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41章
楚问回宗门后, 便去议事堂与长老们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说到两人去到抬首村,其中经历诡异幻境,后来强行以术法破开, 这才将幻境众人救了出来。
楚为洵也在一旁,听到那诡异幻境之时, 冷汗更是一阵一阵地往下淌。
“太可怕了,不知是何种诡异的术法。”楚为洵心有余悸, 颤声道, “幸好你安然归来, 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你这次在外游历的时间也不短,回来后不如就在宗门内多待几日。我备好酒菜,为你接风。”
“多谢。”楚问颔首道,“只是西域地界事情颇为复杂, 恐怕过些日子还要再去查探一次。”
长老神色严峻, 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蹙眉道:“关于此等诡异术法,我倒是有所听闻,施术者创造幻境使人沉迷。只是……倘若另一人短暂致幻并不成难事, 但若是让这数十人长时间处于幻境之中, 恐怕是需要成千上万年的修为方能做到。但穷极修真界, 并无这样的人物……”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你曾提到法喜妖僧夺人修为,年纪轻轻便有数百年修为一事, 是否可能与此事相关。”
“极有可能,前有取人阳寿, 后有夺人修为, 但无论是薛方还是法喜,都不过是表面, 他们背后恐怕另有其人。而这抬首村的幻境,很有可能就是那人所造就。”楚问沉声道,“只是费许多力气创造此种幻境,又是为了什么?”
长老凛声道:“幻境内的景象因人而异,但异曲同工之处在于,皆是入境者极为深刻的印象,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恐怕这个幻境的目的,是抽取人的七情六欲。”
“这又有什么用?谁缺这种东西?”楚为洵开口问道。
楚问思索片刻,答到:“可能是非人,无意识之物。”
“难道是要让一些不是人的东西有人的情绪?”楚为洵大惊失色,“这也太丧心病狂。”
“此事过于危险,你若是再次前去大可多带些弟子帮忙,我也会联系其他门派说明情况,请他们施以援手。毕竟此事关系修真界各大门派,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楚问淡声道,“除幻境本身之外,幻境内容中也颇有疑点,有些事情还想与各位确认。师尊仙逝当天,住在前山的各门派宾客为何会在清晨前往后山。”
“时间太久,我想想……”楚为洵沉吟片刻,“对了!是爹之前说当天要邀请大家于后山饮酒,还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当面告诉大家,因此大家才会去后山。”
又等了许久,长老点头道:“想起来了,确是如此,楚帜当时还与他们约好了时间,因此宾客便一直在门外等候。”
“师尊叫过来的?”楚问神情凛然几分,“师尊可曾说过是有关何事?”
楚为洵摇头。
在幻境中,他重复多次楚帜身死当天的情景,除了有关下药之人的信息之外,还觉得众人赶到的时间颇为蹊跷。
宿回渊刚刚将长剑捅进松山真人的心口,各门派众人便瞬间涌入,还有清衍宗弟子远远看见火光,以为失火,匆忙赶来。
时间未免卡得过于凑巧。
可为何叫众人前来的反倒是楚帜。
是楚帜将消息告知过其他人,还是……
长老的话音将他的思虑打断。
对方将目光转向楚问,缓声道,“楚问啊……此次叫你前来,其实还有一事,是有关清衍宗掌门。”
楚问目光微顿。
“楚帜已然仙逝多年,之前你们小辈尚且年少,便由我们这些宗门长老代任掌门一职,但如今我们也老了,宗门总要交给你们。你曾是楚帜最喜爱的大弟子,剑术绝尘,在宗门中也享有厚望,这个位置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楚问有些许犹豫。
修士宗门与达官贵族不同,并无严苛的世袭制度,但纵观数百年来,大多数掌门仙逝后,都会将宗门之位传给自己的兄弟姊妹,亦或是膝下子嗣,其次才会是自己的门下弟子。
楚为洵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你可莫想难为我,我一不会剑法,二来身体差得很,如何有精力去做掌门一职,自然是交给你最为合适。”
楚问沉吟片刻,随即起身向长老颔首道:“多谢师叔信任,我定不负众托。”-
听闻楚问不在,宿回渊立刻偷偷到他的居室中,打算将鬼王刀偷走,然后立刻动身回到鬼界,以防夜长梦多。
有关松山真人的事情已经探明大半,接下来的事情与清衍宗关系不大,他无需依靠宁邱的身份跟在楚问身边。
他让秦娘守在门外,一旦有人过来,便发出声响。
他轻轻推开房门,室内炉火尚且燃着,有几分暖意,显得那冷香更为浓郁起来。
楚问的房间不小,倒有些无处下手。
他先去桌案附近翻了翻,上面有几张背朝上的宣纸,笔墨砚台散在一旁,并无其他物品。
桌下是一张裘皮制成的垫子,除此之外并无暗格。
他又到屏风后面,这片区域便较为私人,大概是楚问平时沐浴束发更衣的位置。
陈设依旧十分简单,物品整齐且寥寥无几,鬼王刀虽然不大,但也明显不会藏在这种地方。
忽地想到上次楚问带他去了屋子下方的密室,其中有一阁兵器库……
一定在那里!
只是若是下了密道,万一楚问回来,便听不见秦娘提醒的声音。
情景紧急,只能速战速决,先下去再说。
他凭借记忆找到墙上的按钮按下,密室的入口便缓缓从屏风后浮现出来。他顺着入口的台阶走下去,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兵器映入眼帘。
周遭越是安静,他越是心若擂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紧张的情绪在昏暗的气氛中无声蔓延起来。
可直到找完最后一排兵器陈列,依旧没看到鬼王刀的踪迹,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数排兵器,他明明一个个仔细翻找,但为何就是没有。
时间紧迫,楚问刚回清衍宗,定不会议事太久,随时可能会回来。
情急之中,他心念一闪,忽然想到上次在密室的深处,透明的匣中,完好摆放着他曾经送给楚问的短剑。
似乎终于找到了方向,他快速向密室深处奔去,脚步声在空寂的密室内显得清晰可闻。
在目光触及到透明匣子的瞬间,心脏高高悬起。
但当他探头看去之时,又倏然愣住了。
还是不在这里。
怎么可能……
扫过周遭,除了透明匣子并无他物,并没有其他兵器的痕迹。
身居鬼主,经历过太多生死一线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竟清晰地听闻自己剧烈的心跳,感受到手心中渗出的薄汗。
没有时间了——
情急之间,他立刻朝着密室出口奔出去,上半身刚探出密室出口,就听见门外有细微的石子落地声响。
是秦娘提醒他,楚问回来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密道的门关回,此时木门外脚步声响起,下一瞬就要推门而入——
来不及出去,情急之间,他闪身躲到了屏风之后。
木门也在刹那间开启,楚问走了进来。
心脏依旧在狂跳,宿回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声音,同时头朝外偷偷瞥了过去。
只见楚问回身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走到桌案前,在火炉上温了一壶水,沏了一壶茶。
随后转身,向着屏风的方向走过来。
糟了。
屏风后是楚问一向更衣的地方,对方刚刚从西域回来风尘仆仆,自然要沐浴更衣。
宿回渊迅速在周遭扫了一圈,房间内除了大门,只有窗子可以通向室外,一扇在屏风后,一扇在桌案前,另一扇在门侧。
现在从屏风后窗跳出定会引人注目,只能伺机趁楚问不注意,找其他窗子的机会。
他身体紧贴着屏风,缓缓朝着楚问反方向迈步,就在楚问走进屏风的一刹,他闪身转到了屏风之外。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层窄窄屏风。
宿回渊屏住呼吸,并未轻举妄动,片刻后,听见身后有水声响起,随后便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一直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瞬间活了过来。
楚问既然已经更衣,定不会立刻走出屏风,更何况不小的水声已经能将他的行踪遮盖彻底。
他轻轻迈着步子,朝着桌案旁的窗子走去,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然后上身先探出去,确认周围并无人,随即脚下一用力。
然而——
就在整个人从窗子跃出的前一瞬间,他还未来得及庆幸,却只觉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定住了,竟再无法下降分毫。
领口紧紧勒住脖颈,有种窒息感。
远处秦娘苍白的脸上露出见鬼的表情,随即脚下生风般,立刻逃走了。
宿回渊缓缓回头看去,随即表情僵硬在脸上——
只见楚问单手提住他衣领后方,长眸微垂,冷然注视着他,并未开口,似是要等他先给出解释。
头脑一片空白,彻底完蛋。
目光微垂,只见楚问身上依旧是刚刚那件白色外袍,没更衣,身上也没有任何水迹。
刚刚分明是在诈他。
很有可能,楚问从进门的瞬间,就发现了房中尚有别人。
见事情败露,宿回渊脸上挤出尴尬的笑意,轻声道:“弟子看师尊太久没回来,想着房中大概会蒙尘,便想替师尊整理一番,好巧不巧,撞见师尊回来……”
楚问神色未变,显然未信。
被揪着衣领的姿势着实过于难受,且无比丢人,宿回渊拿楚问没办法,软了声音哄道:“师尊先将我放下好不好。”
他指了指脖颈:“这里痛……”
楚问目光微动,片刻后,将宿回渊整个人从窗外拽了回来。
宿回渊整了整衣襟,有些许狼狈。
“那便整理。”楚问看着他,淡声道。
“啊?”
“你刚刚说的,我许久未归,要替我整理房间。”楚问重复他刚刚说的话,不紧不慢坐在了桌案旁。
“那便在这里整理,我在看。”
第 42 章
第42章
宿回渊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整理房间。
楚问房间一向干净整洁, 纵使是十余天没回来,地面上也是纤尘不染。宿回渊扫了一周,半点灰尘也没扫出来。
扫过地面之后, 开始整理房间中的物品。
他本想着楚问或许能给他一些指示,但没想到对方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前喝茶, 目光偶尔向他这面瞥过来,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房间内的陈设也十分整齐, 他所谓的整理不过是将桌案上的笔砚从右边移到左边, 甚至还弄乱了些许。
楚问也并不介意, 沉默看着他,大有不打算开口的意思。
宿回渊表面上淡定异常,实际上内心早已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楚问现在是什么意思,对方是否已经猜到了什么, 已经猜测到哪种地步, 他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对方开口,或许还能从其中套出七七八八的话来,但就是如今这样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无端慌张起来。
无端有一种冥冥的预感, 一切似乎早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而他的一言一行, 似乎尽数都不着寸缕地展现在对方面前。
他转身试探性对楚问说道:“师尊,整理好了。”
楚问听闻, 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下,目光示意他坐在对面。
宿回渊这才发现, 桌面上有两盏茶杯。
而楚问是进门后立刻沏的茶, 说明早在对方进门的瞬间,就知道了屋子中另有其人。
他在对方赤.裸裸的目光直视下缓缓拿起茶杯, 心思乱飘,直到一盏茶见了底,都没尝出茶的味道。
喉咙无声微动,莫名的情绪在极致的沉寂中无限蔓延。
他干咳了一声,先开口,话中没什么底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问长眸微抬,清冽目光淡然扫过来,轻声道:“你把房间翻乱了。”
宿回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又听见对方下一句话,心复而提到嗓子眼。
“在找东西?”楚问似是随口问道。
“没有。”他矢口否认,又为自己斟满了茶水,来掩饰自己略微的心虚。
两人对坐在桌案旁,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宿回渊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赤.裸裸摆在桌案之上,被迫接受着对方的检视与探寻。
“这是上次从华山带回来的雪山清茶,味道如何。”楚问随意问道。
“是好茶。”他心不在焉答。
楚问无声叹了口气,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继而将茶盏放置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响声。随后,他将茶壶盖子打开,从桌案下放取出一罐茶叶,当着宿回渊的面放进去一小把。
宿回渊一愣,这才缓缓发觉出不对。
刚刚的茶壶中,分明没有茶叶,怪不得他一开始并未尝出味道。
可那时他心神不宁,并未深究。
“你看上去心不在焉。”楚问叹道,“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跟我讲。”
宿回渊垂眸沉默片刻,随即摇头。
“……好。”楚问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站起身来,“房间另一边还没整理。”
宿回渊一愣,顺着楚问的目光看过去,房间的另一边都隐在屏风之后,较为私密,怕楚问介意,所以刚刚并未进去。
走近了,便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过来。
他这才想到,楚问刚刚朝浴桶中放了水,但怕是一直未关。
他快步走进去,只见浴桶早已接满,但热水依旧从浴桶的边缘不断冒出来,淌在了地上,实木地面早已湿漉一片,整个屏风后都蒸腾着热烈的水汽。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将水关掉,随即看着满地的水迹发愁。
“不用管,天寒,很快便会干。”楚问毫不在意般淡声道,“先帮我把床榻理好。”
宿回渊走到床榻前,此处冷香较别处要更为浓郁几分,有透白色纱帘垂下,将床榻内部遮了彻底。
拉开纱帘,便是整整齐齐的床褥,淡青色,上有银线绣纹。
他只觉有些奇怪,被褥叠得整齐,甚至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况且刚刚他翻找鬼王刀之时也并未翻动此处,楚问为何点明要他整理这里。
他将双手缓缓搭在褥上,掌间传来绸缎冰凉的质感,手覆在上面的瞬间,平整光滑的褥子便多了不少褶皱。
宿回渊:……
他觉得自己反倒越整越乱。
他一遍遍尝试将那些褶皱铺平,却发现不过是徒劳,他仿佛在试图压平水面,却只是徒增更多波纹。
然而,就在双手无意触到枕边时,他周身一愣。
——褥子下面,有冷铁坚硬的触感。
心脏倏然狂跳,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移开,余光却始终盯着那块浅浅的凸起。
他总觉得,那痕迹与鬼王刀的形状有几分相像。
但又不敢确认,毕竟很难想象楚问其藏在被褥之中。
正当他无比纠结之时,楚问的声音忽从头顶传来。
“既然好奇,便拿出来看。”
这声音将宿回渊吓了一跳,毕竟刚刚注意力全在鬼王刀上,并未发觉对方何时已然走近到自己身后。
两人之间不过相距咫尺,甚至他稍微退后一步,便会撞上对方的身体。
“我只是……”宿回渊觉得自己嗓音有些干涩,“好奇师尊枕下为何会有兵器。”
“回来得匆忙,随手罢了。”
楚问淡声回答,随即在宿回渊的目光中一点点走上前去,伸手将褥下的冷铁取了出来。
宿回渊紧盯着对方的手,片刻未移,呼吸也下意识屏住,在对方取出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压在床褥之下的冷铁,通体黝黑,刀刃锋利,正是鬼王刀无疑。
他确实完全没想到它的藏身之处竟在此地。
“不是来找它?”楚问将鬼王刀递了出去,“拿着。”
宿回渊垂眸接过刀刃,不知是否由于周遭热水汽过重的缘故,有些口干舌燥。他不知楚问为何将鬼王刀交给他,亦不知对方心中所想。
但显而易见的是,楚问现在已然对他有所怀疑,他必须要走了。
见楚问将刀交给他之后并无要开口的意思,宿回渊浅浅朝对方行了礼,随后缓缓退出去。
就在即将开门的前一瞬,对方冷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走了吗。”
宿回渊步子微顿,但并未回头,答道:“若是师尊没有其他要吩咐的事情,弟子便先回房中。前几日刚回宗门,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妥当。”
“然后呢。”楚问淡声道,“然后要离开宗门,回鬼界,对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宿回渊整个人都彻底呆楞住了,刹那间仿佛有冷鞭抽打过他的四肢百骸,心脏停跳了一刹,连指尖都泛着寒意。
最坏的预感浮出水面,楚问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曾觉得楚问最多便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如今看来,对方不仅已经猜测到了大半,而且还将此事挑明,将他最后的退路彻底封死。
既然挑明,意味便再明显不过——
意味着对峙、争执、刀剑相对、不能善了,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楚问甚至不想放他走。
宿回渊干笑道:“师尊这是何意……”
“何意?”楚问缓缓走上前来,脚步声在无边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宿回渊无声收紧指尖,汇聚灵力,紧握住手中刀刃。
“你乔装打扮成新弟子潜入宗门,后来沉进血棺之中假死转换身份,如今又意图拿走鬼王刀。”
一字一顿,将事实悉数吐出,仿佛对他的声声审判。
“宿回渊,你还想瞒我多久……”说到最后,声音轻了下来,尾音融成几乎听不见的轻叹。
心跳倏然止住。
下一瞬,楚问握住他攥紧鬼王刀的手,卸去他手臂上的力气,轻声道:“我并非想与你兵戈相见……”
“……”
宿回渊垂着眸子,沉寂许久,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直视楚问的眼。
他用刀刃在自己下颌上一划,将假面悉数扯掉,只是并未刻意收力,下颌处瞬间泛起一道血痕,顺着苍白的脖颈缓缓淌下,融入领间。
假面扯下,原本的肤色要更为苍白几分,长眉入鬓、凤眸疏冷、惊鸿一面,脖颈上鲜血乍然,宛如苍山覆雪、点墨朱砂。
他轻笑,眸中似有苍凉:“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也无需这般假惺惺,你我之间,一个是高高在上、怀揣天下大义的剑尊,一个是食人饮血、手掌万千恶鬼的幽冥鬼主。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可能不兵戈相见。”
“这些年间,我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若你尚有冤屈,尽可以告知于我,清衍宗向来崇天下大义,不会过分苛责于你。”
“这些年?”宿回渊仿佛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情,“那你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真相又是什么。”
楚问似是想开口,但终究没说话。
他确实尚未探明真相,甚至还差得很远。
“十年前,我刺死楚帜,逃窜在外,若你当真信我,为何不来亲自问我;当时我受各大门派所追查,身受重伤,你为何不来找我;鬼界纷争不断,厮杀予夺,弱肉强食,若你当真挂念,为何不来看我。整整十年间,我委身鬼界,遭受无数人憎恶唾骂,你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
他想脱口而出“来救我”,但又觉得过分卑微。
他并不奢求别人主动为他做些什么,一点点努力便已经足够。
但整整十年间,那些曾经所谓的爱人、友人、师门,统统杳无音信,没有一人对此事有所怀疑,尝试探查。
仿佛他可以被那些人轻易地遗忘、抛弃。
仿佛他在那些人心中,本就是滥杀无辜、屠杀宗门的恶人。
他继续说道:“如今我只是听闻楚帜魂魄一事,想前来探查,你若当真不想与我起争执,便不该挑明我的身份,直接放我走……事到如今,当年事情难以查明,我已身居鬼主十年之久,你当真觉得,清衍宗能容得下我,仙门百家能容得下我?”
他冷笑道:“自然不可能,你心里明白得很。”
私欲在绝对对立的立场面前一文不值,纵使两人之间有再多剪不断的恩怨,也改变不了他们正邪两道的事实。
宗门容不下他们,世人亦容不下他们。
宿回渊将话说得狠,不留余地,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心里刺出淋漓的血口。他站在楚问的立场,自然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毕竟是他杀楚帜在先,而楚帜对于楚问来说,是师尊亦如同生父。当中的原委纠葛,亦只有他一人知晓,他选择瞒下众人,一切后果皆由自己承担。
只是幽冥河下漫长而无尽的时间中,又怎会没有委屈、没有怨愤。
他本可以一辈子留在清衍宗,做一个无忧无虑,平凡普通的剑修,哪怕平庸一生,死后葬在后山的树林里,有风月为伴。
他对楚问的情感亦时十分复杂,夹杂着经年的恨意与情意,而这两种情感在他心中恰到好处地平衡在了一起,甚至并不觉得割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以为楚问会为自己辩解。
楚问浑身紧绷,在对方一声声的控诉中,眸色逐渐泛起猩红,在白皙的底色上尤为显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随后缓缓道:“当年的事,是我之过……”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的道歉来得如此果断。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辩解,会告诉他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他当时也做过许多努力,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单向奔赴。
但只有一句单薄的道歉,在经年之后,显得如此可笑且苍白无力。
“道歉有用的话,便无需刀剑,无需伦理道义。”宿回渊手中刀刃泛出黑气,冷然道,“今日便看看是你的剑狠,还是我的刀快。”
下一瞬,手中刀刃骤然窜出,直奔对方面门。
可楚问并未拔剑,并未闪躲,甚至并未调动灵力护体。对方淡色的长眸中,映射.出鬼王刀愈发接近的影子。
刀刃在楚问眼前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楚问下意识阖上了眼。
宿回渊咬牙道:“为何不躲,连拔剑都不屑么。”
他远不是十年前的清衍宗弟子,如今他与楚问若是殊死相搏,谁赢谁输尚不能定论。
“不是……”对方语调并非像从前那般稳重,反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
“本是我之错,只要你能解气,我不会还手。”
无声对峙半晌,宿回渊收回手中刀刃,收于腰间。
“苦肉计对我没用,既然你不想拔剑,单方面打你又有什么意思。”他自嘲般笑道,“就算我如今将你伤得再重,对我而言,又有何益。”
他转头向外走,“既然你不愿拔剑,怕是也拦不住我,今后若有机会再见,也怕是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之时。”
“别走。”
身后声音传来,透过浓重水汽到他耳中,声音深重,似是藏着他从未明白的情绪。
下一瞬,脖颈间忽然一紧。
宿回渊骤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咬牙怒道:“楚问!”
楚问眸色幽深如海,似有凄哀,他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将人强行留下,但他别无办法。
在很久之前,那场新弟子比试的当天,那人身着青衣,手持木剑,神色桀骜,虽然顶着一副陌生的皮囊。
只是远远的一眼,视线相交。
却没人知道,他清冷绝尘的皮肉下,近乎疯狂的占有欲陡然从心底升起。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私、大义,相反,用道貌岸然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从那个瞬间,他便知道,今后无论用何种方法,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不会让人再次逃走。
会把他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当初为他带上银锁,说出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更可笑的,不过是假公济私、步步为营的自己。
宿回渊霎时觉得自己颈间一紧,随后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朝前带去,径直撞入对方的怀中。
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身旁满溢的木桶中。
刹那间水花飞溅。
坠落的瞬间,宿回渊的整个身体都浸在了水底,闷热、压抑、窒息,他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胡乱间摸到自己颈间,原本是极细的银线,如今竟已然宽如锁`链。
他向来水性不好,而热水加剧了这种绝望感。气泡从口鼻间不断吐出,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终止在这里。
楚问被牵带整个人也坠入桶中,浑身湿透,他们是一样的狼狈。
下一瞬,有人托着他的头从水中捞起来,口鼻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他大口吸气,宛如濒死的鱼。
在水中之时,隔着水雾,他似乎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句话。
“我说过,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第 43 章
第43章
木桶并不算大, 两个人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空间,将其中的热水溢出去大半。宿回渊后肩被迫靠在木桶边缘,楚问撑在他身前数寸的位置。两人衣衫尽湿, 隔着蒸腾的热气,有水珠从楚问的额间流下, 啪嗒一声坠入水里。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危险在于极致的亲密下, 私欲会冲破理智藩篱, 满身满心都被最原始的冲动所充分占有。
楚问微阖上眼, 痛苦与挣扎攫住他的心神,私欲拽他沉入地狱,而理智却复而将他拉回神坛。他知道对方不想留下,知道正邪两道水火不容, 是两人终究要面对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强行留人的方式堪称下`流, 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可憎可耻。
但他无法放手,自从十年前宿回渊初入鬼界始,就未尝不是一种逃避,而他想将对方从自我封茧中拉出来, 想带他光明正大地重回人间。
他不敢碰身`下之人灼`热的身体, 似乎连那也是一种亵渎。他垂眸, 只见或是由于热气与窒息,对方的面色泛起薄红, 唇珠上挂着湿漉漉的水,下颌处的伤口依旧在缓慢渗出血珠, 顺着苍白且高高扬起的颈线逐渐向下淌去, 直到触及颈上冰冷的银圈。
刹那间滚烫与冷铁交融,银圈上浅浅渡上一层被稀释的浅红, 淡淡的血腥气顺着水汽传来,带来极其强烈的冲击之感。
他感觉自己周身正被烈火浴焚,化成灰烬。
他微垂下头,轻吻对方微颤的额间,欲`望被隐藏得恰到好处,只余不动声色的虔诚与近乎祈求的语调。
“对不起……”
“留下来,别走。”
宿回渊开口轻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不像是好话。
楚问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字眼,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不断落在对方的眉间、额头。
“楚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宿回渊在灼.热的水汽中艰难开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颈间,“你这是强人所难。”
楚问周身似是僵硬.了一瞬,动作倏然停住了,随后极轻、极缓地说道:“其实你也想留下对不对……”
他并未直视宿回渊的眼睛,语调轻得近乎试探,似乎一旦对方说出半个“不”字,他便会立刻起身,将人放走。
他向来对自己都有着过重的罪恶感。
宿回渊并未回应。
“其实你还喜欢我对不对。”楚问轻声道,“否则你在迷雾中不会回应我,也不会冲进幻境里来找我,前些日子我去鬼界找你时,你也不会给我戴上血绳,不会与我亲密。当时我并非真的迁怒于你,只是……很气愤你不辞而别,害怕你真的会走。”
“楚问……”宿回渊自嘲般笑道,“你可知将鬼主藏在居室中,若是被宗门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你一向珍视的名誉、地位、修为通通会烟消云散。”
他抬眸,轻声开口,似有蛊惑,“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狱吗。”
沉默片刻,楚问抬眸,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若正道不容你,我便弃这正道;若宗门不容你,我便不做这掌门;若是世人不容你,我便化作鬼界你身边的亡魂。”
他垂头,轻声道:“你若不愿回人间,我便同你一起下地狱。”
宿回渊终于缓缓睁眼,朦胧的凤眼含着氤氲水汽,带着几分桀骜的凌厉,却又参杂了下意识的茫然。
他没想
到楚问会这样回答他。
这般不留退路、背水沉舟、理智全无、似疯似狂。
他忽然轻笑起来,缓慢道:“你这样说,我本应很高兴,但如今,却又不尽然是这样……我并不想让你背弃宗门,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视线缓缓下移,似有怅惘:“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为我伤心难过,我便觉得我这一生,似乎也没那般悲惨。”
“我不会让你死的。”楚问低声道。
情绪浓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浅浅的心脏难以承载。
他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思言外之意。
宿回渊的易容遍布全身,刚刚只堪堪卸去了面孔,如今肩颈处便有一道明晰的交界线。长时间泡在热水中,那处边缘便缓缓翘了起来,楚问垂眸注视片刻,随即伸手将那层浅浅的假面剥了下来。
假皮剥离身体的一瞬,两人皆是一愣。
宿回渊下意识攥住对方的手腕,抑制下一步的动作。而楚问在看到他假皮下皮肉的瞬间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屏住一刹。
只见脖颈之下的皮肤上,遍布了深深浅浅的细密伤疤,尚且泛红,有些地方还在结痂,显然是不久前才受的伤。
正是宿回渊背楚问上昆仑山之时,被山间如刀的风雪刮出的细密伤口。
但宿回渊特意叫神君抹去了楚问的这段记忆。因此在楚问的意识中,从幻境中出来后,昏迷数日,便回到了清衍宗。
他不知对方为他所受的伤,也不知自己曾心脉俱损,记忆全失。
“这是怎么回事……”楚问怔愣问道,声音从轻到重,伸手继续剥开那层薄薄的假面,“为什么会受伤。”
宿回渊紧紧按住对方的腕,但力量相差悬殊,挣动不过是蚍蜉撼树。
楚问的指尖微颤,双目逐渐泛红,视线逐渐下移。从肩颈、前`胸、小`腹,伤痕蜿蜒向下,并未休止。
“什么时候的事。”楚问伸手抬起对方下颌,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谁干的。”
宿回渊眸子落下,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般漫不经心,仿佛受伤的并非他自己,仿佛对方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卸去了周身气力。
“这件事情你别管。”他淡声说。
两人僵持片刻,一个迫切想要将对方从里到外悉数拆解开来,吻其心脏;另一个竭力想要逃避,将自己包在一层层的厚茧之中。
无声的周旋,总是先开口的那个人落败。
“你还是不信我。”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先是摇头,随后沉默片刻,似是想着要如何解释,终究放弃:“……你也可以这样认为,凭借我们现在的关系,大抵也很难交心。”
他看向那道银锁,无奈笑道:“毕竟我现在命都握在你手里,总要留些自己的把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把柄,而是他自己的软肋。
从很久之前,他想起两人身世起,他们之间的阻碍便远不止楚帜一事。
但他很快便不能思考。
楚问微凉的唇从他的额间向下游移,舐去了下颌处的血迹,却依旧有向下的趋势。
宿回渊直觉感到危险,伸手按住对方的颈,哑声道:“不要。”
楚问动作微顿,随即抬头,说了句:“要。”
“……”
见对方反抗得坚决,楚问动作放轻了些,并未继续向下,轻声问道:“不可以吗。”
宿回渊长长出了一口气,坦然道:“我现在很乱。”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楚问微起身,吻上他的眼,“闭上眼睛,都交给我,不会让你感受到痛苦……”
他闭上了眼睛,来自身体的感觉便格外明晰起来,那道温热、潮湿的气息顺着他胸前的皮`肉游移到腰`间,呼吸间带来下意识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的腰带被缓缓解开,衣衫在水下彻底松散,继而沉入水底。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楚问忽然说道,“也是在水里。”
宿回渊尚不清楚对方为何忽出此言,尚未来得及回应,但下一瞬,他已然无法回应。
他被那湿热的触感所包裹,那感觉强烈且陌生,刹那间眼前一黑,头脑中一片空白。
楚问的头部跟随他沉入水下,偶有气泡顺着水汽冒出,昭然揭示着水底发生的一切。
脖颈向后扬起,连带着那串银锁发出清脆的响声,热水在此刻显得无比闷燥,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他将手伸入水下,凭借感觉解开了对方的束发,刹那间楚问墨色长发在水下铺开,宛如无数张温柔的网。
指尖勾起对方的发梢,继而在指上缠绕,直至对方的发根。他指尖碰触到对方微鼓起的脸颊,每一次有规律的动作,都让他失神片刻。
楚问刚刚说得很对,他现在想不了任何其他的东西,意识不再纷乱,反而变得十分纯粹。
纯粹的沉湎,在最后的时间,他周身卸去了力气,顺着木桶边缘缓缓滑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裹挟他的全身、口鼻、双眼,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囚笼之中,无从脱身。耳边刹那间安静下来,与整个世界都隔了一层朦胧的水面,他阖上眼,气息迅速从口鼻间流逝,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决堤。
而两种决堤的感觉在同一时刻到来,那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然不再是自己,他赤`裸、苍白、透明,像是天地间游荡的气体。
直到很久之后,意识逐渐回笼,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挣动,也不记得是否抓取过什么东西。只是缓缓将手抬起之时,他看见指尖有几根生生扯断的墨色长发,就着余韵缠绕在一起。
桶中的水终于泛凉。
第 44 章
第44章
宿回渊甚至已经不记得, 两人之间最开始的情愫起源于何时,但自从有清衍宗的记忆开始,便总是有那人的影子, 无处不在。
他自小体弱多病,楚问将他救回门派, 旁人一向觉得他们不过是极其深重的同门情谊,甚至可以堪称宗门美谈。
但若是松山真人知晓那所谓的“同门情谊”不过是掩盖爱意的幌子, 大概也会气得起死回生过来。
清衍宗开始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 每年甚至极少有新弟子主动拜入门下, 大多修士都是松山真人四下捡回门派的孤.儿,久而久之,门派便逐渐有了些规模。
直到多年前对方门派大比中,楚问一剑尘霜, 一骑绝尘, 将各大门派的弟子比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战成名。
清衍宗的名气这才慢慢大了起来。
楚问少年英俊,剑术奇绝,不少门派掌门都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从楚问, 其中也不乏一些名门大派。
当时楚帜问过楚问的意见, 楚问说并不想耽于情爱, 楚帜便也未强求,将那些拜帖都礼貌退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 宿回渊上山去找楚问的路上,迎面撞上一个小修士, 对方手中拿着信件, 见他喜道:“你是去找楚问师兄吧,那正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小修士笑道:“师尊托我转交的, 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据说是一个大门派的女剑修,漂亮得很,依我看啊,简直是门当户对,匹配极了!”
宿回渊垂头接过信,却只觉那薄薄的信纸重逾千斤。
那瞬间,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攫占了他的内心,他从小与楚问朝夕相处在一起,他曾以为两人可以一直像现在这般,直到老去、死去。
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楚问可能不是他一个人的。
对方会有其他的朋友、同门,甚至还会娶妻、生子。
年少的他当时尚且不知那种情感称作占有欲,只知道“楚问将会离开他”的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整个胸腔都被巨石压迫,被酸涩感填满。
他终究要承认,他所心悦之人像那天上不可采撷的、湿漉漉的月亮,只可远观。
有千万人迫切地想要靠近那轮明月,而他只是那些人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尚且出众的容貌、赤诚的情绪、与楚问朝夕相处的多个年头,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资本。
那天他没去找楚问,也并未将信交给对方,而是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中。
想看,却又不敢。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恶劣至极,知道师门知晓之后定会大发雷霆,但他依旧做不到无比释怀地将信交给楚问。
他将其藏在自己房间的书柜夹缝中,用书籍掩盖。
那便是他在楚问面前最大的秘密。
后来他找到那位收信的小修士,说之后给楚问的信都可以给他代为转交,对方少跑了许多山路,自然开心应下。
从此数月里,所有的信件都被藏到书柜夹缝中,最后难以放下,他便一把火烧了一半。
他以为这秘密会永远保持在楚问面前,直到那天夜里。
楚问来他房中检查功课,他心乱如麻,坐在桌案前,一个字也写不出。
头深深垂下,挫败感由心而生。
楚问垂眸看他,终究没发火,随即沉声道:“上个月我给你带的古籍,你看了多少。”
他转头,从书柜中抽出那本书,书籍取出的瞬间,有一大片挤压着的信纸天女散花般洒落下来。
宿回渊还未来得及阻止。
信纸飘落下来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和楚问的同门情谊大概要到此为止了。
对方会骂他龌龊、无耻、手段卑鄙,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进行无谓的竞争。
他匆忙扑上去试图抓住那些信纸,不想让楚问瞥见上面的文字,只是信纸太多,无论如何也抓不过来。
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过去。
楚问看到信纸的瞬间也有几分怔愣,两人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更要命的是,对方似乎试图扶住他,身体微微后仰,如此他的下唇便径直撞到了对方的下颌上。
那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失去了五感,有几秒钟的时间,连意识都是无尽的空白。
随后,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他匆忙起身,向后跳了一大步。
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
楚问身体也僵了一瞬,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直起身体,并未开口,肩线紧绷着,薄唇紧抿。
糟了……宿回渊心想。
对方一定恨死自己了。
他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表情,心脏由于剧烈的跳动近乎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刻钟那样长。
楚问轻声说道:“……你先背书,我先走了。”
宿回渊下意识想开口挽留、解释,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木门开合声响起的瞬间,他感觉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楚问走了。
再也不会来看他了。
他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呆坐在桌案前,等到回过神来之时,已然夜过三更,弯月高悬。
摆放的墨水早已干涸。
他受不了这般的死寂,迫切需要某种东西将自己从即将溺死人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哪怕是无间的炼狱、刺骨的寒冰。
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撞破银月清辉。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跳进冰湖中,刺骨的冰水碰触到炽热皮肤的一瞬间,浑身都不禁战栗了起来。
这冰泉本是为弟子修炼所用,冰泉水寒,性阴,极其适合练气之人磨练心性、固本培元、破而后立。
可如今,它压不住宿回渊体内的燥.热之气。
他将自己的外衫褪下,又扯开胸前的衣领,透白的皮肤泛着水光,萦绕在冰泉散发出的丝丝白雾之间,一时叫人看不真切。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全是楚问。
冰天雪地中待他回家的楚问,为了他在宗门口长跪不起的楚问,白天带他下山深夜教他习剑的楚问……
是他从小到大深爱着的楚问-
楚问从对方的居室回来后,又在林中练了数十遍剑法,直到尘霜剑都发出不满的嗡鸣声,这才回到自己的居室。
他沏了一壶新茶,将屋内浮尘扫去,在桌案上研墨执笔,默抄了一遍养心经法。
可他唯独骗不过自己。
他执笔的手微微颤抖,仿若他此刻波澜的心境。
他觉得自己无耻、可憎,竟然对小师弟动了那种不该有的心思。那人毫无防备地日夜与自己切磋剑法,却不知自己的动机从未单纯。
他想……
咔哒——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安静的居室内响起,楚问指节泛白,竟是直接将手中的毛笔生生折成了两半,断痕处参差的木屑刺进了楚问的掌心中,殷红的鲜血缓慢涌出,一滴一滴,垂落在那工工整整的养心经法上。
那本是清净禁欲的篆体,如今沾了那血,却忽地显现出几分隐晦的欲望来。
就像隐隐禅香与打坐声的祠堂中,那一.股若有若无,却无比勾人的胭脂芳泽。
楚问忍无可忍,他将笔纸随意压在桌案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便快步走出门外。
步伐不如往日般沉稳。
他只想去冰泉清净片刻,却不想里面已经有人。
那人的上衣散落在岸边,水气氤氲中,不见那人模样。
但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便已经足够了。
楚问转身欲走。
身后宿回渊的声音传来,“……师兄?”
楚问心下很乱,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略为隐忍的喑哑。
“……”
现在转身走未免太过于奇怪,楚问轻吸了一口气,将外衫脱下来整齐叠好放在岸边,然后选在里宿回渊很远的地方下水。
泉水冰凉,但楚问却能察觉到自己身后的那道目光,灼.热且滚烫。
他强迫自己不回头去看。
但身后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他听见身后的人起身带起水流的声音,听见那步子一点点接近的声音。
直到脚步停在自己身后一尺的地方。
“师兄。”宿回渊轻声说,“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你是……还在生气吗。”
楚问觉得目光有些干涩,他闭上了眼,答到:“不是。”
宿回渊心底有些惶恐,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类似“害怕”的感觉。
他不怕死,不怕累,但唯独怕失去眼前这个人。
“师兄,你……”他声音很轻,唯恐惊扰了什么般,“你喜欢我吗。”
良久的沉默。
正当他以为楚问不会回答时,他清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隔着些许水雾,听得不太真切。
“你年龄尚小,不知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宿回渊向前走一大步,这便与楚问挨得极近了,他急于证明自己并非儿戏,仓促间攥住了楚问的手臂。
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攥住过楚问,就像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棵浮木。
那时他体弱多病,目中澄澈,直视着楚问说道:“师兄,我可以喜欢你吗?”
那份喜欢经年日久、沧海桑田,却并未随着世间的流逝而减弱半分。
反而变本加厉,百毒不侵,仿佛时刻提醒着宿回渊,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你,那个时候你说,只要我平安活下去,你就答应我。”他气息微急,继续说道,“现在我长大了,你至少……你至少允许我喜欢你。”
楚问终于转头,但他眸色冷淡,与往日神色全然不同。
宿回渊呼吸微滞,身体冷了大半。
“你喜欢我?”楚问反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来自天下第一剑宗身上的浓厚内力与剑气是霸道且强横的,楚问平时有意收敛,因此内力看上去温和近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他不加任何收敛之时,周遭空气都近乎凝滞,宿回渊一时无法呼吸。楚问每说一句话,便向前走一步,而宿回渊只能后退。
“你感激我,因为我把你从山脚下救回来,把你养大,那只是因为清衍宗的宗规中,将天下百姓放在了第一位,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弃你不顾。”
楚问语气很冷:“我生性淡漠、严谨、无趣,一心只顾修行,从不热衷于情意之事,没有人会喜欢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喜欢的不是我,不过是你臆想中的师兄罢了。你连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别总来纠缠我。”
“从今日起,你便从居室中搬走,修炼事宜,便全权交给其他长老负责。”
楚问很少连续说这么多的话,他此刻并未感受到丝毫解脱,反而是无以复加的闷痛,仿佛心底的位置被活生生撕裂开,还需要强装镇定。
但他没有其他办法。
他不会纵任自己沉湎于一段错误的、没有结果的感情当中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变为了漫长的折磨。
这下对方总该会想通了吧,会放弃了吧,楚问想。
他始终在等待宿回渊开口,说出放弃的话。
甚至到了这样的关头,他都不忍心,不忍心最后说话的是自己。
他希望最后是宿回渊拒绝的自己。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现在舍不得走,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它私密地藏在心底,像一个奢侈的觊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等待什么。
“我知道的。”宿回渊缓缓答到。
楚问的心凉了半截。
自然是这个结局,他应该料到的。
“但师兄你错了。”宿回渊轻声说,“可能每个人都会带我回门派,但生生扛着整个门派的压力偏要把我留下、宁可翻遍整个藏经阁也要把我救下的,只有你一个。”
他睫毛轻颤,“师兄为了我做过什么,我其实……都知道的。”
在那个寒冬腊月的雪夜,所有人都觉得他无药可救,甚至宗门中上好的灵芝对他的病情都没有一丝好转,连宿回渊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之后能活下来。
那天,他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睁眼,发现楚问不在,忽然好奇,便跟着雪地中的脚印出去寻找。
他看见楚问在于众人争辩。
那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在人群中显得那样小的少年,为了一个素来无缘的人,顶着整个门派的压力坚持己见。
他说:“你们若是把宿回渊送走,我今后便退出门派,不再习剑。”
松山真人气极,狠狠打了楚问一掌。
那一掌打在楚问的肩上,却仿佛打在他自己的心里,宿回渊狠狠抖了一下。
大门继而关闭,楚问躺在雪地中,一手捂着肩膀,慢慢站了起来。
他终于要走了吧……宿回渊想。
然后,他看见楚问单手扬起长袍下摆,跪在了那门前。
他的脊背与身侧尘霜剑一般笔直,飘散的雪花落到他的头上、肩上、手上,他却浑然未觉。
月光在他身上映出一层浅浅的光晕,少年的下颌微扬起,嘴唇被冻到发紫,双手通红,却始终不肯低头。
直到整个人被霜雪覆盖。
宿回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浑身发抖。
他自小流离失所,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来清衍宗度过的这段时间,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温暖的光景。
他从未想过有人,会为他做到这份地步。
仿佛有一根紧绷在他心里的弦,在此刻砰然断裂。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永远保护这个人。
转眼间白驹过隙,昔日少年已经长大,宿回渊抬头,要十分费力才能够近距离与楚问对视。
楚问的肩线崩得很紧。
若是细看,也不难发现,在那冷淡的、琉璃般的长眸中,竟有血丝缓缓浮现出来。
宿回渊继续说:“你生性淡漠,却并不冷漠。你虽然表面上不苟言笑,与其他师兄弟说话也少,但是但凡有谁有危险,或者需要帮忙,你总是在最前面。你也并不无趣,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对你的感情很复杂,有感激、敬畏、崇拜……但是我也确信,有一份单独的情绪,没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
楚问天.衣无缝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但……我本意并非这样,不是强迫你做什么,那些信……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下一瞬,有阴影笼罩过来,他的呼吸骤然僵住。
那泛凉的唇瓣,附了上来。
第 45 章
第45章
刹那间宿回渊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呆愣成了一块木板,好几秒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所求不多,原本只想要一句原谅、些许安慰, 就算是借口与谎言他也甘之如饴。
但却没想到,对方给予他缺氧、窒息、浓重且真实的爱意。
楚问的回应从不会吝啬。
他双手微`颤着环住对方的腰, 感受到湿`透的衣物下面紧绷的线条,随即那双手微微用力, 两个人的距离便不断靠近。
直至气息交`错, 他甚至要刻意垂下目光, 才能看见对方泛着水汽的唇。
冰泉的温度冰冷刺骨,而他却觉得整个人都要在冰中燃起火焰来。极度的反差让他呼吸炽`烈,几乎喘不上气来。
没有人会在冰泉中穿着太多衣物,他们皆是如此, 坦白相见使得许多事情一发不可控制起来。
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
楚问并未继续动作, 他便更加慌乱起来。
他自小生活在清衍宗中,所见所及都经过了长老与楚问的层层把关,而且并无下山游历的机会。
关于那种事情,他大致听闻, 却不知如何去做。
但毕竟两人同为男子, 他懂得最原始的冲动位于何处。
他嗓音干涩, 轻声对楚问说道:“你转过身去。”
楚问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缓慢转了过去。
目之所及, 是对方线条分明的肩颈、沾着清透的水珠,在寒凉的夜色中泛起层层白雾。
宿回渊心乱如麻, 但强装镇定, 他自己不会,但他知道楚问也必然不会, 总要有人先迈出尝试的步子。
他向前探过身去,抵住对方腰`下,梭巡片刻,却并不知该如何行动。
感受到楚问身体的骤然紧绷,他缓声道:“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随后楚问似乎彻底愣住了。
下一瞬,眼前天旋地转,他与楚问的位置瞬间调换,水花被溅得四下飞起,刺骨的冰冷让他下意识战`栗片刻。但随即,就觉得一处灼`热抵在腰`间,强势、坚硬、不可撼动分毫。
他尚且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是本能般地察觉到有些恐惧,小幅度挣扎了几下,想转过身去。
但对方攥住他的指尖仿若铁钳,几乎要将他的肩骨碾碎。
“你如果要这样,不是不可以。”楚问低沉的声线鸣响在耳廓边缘,夹杂着几乎按捺不住的压抑,“但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宿回渊还没明白对方话中所指,强行挽尊道:“第一次搞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之后我会做对的。”
身后楚问似是极轻地笑了声。
但很快,宿回渊就说不出话来,有异物闯入了他的身体内部。理论上来说,那并不是一个适合容纳东西的地方,狭小且紧绷,那种感觉不适且陌生,他身体收紧,试图将对方的手推出去。
但迎接他的只是更多的入`侵。
倏然间,他似乎听见一旁树林中传来响声,大抵是巡夜的弟子路过,按例检查。
他疯狂推动对方的手臂,想让楚问停手。
楚问也显然注意到了那个声音。
下一瞬,他按住对方的肩,两个人齐齐浸入了水底。
巡夜的弟子听到冰泉中有轻微声响,但当走过来时,水面上却空无一人,只是水面之间有些许气泡冒出。
等了一会,依旧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想必是石子落水发出的声音,他没在意,便继续向前走去了。
水面之下。
宿回渊身体挣动得剧烈,仓惶之间呛进好几口冰水。那瞬间有冰霜鞭笞四肢百骸,连骨缝似乎都冒起寒霜,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但他没法冒出水面,他只能忍受。
更要命的是,楚问的动作变本加厉,显然并未打算轻易放过他。
不适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生涩的触感,有些痒,有些奇怪。
这让他完全无法竭力屏住呼吸,在水下胡乱扑腾几下,没过片刻,肺部气息耗尽,令人眩晕的窒息感占据他的全部感知。
刺骨的冰水让他无法完全睁开眼睛,模糊之间只能看见楚问的面孔越来越近,直至自己眼前毫瞬。
冰凉的双唇相贴,而赖以生存的氧气也从对方口中缓缓渡了过来。
仿佛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反手紧紧环住对方的肩,疯狂回应着。
那些气息在水下尚且不够。
还需要更多。
对方的手退了出来,可这却并非代表解脱,相反,他被拽着深入下一层的炼狱。
他浑身紧绷,全身抗拒,不可思议道:“这……进不去。”
“可以的……”楚问眸色赤红,哑声道,“相信我。”
“……我该怎么做。”
楚问低头,轻吻他的眼皮,“放轻松,交给我。”
楚问的声音堪称轻柔,动作也是如此,但这并不能完全抵消疼痛。比起现在,宿回渊甚至觉得刚刚简直算是仁慈。
他竭力放松配合对方,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绞`紧,双手始终用力推开对方的肩。
但氧气很快耗尽,他又必须靠近着,去汲取。
刚开始的时候,除了疼痛难受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但逐渐久而久之,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次传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腰`肢。
楚问的手也覆了上来,并不算极有技巧,却总能让他恰到好处地溃不成军。
浑身被冰水泡得接近麻木,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到周遭的环境,感觉不到自己,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唯一存在的,不过是两人同频战`栗的灵魂,随着水中不断吐出的微小气泡,漫延至清衍宗的清冽月色里。
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那夜的月色-
宿回渊刚从西域回清衍宗,尚未休息片刻,两人在木桶中时尚且天明,结束后他便躺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都是曾经在清衍宗的事情,包括楚问的那句“第一次也是在水里”,也回忆得清清楚楚。
醒来之时,已是深夜,全然昼夜颠倒。
他睁眼,怔愣片刻才适应这里的环境。
没有阴火的绿光,没有阴冥的寒冷,没有厉鬼瘆人的注视。
有的只是干净的纱帘,柔软的床褥,安眠的清雪冷香。
侧头,楚问就躺在自己身侧。
刹那间有几分恍惚,仿佛如今的时间与梦境中融为一体,好像这十年间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一觉醒来,他们依旧是十年前的样子,能够毫无芥蒂地共枕而眠。
似是盯着楚问的眼神过于直白赤.裸,对方眼皮微动,随即睁眼看他。
宿回渊下意识想说“你也醒了”,但又觉得不对,楚问大概是入夜才睡,现在这深更半夜显然是被他吵醒。
若是说“你继续睡”,还是奇怪得很。
他干脆错开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现在的状态真的是不尴不尬,关系不明,却又暧昧非常,他简直不知要用何种的态度与感情去面对对方。
楚问见他醒了,便也没有继续睡的意思,起身温了两盏茶,抬手递给他。
宿回渊沉默片刻,终究接了过来。
“睡不着?”楚问坐在他身边轻声道。
宿回渊头脑放空,双目看天:“我睡多久了。”
“五个时辰。”
好久没睡过这么久的觉了。
这正是他不想留在清衍宗的原因之一,太.安逸,太沉湎。
他害怕自己会习惯被楚问所爱,习惯每天睁眼之时,都能看见对方的脸,能像现在这样,互相说着最无聊、最平淡的话。
但他清楚,他终究要归于混沌,终于孤寂,他的宿命便是如此。
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要结束,而在之后漫长得近乎无尽的时光中,片刻的欢愉反而是一种残忍的惩罚。
让他心心念念,终求而不得。
“你带来的那个姑娘一直在门外听着,应该是在等你。”楚问说道,“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她。”
宿回渊瞬间头疼,差点忘了秦娘还在外等他的消息。
而他又将如何向对方解释他跟楚问之间的关系、发生的事情……
“现在走了。”楚问说道,“要去找她吗。”
“……”宿回渊觉得三个人中,大概只有自己听力最差。
他摇了摇头,复而靠在枕上,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杯盏。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凭心而论,他的易容术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毕竟楚问与他过于熟识,在宁邱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对方又是如何确认的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沉默许久后,对方答道:“在很久之前。”
“有多久?”他问,“是在法喜面前看到了鬼王刀?”
楚问没有点头。
“那是因为在迷雾中看到的是我?还是我醉酒之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亦或是我阴七时候表现异常?”
楚问依旧没有应声。
“还要早?”宿回渊不禁坐直了身体,他感觉事情的发展逐渐出乎他的意料,万万没想到楚问这样早就识破他的身份。
如今一想想他以宁邱的身份所说之话,所做之事,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在罡石村老妪家,我半夜偷偷溜出去?”宿回渊百思不得其解,“再往前……就是弟子比试了,你总不会在那天就……”
楚问转头看向他,缓缓点了点头。
宿回渊面上一向冷静的表情终于一寸寸碎裂开来。
第 46 章
第46章
短短的时间内, 宿回渊将这次回清衍宗与楚问见面之后的事情全部迅速想了一遍。
可惜这番回忆并未让他的心情缓解分毫,与此相反,不能说的话他说了个遍, 不该做的事也一件不落。
当时自己完全是凭借着假身份为所欲为,不挑`逗一番便心里痒痒, 若是早知道对方发现了他的身份,他打死也不会留在楚问身边。
可若仔细回忆起来, 一切又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初见那天两人的对视、楚问刻意试探他的剑法、甚至为他戴上所谓“用以规训”的银锁。后来他也惊异于楚问对自己这个新弟子的态度, 似乎有些格外偏爱, 当时还想不过是楚问性子使然。
如今看来,他大致是早已掉进对方的圈套里面,在雷区踩蹦,假身份掉得□□, 竟还毫不知情。
简直是鬼主生涯中的奇耻大辱。
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 两人初见之时,对方如何可能认出自己。
当时自己随便身着青衣,手中拿着山下捡的小破剑,面部经过易容, 比试之时用的剑法与曾经也完全是两个套路。
对方如何可能一眼识破。
辗转反侧, 直至天色微明。
外面落了雪, 楚问正打算出门清扫。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当时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问的身形微顿,随即半转过头来, 问道:“你当年,又是为何要杀师尊。”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忽然提到这件事情, 不禁一愣, 正想着用什么谎话搪塞过去。
“不用急着回答我。”楚问道,“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我便告诉你。”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背影走出门外,开门的瞬间有漫天风雪涌进来。
清衍宗的冬日向来难熬。
他长叹一口气,向后靠在床榻上,脖颈上的银锁发出响声。
楚问一直未替他解开,也没将其缩小,以至于他每次微垂下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金属明显的压迫感。
看样子楚问并不打算放他走,他又该如何打算。
首先需要想个办法让楚问帮他解开银锁才是。
正在沉吟之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似是宁云志与楚问在说些什么,随即敲门声响起。
宿回渊下意识将被子抬起,盖住自己颈上的银圈。
下一瞬,木门被打开,宁云志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边打扫自己身上的浮雪一边说道:“师尊说你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这段时间下山游历太累了,话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她刚刚……”
宁云志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
宁云志向后撤了一步,试探开口:“你是……”
该来的总是要来。
宿回渊只觉头大,有几分不耐烦:“宿回渊。”
“哦你是宁邱!”宁云志认得“宁邱”的声音,下意识恍然道,但立刻又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太对。
然后盯着宿回渊的眼,瞳孔缓缓张大,震惊道:“你……你是……”
正巧楚问走进来,宿回渊便向后躺在榻上装死。
楚问看了看两人,随后对宁云志道:“情况复杂,之后有空跟你详细解释。有关当年松山真人的事情有诸多误会,事情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如今事情尚未明晰,所以还需请你莫要向他人透露他的身份。”
宁云志不管三七二十一,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肯定帮师……帮他保密。”
昔日师弟如今成了自己的师叔,还是修仙界令人闻风丧胆、食人饮血的鬼主,宁云志想了想与宿回渊结识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打心里发虚。
如今甚至不知如何称呼,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楚问。
“你也称他师尊便是。”楚问淡声答道,“我们二人剑出同源,无论将来是谁教你,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在一旁装死的宿回渊骤然睁开了眼。
他可不想收徒弟,尤其是宁云志这样看上去脑子就不太灵光的。
正想开口拒绝,却不想宁云志抢先一步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朗声道:“见过师尊!”
“……”
“你上山找我,有何事。”楚问终于开口。
“对了!”宁云志起身,敛去笑意,肃然道:“上次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作祟之事,我们对华山派华前辈有所怀疑,自从去找过他们之后,我便一直按照师尊的意思,时刻观察华山那边的动静。”
他继续说道:“近日频频有附近的村民百姓来宗门,说村里有少女失踪,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未留意,只当是寻常的意外。但逐渐愈来愈多,近两日已有十余名少女凭空消失。我在地图上绘制了那些人所住位置,发现竟都位于华山周遭数里的位置,不近不远。”
宁云志展开地图纸,继续道:“而且经过打听,有村民夜中行猎住在山中,发现华山派的人似乎趁着夜色在运送什么东西,运送的终点便在这里。”
他手指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珠湘楼。”
终于将这一堆话背完,宁云志无声松了口气。
珠湘楼。
听闻这三个字的瞬间,宿回渊眸光骤然一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
又是一段与他息息相关的往事。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奇怪,宁云志平日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记在小本子上的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搜集到如此多的信息。
思索片刻,他淡声问道:“都是秦娘告诉你的吧。”
宁云志的脸瞬间一红,随后喃声道:“是……是我跟她讲村民说的事情,后面地图相关确实是她找出来的……”
那时他上山去给秦娘送饭,正逢下雪,宁云志想与对方多说几句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将最近村民说的事情给秦娘说着解闷。
但秦娘听着那些地名,都觉得有几分熟悉,拿出地图一看,果真都位于珠湘楼附近,一切线索便串联了起来。
她让宁云志将这些发现讲给楚问听,宁云志听得懵懵懂懂,赶忙拿出小本记了下来,回去又背了一夜,这才将事情原委顺利讲了下来。
清衍宗向来心系天下,周遭村民求助的事情从不会坐视不管,楚问让宁云志去与长老说明情况,今日便启程。
宁云志离开后,楚问坐在塌边,问道:“你知道这个地方。”
果然,一切细小的动作都没能逃过楚问的眼睛。
宿回渊轻笑着,随意道:“师兄可知珠湘楼为何名此。”
见楚问并未作答,他便自顾自继续道:“是因为这楼的主人姓‘朱’,朱氏富甲一方,赫赫有名,在极盛之时开了这酒楼,实则是一处风流之地,里面漂亮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是现在物是人非,昔日金碧辉煌的酒楼早被一把火烧败了,至于曾经名声大噪的朱氏……现在也该转世投胎了吧。”
楚问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十年前你初入鬼界之时,血洗朱氏满门,洗的便是这珠湘楼,是么。”
“大概是吧,已经不记得了。”宿回渊随意道,“毕竟我身居鬼主,不杀些人岂不是愧对我这盛名。”
他这话说得恶劣,想着或许楚问对他足够失望,便会主动放他走。
可不如他所愿,楚问并未发怒。
楚问缓缓起身,走到他身前。
宿回渊盯着对方的暗纹腰带出神,直到对方微凉的长指将自己的下颌抬起,他被迫与楚问对视。
楚问俯下.身去,视线与他白皙的耳垂径直相接,半垂下的长发遮住他的视线。
对方的声音在耳边极轻地响起——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将所有事情全部告诉我,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保留。”
宿回渊本应觉得可笑,因为他本就打算将一切秘密埋进心里,数年后带入坟墓,从未打算透露给楚问半分。
但直视着对方的眼,他忽然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来。
对方的眸子忽然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他一个人的面孔。
他垂下了目光,并未回应。
片刻后,他开口:“你打算跟宁云志去珠湘楼?”
楚问点头。
“那总该先将我解开。”他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银环,另一端挂在床帏边的木柱之上,他甚至连走下床榻都做不到。
楚问垂眸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怕你会逃走。”
那眼神看得宿回渊心下一悸,明明被囚`禁的是他,落下风的是他,但楚问却表现得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宿回渊被气笑了,无奈道:“那你便带我一起下山,总不能将我一个人锁在你居室里十天半月。”
楚问一愣,问道:“你愿意跟我下山?”
他将人强行留在这里,他觉得对方会气愤,会恼怒,会憎恨他。
甚至在昨夜宿回渊熟睡之时,他已然将居室下的密室清扫一遍,四周放置炉火,用木箱堆砌了一张柔软的床榻。
莫名地,他想起“金屋藏娇”这个词汇来。
只是他并不居住金屋,而他的心上人也并不娇气。
那人是他最亲密的师弟,是他最坚固的后盾,是他最难分伯仲的宿敌,亦是能轻易刺破他软肋的,最锋利的剑。
第 47 章
第47章
半个时辰后, 四人一同下山。宿回渊一袭黑衣,用面纱堪堪遮住一半面孔,走在楚问身边。
宁云志和秦娘走在他们身后, 宁云志抬头鬼鬼祟祟地看了宿回渊一眼,然后飞快从袖口中拿出小本本, 迅速写道:
“之前的宁邱师弟竟然就是幽冥河下的鬼主,我一直觉得他看我不太顺眼, 师尊让我也叫他师尊, 但我觉得他十分不情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那极有可能是被鬼主暗杀了!”
又继续补充道:“这次他上山来,一同带来了一个身着黄裙的姑娘,她……”
思索片刻,却迟迟不能落笔, 他觉得秦娘善良、貌美、细心、温柔, 而且既然能在宿回渊身边忍受这么多年,定是个性情坚韧的好姑娘。
但他又觉得没有词汇能够配得上描述秦娘的这些品性,沉鱼落雁未免过于表面,淑贤温婉又觉得过于轻浮, 对方大概率不会喜欢……
执笔许久, 他竟发现自己读了二十余年的书, 如今遇见那般好的人之时,竟也想不出一句言语来形容。
便作罢, “她”字之后留了空,等今后想清楚再补上。
秦娘幽幽慢步走到宿回渊身边, 轻声问:“你之前不是说不留下吗, 为何现在还要跟他下山。”
毕竟宿回渊离开鬼界之时,信誓旦旦说好取到鬼王刀便离开, 绝不多留,她这才决定跟来。宿回渊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没人劝得动,也没人打得过。她着实是好奇,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怎得就忽然改了主意。
秦娘一提这件事宿回渊便头痛,他总不能说被楚问暗算戴上了银锁,所以走不开。
他轻咳一声,随便拿一句话敷衍过去了。
又说:“你去看看那小子又在写什么东西。”
秦娘放慢了步子,有几分不情愿道:“人家自己写自己的,哪有偷看的道理。”
宿回渊睥了她一眼:“才几天,胳膊就往外拐。”
“才没有。”秦娘嘟哝一声,却是没再讲话了。
楚问偏过头来看了一眼,淡声道:“我倒觉得他们还算般配。”
“算了吧。”宿回渊笑,“人鬼殊途,算哪门子般配。”
楚问沉默片刻道:“未尝不可。”
“我不同意,让你徒弟离她远点。”随即又想起什么般,补充道,“还有,我可不做他师尊,你之前对他说的‘无论将来是谁教你’又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收的徒弟,你不打算教?”
“不是此意。”楚问说,“只是人生在世多有意外,若是如此,你便可以取而代之。”
宿回渊察觉到不对,蹙眉道:“你……”
话音被一个少女的声音打断,她站在树林间,看见几人的身影,匆忙喊道:“几位公子是清衍宗来帮忙的修士哥哥吗,快请进来。”
又回头喊:“阿爹,清衍宗的剑修来了!”
几人闻声走出,为首的一位神情肃穆,黑发丝间掺杂着白发,匆忙走来向楚问深深作揖道:“几位快快请进。在下陈励,近日府中常有人频频失踪,我们着实是走投无路,这才斗胆请几位公子前来帮忙。”
楚问颔首淡声道:“宗门本职,无需多礼。”
他将几人带进厅堂内落座,随后蹙眉沉声道:“近五日来,府上已经有十余名姑娘失踪,诡异至极。我请了方圆数里最强壮的汉子来把守府门,但昨夜……犬女还是不见了。”
“那守门之人可有见到异常?”
“古怪之处就在此,那些人只说门窗紧锁,没有任何人出入,但夜半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他们觉得情况不对,破门而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陈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地处离华山派更近,找过几次门派的修士,但他们听闻此事,竟直接将我赶走,说他们不管此事……这才舍近求远,只能求助清衍宗。”
“将你赶走?”宿回渊觉得有些古怪,“华山派向来不问世事,但也不至于弃人不顾,不管就算了,将人赶走属实闻所未闻。”
“可否带我们去令爱房中一看。”楚问道。
“自然可以。”陈励对刚刚的小姑娘吩咐道,“小春,带几位去你姐姐房间。”
小春淡笑道:“几位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长长的暗廊,在偌大的府邸中,随处可见持刀的守卫,遍布在各个角落与门窗前,说是草木皆兵毫不夸张,但即便如此,仍然没人发现事情的原委。
阿春走在最前,身着浅绿色衣裙,看外貌不过豆蔻之年,容貌尚且青涩,声音如银铃一般动听悦耳。
她低头的动作间,宿回渊无意瞥见对方后颈,白皙的皮肤上,依稀可见淡红色的花钿。
不禁有些奇怪,毕竟寻常女子花钿都贴于面部,极少位于后颈处,更何况阿春的花钿不像是贴上去的,更像是用针站取朱砂刺出来的形状。
“失踪的是你姐姐?”宿回渊随口问道。
“正是。”阿春轻声答,随后停顿片刻叹息道,“我早觉得我们之间总要有人被捉走,却没想到会是她。”
“为何这样觉得?”
阿春垂了眸子,轻声道:“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梦见大火中的琴楼,楼顶雕有翠鸟,我听见有人在哭,能闻见鲜血的气息……每次梦境完全一致,但我从未真正见过那琴楼。”
秦娘微摒了气息:“那便是珠湘楼。”
阿春带他们拐进一处偏僻的居所,为他们打开木门:“请进。”
开门的瞬间,胭脂香粉扑鼻而来,房内陈设典雅婉约,靠窗位置摆放着红木制成的妆台,铜镜周围绣有花纹,一旁的匣子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金银珠宝。
可就是这样一间名贵典雅的屋子,在房顶角落处,竟有一处一拳大的破损,用棉布随意堵住了。
阿春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便解释道:“阿姐喜欢鸟儿,前些日子有喜鹊在她檐下筑巢,她喜欢得不得了,便让人偷偷在檐角凿了口子,这样喜鹊便能飞进房中取暖。后来被阿爹发现,阿爹坳不过她,只能先将洞口堵上了。”
宿回渊踱步到妆台边,只见台边有一个敞口的小匣子,其中装着两枚青色的丹丸。
“这是何物?”他问。
“这是前些日子有人进贡府上的东西,说是有助于容貌保养,姐姐向来爱美,父亲便都给姐姐了。”
宿回渊从匣中取出一颗,用布包好,放进了怀里。
“既然失踪的皆为少女,那下一个很有可能便是阿春,只能等今夜引蛇出洞。”
楚问摇头道:“用阿春做引子过于冒险。”
“那我们……”宿回渊话音一顿,随后忽然想起什么般,将目光缓缓转向秦娘。
秦娘预感到他要做什么,鬼脸一白。
宁云志抢先开口:“不行不行,你们用秦娘做饵,太过冒险。”他沉吟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咬牙道:“不如我去吧,我可以……扮作姑娘!”
沉默在几人之间缓缓蔓延。
秦娘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只见少年身长已然不矮,骨相成型,面向颇为硬朗,着实与少女二字没有半分关系。
只能幽幽叹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入夜,几人来到阿春房中,秦娘身着淡色衣裙,用浅纱蒙住了脸,朱唇轻点,与阿春一同留在房中。宁云志守在后窗,宿回渊与楚问守在门口。
天色渐晚,弯月高悬,周遭除了轮流巡夜的守卫,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宿回渊有几分犯困,在冰凉的夜里站久了只觉浑身僵硬,身上一抖。
没多久,便有一件厚重的裘衣被披在了身上,转头看去,只见楚问淡色的长眸微垂,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袍,有清雪落在他肩上,几乎与那白皙的颈融为一体。
“你若倦了便先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便好。”楚问说道。
宿回渊凤眸轻抬,调笑道:“现在不怕我直接跑了?”
“秦娘还在这里,你不会走。”
宿回渊并未反驳,怂了怂肩,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紧了些。刹那间漫天风雪都仿佛倏然而止,温暖宛如潮水般席卷过四肢百骸,散发着独属于楚问身上的冷雪清香。
雪落无声,两人沉默片刻,随后楚问忽然开口道:“这些年阴七之时,你如何……”
宿回渊目光一滞。
自从他身份坦明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这十年间的事情,仿佛刻意地忽略这段时间,他们便依旧能假意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可一旦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便再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秦娘用了兽血和乱七八糟的草药,具体我也不清楚。”宿回渊坦然道,“效果还可以。”
“还可以”是一个模糊且令人无限遐想的词汇,但楚问会懂。
楚问的眸子仿佛倏然被刺痛般垂下,只着单衣的身躯在飞雪中显得单薄,单薄到似有轻颤。
“你可以来找我……”楚问说,冷光从他的额间垂下,显得他既有悲悯亦含红尘万丈,像是淡漠却温柔的神祗。
“我的血可以救你,也只有我可以救你。”他一字一顿道。
宿回渊敛去笑意,淡声道:“楚问,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谁……幽冥鬼主,万恶之源,你可以救活我,却强迫不了我。”
“古僧亦可以身伺虎,我为何不能救你。”楚问沉声道,“不过是三尺之躯,硬骨血肉,你若想要,便都撕碎了送给你。我明明……”
他伸手,似是想将面前之人抱进怀里,但却生生忍住了,指尖一寸寸用力放下,每次站在对方面前,都要耗尽毕生涵养,却依旧凌乱。
之前两人以师徒名义相处之时尚可放纵,但如今坦诚相对,他能做的却仅有克制。
他知道对方人站在这里,可心却不在自己身上。这十年的错过,终究需要更多的代价来修补。
良久,他轻声道:“我明明……已经抓住你了。”
声音转瞬间消弭在寒冷的夜色里,只剩一丝泛白的雾气。
空气在刹那凝滞住,宿回渊久久凝视着对方微红的眼,终于轻叹道:“楚问……现在我简直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要更疯一些。”
他伸手拂去对方肩上落雪,长指一弹,随即替对方整好领口。无意间触到雪色的颈,已然与室外同温,轻声说道:
“而且,你从未真正抓住我。”
第 48 章
第48章
一夜过去, 没人睡了好觉,但直到天亮,都没任何异常出现。
秦娘愁眉不展地推开门, 苍白的眼下有几分乌黑,幽怨道:“我就说大概没用的, 我已经不是少女了……”
“怎么不是了,秦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阿春安慰道, “几位昨日在我这里守着过于辛苦了, 我先送你们回房休息吧。”
秦娘就暂住在阿春姐姐的房中, 此外还有前厢的三间客房。
楚问刚刚走进自己的房中,甚至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见有敲门声音。
他走过去开门,只见宿回渊站在门外, 手中拿着那件白色的裘衣递给他。
“你的衣服。”
可以看出裘衣是特意被折叠起来的, 只是由于手艺问题,边角处依旧显得杂乱无章。
楚问伸手接过,紧绷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我可以进去吗?”
宿回渊开口,但并未等楚问回应, 便径直走了进来, 他坐在桌案边, 从怀中拿出从阿春姐姐房间顺走的青色丹丸。
“我总觉得这丹丸有几分蹊跷。”他说,“若是按照陈励所述, 房间门窗紧锁,里面的人如何不见, 就算是世间再诡异的术法, 都不能将一个活人凭空带走。”
楚问沉思片刻道:“所以你觉得,问题出在那个鸟洞上。”
宿回渊点头, “我觉得很可能是丹丸改变了人的形状,再用一些手段把人带出去。至于如何改变,只能亲自试试了。”
他看着手中颜色怪异的丹丸,蹙了蹙眉,难以下咽。
“不行。”楚问按住他的手腕,凛声道,“万一它不是改变形态的丹丸又该如何,太危险。”
“怕什么,就算有毒,你不是也能救我。”宿回渊无所谓道,随后将丹丸放进口中,一口气吞了下去。
丹丸的味道有些奇怪,带着若有似无的腥气,极其辛辣,但除此之外,吞进去却并无其他感觉。
宿回渊等着药效发作,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就当他觉得这丹丸不过是糊弄人的小把戏时,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身体。
像是四肢百骸皆在融化。
直觉不对,他迅速跑到屏风之后,对楚问喊道:“不要过来!”
下一瞬,视线逐渐降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小,直至目光与桌角平齐。
楚问在屏风外等了片刻,里面却依旧没有动静,他克制着想直接扯开屏风的冲动,沉声问道:“怎么样。”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略显痛苦的低吟。
楚问大步走上前,一把拉开屏风,动作却在那瞬间顿住了。
屏风后并无对方的身影,但那身黑衣却悉数摊在了地面上。
他微微屏住呼吸,缓缓抬头,下一瞬,他与一只青鸟四目相对。
青鸟看上去十分愤怒,华丽的尾羽轻微炸起,精致的弯爪锋利如钩,将屏风挠出几道口子。
但与此同时,它又十分窘迫,似乎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只是客房陈设不多,连个能藏身之处都不曾有。
楚问周身都有几分僵硬,随即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问道:“……是你吗。”
他缓缓向前伸出手去,随即只见那青鸟不屑地哼了口气,随后仰着头,落在楚问的指尖上。
似是并不适应如今的身体,它在楚问的指尖上险些失去平衡,弯爪浅浅挪动几寸,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楚问垂眸看着指尖羽毛华丽的青鸟,眼角忽地漾出一份极浅的笑意,浮光掠影般一闪即逝。
但这似乎极大触怒了对方,青鸟尾羽炸起,在楚问指尖重重啄了一下。
透白的指尖缓缓泛出一丝红痕。
“你现在很漂亮。”楚问轻声说,不知对方是否能听懂。随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试探性地抚过青鸟背上的绒毛,极轻,极缓。
连心底仿佛也被那软毛不轻不重地扫过一般。
“所以……是这种青绿色的丹药将人变成青鸟,便可从檐洞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并没人会在意。”楚问看着指尖的鸟,不禁有几分神游,“但它们又为何要从房间中飞走呢。”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秦娘的喊声。
“不好了!阿春不见了!”
楚问打开门,秦娘看见那只极其好看的青鸟也是一愣,随即慌张道:“之前府里有人失踪都是在晚上,白天便没人在意。刚刚我去找阿春的时候,发现她房门紧锁,但人却不见了,而且房中多出了一样东西……”
几人快步赶到阿春房门前,推门而入,只见床榻之上赫然摆着一个颇大的木匣。而就在刚刚几人临走时,床榻上尚且空无一物。
青鸟飞到楚问肩上,去啄他的头发。
楚问走上前去,单手打开木匣。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盖子推开的瞬间,秦娘瞳孔骤缩,不禁惊呼出声。
只见纯黑色的木匣内,工工整整摆放着一面鼓。
这面鼓只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甚至很难敲出响声,鼓面为肉色,鼓中用红木连接,其中绘有朱砂图纹。
可这面鼓光是看上去,就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原因无他,鼓面未免有些过于逼真。无论是材质、颜色、触感,似乎都与人皮无异。
仔细看上去,似乎还有细腻的皮肤纹理。
在场众人只觉一.股冷气径直从脊梁骨冒出,不寒而栗。
楚问将鼓面翻转过来,背面的景象更是让人心下一凉。
只见另一侧的鼓面正中间处,竟是一片淡红色花钿,与前日在阿春后颈见到的图案完全一致。
“阿春姑娘颈后也有这个图案,难道……”宁云志颤巍巍道。
“不会这样快。”楚问摇头,对旁人问道,“阿春后颈上的花钿在何处所制。”
“是在街上的一个女红店铺里,生意很好,附近有不少姑娘身上都有类似的花纹。”侍女回答,“我带几位前去。”
“那我们先去店铺里。”楚问目光转向自己肩侧的青鸟,语调都不禁放轻了许多,“阿春那边,可以拜托你吗。”
“这是……”宁云志看见楚问与身侧的鸟说话,整个人如遭雷劈,随即试探问道,“这是师……二师尊?”
随后果不其然,被青鸟狠狠啄了一下,抱头逃走了。
楚问的目光随着那只青鸟从檐洞中飞出,随即走到桌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空的小木匣,其间还有些许青绿色的粉末。
“前些日子府上来了一位医修,将这丹丸赠予,我看他是华山医修,便并未生疑,欣然收下了……”闻声赶来的陈励痛惜道,“没想到竟是害人的东西。”
“华山派向来喜欢研制一些古怪丹药,可为何要做这种能把人变成鸟的药?”宁云志不解,“而且之后,还能不能变回来啊。”
“当然可以,世间药性相生相克,既有毒药,必有解药。”秦娘幽幽道,指了指木匣中的鼓,“而且这人皮鼓上有花钿,显然是人形。”
人皮鼓三字说出的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怔愣住了,陈励瞳孔骤然变红,一寸寸扭过头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这是人皮鼓?”
“人皮鼓以少女皮肤制成,取纯圣之意,大多用于超度冤魂。”秦娘淡声道,“只是术法过于残忍,除了少部分疆域外,这种术法早已失传,没人再用。不过若当真是超度冤魂之用,我倒是知道一处冤魂聚集之地。”
“在哪?”宁云志问。
秦娘眸子垂着,轻声开口道:“珠湘楼。”-
青鸟顺着阿春房间的檐洞飞出,室外的天气极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但在飞到室外之后,他立刻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空中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他顺着香气向前飞过去。
大致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他被那股香气带到了一处废墟之前。
一片荒凉的空地中,横亘着一座破败的琴楼,曾经的金碧辉煌在大火烧过后便只剩下了断壁残垣,灰黑一片,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貌来。
但他甚至轻微瞥去一眼便知这是何处。
——曾经繁华一时的珠湘楼,歌舞升平,日夜不息的地方。
纵使相隔甚远,他依旧能感受到成百上千的冤魂哭号的声音,他们怨气深重,不愿离开此处,以路过行人的阳气为食。久而久之,周遭的百姓都搬走,这附近也逐渐荒凉败落。
而那股吸引人的香气,便是从这珠湘楼中的窗子间传来的。
他看见另一只黑鸟从窗中飞入,下一瞬里面传来凄惨的嚎叫,随即便没了声音。
在珠湘楼附近环绕一周,他从窗中依稀可见其中人影,那些人身着青白色道袍,正与华山医修道袍极为相似。楼中有一处巨大的铁笼,其中关着数十只形状各异的鸟。
有几人抬着硕大的鸟笼,顺着一处暗廊向里走去。
青鸟徘徊许久,从另一处入口飞进,凭借着记忆中珠湘楼的构造飞入那条暗廊中。当时这道长廊本是避险之用,楼中的许多房间都藏有暗廊的入口,暗廊的尽头在整个珠湘楼之下,是一处坚固硕大的地宫。
地宫中藏有无数粮食、珠宝,但楼被烧毁后大多被洗劫一空。
正因如此,躲在珠湘楼的冤魂大多喜欢藏于地宫附近,越往深处走,刺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
由于长久失修无人,地下潮湿无比,有沉水从石壁的边角渗出,他沿着暗廊的边角缓缓向前,直至听见人声,他身形瞬时顿住。
两人提着鸟笼缓缓前进,笼中的鸟还在鸣叫,在逼仄的暗廊中极为明显。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其中一人不禁打了个冷战,“早就听闻这下面有好多冤魂,不会是真的吧……”
那些亡魂的目光黏在他们二人身上,仿佛在垂涎着触手可及的猎物,被烧焦的骨爪向前伸去,阴魂不散。
“把这么多鸟从暗廊运到外面去真要了半条命了,要我说那个叫什么‘人皮鼓’的东西,真能把这些怨灵都超度了?”另一人抱怨道。
“华掌门要求咱做的事情,就别管有没有用了。”那人放轻了声音嘟哝道,“不过要我说,这不就是作孽。”
另一人放低了声音问:“之前这里发生的事,你也听说了?”
那人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声音道:“据我所听说,当年血洗珠湘楼,屠杀朱氏满门的根本不是鬼主,而是华向奕。”
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难以听闻。
青鸟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二人拐出暗廊,循着长阶缓慢走上。尽头通向室外,豁然开朗。
荒原中立着一处青色的帐.篷,一侧生起一人高的火焰,有一道士坐在火焰之前,拂尘轻扫,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而在帐.篷之外,遍地皆是淋漓的鲜血,有人驾着一辆沉重的马车缓缓驶走,一路上都有鲜血从马车缝隙中淌下来,渗进地底。
其中载的大概是已然做成人皮鼓的少女尸体。
篝火正前方放置着三面精致的人皮鼓,鼓面纹理细腻,尚未皲裂,边缘处还沾着些许血迹,而鼓面之上赫然是那红色花钿的形状。
火焰四周立着许多木桩,不少少女被捆在上面,但大多冷得昏睡不醒。
那两人提着巨大的鸟笼,掀开帐门,朝里面喊道:“药给我!”
里面扔出来一袋灰色的丹药,二人将其投入鸟笼中。
片刻后,服过丹药的鸟都缓慢发生了变化,身上羽毛逐渐消融,身体慢慢变大,直至恢复了少女的形状。
笼子装鸟本绰绰有余,但将许多人锁在一起,便颇有些逼仄,甚至连四肢都难以伸展开。少女的哭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那灰色丹丸似乎还有令人失力的作用,她们似乎连手都很难抬起。
青鸟趁人不注意,缓缓落在了帐顶,只见片刻后有一黑衣人从帐中走出,一手握着带血的尖刀,朝着火焰旁的紫衣少女走过去。
紫衣少女双眸绝望地睁大,眼泪无声向下流,身体却无法挣动分毫,“不要,求求你。”
却没想持刀的黑衣人竟然真的停下了步子,动作停顿下来。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这千百亡魂作祟,周遭百姓不得安生,总要让他们安息。”
与此同时,少女终于睁眼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震惊道:“是你……”
黑衣人并未应声,他手中利刃缓缓搭上少女的后颈,沿着那处红色花钿的纹路逐渐环绕。
鲜血流下的瞬间,少女的眼中却并无惊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的位置。黑衣人动作一顿,不详的预感从心底缓缓升起。
电光石火间,他还未来得及转头,就只觉一.股大力撞上了自己的脑后,瞬间眼前一黑,尚未来得及防备,手中的刀刃也掉落到了地面上。
周遭喧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他却头脑昏沉难以听清。
他身后探向后脑,摸到一片湿润,刹那间怒从中来,拔.出腰间长剑就要向前刺去,但在看清眼前事物后,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撞击他后脑的并非是手持兵器的人,而是一只很小的青鸟,那只青鸟如今正落在木桩旁,用尖嘴去啄捆住少女的麻绳。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以至于直至绳索彻底被青鸟咬断,都没人上前去阻拦。
被解开绳索的少女撒腿便跑,青鸟也展翅欲飞,却不想下一瞬忽然被一.股大力按住了后颈。
青鸟的羽翼被黑衣人重重地拍在木桩之上,双翅被木刺划破,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来。
他顺着这个角度艰难地看清了黑衣人的脸,身体却在刹那间愣住了。
——正是华山医修掌门华向奕。
之前已然猜测此事与华山派脱不开关系,但却不想华向奕会亲自把控人皮鼓一事。
“怎么会跑出来一只?”华向奕冷冷道。
身后修士战战兢兢道:“应该并……并无逃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青鸟剧烈地挣扎着,但那点力气显然毫无用处。华向奕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鸟扔进一旁硕大的空笼子中。
笼子的长宽大致皆为一人高,丝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通体纯金,重量极沉,像是一个巨大的金丝笼。笼中刚刚关着的十余只鸟都被喂了丹丸,化成人形捆在木桩之上,如今便空荡下来。
“这只鸟……要如何处置。”有人垂头小声问道。
华向奕缓缓转过头来,阴恻恻地注视着笼中沾血的青鸟,随即冷声道:“此鸟有异,留之不得。”
他挥了挥手道:“解决了吧。”
几人向笼中走过去,华向奕却忽然又开口道:“等下。”
随后他转过身,一步步向笼中走来。
青鸟的心脏刚刚垂下复而高高悬起。
华向奕开口,毒蝎般的言辞从他口中淡淡吐出来:“我亲自来。”
众人皆深深低头,无人敢有任何异议。华向奕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提起鸟笼,向荒原一边走去。
此处极为偏僻,地势嶙峋,不远处有幽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而华向奕前进的方向正是岩壁所在之处。
青鸟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用身体撞击金笼发出响声,复而高鸣,如泣如诉。
此地本就地处偏僻,更何况要从珠湘楼内暗廊绕路而来,若非对此地极其熟悉之人定无法找到,这也是华山派敢在此地大张旗鼓燃火祭祀的原因。
他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似有云迹漂浮在其间,猎猎寒风从崖底呼啸而来,令人脚底发软。
浑身几乎失去了力气,青鸟终于缓缓垂下头来,细弱的颈似乎能被一只手捏断。
可就在刹那间,周遭风雪倏然止住了,仿佛有巨大的结界环绕身侧,冷气瞬间消散,他感觉有轻柔的气温托住自己的身体,连双翅的伤都缓和了几分。
世间喧嚣戛然而止,似有神降,春风和煦。
青鸟抬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于前方,彻底阻隔了通向断崖的路。
是楚问来了。
那瞬间似有死而复生之感,他看见楚问的目光朝自己打来,随后似笑非笑般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华向奕单手移到腰间剑柄附近,笑道:“不过是养的一只鸟。”
他不知青鸟为谁所化,也不知楚问对事情知晓到了何种地步,只能逐步试探。
楚问走上前来,视线从未离开笼中。不难看出青鸟在其中曾挣扎得剧烈,有不少青绿色的羽毛四下散在笼中,身上还有些许斑驳的血迹。
“既然前辈不想要,可否赠予我。”楚问说,“此鸟华美,我只见他一次,便喜欢得移不开眼。”
华向奕皮笑肉不笑:“楚剑尊,这样不太好吧。”
“前辈可是有何顾虑。”楚问淡声说,“看样子,他也并非很想待在笼中。”
话已至此,再周旋下去已没有必要,华向奕的脸色缓缓冷了下来,抽出腰间长剑,冷声道:“如今你即将担任清衍宗掌门,代表的是宗门的立场。不过为了一只鸟,让清衍宗与华山派之间为敌,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既然喜欢,又何必为身外之物所扰。”楚问垂眸,不以为意淡笑道:“前辈先请。”
他单手拔.出尘霜剑,半截剑身映着雪影凌厉,动作堪称散漫,但铺天盖地的剑意却能致人于死地。刹那间地面铮鸣,飞雪从半山腰滚滚落下,远处帐.篷处传来恐惧的惊呼声。
华山派与清衍宗向来交好,就算在华向奕与楚帜决裂后,宗门之间亦是彼此恭敬,井水不犯河水。华山派以医修为主,不杀生,不习剑,连清衍宗随意一个入门弟子都未必能斗过,更何况是楚问,简直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楚问出剑,说是赤.裸裸的威胁都不为过。
青鸟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没想到楚问会如此直白地动手,甚至半分转圜余地都不留,对方本不是如此激进之人。
显然华向奕也没想到楚问当真会拔剑。
两人无声僵持了片刻,华向奕终于先败下阵来,自知自己毫无胜算,他太聪明,一向游刃有余。
“既然如此,便送给楚剑尊。”他干笑道,“莫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便多谢前辈。”楚问收了剑,颔首道。
华向奕将笼子放在地上便匆忙离开,青鸟隔着鸟笼去啄楚问的手,目光看向华向奕远离的方向。
楚问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俯下.身来轻声道:“在他带你过来的时候,宁云志已经带着陈府的人过去救人了,已经没事了。”
话音微顿,他继续道:“先等你变回来再说。”
刚刚来自剑尊的凌厉剑意倏然消失殆尽,悉数化作了汩汩春水,似他身上经年如一的冷香,清冷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总能将人恰到好处地护在其间。
他打开笼门,看着其中青鸟,视线逐渐变得粘稠,似乎要在冷气中拉扯出细密的情丝。
青鸟不知是羞赧还是局促,反而站在笼门口不肯动作。
楚问也不急,轻抚长衣,席地坐在雪中,等他愿意主动飞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似是秦娘和宁云志回来了。
青鸟终于下定决心般,轻扇了扇受伤的翅膀,飞进了楚问半敞的衣袖里。
第 49 章
第49章
宁云志急匆匆赶到, 喘息道:“姑娘们都救出来了,秦娘正给她们治伤,阿春和她姐姐都还活着。他们似乎是怕事情败露, 我们一去便全跑了,短时间内应该没什么问题。”
随后又试探问道:“那个……二师尊呢。”
楚问感觉袖中的青鸟又扑腾了两下。
他朝着宁云志身后看过去, 只见火焰旁木桩上的绳子悉数被解开,姑娘们围坐在火边取暖, 有人喜极而泣地抱在一起, 她们曾目睹了同伴的死状, 却不想自己却能死里逃生。
除了阿春两人,大多是陈府里的丫鬟,年纪都尚小,没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
她们大多只是受寒并未受伤, 秦娘在帐中熬了一大锅驱寒的汤药给众人服下, 随后瞥见角落中的一个紫衣少女,她垂着头,后颈处的衣裳已经趋于紫黑色。
秦娘走过去,附身问道:“妹妹, 你受伤了吗。”
少女下意识的反应是防备, 但当转头看到秦娘面孔的时候, 却又忽地松了口气。
“我没事,只是小伤。”她轻声道。
“我是医者, 看不惯别人在我面前流血。”秦娘声音很轻,却不容分说地撩开少女的发丝, 只见对方后颈花钿周遭有一圈刀痕, 鲜血正从中流出。
她小心将伤口消毒,随后用止血的草药敷上, 问道:“所以他为何要将你们捉来,是为了取这块花钿吗……你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少女含水的眸子垂下,随后缓慢道:“街坊中有一处纹花钿的女红店,几乎所有姑娘都去过,盛及一时。后来我们被带到这里来,他割去她们纹有花钿的皮肤,做成鼓面,然后在火边祭祀,还有人在唱歌……”
仅仅是说出这段话,都让她再次回到那份残忍的记忆中,不禁浑身颤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带过来的,只记得一天夜里我吃了小姐给我带的丹丸,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再醒来的时候便和许多姐妹一同被捆在这里。”
她继续说:“他把刀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但是忽然冲出来一只青鸟,将我救了下来。”
秦娘动作一顿,问道:“一只青鸟?”
“是啊。”少女艰难挤出一丝笑意,“若他也是由人化成,真想当面去谢谢他。”
秦娘为她包扎好了伤口,轻声道:“你见到他就未必这样想了……很多人都很怕他,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怕得不行。”
少女一愣:“你认得他?他是很可怕的人吗,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倒没有,容貌反而俊秀极了。”秦娘笑,“只是性情过于阴晴不定,有时候心狠手辣,有时候又仁慈得过分。脾气差的时候没人敢跟他说话,心情好的时候又像个孩子……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少女轻笑:“听起来,更想去见见了呢。”
“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见的。”秦娘起身,“先把伤养好。”
秦娘处理完了大家的伤口,让宁云志先带她们安顿下来,随后回陈府,自己则向外走去。
远远看见白色身影立在山崖边,她停在不远处,轻声道:“楚剑尊。”
她拿出一盒丹药递过去:“这是我在帐中找到的仅存的丹药,其中可能会有解药,但我亦无法确定。不过我问了那些姑娘们,就算不服下解药也不妨事,只是会停留在这样的形态稍久一些,也不过三天左右。”
“多谢秦姑娘。”楚问接过药,“只是他如今的状态不方便行动,我先带他在附近休息数日,陈府那边的事情还要有劳姑娘。”
“这倒没什么,只是……”秦娘犹豫片刻,“临近阴七,鬼主他……”
“我会照顾好他。”
“好吧。”秦娘欲言又止几次,终究开口道,“上次他回来受了很重的伤,你带他多休息几天吧,我们这边不用担心。”
楚问目光微顿,随即道:“好。”
秦娘和宁云志带众人回陈府,人声逐渐走远,周遭复归宁静。
楚问动作很轻地抬手,大概是袖中暖和,青鸟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毕竟肉.体凡胎,这段时间确实累极了。
袖中充斥着令人安心的雪香,他这一觉睡得很熟,还做了一个安稳的梦境。他梦见楚问将他捧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尾羽。
梦醒之时又觉得荒谬至极。
他睁眼,发现他们一人一鸟正处在一个破败的小木屋内,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住人,屋子中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房檐不少地方已经破败漏风。
只见楚问拿着笤帚将屋内灰尘清扫一遍,又取来棉絮,将檐顶的洞口堵了结结实实。
对方只着白色单衣,青鸟低头一看,原来外袍搭在自己身上。
怪不得处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却丝毫没觉得冷。
那外袍极其宽大,他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隅,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他看着楚问正出神,只是头一次见对方做这些事情,多少有些违和。
清衍宗弟子从小虽不能说锦衣玉食,但也从不会有这样破败的房间,平日里也常会有人前来帮忙打扫。
不知若是其他人见到天下第一剑尊正脱了外袍,站在桌案上修补檐角,会露出怎样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越想越觉得新奇有趣,不禁笑出了声,只是声音透过青鸟的喉咙,化作了悦耳动听的啼鸣。
楚问闻声转头,轻声道:“你醒了。”
自从对方变小之后,总觉得讲话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青鸟站在桌案之上伸了伸懒腰,楚问走到他身前,将才被他弄乱的外袍又一丝不苟地盖了回去。
“稍等下,很快便好。”
就在不久前,他与秦娘分别后,便带着袖中的青鸟寻找居所,等对方变回人形后,再于陈府会合。
只是如今对方的样子,不便去陈府,也不便回清衍宗,周遭荒无人烟,也没什么客栈供人居住。若是短暂栖居,似乎珠湘楼是最佳选择。
但毕竟与朱氏血案息息相关,他觉得对方大概不想去。
为此,便又在风雪中走了许久,这才在荒原间找到了一幢破败的木屋。
此处位于荒原中央,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位置,足够安静,不被打扰。
楚问从腰间取出一盒丹丸,推到对方身前,“秦娘从华向奕帐中取来的丹药,或许是解药,你若心急便服下试试。但就算没有解药,三天后也会恢复人形。”
他刚刚吃过一粒试过,并无毒性。
楚问不知对方能听懂多少,却只见青鸟歪了歪头盯着丹丸,随即低头叼了一颗,十分优雅地吞了下去。
随后一人一鸟皆没再开口,楚问看着青鸟,青鸟看着桌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片刻后,青鸟的身体终于发生些许改变,却并非变回人形。
只见身上青绿色的漂亮羽毛缓缓变淡,最终变作纯白的颜色,瞳孔逐渐变深,整个身形再次缩小。
从一只青鸟,变作了更小的白鸽。
“……”
白鸽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怔愣许久,随后长翅震飞,羽毛炸起,去啄楚问的手。
楚问并未缩手,任对方撒气,却是终于没忍住般,极轻地笑了下。
等白鸽闹完已然入夜,木屋中仅有一张床榻,但如今的情景却恰好够用。床榻上并无被褥,楚问便脱下外袍,盖在身上。
白鸽站在床榻边角,浑身气鼓鼓。
楚问无奈,坐起身来,向对方伸出手,轻声道:“过来些。”
犹豫片刻,白鸽飞入微敞的衣袍中,踩在楚问的胸口上。本还想再挣扎一番,但衣袍内暖和得让它完全不想动弹。
白鸽缓缓躺下.身体,趴在对方心口上,与对方的心脏之隔一层薄薄的衣袍和浅浅的皮肉。
——砰砰砰。
如今的身体,听觉似乎要更为灵敏一些。
以至于他从未发觉,楚问的心跳声音竟是如此有力,一声一声,像是地面的震颤。
那心脏跳动很快,却会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动作而紊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趋于平静。
他们便这样熟睡过去,一夜无梦。
白鸽醒得很早,之前在清衍宗或是鬼界之中时,他从未起得这般早过。
但睁眼,却见楚问不知何时早就醒了,正垂眸看着他。
对方显然是怕吵醒他,醒来后并未动作,发丝略微凌乱,额角有淡淡睡痕,浅色的长眸中尚有朦胧。
他许久未见对方这般随意的样子。
白鸽起身,觉得脚底软软的,触感有些古怪,随即低头,鸽身瞬间凝滞。
他昨夜睡熟之时明明是趴在对方单衣之外,可如今竟整个身体钻进了衣领中,与对方的皮肤相贴。
想必是昨夜太冷了。
白鸽触电般惊飞起,而楚问的衣领也被这动作扯得更加凌乱。
衣领散乱随意开至胸口,如雪的肤色隐入更深处,就在前一瞬,那位置还在与他紧紧相贴。他的目光自对方眸间向下,绕过棱角分明的下颌,凸起的喉`咙,形状分明的锁`骨,再到若隐若现却存在感极强、让人无可忽视的胸`部线条。
偶有几缕散乱的发丝落于身前,像是仙鹤掠于水中的剪影,鹤足沾了清墨,踏于雪间。
白鸽觉得室内忽然无比燥.热,头部也晕乎乎起来,他转身用身子撞开门,从屋里飞了出去。
令他有几分惊讶的是,阳光很足,气温转暖,前几日深厚的积雪竟都缓缓融化,地面变得潮湿泥泞。
可明明离春季还远。
他飞到不远处的树枝上,枝杈由于忽然的重量颤抖几番,便有融雪化成的水珠低垂下来。
第一次在树间从上而下看下来,无比新鲜,他复而飞到高树顶,感受到阳光径直打在身上,浑身的软毛都发热起来。
远远地,他便看见楚问从木屋中走出,朝自己这边走来。
短短的时间里,对方已然将发丝工整束起,衣衫也规得整齐,仿佛刚刚晨间片刻的凌乱不过错觉。
楚问走到树下,抬头看他,并未催促,只是安静等着他看够了、飞下来。
斑驳的光影点缀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之上,连那长眸都像似一捧漾开的水,像是无意落入凡间的温柔神祗,在找寻他失落的瑰宝。
刹那间他不禁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似乎很久之前便已然出现过,在多年前的清衍山中,在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清晨里,他们在树下紧紧相拥,甚至没有碍事的衣料遮挡。
没有许多的纷争、对立与勾心斗角,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
他忽地有些贪恋,站在树顶不肯下来。
过了一会,楚问拔.出尘霜剑,在树下练起了一套剑法。
他认得,这是清衍宗每个弟子入门之时学的第一套剑法,最简单,却也最基本。之前楚问常说,最普通的招式往往是一切的根基。
而他竟已将这套剑法忘了七八成,毕竟他已经多年未用剑。
鬼王刀用久了,甚至不适应长剑的手感,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也曾在宗门大比中一剑敌数人,是剑术仅次于楚问的精彩绝艳。
尘霜剑在空中翻飞,剑身映出光影的形状,深厚的剑气横空破开,震得树枝都摇摇欲坠。
楚问身姿卓然,白衣被凌空剑气带起,风华无双。
快到晌午,他忽然觉得有些饿,趁着楚问手中刚停,便向下飞落到了对方肩上。
顺带着一片刚萌发的嫩叶,落在楚问的发顶。
楚问出去找能吃的东西,白鸽便落在木屋门口等。
有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样的生活像极了归隐山林,如果有可能,似乎也美妙得很。
但吃饭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夏季还好,但在冰天雪地荒郊野岭中,连支草的影子都很难看到。
不一会,他看见楚问走回来,在屋旁架起一炉火,用铁丝穿了一只野兔放在火上烤制,一旁放置着一团清洗干净的野菜,放在锅中用清雪煮了一碗菜汤。
白鸽眼睁睁敌看着血淋淋的兔子在楚问的指尖翻转,不一会便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不禁有些疑惑,同样是烤兔子,为何在楚问手中就显得那般简单,可在他手中,便只能成为一片焦炭。
他如今体型太小,吃不下什么东西,浅浅啄了两口便已然饱腹,瘫在一旁的石桌上晒太阳。
不一会楚问吃完后,整理碗筷炉火。
日头渐晚,白鸽抬头,惊讶发现天边霞光赤红,与远处悬崖交界模糊,几乎要连成一体。
他去啄楚问的手,让对方跟自己到崖边。
狂风依旧从崖底吹上来,却不复前几日那般冰冷刺骨。断崖高耸,他们仿佛在平原,又仿佛在山间,云层变得如此低垂,低到仿佛他轻轻振翅,便能抬首触及。
他见惯了清衍宗山间的云雾,见惯了鬼界不见天日的黝黑。
却从未见过荒岭垂暮、雪原白头。
烈火般的云霞仿佛从崖间凭空升起,在天边翻涌,侵略了云间,复而远去,直至略显昏暗的视线尽头。
住在木屋的这几天,大致是他从离开清衍宗开始最舒服的几日。
楚问似乎真是带他来这里休息,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趴在对方的胸口睡到晌午,等着饭菜的香气从屋外传来,最后再飞到崖间看落日余晖。
似乎平平无奇,却又绝世惊艳。
可三日过去,他却并无变回人形的迹象。他不知这是否与服下的第二颗丹丸有关,但却记得阴七就要到了。
他甚至不确定在这样的身体中,自己会不会直接暴毙身亡。
这天,楚问如往常一般摘取了山菜,在屋外燃起了炉火,天色渐冷,复而下起了轻飘飘的小雪,荒原间霎时银白。
但返回之时,却并未在木屋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
他心下一紧,立刻返身前去寻找,喊对方的名字,却无人应声。
偌大的荒原漫无边际,一眼看去竟望不到头,他如今方才明白,浅浅山间,竟还有如此遥远的距离。
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在一棵低树的枝杈上,看到鸟爪踏上的痕迹。
但对方似乎极为痛苦,那痕迹在树枝上滑落而下,仿佛难以站住脚一般,最后坠落在地上,雪地中有一处鸟身的压痕,极浅,复而被飞落的清雪再次覆盖住。
越往前走,雪间的痕迹便愈发明显。
楚问跟随着印迹向前,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般,几乎不能呼吸。
因为他看见,那痕迹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是很小的鸟爪,痕迹在地面上摩擦,逐渐变大,到了最后,已然是人的足迹。
楚问目光紧盯着地面上的足迹,不安感油然而生。
终于在不远处,足迹在一棵树后戛然而止。
楚问摒住呼吸,朝树后缓缓走去。但在瞥见树后人的瞬间,他却周身一僵。
——他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对方在变作清青鸟之时,周身衣袍都散落在地面上,因此在从鸟变回人形之时,自然也是周身赤.裸。
像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
对方半靠在树桩之上,凤眸紧紧阖着,神情似有痛苦,呼吸极浅,安静得仿佛睡去。周身肤色几乎与清雪融为一体,分外苍白,只是之前在昆仑山上浑身遍布的伤痕尚未痊愈,浅浅的淡红色疤痕位于周身,像是红梅绘于冷玉,乍看上去竟有种妖冶的美感。
刹那间楚问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克制着目光落在得体的位置上,蹲下.身来,将外袍褪下盖在对方身上。
但直至指尖触碰到对方滚`烫的身体,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简直错到离谱。
——对方从上到下,从发梢,到颈间银线,到指尖,没有一寸堪称“得体的位置”。
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一处,都狠狠牵带着心底最隐秘的悸动,继而甚嚣尘上,一发不可收拾。
对方身体的每一寸,对他来说,皆是温溺却致命的刀。
体温升高、意识不清、经脉断裂、痛不欲生,这是对方每次阴七之时都会有的反应。楚问没有犹豫地用剑尖划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掰开对方紧闭的颌。
伤口开得极大,鲜血成股流进对方口中,将那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染成鲜红。
有数滴鲜血顺着唇角淌下,蜿蜒漫过对方微扬的颈,在那苍白的皮肉上留下鲜明的痕迹,鲜明到突兀、乍然,简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侵`犯。
颈间银锁在雪间泛着寒光,染上数抹猩红,环绕出浅浅的一圈,像是无形的枷。
再往下的地方被白色衣袍遮了彻底。
但楚问根本无需用眼睛去看。
他熟悉对方的每一寸身体、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经脉。
仅需稍作遐想,他便已然知晓那严整的衣袍之下,有鲜血流淌在对方苍白的身体间,将是如何荒诞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宿回渊长睫微动,随即终于缓缓睁开眼。
楚问的动作随着对方的视线顿住,沉默许久。
宿回渊哑声道:“……冷。”
甚至说话之时,牙关都在颤抖。
楚问垂下眸子,错开目光,俯身想将对方抱起来,克制道:“我带你回去。”
“不要……”对方忽然说。
楚问的动作停住。
“身上好痛,不想动。”宿回渊将身体靠在树上,垂眸,看见披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袍,张了张口,却并未反驳。
“就在这里,陪我一会。”
第 50 章
第50章
楚问从未觉得直视对方的眼也能算作一种煎熬, 他一寸寸缓慢在宿回渊身旁弯下.身,终于沉声道:“好。”
宿回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由于气温过低, 红迹已然趋于干涸,但依旧不难看出刚刚淋漓的态势。良久后轻声道:“帮我用不了这么多, 一盏就够了。”
他最了解自己的身体,在阴七发作之时, 楚问的血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痛苦, 恢复心脉, 但无论如何,都要有一段痛不欲生的过程。
他亦不想让楚问为了他做无谓的牺牲。
楚问垂眸注视着对方苍白的面孔,张了张口,却并未作声。
很少人真正知道经脉寸断是何样的滋味, 但只是看着对方憔悴的神色, 他便心如刀绞。若有可能,他愿意亲身去为对方承担全部的痛苦,哪怕成倍地撕扯他的神智,他也甘之如饴。
但他如今却没什么这样做的立场, 对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划得分明, 若不是他强行将人挽留, 对方早已回到幽冥之下,人鬼殊途。
他唯一有的仅是周身鲜血骨肉, 若是那人需要,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悉数奉上, 哪还会管什么深浅多少。
宿回渊自知劝不过对方, 无声叹了口气,复而阖上了眼。
以往从周身经脉开始有灼烧的感觉起, 服下秦娘调制的兽血,至少要数个时辰方能有所好转。但如今不过几炷香的时间,浑身的痛苦已经减轻了不少。
口中尚存清血的余韵,带着些许清甜的冷香。
意识逐渐回笼,视觉、听觉、触觉渐渐恢复,身体内的灼.热感缓慢消退后,便感受到周遭刺骨的寒意来。
雪愈下愈大,呼出的气体在空中瞬间化作冰粉,仅凭一件披上的裘衣根本无法御寒,而楚问身着单衣坐在自己旁边,显然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他忽地心生愧疚,觉得让楚问在冰天雪地里与自己一同坐在雪中,未免有些过分,他从没有过想折磨对方的意图。
但周身骨缝尚且酸`软难以站立,又不知如何走回去。
他犹豫片刻,终于决定叫楚问陪他走回去,但还尚未开口,却忽见对方有了动作。
呼吸倏然摒住。
楚问似乎亦是迟疑许久,每一寸动作都掺杂着克制与欲`望的极度拉扯,他的目光刻意错开,身体却在逐渐靠近。
直至两人间距仅隔数寸,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楚问身上传来的热度。
对方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去,鬓发已然结霜。
楚问缓慢撑开手,用手臂虚虚将他环在身体里,却并未触碰,将距离把控在一个进退皆可的范围中。
刹那间狂风倏止,悉数被楚问的背遮挡得彻底。
宿回渊有瞬间的怔愣,喉中微哽,想伸手去替对方抚去发间的细雪。
两人之间只差几寸便可紧紧相拥,而那短暂的距离此刻却仿若天堑。
楚问身体似乎又近了些许,随后艰难开口道:“可以吗……”
宿回渊目光微闪,随即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楚问身体再次靠近,那数寸的距离终于被实打实的紧紧接触填满,他阖上眼,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颈,和略显紊乱的心跳。
周遭风雪倏止,肆`虐侵`入的寒少了大半。
可却还是不够……
这个姿势只能避免受寒,但若想取暖,还差得很远。
他刚刚本想让楚问与他一同回去,但对方环住他的瞬间,他将本来想说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所以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在这里耗下去的意义为何,但他不想走,楚问也不想。
对方确实挑选了个极好的位置,足够寂静,足够偏僻,仿佛世界中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风雪中相拥取暖,成了彼此唯一的热源。
有些困倦,他微垂了脖颈,阖上眼。
“别睡。”楚问轻声说,“会受风寒。”
“有些困了。”他喃喃道,“跟我说话吧。”
楚问停顿片刻,开口道:“现在我们的样子,让我想到带你回清衍宗的那天晚上。也是雪天,在树下,你受了很重的伤,攥住我的衣角。”
宿回渊顺着对方的描述回忆,似乎那日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那时他受伤、却没有记忆,直至很多年之后,关于曾经的回忆终于缓缓浮现出来。
他记得昆仑山,记得留有长须的神君,记得烈焰上的铜炉,记得楚问,以及他们如何诞生。
虽然他与楚问皆无父无母,被楚帜当作孤.儿留在清衍宗中养大,但远在进入清衍宗之前,他们却已然有了很长很长的故事。
若早些记起当时的事情,他从那个雪夜起,便根本不会抓住那人的衣角。
终究是造化弄人,本如天堑相隔的他们一次次阴差阳错地相见,却又毫不意外地情根深种。
“是很像。”宿回渊轻笑道,“那时候我让你背我上山,你却死活不肯,我夜里偷偷跑去你房中,却被你捆在了床脚,当时我觉得你厌我得很,便不再自讨没趣。”
楚问身体微顿,极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直到宿回渊即将再次沉睡过去,才听见对方的声音响在耳边。
“其实不是的,我当时……并非厌弃你。”
宿回渊迷迷糊糊间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见。
良久,楚问轻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我更多厌弃我自己,明明自诩风光霁月,却对不应该的人起了心思……也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你,却觉得好像我们很久之前就已然相识一般。”
对方已然熟睡,似乎也仅有如此,他才能一鼓作气地,将这些已然不合时宜的话讲给对方听。
他们分开太久,可直至日久经年,昔日情意消磨殆尽,他才讲出初见时的悸动,未免有些过迟。
“我下意识想离你远些,却又做不到,我一边想推开你,一边又想离你更近些。也正因如此,当时你对我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既觉欣喜,又十分惶恐,害怕自己不是你想要的样子,配不上的你的喜欢。”
“我喜欢你亲手给我做的短剑,也知道你私底下留存了那些姑娘寄给我的书信……你那样聪明,怎会觉得这样的事情师尊会不与我讲,我会不知道。”
他不禁轻笑,眸中却带着苍凉,“十年前你依附鬼界后,我曾下去找过你,只是听见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误以为你一直在骗我,直到很久之后才觉有些不对,可却为时已晚……那之后我一直在探寻当年一事,却久久没有进展。”
“那时我始终在想,我或许是世人口中的好剑尊,却从未做一个合格的师兄。十年后你以宁邱的身份回到清衍宗之时,我……”
人群中远远看去,惊鸿一瞥,穿越数载,终于缓缓落到那人身上。
百感交集,有不敢相信,有欣喜,亦有心悸。
但比喜欢与爱意更占上风的,却是对那人不顾一切的、堪称偏执的占有欲。
那种情绪矛盾至极,想将人留在身边,却又不舍得强迫,不想让对方受委屈。
爱意克制却放纵,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扯成两半。
他想以师尊的身份,将曾经做师兄之时落下的偏爱,成倍地还给他。
如果不是对方要再次离开,他愿意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维系着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人意图探查当年之事也好,身居鬼主也罢,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
对方或许是被冻得昏睡过去,下唇已然发紫,后颈向下垂着,脆弱得仿佛那只瘦弱的青鸟,却敢以最孱弱之身,做最难为之事。
他会在最危险的关头向持刀的人冲过去,只为救下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仿佛飞蛾投火,义无反顾。
世人皆道那人是食人饮血、令人谈之色变的幽冥鬼主,但在楚问心里,他却永远是那个雪夜中目光灼灼、令他见之不忘的少年。
“我曾在书籍中读过,在冰雪中两人环抱仅为防寒,但若想取暖,需得褪下衣物,赤`身相拥,但我……”楚问轻声道,“我怕你不愿。”
宿回渊紧闭着眼,四肢已然冰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楚问凝视着对方愈发苍白的肤色,终于下定决心般,轻吸了口气,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袍。
他本身着单衣,没什么御寒之效,衣衫尽褪,周身肤骨色若冷玉。
腕口用剑割出的伤并未刻意止血,已然干涸的血痕顺着白皙的腕,向下流至骨节分明的指缝间,显得荒谬、且杂乱无章。
似乎怕弄脏对方一般,他用地上白雪擦去手中血痕,随后又将手放在心口捂暖,方去抱紧身.下之人。
楚问长发微乱,覆在对方身上,两人背上披盖着银纹白裘,身.下是已然被体温融化的皑皑白雪。
雪化成水,融在泥土中,天地覆雪,唯有他们身边的方寸盎然如春。
楚问紧紧环着对方,并未有多余动作,两人冰凉的身体相贴,暖意却逐渐从相触之地升起。甚至一时间他已分不清那是体温交融带来的热气,亦或是那份不知名的滚烫的躁`动。
良久,宿回渊终于缓缓睁开眼。
楚问的身体微僵,看着对方的神情,指尖无声收紧。
宿回渊喉间微动。
事实上,他刚刚根本没睡熟,只是听着楚问很轻的声音让他十分放松,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便小憩了片刻。
不过等楚问开口之时,他便醒了过来。
只是想继续听对方讲话,便并未睁眼,却不想楚问以为他没听见,将后面那些内容悉数讲了出来。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从未忘记的往事;那些他曾误会对方,如今却终于明晰的瞬间。
他感到庆幸,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终于解开,楚问从未厌弃他,从未抛弃他,甚至来找过他。
但他同时也遗憾,这一切知晓得未免为时已晚。
沧海桑田间,一切皆成定数,他们在走过的前路上徘徊犹止,却终究改变不了路径的走向。
他生不逢时,道不逢义,就连心存恋念,也像是命运与他开的一个巨大玩笑。总是恰到好处地错过,又在即将放弃之时给他莫名的奔头。
他轻揉了揉眼,仿佛刚醒片刻。
裘衣外的冷气让他不由得瑟缩。
“已经好多了。”他眸中露出浅淡笑意,轻声道。
“你……好暖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