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31章
楚问和宁云志一同回到清衍宗, 小弟子将他们引到议事殿门口,微鞠躬道:“楚剑尊,长老在里面等你。”
楚问推开门, 淡淡茶香扑鼻而来。
“你回来了。”长老为他沏了一壶茶道,“一路上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你们了, 这段时间若无其他事情,便好好在宗门内多歇一歇。”
长老又看了看楚问身后, 问道:“跟你一同下山的那个小弟子呢, 怎么不见他人?”
楚问沉默片刻, 眸子被眉骨的浅密阴影遮住,不见神色。
良久,他轻声答道:“走了。”
是一个极其模棱两可的回答。
“走了?”长老蹙眉问,“走了是什么意思, 是离开清衍宗还是……”
楚问并未回应这句话。
“此行下山有关师尊尸身一事有些发现。”楚问开口, 简单将法喜的事情将给长老听,同时也说明了自己对于楚帜尸身的发现与猜测。
长老凛了目光,严声道:“所以你是说,松山真人身上有两处伤口, 一处在脖颈背后, 为针状, 衣领上还蹭有药粉;另一处在心口,正是宿回渊当初刺的那一刀。”
长老提到宿回渊名字的那一刻, 楚问呼吸微滞。
大概是那人的名字太久没有听闻,以至于这三个字恍若隔世。
长老叹气道:“我知道你跟宿回渊自小关系很好, 他杀死你师尊的事情你一直保有怀疑, 也一直在找寻当年的线索。虽然你从未多说,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又怎会不懂你的心思……”
长老轻抿了口茶,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松山真人胸口的那把剑都是宿回渊插.进去的,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百口莫辩的事实。且他现在身居鬼主,作恶多端,与清衍宗势不两立,你如今若是为他重翻松山真人之事,你可知要面对多少的质疑和压力。”
“我知道。”楚问答道。
声音很轻,但却毫不犹豫。那双淡色的长眸垂着,盯着手中的白玉茶盏。
看着那双眼睛,长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宿回渊刚到清衍宗,体内阴毒邪煞无比,松山真人与华山医修掌门华向奕用了无数灵丹妙药都没能治其分毫。
当时门派中反对意见极其强烈,很多人都想要将宿回渊送回山下。
一来,成百上千年在严苛环境下长成的药草极为珍贵罕见,若是仅仅用来吊着性命,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二来,宿回渊并非清衍宗门内弟子,宗门并没有为其医治的义务,若最终病死在宗门内,反而会引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所有人都不同意宿回渊继续留在清衍宗之时,年少的楚问推开议事堂大门,吱呀一声,漫天风雪随着一身白衣贯入。
楚问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在大殿中,身姿挺拔如剑。
“晚辈斗胆请师父师叔收他入清衍宗门下,我愿教其剑术,为其调药,若是今后他身死抑或叛逃,责任全由我一人承担。”
楚问缓缓抬头,眸子轻垂,定在地面一角。棱角分明的下颌由于轻微的紧张而微抬,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白衣之上,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
那时少年尚且年轻稚嫩,但那眼神却坚毅如刀,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做自己所愿之事。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过艰难褴褛,终成坦途。
眼前,楚问的目光逐渐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毅然决然,毫无转圜的余地。
“当年,你说若是他叛逃清衍宗,你会承担全部的责任。十年前,宿回渊杀死松山真人身居鬼主之后,本来没人怪罪于你,但你偏不吃不喝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居室里一年。”
长老压了声音道,“那可是整整一年,你尚未成仙辟谷,纵使是境界大成的修士,辟谷三月已是经脉灼烧、痛苦难耐……你知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就打算自己死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你堂堂剑尊,如此又是什么道理。”长老气息加快,气道,“可你如今竟然还要帮他,他如今手中沾满了血,清衍宗已经不可能容下他了!”
楚问握住茶盏的指尖微紧,并未反驳长老的话。
他错开目光,沉声道:“我探查此事并非为了任何人,只是不想让有罪之人无惩,让无辜之人蒙冤。”
两人正僵持,大门忽地被打开,楚为洵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用手帕捂着嘴缓缓走入。
长老目光转向他,责怪道:“都说多少遍了,下雪天寒,不要出门,你这肺病如何承受得住?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楚为洵屏退了侍女,苍白的脸上却泛出笑意:“我的病不要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死不了的。”
他目光在楚问与长老之间梭巡几回,一向精明,很快便猜出了个大概。
“老远就听见议事堂传来吵闹声音,我还想是怎么了,特意过来看看,原来是大师兄回来了。”
楚为洵用手轻轻拂去楚问身上雪化水迹,笑道:“这一路上有何见解,不妨讲与我听听。”
“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长老长叹口气,对楚问道,“刚刚说道松山真人脖颈后衣领处的药粉,可有探查到是何物?”
楚为洵的瞳孔瞬间放大,搭在楚问肩头的手一紧,问道:“我爹……他的尸体上有药粉?”
“本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再告诉你。”长老叹道,“但你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听,你有这个权力。”
楚为洵睫毛轻颤,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清衍宗对于药粉一类并不熟悉,因此此行去华山医修见了华向奕前辈,特意请他帮忙看过药粉。”楚问沉声道,“楚前辈说此药粉为西域毒花所晒干磨成,药性猛烈,可致人昏迷,若半个时辰尚未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
长老眸色一凛,楚为洵剧烈咳嗽,直至手帕上泛出血色,他颤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年想杀我爹的,不止一个人?”
“正是。”楚问点头,“但事情过去太久,虽然药粉极为罕见,也很难从其来源判断此人身份。”
“如今松山真人一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甚至有不少传言说他因为神丹被杀。”长老蹙眉道,“此事对清衍宗名声着实不利。”
“我也有所耳闻。”楚为洵轻叹口气,气若游丝道,“我还同时听说,那神丹,现在在鬼主宿回渊的手里。”
“我会亲自去确认。”楚问道。
“恐怕不妥……”长老犹豫道。
楚问自然知道长老心中所想,他觉得自己与宿回渊关系匪浅,由自己出面,怕有失公道。
“师叔无需担心。”楚问淡声道,“弟子并非徇私之人,若是他当真与此事有关,我定不会庇护于他。”-
幽冥之地,鬼火阴寒,鬼门关紧紧闭合,厉鬼手持长刀立于门侧,神情可怖。
有一小鬼偷偷摸摸来到门侧,已然趋于白骨的脸上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意:“两位大人行行好,放我出去一会,我明日三更前肯定回来。”
厉鬼斜了他一眼,手中长刀挡在那小鬼面前,冷声道:“滚。”
“哎别这样别这样。”小鬼一边赔笑,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厚厚的纸钱。
那厉鬼看见那叠黄纸,无声咽了咽口水。
那厉鬼收了钱,将长刀拿开,按了下手边一处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鬼门缓缓打开。那鬼门为无数头骨所制成,邪念颇重,镇压万千亡灵。
鬼门外面的气息透进来,刹那间所有鬼魂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魇足地望着门外。
走出那扇门,便是人间。
“这不好吧,万一被鬼主知道了……”另一个守门的厉鬼用手无声抹了抹脖子。
“都放出去这么多了,还差这一个?再说鬼主这次都不知道走了多久,说回就回哪有这么碰巧。咱们本就是厉鬼,还怕什么死?”
小鬼又掏出一叠纸钱,塞进另一个厉鬼的腰包里。
另外一鬼被说服,也不再阻拦。
那小鬼嬉笑着走出了门,但就在他身体越过鬼门的一瞬间,骤变陡生。
只见他周身忽然变得透明,以至于能看到内力的骨骼、内脏和肌肉。而如今,他的内脏与骨骼正在肉眼可见速度迅速收缩,内脏被挤破,鲜血喷涌而出。
所有鬼看见这副景象都瞬间惊呆了,他们身体僵住,甚至能听见骨骼被一寸寸挤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小鬼凄厉的惨叫声尖锐刺耳,整个身体如水一般坍塌。
下一瞬,他的周身升起烈火,将整个身体烧成了灰烬,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所有鬼都呆若木鸡,没有人敢发出半分声音。
他们曾以为自己已然身死、身处鬼界,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他们惧怕的东西。
但如今,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原来这世界上还有那样残忍、那样痛苦的死法。
还有更为深重的地狱。
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鬼门之外,只见那幽深渺远的黑暗深处,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黑衣,几乎要湮没在这无穷的黑夜中,衣角随风而起,遮住那截苍白的腕。
他凤眸淡然,长眉微挑,嘴角轻抬,似是有几分戏谑。
面孔半明半暗,裹挟着幽冥深处的寒意,仿佛比这万千戾气加起来还要邪上几分。
“鬼……鬼主!”不知有人先惊呼。
宛如一阵冰潮漫过,便是后知后觉的刺骨冷意。
鬼主性情无常,手段残暴,无人不惧那冥煞之气炼成的鬼王刀。
众鬼倏然安静如鸡,那小鬼凄惨的死相尤在眼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战栗占据了全部的神智。
所有鬼都跪附在地面上,浑身抖成筛糠。
宿回渊却仿佛对此闻所未闻,他缓步走进来,踩在湿冷的地面上,发出明显的响声。
看门的两个厉鬼几乎被吓到神志不清,浑身抖到发软,深深低下头,冷汗直流。
只听那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那脚步声在面前倏然止住了,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做得不错。”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厉鬼感激涕零地想要抬头谢恩,却发现自己的头忽然不听自己使唤了。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头似乎是滚到了地上,周遭尖叫声响起,意识迅速模糊。
宿回渊脸上依旧挂着极淡的笑意,用衣角漫不经心地擦了擦纤长秀白的手指。
厉鬼的头被他随意踢到一边,仿佛那只是什么不重要的玩意。
“这么懈怠可不行。”宿回渊懒声轻道,“有贵客要来。”
众鬼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贵客”,忽然有一只小鬼从门外跑进来,慌张道:“鬼主不好了,外面有人来闹事,还带了许多人。”
“谁?”宿回渊问。
“他不说。”小鬼瑟瑟发抖道,“是一个身着白衣服的人,手中提着一把长剑。”
“哦。”宿回渊了然道,“那便是贵客了,自然要好生招待才是。”
人间鬼界的交界之处在幽冥河边,河面之上为繁华人间,河面之下为阴冷黄泉。
宿回渊顺着长阶缓缓走上去,直到天光乍现,他看清眼前的人。
楚问手中提着尘霜剑,面沉如水。
他身后跟着十余个清衍宗和华山派的弟子,宁云志也在其中。
这是十年以来,他第一次以真实面目与楚问相见,却没想到是在这等场景之下。
幽冥河水倒映出他的面孔。
易容后的脸已然能称作俊秀,但原本的长相堪称惊为天人。
肤色苍白似雪,凤眸勾人,宛如棋子一般黑白分明,浓墨重彩。长眉微垂,宛如远山青黛,为整张脸减弱了几分邪气,却增添了些许隽秀。
眼尾泪痣点缀,唇角天生向上微扬,似是常带着笑意。
本是一张惊艳又多情的面孔。
“我倒是谁,原来是师兄来了。”宿回渊漫不经心笑道,“既然不远万里来看我,又何必带着这么多‘礼物’呢?”
他右手微抬。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暗器忽然从周遭窜出,众弟子全然没防备,还没等叫出声音,便被暗器击中,倒下一片。
只剩楚问一个人,那些暗器像是长了眼睛,刻意避开了他。
“你……”楚问愠道。
“师兄别担心,暗器上没毒,只是让他们多睡一会。”他笑,“若非如此,如何能有与师兄单独叙旧的机会呢。”
他走上前,像曾经那样去拉楚问的手:“既然来了,我便带你四处逛逛,这里好玩得很,可不像清衍宗那般无聊。”
他以为楚问会挣开,但对方并没有。
可宿回渊依旧能感受到对方那极其浓重的怒气,倒是显得毫无来由。
他转了个弯,带着楚问来到鬼市,这大概是鬼界最为热闹的地方,众鬼在此聚众、交易、寻欢。
好巧不巧,迎面走来一对身着红色吉服的鬼魂。
“真是运气好。”宿回渊转头对楚问笑道,“师兄或许不知,鬼界也有红白之事,只是并不常见。”
鬼界的喜事与人间的不尽相同,若是两鬼想要成亲,需要在鬼市门口买两条血线编织成的红绳,分别戴在两人的手腕上,便算作结为夫妻。
血绳对于鬼魂有着奇异的约束作用,一旦戴上便再也无法取下。若结亲后一方变心,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也正因这种种约束,鬼界很少有结亲之人。鬼界虽有厉鬼,但大多数还是想安稳转世的老实人,谁也不想拿自己的魂魄开玩笑。
这对新鬼显然将众鬼的气氛充分调起,所有鬼都跑到鬼市上观望,熙熙攘攘地起哄,还有不少鬼吹起了唢呐,难听得如泣如诉。
他们拿起自己卖的符文、兽肉、珠宝,通通朝着那对新鬼的方向扔过去。
新娘鬼的脸惨白,但面颊处化了极浓的胭脂,嘴角有止不住的笑意,乍看上去,真的像是个大喜之日害羞喜悦的小姑娘。
“师兄怎么一直不说话,不开心?”宿回渊明知故问道,“走,我送你个东西。”
他带着楚问来到鬼市门口的小摊处,摊主是个老太鬼,头颅顶露个窟窿,但被各种假花堵住了。
她面前摆着一张兽骨制成的桌案,上面摆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血绳。
老太鬼惊喜道:“鬼主怎么来我这里……”
“拿两个。”宿回渊道。
老太鬼过于激动,以至于忽略了“鬼主要成亲”这件令人惊恐的事实。她赶忙从桌案上挑出两个编制得最好看的血绳,装进两个小口袋里递给宿回渊。
“不要钱不要钱!”她说道,“鬼主还想要什么,随便拿。”
宿回渊接过血绳,还是塞了几张黄纸过去。
楚问的目光终于转过来,落到他手上。
那是两个黑色的蛇皮袋子,里面的手链似是红线编织,只是那红线形制有些奇怪,颜色也似乎要更殷红一些。
宿回渊取出一条红线,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皓月般的腕口搭上血红的细线,蓦地生出几分动人心魂之感。
然后,他直接把另一份蛇皮袋塞到了楚问手里。
因为知道对方定不会戴这些奇怪的玩意,楚问能接过去就已经是给足了他面子。
楚问手中接过蛇皮袋,垂眸看了片刻,随即将它塞进自己的衣袖当中。
宿回渊有些讶异,觉得楚问这些年当真是变了不少。
对新弟子宽容也就算了,竟然对自己还这么的克制。
两人刚刚没打起来,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楚问本是为了神丹一事而来,但既然对方一刻不开口,他便装傻下去。
纵使是极其短暂且虚幻的交好,也令他心情甚佳。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宿回渊拉着楚问的袖口,向着街巷深处走去。
虽然此处偏远,但鬼却一点也不比刚才那地方少。
眼前是一栋高大气派的酒楼,整整有四层,檐顶皆为纯金打造,墙壁镶嵌了数不尽的珠宝,在黑夜中映得发亮。
有性`感妖`娆的男女鬼半倚在门口,扯下肩`头的衣物,眼神传波。
鬼们喝得醉醺醺地进去,再满脸魇足地出来。
很显然,这并不是单纯的酒楼。
宿回渊能明显感受到楚问手中一紧。
他侧过身,微微踮起脚,在楚问耳边轻声笑道:“我们不从正门进去,没人会知道。”
下一瞬,宿回渊腾身而起,拉着楚问的衣袖,直接从四楼的一间屋子破窗飞入。
屋子里本是点燃着香烛,但是两人进来的动静过大,带起的风将烛火熄灭,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刚刚耳边那些喧嚣吵闹和不堪的声音瞬间消失殆尽,四层的房间无比安静,半点声响都没有。
只有室内的陈设,让人能清晰意识到这里的用途。
床褥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光滑缎面上绘制着龙凤交`叠的图案,床边层层纱帘欲盖弥彰,枕边还有巴掌大的小盒,里面盛放着滑腻的药。
桌案上放置着大大小小红烛熏香,不同形状的熏香都有着不同的气味和功效。
楚问冷声道:“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宿回渊忽然觉得很好笑,陈设明显得呼之欲出,楚问竟然还在问他这里做什么。
两人曾经什么没做过?如今倒是洁身自好,撇得一干二净。
宿回渊凤眸微弯,眸中眼神灼人,恶趣味陡生,笑道:“当然是做一些喜欢做的事,师兄既然收了我的血绳,不会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我吧。”
楚问果然一愣。
宿回渊觉得此事好笑极了,“这血绳是鬼界的定情之物,若是对方一旦收下,就说明两人结为伴侣……你并不识得此物,但又随意接来,究竟是师兄对我过于放心,还是我过于放肆了呢。”
他止不住笑,只觉得荒谬、嘲讽、又可笑。
楚问的脸终于一寸寸冷了下来。
“很好笑吗?”他一字一顿道。
楚问手中紧紧攥着血绳,力度之大简直要将其彻底捏碎。
宿回渊却毫不在意一般,缓缓走到楚问身前,两人身体已经微贴,步子却还在继续。
楚问忍无可忍,向后退了几步。
可他退一步,宿回渊偏要跟上一步,直到楚问的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还有更好笑的呢……”宿回渊在对方耳边低语。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然走到了那较宽的床褥边,宿回渊手臂一用力,将人推倒在床榻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楚问的脸,轻声道:“看来师兄对我还是过于放心,那我反倒愧疚起来了。师兄有所不知,鬼市上弥漫着无色药粉,鬼闻了无事,但若是人闻久了,便会四肢无力,头脑发晕。”
楚问的眸子极深,极冷,包含着许多他分辨不出的情绪,唯独与欲`火丝毫不沾边。
“别那样看着我。”宿回渊委屈道,“本来是以防各门派的修士来我这里闹事,没想到是你最先来了,我也没办法。”
楚问的眸子理智又冷清,他不喜欢。
他想让那眸子里,悉数染上自己的体温。
“那么现在……”他缓缓俯下.身去,直到他能嗅到那淡淡的清雪香。
“我要把你的衣服褪`下来,像我们曾经那样……”
第 32 章
第32章
宿回渊垂眸看着床榻上的人, 对方身姿卓然,衣袍纤尘不染,但床褥却艳丽且凌`乱, 交杂在一起竟有种荒谬悖`德之感。
他转过身,点燃了一支红烛, 暖红色烛光瞬间充盈室内,有微风从破碎的窗棂间贯入, 吹得烛火明灭。
宿回渊一步步向楚问的方向走过去, 从上而下探手, 轻按上对方的颈`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鬼市中药粉的作用,那一向微凉的皮肤似乎比往日要更加灼`热几分。
楚问从不是趁人之危的性子,但只可惜宿回渊并非像对方那般克己复礼。
这本是强人所难之事。
宿回渊所作出最大的克制,便是错开目光, 未去看楚问的眼。
他害怕那双眼中会流露出那般嫌恶、憎恨、甚至勉强的表情。
双指轻捻, 青蓝色腰`带从白色衣袍上滑落,如流水一般。衣衫微垮,棱角分明的锁`骨在微松的衣领下若隐若现。
红帐暖香,理智通通被抛至九霄云外, 鼻尖萦绕着无可忽视的清冷香气, 却让他深陷沉沦。
他想让那冷香焚欲, 想让那淡眸幽深。如今他一无所有,只能用这等廉价的法子将人再次拥进身体里。
他微微俯下.身去, 轻吻了楚问的额头,手指已然转移到对方衣前, 仅需轻轻一挑, 对方长衣便会松散滑落下来,宛如深海溺向荒原。
但垂头的一瞬间, 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已然喑哑。
“你以为,我真的会中鬼市的毒香吗……”
宿回渊全身霎时紧绷,瞬间反应过来楚问话中之意,立刻意欲起身,却为时已晚。
楚问单手按住他的肩侧,随即反手用力,将他面朝下按在了枕间。
转瞬间,两人完全调换了位置,宿回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竭力扭头,却依然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气氛瞬时降到冰点。
“之前在清衍宗,是我亲自带你学的经法伦理,如今你身居鬼界已久,大概已然习惯纵欲奢靡,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如今你既是在我面前造次,我便不妨再教你一遍。”
楚问蕴着怒气的声线响在耳边,呼出的热气擦过颈侧。
可宿回渊上身被对方牢牢按住,无法动身,十年过去,楚问力气竟又大了不少,他在这场战役中毫无主动权。
“你先……听我说……唔。”宿回渊试图让对方先冷静下来,但却明显做不到。
楚问的情绪已然在迸发的边缘,他伸手将宿回渊的头转了个角度,满口话语全部闷在了枕间。
轻微的窒息感缓缓蔓延上来,宿回渊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情绪,他先噤了声音,试图让楚问冷静下来。
但下一瞬,他整个身体瞬间僵住了。他察觉到微凉的指从他腰`间探进去,随后下移。
楚问咬牙低声道:“是谁教你如此自轻自贱,不知廉耻。”
感受到对方的动作,宿回渊浑身剧烈挣动起来,嘴里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但楚问的手掌力气仿佛有千斤重,牢牢按着他的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按进枕里。
他忽然感觉自己仿佛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却毫无还手之力。
“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楚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跟我解释。”
“是……神丹。”宿回渊紧咬着牙关,试图将字音放得短促而简单,连续说出一整句话对他来说,都变得骤然困难。呼吸逐渐沉重,薄汗缓缓从额间浮起。
“现在……确实在我这里。”
“你知道骗我的后果是什么。”
宿回渊吐出几口热气,轻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怎么敢。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盯着神丹,你拿得神丹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楚问手中动作随着情绪而加快,甚至算不上轻缓,凛声道,“到时你又如何自保。”
“那便给你……”
战`栗夹杂着痛苦,宿回渊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此刻迫切需要一些别的话题来转移些注意力,便断断续续问道:“你为何……自己来,还有谁。”
“你是说还有谁知晓此事,还是还有谁跟了过来?”楚问手中未停,见对方并未回答,便继续道,“师叔、楚为洵、华山掌门华向奕……还有我新收的小徒弟。”
每说一个名字,他手中便收紧几分,说到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指尖力气骤然增大,将对方生生卡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宿回渊肩线紧绷,他并不想发出声音,便将脸用力埋下,修长而苍白的指扣紧身侧的绸缎,将其变成一个个好看的形状,仿佛一朵朵沾着露水、瓣瓣分明的花。
楚问着实过于了解他,从内到外。
他能将自己变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状。
“楚问……你无耻。”他咬牙道。
只是那声音夹杂着湿漉的水汽,威慑力大打折扣。
楚问停下,指尖极其轻微、若有似无地打转:“不是我带你来这里,不是我点的鬼香,亦不是我先宽衣解带,何来无耻。”
宿回渊并未回应,手中却更加用力,他如今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他体内生出一颗蓬勃旺盛的种子,却在即将破土而出的一刻被人紧压在地底,这种临界感带给他灭顶的压抑。
“楚问……”闷在枕下的声音微弱游丝,带着些极致的矛盾与隐忍的祈求。
“换一个。”他听见对方说。
有另一个称呼缓缓浮出脑海,只是那过于久远,几乎要被淡忘去。
“……师兄。”
仅仅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便有无数的记忆纷纷涌来,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骤然一僵。
楚问垂眸注视着他神色,按在对方肩部的掌心已然湿润。
良久,他终于施舍般地松手。
再没了来自地面的压迫,种子破土而出,空中淋下瓢泼大雨,将周遭的地面沾得泥泞湿润。他的体内仿佛蜿蜒了一整条河流。
空气变得粘稠,连窗外散入的冷风都无法稀释。
意识逐渐回笼,来自后肩处的压力也随之消失。他缓缓转过身来躺靠在床榻上,眉睫间尚有氤氲水汽。
下唇位置不知何时被咬破,有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散进口腔中,血珠逐渐在唇中凝集,似朱砂一点。
他没去看楚问的表情,也不想跟对方说话,只是瘫着喘气。
自以为能掌控全局,却反而被彻底制约,这大概是鬼主生涯中最丢人的一节。
“……我去给你倒盏水。”楚问站起身,声线比以往都要更沉更哑。
“这里的水也都不是什么正经水……”宿回渊无奈道,他右手长指微勾,便有一只灰鸟从窗中飞进来,落到他指尖,歪着头,似是能听懂人话。
“去跟秦娘要点水过来。”他轻声道。
灰鸽做鬼界传音用,灵性很强,一般用于紧急情况下的通报。
它大概也是鸽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简单”的要求,一时愣了愣,眨眨眼,随即便从窗棂中飞走了。
沉寂再次传漫开来,略显暧`昧的气氛将刚刚的记忆悉数勾起。
宿回渊有些受不了这种感觉,便先开口道:“楚问,你刚刚说你新收了徒弟,我尚且不知,不妨跟我说说。”
楚问并未拒绝,简单概括了一下他从清衍宗比试开始,一直到最后血棺坠水。
虽然这些事他已经知晓,但从楚问口中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人的嗓音复又清冷,像是春日河水刚刚解冻之时,浅淡又清冽的声音,宛若银玉相击。
之前换个身份在清衍宗之时,并未觉得楚问对自己好有什么不妥,但如今经对方一讲述,他却又忽然觉得,楚问与这个新弟子未免太过于亲密了。
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心里忽然漫起一种奇异的滋味,不知缘由。
也或许只是不想承认,隐隐之中,他不过在羡嫉那个能一直待在楚问身边的自己。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也并未明说,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溃败。
听到最后血棺一事,他便说:“血棺是以阴邪之术制成,以寻常内力难以破解,但若是以邪破邪,未尝不可一试。他或许还活着,只是状态欠佳,还没来得及去找你。”
毕竟松山真人一事虽有眉目,但尚未明晰,他今后或许还用得着这个身份。
只是不知,最终当楚问得知自己与那弟子本是一个人的时候,会露出何等的神色。
“与法喜相斗时,我见他手上有一把通体黝黑,阴邪之气颇重的短刀。”楚问转过头来看他,淡声问道,“是你的东西?”
当时那鬼王刀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如今楚问却说是在法喜那里。
难道是怕自己去找那小弟子的麻烦。
他轻笑道:“那确实是我的东西,最近不见了,没想到现在却在清衍宗。劳烦师兄替我保管,改日等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亲自去拿。”
楚问也说了关于松山真人的事情,但他却并未询问。
事到如今,一切溯源已然为时已晚,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他也再无可能回到清衍宗,与楚问坐在一处。
正邪殊途,两人注定是要以宿敌的身份相见,他们本身的情愫与态度反而显得不重要。
有些事情,并非他想退,便可全身而退。
正当此时,木门被敲响,门外有细若游丝的声音轻响:“鬼主,您要的水。”
宿回渊实在不想起身,便用目光示意楚问去开门。
木门被打开,有一小鬼递了一个形状精致的木盘进来,楚问走出去,似乎在跟小鬼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楚问端了木盘回身,只见上面放着两杯骨盏,一盏盛着清水,另一盏盛着通红的液体,显然是秦娘给他配的兽血草药。
他一看那药就头大。
“你身体一直不好。”
楚问站在他身侧,本是一句疑问,却用的肯定语气。每当他神情严肃地说话时,周身气场都叫人喘不过气来。
“还是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宿回渊无所谓道。
楚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兽血没有用。”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还能关心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来,当真是新奇极了。
他唇角向上,眸中却并无笑意,伸手从楚问手中拿过杯盏,轻声道,“毕竟是秦娘费尽心思帮我调的,比什么都没有好上不少。再说,我若身死,想必所有名门正派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他看着楚问的眼,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师兄也是这样。”
他仰头,屏住呼吸将杯盏中的血腥气一饮而尽,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地隔绝兽血腥臭的味道。
但片刻之后,预想中的味道却并没有传来,反而是冰雪般的清甜,与平日大为不同。
宿回渊提着骨盏看了片刻,抬头对楚问道:“你刚刚换了药?”
楚问并未回复,算是默认。
“何必多此一举,又不差这一次。”宿回渊缓缓起身,“你救得了我一时,却救不了我一世。”
刚刚旖`旎的氛围已然消散了大半,宿回渊终于得承认,两人之间除了陈年旧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就在他决定带楚问出去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从未想要你死。”
他步子微顿,眸子微张。
冰凉的夜风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片刻后他释然笑道:“那便证明给我看。”
“他日,若修士与鬼界定免不了一战,若我垂死之时,你能豁出命来救我,我便信你。”
他早已过了几句言语便能沦陷的年纪,楚问嘴里说着不想要他死,但当初自己杀死松山真人,被天下门派修士所憎恶,逃无可逃只能依附鬼界的时候,为何会孤身一人。
那些口口声声讲着情意、道义,说着会永远与他在一起的那些人,又为何从不出现。
楚问未答,他心中了然,却并不意外。抬手按上墙边的壁画,只见墙壁缓缓移动,直至出现一个一人高的裂口。
“跟我来。”他说。
这条密道可以抄近路从鬼市直接回到鬼主幽冥殿内,密道很久之前便已经修葺完成,他却鲜少用到,地面上已然蒙尘。
仔细算来,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两人前行不远,尽头处传来明亮火光,依稀可见有一身着黑白长衣的鬼在吆喝着什么,他面前放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瓶瓶罐罐中装满了香灰。
成群的鬼魂在那桌案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啊……人间焚的符灰到了。”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人死后魂魄来到鬼界,攒够一定的功德便能转世投胎,但若是人间思念他们之人为他们祈福,便能替他们积攒功德。同样鬼界的交易纸币也需要人间烧下来,否则便要用辛苦积攒来的功德去换钱。
每月固定的时间,专掌两界通传的阴阳鬼都会统计每个小鬼收到的纸钱、功德、包括亲人为他们祈福时写的符简,都会在这一天交给小鬼们。
众鬼看见宿回渊过来了,纷纷下跪行礼,同时余光都偷偷地打在楚问身上。
十余年间,鬼主从不带朋友回来,这个白衣公子又是谁?长相还如此清隽,简直跟鬼主一样好看。
却没人敢开口询问。
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不妨先进去,我稍后便去找你。”
众鬼了然,原来是鬼主的师兄。
他们曾听闻传言,说鬼主从门派出来前,曾经重伤同门,似乎就是一个白衣翩翩的仙尊。后来他们互相憎恶,正邪两道,打死不相往来。
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那仙尊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小鬼立刻走到楚问身前,点头哈腰道:“鬼主的师兄,请跟我来。”
宿回渊注视着楚问远去的背影,随后目光逐渐下移,再次转到阴阳鬼面前的桌案上来。
阴阳鬼鞠躬赔笑道:“鬼主有何吩咐,想看什么。”
他如此问并不奇怪,毕竟宿回渊虽然身为鬼主,但并非鬼魂,依然是活人。
因此这十年间,并没有任何人给他烧过纸钱、攒过功德、或者是祈福任何的竹简。
刚到鬼界的第一年,宿回渊曾跟众鬼一起来。他本抱着一丝丝希望,想着或许楚问能给他稍来什么东西。
或许是一些不便言说的口信,或许是一些他落在清衍宗的物品,哪怕是一张最不值钱的黄符。
那天,阴阳鬼将瓶罐一份份发了出去,接到的小鬼都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但直到最后一罐香灰被送了出去,也终究没等到他的名字。
那巨大的桌案上,成百上千罐骨瓶,唯独没有他的一份。
他虽身为鬼主,但在那瞬间忽然羡慕那些平凡的小鬼,至少他们在人间有被牵挂、被悼念。
与自己截然相反。
第二年,他依旧去凑了热闹,只是希望少了很多,仅仅站在鬼群之外远远看过去。
依然没有他的,意料之内。
第三年,阴阳鬼换了人接差,便迟了几日,正巧赶上阴七。他头昏脑胀,经脉灼烧,没有丝毫想动身的欲望。
秦娘进来送了兽血给他,临走时问道:“需要我帮你取符灰瓶吗?”
他目光向上,盯着空中悬挂着的巨大龙头骨吊顶,淡声道:“不用了。”
如今,或许也是如此。
他正想转头便走,却不想阴阳鬼忽然叫住他,喜道:“找到鬼主名字了,在这里!”
阴阳鬼递来一个精致小瓶,里面装着浅浅一层灰。
宿回渊一愣,再反应过来之时,瓶罐已经落在了自己手中。
很轻,很凉。
他大抵知道这焚灰因何而来,前段时间自己以小弟子的身份混进清衍宗当中时,与楚问一同探查法喜一事,在桃源庙与楚问一同写过竹简。
当时二人刚去找过华向奕,对方说松山真人大概是由于神丹一事身亡,而楚问当时对自己杀死松山真人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错怪了一个人。”
楚问从不信神佛,可后来,那人端跪在佛前,将手中竹简焚至香灰中。
背影清冷,却神圣。
他指尖缓缓生出一团阴火来,那瓶罐中的灰烬映着阴火,竟逐渐成型,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副竹简。
上面是楚问的字体,秀气飘逸。
竹简在空气中凝结瞬间便消逝了,但他却记住了那句话——
愿承其所受之苦,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愿他生生世世,无患无难,百岁长安。
第 33 章
第33章
宿回渊刚刚只对小鬼说“把楚问带进去”, 但并未明说去哪里。
小鬼带楚问走进偌大的地宫,地宫最深处为一处宏丽宫殿,通体用巨石和兽骨堆叠而成, 四周阴火长明,下了幽冥河, 在漫长的黑暗中,远远便能看见其光亮。
宫殿正中央有一处巨大的空地, 而空地的一侧则有长阶, 长阶顶端有一座白骨堆成的王座。
鬼界向来崇尚弱肉强食的真理, 每当上一任鬼主衰老,抑或是有更强大的厉鬼进来,都会免不了一场生死搏斗。届时整个鬼界的亡魂都会来庆贺,见证新一轮鬼主的诞生。
而输掉的一方, 会被生生剥去皮, 一刀刀蒯下肉,给众鬼分食,最后残留的骨架被生生掰碎,搭在白骨王座上, 作为其基石。
手段之残忍, 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因此王座的骨上都遍布血迹与刀痕, 阴煞之气浓郁万分,是每任鬼主功勋的见证。
鬼主每次需要议事之时, 也会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众鬼只要瞥见那白骨嶙峋的宝座, 便会想起鬼主争夺时的厮杀场面, 故而浑身胆寒,畏惧臣服。
数千年间, 鬼界向来是此种风气,从未变更过。
直到十年前。
宿回渊刚来鬼界之时正被正道追杀,身上多了不少伤,他从宫殿正门缓缓走进来,长衣被鲜血浸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像是一只受伤的兽,唯有眸光清亮阴森,比众鬼魅还要冷上几分。
上一任鬼主将他安置在宫殿边缘的房间内养伤,并未亏待他,而是想将来把他当作鬼界与修真界谈判的筹码。
半个月过去,宿回渊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众鬼没等到鬼主要将其交出去的信息,却听闻鬼主要主动退任,将鬼主一位拱手让人。
正是让给不久前重伤未愈的那个人。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迅速传遍鬼界,鬼主换任得过于突然,过于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接受不了。
但就在当天,宿回渊斜坐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凤眸垂着,甚至右手上的伤口还并未痊愈,用黑布一圈圈缠了起来。
神情堪称百无聊赖。
而王座之下,赫然躺着数个死状凄惨的鬼魂,被剖开了肚子,粘稠乌黑的鲜血顺着长阶流了下来。
而宿回渊手中的那把鬼王刀散发着浓重的黑雾,下一瞬,便将那些尸体的亡魂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混身骨缝仿佛被冰水浸过。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独树一帜的新鬼王,乍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则是最疯、最狠厉的一个。
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上一任鬼主不动兵戈地将鬼主之位拱手让出。
宿回渊微哂,睥向下面抖成筛糠的一众厉鬼,淡声道:“还有谁有异议?”
这还哪有鬼敢。
他们噤若寒蝉,迅速跪服下.身,依附于他们新的鬼主。
小鬼带着楚问走过大殿时,已然能清晰记起那天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几个厉鬼的死相依旧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快步子。
他带楚问走进了一扇门,轻声道:“这边请。”
上一任鬼主住在大殿边缘,但宿回渊不喜吵闹,便挑了个很靠边的两间屋子,一间用来议事,另一间则用来日常起居。
小鬼想了想,便将楚问带到了第二间屋子里面。
毕竟鬼主的师兄,大概与鬼主关系很是亲密。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房屋正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骨床,被褥大概是很久没有整理,已经泛起轻微的褶皱,床边放着一个杯盏,其中沾有干涸的血迹。
房间四周阴火长明,映出房顶硕大的龙骨吊顶。
小鬼将他送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候在门口,让楚问有事叫他。
铁门落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周遭重新归于安静,楚问环顾四下,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就算没有小鬼带路,他也能找到这里。
或许对方从未知晓,但十年前宿回渊依附鬼界之后,他确实来找过他。
他时常下山历练,并不会引人怀疑,他穿上黑色的长衣,跟在众多小鬼后面,跳进了幽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沉底之后又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这才看见一处宏伟地宫。
他套了一个小鬼的话,得知宿回渊就住在大殿偏处的房间中,他按照小鬼的描述走到房门口,却见门没关,便走了进去,藏在柜子后面。
宿回渊躺靠在床.上,受了很重的伤,屋中除了他还有一人,站在床边宿回渊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人皮裘衣,颈间戴着人指骨穿成的项链,声音有些粗粝。
那人说道:“我早就厌弃了鬼主之位,整天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勾心斗角,数十年间连个好觉都睡不得,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上一任鬼主被我剥皮时,那凄惨的叫声……所以我想,与其数年后我体力不支,被你们残忍杀害,不如趁现在,将鬼主之位主动让给你。”
宿回渊轻笑道:“你不要的东西,我为何会想要。”
“你以为,你能安稳在鬼界待多久。”鬼主笑,“对于你来说,依附鬼界是你不得已的决定,但也是唯一的选择,你若不成为鬼主,便只能丧命在这里。”
他的声音森冷,一字一顿道:“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脊梁骨安置在王座的把手处,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鬼主缓缓起身,停顿片刻,随即恍然道:“哦……我想你只是,舍不得你那师兄吧。”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缩紧,轻搭在尘霜剑上。
他身为清衍宗大弟子,暗中前来鬼界已然是理智尽失、不可理喻。
但那一刻,他满心想的都是:只要宿回渊能回应一句,只要一句……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杀出一条血路,将对方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去。
哪怕一同为天下人所不齿,哪怕得罪正邪两道,哪怕无处容身,他都毫不在意。那些名誉、伦理、理智、修为,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重要。
不如一同疯得彻底。
他不介意成为他的共犯。
“你真是高估我了……”宿回渊轻笑,眸中毫无温度,“他心软、善良,是个好人,我料定我重伤那晚,他定会带我上山,果不其然。”
楚问手中的动作倏然顿住。
“但我进清衍宗本不过是为了神丹,既然现在神丹已经拿到,又何需过多牵扯。”宿回渊淡声道,“天下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但我与他本无什么不同,如今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倍加珍惜,另一个却弃如敝履,他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我理应恨他才是。”
他伤很重,本没什么力气,便将身体向后靠去,叹息道:“但当然,他也应该足够恨我才是。恨不得也一剑将我捅穿,这才像他。”
楚问的心仿佛被狠狠拧起,仿佛满腔情意终究一文不值,不过是一些筹码与借口。
鬼主仿佛听见了极大的笑话,随即叹息道:“怪不得……不过没关系,鬼医秦娘医术高明,没有她治不了的病。”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宿回渊冷笑,随即单手拔.出身侧长剑。
那是他生辰之时,楚问赠予他的长剑,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深重灵力从宿回渊掌间缓缓流出,萦绕至长剑周围。玄铁缓缓融化,滴坠到地面上,形成一滩铁水。
唯有一串苍白剑穗尚且完好,被宿回渊随手扔在一边。
下一瞬,地上的铁水再次成型,凝聚成全新的形状——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怨念深重的短刀。
楚问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尽红,他无比清晰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欺骗、背叛。
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把不断消融的长剑中,仿佛彼此间最后一点尚存的情意,都随之一起缓慢流失。
最后化成满地狼藉。
他并未看见宿回渊眸中神色,因此也并未捕捉到对方那冷淡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沉重的痛苦纠结,却被压抑得极深。
“长剑对我来说并不趁手。”宿回渊试了试鬼王刀,敛眸淡淡道,“早就想换一把了。”
后来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鬼王走了出去,沉重的铁门重重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宿回渊也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床榻上。
尚未痊愈的伤口由于强行使用灵力而进一步撕裂,将黑色长衣染得极深,又氤氲到下面的床褥之上。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着,似乎很不舒服,蜷缩起身体,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东西。
楚问满腔都被愤怒填堵,尘霜长剑已然出鞘,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将人一剑砍死在这里。
之前宿回渊杀死师尊之时,他还觉得是有什么误会,对他说“只要你解释,我便信你”。
但如今,又叫他如何再信。
牙关紧咬,直至血腥气缓缓蔓延开来,心若擂鼓。
不过是利用他,不过是想要拿到神丹……
尘霜剑意已成,高高悬起,却久久未向下分毫。
持剑的手微颤。
眼前人浑身是血、蜷缩身体的模样,仿佛又带他回到了多年前,清衍山下的雪夜。那人受伤极重宛如困兽,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决然。
从此十余年间,有春去秋来,有朝暮雨雪。
是他那般陪过、爱过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都想将他救回来的人。
而他也终于听见了宿回渊口中无意识倾泻发出的声音——
楚问。
始终是这两个字,一遍遍轮回辗转,毫无停歇。
宿回渊面色微红,似乎是很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大概是病得很重,在发烧。
那把高悬的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楚问出剑一向果断、毫不迟疑、一击毙命。而这次,从长剑出鞘凝滞的刹那,他就已然知晓最终的结果。
他转身欲走,但在门前忽然想起什么般,脚步微顿。
袖中还有用瓷罐装盛着的草药,对外伤有起效,是他专门给宿回渊带过来的。
他一度想转身就走,但终究还是将瓷瓶放在了床侧。力度很大,发出清脆的敲击响声。
宿回渊翻了个身,却依旧意识混沌。
楚问转身离开,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
楚问回到清衍宗后,便以闭关修炼为由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迫切地需要独处,但最终竟发现自己已然无药可救。
与其说是闭关修炼亦或是惩罚自己,不如说是一种渴望解脱的方式。
宗门内大多数人都知道,楚问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日宿回渊若背叛清衍宗,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那句话。
没有人责怪他,很多人想去劝他,却都吃了闭门羹。
楚问的门前总是摆满了送来的饭菜,却也半分未动。
最后长老也过来看,却依旧没能给人叫出来。
直至一年后。
……
如今,楚问长指一寸寸按过宿回渊居室中冰凉的墙面,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了上来。
因为此事,他确实恨过对方,但很久之后冷静下来之时,又觉得对方如此表现或许有所缘由。
毕竟宿回渊当时无处可去,只能逃至鬼界,而那鬼主所言极是,对于宿回渊来说,要么成为万鬼之首,要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并无任何中间选项。
而作为一个刚入鬼界、身世不明、与曾经的门派尚有藕断丝连的人来说,需得对自己足够残忍,方能取得鬼主的信任。
这是他为宿回渊找的借口。
但他自己亦无从得知,宿回渊那天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爱欲掺杂着憎恨,融成沉重的铁链,便无所谓道义尽失,只想将那人锁在身边。
当时满心注意力都在宿回渊的动作上,如今想来,仍有些许话语很是奇怪。
例如,宿回渊为何要说“他们本无差别,如今却一个瑰珍,一个敝履”,为何说“他本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整件事情中最关键的核心。
宿回渊迟迟没有回来,楚问搭坐在床边,起身之时指尖抚过被褥,竟发现上面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起身,直至那扇紧闭着的铁门前。
楚问学着对方的方式将手掌贴上去,本是随意一试,却没想到铁门竟然同样浮现出亮色,随即缓缓开启。
他走出门,环顾看去。只见四周皆是紧闭着的铁门,长长的幽廊不见尽头。
小鬼依旧守在门口,弯腰问道:“鬼主的师兄,您想去哪?”
大殿一侧有一个黑色的小门,形制与众不同。
在宿回渊任鬼主之后,那扇门从未被开启过,据说上一任鬼主就住在那扇门后。有传闻说宿回渊将其软禁,也有人说上任鬼主其实早就死了。
但没有鬼敢去探查,也没有人敢在那门口停步。
楚问走到那扇门前,却倏然停下了。
小鬼心刹那间提到嗓子眼,惶恐道:“鬼主的师兄,这扇门不不不,不能进!鬼主的房间在那边。”
楚问淡声问道:“为何不可?”
小鬼颤声道:“要是被鬼主知道,我可就……”
与此同时,有沉闷的脚步声从大殿另一头走过来,小鬼抬眼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住了。
宿回渊一身黑色长衣,不急不徐地走过来,顺着楚问的目光看向那扇紧锁着的门,随后对小鬼淡道:“不是让你带他进去吗,在这做什么。”
小鬼双.腿一软当场跪下,“鬼主饶命,不是我,是……”
“是我,我想进去看看。”楚问在一旁开口。
“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鬼界的事了。”宿回渊唇角微抬,戏谑道,“不过若是你想看,自然可以。”
他右手微抬,掌心附上黑色铁门,接触处铁门上有亮光微现,随即从中间缓缓打开。
开门的瞬间,楚问微愣。
这门后本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处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这长阶通向幽冥河,换句话说,是人间与鬼界的第二条通路,鲜为人知。”他轻笑道,“师兄既然知道了,以后若是想我,不妨从后门来。”
楚问长眸垂向他,并未回应那些轻浮之言,只是问道:“既然只是一道通路,为何那小鬼见之如此惶恐。”
“因为上一任鬼主退位后便一直待在这里,我曾允他回去,但他不肯,说是已经习惯这里。”宿回渊道,“后来我把神丹给他,他便走了。用神丹换鬼主之位,岂不值当。”
楚问凝视着他的眼,不知信了几分。
“所以还要麻烦师兄回去之后,跟他们解释下,现在神丹既然已经被上一任鬼主服下,那理应找他才对,与如今的鬼界已经没有半分干系。”宿回渊笑说,“只是那些人迂腐得很,但凡想想要与他们独处一室、不停解释,我都觉得头痛。”
楚问并未作声,没有答应,亦没有拆穿他。
目光缓缓下移,直到宿回渊手中拿着的小瓶子,其中装盛着灰粉。
宿回渊下意识将瓶子背到身后。
——那其实是楚问的瓶子。
不久前,他在拿走自己的简灰后,随便一扫,竟在一旁看见了楚问的名字。
心下了然,因为那天自己也写了一封竹简,恰好是写给楚问。于是虽然楚问并非鬼界中人,简灰也随着他的名字来到了阴阳鬼的手中。
这东西楚问本没有机会看见,但好巧不巧,他偏偏选在这一天来。
“那是什么?”楚问先开口。
既然对方已然发觉,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宿回渊干脆将那个小瓶直接递到楚问手里。
简文需阴火烧制才能浮现其中字体,楚问一来不知道简文作何用处,二来取不来阴火,因此直接给他倒也无妨。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既然师兄喜欢便送给你。”宿回渊笑着说。
见对方久久未开口,终于轻声问道,“你……是要走了吗。”
楚问点头:“许多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不能留太久。”
“好。”宿回渊敛下眸子,“……那你之后准备去哪。”
“西域。”楚问说。
松山真人生于西域,且衣领上的药粉为西域奇花所制,唯有亲自前去一趟,方有可能查明真相。
“西域……”宿回渊缓缓重复,随后忽而淡笑道,“我听闻西域风景瑰丽、巫术奇异,数百年前许多修士争相前去,却有很多人永远留在了那里。我还听闻西域盛行宗教,佛殿巍峨,很久之前便想前去一看。”
宿回渊抬头望向对方的眼,“前些日子鬼界有几个厉鬼逃窜,正巧我也要到那边去一趟。师兄若是不介意,可否同行?”
第 34 章
第34章
两人一路上御风前行, 不日便到达西域。与清衍宗的风雅亦或华山派的严寒不同,西域风景向来以辽阔壮美而闻名,昆仑山巍峨高耸如云, 其下村落星罗棋布,河水流自天山之间, 有姑娘在河边泼水,行走间有银铃摇晃。
两人来到一处客栈坐下, 正打算询问是否有松山真人相关的传闻。就只见一个面色红黑的少年小跑过来, 笑着问他们:“%#¥%……”
“……”
两人并不懂西域语言, 早知道应该把楚为洵也带过来,宿回渊想。
正在此时,街边忽然传来阵阵喧闹声,二人转头一看, 只见许多青壮年男女簇拥着走过来, 载歌载舞,仿佛在庆祝什么东西。
宿回渊站起身来,这才将众人中间簇拥之物看了个清楚。
——赫然是两个已经被盖上白布的死人。
白布并未盖至全身,把死者的头部完全露出, 而那张脸却没有丝毫灰败的迹象, 面色红润, 唇角含笑,像是仅仅沉睡过去。
而奇怪之处在于, 没有人有一丝一毫悲伤的神情,人群聚集在一起, 敲锣打鼓, 笑逐颜开。
就连刚刚招待他们的男孩看见了,也兴奋地跑到街边, 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这是什么特殊的丧葬习俗吗?”宿回渊蹙眉问道,“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
楚问沉思片刻答:“从未听闻。”
人群终于熙熙攘攘地走远了,店里的男孩蹦跳着跑回来,见他们一直盯着那两句尸体看,便解释了一堆,配合着手势,神情极为喜悦。
大概是看出两个人听不懂他们的话,而附近又找不出会讲汉话的人,那男孩便抬手,为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然后手臂顺着方向延长,在尽头又打了个圈。
虽然没看懂最后的打圈意义何在,但宿回渊大概猜到那男孩是在为他们指明方向。
“不妨过去看看再说。”
两人顺着方向沿街道走去,随着距离渐远,周遭景象愈发奇异。
街边人群明明在热火朝天地交流,但是一旦远远看见他们走过来,便全部都倏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数十道目光骤然打过来,周遭顿时安静,明明是正午之时,却令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算不上友善,但也不算凶恶,仿佛没有感情一般,只是淡淡地随着他们的步伐移动。
像是一场极其诡异的注目礼。
这些目光看得宿回渊心下发毛,他右手搭在腰侧,随时准备将刀刃拔.出来。
但那些人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半点动作都没有。
就这样看着他们逐渐前行,等走远看不见之后,又回过头来聊天嬉笑、动作,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宿回渊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穿过闹市区,前方人烟逐渐稀少,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青绿色的草原、和开到荼蘼的野花。
漫延百里,宛如深海逐浪。
这景象莫名让他想起前不久的桃源和法喜,似乎越是美到失语的地方,越像一个虚幻的假象。
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之前走来的街道已经彻底消失了,四周都是漫无尽头的草原与野花,能让人瞬间迷失方向。
“这地方真的是**,都什么***”宿回渊低声骂了句,“现在可怎么走。”
楚问沉吟片刻道:“刚刚为我们指路的年轻人,先是延伸了手臂,随后在尽头转了个圈……或许可以绕一圈试试。”
宿回渊随便原地转了一圈,问道:“绕一圈是什么意思,原地绕还是划圈绕,顺时针绕还是……”
话语未尽,周遭景象却陡变。
草原和野花倏然消失,四下漆黑一片。
宿回渊阖上眼睛,尝试适应这黑暗的场景,却听到周遭有明显的水声。像是雨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从四面八方响起。
与此同时,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他睁眼,依稀能看见周遭事物的轮廓,只见眼前缓缓铺开一条长路,通向幽深的不知处。
宿回渊抬步顺着长路迈去,抬脚的一瞬间才发现不对。
地面无比粘稠,还有许多树枝一类的东西。
低头,呼吸微滞。
地面一层层的血迹早已干涸,却不断有新的血滴坠到地上,而那地上散乱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人的森森白骨。
等了片刻,并没有楚问的身影。
宿回渊终于得承认,大概是他与楚问转了相反的方向,因此并未来到同一处。
无声叹了口气,只能独自向前走。
他虽常常见血,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生理性地感到不适,他手掌微抬,通体黝黑的鬼王刀逐渐在掌中成形,他砍断一片衣袖,捂住了口鼻处。
前方忽然传出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但并不是来自他自己。
宿回渊警惕停身,凤眸微缩,凛声道:“谁?”
无人回应,那脚步声也倏然止住了。
宿回渊顺着刚刚的声音来源缓缓走去,而在一步迈出的刹那,忽然感觉脚下的触感不太对。
似乎踩到了什么很软的东西……
他踩到的东西似是触发了什么机关,电光石火之间,他敏锐听见黑暗中有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宿回渊速度极快地闪身,但预想中的刀刃却并未破空而来。
余光只瞥见有衣角闪过,一人从转角后窜到他身前,那人长指捻住符文,低喝道:“破!”
符文在半空瞬间化成灰烬,继而有白光闪过,映出来人的脸。
明暗交错间,依稀可见那是一张极其秀美的面孔,劲风将那人披散长发悉数吹起,眉眼间尚可见少年稚意。
符文燃烧的灰烬在他身周缓缓凝结成型,而在与那些暗中飞来的刀剑相触的瞬间,纷乱刀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定住一般,无法移动丝毫。
继而铁片炸裂,发出轰然响声,零零散散地碎在了地面上。
周遭复归黑暗,来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宿回渊并未信任来人,能来到这种地方,且善用符文,动机定然不纯。
鬼王刀邪气乍现,转瞬间抵住对方喉间,宛如游刃有余的毒蛇,宿回渊垂眸看着来人,低声道:“你是谁。”
宿回渊目光下移至对方腰间,那人配着长剑,剑尾悬挂着白色剑穗,看上去价值不菲。
而他亦认得对方腰带间繁密花纹,是岐山剑派。
“在下岐山剑派程阙。”来人轻声道,声音很是好听,“公子不妨先把刀放下,我并无恶意。”
“宿回渊。”他简单报了自己的名字,收回手中刀刃,却并未放松警惕,“你来这做什么。”
宿回渊语气不善,但对方并未愠怒,只是答道:“我与师尊走失,想着在这里等他,没想到先等到了你。既然相识既是有缘,不如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他的师尊……
有所耳闻。
不知为何,嗅到了一.股酸臭味。
“岐山剑派来西域做什么?”宿回渊问道。
“我们游历至此,发现附近颇有怪事发生,便来自探查。”程阙道,“想必宿公子来时也见到了丧葬的人群,诡异至极。”
宿回渊眉头轻蹙。
“这里理应有一处村庄,名为‘抬首村’,相传只要进入这个地方,便可衣食无忧,长生不老,只是进入的要求有些严苛。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标准为何,因此每天都有很多人前去尝试,倘若试成便好,但若试不成……”
宿回渊凛声道:“就会变成那般不活不死的尸体。”
“正是如此。”程阙叹道,“但大家依旧觉得,纵使在进入的过程中身死,魂魄也会直接转世投胎,免除痛苦轮回,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因此每当有人因入村身亡时,大家都会沿街庆贺。”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而舍身、相庆,听上去便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为什么要叫‘抬首村’?”宿回渊问。
“因为进来这里第一条规则便是不能低头,因此得名。”程阙笑道,“刚刚那些利剑穿过来,也正是因为宿公子无意低头,触发了机关。”
“……”宿回渊浅骂了声,“有病。”
程阙点了一张照明符,宿回渊便能看见其中景象,只见地面上铺满了尸体。有些尸体刚死不久,身上还留着淋漓鲜血,有些显然已过数年,化作嶙峋白骨。岩壁侧方便是喷溅上去的骇人鲜血,浓重的腥臭味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两人一路上没再低头,倒真是没触发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安然走出了那条充斥着鲜血与人骨的密道。
走出密道,视野顿时清亮,鼻息间的浊臭气息悉数消失,宿回渊一把扯下自己口鼻间的布条,嫌弃地擦了擦手背上蹭着的血迹。
抬头,他一眼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等他的楚问,一时间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他高高抬手,向楚问挥了挥。
楚问也朝着
他们走过来。
“原来是这样……”程阙了然笑道,“你们先进去,我继续在这里等。”
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确认道:“你们记得一定要一起进去。”
没等宿回渊再说话,人已经走远了。
楚问已然走到身前,垂眸看着他,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宿回渊下意识回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滴落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血迹,且袖口被自己扯坏,显然是一副激.战后的模样。
楚问并未言语,似乎也并未相信。
他长指点向宿回渊心口,用灵力在其周身扫了一圈,发现无异后,这才缓缓将手收回。
“就这么不信我?”宿回渊笑。
楚问只是敛眸淡道:“进去吧。”
面前是一扇装饰豪华的门扉,有两名身着长裙的婀娜女子对他们笑道:“两位公子可要一同进去?”
想到刚刚程阙的话,宿回渊点了点头。
姑娘脸上笑意更盛:“请跟我来。”
他们被带进进门后右手边的第一间屋子,房间并不大,通体装饰却很有西域风情。房屋中央陈设两把皮椅,相背而靠。
“等下两位公子坐到上面便可以。”姑娘笑道,“希望能在里面见到你们。”
言毕,她阖上门,门口传来锁链的响声。
宿回渊坐到一侧椅子上,坐上的瞬间便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大力笼罩在自己周围,行动开始设限,意识开始模糊。
而楚问坐在他背后,他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情形。
“楚问?”他开口试探道。
但并无回应。
下一瞬,面前景象倏然模糊,再睁开眼时,四周已经全然换了模样。
屋内陈设古朴典雅,桌案上燃着清雪般的熏香,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是清衍宗楚问的居室。
室内床榻并不大,但却睡着两个人,着实有些逼仄。
是年少时的自己和楚问。
正值冬日,居室内泛着苍白雾气,清晨尤为寒冷,连窗边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床榻上的宿回渊睡梦间似乎觉得冷,侧过身去,将被子抱成一团。
可两人本就挤挤堪堪盖着一床被子,顺着他的动作,整张被子便从楚问身上滑下来,全部卷到了宿回渊怀里。
那个时候宿回渊已然是清衍宗弟子,有自己的居室,就在楚问隔壁,但却经常偷偷溜进对方房中。
大多时候会被人无情赶走,但后来楚问大概是也懒得管,便任由他两个屋子乱窜。
那时宿回渊尚且年少,只是遵循着天性想待在楚问身边,压根不考虑对方是否喜欢,是否讨厌。
但现在想来,楚问那时候大概是不喜欢他这般的。
果不其然,片刻后,楚问睁眼,毫无睡意,坐起身来。
清衍宗这样冷的天气,冬日里不盖被,是必然会冻醒的。
但他似乎早已习惯,眼神中甚至没什么讶异,显然自从宿回渊在他房间蹭床之后,就没几天睡过好觉。
宿回渊现在很想一拳把曾经的自己打醒,简直无赖。
按照楚问的性子,大概也确实会这么做。
但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却出乎他的意料。
楚问无声叹了口气,垂眸注视着床榻边上的人,眸中似有情绪。
已经醒得彻底,他打算干脆起身前去练剑。
却不想起身的瞬间,身侧人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倏然转过身来,牢牢抱紧了他的腰,口中喃喃道:“好冷,别走。”
楚问腰间一僵,有片刻的沉默。
一时间,连雪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随后,楚问竟缓慢回身,坐在了床榻边缘。
任由对方环着自己的腰没放。
他似乎极为纠结、又无奈,似乎被人一次次打乱底线,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时的宿回渊似乎很满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而楚问也便一动不动,一直坐在旁边等。
长眸微垂,如雪光般沉寂。
直到清雪微融,天色渐明,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宿回渊终于换了个姿势,转向另一个方向。
楚问无声起身,去扫庭院内落下的清雪。
宿回渊跟了出去。
他不知抬首村如何使他来到之前的记忆之中,但他如今似乎并无实体,他想附身捧起清雪,掌心却从清雪中径直穿过。
他开口,想唤楚问的名字,也无从发声。
鞋履踏上初雪,却无声,周遭在瞬间静默,宿回渊缓步走到对方身后,想开口,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经年日久,楚问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多年后两人已然决裂的某一天,他会用这种方式看到这幅场景。往事模糊且依稀,连当事人都未必记得。
他走到对方身后微屏住呼吸,双手从对方身后环过。
本是一个极度亲密的姿势,但他亦触摸不到这里的任何东西,手中触感与环抱空气无异。
或许是错觉,他觉得楚问那瞬间身体似乎凝滞了一瞬。
楚问抬起身来,向屋中试探问了一句:“你醒了吗?”
无人应声。
就在此时,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仿佛是意识深处自然而然发出来的——
你想留在这里吗。
永远地留在这里,留在曾经和楚问初识、感情伊始的时候,无需面对日后的生死纠纷,无需像现在这般多年宿敌。
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海深处疯狂叫嚣着:留下来。
——如此便能永远把他留在你身边。
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循循善诱,几乎要将他的意识生生撕裂,他有一瞬间几乎动摇。
楚问手持扫杖看向他,但他知道楚问实则在透过自己,看向紧闭的居室房门。
随后,若有似无地,楚问极轻地摇了摇头。
意识在瞬间悉数回笼,宿回渊不禁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幻境中有极其强烈的迷惑人心的能力,往往会将人拉到最怀念、印象最深刻、亦或是最想改变的场景里。
意志稍有不坚,便会永远留在这幻境中。
如今,尚且不知那‘抬首村’是在幻境之中还是之外。
宿回渊心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话语刚落,面前景象再次翻转,来到了他十六岁的生辰。
宿回渊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因此便将与楚问回来的当天记作生辰。
这个独特的时间,只有他与楚问知道。
曾经听下山历练的师兄们讲过,人间的生辰热闹非凡,他们会吃上亲人亲手做的面条以求长寿,会在河边点燃花灯,会去寺庙中祭祀神佛。
宿回渊对生辰本身不感兴趣,但他一直很想下山去看看。
作为清衍宗内门弟子,并不允许随意下山,除了高阶弟子的例行游历之外,只有每年除夕之时准许下山返乡。
但宿回渊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家乡在何方,自然没有这等待遇。
他过生辰那天恰巧在除夕附近,宗门内弟子已经走得差不多,宗门口守卫也松懈了不少。宿回渊在那天夜里穿上黑袍,打算趁机翻墙溜走。
有道是上墙容易下墙难,好不容易爬到墙顶,才发现地处极高,若是直接跳下去,非得摔个半死不活。
但来都来了。
宿回渊咬咬牙,闭眼跳了下去。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他感觉到有一.股温和的灵力稳稳拖住了自己的身体,继而下沉。
但是到了距离地面尚有数寸的位置之时,那股灵力骤然消失,他便从又半空中径直摔到了地上。
虽然并不高,但毫无防备,依旧很痛。
“谁啊!”宿回渊怒道,“敢戏耍老子!”
附近没人,他目光放远望了一圈,却看见了站在宗门口的楚问。
浑身气势瞬间憋了大半,哑口无言。
楚问大概是刚从山下游历回来,手中提着不小的包裹。周身依稀可见风尘仆仆的痕迹,鬓边长发结着霜,显然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楚问冷着眸,缓步走了过来。
“谁让你爬墙出来的。”对方冷声问。
宿回渊头低成鸵鸟,不说话。
良久,只听轻叹声从头顶传来。
“你想下山?”楚问说。
“我想!”宿回渊猛然抬头,“我都很久没下山过了,而且最近大家几乎都走了……”
他放缓了声音,垂头丧气道:“整天待在山上真的很无聊。”
良久,对方淡声道:“跟我过来。”
宿回渊一喜,立刻跟上去。
楚问带他错开看门弟子的巡视,绕路来到通往山下的结界,他抬手将灵力缓缓输进结界中,那堵密不透风的墙便缓缓张开一道缝来。
楚问从结界中穿过,宿回渊紧随其后,一路上连脚步都雀跃非常。
楚问当时问他想要下山做什么,他便将之前听师兄说的那些全部复述了一遍。
“我要吃面条,放花灯,去寺庙就算了……”
楚问说:“好。”
楚问带他吃了长长的面条,但是店小二盛上来之后,表面上却浮着一层淡淡的葱花。
清衍宗饮食起居向来从简,他没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宿回渊蹙着眉,好奇尝了一口,然后嫌弃地吐了出去,“好难吃,好辣!”
但依旧很开心,这是他来到清衍宗的十年间第一次下山,山下热闹非凡,连步子都不由得轻快许多。
正美滋滋地看着一旁桌的客人斗酒,就只见自己面前的面条被抽走,一碗新的推了过来。
宿回渊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楚问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把他那碗的葱花挑拣干净。
吃饱喝足后,两人来到河边,他挑了一盏莲花形状的河灯,觉得这个形状很配楚问。
山下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奇万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纸条中写好字,塞在河灯芯中,然后将其放在水边,任其顺着河水飘走。
他们的身边是对两小无猜,男孩在放出河灯的瞬间大喊道:“我要跟蓁蓁永远在一起!”
一旁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追着打他,二人嬉笑着跑远了。
宿回渊在放灯的时候也喊:“我要跟师兄永远在一起!”
一旁好多人顺着声音看他,目光从一开始的嘲笑转为惊艳,继而又看向他身旁的白衣公子。
出乎意料的是,楚问并未生气,对方垂眸看着他,轻声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他总觉得,那清冷的长眸中似是蕴着笑意。
“这样吗。”宿回渊若有所思,随后笑道,“但只要师兄想,它就可以很灵。”
楚问错开目光,从手中包裹中取出一份细长的木盒,宿回渊这才注意到,原来对方自从刚刚上山,手中便一直拿着这东西。
楚问似乎……从未忘记自己所谓的生辰。
“送你的。”
宿回渊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其中竟是一把通体银亮、银纹精致的长剑。
清衍宗内弟子大多自己挑选兵器,而宿回渊既无家人,又无多余的银两,一直用的都是楚问曾经的剑。虽然那把剑品质极好,但对他来说略长,有些笨重。
宿回渊将剑提在手中,挽了几个剑花,惊喜地发现这把剑无论是重量、长短、粗细都与他的用剑习惯完全吻合,简直是按照他定制出来的长剑。
他眸色极亮,映着长剑微光,像是长河中闪烁的粼粼波纹,喜道:“谢谢师兄!我一定好好保管它!”
楚问垂眸看着眼前少年,耳边喧闹倏然安静,漫漫花灯宛如星斗一般流转远去,直至水天交际。
或许,来日,来年,此生,都将一如既往。
第 35 章
第35章
宿回渊远远站在人群身后, 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曾经的自己背影跃然,与楚问离得很近,对方眸色浅淡, 似是含有笑意。
除夕夜钟声响起,街上众人都喜气洋洋, 成群结队。骤然间,他忽地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起来, 这些往事、喜悦, 对他来说已然堪称陌生。
像是世界上的一切繁华、热络、温存, 从那日之后,都不再属于他。
仿佛鬼界三千幽冥、厮杀予夺,生来便是他的宿命。
曾经的年少童言无忌,如今想来, 都成了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为何不留下来。脑子中有声音疯狂怂恿。
曾经的念想并非遥不可及, 只要一念之间,便可脱离现在的处境,永远地留在那年那夜。
错过的一切也并非无可挽回。
宿回渊轻笑,那笑意中似有无奈与自嘲, 他看见曾经的自己手中捏着烟火, 便抬手, 似是想沾染些许暖意。
“何必呢。”他淡淡答,“物是人非, 注定如此,何必强求。”
画面陡转, 这次并非清衍宗内景象, 而是身处鬼界。而他也并非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那些回忆。
他似乎与回忆中的自己融为了一体。
铺天盖地的困顿,强行睁开的眼皮无比酸涩, 身上大小伤痕遍布,牵扯出入骨的疼痛。
而前一任鬼主就站在他的一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赠予他鬼主之位。
表面上看是一份颇好的施舍,但那时鬼界动乱、阶级混杂、意图谋反。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到死无葬身之地。
鬼主不过是给了他一块不得不接的烫手山芋。
那时候离他杀死松山真人逃逸在外已经半月有余,这段时间他一直藏身在清衍宗附近,直至身受重伤后跳进幽冥河下。
他曾觉得在这段时间中,楚问总能意识到不对,总会探查出些什么东西,总会出来找他,甚至仅仅是听他一句解释。
但终究还是听路过的清衍宗修士闲聊,这才知道了楚问闭关的消息。
心下觉得甚是可笑,终有一天,连彼此的行踪都要从别人口中“无意”得知。
而楚问闭关,也就意味着那个他最信任的人,根本没打算出来找他。
他当时大笑得厉害,以至于那几个小修士听见吓一跳,还以为是疯子。
直到定睛一看,瞬间浑身戒备,大喊道:“是宿回渊,快抓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疯得彻底。
他掌风厉出,将几人打伤,随后长笑而去。
他对楚问有怨亦有恨,夹杂着曾经赤.裸裸的爱意,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的胸腔填满。
为了取得鬼主的信任,他当时说了许多半真半假的话,为神丹一事来清衍宗为假,但对楚问的怨愤却有几分真心实意。
他清楚地记得,他当着鬼主的面,融掉了楚问在他的生辰送他的那把长剑。
从此再无仗剑持酒问天下不平事的清衍宗弟子。
仅余一把邪念深重的鬼王刀。
鬼主终于离开,他也失去了最后一番周旋的力气,向后躺靠在床榻上,意识逐渐模糊。
依稀之间,似是闻到了那清雪般的气息,宛若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他生怕一睁眼,又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屋顶。
直到他以回忆的形式再次来到这个场景中,都没能发现楚问曾经真的来过。
他并不知道,在他最困顿失意之时,对方亦是冒着被门派之人发现、冒着引发争端的风险,独身来到幽冥河水之下。
只是命运造人,从他们遇见的刹那,就注定从相识相知,再到漫长的、不断错过、渐行渐远的过程。
这次,那个声音没再问他“你是否要留下来”,而是缓声开口——
“你想要杀了他吗”。
“让他成为万千鬼魂之一,如此他便彻彻底底地属于你,你尽可以让他待在你的身边,做任何想做的事。”
“听上去不错。”宿回渊笑道。
“只是……恐怕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他凤眸骤缩,周身煞气轰然升起,黑色长袖卷起猎猎狂风,将屋内一切陈设悉数卷起、继而抛在半空中。屋顶的龙头骨吊顶剧烈震颤,皲裂的细碎片席卷着飓风狂飙下来。
下一瞬,幻境骤然撕裂,眼前浓重的黑雾被层层破开,直到脚下复而接触地面。
幻境结束了。
可这并不是之前和楚问在一起的那间屋子,但室内陈设却几乎完全一致。
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罗裙的姑娘缓步走进来,淡声道:“请跟我来。”
宿回渊并未立刻跟过去,而是问道:“我现在能进‘抬首村’吗。”
姑娘垂眸,并未搭话,只是再次重复:“请跟我来。”
宿回渊便猜出了七八成。
他大概并未通过“测试”,因为他在幻境中从未选择留下。“抬首村”所谓的无忧无虑,长生不老,大概亦是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所假想出的幻想当中。
但若抬首村并非真正存在的地方,那些幻境中的人又身在何处。
宿回渊跟着女子走出房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出了木门之后,是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长廊,两侧密密麻麻布满了完全相同的木门。
他又想起在街上看到的被白布蒙住身体的尸身,大抵也是因为发现了“抬首村”的秘密。
眼前的女子要把他带到哪。
楚问又在哪。
另一扇木门从身侧开启,有一个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女子从门内走出,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剑修。
正是刚刚在密道中见过的,程阙。
两人对视的片刻,程阙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
走廊极长,每走一段距离便有左右分岔口,令人极易迷失方向,不知走了多远,面前骤然出现了一道玄铁大门。
一位姑娘从腰间掏出钥匙 插在门锁中,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音,玄铁大门缓缓开启。
门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还有浓重的甜香味从门内传出来。
那香味浓重到令人作呕,虽然香甜,但反倒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其他的气味。
宿回渊指尖无声收紧。
女子站在玄门两侧,敛眸道:“请进。”
宿回渊和程阙并排走进,身侧的两名女子却并无跟上来的迹象。
“你们不进来?”他眯眼问道。
女子依旧没说话,她们一人推着一边铁门,打算将门阖上。
绝对不能被关在这里。
宿回渊转头,看见程阙也在看他,心下了然。
下一瞬,鬼王刀在掌中形成实体,刀刃划破空气,将即将关死的铁门强力轰开。
两个女子被贯空甩了出去,刀伤深可见骨,但奇异之处在于,伤口并未流血,而是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愈合着。皮肉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互相牵连在一起。
而她们依旧面无表情,再次站起身来,想要将铁门关紧。
宿回渊不禁想起在街上,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悚然场景。
身侧传来长剑出鞘的利响,程阙一手持银剑,另一只手抛出几道符文,朝宿回渊道:“你先去救人,我拖时间!”
似乎是刚刚的响声惊扰了门后的什么东西,只听见有细密脚步声从远到近,随后竟有十余人从门内缓缓走出。
他们身材样貌各不相同,但都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脚步声还在继续,只怕会持续不断地有更多人走出来。
“尽量速战速决。”程阙望着越来越多的人群道,“我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没有多余的犹豫时间,宿回渊立刻转身,向来时的方向找去。
由于自己出幻境之时,并非留在原来的房间中,所以楚问大概率也是换了位置。眼前房间少说也有成百上千间,这样找下去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手腕微动,鬼王刀便从手中打着旋飞出,顺着一侧房门,将所有木门悉数劈碎,又在尽头处转弯,顺着另一边回旋。
转瞬间两侧木门都被劈成了满地狼藉,宿回渊大喊一声楚问的名字,声音在空寂的廊中回荡。
但却并无人应声。
越走越远,身后的打斗声响逐渐远去,他走进了一处偏僻的拐角,光线瞬时变得昏暗。他却骤然有种隐约的预感——似乎楚问就在这里。
走到长廊尽头,在一众清一色的木门中间,夹杂了一个铁门。
宿回渊站在门口,又喊了一声楚问的名字。他尝试再次用鬼王刀将门破开,却发现铁门坚实,被刀刃划过,依旧安然不动。
无端焦躁从心底升起,他将刀刃收回掌中,凝结浑身灵力于掌间,直至周遭空气都在刹那间凝固。
并指成掌,用尽全身力气向门侧劈去。
刹那间地面震颤,有震耳欲聋的响声传来,铁门依旧纹丝不动,但周遭的墙壁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烟尘散去,宿回渊终于在墙壁碎裂的缝隙间看见了楚问的身影。
那人端坐在长椅之上,长眸紧闭,额间有汗珠渗出,神情间似有痛苦。
而楚问的胸口处,赫然有一道长剑贯穿的伤口,与自己之前刺入的位置完全相同。
随着身体的细微动作,依旧有鲜血从伤口处渗出,将白色剑袍染得猩红。
宿回渊站在墙外,整个人都彻底僵住,甚至无法前行一步。
因为他如今才发现,这里的幻境在房屋内形成,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看见楚问身处在何种的幻境之中。
那是松山真人的居室,真人侧身斜靠在椅子上,已然失去了呼吸。
而站在一旁手持长剑的竟然不是自己——是楚问。
楚问清隽的面孔上满是迸溅上的血迹,他垂眸轻微喘息,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继而转移到松山真人的尸体上。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他想张口将楚问从幻境中叫出来,却只觉嗓音干涩。
他隐约猜到楚问想做什么。
——楚问想重复他那天的动作,尝试还原当时的真相。
但是故事的结局却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幻境中的自己依旧在楚问心口处刺了一剑。
而十分明显,幻境中受的伤,会毫无差别地反映在实体身上。
宿回渊的目光缓缓下移至楚问心口,只见那处伤口依旧在流血,但刹那间尚未愈合的血肉再次外翻,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已隔经年,他却仿佛再一次听见了那长剑刺入身体内的闷响。
楚问长眉轻蹙,在幻境中似乎说了什么,但他却听不见。
真人已死,幻境戛然而止,但还未等宿回渊松口气,却又发现刚刚的场景再次出现。
只是这一次,松山真人尚未身死,而是坐在桌面前读书。
楚问敲门进来,在他身后与他交谈,随后拿出袖内长针,刺入对方后颈,有细微的药粉掉落,沾染在对方的衣领处。
但无论楚问如何尝试,都没看见松山真人死前所发生的事情,并未看明事情的缘由。
这次依旧是同样的结局。
宿回渊站在一旁看着循环往复的一切,眸色已然微红,他感觉他的呼吸正随着楚问的心跳颤抖。
每循环一次,都要被幻境中的自己刺上一剑。
他看见对方心口处的伤口一次次被长剑破开,周遭皮肉已然有撕裂的趋势,鲜血愈涌愈烈,整个长袍上身都被浓重血迹浸染,楚问下唇已然发白。
他忽然想毫不犹豫地冲进对方的幻境中,将楚问生硬拉扯出来,不顾一切地将对方锁在怀中。
无所谓代价,无所谓后果。
他终于明白为何楚问迟迟未出现,为何仅有他的房间安有铁门。
——因为楚问在幻境中选择留了下来。
他甚至并未选择某个自己喜欢的日子,而是师尊去世、爱人离开的那一天。
他只是想用各种方式、各种身份,去一遍遍还原当时的场景,去探寻当时尚未发现的蛛丝马迹,哪怕一无所获,遍体鳞伤。
只为找到原谅那人不辞而别的理由。
第 36 章
第36章
楚问进入的第一个幻境便是这个场景, 十年前,松山真人身死的当天。
四下寂静,空气中隐约传来淡淡的草药苦香, 他轻轻敲了敲松山真人的房门,并无人应声。
便直接推门而入, 门是虚掩着的,木门开合的刹那发出不小的响声。
松山真人背朝门口, 斜坐在椅子上, 桌案上摊着一本尚未合拢的书。
楚问垂头, 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这便是宿回渊当年一剑刺死楚帜的场景。
只是一切顺其自然得恰到好处,甚至有些过于容易。
他常常出入楚帜的居室,了解对方的习惯, 楚帜平日中很少虚掩房门, 从不在白日里睡觉,更别说连有人走进来都毫不知情。
楚问伸手置到对方口鼻之下,并未感受到楚帜的呼吸。
很显然,楚帜在宿回渊刺入之前已然身死。
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声音, 几个清衍宗弟子匆忙跑进来, 口中喊道:“哪里?哪里失火了!”
随后他们转头,便看见宿回渊手持带血的长剑, 径直插.入楚帜心口。
楚问严声问道:“是谁叫你们来的,谁说这里失火?”
但没有人理会他,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几人看见屋内场景, 瞬间慌张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
话音落下没多久,便有许多人赶到, 其中不乏各大门派有名有望的长老。
当时正值仙门盛会,那年由清衍宗主持举办,因此仙门百家的修士都在不久前赶来,被安置在前山的客房住所。
唯一缺席的只有华山医修,华向奕与楚帜在多年前决裂后,再未相见。
可奇怪之处在于,楚帜的居室在后山山顶处,距离前山有着至少一炷香的路程,如何能在门外听见几人的喊声,从而瞬间赶来。
定是有人筹划好一切,有意为之。
转瞬间千夫所指,口诛笔伐,宿回渊手中的长剑以及楚帜身上的伤口已成铁证,百口莫辩。
绝望与无端的压抑从心底缓缓升起,宿回渊当时并无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者转圜的余地,没人会听。
群情激愤,他们口口声声喊着要为清衍宗剿灭佞徒,肃清门户。
而宿回渊站在人群中间,垂着头,一言不发。
当时自己紧攥着他的领口,让他解释。
再然后,便是宿回渊一剑刺向自己心口。并不致死,剑尖有意偏了几寸,伤口彻底养好不过半月。
尖锐的刺痛从心口传来,随后宛如波纹般缓缓向四周蔓延,楚问紧咬牙关,感觉口中都泛起了血腥气。
幻境中的“楚问”受的伤,他会一个不落地承受一遍。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他问:“留下为何意。”
“你会永远留在抬首村,留在最想要重复的一段记忆中,从此无忧无虑,长生不老。”那声音一顿,随即似有叹息,“不过很少有人像你这样选了这样一份记忆,你要不要重新……”
“不必了。”楚问淡道,“我留下。”
幻境似是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执着的人,只轻叹,终究并未言语。
眼前景象骤变,楚问再次出现在了那扇门前,胸前伤口依旧汩汩流出鲜血,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只是这次楚帜还并未被下药,正端坐在桌案前看书。
他推门走进去,楚帜甚至并未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过来。”
楚问缓缓走到楚帜身后。
手中针尖刺入对方后颈,针尖处沾染着剧毒。
可就算是再烈的毒药,也无法在瞬间令人失去意识,况且当时楚帜境界已近大成,至少在失去意识之前,尚有一瞬的反击余地。
就算没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至少能弄出一些响声,或是在对方身上留下伤口。
可并无人听见。
除非,就算是在当时的情境下,楚帜依旧信任来人,不愿给那人带来一点伤害。
可见那人定然是楚帜其极为熟悉之人,甚至毫不设防,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想害自己于死地。
并且那人知晓楚帜家乡位于西域,既能找寻到西域药粉,又能在那日殿中死去的弟子身边留下西域文字的血书。
门派内年龄稍长的长老、弟子都符合这个条件,另外当时正处于仙门大会,其他门派也不乏与楚帜关系甚佳之人,如此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唯独当天没到清衍宗的华向奕,反而显得可疑。
只是搜寻许久,并未找到有关华向奕的任何证据。
场景再次重复……
一次次,一遍遍,他始终看不见真正给楚帜下药的人,距离真相始终只有最后的一步。
已经记不清是剑尖第多少次刺进自己心口,锐痛逐渐转为钝痛,最后趋于麻木。
但冥冥之中却又觉得,自己早就该如此做,对方这十年间所经受的全部质疑与恶意,比刀剑刺入肉.体要痛上千倍万倍。但自己从未发觉、从未深究,因为所谓道义、所谓正邪、所谓的诸多原因与借口。
如果当年之事当真并非宿回渊所为,他想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想让那人重回宗门,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尘封十年的真相,要想抽丝剥茧谈何容易。
过度失血让他的意识濒临模糊的边缘,面色比以往还要白上几分,但幻境中依旧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当时的场景。
除了长剑插.入心口的实感,他已经很难再从中找到任何东西。
数不清第多少次,他再次站在死去的楚帜身前,众人从门内涌入,喧嚣吵闹,他攥住宿回渊的领口质问对方。
但鲜血堵住了耳膜,他已然听不清对方的回答。
下一瞬,长剑即将刺破他的心口。
那长剑从对方手中挥出,银光乍现。只是这次,剑尖并未对准他。
铺天盖地的剑光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砸向幻境中吵嚷的人群,人群在接触到剑意的瞬间立刻分崩离析。下一瞬幻境中全部声响戛然而止,仅剩下呼吸与心跳。
楚问这才意识到,这次的宿回渊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
对方眉眼中不再是曾经的青涩惶恐,而是夹杂猩红与狠厉。目光对视的刹那,仿佛有纠缠十余年的隐忍情愫悉数喷涌而出,赤.裸而直白。
映着朦胧血色,他像是从天而降的、被缠绕的光。
宿回渊看见浑身是血的楚问,只觉刹那间血液倒涌,心跳骤升,连四肢都冰凉得发冷。
他堪称慌乱地将对方抱在怀里,用破碎的布条一圈一圈地束紧对方胸前的伤口。但伤口太深,始终止不住血。那瞬间涌上来的无力感,远超于有生以来的任何场景。
鲜血淌了两人满手满身,乍看上去有种相融的错觉,宿回渊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始终在微颤。
楚问轻声道:“十年前,我想到一个人,他可能……”
“这些等出去后再说。”宿回渊深吸一口气,身侧手紧握成拳,继而用力张开,“我先带你出去。”
他想背楚问起身,但对方并未同意,楚问轻声道:“此处幻境诡异,阵眼复杂,需要先破除环幻境后方能找出。你一个人尝试太危险,我帮你。”
宿回渊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各种各样强烈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裂开。
我帮你,确实是楚问会说的话。
从来,楚问都只会为他人考虑,哪怕自己已然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并不懂对方所奉行的天下道义,更不想让对方一次次地牺牲在自己身上。他的处事准则要简单直接得多——
他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无论生死。
宿回渊微俯下.身,单手带过对方后颈,贴住对方微冷的额角。
气息纠缠,距离近到无比危险,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淡色长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楚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宿回渊轻声说。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楚问微愣住,并未立刻答话。
“很久之前你把我带上清衍宗,在宗门内长老都想将我送走之时,你拦在我身前;后来我成为清衍宗弟子,需得参加弟子间比试,但我当时多病,依旧是你护在我身前;后来下山历练,有灵兽拦路,你让我躲在旁边,你一个人来处理。”
他缓声道,“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护在我前面,而现在……换做我护你一次,好不好。”
宿回渊呼吸微滞,在等对方的回答,呼吸都在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良久,楚问终于微垂了眸子,十分缓慢、又似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字:“……好。”
楚问胸前的鲜血沾染到他的衣衫上,只觉相触之处都变得滚烫。
大概是由于刚刚环境中的人被宿回渊一剑劈中,如今幻境忽然开始摇摇欲坠,继而缓慢分崩离析。
他了解楚问,知道对方执意留在幻境的原因为何。
——无关情意,无关风月,而是出于纯粹的内疚与责任感。楚问不会任由同门背负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内心坚守的道义使然。
可正是这份荒唐又纯粹的道义,让他一步步深陷。
室内周遭的情景逐渐旋转着扭曲,最终化成一团浓烈的黑雾随风飘走。眼前一切繁华倏然消失,天幕低垂,响声交错,脑中幻境恼羞成怒的声音尖锐刺耳,满目所及只余下空寂的灰黑。
墙壁碎裂、地面震颤,他们所在的方寸仿佛最后一片净土。
在轰然崩塌的幻境中,宿回渊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去,轻吻上对方发顶。
不夹杂任何情`欲与予求,蜻蜓点水般,点到为止。
心脏却在那瞬间怦然。
第 37 章
第37章
在迅速崩塌的境界中, 他们紧紧相拥,将一切躁乱与狼藉甩在身后。
但幻境并未彻底消失,在松山真人的居室消失后, 第二个幻境缓缓展开。
理论上来说,幻境所显示的是入境之人所留念、意难平之事, 其中景象也只有入境之人方能看到。但由于刚刚宿回渊是强行闯入境内,因此两人便一同坠入第二轮幻境当中。
这次转换的时间变得格外长, 良久, 新的景象缓缓展开在眼前。
这是一片空寂的山岭, 天寒,连呼吸都夹带着水汽,周遭泛起白雾,逐渐浓厚, 直到连张开的五指都看不清楚。
这是当时几人前往华山之时, 三人走散,在迷雾中的场景。
宿回渊身体顿时一僵,紧张感无由升起,倘若楚问看见自己从“宁邱”变成年少时的宿回渊, 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易容更改身份潜入清衍宗的事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死寂般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
但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身边的楚问也未发一言。
若是仔细看去,对方的身体也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不知等了多久, 幻境中走出一个人,身着白衣, 正是当时的楚问。
宿回渊无声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纵使两人同时入境, 幻境仍然是从楚问的视角展开。而两人从初进迷雾之时就依然走散,因此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毫不知情。
内心反而升出些许好奇来,之前自己在迷雾中看见了“楚问”,不知对方在其中又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幻境中的楚问正在与当时的自己谈话,楚问走在“宁邱”前几步的位置。
记忆中,两人便是在这里失散的。
谈话声音倏然消失,楚问的脚步也在刹那间顿住了。
宿回渊瞳孔微微睁大。
——只见楚问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身上的衣冠、配饰也随之改变,直至回到十余年前年少的时期。
与自己当时的身体变化完全相同。
如此一来,楚问便从对方几步之前的位置,停留到了身后数步的位置。
恰好是他之后听见楚问声音的方位,一切便对得上。
宿回渊呼吸微滞。他一向觉得迷雾中的“楚问”并非本人,一是由于方位蹊跷,二是由于对方表现有几分反常。
但既然楚问在迷雾中也同自己一样变小……
有一种极其荒诞的猜测缓缓从心底升起,曾以为其不可思议,但刹那间,那隐秘的猜测却疯狂冒头,攫占了全部心神。
“我们之后,还会做更加、更加亲密的事情,你总要习惯。”
“如何习惯。”
“你看,你本来就从不会拒绝于我……”
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都与记忆中完全一致。刹那间宿回渊头脑中一片空白,一直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可能却成了真。他感觉浑身血液变得冰凉却滚烫,一点点倒涌回心口,将那方寸之地堵得酸涩。
——在那迷雾之中,站在他面前的,便是真正的楚问。
但楚问那时为何会在迷雾中看见如此场景。
他们之间那样逾矩,那样亲密之时,楚问又在想些什么。
是同样觉得对方并非实体,所以才无所顾忌吗。
更为详细的原因,他不愿去想,亦不敢深究,浅尝辄止的欢愉已然令他臣服。
“我猜你肯定又要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带你回清衍宗’。不要这句,说点别的,说点……能让我开心的话。”
他听见迷雾中的自己这样说。
再然后……
眼前乍然一黑,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眼,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别看。”楚问在耳边轻道。
随着对方的靠近,那股一向存在感极强的冰雪冷香瞬间将他全身笼罩,宛如密不透风的笼,难以逃逸。只是如今那冷淡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那是在上一份幻境中,楚问被他自己刺入心口流出的血。
宿回渊看不见,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什么都清楚。
楚问垂首吻了他,不是迷雾中的假象,而是真真实实的人。
继而唇齿交缠,呼吸相扣。
那场景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楚问另一只手微抬,强硬且磅礴的灵力从袖中缓缓升起,刹那间天地变色,白雾瞬时扭曲。
这一次,甚至还未等那个声音问出“是否要留下”,楚问便已经生生撕裂了整个幻境。
强行破阵所带来的灵力损耗巨大的无法想象,虽然楚问境界已趋大成,但心口伤势过重,终究难以支撑太久。
幻境被人两次强行破解,怒气夹杂着杀意。在周遭景象崩塌的瞬间,翻涌的气流转变成千万把利剑,飞速地径直朝着两人的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振聋发聩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其音邪魅,可乱人神智。
幻境最可怖之处并不在于其灵力是否强大,而在于它能控制境中人的灵力、意识、甚至是神智。倘若入境之人找不到阵眼,纵使是修为再强的修士,也很有可能永远迷失在其中。
在千钧一发之际,尘霜剑随着一阵轰鸣破空而出,刹那间天地变色,冲天的白光震开虚幻的景象、撕裂开灰黑色的结界,直至大地崩塌。
浑白色剑气在两人周遭升起,铺天盖地的长剑在触及剑气之后瞬间碎裂,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争相响起。
但下一瞬,迷惑人心智的诡异声音便接踵而至。
楚问的混白结界尚未成型,一时间无暇他顾。电光石火之间,他果断将灵力悉数贯入宿回渊额间,护住心脉。
但也只来得及做这些。
纷杂而尖锐的声音瞬间涌入他的耳膜,穿进心脉之中,在经络内撺掇。
楚问蹙眉,随即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宿回渊视觉听觉都被楚问封住,混乱中只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自己颈侧。
他惶然伸手,在急速坠落的瞬间,对方的衣角却从他指尖滑落。
他终究没有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在无尽的震颤与混乱中,幻境终于彻底崩塌,连带着全部场景的阵眼。无数人从自己的铁门中醒过来,有些人刚入幻境不久,有些人却已然苍老。
他们选择将时间停滞在某一个节点处,随后无尽地循环,既是逃避,亦是解脱。
但久而久之,便是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囚笼。
他们纷纷推门而出,甚至忘记自己为何来此,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境。
但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幻境的破裂的背后,需要付出何等同归于尽的勇气与代价。
意识随着身躯骤然陷落,宿回渊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扇铁门之内,强行破阵的冲击依旧让他觉得头晕恶心。但甚至没有时间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他立刻朝楚问的方向看过去。
对方躺在自己的身边,浑身都被鲜血浸染,素白的剑袍仿佛被血水泡过。面色格外苍白,双眼紧阖,周身经脉已然断裂,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唇角和眼尾渗出,仿佛破茧的血蝶。
尘霜剑虚虚握在对方掌间,一向纯白的剑光已然黯淡。
脑海中一向紧绷的弦遽然断裂,本是默然无声,却仿佛响逾千斤。
他堪称慌乱地抬起对方微凉的手掌,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
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的灵力能与楚问同样有救人性命的奇效,无论代价如何,都在所不辞。
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无力感席卷过他的全部意志。
从那个雪夜初识楚问起,对方向来天赋异禀、战无不胜。那人一席白衣、一剑尘霜、一绝剑尊,似乎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所向披靡。
但唯独。
唯独不能……
他俯下.身去,仓皇擦拭去对方面上的血迹,只觉得那猩红色液体滚烫到惊人。
“楚问……楚问,你给我醒过来!”他紧攥住对方领口,却又无力地滑落,鲜血的流逝来得如此鲜明,他仿佛抓不住任何东西。
语调逐渐变弱,最终夹杂着隐忍的哽咽,“你醒过来好不好,你不能……”
一滴水坠落到了楚问的脸上,与血红色相融,顺着楚问的颈侧淌了下来。
他一时有些怔愣,看着那水迹发呆,随后不确定地在自己脸上一摸。
这情绪过于陌生,以至于他自己都认不得。无论是少年时在清衍宗的时间,还是之后身居鬼主的十年,他会感受到许多汹涌的情绪,包括爱意、憎意、怒意、以及偶尔的孤寂。
但唯独不会哭。
怔愣的同时,他将颤抖的指尖悬在对方腕处,却迟迟未落。
大概是畏惧那最坏的接结果。
良久,他终于将指尖落下,与那冰凉手腕接触的瞬间,心跳都停止了颤动。
但随即,空气贯入肺部,他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纵使极其细微,但心脉仍在。
他指尖覆上对方心口,将尽数灵力全部灌入,直到近乎干涸,但楚问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现在似乎仅存唯一的办法,纵使对方可能并不情愿。
他再次俯下.身,微阖上眼,触上了对方已然干裂的唇。
灵力从口中缓缓渡入,心跳霎时急速,近乎窒息。
楚问长眸微颤,随即终于缓缓睁开,淡色瞳孔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脸,还带着几分未知的惑然。
但宿回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耳膜充斥着震颤的剧烈心跳。
像是从悬崖边坠下,在触底的前一刻又被高高弹起,刹那间已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直到楚问先淡声开口。
对方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周,狼藉的景象、骇人的伤口与血迹、以及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宿回渊……
随后缓声问道:“你是谁。”
宿回渊双目陡然睁大,沉默良久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试探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第 38 章
第38章
楚问长眸注视着他, 不似作假。
宿回渊又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楚问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即又摇头。
宿回渊瞬间呆若木鸡。
极大的可能性,便是楚问强行冲破幻境被损毁了心脉, 而遭受重创再次醒来之时,人既有可能神志不清, 或者失忆。时间或长或短,因人而异。
“你受了伤, 我先带你去处理。”宿回渊微俯下.身, 向对方伸过手去, “跟我走。”
楚问并未回应。
纵使失去了原本的记忆,但他依旧没变化太多,甚至在未加丝毫掩饰的情况下,浑身气质都比平日中疏冷许多。凌厉的目光, 骨相分明的下颌, 整张脸就差赤.裸裸直白写着:生人勿近。
“你不说你是谁,我为何要跟你走。”楚问淡声问道。
“我是……”
宿回渊刚想开口,话音却倏地顿住了。
他们相识相知于年少,曾有倾慕, 有爱意。但转瞬间十年过去, 他竟悲哀地发现, 自己甚至无法用语言清楚地解释他与楚问的关系。
——师兄弟,挚友, 师徒,爱人, 还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似乎都对, 却又都不对。
良久,他垂眸淡笑, 眸中遮掩似有落寞,轻声道:“不过萍水相逢,路见公子重伤,怎能不救。”
楚问不知信了几分,但终于起身。
就在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宿回渊下意识环住楚问朝着身边一滚,躲至木柜后方。
楚问如今伤势颇重,他并不想多生事端。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刚刚楚问将幻境强力破开之时,屋内的陈设也碎了个七七八八,木柜旁的床榻被生生震裂,甚至将地面都砸出来一个方形的大洞。
而他顺势好巧不巧,直接从洞口滚了进去。
他在空中倒转了两人的方位,用自己的身体给楚问当肉垫。落地的瞬间用灵力护体,但楚问落到他身上的瞬间他还是眼前一黑,一时说不出话来。
“……起开。”
宿回渊艰难起身,严重怀疑若是刚刚未施灵力,肋骨都要被对方压断几根。
屋内有女子声音传来。
“这间还是没人,一间间去找,又要何时能找到。”
“他们破开幻境,必然经脉寸裂,坚持不了太久。”另一人答道,“那面好像有声音,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床榻边,只见那处地面下有一巨大的方形深坑,屋内许多陈设被震到了下面,但并无人影。
“没人,去下一间找。”女子说。
脚步声逐渐走远了。
楚问阖着眼,身体微绷,终于忍无可忍道:“这位小公子,你是不是离我过近了些。”
刚刚情势紧急,宿回渊瞥见坑洞旁边有一处极小的缝隙,从上往下看恰好处于死角之中,被阴影牢牢遮掩。
他便带着楚问挤到其中,空间实在过于逼仄,连转头的空间都没有,两人身体的每一寸都被迫紧贴,对方的面孔也近在咫尺。
后来楚问无奈,先闭上眼。
他总觉得身前的黑衣人绝非萍水相逢之人,但却想不起来分毫,且一旦有丝丝缕缕的记忆缓慢浮上来,便头痛欲裂。
他对于之前的事情,包括自己的身份,都完全不记得,唯独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他们曾经很熟悉。
“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多有得罪。”宿回渊起身,解释道。
“为何要躲她们,我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起。”楚问开口。
“你现在伤势很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宿回渊目光移到对方胸口前的伤,“至于你的伤口……”
他错开目光:“我也不知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两人要如何从深坑中上去。
楚问目光移向身侧尘霜,伸手,却并未拔动。他又尝试了一遍,这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剑依旧黯然无光,分毫不动。
诡异的沉寂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
宿回渊感受到心脏传来隐隐钝痛,随后艰难开口:“你现在灵力受损,大概用不了剑。”
楚问现在心脉受损,灵力几乎于全失。
宿回渊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对方暂时失去了记忆,否则……他无法想象那样不可一世的剑尊,在面对自己灵力受损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楚问自然不会明说,但他都明白。
就像十年前那天一般,绝望、颤抖、带着玉石俱碎的决然。
鬼王刀泛着通体诡异黑气,从宿回渊袖中窜出,刀意缓缓在刃边凝结成一处稳稳的平面,能够托着两人上去。
楚问指尖从尘霜剑上移开,踏上鬼王刀的边缘,并未有多余言语。
两人便这样各站一边,直到稳稳落在地面上。
“如果你信我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宿回渊轻声说,“或许能帮你修复记忆与灵力。”-
中原广袤,西域瑰奇,山川连脉。继而向西至边境,有巍峨神山绵延不绝,常年积雪,所谓仙境昆仑。
各大宗门错落于各地,但都以得道升仙为目的,但相传昆仑山顶居住着真正的仙人,以朝露为饮。
千百年间不少人上山前往,却都由于环境困苦望而却步,据说昆仑山路上有仙人设下的能迷惑人心的阵法,纵使修为再高深的修士,进了阵法也只能原地绕圈,无法前进半步。
修士尚且无法上山,更何况是如今灵力有损的楚问。
“你上来,我背你。”宿回渊说。
楚问摇头。
宿回渊忽然想到,之前假扮身份混进清衍宗之时,在薛方起死回生的老妪家中,他负伤假装失明,楚问便是那般抱起他的身体,走过满地狼藉。
“你之前也背过我的。”他说,“这下算我们扯平了。”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缓缓问道:“你到底是谁。”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问话,语气却与刚刚全然不同,少了几分单纯询问的疑惑,而多了几分质疑与探寻。
“我用长剑,你用短刀,我们显然并非出身同门宗派,可又为何在此相遇。你对我的伤口讳莫如深,却能找到治我的方法。”楚问盯着宿回渊的眼,一句句逼问道,“很明显我们相识已久,你又为何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宿回渊倏然失笑。
无论怎样,楚问还是楚问,他终究骗不了他。
“很久之前,我们确实相识,只不过经年日久,谁还会在意当时的童言无忌,因此我简言萍水相逢,倒也不是不对。”宿回渊说,“你身上的伤口的确与我有关,但我却无意想害你,因此想带你去疗伤,我并不喜欢亏欠于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怎么样,要不要上来。”
楚问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沉默片刻,终于将自己搭在对方身上。
山脚下有一处透明结界,宿回渊将手缓缓触上,结界的颜色微变,继而开出一道门来。
举目远眺,是漫漫无尽的山路,周遭冰雪肆虐,酷寒无比。
宿回渊背着楚问尽量稳住步子,但实则身体已然发僵,牙关紧咬。
结界放他进来,但并不代表会让他轻易地上山。
已然飞升的天神境界高深莫测,境界的巨大差异带来碾压感,威压宛如一张沉重的铁网牢牢压下来,使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每迈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
愈向上走,压迫感便愈重,宛如泰山压顶。没走几步,宿回渊已经被逼出了一身冷汗。但山路高耸入云,尚且看不见尽头。
狂风夹杂着飞雪,仿若尖刀般刮在人的脸上身上,衣衫尽破,皮肤被划出道道血痕。
昆仑山四季覆雪,温度低寒,身上刚渗出的薄汗立刻结成冰水,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感。一人走上去已是不易,更何况他身上背着一个楚问。
全身已然冻僵,四肢几乎失去了直觉,他只能一步步机械地迈着步子,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停。
不能停。
楚问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他身受重伤,并无灵力御寒,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来,有些无力地垂着头,鼻息打在对方颈侧。
“你放我下来……”他说。
“别废话。”宿回渊艰难道,“很快就到了。”
他抬头,山路至少还有半程。
“你身上在抖……”楚问轻声说。
纵使毫无记忆,在如今的关头下,也很难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你其实不用……”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听不见。
宿回渊心下一紧,唤道:“楚问,别睡!”
他艰难抬手,将鬼王刀凝成一道能御寒的屏障,悉数围在了楚问身上。
灵力有限,却还要被迫分出部分,刹那间不可忽视的巨大威压令他膝下一软,几乎就要跪在地面上。风雪尽数顺着气息涌入,脖颈处瞬间染了一片血痕。
宿回渊瞳色赤红,浑身浴血,强撑着一寸寸站了起来,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周身鲜血顺着衣袍下摆淌下来,每走一步,都滴坠着猩红的血迹。
从山脚蜿蜒向上,直至云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模糊之时,他终于到了山顶。
衣衫被风雪尽数划破,鞋履、衣袍下摆都浸满了血迹,是被结界强压下出的钝伤。他整个人甚至再没了站立的力气,缓缓倒下.身去。
周遭仙乐悠然,流水环绕。依稀间,眼前出现一个身影。
那身影瘦削,身着玄黄,他身侧有一巨大的铜炉,为炼丹用,几个童子正在铜炉边扇风。那人微抬手,几名童子便颔首退下了。
神君缓步走到二人身前,随后长叹口气,轻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宿回渊并未抬头,却知道对方是在说谁。
“他心脉寸裂,灵力尽失,意识有损……”他艰难道,“救他。”
神君手中拂尘轻挥,楚问的身体缓缓被白光托起,透明光点不断倾泻下来,伤口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恢复。
“我会救他,但你要记得你应许我的事情。”
“自然。”宿回渊冷然道,“待尘埃落定后,我自会亲自跳进你的铜炉之中。”
神君敛眸道:“大可不必如此。”
宿回渊一寸寸站起身,身上的每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但他浑然未觉。周身被鲜血浸湿,眸光森寒,仿佛从三千幽冥之下最骇人的厉鬼。
“还有一事。”他淡声道,“楚问醒后,无需保留他失忆后的回忆,也无需让他知道我来过。”
半空之中,楚问的指尖无意识微动。
神君动作一顿,随即颔首道:“自然。”
第 39 章
第39章
幽冥河下, 鬼界热闹无比,不少厉鬼举着骨制酒杯畅饮,怀中抱着酒楼中的鬼姑娘, 醉进了温柔乡里。
自从上次鬼主回来发现有小鬼被偷偷放出去,将鬼界守卫杀鸡儆猴后, 鬼界便安宁太平了些许。但没过多久又是一片乌烟瘴气,毕竟都做了鬼, 没有任何法度伦理的限制, 没几个人能抵制住诱惑, 不去安然享乐。
宿回渊这次回来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他一身黑衣,周身裹挟着戾气,身上的热气被幽冥河水浸泡得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森寒之意。
鬼主向来踪迹莫测, 众鬼得知他临时回来, 匆忙醒去周身酒气,到门外俯跪等候。
宿回渊从他们身边缓缓走过,并未停留片刻,也并未言语。
众鬼低着头冷汗直冒, 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宿回渊越是这样一言不发, 他们越是心里没底。
当年宿回渊让前任鬼主主动让位的事情谁人不知, 他们对鬼主或许没有绝对的敬意,却是有绝对的畏惧, 而正是畏惧造就了绝对的服从。
毕竟谁也不知,一向性情难测的鬼主如今风平浪静, 等下保不准要将鬼王刀抵在哪个倒霉鬼的脖子上。
但直到宿回渊穿过他们走进殿中, 他都没说任何话,做任何动作。
许久, 确认宿回渊走远后,他们才起身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疑惑道:“鬼主今天怎么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管,真是奇怪。”
“就是啊,我身上酒气未散,差点以为自己脑袋不保了。”
“没看出来鬼主今天心情不好吗。”一个女鬼尖声骂道,“等会要是把鬼主吵回来了,咱们一个也别想活命!”
众鬼欲言又止,终究是四下散了。
宿回渊沉默地穿过幽冥河,走过巨石砌成的宫殿,路过那人骨嶙峋的功勋王座,继而走进自己的居室中,躺在冰凉的丝绸被上。
心乱得很,不想说话,不想睁眼,甚至连周遭的阴火都觉得无比聒噪。
但他回来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鬼界。
不一会,有掌事鬼托着一大摞文书走进来,幽声道:“鬼主,这是近月来小鬼门四下收集来的情报,还有鬼界的名册细节,请鬼主过目。”
宿回渊摆摆手,示意他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又有推门声响起,沉声道:“鬼主,前些时日鬼界的结界有所破损,请鬼主示意。”
“先放着吧。”宿回渊淡声道。
“可结界有损,一旦有宗门联手前来,恐不能应对。”那鬼沉吟片刻,继而说道,“近些日子,剑尊楚问未见踪迹,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传楚问离开清衍宗后,先来了鬼界,恐怕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先是传神丹在我这里,后是传楚问的踪迹,前后加起来已经半月有余,除了楚问来过一次,其他宗门不过是都在做缩头乌龟,等着最先出头的那个替罪羊。”宿回渊冷笑,“你太高估他们了。”
那鬼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宿回渊微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再听,便识相退下了。
又过了片刻,门再次响起。
宿回渊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滚”字刚想说出口,余光却瞥见秦娘浅黄色的衣角。
十分难得地,情绪平复了不少。
秦娘将一碗药放在床侧,轻声道:“他们来找你,都被赶出去,不知道你为何生气,却又不敢问,便都让我过来。”
她敏锐地嗅到血腥气,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宿回渊将一侧被子拢到自己身上:“不妨事。”
秦娘叹息道:“你这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鬼界都要翻个底朝天,你若再晚几日回来,恐怕鬼主的位置都能被别人抢了去。”
“叫他们抢。”宿回渊无所谓道,“我要看看谁要找死。”
秦娘并未继续与他争辩,只是无声将药碗又推近了几分。
宿回渊盯着药,忽然问道:“我每次发作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秦娘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随即道:“经脉寸断,心血逆流,半昏半醒……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半昏半醒……
宿回渊无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我忽然想到十年前的一件事……”他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天我跟前鬼主说话,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总觉得他来过。”
“他”是谁,并未明说,秦娘也没多问。
秦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床边的玄色长柜夹层中,摆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小瓷瓶,不似鬼界中物。位置极其隐晦,以至于她之前过来之时从未见到。
“就算来过又如何。”她不解问道,“只是见一面而已,很重要吗。”
“大概吧。”宿回渊轻声道,“假如他真的来过……或者至少我觉得他会来,或许现在都会很不一样。”
若当真如此,悉数误会大概会迎刃而解,只要对方依旧信任他,他定然不会留在鬼界,身居鬼主。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回到清衍宗,回到对方身边。
可有时便是最隐秘、最难以追溯的情感,成为了一切不确定性的本源,可日久经年后,却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或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并非他一向以为的那般牢固、坚不可摧。
秦娘目光微垂,随后缓声道:“我从小跟我娘住在一起,房间里堆满了玄黄医术古籍,自打我出生开始就在,我娘说是我爹的书,还说我爹是个很厉害的医修。”
话音停顿片刻,“直到我娘临死之前,还在说我爹有多么好,说若是能再见到我爹一眼,便死而无憾了。可我从生到死,都没见过他一眼,无论我娘临死前他会不会出现,那一眼都不会改变我对他薄情寡义的印象。”
宿回渊看着她,良久才说道:“或许你娘只是想跟他道个别。”
“或许是吧。”秦娘说道,“我娘总说他有许多苦衷,总是不得已。”
“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苦衷,唯有我们不能有。”宿回渊轻笑道,“做错事便是罪无可赦,做对事情也能被说成错,毕竟是厉鬼魑魅、青面獠牙,令人谈之色变的幽冥鬼界。”
他淡声道:“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要替别人找借口、找苦衷。”
秦娘沉默片刻,随即敛眸道:“那你接下来又作何打算。”
“说起来……我本并不打算再去见他。”宿回渊有几分无奈笑道,“只是我在上山路上将鬼王刀融成屏障给他御寒,可末了却忘了带走。”
“你要回宗门吗?”秦娘眸中有了些许光亮,“我能跟你过去吗?”
“你要做什么?”
“只是太久没去人间看看,感觉整个人都没了生气。”秦娘幽幽道,“而且若是他尚未回到清衍宗,阴七之时,你还得靠我的药救命。”-
深夜,万籁俱寂,宁云志手持长剑坐在清衍宗门口,拿出小本子写来写去。
一旁的小修士问道:“宁兄,我好像在宗门比试上见过你,你不是内门弟子吗,为何要来守门。”
“是我主动要求的。”宁云志眼睛从本子上移开,“这样如果师尊师弟回来了,我就会第一眼看见他们。”
“哎,楚剑尊灵力深厚,肯定不会出事的,但是那个小弟子的话可就不好说了……听说是落进了高僧焚魂集出的血棺中,又沉进了水里,而且这都多久过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二十一天整。”宁云志翻了翻小本子,“他肯定没事的,我每天早上起卦,你看——”
小修士抬眼一看,只见对方小本子上满满当当,写的都是大吉。
“这可别被长老看见了……”他连忙放低声音,“大长老最讨厌玄学一事。”
两人说话间隙,附近忽然传来声音,小修士敏锐地拔剑问了声“谁?”,宁云志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然后,一只松鼠从他们面前跳过去,走了。
“……又不是。”宁云志颓然坐在地上,“这已经是这二十天内经过的第十八只松鼠了,可能还是同一个。”
“我看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这段时间你明显瘦了不少,别最后人先垮了。”
“宁云志?”远处忽然有声音喊道。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很是明显。
刹那间宁云志整个人都彻底僵住,随即倏地高高蹦起来,在小修士还未缓过神时飞奔出去。
他看见远处走来两个人影,走在前面的人身着黑衣,与夜色相融,但映着月光并不难看出,那就是他的师弟宁邱。
宁云志简直要哭出来,手忙脚乱地将小本子塞进袖口中,跑出去一把将宁邱熊抱起来。
这下宿回渊和秦娘两个人都彻底僵住了。
宁云志意识到失态,很快下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你可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天带你去见师叔,大家都很担心你。”
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秦娘问道:“那这位姑娘是……”
秦娘打扮成少女模样,长发温柔挽在身后,身着鹅黄色衣裙。未着妆容,亦未佩戴饰品,皮肤透白,看上去有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感。
宁云志缓缓后退一步,耳垂一寸寸红了起来。
片刻沉默后,秦娘答道:“小女子秦娘,宁公子落水后我恰与村民将其救了出来,只是我并无亲人,便同宁公子一同前来。我略通玄黄医术,若是公子不嫌弃,或许在宗门中能派上些许用处。”
“原来是师弟的救命恩人,快请进来!”宁云志帮秦娘提过包裹,面色又红了几分,“那今夜劳烦姑娘先在客房的后山……后山的客房暂住,后面看师叔如何安排。”
宿回渊敏锐听出对方言外之意,问道:“楚问还没回来?”
“没有。”宁云志落寞垂眸,“师尊已经离开清衍宗十余天,了无踪迹。”
第 40 章
第40章
第二天一早, 宿回渊又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只见是宁云志端着两碗姜糖水站在门口, 面露难色。
鬼界昼伏夜出已成习惯,宿回渊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早叫起来, 加上昨夜睡得晚,只觉头晕目眩。
“都说了早上不要来找我。”宿回渊踹开门, 语气不善, 泛着困意, “有事快说。”
“我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天寒,怕你们昨夜感染风寒,特意煮了姜糖水……”
宿回渊一愣。
“那个……”宁云志再次开口,欲言又止, 面色泛红道, “另一份是……是秦姑娘的,麻烦帮我给她送过去。”
果然。
宿回渊有几分玩味地看着对方神色,笑道:“你怎么不自己送过去?”
“我……大清早去敲姑娘家的门,多不合适……”
“那我去敲就合适?”
宁云志一愣, 随即恍然道:“也对。”
“我可以帮你送。”宿回渊拿起姜汁, 似笑非笑道, “但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
“我没有!我就是看她面善, 生得瘦弱,又没有家人, 怪可怜的, 而且还救了你的命,理应好好招待才对。”
“面善?”宿回渊反问。
他下意识想到, 宁云志会不会见过秦娘,继而暴露其身份。但穷尽记忆,也没想到两人能见面的机会。
“虽然从未见过,但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话说到最后,连宁云志自己也没了底气,微垂着头,似是有些懊丧。
宿回渊:……
不过是借口罢了。
话虽如此,宿回渊还是将姜汤送到了后山秦娘的房间里。
末了竟觉得新奇,在鬼界待得久了,越是鲜活便越是有趣。
宿回渊在秦娘房间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下颌点了点桌案上的姜茶,“昨夜那小子让我送来的。”
秦娘注视着那碗黑褐色的液体许久,随后慎重坐下.身来,从衣袖中掏出银针,朝着碗里一探。
“鬼主,这是由方糖、生姜、葱叶熬制成的,看起来火大了些,没毒。”她抬头说道。
宿回渊失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是送你喝的。”
秦娘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后喃喃道:“给我喝的?”
她身为鬼医,鬼界纵使对她都很和善,但若是想在那孤孑之地觊觎所谓的照料与关心,未免过于奢侈。
自从有记忆以来,向来都是别人请她帮忙探药、医病,从未想过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一夜后,竟还会有人来想着她。
因此姜汤送过来的第一瞬间,她下意识便觉得是宁云志让她帮忙探药,完全未作他想。
秦娘双手捧起碗,似是有几分珍视,随后将其中汤汁一饮而尽。
宿回渊拿起另一碗,也尝了一小口。
却不想吞下去的刹那,只觉眼前一黑,剧烈地干咳几声,差点将其悉数吐出来。
“你不觉得苦吗?”他看向面不改色的秦娘。
秦娘咽了咽口水,脸色似乎比平日里更要苍白一些,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心有余悸。
“觉得。”她轻声说,“火太大,烧干了。但毕竟是一番心意,免得浪费了。”
后来,便是秦娘一个人喝光了两碗,她单手捂住喉咙,抑制住想吐的欲望,幽幽道:“下次,还是不要有这番心意比较好。”
宿回渊从秦娘处出来时已是正午,清衍宗弟子都下山用午膳去了。宿回渊逆着人群往山上走,周遭愈发清净。
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楚问不在,整个清衍宗都索然无味了许多。
兜兜转转,等到回神之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栋颇为典雅的房间前。
——正是十年前,自己在清衍宗的住所。
他这次回清衍宗之后从未来过这里,虽然此处与楚问的住所相距极近。
原因无他,只是不想将自己与曾经的宿回渊牵扯起来。
房间年头久远失修,屋顶甚至有处漏雨,他十分怀疑某个狂风骤雨的夜里,屋顶真的会整个被掀走。
可就在如此的情况下,庭院却干净得有些过分,像是常常被人打扫清理过。
会是谁呢。
他缓缓走进去,地面上铺着浅浅一层松针,走上去的感觉很奇妙。
楚问曾经跟他说过,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练剑,就不会摔得太惨。
房檐已然破损,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很喜欢坐在房檐上等楚问过来。那时候他身体状态尚且很差,没法与清衍宗的弟子同样修习,楚问便会在傍晚带他练剑。
楚问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典范。自己练剑从不嫌累,但是教起别人的时候,耐心多得仿佛用不完。
走进室内,陈设与自己离开前相差无二,空间不大,一侧墙壁前摆着两张拼在一起的桌案,是因为他不喜研习经法,楚问便坐在旁边跟他一起。
……
每一方寸、每一瞬息、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与那人脱不开关系。
宿回渊觉得有几分压抑,正想离开,却发现角落里有一颗小小的银珠,尚未蒙尘,应该是刚掉落不久。
银珠上面带着一.股极其清淡的雪香,是经年日久沾染上的香气,极淡,却不易散。
应该是楚问的东西,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宿回渊将其拾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宁邱?”
他猛地转头,只见楚为洵正站在他身后。
楚为洵轻声道:“听闻你昨夜回来了,还想着去看看你,没想到先在这里遇上了。你……为何会在这里?”
“恰巧路过,有些好奇,便进来看看。”宿回渊答。
“原来是这样……”楚为洵笑道,“你新入清衍宗或许有所不知,这是宿回渊之前的住所,我经常前来打扫,你倒是头一个会主动进来的人,其他人对这里都唯恐避之不及。”
“为何要过来打扫?”宿回渊问,“他杀了你父亲,你不恨他?”
“当然恨。”楚为洵冷声道,“我日夜恨不得将其手刃,抽筋剔骨,为他报仇……”
“但每次当我来到这里时,又总会想起我们小时候。我自小体虚,从不修习,我们便常常在一起玩耍,闯祸,经常被我爹骂……”楚为洵微闭了眼睛,似乎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可那个宿回渊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不过是一个不共戴天的鬼主罢了。”
楚为洵面色苍白,淡笑道:“怀念着一个,又憎恨着另一个,很奇怪是不是。但人有时候就是这般的矛盾,并无非黑即白……”
旧日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过来,纵使他已经尽力将自己抛之事外。
现在一闭眼,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冬日,楚为洵抱着从山下偷买来的酒跑到他房间中,两人一起去后山打鸟,然后坐在沐着夕阳的檐顶,等着那白色身影的出现。
可再睁开眼,却只剩满目荒寂。
他们都已经长大,有了各自的情仇。
宿回渊的声音有些喑哑,问道:“除了你,平日里还会有其他人来这里吗。”
或是怀念,或是憎恶,或是单纯好奇心作祟。
“未曾见过。”楚为洵叹道,“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这里未设结界,只要谁想,都是能进来的。”
说罢,又捂嘴咳了起来。比起宿回渊上次见他不过月余,整个人却像是又瘦削了不少。
宿回渊想说:秦娘精通医术,虽没有华山医修那样专精,但让她帮你看看,或许会有用。
但事到如今,他仿佛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这句话。
正在此时,门外有喧闹声响起,迎面走来几个白衣修士,身侧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弟子。
“宁公子,长老有请。”修士淡淡道。
话虽如此,但看上去来意不善。
楚为洵拦在宿回渊身前,问道:“能否问下是何事?”
见是楚为洵发话,修士也并未隐瞒,如实道:“楚剑尊曾与宁公子一同下山游历,如今宁公子死里逃生,剑尊却至今未归,长老……对此存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刚刚长老命我们搜查宁公子的居所,在其中发现了西域奇毒与些许邪符,与松山真人一事颇为相关。”
宿回渊冷然道:“我不曾有过那些东西。”
楚为洵左右为难,“这……此事怕是多有误会,宁邱也是刚刚死里逃生回来。既然事关重大,不如将长老请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更好定夺。”
宿回渊目光一凛。现如今宁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弟子,何德何能与楚问的失踪联系到一起,谁又会大费周章将那些东西放进他的房中。
倘若是有人刻意为之陷害于他,很有可能是他的身份已经受到怀疑。既然如此,众目之下,反而百口莫辩,更难脱身。
他此次回来只想将鬼王刀拿走,其余的一概不加以牵扯,更不能让自己与松山真人之事有所牵连。
白衣修士犹豫片刻道:“还是得请宁公子先跟我们走一趟。”
宿回渊面色冷下来,一字一顿道:“我若是不走,又当如何。”
环顾四周,不过是几个小修士和一个楚为洵,解决起来绰绰有余。若是白衣修士依然强求,他只能打为下策。
只是将几人打伤再逃走,宁邱这个身份便不能再用,再次潜进宗门拿到鬼王刀的机会也趋于渺茫。
但别无他法。
白衣修士开口的瞬间,灵力已然抵于掌间,即将破空而出——
就在刹那之间,空气中有着细微的灵力波动,白衣修士也瞬间噤言,宿回渊敏锐感受到,随即无声卸了掌中灵力。
下一瞬,有清冽之音从头顶传来,极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何事喧哗。”
宿回渊身体骤然僵住,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距离上一次听闻,却又恍若隔世。
纵使已经知晓结果,但在亲眼见到对方安然无恙之时,心中巨石才算落了地。
那身影从空中飘然而落,扰散林间飞雪,宛若惊鸿乍现。
宿回渊并未转头,余光只瞥见白色衣带自眼前闪过,清雪香扑鼻而来。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是楚剑尊回来了!”
“快!快去禀告长老!”
周遭倏然乱成一团,在场的众人除了楚为洵都是小辈,纷纷向楚问行揖鞠礼。
宿回渊无声向后退了半步,低着头,竭力使自己的存在感小而又小。
楚问从他身边走过,身影交错的瞬间,似有片刻的停顿。
白衣修士向楚问讲明来龙去脉,楚问闻后并无言语。
紧张的情绪一寸寸蔓延,宿回渊心下没底,若是楚问也觉得他身份可疑,他若是再想现在逃走,便免不了一番血战。
对上楚问,他并非毫无胜算,他们师出同门,彼此的招式悉数了如指掌。
只是他不想。
他不希望有一天,他会用楚问亲手教给他的剑法,与楚问殊死相搏。
不知过了多久,楚问终于动作,向宿回渊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依旧垂着头,看着对方的脚步一点点靠近,衣袍下摆的银纹一点点明晰,心跳逐渐收紧,直到那如芒在背的视线从头顶落下。
呼吸在此刻停滞。
“何时回来的。”楚问淡声开口。
在刚刚沉默的时间,宿回渊想象了无数种对方的问题以及应对的方式,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先问自己。
头脑空白了一刹,随即答:“就在几日前。”
“可有受伤?”
宿回渊哑声道:“不曾。”
“好。”楚问终于问道,“那房间中的毒粉,邪符,从何而来。”
“弟子不知。”宿回渊心若擂鼓,“那些不是我的东西。”
本以为楚问会继续询问,却不想片刻后,楚问转身,那份威压感也倏然消失。
楚问向白衣修士微颔首:“如你所见,并非是他的东西。”
“这……可是长老那边……”
“我不妨事,只是受了些伤,与他无关,之后我会亲自与师叔解释。”楚问长眸微敛,似是朝着宿回渊的方向看过一眼,又仿佛只是错觉。
“我的事,还是不要为难小辈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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