凝气性大的很,越想越烦躁:“我不走了!”
紧接着,枕头,亵裤,薄被飞了他一身,连那双绣鞋也不放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脑袋上。
徐策早上问裴译借了身衣裳,灰蓝直襟长袍,垂感极好,乌发用一根发带随意系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岁月洗礼过的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
他懂得事是不少,却不知道女人来月事这几天一点都不能惹。
如今他不但招惹了,还觉得自己没错。
“成天使小性子?”
“你要是看我不顺眼,趁早放我走了,我先谢谢您老人家了。”
她小脸气的通红,也不知道气什么,气完了又觉得委屈,自然也是一样,不知道委屈什么。
她又不喜欢徐策,随他怎么说好了,做什么要生气要委屈。
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看什么都不顺眼。
人一旦委屈起来,就容易没完没了,徐策转过身就看见她把自己闷在被窝里,不发一言。他上去扯开被,又见她紧咬着唇,眼睛红红的,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语气有些重了。
“不是冲你,冲那帮不懂事的。”无奈的把人扶起来,把亵裤递过去,“老子的女人,半截小腿被他们看了个遍,你叫我心里怎么想?”
“我管你怎么想呢。”楼凝把亵裤翻好,瞪眼命令,“转过去!”
徐策欲言又止,照做。
她三两下套好,气势汹汹的说:“你自己做的裙子,跟我横什么横?半截腿怎么了,又没不穿衣服。再说我也是被你从来别人手里抢来的,你手下不过是学了个皮毛,看了小半截腿而已,你就受不了?野蛮霸道!”
说完路过他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
结果没出营帐,就被男人抵住,下巴被迫抬起。
他在她嘴上啃了两下,手更是肆无忌惮在她屁股上捏了把,这才笑道:“老实了?”
真老实了。
老实到回宫的路上一言不发,全程皱眉瞪眼。
一回到宫里,就急匆匆跑走,要沐浴。
徐策也不拦她,去往玄坤殿处理公务。
折子没翻两道,不速之客就来了。
焚海的声音响起:“王上,江姑娘求见。”
“不见。”
焚海迟疑了一下,又说:“她说此番来,是有关于夫人的事。”
徐策冷笑:“她不来挑拨离间就是万幸。”
焚海如实回禀:“她说是关于夫人前几天出宫的事。”
徐策沉默了一下,“叫进来。”
江沉月礼数周道,嘘寒问暖了几句,开门见山道:“听说凝凝前几日出宫了。”
“嗯。”
“是沈将军带她去的。”
“嗯。”
徐策知道,有沈琮砚那个大嘴巴在,什么秘密都兜不住。
江沉月语气轻轻,笑起来,浅浅梨涡浮在颊边:“昨个遇到沈将军,他说凝凝给他买了好多东西。闲谈了几句,才晓得原来他们还去广宁寺拜佛了。”
徐策冷冷的瞟了她一眼,“有事直说。”
江沉月向前走了几步,脸上依然挂着笑:“那您知不知道,广宁寺的主持,了悟大师,是少陵的恩师?”
第 40 章
徐策目光微变, 正当江沉月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时,他又重新翻开折书,不再看她。
“少陵的武功身手, 文事策论,皆由此人所授。”
那个久远地剥落了漆块的故事, 又被江沉月拎出来重新讲了一遍。
不受宠的二王子在寺庙是如何渡过那几年时光的,楼凝又是怎么时常去看望他的。故事不长, 她却说了很多, 从过去扯到如今, 扯到那天晚上楼凝出宫拜佛一事。
“我想, 凝凝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了悟大师。”
江沉月是有点心机, 可挑拨的法子不算高明, 也没多大用。
“说完了?”徐策卸去桀骜的神情,懒懒的靠在椅背上, “还有事么?”
言外之意很明显,就差没直接开口让她滚蛋。
江沉月意外:“您……不生气吗?”
“生气?”徐策捧起茶盏抿了口,“替青梅竹马拜访恩师, 有情有义。”
“可是了悟是不出世的活佛高僧,别人不晓得, 沉月却很清楚。他名义上是广宁寺的主持,实则红尘未断, 六根不净,非寻常的僧人。下月十五,您就要送少陵去守灵,凭了悟的本事, 以一敌百不再话下,万一少陵半道被劫走, 岂不是祸患无穷?”
“照江姑娘的说法,她是去通风报信,让那秃驴在八月十五救人?”徐策嘴角含笑,目光却暗沉。
“沉月也只是猜测,不想您的计划遭小人破坏。”
“小人?”徐策冷笑着将茶盏掷在御案上,“你是说我的夫人,还是那秃驴?”
这男人软硬不吃,任她如何挑拨引诱,始终不为所动。
江沉月一时哑口无言,不由再次细细打量起他。
年轻的君王面容俊挺,正漫不经心翻着一册东西,宽肩窄腰的轮廓被光线一照,让人心动。
只是他容色冰冷,看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与面对楼凝时截然不同。
江沉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论样貌,她不差,论性子,她比那缺乏管教的丫头好了不知多少倍,轮情分,她还是徐策的‘救命恩人’究竟是哪一点不如人了?
江沉月想不明白的事,徐策心里却门清。
算算这些年遇到的女人,也有不少个了。
倒没什么特别钟爱的,像楼凝那样动辄发脾气使小性子,三天两头就要闹的,他也能接受。
但是心眼不能多。
他这二十九年过得并不容易,尸山血海里也滚过几圈,从东梁到北庸,什么勾心斗角没见过,江沉月这点把戏在他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撅个腚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这样的女孩,身后还牵扯着家族利益,想要的不仅是宠爱,更想拿捏他。
拿捏他?
徐策扯了扯嘴角。
要是他轻易就被人拿捏,何必心甘情愿做这么久的丑男。
南征北战已经很辛苦,娶妻,不在乎贤德,只要能过安稳日子就行。
至于楼凝那种喜欢闹腾的,顶多就是小姑娘发发脾气,何况再怎么闹,那姑娘没什么歹毒心思,这就够了。
“江姑娘。”徐策合上册子,不知道从哪掏出把匕首在手里打旋,“你和二王子也算青梅竹马,秃驴救走他不好?你很希望他死?”
他的目光凝于手中的老茧上,声音陡然变得深沉:“嗯?”
江沉月面色一僵,随即又强装镇定:“都是云烟过往,江家效忠您,沉月也倾慕您,自是不能别有二心的。当初年纪小,不懂事,现在一心只在中山王身上,日月可鉴,况且我们之间的缘分,早因十年前那次相遇就在冥冥中有了定数。”
“定数?我是报恩,不是卖.身。”徐策斜眸睨她一眼,抽出匕首划开了掌心的厚茧。力道很重,伤了皮肉,鲜血顺着掌心蜿蜒而下,他的眉头却不曾皱一下。
“中山王!”江沉月被那血红刺到了眼睛,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徐策将她拂开:“老茧多,手糙,割了嫩点。”
他像削木头似的,把手上的老茧一点点剔除,磨平。
“你还有事?”徐策第二次问她的时候,语气显然开始不耐烦。
拒绝的很清楚,说话也直接,这是念在江沉月救过自己,才留了几分面子,没直接赶人。
几次接触,他不禁怀疑眼前的女孩,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个善良的小姑娘。
那姑娘会心疼的捧着自己的脸擦拭污血,动作温柔又细致,哪是这样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的。
不过这怀疑也仅是转瞬即逝,想着旧事,他不免自嘲。
还没忘记曾经的话,报恩,善待她和她的家人,总不能因为对她没感情,就随便质疑否决。
想到自己的诺言,他语气柔了些:“没什么事先下去吧,我有公务要处理。”
江沉月杵着不动。
徐策抬头看了眼,笑了:“问你有事也不说,走也不走,站这我怎么批折子?”
“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江沉月再次鼓起勇气,向他提了要求,“您是王,后宫总不会只有一位夫人。就算现在不喜欢我,我也愿意等,但求您别一次次拒绝,我们试一试,好吗?”
江沉月虽然心眼多,话却实在,字字句句都戳到了徐策心坎上。
她说楼凝现在是没那个本事,等她翅膀硬了,还会待你你身边吗?
她说楼凝的性格又倔又犟,如今,无非是靠个少陵绊着。
她说楼凝如果了无牵挂,就算逃不掉,也会死的。
江沉月告诉徐策,他和楼凝根本就不合适。
一个强迫另一个,别说人是他的,就是生了一箩筐孩子,那姑娘的心也不会属于他。
况且,楼凝还有二心,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江沉月卑微的望着他,想再求一个结果。
在新肉长好前,徐策并不知道,茧子磨掉了,再生出来的也一样粗糙磨人。
江沉月的话每句都在理,可他听不进去。
他总觉得,一个小姑娘能折腾到哪去呢?
哄一哄,时间长了,总能发现他的真心。
可楼凝不喜欢茧子,每次被他摸的时候,都被磨的难受,偏偏她又得忍着,就像江沉月说的,有那么些事会牵绊着她。
少陵的安危,父亲的生死,越国朝臣的去留,让这个并非无情无心的小姑娘一次次委屈自己,讨好着一个不爱的男人。
八月十五前,禁军里有个侍卫找到她,自称叫陆菘,他手下有两百个人是忠于二王子的,他们计划八月十五在道上劫人。
和楼凝那天在牢里听到的计划一模一样。
徐策总不能叫上千人送少陵去守灵,左右不过一小队精锐。
虽说现在宫廷禁军并不都是他的亲兵,但守卫森严苛刻,一下少了两百多名侍卫还是很打眼。而且没有王上的御令根本出不去,徐策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放他们出宫,陆菘只有来找楼凝。
法子很简单,叫小姑娘偷徐策的腰牌。
楼凝当即领了这个活,并约定好三日之后,在宫中的东直门接头,那晚刚好是陆菘当差。
她有了要干的事,心里会满一些,不觉得空,平时吃吃喝喝,偶尔和徐策斗嘴,可总觉得日子里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似乎是红尘烟火气,期盼着和相爱的人厮守或者分离,下辈子还能同枕的念想。
似乎又不是。
她很清楚,这里已经是不属于她的十丈红尘,不该再有奢望。
楼凝记着上回献.身引得徐策大发雷霆,这次不敢这么干了,让人备好洗澡水,喊他去沐浴,想趁此机会把腰牌偷走,可这男人洗澡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当她拿着湿巾进来的时候,徐策已经穿戴完毕。
楼凝:“……”
小姑娘郁闷了一晚上。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伸胳膊蹬腿的,时不时还瞄着坐在案后‘练字’的男人。
徐策察觉到动静,抬头看她:“怎么了?”
楼凝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你过来睡觉。”
男人扬唇浅笑,“晚点,困了先睡。”
楼凝没那耐心,双手拖着腮,命令道:“过来!”
徐策无奈,搁下笔,向她走去。
人来了,伸手搂她的时候,她又有些抗拒。
徐策忍俊不禁道:“躲什么?你月事还没结束,我还能对你干什么不成?”
回宫后,昧觉给她开了汤药,喝了几剂,有没有效果,就看下个月了。
徐策坐在床边,幔帐轻拂间,楼凝主动把脑袋枕在他腿上找话说:“手好些了吗?”
“小伤。”徐策并没有告诉她是割茧的伤口。这几日都用纱布缠着,再过两天就能长出来了,到时候再碰她,应该没那么糙。
楼凝说着话,眼神在他身上乱飘,手也不老实的一会按按他心口,一会捏捏他袖子,最后伸到了他腰间。
“把衣服脱了。”
徐策依言照做。
看着他的衣服一件件掉落在地,换上了衣襟松垮的睡袍,又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人支走,“晚膳的时候我把镯子拿下,不知道放哪了,你帮我去外面桌上找找有没有。”
徐策看了她一眼,起身朝外殿走去。
刚离开,楼凝迅速在他脱下的衣服里摸寻着,结果指尖刚碰到什么硬物,一双脚就停在了眼前。
“在找什么?”
他俯下身来,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楼凝手一抖,抬头就见贴近的脸,目光如芒刺在背,那只手顿时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突然,她灵机一动,抓着他的衣服说:“你这衣裳脏了,我想给你洗洗。”
徐策笑了下,蹲在她面前,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声音极轻,“宫里养这么多人,还能要你洗衣裳?”
楼凝心虚:“先前你也给我洗了,那么脏也没嫌弃,我想着,也可以为你洗一次。”
干坏事差点被抓现行,难免后怕,攥着衣裳目光闪躲,不敢看他。
徐策注视了她片刻,松开手,语气柔了些:“傻话,我能要你干这些?”
他把她手里的衣裳拿下来,放到一旁,撩袍坐下,忽然叫她:“凝凝。”
“啊?”
徐策望过来的目光深远晦涩,似有它意,楼凝不明所以的在他身边坐好,口中还在狡辩:“我真的是想给你洗衣裳的。”
解释多了就欲盖弥彰。
她确实没什么心眼,连撒谎都不会,头低了,耳根也红了。
徐策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笑意轻轻:“你喜欢他什么?”
楼凝一愣,正揣摩此话何意,他又道,“可以说给我听听么?你们的故事。”
徐策的手指绕着她的头发打卷,卷到一半又松开。
如此反复,如此无聊,只为等她开口,说和别人的故事。
楼凝依然没有抬头,看着床边两人的鞋,沉默了一会,涩声道:“我和他青梅竹马。”
“嗯。”
“他俊雅有才华,本该恩泽万千的天家之子,却因不会讨好越王,被丢到了寺庙中。那时候我还不喜欢他,就是觉得可惜,老天无情,可怜了这么一个冰雪琥珀的美男子。偶尔,我会去看他,陪他聊聊天,说说外面的事。”
“嗯。”
“他在寺里也没待多久,几个兄长就相继离世,他又被接回宫中,成了万人之上的王子。”
徐策是个好的听众,她停顿的每一句,都会及时给出反应。
“最开始应该只是好感,有些仰慕,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真正喜欢他,是在八年的前的冬天。” 昏黄的灯光暗暗淡了她的面色,她垂着眼,睫羽微颤,在脸上投下一片恍惚的阴影。
“凝凝。”徐策言语柔和,突然打断她道,“看着我说。”
楼凝恍然抬头,“为什么?”
“你的眼睛,很美。”
小姑娘受不住他的目光,红了脸,接着说道:“那年冬天,我说想吃新鲜的鱼,可是湖面都结了冰,他跑遍邺城也买不到,就带人凿冰,给我捕。那可是寒冬啊,吹了一夜的风雪,他就守着那冰湖一夜,回来的时候,手都冻得麻木了,差点落下病。”
楼凝说,她其实也没那么爱吃鱼,只是因为前一日和他堵着气,心里不痛快,随口说说罢了,没想到少陵真的去做。
楼夫人去世的早,楼珩对她宠爱至极,所以她身上也有些贵女的骄纵任性,甚至会蛮不讲理。少陵无条件的包容,无论她怎么发脾气,怎么闹腾,始终温柔相对,从来也没有责备。
“好像我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似的,他……”
身边坐着的是徐策,俊朗的眉目,含笑的眼神,不经意撞上,她忽然就没了言语。
徐策也不问她为什么突然不说了,手臂绕过她的腰,给她把枕头摆好:“睡吧,明天再说。”
随后下床去熄灯,照例留了两盏。
两个人躺下后,楼凝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中不停的浮现陆崧的话,侍卫要出宫,她要偷令牌。
那休书呢?
少陵不肯写吗?
她翻了个身,将疑惑问出。
徐策也没睡着,这么久以来,都是等她先睡了,他才会睡。小姑娘在旁边动来动去,偶尔唉声叹气,好像有什么心事。
“在考虑。”他如实答道。
既然没及时给答复,说明已经心动。
写下休书,只是时间问题,他乐意等,也等得起。
不过比起少陵的休书,他更看重东山的白夜。
八月十五,天罗地网就等此人来闯。
楼凝了解少陵,受此屈辱,他所承受的,不比自己少。
写下休书,意味着他们之间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会犹豫,会不舍。
她不知道他要考虑多久,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长?
多久都行,只要他能平安。
就算在八月十五之后,陆崧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少陵也可以用这封休书保全大家,只要徐策的心不变,对她还有兴趣。
想到这儿,她不由的往男人身边靠了靠。
徐策见状将两人之间的枕头拿开,让她顺势依偎过来。
“徐策,你答应过我的事……”
“不食言,都作数。”
她不全信他,也不是全不信他。
信与不信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鸿沟,她在中间,跨不过去。
小姑娘把脸靠在他结实的手臂上,轻轻地问:“你真的喜欢我吗?人家说帝王薄情,可能一梦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徐策听着她那哀怨的语气,啼笑皆非:“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会不自信?”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帝王也是人,只有三条腿,见一个爱一个,不用休息的?”
楼凝没懂他什么意思,等到想明白时,红着脸在他臂上掐了一下。
徐策俯眸微笑:“乱想。”
“才没乱想。”她小声嘟囔,“江沉月最近是不是常去找你?”
徐策微愣,指尖缓缓摩挲在她发丝间,脸上如罩云雾,难辨喜怒。
须臾,他道:“嗯。你介意?”
楼凝既不介意,也不吃醋,只是不想在少陵他们平安前,这男人就对自己失了兴趣,那一纸休书将会失去意义。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又是君王,后宫里多一位恩人,也不是不可以哦?”
小姑娘没心眼,又不会演戏,明明撒个娇,吃个醋就能让男人事事都依着,可她偏不明说,阴阳怪气的话让人想发笑。
徐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但也愿意陪着她演下去,装傻充愣的贴唇在耳,“要那么多做什么,凝凝的一张小嘴,就够用了。”
刚割去茧子的指腹擦过她的唇,一脸坏笑,“更何况,还有两张。”
“徐策!”楼凝听明白后顿时对他拳打脚踢,惹得他哈哈一笑,把人抱在怀里,“我虽然浑,也不至于拎不清事。你和她不对付,娶了你又娶她,还不把后宫给我捅个窟窿出来?”
有了他的承诺,楼凝才安下心来。
男人逐渐失控的心跳清晰的传来,楼凝想起那晚抓住的匕首,脸颊隐隐发烧,挣脱了他。
“我睡了。”
徐策也不再逗她。
说睡觉,又不敢真的睡着,强撑着到半夜,直到听见身边人平稳的呼吸,脑中绷紧的弦才渐渐松懈。
她轻轻推了推他,又叫了一声,确认男人睡死过去,才蹑手蹑脚的爬下床,拎起他的衣裳摸了摸。
腰牌这东西,对徐策而言无用,他这张脸就是令。
但也叫她证摸出个什么来——
可通行宫中军营的冰冷令牌。
借着微弱的光,她反复看了看,随后小心翼翼的收在袖中,又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床上。
一切来得那么容易,顺利的叫她觉得好像是梦。
她一夜没睡,翌日晨光熹微时,见身边的男人翻身要起来,也故意打了个哈欠,假装被吵醒。
“怎么?”徐策套好鞋,回头望了一眼。
楼凝在他伸手去捞衣裳时,抱住了他的腰。
“我帮你穿吧。”
她哪有那么好心,只是怕徐策发现令牌不见了。
徐策的目光自她恹恹疲惫的脸上扫过,松开指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楼凝赶紧下床拿起衣服为他套上:“听说在民间,都是妻子给丈夫穿衣的,我从没做过这些,想试试。”
徐策不说话了,站起身,任由她在胡乱捣鼓一通。
腰带系反了,箭袖也扣歪了,衣襟皱皱巴巴的。
再看小姑娘,手是抖的,脸是红的,好像他是那会吃人的野兽一样。
“你紧张什么?”他抽回手,快速扣好箭袖,整好衣冠。
“没睡好就再去睡会,这种事不用你做。”
心虚的姑娘口中应着,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离开殿内。
结果刚要松口气,徐策就停在门口,反复摸了摸身上。
楼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
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了吧?
她心中一闷,突然想到昨晚这男人还去了浴池洗澡。
实在不行就赖给浴池吧。
然而徐策并没有提到令牌,摸了片刻后,轻轻扬了唇,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丢了个小玩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