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v
桑恬再睁眼, 已经是隔日早上。
天色大亮。
宿醉头痛欲烈,口渴得厉害。她揉着惺忪睡眼,光脚下床,推开门, 迷迷糊糊叫了声冯婶。
“今天周六, 冯婶休假。”
“哦。”
桑恬随口答应,头也不抬地往厨房走, 想找些果汁喝。
清凉的橙子汁入喉咙, 桑恬才觉得好受了点。
“好点了吗?”
“还行吧。”
桑恬面无表情地应声。
刚想再倒一杯,忽然反应过来, 这道声线有些熟悉, 端得是某人独有的清隽。
桑恬骤然抬眼。
果不其然地对上一道挺拔身影。
秋季阳光不加遮掩,顺着落地窗直射屋内。
男人半个身子浸在光下, 身型被勾勒得相当完整。
他立在客厅的一副写意山水前,单手撑在腰间,白衬衫袖口挽起一截, 皮肤下线条和青筋隐隐可见。
衬衫净且冷, 白地仿佛一块画布。
任由光影攀爬晕染。
桑恬蹙起秀眉, 觉得晃眼,抬手半遮眼前:
“你怎么在我家,桑璟呢?”
话刚说完, 又觉得脑袋一痛。不少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却被当时的醉意割得四分五裂, 人脸都看不清。
季屿川抬眸看她, 少女削葱似的手指遮住上半张脸, 露出的粉唇抿成不悦的弧度。
“来补习。”季屿川收回视线,神情无波, “桑璟在做题。”
桑恬极淡地一笑,不可思议道:“还真补习啊。”
她撂下果汁盒,端着玻璃杯向季屿川的方向走。
距离越近,眸色里的审视就越重。
“计算机实验室是出了名的忙,更别说组里的核心人物。项目来的时候,觉都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她立在他面前,仰头:
“季屿川,你哪来的时间?”
季屿川唇线抿得很紧。
垂眸看了她一眼。
桑恬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还穿着宽大的短袖睡衣。Oversize的款式,露出两条笔直雪白的长腿。被阳光一映,光洁细腻得白瓷一样。
他很快别开眼,道:“没这么夸张。”
桑恬捕捉到男人躲闪的目光,默认他是在心虚。抱臂又凑近了些,强硬地直视季屿川的眼睛。
“杨廷霁派你来盯我的哨?”
季屿川:“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季屿川喉结攒动,转过眸子,视线落在她脸上,没再移开。
桑恬笑了,她抱着肩膀,撤远了点。
“季屿川,你真的不是很擅长撒谎。”
耳根都红了。
不过也好啊,既然不会撒谎,就应该问些更重要的。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杨廷霁和他初恋的事。”
光影作乱。
季屿川的白衬衫被晕染成杂乱的一片。
一如他的内心。
该怎么跟她讲,从哪讲。
讲杨廷霁最初目的不纯的接近,还是后期一提起她的名字,眼底就像落满朝阳。
身处亲密关系当中的人,可以随意批判。
但他一个外人,无论说什么,都是不公正。
桑恬清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顿在他脸上。
季屿川吸了一口气:
“阿霁很在乎你。”
桑恬嗤笑,瞥了眼季屿川眉宇间自己都未察觉的紧蹙山川,觉得好笑。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信吗?
“那他的在乎,也是真的不纯粹。”
桑恬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走,也不管季屿川如何反应,反正她在心底已经给他扣上了和杨廷霁一丘之貉的烙印。
果然男生还是维护自己的好兄弟。
季屿川目视着桑恬背影,稍稍走了神。
昨晚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在掌心,但是眼前冷冰冰的背影却告诉他,黄粱一梦罢了。
而且还是他偷来的梦境。
季屿川垂眸,看向身侧摊开的掌心。光晕正好落在里面,小巧漂亮。
但是他拳头攥紧,却空空荡荡。
那是不属于他的虚幻泡影-
回了房间,桑恬在抽屉里捞了捞,拎出了很久没开的手机。充好电,无数条消息涌入。
其中大多来自杨廷霁。
成篇成篇的道歉,解释和保证。
桑恬点了删除拉黑。头更痛了,不知道是宿醉未消还是怎样。
朋友和工作室的消息也不少。
桑恬挑着回复了几条。
看见了桑骏毅的消息框旁挂着一个小红圈。
点开,是简短的一句。
「爸爸下月初就回。」
桑恬的眼眶蓦然有些酸。
桑骏毅不善言语,母亲走之后,他更是埋头工作,往她和桑璟的卡里疯狂打钱。
除了酒后会一遍遍的告诉桑璟,要爱护姐姐不能让家里唯一的女孩受委屈之外。和她的交流寥寥。
但他和桑璟,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他不说她也知道。
「放心啦爹,我没事~」
「桑璟小题大作,你好好忙你的工作吧,赚钱回来我好随便花。」
桑骏毅正在忙一个公司的收购项目,啃了很久的硬骨头,他亲自飞到美国谈判。
美国时间的凌晨一点,桑恬估计他不会回复。
清理完微信消息,刚想关上手机屏幕。忽然发现短信箱里一个从来见过的号码。
「桑小姐,非常抱歉打扰你。我没想到我的一时糊涂能造成你和杨廷霁之间这么大的误会。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约个咖啡馆。我愿意当面和你解释清楚。」
落款是,吴虞。
桑恬眸光微凛。
什么牛b的人物,都找上门来了。
桑恬面无表情,回了一个时间地点,便把手机扔回床上,去洗澡。
外面骄阳似火,桑恬简单涂了个防晒,涂了红棕色口红,防晒帽和墨镜一扣,准备出门。
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桑璟正送季屿川出门。
男人应当是刚换好鞋,立在门口,比桑璟高出一头还多。衬得刚有些显露出成熟可靠的桑璟,又回到了半大少年。
“老姐,你出门啊。”
“嗯。”桑恬路过季屿川身旁,踢了踢他脚尖,“你来一下。”
季屿川颔首,跟了出去。
房门阂上,只留下桑璟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懵比。什么情况这是?
他俩组成小团伙不要他了?
桑家别墅自带一个小花园。
草地青亮,鹅卵匀润。大理石的台阶雪白层叠。
桑恬站在台阶上,发丝飞扬。
“你太忙了,桑璟不应该耽误你的时间。”
花园里日光溶溶流淌。
几只蝴蝶纠缠,坠得花瓣落地。
桑恬穿了双裸色高跟鞋,连脚踝都是白皙精致的。
是桑璟不应该耽误他的时间。
还是她太过厌烦,不想再见到他。
无论哪种
“我知道了。”
季屿川收回目光,语调平稳。
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好,那”桑恬停顿了下,小巧的下巴向和他相反的方向扬了扬,“再见?”
“再见。”
季屿川神色如常。
桑恬看不出他任何的迟疑或悲伤。目送着他先一步转身,离开院子,穿过栽着槐树的小路,人影逐渐远去。
桑恬收回目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原木风的咖啡馆,吴虞早就到了。
她要了杯卡布奇诺,用勺子一下下拨弄着杯壁的奶泡。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杨廷霁。
他也没再来过公司。
直到昨晚,她和同事去酒吧庆祝Friday night,在吧台见到了消失许久的杨廷霁。
他喝得东倒西歪,脸上泪水纵横。
整个人撇在吧台上,胳膊屈起,一半脸痛苦地埋着,几乎失去了意识。
但是一手护着手机,抓得紧紧的。
吴虞探头看,却被明晃晃的备注灼伤了眼。
——「宝宝」
他应该是给对方发了许多消息,满屏都是绿色框框,却没收到半条回复。
吴虞有些气闷,伸手想扶他起来。
指尖才刚触到臂弯,男人竟倏地睁眼。
黑漆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即是辨认,也是警惕。
半秒之后,杨廷霁一把甩开她的手。
醉醺醺的语气里掺了冰碴:“滚开。”
最后还是同组的几个男同事,扶他去了洗手间。
全程他们都听见老板口中,叨咕的另一个名字。
“桑恬。”
办公室秘恋谣言不攻自破,众人看吴虞的眼神都掺了些复杂。
隔日,吴虞编辑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好些了吗?」
发出去的瞬间,消息条旁弹出一个夺目的红色感叹号。
杨廷霁把她删了。
她先是怔愣,然后胸腔一阵闷疼。
最后又想,既然已经这样了
推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吴虞抬眸,正好看来人的全貌。
不用别人介绍,她一眼就知道,她就是桑恬。
女生肤白胜雪,脸只有巴掌大,粉腮红唇,拎着个小挎包,聘聘婷婷地往门口一站,仿佛自带了层柔光滤镜。
一头栗棕色卷发,往清纯里头平添了明艳慵懒。即便只穿着最普通的休闲衣服,也让人移不开眼。
吴虞手指圈紧了咖啡杯。
忽然觉得自己起个大早,精心化的妆和搭配的裙子,在她面前只能算是清丽,而已。
刚才冷漠的咖啡师,面对桑恬,脸色都和煦了许多,他伸出手示意:
“您朋友在那边,您喝些什么?”
桑恬遥望了一眼,转回视线:
“澳白,谢谢。”
“好,稍等给您送过去。”
桑恬微微颔首,转向吴虞的方向,大步过去。
吴虞直面着渐近的桑恬,脸上微笑僵硬。
为什么,她竟然觉得眼前人和自己有四五分像。
这个侧脸,轮廓,以及眼下的一颗小痣。
长得位置都一模一样。
为什么?
吴虞攥住手指,心怦怦跳。
桑恬走到桌前,对上吴虞的视线,眸光也是一顿。
她也发现了。
替身
“你好, 我叫吴虞。”
吴虞率先开口,像是生怕错过先机。
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女生脾气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听人劝解。
是个很难啃的骨头。
“桑恬。”
桑恬回过神, 扫了一眼这张和她有三分像的脸, 暂松开微蹙的长眉,拉开椅子坐下。
“我听说桑小姐还在读书, 怎么样, 学业顺利吗?”
吴虞声音轻软,眸光礼貌又温柔, 上来就关心, 春风一样。
桑恬顺着这缕春风,嗅见了她身上淡香。
柑橘和青草, 尼罗河花园。
和杨廷霁身上的一样。
桑恬语气不算好:“不用寒暄了。”
又不是多熟的人。
吴虞倏地愣了下,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笑意变作愧疚, 视线下垂, 双手握在咖啡杯上, 不安的磨蹭。
“我来跟您道歉,听说因为我,你和阿霁”
她舌尖一顿, 好像察觉不对,但是又极艰难地转折:“你和杨总, 之间出了些误会。”
“我想解释一下, 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小皮筋是我在茶水间台子上捡到的, 我以为是没有人要,就拿来扎头发了。不知道那是你们的信物。”
“帖子是我发的, 但文案是复制粘贴的。之所以没解释,是因为现在做自媒体相当赚钱。我做好物分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一直没有起色。好不容易有了流量,我舍不得这个机会。”
“那天晚上在乐园他喝醉了我也醉了。”
她说着,声音愈发低。
好像在这番叙述中蒙受了委屈。
“您的咖啡。”
咖啡师打断了吴虞的委屈。
桑恬道了声谢,手指弯曲端起陶瓷咖啡杯,随口道:“你继续。”
吴虞面色有须臾的僵硬,感觉并没受到重视:“大概的事情就是这样”
桑恬面不改色的喝着咖啡。温热的奶泡入喉,桑恬倏地感受到下腹一阵隐痛。她心里过了遍日期,生理期就是这几天了。
“我们清者自清,但我还是希望不要因为这种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空气静默。
吴虞紧盯着桑恬的脸,似乎想看她反应。
她的解释逻辑通顺,事件逐渐丰盈。
像是个被吹起的臌胀气球。
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孔洞。
但桑恬毫不留情地将气球扎破。
她慢条斯理地将杯子放下,抬眼看向吴虞: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
“原来是装傻啊。”
单刀直入,像一柄亮出来的刃。
都是女生。
那些擦边绿茶的技巧,谁看不清。
哪个女生能不知道男生手上的皮筋代表着什么。
哪个女生会对着人家女友的面,提对方男朋友时,说“我们。”
可有些人就是这样,明知道和他更近的位置应当属于女朋友。
但就是垫起脚尖,身子用力,使劲往里探。
一旦被人质疑,便会变得楚楚可怜。
“我还站在圈外啊,没有越界,为什么埋怨我。”
吴虞脸色僵硬。
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你指的是什么,我有点没听懂。”
桑恬扯开唇角笑,看她明明僵硬却继续装傻的脸,觉得这事可真没劲。
这人将杨廷霁和她都摘得洁白无虞。
闭口不提那些不道德的行为举动。
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生计。
对,他们都有苦衷。所以他们在月光底下接吻。
只有她是恶人,错怪了他们。
黑白颠倒之后,世界就能变成彩色吗?
桑恬起身,拎起小挎包,毫不客气地转身就走。
和吴虞在这扯这些没用的话,太过浪费时间。
吴虞还想解释,也跟着站起来,忽然咖啡店门开了。
有人一阵风似的掠到他们身边站定。
“你们在聊什么!”
男声低沉沙哑。
桑恬抬眼,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是分手之后,她第二次见到杨廷霁。
和上次的西装革履,怀抱鲜花迥然不同。
眼前的杨廷霁胡子拉碴,眼带血丝。
像是从床上爬起来匆匆追过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洗。
只姿态强硬地横亘在她和吴虞中间。
看似公平无虞的姿势。
但是桑恬分明看出了他的偏护
吴虞躲在他身后,只露衣角。
他的视线先落在吴虞身上,然后才移过来。
目光里的不善还没来得及收敛。桑恬看见了他眸光里的紧张。
紧张些什么?
怕她欺负他的白月光吗?
真是一对相濡以沫的苦鸳鸯。
桑恬唇角微抬,嘲讽似的看他。
杨廷霁从她眼中看见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颓然后退了半步。
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硬着头皮顶上桑恬的目光,语气放缓:“恬恬。”
他叫得很轻,像是极怕被驳斥。
“你们在聊什么?”
他话音刚落,桑恬倏地瞥见,杨廷霁身后有一只纤细的手。
轻轻捏住了他一截衣角。
像是给她做靠山的人终于来了,她吓坏了。
杨廷霁的目光和整个心都扑在桑恬身上,根本无暇顾及衣角处重了些许。
落在桑恬眼里,无疑是对女人依赖的默许。
桑恬冷笑。
长久的沉默对杨廷霁来说无异于凌迟。
昨晚又喝了一夜酒,醒来就收到朋友的消息,说碰见了他现女友和前女友同进了一家咖啡店。
两人身型相似。朋友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末了,还不忘调侃他一句。
“果然男人不是喜欢一个,而是喜欢一个类型啊。”
他说:“滚。”
但是心里像泼翻了熔岩浆,烫得他浑身激灵。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们见面。
桑恬那么聪明。
如果让她发现,就全都完了。
不仅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那些仅存的美好回忆都会变作灰烬。
甚至是烫伤她。
天知道咖啡店门口,看见她们两个相对而站时。
他有多慌张。
他极力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臂。
说服自己,只要他咬死她和吴虞并不相似。就像朋友说的,男生喜欢的是同一个类型的女生。
她们的那些相似,只是巧合而已。
应该就还有得挽回,事情不会变得更糟。
一定是这样。
但是他不知道。
眼神会出卖心底的秘密。
桑恬看着他目光紧紧黏在她脸上。
期待着她说出他想听的,安全的答案。
视线扫过她的眉眼,脸颊,唇角。
生怕错过一处肌肉动作,错过半丝情绪。
却偏偏在那颗泪痣处闪烁偏移。
像不敢面对,像惴惴不安。
像一记重锤,正落在桑恬心头。
锤音闷沉,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所有的爱,一见钟情,所有的牵手,漫步,一起走过学校里每一条林荫路,所有的依依不舍。
每一个印在额头上的吻。
全都是假的。
甚至更差。
全都是他在找别人的影子。
桑恬端起桌上没动的那杯对准了杨廷霁的脸,狠泼过去。
吴虞惊呼出声。
杨廷霁一动不动,微热的褐色液体从他脸上滑落。
有几滴滚进了他的眼睛。
他勉强才能睁开。
可即便视线模糊成了这样,他仍然看清了桑恬眼底的湿红和愤怒。
她气得浑身发抖。
怒火没有随着泼出去的咖啡浇灭半分。
“杨廷霁。”
她怒目看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气得几近颤抖。
“找替身找到我身上来了是吧。”
杨廷霁盯着她的眼睛,心跳快到快要承受不住。
终于在她说出「替身」两个字时,眼前轰然一黑,险些站不住。
他扶住桌角,下意识地想拽住桑恬的手辩驳。
却被人狠狠甩开。
桑恬眼里迸出泪水。
她一把抹掉,用从未有过的恶劣语气,冷视着一切的罪魁祸首:
“没有什么比这让我更恶心了。”
“滚开,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桑恬甩开两人,摔门而去。
她今天穿了高跟鞋,纤细的根,敲在咖啡店地板上,清脆笃笃。
杨廷霁却觉得自己的心快被踏碎了。
他甚至没有力气拨开吴虞仓皇帮他擦拭咖啡残渍的手。
满脑子都是——
他和桑恬,真的完了-
秋雨料峭,来得猝不及防。
雨帘被风鞭打,不住地颤抖。
桑恬走在其中,雨滴冰锥似的砸下,落在她脸畔,额头,眼角,最后化成水线,毫不留情地向下滴落。
桑恬想起来她正式认识杨廷霁的那天。
校运会,人群熙攘。
天上蒙了细细地一层小雨,但火花筒和彩炮还是顺利点燃。
缤纷绚丽的彩条充斥着世界。
桑恬矫情,嫌弃漫天礼炮呛得人嗓子痒痒,用袖口捂住鼻子往旁边超市钻。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冻人,但黏在地上滑溜溜的。她小跑着一个不留神就要摔倒。
一只手适时的扶住她。
桑恬抬头,再次见到了杨廷霁。
短裤和运动紧身衣贴合他的身材,劲瘦,却好像蕴着巨大的生命力。
霁,雨后初晴。
露出半边角的太阳。
这个名字很衬他。
对上她的目光,男人唇角溢出笑意。
那个笑蕴着惊讶,欣喜,意料之外,又像是阔别重逢。
总是,是不同的。
她在他眼里是特别的。
他替她挡住礼炮的花丝,神情温柔认真,眼底好似落满朝阳:
“好巧,又见面了。”
如坠云端,就是从这里开始。
杨廷霁浪漫,主动,无微不至。
每天在她宿舍楼下等她,怀里经常抱着鲜花。
夏夜带她去山顶兜风,臂弯上总挂着一件为她准备的外衣,怕她着凉。
表白的时候,挑了她最喜欢的水族馆,等到海豚摆尾,银色的海洋精灵故意吓人,张着嘴一排小尖牙冲她而来。
明知隔着玻璃,她还是吓得蹭一下抓住了他袖子。
回应她的是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年轻男人伸出匀称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
浅浅摩挲着她的头尾,语气轻的好像生怕打破这个梦境。
他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永远都保护你。”
水母珊瑚烟花般绽放,海底世界的光亮倒映在年轻男人眼底。
那个时候,桑恬觉得,这人一定爱惨了她。
一切都从此刻好起来了。
如她母亲所愿。
漫天星星都只能作他们爱情的陪衬。
雨越下越大,好像势必要在人心上冲出个豁口。
一见钟情。
呵。
桑恬小腹坠痛,脸上雨线纵横,浑身被冻住一样冰冷。
世界摇摇欲坠。
迷蒙间,有人穿过雨帘,匆匆阔步走来。
雨打湿他半边肩膀,他浑不在意,只顾着将伞面尽可能的向她倾斜。
桑恬看见他眼里的心疼。
桑恬抬手,冰凉的指尖攥住他握着伞柄的一截手腕。
指腹贴紧男人细腻温热的,跳动的脉搏。
像是一个捏紧白兔脖子,看它挣扎无望的黑心猎人。
声音混在雨帘里,冰冷又触目惊心。
“季屿川,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大雨
“我们在一起, 好不好?”
季屿川握着伞柄的手在一瞬间僵平。
“桑恬。”
他嗓音绷直。
仿佛在极力克制。
“别开这种玩笑。”
桑恬抬眼,看向季屿川。
他将伞全撑在她头顶,自己几乎站在了雨帘里。
他们之间,虽然不远, 却也横隔出了半人的距离。
她想拽他的手, 都得用力探出身。
有人到现在都在保持分寸感。
有人却非要装傻充愣。
桑恬松开手,疲倦地闭了闭眼。
像是什么受伤后的应激反应。
她抖出满身的刺。
想往回收时, 也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季屿川看着摇摇欲坠的桑恬, 大概猜到了发生什么。
和杨廷霁刚才电话里拜托他帮忙找人的仓皇相和。
世间最常见的浪漫故事。
相爱的人彼此伤害。
他是站在一旁的背景板,不敢也不该展露悲喜。
长久以来的世界观告诉他, 杨廷霁做错了。
理应受到惩罚。
但是他能看清, 即便桑恬嘴上不说。
她流的每一滴泪,都是为他。
甚至是, 方才那句赌气的话。
雨天风大,季屿川垂眸,看见纤薄苍白的小人儿仿佛一根随时会断掉的芦苇。
他脱下外套, 身子微躬, 罩在了桑恬身上。
“回去吧。”
衣服的内里, 还带着男人微热的体温。
像个暖烘烘的壳。一个在雨天能让她汲取到一丝安全的港湾。
不过只一秒。
桑恬就将衣服挣开,她拎着衣角,把这份温热丢回季屿川怀里。
顺便推开的, 还有他撑着的伞。
她没忘这人和杨廷霁是最好的朋友。
在操场上给她讲故事,和在雨里给她递伞。
两个完全不相似的眉眼, 竟然带着同样的, 莫名其妙的真诚。
到底是她的运气太差, 还是老天觉得她分辨的能力弱得可怜。
被骗了一次后,同样的招数竟然接踵而来。
季屿川看清了她眼里的防备和冰冷。
冷白的指节在混乱的雨帘里黯自微蜷。
“天要黑了。”
男人睫毛微颤, 不知道是不是雨淋的缘故。
长腿向前踱了一步,姿态笔直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去。”
桑恬被重新纳入伞下。
被她舍弃的外套季屿川没再穿上,而是搭在左臂。
伞下狭窄的干燥,都给了它和桑恬。
他离得很远,单手举着伞,很绅士的距离。
即便如此,目光还是触及到桑恬脸上的抗拒。
“你如果淋雨生病了,杨廷霁会觉得你是为他伤心才倒下的。”
男人声线沉沉,像纪录片画外音似的一句话。
入耳的瞬间便让桑恬没了逆反的声息。
她紧抿着唇角,即便知道这是激将法,还是忍不住咬钩较劲。
绝对不能倒下。
对,绝对不能倒下。
她还不至于懦弱无力到,要将这个世界拱手让给垃圾人。或者被他们的没品击垮。
不是在身边找替身,随意践踏别人的感情吗?
不就是在她面前蹦跶,写他们情深的鸳鸯曲吗?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点微不足道的真情,能值几个钱?
桑恬自嘲地抬了下唇角,忍着酸热的眼眶,从季屿川微抬的手臂上接过外套穿上。
陌生的皂角味笼罩在她身上。
不熟悉,但是莫名安心。
什么狗屁边界感。
“谢谢。”
她嗓音不重,但是明显恢复了些气力。
季屿川别看她的视线,顺着握紧的伞柄看向雨帘:
“没事。”
就如他所料的一般。
杨廷霁几乎是桑恬生命的一个启动阀。
骄傲的少女亲手将阀门钥匙交到了心爱的男生的手上。
一颗真心,告诉他,以后这里的喜怒哀乐,激动绝望,乃至是韧劲和生命力。
都交给你啦。
即便如此刻。
杨廷霁做的事情几乎是鞭挞似的伤害着她。
她的潜意识仍然如此。
只要提起他,即便是负面的,即便是鼓励她和他较劲。
也能让她重新打起精神。
季屿川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复杂。
他将伞面压低,让风尽量吹不到伞下的小人儿,也挡住他微涩的神情。
长腿迈开,嗓音极低地道。
“走吧。”-
桑家别墅。
花园里的青草都被雨水浇得折了腰。
桑恬光脚踩在上面,高跟鞋半路就被她脱下,拎在指尖,摇摇晃晃。
季屿川垂眸,少女的脚背沾了雨水,脚趾蜷缩,像一颗颗圆润珍珠。
虽然蒙了雾,但无虞且洒脱。
——如果他忽视那些沾在草地上的细微血珠的话。
感受到他眸光垂落,桑恬也低眸,看了眼被雨水冲刷的脚背,唇角微抬:
“好看吗?”
挑逗的语气。
季屿川骤然抬眸,蓦然撞上少女清凌凌的目光。
桑恬的妆早就被雨水冲花了,波浪的发尾打着卷,黏在脸侧,脖颈。嘴唇也褪去了血色。
本该是狼狈的。
可她唇角微卷,眼睛尤其亮。笑吟吟的,喜悦不达眼底,却有种邪气的好看。
好像有些东西,从他刚才用杨廷霁激她开始,就悄然变了。
季屿川唇角克制地抿起。
突兀的电话铃声在口袋里嗡嗡作响。
看清了屏幕上联系人姓名。
季屿川拿手机的动作有须臾的停顿,眸光下一丝地向桑恬看去。
隔着季屿川的手臂,桑恬也看清了他的备注。
——阿霁。
桑恬眼底有稍纵即逝的玩味闪过。
他们是真的亲密。
非常要好的朋友。
电话到底还是接通了。
“你那边有消息吗?”
雨声的另一端,杨廷霁气息混乱急切。
季屿川垂眸。
桑恬正抱臂看他,许是杨廷霁的声音勾起了她某处厌烦。乌黑的眸子里玩味褪去,只剩冰冷。
季屿川读懂了少女的意思:
“没有。”
电话那头,杨廷霁心急如焚。
热锅蚂蚁似的喃喃:“这么大雨,她能到哪去?”
“淋久了会生病的。”
他话音刚落,桑恬就钻出伞面,似乎是鼻头发酸,抑或是忍无可忍,不想再多听一句从话筒里溢出来的声音。
她踏上台阶,在大理石上留下两个潮湿的脚印。
季屿川目光追随着她开门。
冷白的指尖摩挲着手机边缘,犹豫着要不要用别的方式告诉杨廷霁,说些远远看见室友送她回家之类的话。
没想到台阶上的人蓦然转身。
“季屿川。”
她声线平稳,眼底除了血丝,毫无情绪。
“我刚才说的,都算数。”
“你可以考虑考虑再给我答复。”
季屿川的耳廓,下意识地贴近了收音筒。
他不知道隔着淅沥雨声,少女毫不避讳的嗓音,传递到杨廷霁耳朵里的时候,清不清晰。
空气沉寂了几秒,电话那头也好像愣了一下。
杨廷霁:“我怎么好像听见桑恬的声音了?”
桑恬同他挥了挥手,进了屋。
却没有立刻离开门板。
她背靠着门板,想听听,高岭之花是怎么撒谎的。
听听男生的瞎话是不是信口拈来。
真真假假。
季屿川举着手机,眸光顿在阂上的门板上。
电话那头,杨廷霁的嗓音惴惴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决堤。
他一定在想,桑恬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电话这边。
顿了片刻,季屿川收回目光,冷锥似的雨线敲打在他手边,世界一片潮湿混乱。他道:“是吗?”
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起伏。
不肯定,也不否定。
好像腕上那块黑色电子表,客观公允地随着时间跳动了一格。
就像没人会去反驳物理书上的一个公式。
杨廷霁也以为是自己太慌乱,解错了题。
“没事应该是我幻听了。”
“我太急了,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话说到这,再提看见室友把她带走。
谎扯得就太明显了。
季屿川转身,没有去取桑恬撂在门口的伞,而是惩罚似的,信步走进雨帘里:
“你别急,我再帮你找找。”
桑恬背倚着门板,听见通话到此结束。
那双冰山湖泊似的眼睛,连撒起谎来,估计都无波无澜。
什么人会忍住情绪,不露出半分蛛丝马迹。
可能也就只有季屿川。
像是为了掩盖淙淙流动的细流,他在上面铸了一层厚厚的冰。
杨廷霁在上面行走,冰面光滑,从来都没想过,这冰层也许有一日会碎裂,让他跌进冷窖似的深洞。
就像她今天感受到的一样。
桑恬扯了扯唇角,回了房间。
错了
从那晚的雨夜后, 季屿川就没再见过桑恬。
实验室。
打印咕噜咕噜吐出新鲜的数据报告。
季屿川捏着纸页,视线在成篇公式和代码中逡巡。
徐图侧眸,瞥了眼季屿川久久没翻动的纸页。
暗自腹诽,老大最近好像经常走神。
有人轻轻敲门。
徐图手离键盘, 仰在椅子背上, 喊道:
“请进。”
乌发红唇的少女进了门,带进来一阵玫瑰味的香风。
“小嫂子。”徐图惊讶之余不忘叫人, “你怎么来啦?”
他立马起身, 拖过一把工学椅,让桑恬坐。
桑恬在听见徐图叫那声小嫂子的时候, 眉宇微微蹙起。
她侧过眸, 昳丽的眼睛扫过还算宽敞的实验室。
冷白的桌椅,一尘不染的桌面, 连vr眼镜底下啰嗦的连接线,都缠绕摆放得整齐。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男人的工位在实验室最里侧。
有机械臂和实验仪器的阻隔,只露出半张优越侧脸。
眉骨挺拔, 薄唇紧抿。
半点没有抬眸的意思。
桑恬收回目光, 毫不意外男人的疏冷。
她就知道这人不会抬头。
“不用了, 我来帮杨老师送东西。”桑恬拒绝徐图的热情邀约,扬了扬手中牛皮纸袋。
语气听起来,轻松, 坦率。似乎已经从那天的雨夜里缓过神来。
“啊好。”徐图挠挠头,给她指路, “他在里边。”
“好。”桑恬应声, 高跟鞋声笃笃, 快步走出了这一小片区域。
人走远了,徐图一屁股坐回椅子, 工位瞬间被几个研究生围住。
“这人谁啊?这么漂亮。”
“是学妹吗?本科生?”
“罗汉组来了美女,还是大美女,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图睨了眼这群大惊小怪的人。
“别想了,我室友女朋友。没看我叫嫂子呢吗?”
“室友女朋友?”
“哪个室友,川哥吗?”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实验室内侧投去。
季屿川不发一言,神色较往常更为冷寂。
“当然不是。”徐图打断道。“我室友学商的,叫杨廷霁,你们应该不认识。”
他说完,拨开一群好奇的脑袋,滑着转椅到季屿川身边。
声音一下子亮堂起来:“都好久没见小嫂子了,阿霁也不怎么回寝,回来也不吭声,我本来以为他们俩分手了呢。”
季屿川视线在电脑屏幕上没动,轻描淡写地应:“不知道。”
“也是,人家的感情,咱上哪知道去。”徐图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是他俩的cp粉!希望他俩一直好好的。”
回应他的是季屿川的敲键盘声。
见他没有聊八卦的欲望,徐图也不馁,他拽着转椅臂,又凑近几分,声线压低:
“你说有没有可能,阿霁这么久不回寝,是出去开房了?”
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
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禁果。不再算是偷尝,更像是初尝。
这种事情在校园里并不鲜见。
也没什么值得避讳。
爱侣交颈,本就是美好得不得了的事情。
没听见季屿川的回应,徐图自顾自道:
“下次喝酒应该盘问一下阿霁,让他描述一下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猛地打断。
“闭嘴。”
像是被按到了什么开关,季屿川身上冷意刹那间弥漫。
男人话少,寡言,狭长的眸子和视线一同压过来时,说不出的压迫感。
徐图穿着长袖,都被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骤起。
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失言,小声喃喃着对不起,退回到自己工位上。
吵闹退潮,耳边重归平静。
季屿川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鲜少控制不住情绪。
除了想象到她和杨廷霁
空气中还隐隐浮动着桑恬带来的玫瑰荔枝香。
季屿川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重重地按了按眉心。
身侧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以为是组员来送实验数据,闭着眼,指节屈起叩在桌面上:“放着吧。”
许久,没有文件落在桌面,也没有人倾身离开。
季屿川眉宇轻蹙,刚要抬眼,就听一声轻笑。
桑恬抿着红唇,长发披肩,腰肢盈细,一手挨着桌面,娉聘婷婷地立在一旁。
目光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落在男人脸上。
她看清了季屿川眼底未来得及收整的霾色。
性冷淡。
专心学术。
不为风物移情。
她脑海里蹦出昨天论坛上搜索「季屿川」出现的关键字。
巍峨的雪山,总是笼着一层冷雾。
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她弯唇:“放哪?”
哪个才是他,试试才知道。
季屿川听出她声音里明知故问的戏弄。心底却毫无怒气。几夜之隔,将一个脆弱痛哭的小姑娘逼成这样。
须臾休整,眉眼重归冷清,他问:
“什么事?”
桑恬菱唇勾起,眼里带笑地看他。
他别看眼,不想看她意味深长的表情。
却正好瞥见实验室里众人八卦的视线都在往这边瞟。
看似认真工作,实则都竖直了耳朵。
季屿川收回目光,想起身告诉桑恬出去说。
但是女生清冷的声线落在耳畔。丝毫不避讳。
“我那天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
不大不小的嗓音。
正好实验室里每个人都能听清。
坐得近的几个,不明所以地交换眼神。
甚至有好信的撞了下徐图肩膀,小声嘟哝:
“不是说是你另一个室友女朋友吗,怎么感觉和老大交情匪浅?”
季屿川迎着桑恬的目光,剑眉蹙紧。
桑恬欣赏了几秒他难得有几分波澜的脸,唇角弯起,复又道:
“这次T&J广告能火,都是你上次拍摄的功劳。我代表公司,真的很诚挚的邀请你参加这次的专访。”
专访?
实验室的一众吃瓜人以为听清了前情提要。
纷纷点头。
原来美女搞事业来了。
季屿川摸不清桑恬的打法,沉着眸子拒绝。
“实验室忙。”
桑恬瞥了眼他桌上成摞的报告单:“是吗?我以为你很有时间,能给别人补习的那种。”
季屿川的侧脸果然僵硬了几分。
桑恬目的达成,笑容愈发肆意。
纤长白皙的指尖夹着一张名片,推到他面前。
“不急,你慢慢想。”
桑恬的声线很缓,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像一张拉开放大的网。
“想好了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她说完,抽身离开。
玫瑰香随着她渐远。
磨砂质感的名片反叩在桌上,写着拍摄的时间地点。
季屿川瞥了它一眼,久久无言。
一时间以冷静著称的高岭之花,也分不清那日雨夜里自己随口道的激将法,是不是埋下了祸根-
季屿川将名片的照片发给杨廷霁。
几分钟后,电话就响了。
“她找我去T&J的专访。”季屿川解释得简短。
“这样啊。”
杨廷霁声音低涩,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季屿川神情微顿,停了下,道:“阿霁,你还好吗?”
还好吗?
杨廷霁揉着杂草似的头发,垂眼看见满地烟蒂。脑海又浮起桑恬受伤又嫌弃的眼神。
鼻尖忽地一酸。
他错了。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前天大雨滂沱,他找寻了很久。
回到家时,双手空空。像一只落败的,被抛弃的犬。
浑身湿透,耳垂都是烫的。
吴虞在他家门口等他。
许是被他的双目僵直吓到,吴虞小心翼翼地给他擦雨,触他的额头,被烫得陡然一惊。眼底旋即湿红,扑过来抱他。
“阿霁,你不要这么对自己,身体重要啊。这是淋了多少雨——”
杨廷霁冷脸推她,却被吴虞抱得更紧。
滂沱的雨夜,似乎将所有人的情绪都冲得决堤。
“阿霁,你不要这么对自己。不是没人要你,不是没人爱你——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当时和你分手,是迫不得已。在欧洲这几年,我拼命打工,就是为了快点回国。早点见你。”
“你也一直惦记着我,对不对?你找的新女友,和我那么像我知道你负责,但是人家已经不爱你了。我爱你啊,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我一直都爱你。”
走廊里回荡着吴虞的低泣。
柔弱又神情的告白,很难让男人不动心。
杨廷霁恍若未闻,将僵直的手挣出女人怀抱。
嗓音冷得像被冰冻住的湖。
“谁在乎。”
门嗙地一声关上,惊得吴虞泪都哽在了喉咙。
杨廷霁一根一根的抽烟。
吴虞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印证着桑恬所讲。
他放了用心不纯的人在身边。
他自己呢,心也称不上干净。
任由她的接近。
可如果是桑恬呢,如果她和别人这么接近呢,会怎么样。
杨廷霁吐出一口烟雾,迷蒙中好像看见了少女那双决绝的眼。
她说:“别逼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
如果有男人搂住她的细腰,贴近她呢?
如果更过分,捧住她的脸颊,吻上她的红唇呢?
他瞬间觉得血液猛涌上头,呼吸被掐紧。
心疼的快要裂开。
细细密密的痛楚,从夜晚弥漫到今天。
杨廷霁深吸一口气,回神,嗓音嘶哑。
“T&J是她的心血,她最看重了。”
“你去参加专访,怎么样?”杨廷霁说得低缓,好似在和他商量,“就当帮我个忙。”
季屿川没想到杨廷霁会如此反应,目光忘向窗外,京大镜湖水波平静。许久,他出声:
“你就这么,信任我?”
“不信任你我信任谁。”杨廷霁点燃一根香烟,嘴里含着一团雾,吐字却清晰。
“你还能顺便帮我看看她怎么样。”
杨廷霁心里笃定,桑恬一定不愿意见到他。
他也没脸见她。
通过朋友传达,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杨廷霁抽着烟,继续说:
“如果连你都信不过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莫名觉得牙关僵硬,逼他止住口舌。
只苦苦地笑了声。
隔着电话线,钻进季屿川的耳朵里,有种绝望的涩。
挑衅-
九点三刻, T&J的工作室里仍然没动静。
助理一身职业正装,有些惴惴:“恬恬,咱们专访的宣传消息是不是放得太早了,如果季屿川没来, 咱们不好收场”
桑恬窝在沙发上, 双腿盘起,未施粉黛, 单臂从亚麻长裙中支出, 撑住脑袋,姿态闲散慵懒。
除却眼眶有些未褪的红肿。
“还有十五分钟呢, 他会来的。”
助理对桑恬这份自信忧心忡忡。
她有些坐不住, 起身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干。
“我去给你们买咖啡。”
桑恬拨着时尚杂志,头也不抬:
“澳白, 谢谢。”
助理不懂自家老板的胜券在握是哪来的,脚步匆匆地走了。
十点整,门外传来叩门。
礼貌克制, 只响了两声。
桑恬唇角抬起, 悠悠闲闲补了个口红, 才喊道:“门没锁。”
季屿川一进门。目光就被沙发上的靓色吸引去。
桑恬一身素色亚麻长裙,宽松舒适,像是在家里才会穿的。她坐在阳光底下, 小脸巴掌大。露在外面的四肢,白得近乎发光。
同她在外时的艳丽, 迥然不同。
季屿川唇角克制地抿起, 定神收回目光。
工作室除了他俩之外, 空无一人。
他好像闯进了什么私密空间。
桑恬毫无意外地看他,随后指了指面前的沙发椅。“坐, 今天是彩排。”
“稍等,助理去买咖啡了。采访提纲在她手上。”
季屿川轻微颔首,视线转向手机屏幕,似乎有事要办。
桑恬看见了他耳廓里头没摘下的耳机。
不禁失笑。
怎么感觉这人比两天前更冷漠。
忽然觉醒,想起兄弟情的重要性了?
时尚杂志摊开在膝上。
屋内阳光流转,两人静默无言。
桑恬垂眸看了会杂志,觉得无聊,视线又挪回安静的男人身上。
他坐在沙发边上,离她最远的地方。
白T黑裤,姿态闲散,翻看手机的侧脸清冷有致,像一副写意山水。
再多加一笔都会破坏意境,更别说往里添加色彩和人物。
桑恬侧眸欣赏了几秒,从沙发上起来,倾身入画。
她轻飘飘地摘掉季屿川一只耳机,塞进自己耳朵。
季屿川来不及阻拦,眉宇微蹙着看她。
桑恬觉得旋律有点耳熟,歪头辨认了下。是伍佰的「牵挂」。
季屿川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这首歌已经听了一千多分钟。
她笑,乌黑的目光定在季屿川清冷的脸上。
像是想撬动些什么。
“巧了,我也喜欢。”
模糊了宾语的一句话。
喜欢什么?
歌吗?还是
季屿川刻意不去深究她言辞里的闪烁。
门咔哒一声响。
桑恬侧眸去看,露出一半微肿的眼眶。
季屿川闲握在沙发臂上的手一顿,五指微拢,叩在沙发上,沉闷的两声。
门口,助理捧着三杯咖啡,见到来人,眼前一亮:“哇,您真来了!”
季屿川循着声音摘下耳机,礼貌颔首:
“季屿川,叫我名字就好。”
单只耳机摘下,音乐就会停罢。
桑恬也将耳机取掉,塞进季屿川掌心。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笑吟吟地道:
“对,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
又是没有人称指向的一句话。
季屿川状若未闻,两只蓝牙耳机躺在掌心。
挨得很近,几乎交叠。
“好好好!先喝咖啡,我们休息一下就开始彩排。”
助理热情地递了咖啡过来,一下没拿稳。
地毯立刻被浸湿,颜色深了几度。
有几滴溅落到季屿川手背。
“对不起!”小助理惊得瞳孔放大,双手慌乱到没地方放,“没弄脏您的衣服吧。”
季屿川垂眸,白衬衫洁净无虞。
“没事。”
他声线缓慢从容。长指伸进口袋,拿出一小块四四方方的手帕,擦净了手上水渍。
手帕?
桑恬眼角一动。
什么年代了,应该只有洁癖的小古板,才会用这种东西吧。
可是,季屿川有洁癖吗?
桑恬回想起这人在雨夜里,被浇得浑身湿透。
助理晚一步慌忙抽纸递过去:“实在不好意思。”
季屿川道了句谢,接过纸巾,弯身,擦拭了皮质沙发上的水渍。
桑恬留意到,他接过纸巾时,捏着最边角的一端,刻意和递过来的手指保持了距离。
桑恬眼底闪过玩味的光。
到底是洁癖,还是讨厌她人触碰。
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
专访彩排很简单,问题无非是让季屿川谈谈对t&j的品牌印象,让他推荐几件适合男生正式场合穿的西装之类。
工作人员已经拟好答案,季屿川只需要照本宣科即可,很快就结束。
桑恬:“差不多就是这样,到正式采访的时候会加几个即兴的提问,提高一下视频爆率。可能会涉及到一点点个人隐私,你有问题吗?”
助理补充:“或者,您有什么不能提的界限,能可以提前告诉我们。”
季屿川眉眼清冷:“没有。”
“哦对了,这次采访视频想在t&j一周年的时候上线,所以结尾可能有个切蛋糕庆祝的环节。您能接受吗?”
“可以。”
男人惜字如金,几乎没有多余情绪。
“那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屋里有些闷,季屿川侧了下头,单手摸到衬衫领口的两颗纽扣,长指灵活地解开。
“有着装要求吗?”
助理视线斜落,正好看见季屿川冷白脖颈上尖锐微滚的喉结。有丝道不清的冷欲的性感。她咽了口气:
“随意即可。”
“好。”
“那走吧。”桑恬阂上采访提纲,起身,拎起斜挎包,“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工作人员就行,我和你一起。”
季屿川站直身,笔挺的肩背舒展开:
“你回学校?”
桑恬:“嗯。”
季屿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任由她跟着出门。
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过马路时,
弋㦊
桑恬像是为了验证某种猜想一样,轻轻挽住了季屿川。
她感受到手底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似乎是下意识的想推开。
“怕。”
桑恬抓得更紧了些。
单独的字,钻进季屿川耳朵里,柔软干净,像只小猫。
他没说话。
视线落在来往车流,避开她试图交汇的目光。
但也也没将臂上柔软推开。
桑恬唇角微抬,心安理得地靠得更近。
他体温应当较她高上一些。
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的温热。
她大概能想象到,男人劲瘦有力的肌肉下,血管和青筋相当鲜活。
真难得。
这人长了一张禁欲冰山似的脸。
她本来以为他身上应当同样冷。
她正走神,侧面一辆电动车闯过红灯,转弯不停。
“呲——”
一声尖锐的急刹。
伴随耳边倏地变凛的风。
桑恬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有一股力猛地将她向里拽,方才手下的温度蔓延全身。
电动车擦着男人手臂,斜着跌下。
路人哎呦着将急驶的毛头小子扶起。
闯红灯的半大小孩,抬眼瞥见季屿川冰冷的脸色,吓得一哆嗦,捂着摔痛的胳膊道歉。
“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车好像失灵了,吓到你和你女朋友了。嫂子没事吧。”
桑恬陷在季屿川怀里,背对着大家,只露出一点发顶和裙角。
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季屿川不接他的话,沉敛的眸子垂下去看怀里:“没事吧。”
桑恬睁着眼,视线落在白衬衫的某处,眼底有笑意,慢悠悠地荡开:
“我没事,但是它可能有事。”
季屿川循着她的目光,看见净白的衬衫肩膀处,沾了半枚唇印。
方才混乱来得太过突然。
“对不起啊。”
桑恬红唇抿紧,伸手想替他拂去。
棉质的衬衫,需要卸妆水才能弄净的唇妆。
怎么可能轻易拂掉。
虚空的半枚唇印,被桑恬一扰,成了愈发显眼的一抹红痕。
白得如高山雪一般的衬衫,成了这抹红色印记的陪衬。
越帮越乱。
季屿川攥住桑恬作乱的手腕,声音微哑:
“别动了。”
他拽着手腕,将桑恬带远,直到独立出他的怀抱。男人才找到机会,垂眸正视那一片红。
桑恬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宇,心情愉悦。
肢体触碰和洁癖。
看来都不是啊。
她刻意放软声线:“对不起啊。”
季屿川确认完这件衬衫应该是费了。
旋即就听见桑恬带着歉意和委屈的嗓音。
下意识地安慰:“没事。”
“你没事就好。”
一件衬衫而已。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桑恬笑得更开。
“改天我赔你一件。”
“不用。”
“那怎么行,还是得赔,要比你现在这件更好。”
“我说了不用。”
车流如织,一点插曲不耽误街道恢复喧闹。
两人的身影逐渐走远,说话声被风吹散。
只有桑恬的脚步声,难得的轻快笃定,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好玩的东西,心情煞好-
宿舍走廊里闹哄哄。
季屿川开门,看见几个人围着杨廷霁,后者一脸醉态,眼神朦胧。
季屿川眉宇浅蹙:“怎么回事?”
徐图忙着处理杨廷霁的呕吐物,头也不抬:“隔壁宿舍打起来了,听说是同寝的两个兄弟,一个翘了另一个的墙角。”
林一年帮腔:“你说这人怎么想的,好兄弟的女朋友也抢。这干的是人事?活该挨打。”
季屿川顿了下,视线落在杨廷霁身上,剑眉蹙得更紧。
“阿霁怎么了。”
“喝多了。也不知道因为点啥,问也不说。”
醉得厉害的杨廷霁,依稀辨别出季屿川的声音,睁开眼,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似乎是有话想问他,刚张开口,嘴唇忽然嗫喏顿住——他看见季屿川衬衫上晕开的口红。
干枯玫瑰的颜色。
桑恬也有一支,只会在约会或者重要场合涂。
他曾经被她逼着学会了很多种口红色号。
那时候小姑娘斜靠在他肩膀,举着口红,跟他炫耀。
这支,限量版,全欧断货。
大家都买回去珍藏。
我涂着它见你耶,我好不好。
他揽住她腰肢,说她最好,随后笑着勾她的鼻子:“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被我吃到肚里。”
记忆涌入,杨廷霁太阳穴生痛,连带着声音都紧绷。他眸光顿在季屿川肩膀处,一字一句地问:
“你这个,是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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