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24章
刹那间连赖以生存的呼吸和心跳都倏然停止了, 仿佛天地之下,寰宇之中,仅剩下彼此的气息纠缠。曾经他送楚问的清淡熏香, 如今附在那人身上,从紧抿的唇中挤进来, 顺着他的唇舌淡淡涌动,纠缠交融, 系数吞咽进喉中。
两人的手依旧相交握在身侧, 楚问指尖冰凉, 将他握得更紧。
心乱得一塌糊涂,像是被马蹄踏乱的繁密玉坠,无论如何也剪不断、解不开。
如今,他当真相信了这是个能杀人的幻境。
——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单手抵着楚问的肩, 略微将对方推开, 夺得些许喘息的余地,片刻后终于开口,哑声笑道:“楚问……你这般主动,又让我如何受得住。”
楚问正欲开口。
“嘘, 别说话……”宿回渊眉头微蹙, 一指按上对方薄唇。
随即自嘲般笑道, “就是这样不说话,才比较像他。”
随后, 他按上对方唇部的手指慢慢滑掉,取而代之踮脚再次吻了上去。
似是对他刚刚的态度表示不满, 楚问在他的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宿回渊吃痛回身, 用手碰了碰,倒是没流血, 但嘴角处逐渐红肿了起来。
他正欲开口,抬头却见对方眸色幽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深海。
呼吸微顿。
“可我还能让你更受不住。”
清淡的声音顺着浓雾,尽数传到他耳中来。
这是楚问刚刚想说却未尽的话,如今宿回渊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宿回渊整个人都呆愣得无以复加,楚问银白色衣冠楚楚,凛然如霜,若是除去那由于热度而沾染上些许欲`色的淡色双眸,几乎与平日里别无差异——
依旧是那副翩然若仙,高岭之花的模样。
但是他怎能顶着这样一副模样,说出这种……
宿回渊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不堪的话?
似乎也算不上。
风流?情`色?
更不对。
他终于妥协,承认那个自己最认可的词是“诱人”。
无论楚问说什么,做什么,都能精准踩在他的喜好上面,一向如此。
无论作为师兄、爱人、师尊,都堪称完美,他挑不出任何错来。
“好……”宿回渊轻笑,“那我的好师兄,打算怎么让我更‘受不住’一点呢?”
楚问瞳孔似是极其细微地轻颤一下,只是那动作太快,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他轻吸一口气,轻声道:“在这里,不可以。”
宿回渊觉得对方简直是在自己的心上牵了一条线,呼吸举止之间,都牵制着自己的心跳。大起大落的感觉并不算十分好受,再这样下去,他非要被这幻境磨死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能在这里跟“楚问”周旋许久。
除了追求片刻短暂的、虚假的刺激,他还期望自己能得到什么呢。
“点到为止吧。”宿回渊笑道,“还有正事要做。”
他松开握紧楚问的手,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经便是薄汗,分开的瞬间有冷气系数涌进,掌间尚且存在的热气悉数消失殆尽。
楚问并未回答,只是跟在他身后。
“现在要去找薛方和那人交易的地点,不知道能发现什么东西。”宿回渊偏过头问道,“你说应该走哪边?”
楚问思索片刻答:“可以试试右边。”
“好。”
他们朝右侧转弯,路面迂回转折,浓雾使他根本看不见路面,也很难准确判断出自己究竟走了多远。
宿回渊时刻听着身后楚问的动静,若对方真是什么幻境中的魔物所化,也不至于毫无防备。
幸好一路上无事发生。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见到一处一人高的洞穴,洞穴阴寒潮湿,让宿回渊无端想到了那日滴水的暗道。
越向里走,洞穴愈发逼仄,只能同时一人通过,宿回渊颇为嫌弃地擦掉自己衣服上沾蹭的水痕,回头看向身后的“楚问”。
若是幻境中有扰乱人心神的阵法,那么阵眼很可能就在洞穴当中。
宿回渊向身后人冷声道:“听着,不管你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既然现在顶着楚问这张脸,我劝你不要尝试做任何过分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楚问听见,似是很无奈地一笑,“那你为何不现在杀了我?”
宿回渊盯着他的长眸,一字一顿道,“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因为你顶着楚问那张脸。
洞穴虽然逼仄幽深,但并无分岔,没有迷路的可能,他沿着洞穴一路深入,直到尽头。
洞穴尽头处有一块巨大的空间,从阴暗的密道瞬间豁然开朗。那空间之内,充斥着一座巨大的神像,高度有三人余。
他不由得止住了呼吸,仰头去看。
不难看出,神像本应是镀金,但经年累月的水汽侵蚀使得镀金十分斑驳破旧,神像身上大大小小的红褐色绣片触目惊心。
其他神像大多慈眉顺目,可这座神像却青面獠牙,巨大的四肢从身体中伸展蔓延出来,硕大的拳头仿佛能在空道内砸起一阵阵飓风,令人不寒而栗。
而神像的右臂,却在根部彻底断裂。
断口并不整齐,反倒像是被野兽撕咬后留下的狰狞痕迹。
可什么野兽能咬动树干般粗细的金像?
有些诡异。
神像乃是人祭祀供奉之用,为何建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且既无香火,也无供物。
“楚问,你说这神像,会不会就是刚刚那老人说的,被雷劈被火烧,后来被村民砸的那个?”
无人应声。
宿回渊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起已经空无一人。
唯有狰狞神像的垂视,石壁上滴坠下来的水滴,便是究其全部的事物与声音。
倒也在他意料之内。
宿回渊只能自己上前查看,只见神像周遭空无一物,干净得有些过分,但神像的左手中,却有两本薄薄的账本。
他取下上面的一本翻了几页,正是薛方记录自己所医之人的账本,所记录条数完全一致。
只是上面并无病人的病因以及药房,只是一行行朱砂笔墨写成的人名,后面跟了两个数字。
第一个数字是给病人治病后,那人还能活多久。
第二个数字是收过病人魂魄后,分给薛方多少阳寿。
随便翻翻账本,薛方的阳寿便已经数不胜数,大概够他活到沧海桑田,最后变成一个千年老王八。
但很明显,那人临时改变了主意,将薛方阳寿全部收了回来。
便造成了那般诡异的死相。
宿回渊去拿下一本账本,下意识想让楚问帮自己递一下,临将开口,才想起对方并不在这里。
末了只觉得自己可笑,竟已经习惯对方在自己身边。
十余年的孑然一身,还是比不上有那人陪伴的月余日子。
他将第一本揣在胸前领口中,翻开下面的账本。
与薛方的账本类似,依旧是一条条用朱砂颜色写下的人名,只不过后面并非是寿数,而是修为。
陈晓,十年修为。
张立,三年修为。
……
很明显,与“那人”做交易的并非只有薛方,薛方与其交易寿数,此人与他交易修为,甚至可能还不止如此。
可修为与寿数不同,无法拆拆补补,纵使别人心甘情愿,也没办法把修为取出来强加到别人身上。
既然如此,夺人修为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神丹。
他人身上的修为并不能直接夺为己用,但却可以利用某些禁术,将对方修为融进所炼就的丹药中,再自己服下,仍然有增加修为的奇效。
亏得他在鬼界许久,对于那些名门正派的修士从未听晓过的秘术禁法也都了如指掌。
只是用人修为炼出的丹药还算不上“神丹”,真正的神丹仅在传闻中有一颗,能让人得道飞升,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用修为炼出来的,能有神丹千分之一的功效已是不易。可就算如此,修真界还是有无数人挤破头想去分一杯羹。
毕竟不劳而获一事,没有人不心动。
宿回渊轻轻合上账本,漆黑中瞳孔微缩,漂亮的凤眸中闪出危险的光。
一切的事情走向,似乎都与松山真人和神丹分不开瓜葛。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无法离开鬼界太久,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不被楚问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迅速地查明真相。
他翻开账本上的第一页,几个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华山脚-
阵眼果真在洞穴内,就在残破神像的眼中,宿回渊找了好久,无论如何没想到布阵者会把阵眼放置在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解开阵眼后,浓雾迅速散去,宿回渊走出洞穴,却发现楚问已然在洞穴外。
他步子倏然停住。
就在不久之前的旖`旎倏然浮现在眼前,纵使仅仅是幻象,他在楚问面前依旧有些不自在。
就好像自己一切阴暗隐秘的想法都在对方眼中尽数展现,无所遁形,羞愧难当。
尽是满怀欲`念,觊觎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心间神邸。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衣裳已经换了回来,自己也不再是年少的样子,易容也在,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幻境已经结束了。
现在的楚问才是真正的楚问。
似乎还有些略微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他心绪莫名,抬步向楚问走过去。
楚问循声回头,淡色的眸子浅浅看着他,没什么感情。
宿回渊的目光顺着那长眸下移,很自然一般,到了对方紧抿的薄唇。
他刚刚才品尝过那甘甜清冽的香气。
那地方亦是很软的,和冷冽搭不上半分关系。
他们都尚未开口,宿回渊忽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你是谁?”
宿回渊悬着的心瞬间紧绷到极致,他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装,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可宁云志为何这样问。
他在浓雾中看见了什么。
宿回渊将内力凝结到掌中,瞳孔微缩。但凡宁云志接下来打算说出暴露他身份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击中对方肩侧。
可就在运力的当中,身体却僵了一瞬。
——他发现自己的内力竟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你又是谁啊?”
宁云志冲着楚问,竟也说了相同的话。随即他展袖一挥,手中长剑倏然窜出,他御剑朝两个人飞过来。
只是不过数米,就从剑上摔折下来,脖子朝下重重砸在地上。
“哎呦痛痛痛死了。”宁云志歪着脖子站起身,“我御剑飞行这么差吗?”
他看向两人道:“见过两位公子,在下是……哎,我叫什么来着?”
……
宿回渊轻蹙了蹙眉,已在袖中按按攒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
很是奇怪。
宁云志像是失去了记忆,看样子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但他至少还能御剑,证明灵力还在。
这与上次所遇的结界并不相同,结界毫无差别地封住所有人的灵力,但如今却只有自己灵力尽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宿回渊问。
“好像是。”宁云志挠挠头,“但我看你们面善得很,我们之前认识吗?”
“……”
“你本为清衍宗弟子,我们此行前往华山,之后的事情慢慢跟你解释。”楚问淡声开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
几人向华山方向前进,一路上宿回渊将洞穴中所发现两份账本的事情讲与楚问听,宁云志虽然记忆全失半句话听不懂,但也很识相地全程沉默。
楚问听完,轻声道:“夺人修为之事并不常见,这附近除了华山医修并无其他门派,想必这账本上绝大多数的名字,都能与华山派弟子对得上。”
“有道理,既然如此到华山派一问便知,只是他们未必会与我们讲实话。”
华山医修世代以悬壶济世为主,所居高山极寒之地,一来酷寒有助于修行,二来雪原宜产珍惜灵药,三来山路错综复杂,不被人打扰。
华山派与清衍宗不同,虽修医术,却很少出世。毕竟若山上山下不设结界,每天都将有数不清的人踏进华山派的门槛,请求帮忙医治自己或家人。
为了避免嘈杂,华山派位于高山之巅,若想上山,需越过层层结界屏障,攀得数千层石阶,方能登顶。
这些障碍多是为心意不诚的寻常人所设,若是修士之间急事相询,并不会造成太多困扰。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宿回渊现在灵力全失,与寻常人也并无大差异。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陡峭石阶,楚问和宁云志走在前面,宿回渊艰难跟在他们身后,不一会就腰酸背痛起来,浑身已经被薄汗沾透。
灵力尚在的时候完全没觉得爬台阶是什么乏力之事,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将寻常人体力差的痛体会了彻底。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越往上走空气愈发稀薄,温度逐渐降低,一冷一热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脚底似乎已经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带着针扎般的痛。
楚问忽然停下步子,宁云志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把手给我。”楚问说。
宿回渊把汗湿的手心在衣袖处擦了擦,随后将手伸了过去。
楚问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很舒服。
他顿时感受到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传过全身,周身的酸`软都好转了不少。
楚问长眉轻蹙,“你的灵力怎么回事。”
宿回渊本没打算主动说出自己灵力消失的事情,毕竟浓雾中情况难测,怕引起怀疑。
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华山医修的山路设计得如此激进。
只能承认道:“刚刚从迷雾中出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为何。”
楚问沉默片刻,并未追究细问,却是在宿回渊面前慢慢俯下.身来。
额间的长发顺着动作披垂下来,在石阶上映下隽长的投影。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上来。”
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依旧没夹杂什么情绪一般,听上去却恍若雷击。
楚问这是……要背他?
“不不不,我还是……嘶……”
宿回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后脚不小心踩空,又牵扯到不知道哪里的伤口,一时痛极。
“上来。”
楚问身子没动,又重复了一遍完全一致的话。
宿回渊刚想答话,却敏锐地察觉到侧方传来的一阵细微风声,垂眸间,只见楚问的垂发已经随那阵风偏移几寸,有清淡木香随之飞来。
变故发生在毫瞬之间,他偏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正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很难具体描述那东西的长相,但一.股浓郁的恶臭先于庞然大物到来,宿回渊脸色发青,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那东西足足有三人高,外表像是一只巨大的飞虫,翅膀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周身鳞克闪烁着油腻的彩光。眼睛占据了半个头部的大小,是诡异的深蓝色,眼下长着巨口和尖齿,口部开合间,还有粘.腻的稠黄色液体缓缓低垂下来。
很难想象华山医修的看门魔物竟是如此……猥琐的家伙。
宿回渊实在想不到更加合适的词语,偏过目光不想再看。他现在并无灵力,若是站在这里等死,恐怕会成为这恶臭怪物的第一份食物。
他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手环住楚问的脖颈,身体一提,双.腿夹`紧了楚问的腰。情急之间慌乱且手足无措,双.腿乱踢,也不确定踢到了哪。
“快走。”他捂着鼻子艰难道。
话音未尽,只感受到一阵劲风裹挟着恶臭气味扑面而来,长虫挥出大翅,直冲两人面门,速度极快,仅仅捕捉到残影。
长翅脆弱且薄,但在足够快的情况下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空气都破成了尖锐的形状。
楚问一手托着身后之人,另一只手拔.出腰间尘霜剑,只闻轻微剑鸣。楚问长靴轻点,整个人倏然飘然御风而起。
宿回渊本是闭着眼,只觉得身体骤然腾空,抬眼向下,只见虫翅堪堪从两人足下闪过,仅差一寸,便能割破自己的鞋履。
下一瞬,只有剑影纷飞,铿然作响。
宿回渊还未看清楚问是何动作,便听到长剑刺入肉.体的闷响。
随即,忽地眼前一黑。
眼睛被楚问单手轻遮,有湿润微凉的触感从眼眶处传来。
宿回渊虽然眼睛被遮住,但嗅觉与听觉还是让他将发生的场面猜出了七八成。
——噗呲。
是血液喷射的声音,铺天盖地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宿回渊咬牙,浑身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问旋身,背对着那魔物,长袖微抬,替他尽数遮下全部的脏污。透白无暇的长衣被污血沾染,乍看上去竟有种神迹蒙尘般的触目惊心。
“别看。”
楚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热气尚存,顺着耳骨绵延不尽。
“很脏。”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的起伏,怦然一动。
可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楚问刚刚的状态有一些奇怪。
对方速度很快,下手一如既往地果断狠厉,看上去完美到挑不出错来。
但他与楚问自小相识,对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很,因此便能清楚地感受到楚问刚刚的动作中,那一丝丝极其细微、细微到难以辨别的凝滞感。
楚问的动作本可以更快。
但他在犹豫。
一个猜测忽然冒出来,从走出洞穴见到楚问那一刻的轻微奇妙感为始,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有了解释——
他从浓雾中出来后灵力尽失,宁云志看上去……大概是失去了脑子。
这浓雾怪异得很,与灵力、行为都无明显关系,一视同仁。
所以,楚问出来后,也应该暂时失去什么才对。
宿回渊呼吸微滞,抬头看见楚问近在咫尺的瞳孔,颜色极淡,微垂着注视地面,无悲无喜。
长眉鬓侧,清雪般的皮肤上溅上了一滴浓稠的血,楚问对此却仿若未觉。
他伸手,替楚问抹去眉间血痕,可指尖微颤,并抹不干净。直至一小片眉骨都染上了淡红,像是无暇白玉中生出的朱红纹理。
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不稳的。
“你从浓雾出来后,一直都看不见,对不对。”
宛如石子坠入湖底,刹那间沉寂,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无妨,我能听见声音。”
楚问侧过目光,与身后之人对视,浅色的瞳孔此刻却厚重得深不见底,明知那双眼看不见,但视线相交之时,仍有无法抗拒的心悸。
那略微失焦的目光,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错觉。
“而且,我也知道你在看我。”楚问淡声道,“我看不到,不代表我感受不到。”
宿回渊仿若做贼心虚般错开目光。
“那你放我下来。”宿回渊着实不太好意思让楚问就这样背着他一路上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为何不可?”楚问轻声问道。
“……”
竟一时语塞,没有借口。
“无需过度担心,华向奕为医修掌门,这世间没有他治不了的病。”楚问轻声道,片刻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改口道,“极少。”
宿回渊自然懂得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当时自己的病。
楚问背着他拾阶而上,他忽然有些好奇,回头看去——
只见刚刚三人高的长虫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它的一侧长翅被齐根斩下,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断口处涌出,周遭的泥土都变成了血红色。
“没死。”楚问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开口解释道,“华山派事医,阵法屏障只是想伤人,令人知难而退,并无杀意,需留它活路。”
宿回渊干巴巴笑道:“华山派拦人的方式还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楚问并未回话,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石阶颠簸,楚问的身体却很稳,宿回渊趴在对方背上,竟不知何时睡熟过去,等再睁眼之时,华山派几个镀金大字已跃然眼前。
门口值夜的弟子听闻他们的来意之后,便请他们入住到了几间客房,明日一早便带他们见华掌门。
宁云志和楚问身上皆是血污,三人各自回房,值夜弟子为他们送来治伤的草药。
宿回渊简单清理了身上伤口,换了一身衣服,又拿出那两份账本翻了翻。
修士们为了追求所谓的长生和羽化飞仙,从未停止过寻找传说中神丹的下落,从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地宫,华山派,一切都与神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几日,在他与鬼界飞鸽传信中,他让鬼界散布消息,说鬼主不日之前已然得到神丹。
若无足够诱人的饵,如何引得众人争相抢夺,引其入瓮。
可还有另一件恼人的事,秦娘提醒他,本月阴七马上又要到了。
上次姑且假装受伤蒙混过关,但若每月阴七都是相同状态,岂能不令人生疑。
看来过几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
夜已深,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推门走到室外门廊透风,才觉夜过三更,明月高悬。
华山的山顶与清衍宗不同,更为清冷潮湿,似乎离那天边湿漉漉的明月也要更近上一些。
夜半的空气沁凉,吸进肺里,只觉整个人都被寒冰浸过一般。
裹紧了衣服,正想回房,路过楚问屋子时却不禁停滞住了步子。
无他,楚问房间的灯还点着。
透过朦胧昏黄的窗纸,却不见楚问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他叩响了楚问的房门。
并无人应声。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回房,半夜登门拜访本就不是理所应当的行为。
但在仔细思索之前,房门便已经被他推开。
大抵是室外太冷,急需贪恋那一份温度。
室内潮湿、温暖、有浓重的水雾从屏风后面飘过来,在门口遇上寒风,倏然化作水珠,凝结在木门之上。依稀之间,能嗅到沐浴皂角的清香。
宿回渊立刻转身将门阖上。
屏风后淅淅沥沥的水声倏然停止。
宿回渊忽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匆忙道:“我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
就在伸手搭上木门的刹那,楚问的声音隔着水雾与屏风,从身后传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喝盏茶吧,我很快便好。”
宿回渊本可以立刻离开,但再一次地,不知怎么了,他回身坐在了桌案旁。
屏风后轻微水声再次响起,像是人从水中走出来,随即便有衣料摩挲的细簌声响。
他端坐在木凳上面,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头一回觉得等待如此漫长与煎熬,仿佛每分每秒都被那屏风后的声音所无限拉长,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绪。
布料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卡住了,良久未动。
他忽然反应过来,楚问现在依旧是看不见的,如此沐浴、更衣,似乎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此刻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去帮忙,毕竟徒弟帮师尊更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却无法开口。
一想到他即将看见楚问半`敞的领口,悬挂水珠的潮湿长发,由于沐浴而起雾的长睫……他都会喉咙干哑到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毕竟曾经见过很多次,在许多荒诞、旖`旎、映着月色的水中,他轻`颤的指尖死死钩住对方的发梢,体温交`叠,连那一向清雅的木香都变得无比浓郁。
因此,便总能勾起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来。
神游间,楚问已然穿着整齐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垂下眸子,并不想让对方捕捉到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即使明知对方此刻看不见。
楚问坐在自己身前,伸手给两人各倒了一盏清茶。
长时间浸泡热水使他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白上几分,几乎要与那白玉杯盏融为一体。
宿回渊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发丝并未来得及擦干,大概是急着出来,现在还是湿漉漉的。
不时有水珠从发梢滴下来,将肩部的衣袍打湿。
两人一时无言。
“正好小修士往我这送了些茶叶,是从华山派极寒之地采集的,清衍宗大概不曾有。”楚问将一盏茶推至宿回渊面前,“既然来了,便一起尝尝,温度恰好。”
宿回渊接过茶盏,在手中摩挲片刻,却在桌案角落瞥见茶具中剩下的茶盏。
此套茶具本有四个茶盏,剩下两个安然放置在木盒中并未取出,而自己和楚问所用的两盏,明显是仔细清洗后方用来盛置茶叶的。
而这茶盏,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清洗好了。
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问道:“师尊是在等人?”
等谁呢,总不可能是恰巧走进来的自己。
“算是吧。”楚问抿了一口香茶,长袖遮住了下半张脸,“不过现在……太晚了,不需要等了。”
宿回渊不明所以,也拿起茶盏尝了一口。
确实与清衍宗的茶叶很不相同。
茶叶要更苦一些,连茶水中都仿佛沁润了冰雪的清香。
“你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楚问淡声询问,随即又补充说,“当然,倘若你只是想来喝茶,自然也是可以的。”
在这种情形下,总要说些什么。
在宿回渊走出自己的房门之前,从没想过片刻后,在华山派的深夜,他会走进楚问的房门,跟刚沐浴后的对方坐在一起喝茶。
似乎过于亲密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及,他的控制。
“关于神丹一事……”宿回渊试探开口,“师尊作何想法。”
楚问敛眸,似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我之间,除了这些……”
声音很轻,宿回渊没听清,又问道:“什么?”
“没什么。”
楚问抬手,又为他满上茶盏,随口答道:“那你不妨先说说,你在骨灰新娘的密道里交给我的那本秘闻录,又是想让我看什么。”
宿回渊不知对方是临时其意、随意询问,抑或是蓄谋已久,早就对此有所猜测。
他握住茶盏的指尖微微攥紧,故作镇定道:“我一向觉得此事连环相套,但始终与神丹牵扯不开关系,那本秘闻录恰好记载了关于神丹的史录,寻常书籍上难以查阅,所以……”
“可是那本书缺了一页。”楚问打断他,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不辨喜怒,“那页的信息很关键,你觉得残页会被谁拿走。”
“盯着神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呢。”宿回渊笑着摇头,“是那新郎自己收起来的也并非不可能。”
楚问并未作声,只是沉默着看向他,长眸寡淡,热水汽尚未消散,显得那瞳孔都有些雾蒙蒙的湿漉感。
但隐在那目光背后的感情,却冷静、克制、无比透彻,像是一面从未蒙尘的明镜。
他心下一动。
对视与沉默往往能让人惶恐、自我怀疑,因此他更不能露怯。
他回视对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沉沉地陷落进去。
“你无需多想。”楚问淡声说,“当初在密道下之时你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依旧是相同的答案。”
宿回渊微怔。
在那个逼仄狭小的密道中,他喝了楚问随身带的桂花酿。
当时他看着楚问肩头与后背处,为了给自己庇护而已经见骨的嶙峋伤口,忽地良心发现,趁着三分醉意,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问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我骗了你,你将如何做。”
当时楚问答他,“我不过孑孑一身,有何可骗。”
当时他尚且当一句无意之言来听,并未懂得其中深意。
可如今想来,楚问的意思,无非就是:没关系。
楚问说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以被骗,也就是说宿回渊想要问的任何事情,在对方眼中都算不上大概欺骗。
连欺骗都没有,又谈何原谅一说。
楚问不过是用简单的一句,并未明露,却能轻易将他一切罪状卸下。
没了罪名,自然宽恕。
楚问依旧是那个楚问,温柔强大,只是这种温柔对他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永远会站在别人的那一边着想。
“无论如何,我不会怪你。”楚问轻声道,“但我仍希望,你不会那样做。”
若是曾经,为了这句话,他自然可以赴汤蹈火地衷心于他。
可如今两人异心殊途,就连他来清衍宗这件事本身,都未尝不能说是一种利用。
“好。”他轻笑,哑声道,“我答应你,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过来。”楚问向他抬了抬手,“来替为师擦发。”
楚问头发一直未干,如今衣领处已然湿透一片。
宿回渊在一旁点上火炉,暖融融的热气烘过来,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帛,双手轻拢起楚问身后长发。
他一向觉得头发算是贴身之物,替对方挽发、束发,都应该是至亲至密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因此曾经在楚问房中蹭吃蹭住的时候,常常会争着帮对方把头发打理好。
楚问也从不拒绝他,总由着他来。
如今,楚问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浓密披散在身后,长度直至后腰。
他的手拿着布帛,顺着对方发顶一路擦拭下来,手背略蹭过对方微凉的颈部,以及隔着衣料仍然明显的脊背腰\'线。
布帛由干一路变湿,正如他此刻心境。
“师尊头发如此长,平日里都如何烘干?”
“清衍宗比这里还要暖和一些。”楚问淡笑道,“找个太阳好的天气,出去站上一个时辰便好。毕竟独自一人,凡事总要自己亲力亲为一些比较好。”
“世间大多人都独自一人。”宿回渊道,“哪怕有父母、妻室、儿女,都不算真正有人相伴。百年之后人死魂散,众鬼魑魅,又有谁能真正一直陪在身边。热闹不过过眼云烟,人总是要孑孑而来,又孑孑而去。”
“你这番话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
宿回渊心下一紧问:“谁?”
“一个……自小一直关系很好的人。”楚问思索片刻道,“他总是不喜规章秩序,总是特立独行,随心所欲。每次都惹怒师尊,清衍宗所有的惩罚都被他轮了个遍。”
宿回渊手上的动作逐渐停滞住了,眸中夹带着不易察觉的苍凉,笑问:“那他人呢,现在又在何处?”
“我亦不知。”楚问偏过头,“但确实有了随心所欲的资本,倒是遂了小时候的愿。”
随心所欲……
他忽地笑起来,既是笑自己,也是笑楚问的话。
在那个没有黑白是非的无间之地,没有伦理纲常,人性中被压抑的欲望、暴虐、残忍在那里被释放到了极致。
弱肉强食,唯利是图,没有人怕死,没有人怕下地狱。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
这便是楚问眼中的随心所欲吗。
笑够了,他随即开口:“那如此说来,我所说的并没错。你们一向交好,如今却分道扬镳,人本应是独自行于世间。”
“并非如此。”楚问淡声道。
“人既相知相遇,便是有所经历,有所回忆。若是如此,又如何能算作独自一人。”
宿回渊觉得这说法倒是很有趣,“若是他听闻这话,想必也会很开心。”
抬偷看向窗外,夜色已深,便道:“今夜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推开房门,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室外汹涌而入,骤然从温暖的火炉边走到室外,他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
“你房屋中可备有火炉?”楚问忽然问。
宿回渊步子微顿,疑惑道:“不曾,或许只有师尊的房里有。”
“夜深,天寒,那便无需回去了。”楚问披垂着长发起身,“那边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你便睡在那里。”
他有些犹豫:“我……”
“你我师徒,无需生分。”
楚问从身后走过来,将门复阖好,沐浴后的淡雅清香从身侧传来。随着木门阖上的声响,门外寒气倏然而至,暖意逐渐从背后传来,一点点渗透进冰凉的指尖。
鬼蜮冰冷,华山严寒,他曾无处可去,无处可依。
但如今火影憧憧,对方身姿卓然犹在身侧,有融融暖意,软榻冷香,似乎刹那之间,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至少今夜。
第 25 章
第25章
次日一早, 有医修前来给每人送了一颗丹药,说是能治迷雾中的毒气。
宿回渊服下丹药不久后,便感觉灵力重新顺着经脉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 当真有效。
医修将三人带至厅堂,华向奕已经在那里等他们许久。
对方曾为自己治过一次病, 十余年过去,华向奕的模样变了不少, 发须已然发白, 不再是年轻气盛的样子, 岁月的打磨使他变得沉稳,眉间皱纹渐深。
他看见楚问,热情走出来迎接,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笑道:“上次见你, 你不过少年,如今竟已经长成如此风度翩翩的大公子。早就听闻你剑术高超,天下无几人能敌,既然来了, 还得请你代劳略微指导一番我门子弟。”
“小事而已, 晚辈自当尽心尽力。”楚问微颔首, “华山医修向来不习剑术,如今为何改了主意。”
“先进来说吧。”华向奕将几人领到座上, 备好茶盏,无声叹了口气道, “你有所不知, 这几年天下纷乱不太平,纵使华山医修不问世事纷争, 也难以全身而退,总要自保。你们上山大抵已经看到了,从前山脚下是不会设置这许多屏障的。”
“敢问前辈所指不太平之事,又是何意。”
华向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不妨先说说,你们如今来,所为何事。”
“有两件事要请教前辈。”楚问轻声道,“其一有关师尊,想必前辈已然听闻师尊魂魄杀人一事,而师尊生前一向孤僻,除了清衍宗的弟子,便只与前辈交好。因此敢问前辈,对我师尊生前的事,可还有些不寻常的记忆。”
华向奕摇了摇头,“我与楚帜年少交好,但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绝交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去过清衍宗,所以你师尊一事,我恐怕并无更多见解。”
“晚辈斗胆询问,前辈与师尊何故绝交。”
华向奕目光深沉,缓缓放下杯盏,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与那不太平之事本是一桩——是所谓神丹。”
皆是神情一紧。
他继续说道:“关于神丹的传说已经沉寂良久,但近些年来,却又有无数修士争相寻找。要知道,上一次修真界因为神丹一事,门派之间大打出手,可是死伤惨重。”
华向奕抬眼看向楚问,一字一顿道:“那你觉得,神丹是否真正存在。”
楚问答:“晚辈不敢妄下定论,但此物蹊跷,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见到实物。”
“没错,我亦是如此想的。”华向奕抬眼看向远处微渺的山脉,回忆起了极其久远的往事……
十二年前,清衍宗。
华向奕每年中秋月圆之时都会来清衍宗,来找楚帜把酒赏月。那天楚帜在山顶摆好酒宴,邀请华向奕前来。
楚帜斟酒之时,华向奕看到那从袖口中透出来的细腕,不禁唏嘘道:“许久不见,你又瘦了不少,我知你一向心善,喜欢鸣不平,但也要为自己的身体考虑,莫要因小失大。”
楚帜已然微醺,朗声笑道:“今夜你我在此独酌,但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大概就已经不在了。”
华向奕一愣,随即问道:“为何?你是要得道飞升了?之前不是还差好几阶,如今怎么……”
“沉心修炼谈何容易,但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神丹,服下去便能让人即刻得道飞升,哈哈哈!”
华向奕只当楚帜是在开玩笑,也笑道:“那不过是多年的江湖传闻罢了,你也当真,哪来的神丹。”
楚帜却忽然向前倾身,带着三分醉意道:“向奕你……你可知,那神丹,就在清衍宗内……”
华向奕见对方并不似开玩笑,也敛了神色道:“但我未曾在清衍宗见过。”
“世间人都听闻神丹,却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楚帜大笑,“或许,他们并非没见过神丹,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所见之物就是神丹罢了。”
此言倒是非虚。
无人见过神丹真正的样子,也未必真是个圆圆的丹丸,是个杯盏、花土、甚至是烈酒都说不准。
“所以那神丹究竟是什么东西。”华向奕问,“你又将如何服下,会不会出问题?”
“神丹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楚帜的声音逐渐变小,随后冷然道,“只是必须要杀人。”
寒月映得他眸色冷厉,酒意都散了大半。
华向奕目光一凛道:“不可,纵使那神丹是世间再珍奇之物,也不可滥杀无辜。得道飞升第一条便是不能妄开杀戒。”
楚帜的笑意逐渐淡去,站起身,“你以为那些所谓的天下苍生道义只有你懂吗?谁不想当好人,可又有谁在神丹的诱惑面前能够无动于衷。”
华向奕整个人彻底愣住,不敢相信地看向相识多年的友人,他们曾无数次对坐长谈,他却头一次发现对方竟如此陌生。
他们曾说好一同救弱济贫,一同抚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在两处门派长大。
可如今,竟似乎全成了他一个人的念想。
“我绝不同意,但你若执意如此……”华向奕颤声道,“我宁愿你我从未相见。”
楚帜背对着他,想要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天下、道义、修为,世间又安得双全法。
终究默不作声,并无挽留。
良久的沉默,月色凄凉。
山顶晚宴已凉,盛满烈酒的玉盏坠地,迸出脆响,瞬间四分五裂。
华向奕当晚便连夜离开清衍宗,从此两人再未相见,直到一年后听说楚帜去世的消息。
华向奕很少回忆当初的往事,甚至不准周围人提起楚帜这个人,楚帜对他来说已经仿若上辈子的梦境。
那是一个很久之前,曾经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人。
但如今既然是楚问亲自来问,便也算是破例。
“这就是当时的真相。”他轻叹了口气,“我当时当真以为你师尊会得道飞升,却没想到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宿回渊坐在楚问身后,并看不见对方神色,却只觉那孤寂背影骤然苍凉,凛然如刀,仿佛已经在华山雪中独自行走了很久。
“前辈讲的这些,我竟全然不知。”楚问轻声道,“我并不知晓师尊的死与神丹有关,也从未听闻神丹在清衍宗内。”
“不知道倒也寻常。”华向奕叹了口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忍将这些告诉你,并不奇怪。此事我只知晓这些,再多的也爱莫能助。对了,你之前说来找我所为两件事情,另一件又是什么。”
楚问垂眸,并未作答。
宿回渊替他开口道:“华山脚下有弟子以修为做交易,不知前辈是否有所耳闻。”
华向奕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此话怎讲。”
“路上不小心顺便捡了个账本,附近除了华山医修并无其他门派,想必其中记录在册的修为都是华山派弟子吧。”
华向奕伸出手,“账本可否借我一看。”
“现在恐怕不太方便。”宿回渊说,“若是前辈能指点一二,等我们查明真相,自会将其交予前辈。”
华向奕冷然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我门派事务,还轮不着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听听总没坏处。”宿回渊一边淡笑着,另一只手翻开手中的账本。
华向奕瞳孔微缩。
“比如这个……叫做陈晓的医修,大概是华山门派的吧。”宿回渊叹息道,“啧啧啧,这么多年的修为说没就没了,真可怜,现在连掌门都不愿意为你主持公道呢。”
宁云志坐在旁边,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被宿回渊在桌案下踢了一脚。
“你说什么!”华向奕骤然拍案起身,声线颤抖道,“陈晓……”
宿回渊追问:“他如何?”
华向奕骤然失去全身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座椅上,浑身的戾气瞬间散尽,脖颈也深深颓了下去。
“陈晓他……”华向奕一字一顿道,“前些日子已经主动退出华山门派,此生不再是医修了。”-
后来华向奕终于告诉他们,在华山以西有一处风景秀美的“桃源”,平日里门派弟子最喜欢偷偷溜过去闲逛,此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华向奕拨给他们两名华山弟子作为随行,跟他们一起去桃源探明情况,若有意外,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师弟,你说华前辈所说的是不是真的,连我都觉得他在遮遮掩掩。”宁云志低声问道,“还有他让这两个人跟过来,也说不准是陪我们去的,还是来监视我们的。”
宿回渊盯着前方,没回声。
“师弟,你想什么呢?”宁云志又问他。
宿回渊根本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只敷衍嗯了一声。
宁云志吃了瘪,又回去自顾自地去写小本本了。
宿回渊一直盯着楚问的背影看,自从华向奕说出那晚的事情后,楚问状态就十分反常。
步子很快,一路无言。
他自然知道楚问与松山真人关系有多好,楚问和自己一样也是孤.儿,是松山真人将他带回门派,教他剑法,抚养他长大。
因为楚问天赋异禀,松山真人又对楚问格外偏爱,有什么其他门派送来的贺礼、名贵兵器,最后大多是进了楚问的房间落灰。
楚问的剑法、乃至道心,皆为松山真人所传授。那人对于楚问的意义,可能远远超过了单纯的师徒关系。
但如今,华向奕却告诉他,松山真人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他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善良、无私、心怀天下。
他又当如何想。
大概是心中的明月,宁可其消亡,也不愿其脏污。
宿回渊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抑或是否要开口,早知这件事情会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楚问知晓……
他会选择亲自告诉他。
他会轻吻过对方眉骨,一字字,一句句告诉他。
也好过如今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难以言说,甚至连安慰对方的理由都未曾有。
时过境迁,很多事情只有回首之际,才会扼腕叹息,却为时已晚。
不知不觉间,几人走过数里山路,一片浓郁的粉红色的桃花林呈现在眼前。
“这里就是桃源了。”华山派的弟子说道。
几人不禁停下步子。
刹那间,宿回渊忽然懂得了为何称此处为“桃源”,不仅因为桃树——
桃花漫漫盛开数里连绵,连日光都仿佛被镀上浅淡的花色,夹杂着甜腻的清香。华山万年冰雪积压,此处却温暖如春,有清浅乐声从远方传来,依稀间可闻姑娘们清亮的笑意。
就在桃源的一侧,有一座宏丽的寺庙,庙檐雕刻烫金纹路,满目红墙砖瓦,有微渺的诵经声音飘过来,与桃林风声融为一体。
建在此处的寺庙反倒不像是避世之地。
像是与红尘凡念牵扯不断的温雅之所。
“楚前辈,这里是桃源庙,我们平日里下山,都会到庙中寻……”
另一人连忙接道:“祭拜祈求!”
“对对对。”先开口的那名弟子笑道,“这里特别灵验,无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这么灵验。”宿回渊笑,“不如进去看看。”
几人走进寺庙,其中倒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宿回渊仔细看去,发现大多都是男女同来,或是未出阁的女子结伴而行,猜测这里大概主要是求姻缘子嗣。
“这里什么都能求。”华山弟子笑说,“只是求姻缘特别灵。”
“得了吧。”另一个人拆穿他,“求了三年了都没人愿意嫁给你。”
“你……”
人群都在庙外排着队,几人排在末尾。有一和尚站在寺庙门边,引导着人们走进去。
宿回渊注意到,那个和尚每次都是让单独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一起进。
和尚又请了一对夫妻一同进去,随后,似是不经意间抬头,目光却恰好精准地看向几人所在的位置。
他对宿回渊淡淡一笑。
宿回渊神色一凛,只因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貌美的和尚。
美到妖冶,雌雄莫辨。
纵使六根清净,身披佛裟,但那双桃花眼中却仿佛有三千秋波,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那是法喜高僧。”华山弟子解释道,“据说他是因为过于貌美,凡缘过多,纠缠不清,才来这里做了僧人。他悟道极快,法力不可小觑。”
“凡缘过多,所以出家斩断凡缘?”宿回渊笑道,“真是有趣。”
队伍不断前进,很快到排在几人前面的一对夫妻。
和尚垂眸看了看那对夫妻,随后对那女子道,“请。”
男子也要跟进去,却被和尚一手拦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男子质问道,“这是我娘子,我们一起求个儿子。”
女子低着头,不发一言。
和尚淡笑,缓缓开口,“这殿里需得心意相通之人方能一同进入祈拜,你们虽一同前来,却并不同心。”
那女子终于小声道:“我家还有个女儿,若是再生一个,老大就要吃不饱。”
男子骂了几句,但碍在佛堂重地,终究是忍住了没发作,让女子自己进去了。
很快便轮到了他们几个。
和尚清亮的眸子看过来,在五个人之间周而复始轮过几周,随后对宿回渊笑道:“这位公子,和身边的白衣公子一同进来吧。”
之前排队的那些人,只有虽为夫妻但却没能一起进的,却没有不是夫妻却一起进去的。
宿回渊问道:“高僧这是何意。”
和尚敛眸轻笑,声音轻微得仿佛薄翅的蝶,“施主既然同心,为何不能一起进。”
“那你说说我们如何同心,又所求何事。”
“罢了。”楚问回头,淡声开口,“一起进去吧。”
宿回渊一愣。
殿内宽敞,佛香浓郁,禅音阵阵,佛祖像立于殿中,垂眸间尽显对世人的悲悯,令人不禁静心。
香旁有一些竹签和笔墨,大概是往来香客在上书写愿望,随即丢入香火中焚烧,便可使愿望成真。
宿回渊本以为楚问不过是进来看看,寻找是否有关事情的线索,却不想对方竟然真的认真地拿起一片竹简,提笔在上面写字。
楚问背对着自己,他看不清对方所写的东西,只能用余光瞥见楚问微俯的后背,高高束起的长发,以及提笔修长的手指。
楚问写完,手持香火向神像深鞠几躬,随后将竹简抛入香火之中,瞬间没了踪影。
宿回渊并没下拜。
他觉得佛祖大概也不会渡自己这般“作恶多端”的人,况且他所忧心之事,本就无解。
倒是楚问,他又为何所拜呢。
“想不到师尊也会祭拜神佛。”宿回渊笑说,“还当师尊不信这些。”
楚问缓缓起身,淡声道:“心中有所求之事,自然会信。”
“师尊有何所求之事?不如让我猜猜。”宿回渊伸出一只手,一根根弯回掌心数到,“论修为、能力或是样貌,天下都无人能敌师尊。师尊总不会是来求姻缘的吧。”
楚问并未作声,却转身,垂眸看着他。
刹那间他终于窥见楚问神情。
那双淡色的眸色中有着无限复杂的情愫,但此刻却染上了痛苦的浓色。
宿回渊微屏住了呼吸,连声音都不禁放得轻而又轻:“师尊……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我或许错怪了一个人。”楚问哑声说。
他花费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楚问说的话,明明话语很短,每个字都很清晰,贴着他的耳边钻进来。
但他就是无法知晓完整的含义。
亦或是,不太敢去想。
尘封的记忆太久,以至于揭开之时,只剩下丑陋的伤疤。
刹那间,他只觉得周身全部血液都倒流回微滞的心脏,周遭一切诵经声、人群谈话声全部消失了。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楚问并没理会对方的沉默,在他眼中,那沉默像是一种无声的推拒,他此刻无法去想其他的事情。前所未有地,如此迫切地想把一句话说完。
“我在想,如果华前辈所言非虚,那师尊的死是否会有其他原因,并不是如大家所见的那般。”
他伸手,搭住宿回渊的肩,可那只手却逐渐握紧,直到对方感受到了明显的、沉闷的疼痛。
宿回渊还能感受处,对方掌心中微微的颤抖。
那一向浅淡寡情的眸子中,此刻流淌着汹涌的海,浓重得化不开。
“我不知道。”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但他为何不告诉我……”
楚问声音渐低渐哑,几乎要将对方的肩骨捏碎。
宿回渊一时恍惚,竟不知对方是在与自己说话,还是与那个“他”说话。
有酸胀的感觉逐渐从心口蔓延开来,他原本觉得自己此次回清衍宗,除了探明松山真人鬼魂真相外,再也不会与楚问有任何牵扯。
但楚问总能让他恰到好处地破例。
“大概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宿回渊听见自己说,“据说他刚刚将松山真人杀死,众人便立刻赶到,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然也有可能……事情比华向奕说的还要复杂一些。”
他轻笑道:“你也未必是错怪他了,这种事情,很难说是谁多谁错。”
“无论对错,我希望他亲自跟我解释。”
楚问声音低沉喑哑,像是生怕惊扰了禅音。他在沉重经文声中逐渐颔首,直至发丝垂在宿回渊颈间。
刹那间檀木雪香掺杂着禅香一同袭来,像是密不透风的网。
似是感受到主人情绪的起伏,身侧的尘霜剑都在微鸣。
宿回渊觉得自己脖颈间的银链又紧了几分。
“而我真想现在就到鬼界去,把他抓回家。”
第 26 章
第26章
宿回渊心脏刹那间紧了片刻, 毕竟若是楚问非要现在去鬼界,很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事情尚未明晰,他无法冒这个风险。
可楚问眼眶微红, 紧攥住他的肩,仿佛被逼到绝境却极力克制的困兽。
他不忍去看, 错开目光,轻声哑道:“可你若想去找他, 为何不早些去。”
为何如今才想起他。
楚问不过听闻了一部分轻飘飘的真相而已, 可是他, 确是真真切切地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亲身经历。
他可以忍受幽冥黄泉冰冷刺骨,可以忍受人间地下不见天日,他曾见过众鬼淫欢作乱、厮杀抢夺,遍地的鲜血, 到处皆是残缺的魂魄。
但他无处可去, 只能提冷刃上位,身居鬼王。
对他来说若不杀死别人,便是被人杀死,并不存在相安无事的中间地界。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中, 除了鬼医秦娘定期给他送药, 没有一人陪在他身边。
在人间亦是背负欺师灭祖、重伤同门的骂名。众鬼畏惧他、觊觎他的位置, 众人害怕他、憎恶他。
一夜之间屠戮朱氏满门,从此无论谁提起他都是闻风丧胆。
他曾觉得被抛弃、背叛, 但这些情绪却又荒谬得没有来头,最后连自己也不知对错何分。
但他始终觉得, 楚问至少应该来找他, 虽然他知道楚问不方便脱身,知道楚问身为天下第一剑尊, 踏入鬼界定会引人注目……
他给楚问找过许多理由,最后都成了一厢情愿的借口。
楚问曾说,他们之间不必谈论对错,只有情意。
唯有此事,却终于失约。
“不是的……”
宿回渊听见那人声音在耳边响起,楚问紧咬牙关,声线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激动,抑或是哽咽,他并不知晓,楚问上身微俯下来,遮住他尽数的视线。
“不是什么?”
“我曾经去找过他。”
极轻的声音回荡在禅香空灵间,空气在此刻倏然稀薄,宿回渊整个人顿时愣住。
他一寸寸将目光转向楚问,哑声道:“什么?”
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似乎有些反常,又改口道:“什么时候?”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楚问道,“我背着师叔与同门下山,实则去了鬼界,看了他一眼。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现在想来……大概是不知道了。”
宿回渊又问:“他当时在做什么?”
楚问薄唇微启,却是忽然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开口。
他亦不愿回忆那段往事,更不想提及。
“没什么。”楚问摇头,“等下便要走了,你确定不写张竹简吗。”
宿回渊本不想写的,但如今一想,竟也破天荒地觉得机会难得,写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坏的情况便是念想没有实现罢了,总不会比现在的境地更差。
他写得很快,像是随便画了两个字,便将那竹简抛到了火中。
再转身过来时,已经神色如常。
“走吧。”他说,“宁云志他们几个还在外面等着呢。”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分别单独进入,宿回渊二人便在寺庙门口等候了一会。
再一次,他又察觉到了鲜明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转过头,法喜和尚丝毫没避讳自己赤.裸裸的注视,朝他淡笑。
明明是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宿回渊蹙眉问楚问道:“这法喜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头。”
“只是有所传闻。”楚问思索片刻后答,“法喜无父无母,在街头流落,且由于长相的原因,也经常受人欺凌。后来被住持发现,带回了寺庙中。那时的桃源寺尚且荒凉,很少有人前来祭拜,但自从法喜和尚掌事之后,香火忽然旺盛起来,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人们前来寺庙祈福本就是出于自愿,法喜又是怎么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来这里的。真是奇怪。”
两人正谈话,却忽然无意听见身后人交谈,有只言片语钻进耳中,宿回渊不禁凝神听了听。
“你说这件事情,来这里祭拜能管用吗,我还是害怕。”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小姑娘你放心,我家前段时间也收到过‘那东西’。”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妇人说,“那上面还沾着血,给我吓坏了,听说村头老张就是因为这事死的……后来我出门想把那东西扔掉,却碰上咱们亭长。”
她继续说道:“咱们亭长说最近有好几个人收到那东西,让我来这寺庙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就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宿回渊转过头去插话问道:“抱歉打扰,姑娘所说收到的‘那东西’又是何物。”
年轻的姑娘本就神情紧张,忽然有人说话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错开目光。但当她转过头来看见对方的俊秀长相之时,又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这位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姑娘莫怪。”宿回渊笑着扯谎道,“只是我前几日也收到一些奇怪之物,若是与姑娘的能对得上,岂不是正巧。”
“原来是这样……”那女子神情稍微缓和些,小声道,“那天我休息得早,半夜似乎听见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响声,还以为是风声没有注意,可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是一个血红色的包裹,上面沾着血迹,当时我害怕极了,打开一看……是,是一缕长发。”
“头发?”宿回渊有些诧异问道,“只是头发,没有别的东西?”
“对,虽然我当时吓得把包裹扔在地上,但之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只是一缕头发。”女子颤声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谁家里收到一缕头发,便是家里要死人。”
“此话怎讲,是因为你那位张姓熟人?”宿回渊凛声问。
“不止是他,好多人收到之后都死了。”那姑娘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只是我与张叔关系还不错,那天我做了蜜粽想给他送过去,敲门却没有人开,我打开门之后看见……看见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而且……而且他的头发也被人剃光了。就在前一日,他刚刚收到了一缕用红色包裹装的长发。”
宿回渊蹙了眉,从那姑娘的描述中,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尤其是“血包裹中的长发”以及“被剃发的死者”。
剃发相比于其他的手段,更像是表达一种具象的意义,比如……
他抬眼,看向法喜僧人。
一旁另有小僧人前来帮忙,法喜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向宿回渊几人的方向走来。
他步履很慢,走路时上身几乎未动,有种脚踏微波般的稳重感。靠近之时,有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朝几人微颔首,轻声道:“几位施主远道而来,若是今晚尚未寻得住宿之地,可于桃源寺中歇息。这里有几间空出的客房,已经叫人收拾整洁。”
法喜和尚外表纯善,但不知怎得,总给宿回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未对对方放下戒备,只是问道:“和尚,你怎知我们远道而来。况且慕名而来祈福的人数不胜数,为何偏偏让我们来住。”
法喜和尚轻笑,“施主有所不知,人心里所想实则都在眼中,如今我看施主心事重重,倒是可与贫僧一讲,或许能解施主心中之忧。”
“我心忧之事乃是红尘三千。”宿回渊说,“你这个和尚又如何懂得。”
“好说。”法喜面上依旧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今晚夜半三更,施主不妨推门外出赏月,忧愁自然消解。”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终于走出来,两人谈话被喧闹声打断。
“宁兄,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你的小本子,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华山弟子打趣道。
宁云志面色有些红,但仍一本正经道:“是我一路一来记的东西,我爹让我……”
“安静。”楚问开口,声音中夹杂着不容置喙的隐怒。
几人倏然噤若寒蝉。
法喜僧人淡笑着,“既然施主都出来了,便去客房中休息吧,我特意为施主居室内插了桃花。”
他随即回头,对站在角落里的那名小僧人道:“陈晓,带几位施主回房吧。”
宿回渊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名字,随即骤然抬头。
——陈晓。
正是帐本上被夺去修为的华山派弟子,是华向奕口中已经退出门派,不再任医修的人。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那名为陈晓的僧人身着淡蓝色僧袍,长发已剃,垂眸合手走到几人面前,淡道:“施主请跟我来。”
宿回渊身后的两名华山派弟子彻底呆若木鸡,他们眼睛死死盯着来人,颤声道:“陈晓师兄……?”
陈晓的目光轻颤了一下,但并未抬头,也并未承认,只是抬步转身,向客房的方向走去。
带到之后,他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走了。
五间空客房全部收拾整齐,宿回渊走进去,只见窗边的桌案上摆放着瓷白色花瓶,有几束桃花插在其中,花瓣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滴。
他捻了一瓣在掌心,用指尖揉碎了,拿起来闻了闻。
是花香,无异。
那便更奇怪了。
入夜,宿回渊躺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法喜和尚那时所言说之意,自然不是简单地让他出门赏月,而是要他夜半之时出门。
可如此又有何用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亦或是……想让他看见什么。
悠然几声,钟声敲响。
宿回渊翻身.下床,和衣走出门口。
却在一只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停住了。
无他,只因在禅香淡淡的寺庙中,他听见了朦胧却十分清晰的、一些不堪入目的声音,断断续续,连绵辗转。
那声音本来不大,但在极其寂静的夜中,便显得有些刺耳。
他眉头一蹙,打算关门回房,脚下却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
——一个血红色的包裹,巴掌大小。
在包裹尚未密封的边缘,有一缕乌黑发丝从包裹边缘露出。
夜色霎时森寒。
第 27 章
第27章
就在白日里, 他还在和那姑娘询问包裹之事,年轻女子说前几日收到了带血的包裹,其中夹杂着几缕长发。
而收到这种包裹的人, 必须来到桃源寺庙中祭拜,否则将必死无疑。
难道是什么巧合。
他拾起包裹中的发丝, 为黑色长发,有些许凌乱, 发梢处还沾着血迹。
正在沉吟之时, 不远处的树林中忽地传来细细簌簌的呻.吟声音, 宿回渊随手将包裹放在桌案上,随即向树林深处走去。
月黑风高,四下寂静,只闻晚风吹打树叶的沙沙声音。可不远处的草顶却微微颤动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移动。
“什么人?”他凛声问。
草下的那团东西听闻后立刻停止住, 但随即便更快地朝远处爬过去。
只是还不够快。
宿回渊足尖轻点,整个人倏然前去数十米远,唯见黑色衣角的残影。
下一瞬,他已经闪身停在那人身前。
有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甚至将草丛都染成了一片清晰的血红。
有一人四肢匍匐在地上, 跌跌撞撞地向前爬, 身上并无明显刀伤创口,那鲜血是从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中渗出来, 以至于整个人都是惊悚的血红颜色。
那人缓缓抬头的一瞬,宿回渊看清了他的脸。
“陈晓?”他眯了眯眼睛, 缓缓蹲下.身去, “你怎么了。”
两人白日里见过一面,陈晓也认出了宿回渊, 立刻挣扎着立起上身,满是鲜血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宿回渊的腿。
“公子……公子救我!”他哭喊道。
只是因为喉咙渗血的缘故,那声音听起来凄厉万分,像是刀刃在砂纸上一寸寸划过。
宿回渊这才看清楚,对方浑身赤.裸,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唯一庇体的衣料,却是一件金红色僧袍。但陈晓只是个新到寺庙的小僧人,常理来说是不会有这般名贵的僧袍。
衣衫不整,看着像是临时抓来套在身上的。
宿回渊下意识想将对方的手拨开,但最终并未动手。
“救人的事找我没什么用,倒是楚问的至阳内力能帮你。”宿回渊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楚问。”
他蹲下.身来,看着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身上穿的是谁的僧袍。”
陈晓一边开口,有更多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流淌出来,艰难道:“是因为……炉鼎。”
宿回渊瞳孔微缩,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是谁?”他追问道。
“是……”
话语未尽,陈晓忽地睁大双眼,刹那间没了气息。
有一颗佛珠,恰好在那瞬间穿透了陈晓的喉咙,速度极快,从身前穿过,后颈窜出,又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米,终于停下。
鲜血霎时喷溅。
宿回渊盯着地面上尚未瞑目的尸体,却是替对方将眼睛合拢了起来。
随后起身,淡声道:“深夜叫我出来,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况且自己已然脏污的东西随意扔在草地上,岂不是麻烦了别人……你说呢,和尚。”
法喜僧人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依旧是踏空一般没有任何声音。
他身着浅白色僧袍,素白如月色,敛眸淡笑:“那佛珠与金色僧袍确实是贫僧之物。”
宿回渊冷笑一声,“当初我便觉得夺人修为之事有些反常,修为不比寿数可以转移,可答案其实明显得很,只是不容易想到。想必法喜高僧之所以道法高深,修为长进飞快,是把修士弟子们……当成炉鼎了吧。”
法喜僧人依旧垂着眸子,没说话。
“但通过如此方式提高修为的也唯有合.欢宗独一宗,合.欢之时纵使是炉鼎也对修为有益。可附近华山派的弟子并非天生炉鼎,所以你这种行为,跟强取别人修为也没什么差异。”
“施主真是误会贫僧了。”法喜终于抬头,桃花眼中泛着轻微笑意,空气中血腥气愈发浓重,他却无丝毫悔意。
“贫僧从未强迫别人做任何事,皆是自愿。”
宿回渊嗤笑一声:“自愿?那我再问你,他们收到的那些带血的包裹,其中夹杂的发丝,又是怎么回事?”
法喜不言。
“你不说,那我来告诉你。”宿回渊俯身捡起地上那颗沾满鲜血的佛珠,深色瞳孔中也映出了血红亮色,“你先放出收到发丝便会死人的消息,再通过那血色包裹中的发丝引人前来祭祀。你身为高僧不便下山,但却能让他们主动前来祭拜,通过这种手段与他们见面。”
法喜古井无波般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他似是十分无奈地轻笑道:“施主可知,慧极必伤的道理。”
“慧极必伤。”宿回渊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淡声道,“但蠢极必死。陈晓或许是自愿退出华山派来到这里,但却很明显,并没有得到你之前允诺给他的东西。”
他垂头看着尸体略微凌乱的长发:“而且若我所料不错,放在我房门前的发丝,大抵就是出自陈晓身上的吧。你身为高僧不便下山,那那些包裹和发丝又是谁放过去的呢?”
宿回渊沉吟片刻继续道:“明显不是同一人,白日里那姑娘形容‘夜里门外有明显的响声’,而我今夜未眠,门外却并无任何声响,想必定是个内力深厚的人。因此我想,大概是收到这发丝的人,必须将自己的发丝放进带血的包裹里,再放到第二个人门外吧。”
“所以年轻姑娘门口的发丝,大概是那老妇人放过去的,而今夜,便是陈晓来将他的发丝放于我门外。”宿回渊轻笑道,“和尚,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手段。”
“施主当真聪慧过人,只是有一处不妥,收到这包裹的人并非单纯要将包裹传出去……”法喜缓缓抬眼,一向温和的桃花眼中终于漫起了凛冽的杀意,“而是要杀死收到这血包裹的人。”
“若是不来桃源庙中祈福,便杀人了事,但若是来了,你便将人作为炉鼎,夺人修为。”宿回渊冷道,“那陈晓已将包裹送至我放门口,又为何要害他?”
“施主终究是与众不同的。”法喜叹道,“我无意想要施主的命,只是在施主的屋内插了桃花,我只是想让你在多年后回忆起今夜之时,或有欢愉。”
宿回渊蹙眉,正在琢磨法喜话中之意,却忽有一阵热气从体内上涌。那并非是寻常的热气,而是……
他双目骤然睁大,怪不得他从那桃花中未闻出任何异常,因为那根本不是任何毒药。
而是令人燥.热的□□。
与灼.热之气一同翻涌上来的是蓬勃的怒意,若是有人敢给他下这种东西,他定会一寸寸地碾碎对方的骨骼,让其生不如死。
而法喜,他怎么敢。
“多年后我若是回忆起今夜砍下你这秃驴的头,自然欢愉。”宿回渊双目微红,咬牙道。
刹那间有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纷然涌来,他右手掌心摊开,鬼王刀在手中逐渐成型。刀刃通体漆黑,强烈的幽邪怨念霎时卷起猎猎狂风,将他万千发丝凭空吹起。
周遭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纷纷凋零,连远处的钟声都变得倏然渺远。
立于月下,他凤眸凛然,杀意如刀。
鬼王便衣现世,千万幽冥叩首臣服。
法喜的眸中终于现出些许愕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鬼王刀,随即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施主……竟是如此身份。”
又不禁莞尔道:“你我二人天涯相识,却都是罪业加身之人,倒是有缘。”
“是要你这条命的孽缘。”
话语未落,鬼王刀倏然破空而出,直冲法喜面门而去,空气稀薄得临近冰点,让人无法呼吸。
法喜却未躲,下一瞬周身金光在他身边散开,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金钵。周遭凛冽寒气在接触到亮光的瞬间却是顿时散开,化于无形。
“可你大抵有所不知,被我当作炉鼎之人数不胜数,粗浅算来,也该有数百年的修为。”法喜淡笑道,“就算是与你同道而来的白衣剑尊,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法喜周身金光骤然散开,将鬼王刀破空凌气轰然折返。周遭草木霎时被齐根连斩,发黑干枯。
宿回渊本是能躲开这一击,但体内药物作用尤甚,让他眼前发昏,身体微滞,便硬生生与那翻折的凌气擦边而过,手臂侧被深深划了一道,瞬间染红衣袖。
“早就听闻鬼主容貌俊美,令人见之不忘,如今看来,施主大概是做了假面,那贫僧便更为期待了。”法喜道。
“你找死!”
鬼王刀再次横空劈下,径直与法喜周遭的淡黄色光晕相撞,刹那间气流碰突的巨响震耳欲聋,周遭砖瓦震动坠下,有清脆的响声从客房中传来。
是和尚之前插桃花的瓷瓶,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施主。”和尚抬眼,刺目金光在他面角打出淡色光晕,“我说过我有上百年的修为,而你尚有药物加身,何苦非要弄伤自己。”
周遭金光骤然扩大,鬼王刀发出剧烈的哀鸣,宿回渊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阵猛烈的气流将他身体陡然推开,整个人被隔空抛出去,下一瞬便要狠狠撞上身后长柱。
免不了伤筋断骨,皮肉之苦。
他内力集身,凝聚于后背,阖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眼前一道刺目白光闪过,有一只手轻易卸去他周身力气,稳稳拖着他急速下降的身体落于地面。
朦胧惶恐,只闻满袖雪香。
与此同时,尘霜剑意腾空而下,宛如神兵降世般破空袭来,森寒剑气与金色钵光碰撞的瞬间,天地皆为之变色。
楚问从天而降,白衣猎猎而飞,垂眸抿唇,那一向淡漠平静的眼中分明是毫不掩饰的怒火。
能将一切燃成灰烬。
法喜一向平静的眸光终于出现了裂缝,咬牙道:“你不是已经……”
没等他说完,尘霜剑意已然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场破空而来,金色钵光瞬间皲裂出千百道裂缝。法喜以内力相逼,额头渗出薄汗,嘴角逐渐涌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来。
法喜艰难道:“你这么护着他,你可知他其实是……”
声音却戛然而止,难以继续。
来自天下第一剑宗的剑意毫不收敛地向他欺来,皓腕翻转,剑光纷乱,千钧气势,神佛难挡。
法喜不堪重负,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内脏被强硬的内力所挤压,七窍都逐渐渗出鲜血来。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楚问冷声道,“是我清衍宗的人。”
法喜眼珠之中都逐渐渗出鲜血来,只觉滔天剑意将自己层层笼罩,吸取的数百年修为在对方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竟不值一提。
致命一剑当头砍下,法喜依稀之间听到对方口中的后半句——
“是我的人。”
都传清衍宗剑修心怀天下,从不杀生,更何况佛门重地屠杀高僧乃是大罪。楚问身为清衍宗大弟子,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但是头一次地,法喜开始从心底泛起惶恐来。
对方的每招每式都带着彻骨的杀意,那双清淡的眼眸中,染着他从未见过的猩红。
一念神魔。
法喜费尽全力招架着,很快身上便布满大大小小见骨伤口,失血过多使他很快便失去了力气,好几次都堪堪躲过对方致命一击。
看来只能——
法喜用力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顶起周身金光,刹那间浑身经脉断裂,于与此同时右臂也被楚问长剑连根斩下。
剧烈的痛感使他眼前一黑,鲜血气味浓郁得散化不开,令他几乎昏阙。
但下一瞬,他周身忽地变得透明微渺,随后倏然消失,遁入地底。
是以周身经脉寸断,修为全失为代价的佛门遁术,破而后立,以毕生修为换得命数周全。
周遭倏然寂静,禅音再次轻响,原本跪着法喜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一大摊凄惨的血迹。
楚问顺势而下的剑锋便砸到了那血痕之上,刹那间地面震颤,一个齐人宽的裂缝逐渐展开。
宿回渊被楚问托下后便一直头脑昏沉,也不知那妖僧在桃花中添了多少药,后知后觉地发作后,只觉浑身都滚烫得灼人。
他斜靠在栏侧,依稀间只能瞥见白衣翩飞,剑光凌乱,似乎听见法喜在说“你可知他是……”,但却也没了后文。
他担心法喜将他的身份讲出来,也同样担心楚问落了下风,受了伤。
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挣扎着睁开眼,才倏然发现劈天盖地的凶猛剑意已然消失殆尽,对方一身白衣染血,正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身前。
鲜血顺着尘霜剑尖成股淌下,落在那人脚边,鞋履上斑驳的血迹便又重了几分。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宿回渊见过无数尸体与鲜血,但从没有一瞬比如今尘霜剑上的来得更加触目惊心。
“你有受伤吗……”宿回渊问道,“法喜呢。”
开口才发现喉咙喑哑,听起来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楚问并未应声。
夜色下只有长剑垂血的闷响,以及他胸腔中略微剧烈的喘息。
楚问目光缓缓下垂,落到他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尖锐刀刃上。
——是以幽冥之气凝结而成的鬼王刀。
“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楚问淡声开口。
第 28 章
第28章
宿回渊视线随着楚问落到了自己手上, 随即心下瞬时一紧。
鬼王刀还紧紧握在自己手上!
即使是在药物的剧烈作用下,意识也不得已清醒了大半。他狠狠咬上自己舌尖,直到血腥气弥漫在口腔中。
理智回笼, 仔细思考下,又觉此事并非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毕竟鬼王刀是自己到鬼界之后才到手的, 而从那之后他和楚问两人并未相见,所以楚问可能根本就不识得这把刀。
只是对方或许早就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 这句话不过是在诈自己。
他决定冒险赌一把。
“说什么 ?”宿回渊面色微红, 凤眸轻启, 由于燥.热使然,唇上都沾有湿淋淋的水光。
他笑道:“幸好师尊来得及时。”
若不然,染上鲜血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手中的刀。一个入门弟子能与上百年修为的高僧抗衡,那时便是板上钉钉, 百口莫辩。
刚刚他与法喜交锋虽修为不敌, 暂时处于下风,但若真继续下去,谁输谁赢尚且不好说。
在腥风血雨中一骑绝尘的鬼主,太懂得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太懂得以命相搏的疯劲。他或许无法全身而退, 但对方也定无法善终。
可楚问没给他这个机会。
楚问淡声垂眸:“你初来清衍宗便无趁手兵器, 这刀刃也并未存放于兵器库中,你从何得来此物?”
“这把刀?”宿回渊装作无辜样眨了眨眼, “我今夜也收到了那带血的包裹,只是其中除了发丝, 还有这把刀刃, 大概是陈晓放进去的……唔,这把刀有什么问题吗?”
他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捂住小`腹, 艰难说完后半句话。
体内的每根经脉,每一处肢体末梢都在叫嚣着渴`求,仿佛沙漠中爬行的旅人汲取着最后一片绿洲。
他的体内像是燃了一盆火,将内脏焚为灰烬,随即欲`火顺势向上燃至泛红的面颊,却被濒临绝境的意识一次次回压。
楚问看着对方的样子,终究没再询问,他喉咙未动,刚刚瞳孔中充斥着怒意的猩红尚未完全消散,如今又再次泛起了颜色。
只是这次,与怒意毫不相关。
他想蹲下.身去将人抱起来,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将自己满是鲜血的外袍褪去,中衣虽亦有血迹沾染,但还算得上干净。
他很是仔细小心地抱起斜靠在地面上的人,在掌心碰触到对方的刹那,周身不禁一紧。
纵使隔着厚厚的衣料,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灼`热,像是滚烫的沸水,将周围的空气都烧成了雾。
除了手臂,楚问尽量没与怀中人有着任何其他的接触,他克制着抬头,避免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
但就算如此,脖颈处依然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间的热气,沉重,又带着隐忍的痛苦。
烈性药物不仅让人难受,严重的甚至会急火攻心,灼烧经脉。
指尖力道下意识收紧,有生以来第一次,暴`虐的念头缓缓生出来,仿佛一向隐匿在花丛中,蛰伏许久的毒蛇。
若是法喜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一寸一寸地折断那人的腿骨,拧碎那人的指节,让其感受到百倍的痛苦。
可是相比于面前人此刻所经历的来说,都远远不够。
“我送你回去休息。”楚问哑声说着。
他推开宿回渊的房门,把他平放在床榻上。
大概是被褥的绸缎颇为冰凉,让对方滚`烫的身体得到丝毫慰藉,宿回渊无意识地往绸缎深处移动了几寸。
楚问知道对方此刻状态堪忧,自己必须得留下,他也知道这种毒应有几种解法,自己理应帮忙。
但他不能。
仅仅是站在对方的身边,都成了一种莫大的煎熬。内心似乎已然决裂成两半,一半魇`足贪婪地想要靠近,另一半却无情地控诉着他此刻的无耻。
这是趁人之危。
他转身,去打了一盆冷水,用布帛沾湿了,敷在对方的额头上面。
这彻骨的凉意似乎让宿回渊舒服很多,他用手攥住那冰凉的布帛,然后胡乱向下去扯。
扯到自己的脖`颈处,由于掌心用力,便有布帛渗出的凉水从指尖滑出来,低垂到领口与胸`前。
楚问错开目光,落下床榻边的纱帘。
纱帘微透泛黄,映着朦胧月色,颇有分半遮半掩之感。
“你应该把衣服脱了,用沾凉水的布帛擦拭全身,这样更容易降温。”楚问终于开口。
宿回渊没听清,“啊?”了一声。
“我说。”楚问无奈叹道,“你自己把衣服脱了。”
宿回渊下意识就去扯自己的衣领,衣裳脱得囫囵而毫无章法,而解到腰带之时则彻底卡住了。
他一向喜欢把腰带系成十分漂亮的结,只是不容易解开,再加上他这一通乱扯,已经牢牢打成了死结,难以挣动分毫。
“楚问?”宿回渊试探性喊了一句,“解不开……”
楚问本是错开目光,浑身绷紧,听到这句话阖了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除了动手帮忙,他别无选择。
他转过身去,长指挑开纱帘,目光十分克制地集中在腰带那片方寸之地。盯着那腰带上复杂却好看的结,不由得乱了心神。
对方上衣尽`褪,他的目光无可避免地看到对方紧致的小`腹,有明显的纹路顺着腹`部向下延申至腰`间,细密的汗珠从对方腰`腹间渗出来,让他的手都不禁沾染了滑`腻。
本是很容易解开的绳结,他却解了许久。
绳结解开,他起身想退出去,却被身.下人一把紧紧攥住了手腕。
对方掌心尽湿,温度高到灼人。
他刹那间摒住了呼吸。
“师尊……”宿回渊剧烈呼吸着,问道,“这药如何解。”
楚问垂了眸子,强装镇定,“有三种。其一为用药,但须知其中成分,否则药性相克,反而会有反作用。其二为渡气,内力可平缓体内燥.热,但治标不治本。其三便是……”
便是那所有人都熟知的解法。
宿回渊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他额间鬓发被冷汗浸湿,一向冷厉的目光如今沾上薄雾,软得一塌糊涂。
宛如高高在上之人坠落欲谷之底。
“第二种……”
宿回渊竭力稳着自己的声线,即使作用颇微,颤`抖而破碎的音节从喉中吐出,牙关几乎都要咬碎。
“能帮我吗。”
铮然一声,仿佛意识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彻底断裂,一切克制压抑的情绪在此刻都被释放到极致。
楚问伸手揽过对方的颈,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对方灼.热气息就在眼前,他阖眼吻了上去。
这并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亲吻,起源只是渡气,因此并没有唇`舌相`交,有的只是单纯的索求,以及单纯的赠予。
源源不断的真气从楚问口中不断渡过去,真气清凉,对方的鼻息却滚烫灼人。
可即便是这最简单的唇`间相碰,都令他如痴如疯。
楚问无声收紧指尖,似是要将那人融进骨血里-
宿回渊第二天清醒之时,只觉头昏脑胀,周身似乎都在那药物的作用下有些难受,但又被渡来的灵力缓和了不少。
渡灵力……
虽然模糊,但他依旧记起了昨夜的全部事情。
那时他实在难受得受不住,问楚问毒如何解,然后……
然后楚问吻了他。
与在幻境中不同,这是真真切切的楚问,主动吻了过来。对方长眸轻阖,似乎不带任何旖旎的心思,仅仅是为了渡气。
倒也十分正常。
他无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楚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擦拭身体的水盆和布帛也已经被收走。
只是那把鬼王刀,被擦拭干净,摆放在了自己床头。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宿回渊开门走出去,只见房门口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群人,陈晓的尸体已经被盖上白布放置在木棺中,昨夜骇人的血迹如今还印在泥土中,令人毛骨悚然。
人群中主要是清晨上来祈福的村民,看到此情此景都被吓得不轻,不少僧人也闻声赶来,不断安抚着众人情绪。
“这又是怎么回事?”有人喊道,“怎么这么多血,还有人死了!”
“死的这个应该是个僧人,我前些日子里来拜还见到过他。这都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连僧人的命都不放过。”
“就是啊。”
人群后面一位年龄稍长的僧人合手走来,看到地面上的惨象,摇头长叹道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今早大家发现……法喜前辈没在寺庙中。”一个小和尚跑过来对高僧说道。
高僧转过头看了宿回渊一眼,随后缓缓走来,慢道:“这血案就发生在施主客房门口,敢问施主昨夜可曾听闻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或者见到不寻常的现象。”
“他身上有血!”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这人是谁,为何会住在寺庙里?”
“不知道啊,怎么住进来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不断响起,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多了怀疑。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松山真人的居室中,他手持刀刃茫然立于一旁,还未等反应过来,各大门派的众人便已经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瞬间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唾骂他,他甚至没任何机会开口,哪怕是对楚问。
意识堕于深海,殷红的鲜血从楚问胸口涌出,那便是十余年梦魇的开始。
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宿回渊。
他不再怕被怀疑、被猜忌,绝对的力量压制让他可以放肆行事,甚至可以来桃园寺光明正大地杀死法喜。
燕雀的厌恶与议论,又算得上什么。
“昨夜是法喜僧人杀了陈晓。”宿回渊淡声说,下颌点了点草丛中的一处,“那块有个带血的佛珠,你们大可自己去看。”
立刻有僧人走过去查看,但搜索了好久都没找到。
“哪来的佛珠,不会是他自己编的吧?”
“法喜高僧那么慈厚,怎么可能杀人呢,说谎都不动脑子吗?”
宿回渊目光缓缓转向人群。
那些人并不知宿回渊身份,但目光投来的一瞬,他们却从头到脚都贯彻了刺骨寒意,灵魂战栗,来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内心。
霎时噤了声音。
高僧缓缓叹气道:“草丛中并无施主所说的佛珠,但倘若施主所言非虚,那法喜又到哪里去了呢?”
“死遁跑了。”宿回渊冷冷道。
这回答着实过于敷衍,乍听上去没有任何可信度,高僧微皱了眉头,轻叹道:“施主可知佛门重地不可杀生,不可妄言,否则……”
“否则如何?”宿回渊不羁地笑,“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气氛一瞬间变冷,谈话明显无法继续下去,不少僧人已经围在宿回渊四周,只要高僧一句话,他们便可瞬间冲上去。
宿回渊已经做好了不能善了的准备,右手微张,鬼王刀即将成型。
曾经的教训告诉他,面对一群没长什么脑子的人,辩解没有任何作用。
能说话的,只有手中的刀。
高僧紧绷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些许,他的目光越过宿回渊落到远处,长舒一口气道:“楚剑尊来了。”
宿回渊一愣,掌心刀刃倏然缩回,回头看着来人。
楚问依旧是一身白衣,目光从他头顶扫到足尖,似有深意,但未发一言。
他的手中,捻着那颗带血的佛珠。
“正如他所言,昨夜法喜杀了陈晓,用的便是这颗佛珠,你们一看便知身份。”
他将佛珠递给身旁的僧人,僧人细细检查过,随后点头道:“确实是法喜大师之物。”
宿回渊也怔愣住,完全没想到楚问会如此说。
毕竟昨夜楚问是他与法喜动手之时方才赶到,而之前他与陈晓的对话,楚问并不知晓。
陈晓被法喜杀害一事,是他从陈晓口中问出,又自行推测了一部分。理论上不过算他的一家之言。
但他没想到,楚问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他说话。
“楚剑尊德高望重,贫僧自然信过,刚刚错怪施主了。”高僧向宿回渊这边微微颔首道。
“但贫僧尚且不知,法喜
是否当真死遁。”
“是我动的手。”楚问淡声道。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高僧的目光瞬间一凛。
“昨夜我爱徒夜半窥见法喜杀死陈晓,法喜为了灭口对他动手,被我看到。”楚问轻声说,“本来能将他就地正法,但他自断经脉自毁修为遁逃,因此只砍下他一根手臂。”
楚问将尘霜剑递出:“大师可以查看手臂断处伤口与尘霜剑痕是否相同。”
楚问所说的乃是一部分事实,恰好将法喜给他下药的事情一概略过了。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叹道,“是老衲管教不力,罪孽深重,幸亏楚剑尊出手相助,否则若是伤了这位小施主,又当如何是好。”
“这位小施主住在寺庙以西,而楚剑尊住在以东。”有僧人开口,“敢为楚剑尊是如何将这里昨夜所发生之事知晓得如此详尽?”
此话问得便颇有深意了,楚问深更半夜前来,无论是何原因,都能被有心之人浮想联翩。
楚问洁身自好,向来看重这些虚名。
他又会如何回答。
“这有何怪。”只听楚问敛眸淡道。
“我昨夜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
第 29 章
第29章
周遭质疑声顿起, 但毕竟楚问剑尊之名令人闻之生畏,纵使大家心里猜忌,也没人说出一言。
楚问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向宿回渊, 淡声道:“走吧。”
对方的面孔映在晨光下,连鬓侧的发丝都被渡成了薄金。
那瞬间心中五味杂陈,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本做好了兵戈相见的准备,但楚问并未允许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宁愿说出“我昨晚一直都在”的那种话, 也出于某种原因, 没未说出事实。
宿回渊跟在他身后, 轻声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说。”
又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楚问轻叹道:“有何不可。”
宿回渊话音一顿:“他们会误会。”
“本就师徒情深,有何误会。”
宿回渊噤了声。
“华山弟子今早送来急信,华前辈找我们有急事, 宁云志和他们先行折返, 我们即刻便启程。”楚问说,“正好将陈晓一事也告诉他,看看他可否有其他想法。”
两人离开桃园寺,未至午时便到了华山门派。宿回渊内力已经完全恢复, 与楚问一路御剑登上山顶。
华向奕依旧在堂中候着他们, 只是神色严峻, 眉头紧锁。
“前辈,陈晓一事或许您已经得知, 请节哀。”楚问颔首。
“宁云志已经与我详细说过了。”华向奕长叹一声,“没想到我门派弟子竟与那妖僧有着此种勾结且苟且之事, 真是师门不幸!”
华向奕在空地中不断踱步, 终于开口道:“上次你们来问我楚帜的事情,我将往事讲与你们听, 我觉得他的死定与神丹脱不开关系。自从楚帜死后,修真界良久再无人提及神丹,我还以为它终于要被世人淡忘……”
他长叹一声,继续道:“可如今,又有关于神丹下落的消息传来,不少门派都已经派人出发找寻,只恐此次又将带来大乱呐!”
楚问凛声问道:“那据前辈所听闻,目前神丹下落如何?”
华向奕眸子微眯,一字一顿道:“就在鬼主宿回渊的手中。”
宿回渊抬眸,盯紧了楚问表情。
却不想对方神色如常,甚至连些讶异的表情都不曾有。
“敢问楚前辈是如何得知此事?”楚问说。
“有恶鬼叛逃传出的消息,如今仙门百家都有所耳闻,此事千真万确。”
楚问沉吟片刻道:“先不说人间鬼谷界限森严,数十年并未听闻过恶鬼出逃的先例。就算真是如此,恶鬼的话又如何可信?”
“这……”华向奕一时无可反驳,但继续说道,“可无论如何,既然有这种可能,修仙界自然应该前往探查,若是这神丹真落到了那杀人如麻食人饮血的鬼主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天下将永无安宁之日!”
宿回渊不禁一哂。
原来给他的评价还很高。
这一声极轻的笑意虽然声音很小,但并未刻意遮掩,便飘进了华向奕的耳中。
华向奕缓缓将目光转向宿回渊,瞳孔微缩道:“这位小公子无故发笑,可是有何高见?”
“晚辈不敢。”宿回渊笑答,“只是前辈对于陈晓一事一向回避,如今将我们叫回来,却又告知神丹的下落。那楚前辈的意思,是让我师尊自己去鬼界把神丹抢回来咯。”
“……”华向奕沉默片刻答,“并无此意,若是楚剑尊愿意领头讨伐鬼界,华山门派弟子可供你遣使。”
还挺有诚意,宿回渊想。
鬼界与修仙门派之间多年不起争端,并非代表相安无事,只是在等待成熟的时机。否则贸然动手,反倒落人口实。
他知道很多人做梦都想着将鬼界荡平,但一来没实力,二来没理由,无法说服众人。
而如今,神丹这个引子便是最好的时机。若是再由楚问带头,打着“替清衍宗剿灭逆党,匡扶正义”的名头,再诱人不过了,天下修士都会争相加入。
不过那样倒是正合他意。
他倒是想看看,表面上抱成一团的名门正派之间,为了所谓的神丹,究竟会厮杀抢夺到什么程度。
想想都很有趣。
不想楚问却摇了摇头,淡道:“前辈既然告知我此事,我定将前往查明,只是我只身一人前去便可,无需旁人相助。”
“为何?”华向奕蹙眉问道,“我知道剑尊修为高强无边,但鬼界毕竟是阴险重邪之地,若是独身一人前去,未免过于危险。”
“前辈既知鬼界阴险重邪,有去无回。”楚问淡淡抬眸看向华向奕,“那更该由我一人前去,否则华山弟子有命却无命返,在神丹一事确认之前,我并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华向奕眉头紧锁,来回踱步,却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不过晚辈对神丹一事并无任何兴趣,若是拿到神丹之后,定以内力将其震碎成齑粉,以免仙门百家再起争端,前辈意下如何?”
“也好。”华向奕点头道,他走到楚问身前,长叹道,“后生可畏,你跟你师父确实很不一样。”
楚问并未回应。
几人走到华山下时正值晌午,宿回渊却发现楚问走的路并不通往山外,而是从来时的路径返回。
“师尊不打算去鬼界吗?”他问。
“不急,事已至此。若鬼主真拿到了神丹,为何不直接服下。”楚问淡声道,“只是在诱我们前去罢了。”
“没准已经服下了呢。”宿回渊笑。
楚问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那便更不用急了。”
几句话下来宿回渊莫名心情甚好,不觉多问了几句:“听师尊的意思,倒是对自己独自前往鬼界极为放心?”
楚问思索片刻,像是在考虑如何作答:“也并非完全放心,只是赌他不会害我罢了。”
“如何得知?”
“十年前他刺我心口一剑,却刻意偏了几寸。”楚问目光逐渐下移,“若是他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
宿回渊一愣,目光下意识看向楚问胸口。
只有他自己知道,楚问那整洁的白色衣袍之下,胸口下三寸的位置,有一处长剑捅出的狰狞伤疤。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他轻声道。
“没错。”楚问说,“所以我不过也在赌而已。”
两个人其实都在赌,十年过去,楚问不知自己心中所想,而自己亦不知楚问对自己的情绪为何。
但若是楚问。
他看向对方清隽的侧脸,在心里默默想着——
若是与我相赌,那你大概永不会输。
“但也不只是如此。”宿回渊想了想细数道:“要知道那里可有的是绝境中的恶鬼、专吃人肉的怪物,还有那鬼主……传说中是个食人饮血的怪物,最喜欢喝的便是人血。”
似乎如此开口,便能有一种罪恶得逞的快感。
他很想看看,楚问究竟有多厌恶他。
宿回渊试图从楚问的表情中捕捉片刻嫌恶,但却并未发觉。
楚问只是敛眸淡道:“那给他喝便是。”
仿佛是吃饭睡觉一样,多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这下轮到宿回渊整个人愣住了。
这是楚问该说的话吗?
他干笑几声,没再说话。
但楚问似乎并没放过他,对方侧过身来问:“你与陈晓交谈时,可还有其他信息?”
“……好像是有一个。”宿回渊后知后觉道,“那包裹中的发丝并非法喜本人放置,而是由收到包裹的受害者传递下去。不过听法喜的意思,收到包裹的人不仅要传以恐吓,还要杀死下一个人……”
楚问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转头问道:“那天寺内与你交谈的姑娘,又是谁给她送的包裹?”
“应该就是她身后的老妇人。”
两人沉默了片刻。
宿回渊迟钝道:“所以那姑娘现在有危险,是不是该去救一下。”
楚问注视着他,似是十分无奈地长叹了口气,“下次这种事情记得早点告诉我。”
宿回渊没想到这一点,他从不滥杀,但也对于大义救人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倒也并非生性冷漠,只是天下受苦受难之人无数,就算有心,又如何救得完。
不过楚问很喜欢,他不妨跟去看看。
几人所处位置本就里华山脚下的村庄不远,片刻后便到达,走过几条街巷,就见一群人围在一处门口,几乎堵死了来往的路,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
不难听清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对话。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杀人了呢?”
“我听说,是这姑娘也收到了‘那东西’,嘘……可别传出去。”
“但据说是那老夫人想杀小姑娘,妹子不过是为了自保。”
“我看没错。”有不少人附和,“妹子人好得很,前些日子还在帮我扫院子,反倒是那老妇人,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就整天神神叨叨的,看着就不太正常……”
宿回渊与楚问穿过人群走到房门口,一靠近便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抬眼,只见那天与他相谈的姑娘左手持匕首,呆愣愣坐在门口,身披黑色裘皮大衣,整个人神情涣散,像是被吓得不清。
而就在她身后,那日老妇人的尸体横躺在地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割裂的脖颈中流出,流淌了满屋。
宿回渊蹙眉,第一眼只觉有些不对,却又一时难以言说。
与此同时,那姑娘抬眼,看见了他们。
大概是楚问看上去更加和善一些,姑娘泪眼朦胧地转过身来,向楚问颤声道:“公子信我,我真不是……”
“是怎么回事?”楚问道。
“我今日正开门清扫庭院,却不想她忽然提着刀跑进来要杀我,我吓坏了……”姑娘一边哭一边说,“但是她第一下只是刺到了我的手臂,然后趁她晃神的时候刀被我抢了过来,我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真的只是为了自保。”
她缓缓站起身来,向人群颤声说道:“这里来的大家我都面熟,应知我一向胆小,连杀鸡都怕,怎么可能会去故意杀人!前些日子我与大娘都受到了带血的包裹,但她告诉我没关系,还带我去桃源庙祈福,但没想到……一切都是骗我的,她只是想要我的命!”
“这也太过分了。”立刻有人义愤填膺道,“人家之前对她也不差,她丈夫死后还帮她操办了丧事,如今倒反过来要杀人家。依我看,定是因为那包裹中了什么邪,这才丧心病狂想要杀人。”
人群逐渐附和起来。
“姑娘你别怕,这段时间你先好好养伤,草药来我这拿,钱全免。”有人说道,“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们,能帮上忙的肯定不会推辞。”
“是啊是啊,这姑娘怪可怜的,肯定被吓坏了。”
女子泪水在眼中打转,感动道:“多谢大家,小女子无以为报。”
又转过身来对二人说:“也多谢两位公子出手帮忙。”
楚问微摇头道:“并没能帮上姑娘什么。”
“可是你们特意回来救我。”女子逐渐止了哭声,将匕首扔在一旁的地上,“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今夜可留晚膳,小女子定丰厚招待。”
“不必,而且姑娘现在手臂受伤,也多有不便。”
姑娘闻此,垂了眸子,将黑色裘衣又拉拢了几分。
宿回渊将对方细微动作悉数收于眼底,若无其事般问道:“只是这几日天气不冷,姑娘穿着这寒冬腊月的裘皮大衣,不觉得热吗?”
女子目光闪烁,敛眸道:“只因小女子手臂有伤,并不想吓到别人。”
“疗伤一事不难,我们可以帮你。”
“多谢公子,不必了。”女子几乎是立刻反驳道,“这点小事便不麻烦二位公子,况且受伤之处……也多有不便。”
话已至此,便也不好再问,况且人已经救下,无需有过多牵扯,两人便转身离开。
他们朝着熙熙攘攘的街巷走了几步,宿回渊的肚子忽然响了起来。
“我们现在去哪?”他问。
“神像。”
宿回渊想了想:“就是那个带领村民一起救火的女子像?你觉得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楚问点头。
宿回渊一时想不通,也懒得去想,干脆止住了脚步,懒洋洋道:“我饿了,走不动。”
却没想到,楚问竟当真停下步子,回头问他:“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宿回渊想了想笑道,“都想。”
宿回渊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恶劣,尤其是现在重重疑团尚未解开的情况下。
不过人活一天,总要吃饭的。
如今他十分好奇楚问对他容忍的底线在哪,甚至连渡气那种事情都能毫不犹豫地应许,因此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稍后便回。”
宿回渊点点头,靠坐在一旁的酒馆门口。
不一会,一个孩子走过来捏他的衣角,小声道:“大哥哥,我找不到爸爸,能送我回家吗。”
宿回渊第一念头是将他赶走,毕竟他并不喜欢小孩,也绝非善茬。
他低头看着还没有自己凳子高的小孩,轻笑道:“找我?不怕我把你吃了。”
那小孩明显吓得一愣,随后小声道:“我只是看大哥哥长得好看……”
还挺会说话。
“家住哪?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宿回渊难得跟他多说了几句。
“就在街的那一头,没有很远的,但爸爸说我自己回家不安全,我爸爸是木匠,主要……主要给死人刻墓碑。”
宿回渊想到了一个人,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随口一问:“他给一个叫陈晓的人刻过碑吗?”
没想到那小孩想了想道:“有的!爸爸还教我认识那上面的字,所以我记得。”
“行。”宿回渊勉为其难站起了身,眉眼间依旧有尚未散去的戾气,“本公子今天就送你回去,但你要是敢骗我……”
小孩打了一个寒战,疯狂摇头。
楚问提着饭菜回来的时候,并没在之前的座位上见到人。
他手上的动作倏地顿住了,清淡的目光逐渐垂下。
一寸,一寸。
或有些许的落寞,但隐藏得极深,那神情依旧是极淡的,甚至算不上讶异。
停顿许久,他将饭菜放在桌面,然后坐在桌边的石凳上。
楚问气宇非凡,自从走进店里,掌柜便注意到了他。
只见他就那样沉默端坐着,背影仿佛一把坚.挺的长剑,甚至没有店小二敢去打扰他。
可能是在等人,掌柜心想。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等的人没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掌柜让小二送了些茶水过去,那人没动。
临冬,天色黑得早,小店马上就要打烊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连掌柜都觉得那人可能不会来了。
但他又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虽然与那人素不相识,但他总觉得等待对于那人来说似是已然寻常。
仿佛他一直都这样一般,坐在那里等一个人,等了许久。
宿回渊本打算送了他回家,问问有关陈晓的信息就回去。却没想到小孩记错了自己家地址,找了好几圈才找到。
回家之后又发现父亲没在家,便又一起等了一会。
这样一来便拖延了不少时间。
天色渐晚,这才开始往回走。
他并非没有想起过楚问,只是送人回家也不好半途而废,而且陈晓是探索法喜踪迹的关键,找上门一个绝好的机会,总不能不闻不问。
这么久过去,楚问大概早就吃过饭休息,或者继续赶路了。
以楚问的性子,大概是不会骂人的,最多罚他抄抄书,扫扫地,大不了去冰泉里面站上几天,倒是都无所谓。
但脑海里这么想着,脚步依旧是朝着之前分别的小店方向走去。
明知对方不可能等自己这么久,还是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
万一楚问还在呢。
下一瞬,他脚步骤停,目光一滞,连心跳都止了一刹——
只见已然昏暗的天色下,在那个小店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浑身却被深红晚霞所着色,小店已经打烊,周遭寂静无比,他却仿佛能听见微风扶起对方衣摆的轻微摩挲声音。
下一瞬,只觉有冰凉之物落到面颊上,抬头,只见苍茫寰宇间倏然落雪。
是初雪,华山脚下的寒冬总要来得更早一些。
楚问一动不动,不知这样站了多久,青黑长发逐渐被雪花附着,却又即刻融化,散作零散的水。
他手中依旧提着晌午买来的饭菜,严丝合缝,并未打开。
宿回渊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人。
他快步跑过去,鞋履敲击地面发出闷响。
楚问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他。
他从那双眼中看不出什么神情。
心里反倒更加过不去,如果楚问过来质问他、打他、骂他,他甚至都会好受一点。
但偏偏是如此这般,毫无波澜,一如既往。
他跑到距离楚问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平复了呼吸,目光从对方落雪的发顶,逐步向下滑到对方手中提着的饭菜。
心下蓦地发紧。
“对不起,我送一个孩子回家,因为他家人认识陈晓,而且我问过了,陈晓之前就住在这条街上,小时候还有一个……”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骤然空净,只闻自己心中巨石高悬,随即轰然砸落,震得五脏六腑都挤压得酸涩。
因为楚问未说一言,却大步上前,将他紧紧融进了怀里。
宿回渊整个人僵硬愣住。
楚问指尖愈发收紧,呼吸由于剧烈的情绪有些轻微的不稳。
连他自己都不知突如其来的躁动是为何——
那人忽然间消失,半句音信也没留。
或许是有些急事先离开,或许是突发情况回了清衍宗……这些他都有想过。
当然,也可能是那人忽然不告而别,再也没打算回来。
这种感觉在多年之前,他曾经历过一次,大概没人比他更懂得那种绝望。
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半分消息也不愿透露给他。
他曾在清衍宗栽了一棵树等那人回来,直到春去秋来,枯荣十载,树苗逐渐长高,最后由于改修密道动了根基,被他一剑砍下来。
唯独没等到想等之人。
他终究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一个人留在身边。纵使他是天下人敬仰、无人敢违逆的剑尊。如此的地位注定他要以天下为重,要以修为飞升为先,要冷静理性。
连一点点的奢望都不能有。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他没什么感情。
他一向理智克制,可对一些事物的追求与占有却堪称偏执。
平心而论,他厌弃这样的自己,算不上道貌岸然,却时常违心。
但总有小部分时候,理智难以达成上风。
他能嗅间对方发丝之间的严寒气息,似乎还带着一丝细微的血腥,这种紧密的感觉让他魇足。
但越是如此,心中对自己的厌恶与不齿就要多几分。
冲动与理性疯狂碰撞,几乎要将心脏生生撕裂成两半。
宿回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全然不知道楚问为何忽然冲上来抱他。
是以为他被法喜杀死,所以在担心吗。
大概是的,否则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无声叹了口气,僵硬的手碰了碰对方的背。
“我没事,让师尊担心了。”
楚问身形微顿,随后缓缓起身,低头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逼得宿回渊也抬起头来,只觉对方浅眸灼.热得骇人。
“我不需要什么解释。”楚问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是抬手,长指按上了他脖颈上的银链。
每次楚问提起银链的时候,宿回渊都心下一紧。
他自知那银链可以完全根据楚问的意愿而改变形状,且坚固万分,若非施术者情愿,定然无法打开。
他知道这银链能做什么东西,虽然很多方面明知楚问不会实施,但仍心有余悸。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还是要在临走前多讨楚问开心,然后哄着对方把这项戒摘了。
不然将来回到鬼界之后,也终究是个祸害。
却不想对方指尖微凉,极轻的话音响在耳边,像是一阵灼.热的风。
“不要不辞而别,至少跟我打声招呼。”楚问道,“你知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总能把你找回来。”
对方声线轻得堪乎温柔,但手下动作则完全相反。
项戒缓缓紧缩,直至他呼吸不畅,脖颈被迫微扬起,白皙的皮肤处逐渐升起一圈浅浅的红晕。
心跳骤然加快。
一半是由于惶恐,毕竟自己早晚要离开。
另一半,则是因为对方近在咫尺的眼,幽深如海。
第 30 章
第30章
宿回渊错开目光, 只能说:“好。”
他在说谎的时候完全不避讳直视对方的眼睛,但楚问除外。
自己一切隐蔽晦暗的小心思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无所遁形。
万幸, 楚问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并未追究。他向后退了一步, 来自周身的压力瞬间消退了不少。
“已经凉了,我再去给你带一份。”楚问转头欲走。
宿回渊瞬间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连忙身手挡在对方身前, 情急之中手背相触, 只余指尖冰凉。
“不用不用,凉了也能吃。”没等楚问再次反驳,他二话没说连忙抢过食篮,坐在桌案上将其打开, 香气扑鼻而来。
虽然已然放凉, 但出乎意料地,都是他喜欢吃的口味。
他忽然觉得,就算两人今后注定无法相见,那每次吃饭的时候, 大概都会想起今天这场初雪。
楚问带了很多, 宿回渊根本吃不完, 但仍然一点没剩。
然后轻轻打了个嗝。
“……咳。”他立刻找补道,“我今天问到了陈晓家住何处,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天色不早,已近昏暗, 楚问看了眼余晖说道:“会不会太晚。”
“又不是去他家。”宿回渊侧过头, 轻声道,“我们先去他的墓碑看看。”
村庄偏西北有着一片墓地, 那里背处山脉,偏僻凄凉,鲜有人烟。
开始的时候此处常有野兽经过,后来人们驱逐猛兽、开垦荒地,却种不出庄稼。请了大师说这里风水不好,最终便成了墓园。
大小墓碑错落,阴风凄凉,偶有猫头鹰立在月下鸣叫,令人毛骨悚然。
宿回渊示意楚问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那边树下的便是陈晓的墓碑。”
显然是新雕刻成的墓碑和木牌,尚未有被尸虫侵蚀的痕迹,墓碑成色很新,甚至连半点灰尘都不沾。
“据说今天刚刚下墓,他的家人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宿回渊轻声道,“等等看,一会应该有人来。”
两人靠在一棵树后,夜风渐凉,四下无声。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宿回渊甚至泛起了困意,看向身旁楚问,只见对方长眸微垂,不见其中神色。
他想与对方搭话,但又实在不想继续讨论有关法喜和陈晓的事情,便说道:“上次从罡石村带回去的桂花酿还剩多少?”
楚问闻声从腰间掏出酒壶,轻晃了晃道:“还剩小半。”
宿回渊瞳孔睁大,“你竟还随身带着?”
此事着实奇怪得很,从不碰酒的楚问竟然随身带着酒壶,简直是闻所未闻。
若是被当年的他和楚为洵知道,或许每次楚为洵下山偷偷带酒回来后,他们都要强行把楚问拉过来才是。
如此想来,倒真是缺了不少乐趣。
楚问未言,只是将酒壶递了过来。
酒送到面前没有拒绝的道理,宿回渊仰头喝了一口,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正要喝第二口,楚问倏地将酒壶夺走,缓慢将瓶口盖紧,再放回腰间。
“虽然我并不介意将你背回去,但现在并不是喝醉的时候。”楚问轻道。
话语刚落,便听见墓地中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宿回渊骤然转过目光。
一个人缓缓向陈晓墓碑的方向走过去,最后在墓前定住,将手中的包裹轻放在地面上。
那人身着长衣,为避风雪,脸也被遮住了小半,并看不出其相貌,但从身形来看,像是一位老妪,或者是身材极其娇小的女子。
凛冽寒风中,依稀能听见女子破碎的抽泣。
“晓晓,这是你最爱吃的鸡汤和豆包,娘给你带过来了……天冷,你在下面记得穿好衣服……”
听她絮叨了一会,宿回渊拉起楚问的袖子,轻声道:“走。”
楚问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两人身体霎时贴得很紧。
这边的响声惊动了老妪,她猛然回过头来,震惊看向两人:“你们……你们……”
“您别担心,我们是陈晓的师兄弟。”宿回渊撒谎从不打腹稿,“白日里师尊不让我们下山,只能晚上偷偷来看看他,只是看到已经有人在,便未妄自上前。您……是他的母亲吗?”
由于天冷,宿回渊的眼角与鼻尖都泛起了薄红,乍看上去倒真像悲伤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加上二人仪表不凡,看起来就像名门正派的弟子,因此老妪并未生疑。
大概是如此寒冬深夜下,有人同她一起悼念自己的亲人,便能自然而然生出熟络来。
“我是……”老妪看着陈晓的墓碑失神,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呼吸愈发加快,便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
“陈晓一向性子内敛,我还怕他在宗门里面没什么朋友,总被人欺负。”
“陈晓在华山一直潜心钻研,也经常帮我们修习,很受师兄弟们喜欢。”宿回渊无意般提道,“难道他之前不是这样吗?”
老妪叹了口气点点头。
此时此刻,这二人大概是唯一能与她一同怀念陈晓的人,她想说很多话,想把陈晓的一生都详细地说出来。
仿佛如此,那人便能多活一阵子般。
“陈晓自小性子孤僻,没什么朋友,除了一个女孩,一开始我并未留意,可后来他们简直从小到晚都凑在一起。”老妪回忆道,“当时我便觉得此事不妥,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人家姑娘身,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整天居无定所,被人欺凌,倒是也很可怜。”
无父无母,居无定所,被人欺凌。
宿回渊总觉得自己不久前才听到过这些词语,用来形容另一个人的身世。
他们看上去毫不相干。
“那后来呢?”他问,“看上去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老妪摇了摇头:“后来那姑娘死了。”
她擦了擦眼泪:“但那是个好姑娘,是大家的英雄……当时神像庙中起火,火势一时控制不住,瓢泼大雨也扑不灭,眼看整个村子都要被烧焦了。但是多亏那姑娘带大家一起寻找灭火的法子,这才得以扑灭……可是那姑娘也在那场火灾中去世了。”
再后面的事情宿回渊不久前听过,村人觉得是神像被雷劈中起火危害村民,便废弃了旧神像,立了救火姑娘的金像祭拜,始终香火旺盛。
只是没有想到,这姑娘竟然就是陈晓的年少相识。
他转头看向楚问,只见对方清秀的长眉也微蹙起,两人显然想到了一起。
若说与此事没关,未免又太过于凑巧。
“不知那姑娘姓甚名何?”宿回渊问道。
“这……”老妪想了片刻,“这倒还真没人知道,无父无母的孤.儿或许本就没有名字。况且在修立神像之后,大家就以尊相称,从不叫名字。”
“那她如今墓碑又在何处?”
老妪想了想,也说:“不知道。”
村民们口口相传、甚至建立神像的英雄,却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连墓碑都没有一个。
总感觉有些不对。
宿回渊又问:“那又是如何得知,这姑娘在救火中身亡了呢?”
“还能是谁……”老妪叹了口气,“是晓晓看见的。那火邪乎得很,发现的时候,那姑娘已经被烧成近乎黑炭。可怜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竟然死得如此凄惨……晓晓看到之后,也是整天以泪洗面,好几个月都疯疯癫癫的。”
这话乍听起来没问题,但若深究起来,便不难得出:除了与姑娘极其交好的陈晓,并没有人认得她,自然也无法真正确定她身死的事情。
尸体已经被烧成黑炭,便更加无法辨认身份。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死。
本是无人关注,无人在意的孤.儿,在众人眼中身死,但却仍然换了一种身份活了下来。
带领众人救火的英雄,如何能轻易葬身火海。
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改头换面,多此一举呢。
宿回渊心中疑点颇多,只能之后与楚问细说。他跟老妪道了别,打算离开。
“谢谢你们。”老妪从地上起身,哭肿的眼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跟你说完话之后,好多了。”
宿回渊身形微愣,随后也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
老妪无需知道,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为何,也无需知道陈晓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如何的角色。
世事无常,本就不该牵扯过多的人。
“对了。”宿回渊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
他对老妪轻声笑道:“其实不用送吃的来,也不用让他在下面多穿衣服,毕竟死人吃不了活人的东西,且鬼界阴森,穿多少都会觉得冷。”
老妪张张嘴,没说话。
“但不妨多烧点纸钱,求神佛帮他渡魂魄,或许能早日投个好胎。”
两人转身走过一段路,楚问转过头来看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宿回渊也不知道,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莫名其妙。
“大概是天太冷了吧。”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所以听她说让陈晓做鬼之后多穿衣服,不由自主代入了一下。”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却并未再开口。
不约而同地,两人朝着那神女像的方向走过去。
夜幕低垂,高大的塑金像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女子眉眼低垂,神色间似是有些许漠然。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步子踏地的声响。
宿回渊紧盯着那神像,从发梢顶一直到脚尖,又重复几遭,最后停留在那微抬的手掌间。
神像一手提着包裹,另一只手半举在空中,似是有悲悯之意。
又是包裹。
宿回渊详查片刻,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总觉得神像奇怪的点在何处。
“若是神佛之像,并无准确实体,因此很多地方关于神像的建造细节之处都不尽相同,也离不开工匠的主观臆想。”宿回渊说,“但这个神像既然是以村落中女子为原型塑造出来的,应该是完全复刻才对。”
楚问点头:“正是,但比例不对。”
宿回渊再次抬头看向神像。
神像大概有两三个人一般高,无法以绝对的尺寸衡量,但整体来看,手和身高的比例似是微微失衡。
——手指纤细,堪称脆弱;但身长极高,瘦弱窈窕。
简而言之,这姑娘的身高在女子中,倒是有些过于高挑了,或许是比很多男子都高上不少。
“会不会是工匠建造神像的时候,并未仔细按照比例考究?”宿回渊问。
“应该不会。”楚问摇头道,“村里人一向敬重她,神像自然也是精雕细琢。且陈晓对她了解甚深,定不会记错。”
就在宿回渊沉思之时,大门忽地被一阵迅猛的妖风震开,霎那间风沙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门外雾气迷蒙,阴月高悬,混沌万分。
天地昏黄,妖风却愈发猛烈,其中似乎是掺杂了厉鬼的哀鸣,尖锐凄凉。
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中,依稀可见一个高大身影缓缓移动,只是步履笨重,移动速度极慢。
脚步声伴随着明显且瘆人的铁链声响起,咔哒,咔哒。
那高大身影从神像门前缓缓经过,靠近了才依稀看出身影相貌。
他身着破烂黑色长衫,苍白的足套着沉重锁链,那锁链并不常见,分明是囚禁重犯所用的脚铐,锁链中间夹有铁板,沉重异常,一般人很难带着它正常走路。
但眼前的人影,虽然步履缓慢,脚腕已经被脚铐摩擦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深深白骨,但一步未停。
咔哒,咔哒。
宿回渊的视线从那人脚下逐渐上移,直到颈部,瞬间心下了然。
颈部显然已经被人砍断了,沉重的头半挂在颈上,用红线缝了起来,但显然缝的技术不佳,头颅便抬不起来,只能半垂半挂着。
看样子是某个战俘的亡魂。
宿回渊这才意识到,过了今夜便是阴七。阴七当夜冥邪躁动,鬼门大开,鬼界按理说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但并不排除看门的小鬼管辖不力,让鬼钻了空子。
先是前些日子的小鬼,又是如今的战俘,这只是他碰巧遇到,真正的漏网之鱼还指不定有多少。
看来他非要回去一趟不可。
那身影走到神像门口之时,忽然止步,随即半挂在颈上的头颅一寸寸向这边偏过来,骨节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这才看到,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已然空洞一片,显得那张脸更为瘆人。
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身影微垂了垂头,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人死之后魂魄飘到三千幽冥之下,多少会改变一些相貌。大部分魂魄会化成那夜巡灯的小鬼类似的模样,没什么怨气,心智堪称懵懂,只要在鬼界待够了一定时间或者积满了功德,就能转世投胎成人形。
但怨恨深重、死因不明的厉鬼却不然。
他们的魂魄会化成死时的样子,大多死状惨烈,极其可怖,执念颇深,一旦逃逸到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若想将其收服并不是一件难事,所有鬼魂对鬼主都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臣服,断然不敢造次。
可难办之处在于,他总不可能在楚问面前再次拿出鬼王刀。
两人屏住呼吸,没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身影就是站在门口凝神听着,不肯走,也不肯进来。
时间在凝滞的气息中被无限拉长。
宿回渊缓慢移动,躲到楚问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师尊,我怕。”
这声音大概是被那厉鬼听见了,纵使他没有眼睛,但也不难看出他神情骤变。
下一瞬,他忽然抬步逃也似地,跑了。
锁链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频率加快,逐渐变远。
宿回渊无辜转头看向楚问,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被师尊吓跑了。”
“……”
纵然如此,两人还是在身影消失的瞬间追了上去,毕竟厉鬼出现在神像前不似偶然,从他目的地或许能得出些许线索。
由于脚铐的限制,厉鬼跑得很慢,最终停在了一条河边。
天寒,河水部分已然结冰。
有一人已然立在河边,身上穿着黑色裘衣,将整个人围得密不透风。
宿回渊瞳孔骤缩。
——那件裘衣,与白日里杀了老妇人的年轻姑娘所穿完全一致。
年轻姑娘开口,语调却冰冷无情,对鬼影淡声道:“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两个人。”
高大身影没吱声,躲进树林中,消失不见了。
“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所以……你们知道我是谁了吗。”姑娘一寸寸转身,缓缓抬头,月色下凤眸含笑,却冷如蛇蝎。
只见那黑色的斗篷下,赫然是与法喜一模一样的脸!
纵然宿回渊在见到陈晓母亲和神像之后,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如今亲眼所见,仍有些许震惊。
带血的包裹、杀人的发丝、桃园寺中的高僧、救火的女子、陈晓儿时的玩伴,这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线索,终于缓缓明晰起来。
他们一开始便想错了,救火的女子本就是一个迷惑众人的幌子。
——因为那并非是姑娘,而是男身女相的法喜。
早就听楚问讲过,法喜儿时流落街头,由于长相秀美、雌雄莫辨而饱受欺凌,这与从陈晓母亲口中听来的救火女子的故事未免过于相似。
因为那本就是一个人。
法喜本是男子,却由于长相声线柔和而被人误以为是女子,整天风餐露宿,街头流浪之人比比皆是,鲜少有人会关注他。
但他难以忍受如此的日子,便借火灾之由假死,假身份饱受众人敬仰,而真身则进了桃源寺做了和尚。
可他内心深处始终记恨着那些曾经欺凌他的人,日日想将其钻心蒯骨,便想了包裹害人的传闻,欺骗他们上山来祈福,再借此机会夺取修为,或是直接夺人性命。
陈晓自小与他同心,早生情愫,唯有他知晓法喜的真实身份,纵使对方身为男子,情愫却半分不减。帮助对方制造假死的景象,又义无反顾地离开华山到了桃源寺做僧人,只为与法喜朝夕相处。
却不想,法喜从未以真心待他。
而那日山上二人见过的姑娘大概已经丧了命,法喜易容后伪装成她的样子蒙骗众人,再伺机夜中逃走。
她穿深色裘衣、左手持刀的原因也就不难解释,因为楚问前日里砍下了他的右臂。
只是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宿回渊二人。
“看来还是被你们找到了。”法喜轻叹道,“不过细细想来,我又有何错,他们曾经欺侮我之时,又可曾想过来日下场。”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面色已然十分惨白,右臂被斩断的伤口惨烈,有一滴滴鲜血顺着黑色大衣垂到地面上,河边的冰面都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还真有人为自己滥杀找理由。”宿回渊嗤道。
“并非滥杀。”法喜摇了摇头,“只是报应不爽。”
楚问尘霜剑出鞘,映着森寒月光,阵阵嗡鸣。
宿回渊意识到,楚问没打算和法喜说任何废话。
只想要他死。
“我是定然活不成了,但是……也不想让你们好过。”法喜轻声说着,眼神露出恶毒又决绝的光。他掏出腰间匕首,下一瞬,竟是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喷薄而出,但法喜的目光却亮到灼人,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咧开一个得逞的笑意。
“以我之魂……”他艰难地说,每吐一个字都有大口鲜血从嘴角流出。
心口的鲜血随着他的话音,逐渐在地面上形成一个诡异的阵图来。
宿回渊身形一滞。
这是不能再邪的禁术,施术者以祭祀自己的魂魄、神魂俱灭为代价,封成一个血棺。
他没想到法喜竟疯狂至此。
数百年的修为终究不做虚,刹那间天地血红,阴月垂血。
宿回渊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缩紧。
圆月已缺,阴七已至,他已经感受到自己体内经脉略微的燥.热感觉,内力已经消散了小半。
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开始经脉寸断,痛不欲生。
不能再拖下去了。
转瞬间,邪术已成,楚问的剑也已然劈上法喜身顶。
法喜整具身体从头到脚,被尘霜剑齐齐劈砍成两半,鲜血喷发。法喜脸上诡异的笑意尚未消失,头颅便分裂倒了下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地面上法喜的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交错缠绕,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口血棺。
随即,巨大的引力从血棺中展开,巨石、连根拔起的树木、甚至河水,通通被吸向血棺之内。
但那血棺仿佛无底洞一般。
宿回渊并无内力稳住重心,也被吸入了血棺之中。
而就在那刹那,血棺巨大的吸力倏然停止了,棺口缓缓闭合,天地瞬间归于平静。
血棺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滚了几圈,翻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楚问一向平静的瞳孔骤然皲裂开来,他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跳入了河水当中。
宿回渊其实水性很差,坠入的瞬间呛了好几口水,冰水刺骨,将四肢百骸都浸得麻木。
他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倏然下坠,转瞬间已然到了血棺身前。
两人之间隔着浅浅的血棺纹理对视,近在咫尺。
楚问双手扶起血棺的边缘,试着用力向上提,但是装满了巨石树木的血棺仿佛有千斤重,直到他手心间渗出丝丝血迹来,血棺也没能向上分毫。
宿回渊缓缓抬手,将自己的手搭在血棺边缘、楚问手握的位置上。
手心相对,有十指相扣的错觉,隔着一层薄薄血棺,他似是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体温。
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是想跟我殉情吗?”
他开玩笑般说道,只是水下着实难以吐字,只说了一个字便又呛了一大口水。
楚问自然是什么也没听到。
他还在试图将血棺抬起或是震碎,手掌上的伤口愈来愈深,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那人深沉的眼眸中,似乎也掺杂了那般猩红的血色。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纵使是楚问,也无法在水下耽搁太久,尤其是内力大量消耗的情况下。
宿回渊再次缓缓摇头,用口型无声道:回去吧。
楚问微红的目光顿住,身形一滞。
若是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对方的牙关紧缩,微微颤抖。
“闭嘴。”他怒道。
肺部连带着胸腔,传来几乎灭顶的酸涩感,连喉咙都哽至语塞。
前日里,他分明答应了楚问,不会不辞而别。
他本无意失约,但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都不想……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下一瞬,掌中骤然发力,他用尽全部的内力震开水波,石壁震裂,逆流而上,强烈的水势拖着楚问的身体迅速上移。
但与之相对地,血棺也飞速下坠。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变远,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对方白色的衣角。
血棺下沉,带着意识恍惚的人,一同坠入幽深的河底。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