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51章
在荒岭中待了几日后, 宿回渊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接到了秦娘从陈府传来的书信,说陈府的姑娘们都已经安全返回, 最近再未有人失踪。而她与宁云志这几天在帐中暂住,以防多生事端。
他们将帐中事物检查仔细, 除了几张制好的人皮鼓与一些祭祀所用的符文外,并无其余物品。
四人一同下山, 路程遥远, 几人在半山腰找棵大树下休息片刻, 宁云志出去找个地方解手,秦娘很识趣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
树下便只剩宿回渊与楚问两人。
“过几日秦娘要先回鬼界,我离开太久,她办事我比较放心。”宿回渊对楚问说, 权当提前打好招呼, 毕竟秦娘算是楚问在清衍宗的客人,不能不辞而别。
楚问沉默片刻,问道:“那你呢。”
“我?”宿回渊一愣,随即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 无奈笑道, “我还能去哪, 被你一道银锁捆在这里,我如何回去。”
楚问垂眸, 听到对方的回答,似是微松了一口气, 却说不上是释然亦或落寞, “我从未想强迫你留在这里,或是不准你回去。只是你若离开, 便不打算回来,对吗。”
宿回渊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两人确实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话头,可就当宿回渊觉得对方不会再说话时,楚问却忽然开口。
“那你会怨我吗。”
“若我说怨你,你会让我回去吗。”
楚问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他们本是世上最不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总要负隅顽抗,抵死相拥。
宿回渊极轻地笑了下,并未开口。
宁云志回来的路上,沿路见到有个发须尽白的老翁正在卖酒,那人身着白色破旧长袍,肩上提着两个木酒桶,吆喝着:“卖酒咯!醇厚香甜的好酒!”
他远远便闻见浓重的酒香,很久没闻过这么香的酒,便匆匆跑过去道:“给我来四壶!”
但末了又忽然想起什么般,犹豫问道:“有没有稍微淡些的酒,姑娘也可以喝的那种。”
老者斟酒的动作一顿,随即从另一桶中倒出一小壶道:“好嘞!”
宁云志回去的路上喝了几口,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暖了起来。他将两壶酒分别递给了楚问与宿回渊,随后目光看向不远处树下端坐的秦娘,呼吸微滞。
对方淡色长裙外披着一身黑色的裘衣,黑色长发温柔挽起披垂在肩侧,杏眼微垂,目光似是盯着地面上的落叶出神。
他缓慢走过去,轻咳一声,轻声道:“秦姑娘,那个……我给你带了……”
秦娘微愣,抬眼瞥见对方手中的酒壶,恍然道:“多谢。”
然后随手拿起一壶,拧开,喝了一口。
“味道怎……”
话说一半,宁云志忽然整个人顿住了,因为他发现秦娘刚刚拿的那一壶是他的酒。不仅辛辣,而且路上他还喝了几口。只是刚刚过于紧张,秦娘随手一拿,他并未细看。
眼看着秦娘已经喝了一口,宁云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对对方讲出实话,又怕把对方灌醉了误事,简直帮了倒忙。
果不其然,秦娘喝下后眉头微蹙,神情严肃,不确定般盯着酒壶看了几眼。
“你这酒在哪里买的?”秦娘忽然问。
“我刚刚走回来的时候,正巧见到有人提着木桶在卖酒。”宁云志立刻答。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卖酒,多少有些可疑,先别喝。”秦娘转头向那边提醒道,嘴中回味一番,终于确认道,“这酒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应该是掺了其他的东西。”
“啊?”宁云志整个人愣住,万万没想到这酒会被人做了手脚。
可就在下一瞬,腹部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紧紧弓起身子,蹲在地面上。
秦娘见到他这副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身来给他诊脉,指尖按住他腹部的各个位置,询问他有何种感觉。
宁云志痛得冷汗直冒,但当对方蹲下.身来时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距离靠近,他能闻见对方身上浅淡的药草气息。
满心注意力都在对方葱白一般的指尖上,他低垂下眼,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
直到对方手指按向小腹中部的一个点,尖锐疼痛瞬间传来,宁云志痛苦地唔了一声,向后瘫坐在了地面上。
秦娘从随身带的一排丹药中给他找出一颗,拿出水让他吞服下。
宁云志道了谢,却依旧觉得有些羞赧,每次明明是想为大家做些好事,却常常适得其反。
就在此时,山野迷雾中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含笑开口——
“我当是谁……让他这样护着你。”
宁云志立刻抬眼,在剧痛的模糊中凝神看去。
只见远处白雾消散的尽头,树影叠叠背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穿着一身破败白色衣袍,背手而立,发须处已有白痕。
——正是去而复返的华向奕。
电光石火间,宁云志脑中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他曾月余前与楚问一同前往华山派,询问松山散人生前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华向奕。
后来,他在见到秦娘后,对宿回渊说过“我见她面善,仿佛在哪里遇到过。”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秦娘面孔上的那几分似曾相识来自于何处——
秦娘与华向奕的眉眼间,竟莫名地有着七分相似!
华向奕缓缓走到楚问身前,目光却一直盯着他身边的宿回渊。
那人身着黑衣,眉目清冷,神情间似有与生俱来的桀骜,手中随意把玩着黝黑尖刀。华向奕万万没想到,那个令整个修仙界头痛无比却无能为力、足以世人闻风丧胆的鬼主,竟然就在天下第一剑尊楚问的身边。
乍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由于他很久之前便结识两人,又觉得此事竟无何不妥,毕竟两人师出同门,曾亲密无间。
珠湘楼一事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掩盖在天下人面前的秘密,而楚问既然插手,他必不可能任由对方将此事讲出,令自己数十年的名誉毁于一旦。
本想利用其他的把柄来要挟对方,但却没想到楚问自己将致命的要害送到了他手里。
“楚剑尊,若是令各大宗门知晓你如今同鬼主为伍,你可曾想过会是何样的后果。”华向奕冷笑道,“你一向清白严正,克己复礼,怎会做出这等傻事来。”
楚问沉声道:“未尝从奸,未尝为恶,鬼主与剑尊又有何不同。而前辈如今,又是以何种身份来教我清白严正。”
华向奕神情微顿,随后朗声大笑道:“好一个有何不同!犹记十余年之前,你还是个半人大的孩子,而转眼间物是人非,我做了这些事情,确实没资格教你如何严正。”
对方逐渐敛去笑意,目光冷如蛇蝎,沉声道:“但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宣张出去,如今你那徒弟的酒中下了剧毒,若一天内不服下解药,便会五脏六腑消融而亡。你是要所谓的道义,还是要你弟子的命,自己决定吧。”
听见剧毒的瞬间,宁云志的面色瞬间吓得煞白,但转瞬间他便对楚问喊道:“师尊,别听他的!”
他双拳在身侧攥紧,下定莫大决心般,“陈府姑娘们的命总要有人来偿还,珠湘楼当年的命案也要有个答案,不要管我。”
腹痛越来越强烈,额头已然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汗,但见楚问似有犹豫,他依然站直身体,毅然决然道:“我入宗门第一天,师尊便同我讲清衍宗向来以天下大义为重,怎可因我一人而妥协。”
华向奕的表情终于略微僵住,谁也不曾想到清衍宗一向最怯懦、最无知、凡事都要记在本子上、且时常闯祸的小弟子,竟能说出这般的话。
“你的性命无所谓,那你师尊的名誉又当如何。”他冷声道,“一旦他与鬼主私下来往的消息传出去,仙门百家瞬间会将矛头指向清衍宗,到时候万夫所指,谁会听你们讲所谓的道义,所谓的解释。”
“你……”
一直未开口的宿回渊终于有了动作,他抬手阻住宁云志的动作,微仰起头,淡声笑道:“我当是谁在这里讲天下大义,仔细一看,原来是华前辈。”
他顶着对方愈发不善的目光,一字一顿缓慢道:“那敢问前辈在珠湘楼大张旗鼓地平息冤魂,又是所为何事。”
“冤魂不散,终将作祟,化作厉鬼,食人阳气。”华向奕冷哼一声,“这周遭方圆数里荒无人烟,都是由于珠湘楼的冤魂作祟,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哦,那前辈还算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宿回渊笑道,“只是珠湘楼何故有如此多的冤魂,前辈可曾知晓?”
华向奕一向淡然的目光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宿回渊继续道:“珠湘楼当年盛极一时,为何一夜之间忽然没落,朱氏为谁所
杀,大火是谁所放。有关种种,前辈当真一无所知。”
华向奕瞳孔微涨:“你……”
“世人皆道是鬼主十年前屠了朱氏满门,如今想来也算是我为前辈承担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初入鬼界之时便觉人心鬼蜮本无间隙,恶鬼可以为善,而清高之人亦可蛇蝎心肠。”他凤眸微眯,冷冷道,“如今看来,大抵便是如此。”
随着宿回渊每说出一句话,华向奕的眸子便要缩紧几分,直至其中透出些许狰狞的神色来,他嘴角缓缓露出阴森的笑意,终于缓慢道:“你说得不假,可又有什么证据,你说天下人是会信我,还是信一个恶鬼之首……清高之人固然可以蛇蝎心肠,但无论如何,在众人心里,却依旧一言九鼎。”
“世人不信我,但总该信得过楚问。”宿回渊转头,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也在看他。
他们并未开口,却都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继续说:“况且珠湘楼中那些死去的人总该记得,纵使他们化作厉鬼,也依旧会记得害死他们的人。你总该不会觉得我毫无证据,便来找你。”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真不知该说你愚蠢,还是大智若愚。”
华向奕寒声道:“你不过是在诈我,当年冤魂悉数被困在珠湘楼内,转世投胎的早就没了记忆,而留在此处的亡魂也接被我度化怨气,如何可能……”
但话已至此,他的声音却倏然止住。
因为他骤然想到,对方所说并非全然没有可能——当时所有亡魂都被捆在楼中,但却唯独有一个例外。
但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华向奕缓缓抬头,却正对上宿回渊桀然的神色,仿佛已然将一切把控在股掌之中,长线放稳,只需坐等鱼儿上钩。
那瞬间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陡然升起,他欲开口阻止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为时已晚。
冰冷的话音一字字从对方口中吐出,仿佛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或许你早就忘了,你也曾是有妻女之人。”宿回渊轻声道,“是你自己毁了这一切。”
这句话刚刚说出,不仅是华向奕,就连宁云志也瞬间愣住。
华向奕在仙门百家中向来低调,众人只知他很久以前有过妻室,两人青梅竹马,相敬如宾,十分恩爱,但是一直没有子嗣。
可从来没有人敢想过,向来洁身自好的华山派掌门,竟还有这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经历。
“你当时已然有妻室,但却耐不住风流性子,与珠湘楼秦女暗通款曲,并且诞下子嗣。后来有人将事情传出,你为了保住自己以及门派的声誉,选择将知情人全部处理掉,毕竟死人才不会开口。”
宿回渊冷然道,“你派人将珠湘楼众人屠杀干净,将其魂魄困于楼中,再将楼一把火烧尽,多年后,再用人皮鼓作法超度亡魂。但你当时偏偏心软,放过了一人魂魄。”
当时珠湘楼依旧载歌载舞,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如何凄惨的事情,秦女抱着女儿在屋中踱步,听到敲门声,说有人找她。
她当时兴奋极了,以为那人终于要来,在铜镜前梳妆打扮,纵使韶华不再,但容貌依旧无双。
却不想门外迎接她的不过是刀剑无眼,她终究没能等到她心悦之人。
漂亮的眸子死不瞑目,其中似有水光,却不曾有半分悲哀,反倒透露着释然。她这一生被困在这珠湘楼中,始终在等待,如今终于到了尽头,一切皆成定数。
黑衣人手持刀剑闯入珠湘楼,反手将大门紧锁,刹那间歌舞升平之地变作人间炼狱,惨叫声惊慌声不绝于耳,有人负隅顽抗,有人护住孩子,有人卑微祈求,最后却都未逃过那个最坏的结局。
而这一切悲剧的产生,却只因一人的一己私欲,只因人生而有高低贵贱,尊卑有别。
黑衣人闯入秦女的房间,看见屋中的女孩,正端坐在桌案前读书,房间四角的柜子上满是各种各样的书籍,一眼望过去,大致看见什么医者百草之类的字眼。
女孩似乎坦然得很,生命消亡前的最后瞬间,还在不急不慢地卷起桌案上的宣纸。
淋漓的事实背后,并无任何转折的产生。
后来黑衣人按照华向奕的意思,要将魂魄封锁在珠湘楼内,可那女孩年纪过小,强行封锁很可能会魂飞魄散。
他们出去请示华向奕,对方背对着珠湘楼,垂着头,不知是在逃避,亦或是有几分自责与后悔。
华向奕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人,一旦消息败露,他将功亏一篑。
但直到他回头,看见那女孩已然透明的身影,容貌与自己有三分相像。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那时珠湘楼兴盛,几乎有名有面的世家公子都多多少少地来过,他也并不例外。只是当初纵欲之时,却从未想过责任亦或后果。他曾许下的承诺有多长远,后来的事实便有多残酷。
他不想,却别无办法。
心软了一刹,他让人将女孩的魂魄放走,在鬼界经历轮回,继而再转人世。
但就在犹豫的片刻,有鬼界中人赶来,他带来的黑衣人持剑反抗,但岂能抵挡住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厉鬼。
华向奕至今依旧记得,为首的人面色阴沉,立于檐顶,阳光炽烈,他并未看清那人容貌。
但那瞬间阴冷的感觉传进四肢百骸,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四起。刹那间天地变色,血光弥漫,他们不战而败,喷溅的鲜血洒了满街。
伤人的剑终于与死去的人一同,葬在了琴楼这座巨大的坟墓当中,华向奕死里逃生,却丝毫不觉得庆幸。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会响起那日通天的大火、少女的身影,以及那后来出现的强悍如斯的人,仿佛命运给他落下的宣判。
从那以后,他再无子嗣,夜不能寐,每日沉溺于往事中。四下寻找安顿冤魂之术,消解珠湘楼的怨气。
一眨眼间,便过去了十年。
华向奕浑身颤抖,紧紧盯着宿回渊的眼,牙关紧咬到颤抖。
而对方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
宿回渊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叫什么名字呢……总不会是你的姓氏,而她母亲姓秦。”
宁云志的目光陡然转向秦娘,那个隐隐的猜测终于遽然从心底升起。
他一直觉得秦娘与华向奕有几分相像,而华向奕的女儿又姓秦。
难道说……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娘微垂着眸子,并无神色。
她缓缓抬头,凝视着华向奕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
“是……是你吗?”华向奕的神色终于彻底破裂,仿佛珠湘楼火中碎裂的铜镜,他颤抖着向前走去,缓缓伸出双手,眼眶逐渐发红。
但他硬生生停住了步子,自知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无论是作为一个医修、父亲,他都极其失败。
“我娘之前常对我念起你,说你许久不来找她,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她说有朝一日,我若能见到你,务必将原话转告。”秦娘轻声说,“这些是她想对你说的话。”
华向奕身体颓然向后一倾,靠在一旁的树上,周身颤抖,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之前在事情闹大之时,他曾想过带秦女逃走,曾想过救珠湘楼的人于水火之间,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
一旦事情发酵,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声誉,他的家人、友人、甚至前辈长老们百年奠下的门派根基,都会随之受影响,分崩离析。
他竟发现,自己贵为门派掌门,却无法做自己想做之事,当错误酿成之时,结果便已成定局。
秦娘冷然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我之间曾有血缘之亲,但我已入鬼界,缘分已尽,我们之间唯一相关的,便是你我同为医者。医者救人于水火之中,秉道义,忌杀生,你应比我更清楚。”
她一字一句说道:“可从我诞生之日起,你便枉为医修之称。”
第 52 章
第52章
华向奕忽然无端大笑起来, 直到眼里泛出泪痕,沧桑道:“我曾无数次想过因果报应,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我的女儿站在我面前, 亲口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那瞬间,满腔积年的怨恨与惶恐反而烟消云散了, 余下的只剩释然,如今面对他从未设想过、却是堪称最坏的结果, 他竟瞬间相信了天道轮回这个道理。
他终于缓缓垂下头, 笔直的背逐渐弯曲, 神色落寞,仿佛瞬间衰老了十余岁。
事至如今,他不想解释亦或是挽回任何东西,却也不想在秦娘面前一错再错下去, 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来说, 与她唯一且仅有的接触。
“是我不对……”他终于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娘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当时珠湘楼大多很多姑娘都只卖艺不卖身,是我应许她以后定会娶她进宗门, 才……”
华向奕缓缓阖上眼睛, “可师尊向来管教我们严格, 宗门规章十分森严,断断不会允许我们与琴楼女子染上任何关系, 败坏宗门名声。而我当时即将担任掌门一职,若此事一旦败露, 不仅会被罢黜掌门一职, 甚至被逐出宗门,整个宗门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成为修真界仙门百家的笑柄……”
他轻叹口气:“我说这些并非是让你原谅,只是……为求一个心安罢了。”
迟到十年的歉意,如今说起来却如此苍白无力,尚且这十年间珠湘楼亡魂作祟,他需要用无数个更沉重的代价,去圆当初埋下的谎。
秦娘淡淡看着他,眸中似有悲哀,良久后开口道:“需要你道歉的不止是我,还有珠湘楼所有无辜死去的人,还有这些年间由于祭祀死去的姑娘们,如此多的人命,你一句歉意如何承担得起。”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身边的人,只见宁云志面色苍白,已然半瘫在了地面上。
宁云志注意到她的目光,剧痛中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艰难道:“不用管我,不能听他的,也不能……将二师尊的事情传出去。”
他注视着秦娘的眼,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足一天,他自小锦衣玉食,生得矜贵,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打小身体不好,家中兄长都让着他,父亲找老师带他习剑,强身健体。
却不想这一习剑便停不下来,他日夜练习,不仅治好了病,还小有一番成就。老师说他天赋异禀,甚至连府中最资深的侍卫都打不过他。
后来他倾慕楚问盛名,想来清衍宗习剑,家里人虽不舍,但还是答应了。
临行前,母亲为他准备了巨大的乾坤袋,其中放了够用数年的金银,还有他最爱吃的甜点,父亲给他定制了一把顶好的长剑,兄长们寻觅来四方名珍异宝、稀奇草药,通通给他装进了乾坤袋中。
最后,还给他塞了一本一笔,让他勤能补拙,一路上多向门派前辈学习,事无巨细全部记下。
回想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唯独遗憾之事便是尚且懵懂,至今没能牵过姑娘的手。好不容易遇见了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如今却又要死了。
他看着秦娘,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秦姑娘,其实我……”
秦娘打断他,向华向奕开口道:“解药给我。”
“解药?”华向奕看向宁云志,随后恍然,轻笑道,“不过是泻药罢了,吓你们的。”
“啊?……泻药?”宁云志如遭雷击。
他刚刚还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将留给家里人的遗言都想好了,甚至马上就要一鼓作气,与秦娘诉说自己的喜欢。
结果现在对方告诉他,这不过是普通的泻药。
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系数消散了。
刹那间似乎小腹都没那样痛了,他挣扎着站起身,耳根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华向奕继续说道:“如今既然到了此种地步,我不愿再一错再错,自然敢承担后果。我不会将你们的事情说出去,只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你们也不要往外声张,毁了华山派的名声……我回去后会辞去掌门一职,归隐山林,再不出世,而珠湘楼的冤魂,尚需人继续平定。”
秦娘转头,用眼神询问楚问的意思。
楚问沉默片刻,随即淡声说了句好。
华向奕极轻地笑了笑,轻声道:“之前你们问我有关楚帜的事情,今后我若归隐,便没什么再次相见的机会,若你们还想知晓,可以同我回门派,我将我知道的事情悉数告诉你们。”
几人跟随楚帜前往门派,宿回渊与楚问走在最后,他轻声开口问:“你就打算这么便宜他了?”
楚问步子微顿,说道:“错已酿成,难有他法。”
“也对。”
几人来到华山,华向奕带他们穿过层层门廊,来到后山一处隐秘的居室前,这里四周皆设下结界,前临高山,后接断崖,有萧瑟冷风吹动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华向奕伸手附在门上,口中轻念着复杂的术法,片刻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室内景象呈现在眼前。
进入的瞬间,宿回渊不觉微微睁大了眼。
室内墙壁通体为碧玉砌成,从室内可清楚见到室外之景,但在室外却无法窥见室内事物。室内阴凉,却并不寒冷,有一面金镜置于房间正中央,镜前有一白玉制成的容器,其中盛着清水。
“将灵力输进草药制成的丹丸中,可复现想象中的场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记不住,便用这种方式将记忆留存下来。”华向奕坐在镜前,缓缓道,“我不多说,你们自己来看吧。”
他将一枚丹药置于水中,刹那间水面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逐渐缓慢地旋转,映出的光线折射在金镜上,室内竟凭空出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虚影。
那是清衍宗的花园中,年轻时的华向奕正与楚帜饮酒,空中月圆,正是中秋佳节。
两人把酒言欢,却不经意间提到神丹一事,楚帜说神丹就在清衍宗中,且服下它的代价便是要杀人。
与之前华向奕说的并无差异。
只是两人争吵不久,有个人从亭后走出。
楚为洵穿着一身白衣,咳嗽几声,停在距离两人不远处,轻声道:“华叔叔来了。”
当时楚为洵尚且年少,身体极差,门派上下都极为关照他,看到他过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争执。
“过来,让我看看又长高多少。”华向奕摸了摸楚为洵的头,笑道,“最近可有好好读书?”
“我平日里不能练剑,无聊得很,便只能读书。上次华叔叔给我带来的书籍都读过了,连宗门的藏经阁都快读了一半。”
华向奕看向楚帜,话里有话:“多好学的孩子,你有空该多陪陪他。”
楚为洵微敛了眸子,淡笑道:“华叔叔不必担心我,平日里父亲和师兄弟们都陪我很多,尤其是徐长老常常同我一起读书,宗门的藏经阁便是他带我去的。”
提到徐长老的瞬间,楚帜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如初,朝楚为洵挥挥手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跟你华叔叔说会话。”
等楚为洵离开后,楚帜将杯盏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与你隐瞒什么。神丹的线索,本是徐长老透露给我的,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那还是在几十年前,我们尚且是年轻的弟子,徐长老向来喜欢搜寻天下奇书,有一天带回一本《上古秘闻录》回来,书中有几页提到神丹,只是描述极为隐晦,我也是数十年后,方明白书中奥义。”
“当然,他可能并未细看其中内容,毕竟不是谁都对那神丹心心念念,耿耿于怀。”他自嘲般笑道,继续说,“而且,我想拿到那神丹,并非为了我自己。”
华向奕的目光微变,问道:“那是为了谁?”
楚帜目光望向楚为洵远走的身影,刹那间华向奕忽然明白了一切——
楚为洵为楚帜独子,生来便有极其严重的肺病,时常咳血,百般治疗亦不见好。身为清衍宗掌门子嗣,他却无法练剑,只能读书。他自小便十分懂事,从不自怨自艾,但心中的苦楚,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却一直看在心里。
而传闻中,神丹可活死人,肉白骨,治世间疑难杂症,助得道飞升。
若是楚为洵能服下神丹,定能药到病除,从此习剑,继承楚帜的掌门之位。
“为洵向来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捏死,你如今为了他的病去杀人,他又如何会愿意。”华向奕凝声道,“你若当真为他考虑,又怎会出此下策。”
“他的性子,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作为掌门之子,他又怎能终生不学剑术,只做一个书呆子……”楚帜咬牙道,“我们都知道,他向来喜欢习剑,每次门派弟子修习之时,他都在一旁看着,可他却连一把长剑都拿不起来。”
“习剑如何,读书又如何,只要心怀天下,照样可以救人于水火之间,照样可以做清衍宗的掌门。门派长老向来以德服人,武功强弱岂是评判依据。”
楚帜目光微红,微喘粗气看着他,良久一字一顿道:“你们只修医不习剑,又怎会懂。”
这句话仿佛最后的导.火.索,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悉数引发,华向奕定定看着对方许久,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终于笑道:“其实你早就这样想不是吗,你想来觉得医修悟能为力,读书百无一用,唯有习剑才是真理。”
楚帜目光赤红,似是下意识想开口,却终究没说话。
“好。”华向奕轻声道,“既然如此……”
他并未说完后半句话,而是直接转身,走出了廊亭的门。
两人相逢相识相交数十年,曾无话不谈,他曾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却不想最终竟会以如此的狼狈收场。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最终分别之时,两人会这般的平静,似乎只是转身回房休息,第二天依旧能将剩下的残酒饮尽。
可他们都知并非如此。
月光依旧,桌案清酒已凉,他无声离开,就像很多年前之前,他们在街巷沉默着相识。
终究孤影孑立,了然一身。
第 53 章
第53章
秦娘带宁云志来到华山派药房中, 有弟子见二人面生,便走上前来问道:“两位可是来寻医问诊?”
还未等宁云志一声“是”说出口,秦娘便掏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药方交给对方道:“按照上面写的拿药, 麻烦了。”
华山弟子一愣,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几圈, 随即略有些震惊地看了看药方,转身拿药去了。
那弟子转头, 却见华向奕竟在身后, 连忙附身行礼。华向奕平时从不来药房中, 每月巡视查看也是有特定的日期,如今怎得……
华向奕拿过他手上的药方看了片刻,随即忽地笑道:“不错。”
弟子一头雾水,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华向奕转身将药方递还给那名弟子, 出门远远看见秦娘与宁云志站在一同, 走过去对秦娘问道:“可以单独与你说两句话吗。”
秦娘沉默片刻,随他走了过去。宁云志似仍有些担心,想拉住她的手臂,却并未伸手。
“我没事, 你在这里等我便是。”秦娘轻声道。
他们走到门派后山处, 这里终年积雪, 苍林茂密,寂静幽谧。秦娘停在原地道:“有什么事, 便在这里说吧。”
“秦娘……”
“你我之间不必闲谈,若是无事, 我便先回去了。”秦娘冷冷道, “还要赶时间回去煎药。”
华向奕长叹口气,终于说道:“我只是想问, 你是否有意留在华山……我并无其他子嗣,如今一旦归隐,掌门一位势必易主。而你虽并未在华山习医,但医术却并不比华山的弟子差。我刚刚看过你的药方,很聪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医修,而且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几个人没听过鬼医秦娘的名字……”
“你是想让我留在华山做掌门?”秦娘问。
“交给你,自是要更放心些。”
秦娘淡笑道:“如你所说,我已成鬼医,一未在华山修习,二与鬼界渊源颇深,你又教我如何服众。”
未等对方开口,她继续说道:“更何况,我并不想留在华山,这里人生地不熟。相比来讲,鬼界更像我的家,鬼主也需要我留在身边。”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强求。”华向奕似乎猜到会是这种答案,刚想转身,却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那个叫宁云志的小子,跟你……”
秦娘微愣,随后错开目光道:“不过相识而已。”
“……好。”华向奕说,“华山后有一片偌大的雪原,人烟罕至,就在珠湘楼附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到。我刚刚已然将之后的事情交代给门派中长老,我此去,今后便都不打算再回来,你要自己保重。”
秦娘目光微闪,“都已经成鬼魂了,还有什么可保重的。”
两人之间并无什么可以谈论下去的话题,华向奕沉默片刻,终于转身,临走之时,他转头问道:“你……还怨恨我吗。”
秦娘并未回应,但此刻的沉默却已然说明了一切。
华向奕面上挤出艰难的笑意,轻声道:“好……那我走了。”
秦娘注视着对方的背影逐渐远去,白衣终究掩于风雪,从此仙门百家中再没有华向奕,只会留下一个在雪原中独望的老者。
但这也正遂他愿,终其一生,都没人将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他将带着最深的遗憾与痛苦埋入枯冢。
直至那背影终于消失不见,秦娘转身,这才发现清雪不知何时已然落了满肩。
她此刻却没有丝毫心石落地的释然,反而有些许怅然若失,回身走去,却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原地等了自己很久。
宁云志朝着她跑过来,面带喜色道:“你回来了,他没难为你吧!”
秦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此时小修士将药房中的草药送了出来,秦娘收下,将其煎在一旁的炉中。
宁云志看着对方沉默的神色,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应如何言语,他一寸寸缓慢地向对方靠近,直至两人几近并肩。
“抱歉,没想到你曾经还有这样一段经历……”他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无论你心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我虽然不太会安慰人,但我会……一直听你说话,陪着你。”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秦娘轻声道,“鬼主将我从珠湘楼带回去之后,我对当日的事情毫无印象,在鬼界的这十余年间,也并没人再提及过此事,或是怕我难过吧。”
宁云志想了想,终于说道:“想必是如此,而今华前辈事情败露,你又恰巧在清衍宗,他才迫不得已要告诉你。”
秦娘煎药的动作微顿,问道:“你就毫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现在不过是幽冥之下的鬼魂,身世惨淡,之前在鬼界觉得还好,毕竟那些不愿回人间、不愿转世的皆是苦命之人。可你打小锦衣玉食,又怎能体会我们这些人的感情。”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命运不公,像你这样好的姑娘,偏偏有得如此惨淡的身世,这本不是你的错,后果却要由你自己来承担……”宁云志心下一急,语速快了不少,但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今后,定不会让你再受这些苦了。”
秦娘将汤药从锅中取出递给对方,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已经不在意,不过很谢谢你陪我说话。”-
冷碧砌成的房间中,镜中的倒影终于结束,屋内复而空寂。华向奕不知何时已然走了出去,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宿回渊盯着虚影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随后道:“如若镜中幻象不假,那楚帜想取神丹是为楚为洵,而楚为洵与长老都有可能知道神丹一事。可究竟是谁先给楚帜下了毒药粉,还得仔细探明药粉出处才行。”
他起身欲出,对楚问道:“走吧,去看看秦娘那边怎么样了。”
但楚问并未跟他一起出来,就在他即将开门的一瞬间,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宿回渊。”
他步子一顿,动作止住。楚问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尤其是两人十年未见,这声称呼几乎让他回到了很久之前。
每当他偷懒不想练剑,不想读经书的时候,对方便是这样直呼姓名来叫他。
“那楚帜究竟为何而死,为何有这么多人想杀他。”楚问一步步朝他走过来,问道,“镜中虚影提到徐长老曾拿到一本与神丹有关的书,若我所猜不错,便是在骨灰新郎的暗道中,你曾交予我的那一本。”
宿回渊微摒住呼吸,并未回应,亦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如芒在背。
“只是那本书中正巧缺失了关键的一页。”他问道,“你在找到那本书的时候,那页便是残缺的吗。”
这是一句明知故问,亦是一次赤.裸裸的试探。早在对方交予他古书的时候,他便猜测残页极有可能在对方身上,后来在客栈中诱对方饮下桂花酿,亦有检验残页的目的。
他并不介意对方在他面前有所隐瞒,藏有隐秘,但凡对方现在承认,给他一个不算极其荒诞的理由,他都能一笔勾销,欣然接受。
但宿回渊回答:“对,我拿到便是那般。”
沉默良久。
“可我不想再猜了。”楚问忽然说道。
宿回渊心底一紧,有种隐隐的预感从心下升起。
“你要明白,当年无论是什么原因,你刺杀师尊都是不争的事实,真相尚未明晰。我想相信你,我可以陪你一同查探,我可以永远站在你这边,甚至就算你并非无辜……我也愿与你同罪。”楚问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但你至少要给我一点点相信你的理由。”
“你明明知晓当年大部分的真相,但却半分也不愿透露于我,我始终在凭借着蛛丝马迹猜测,可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为何不愿告诉我。”
宿回渊的身体后靠在冰冷的玉门上,退无可退,对方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情绪深重的强硬,却夹杂着无声的试探,以及那隐藏在话音深处的、隐秘的恳求。
他错开目光。
“你还是不肯信我对不对,我究竟需要如何向你证明,你才愿意信我。”楚问气息炽烈,轻微喘息道,“我喜欢你……无论是你曾在清衍宗之时,亦或是你去鬼界的十年间,还是现在。我是有怀疑过你,有恨过你,但究其算来,我还是喜欢你,你当真不愿明白吗。”
宿回渊注意到,对方说的并非“不明白”,而是“不愿明白”。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似乎能将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略微脱离开,身体向一侧移了一小步,轻声道:“我……”
却不想下一瞬,他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攥住,楚问将他的手隔着衣物贴上自己心口。
掌心处传来富有生命力的搏动,宛若擂鼓。
他能感受到对方紊乱的气息、跳动得无比炽烈的心脏,跳动快到似乎世界即将在毫瞬间分崩离析。
刹那间掌心宛如被烫到一般,他下意识回缩,却被对方狠狠钳住,直到苍白的腕口浮现出一圈狰`狞的红痕。
楚问向来严谨克制,可这次却丝毫没收着手上的力度,他觉得腕骨都几近要被对方捏碎。
那瞬间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生在雪原的高岭之花终于被攀折堕落,最清冷之人眸中染火,最禁欲之人吐息幽深。供世人敬仰的谪仙若甘愿坠入地狱,反倒要比一向癫狂之人来得更不计后果。
他抬头看向对方微红的眼,厉声道:“松开!”
“不……”相比之下,楚问的声音几乎轻到难以辨别,但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他将对方手掌紧紧扣在自己心口间,气息紊乱道:“你感受到了吗。”
宿回渊怔愣住,哑口无言。
楚问继续逼问道:“你感受到了吗,它在跳,它对你的喜欢……你能明白吗。”
“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你十年前那一剑刺得更深些,这样我就不必知晓以后,你有不再喜欢我的时候。”他颤声说,“你不信我,为何当初不直接杀了我。”
第 54 章
第54章
“好……我告诉你。”宿回渊沉默片刻, 轻声说,“你想知道当年我为何要杀楚帜,想知道神丹一事的前因后果, 我便将我所知晓的都告知于你。”
玉室内寂静无声,只余两人微弱的呼吸。
“华向奕说得不假, 楚帜若想取用神丹必须以人命为代价,而我杀楚帜, 是因为他原本想杀的是我。”沉寂片刻, 他继续说道, “十年前楚帜举办仙门大典,宗门百家的弟子长老都来到清衍宗中,前天夜里我经过楚帜门口,无意间听闻他在与人讲话。”
“谁?”
宿回渊抬眼道:“楚为洵。”
当时他本意欲回房去寻楚问, 却偶然听见一旁有弟子在窃窃私语, 声音极小,偶有只言片语传进耳中,依稀间似乎听闻“楚问”二字。
他转头,向那两名弟子蹙眉道:“你们在说谁?”
没想到那二人见他拔腿就跑, 他立刻追身上去。
不想经过楚帜房间中时, 发现里面等灯竟还亮着, 他靠近纸窗,甚至能清晰听闻其中传出的谈话声。
他将纸窗捅开一个小孔, 只见楚帜背身立于窗前,而楚为洵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神情忧虑。
“事已至此, 你无需过多插手,明日一过, 一切都将已成定数。为了拿到神丹,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如今终于要遂愿了……”楚帜淡声说道,不容置喙。
他并未与楚为洵透露神丹真正的用途,他知道对方向来心善,若是知晓神丹本是为了给他治病,便断断不会同意。
楚为洵垂了眸子,颤声道:“那便先恭喜父亲终于有得道飞升的机会……只是我有所耳闻,神丹乃是以天地间灵气经过数千年的锤炼方得而成,若是贸然服下,是否会酿成恶果。”
楚帜眸中有片刻的惊讶,毕竟楚为洵从小温顺懦弱,从未反抗他的意见,如今竟破天荒地并未直接应许,而是提出问题。
不过也好。
他轻声道:“代价自然要有,事到如今,我也并不瞒着你。服下神丹的代价,是要一个人的命。”
沉寂片刻,窗外宿回渊的呼吸也在刹那间摒住了。
他只是跟随那两名弟子,无意间来到楚帜房间附近,并没想竟能撞见如此惊天的秘密。他瞳孔微涨,无声地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
楚为洵干净的眸中霎时露出惊恐的神色,慌乱道:“杀人……不行。”
楚帜微叹了口气,走到对方身前,缓缓将手搭在对方肩上,轻声道:“为洵呐,我知道你向来纯良,可今后你是要做清衍宗掌门之人,总要懂得世间的勾心斗角、阴险邪恶,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所见般单纯,有很多时候为了大局着想,总有人要作出牺牲,这并非残忍,只是无可避免之事。”
楚为洵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颤声道:“是……是谁。”
楚帜靠近,在他耳边说出来一个名字。
窗外,宿回渊的心跳在那瞬间止住了。
“事情就是这般。”宿回渊直视着面前楚问的眼,轻声道,“我是前一夜方才得知楚帜要杀我,为了自保,必须在第二日仙门大典之前杀了他。所以第二天也是破绽百出,甚至连一些障眼法都尚未想好。”
他似笑非笑道:“师兄……这个解释,你可还满意。我可是将我所知道的事情都掏心掏肺地讲给了你。”
楚问并未回应他这句话,而是继续追问道:“他为何要杀你。”
宿回渊怂肩,“我如何知道。”
楚问盯着他的神情,冷声道:“你当时不知,但你后来看过那本古籍,总能想清楚。”
他一字一顿道:“你知道。”
宿回渊的表情僵硬片刻,随后终于笑道:“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以为你早已想到了。他必须杀我当然是因为……”
他放缓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就是那颗神丹。”
室内静默,连呼吸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继续说道:“你说得不错,在很久之后,我也看过那本长老带回的古籍,上面写到神丹从天地间至纯灵气凝就而成,经过上千年的锤炼方能成形,我当时看起来就觉得有些古怪,这形容并不像是神丹,反而像是……一个人。”
“再后来,也便想清楚楚帜为何热衷于收养天下孤.儿,带回清衍宗。他早就得知有关神丹的线索,倘若在人海中漫无目的寻找自然宛如海底捞针,但若将天下孤.儿都留在身边,探明谁是神丹便容易得多。”
楚问并未讲话,似乎是在琢磨对方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宿回渊走上前,轻笑道:“我之前从未与人言说,确实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毕竟仙门百家看起来良善,但背地里哪个敢说面对神丹会无动于衷,若是神丹当真摆在他们面前,那些自诩正义之人是挤破头都要分得一杯羹的。”
“可如今既然你问,我便将事情如实告诉你,现在……不仅是我的身体,我可是整条命都被你捏在手里。”他凤眸轻微弯起,似笑非笑,冷玉映下的光打在鸦羽般的长睫上,落下一圈清灰的倒影。
乍看令人心神微颤,再细看过去,便又觉凄凉。
“如今修真界已经数百年未有人成功得道飞升,你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若是你着实为难,我自然也可以帮你。”他轻声言语,似有蛊惑。
“你尽可将我拆之入腹,把我融进你的身体里,吞下我……如果是你的话,被吃掉倒也不是那样可怕。”
楚问沉声说:“我不会。”
“但是你答应我……倘若有一天事情当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退无可退,倘若我终究避免不了那样的结局,我希望杀了我的是你。”他笑道,“死在你手里,大概也是我毕生美谈之一。”
楚问轻吸一口气道:“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也不想啊……”宿回渊后退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复而变大,略有压迫感的气氛骤然消失,“毕竟我为了活命,可是连欺师灭祖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说呢。”
楚问尚未来得及答话,就在此时,门外秦娘的声音缓缓响起。
“鬼主,楚剑尊,里面情况怎样。你们……还好吗。”
宿回渊神情有几分无奈,去开房门,口中念道:“秦娘跟宁云志待久了,倒是学会在关键的时候扰人兴致了。”
开门,秦娘身着长裙站在门外,开门见山道:“我本不想打扰你们,但是看到东边数里外,似有浓重的阴气。”
宿回渊瞳孔微缩,缓缓重复道:“阴气?”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活人阳气重,而倘若病重亦或苍老,临近死期之前,阳气便会逐渐消失。而一旦死后成了鬼魂,便全靠阴气撑着,鬼界阴气深重,因此就算仅仅到幽冥河边,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凉气。
而在人间,按理来说是定然不会出现浓重的阴气,除非鬼魂聚集,亦或是成千上万的人身死同处,无论哪种,都诡异得很。
“本来还打算在华山歇几日,看来又不成了。”宿回渊叹道,回头对楚问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句问话不过是形式罢了,毕竟若是楚问不去,他也离不开身,对方的银锁还套在他颈上,彻底锁住了他一切非分之想。
不过所幸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他人知晓银锁的存在,也无人知晓为何宿回渊愿意留在清衍宗,楚问也愿意始终与他同行。
本来是强制的性质,如今却反而变成了心照不宣的事情。
“好。”楚问轻声说。
几人顺路向东走,路过一片繁华集市,一旁有处繁华酒楼,宿回渊远远看见,拉着楚问就要往里走。
楚问看着他问道:“东边阴气……不急吗。”
“再急也要吃好饭再说,不然又要折腾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宿回渊随意道,“再说了,这种热闹的酒楼,最容易听到一些街坊传闻,闹鬼传说什么的。”
楚问并未反对,跟着他走进去,四人坐在大堂中间的位置。店小二跑过来热情问道:“四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宿回渊一进门便闻到了店里浓厚的酒香:“帮我拿一壶上好的酒来。”
话音刚落下,就感觉身边楚问凉飕飕的目光打了过来。
他无声凑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贴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就这一次,我保证不多喝。”
楚问错开目光,指尖下意识一紧。
“我们小店里的酒种类可多着嘞,桃花酿,桂花酿,百香酒,陈年米酿……都是这里的招牌,客官要是不确定,可以去那边取来尝尝。”
店小二手中指向店铺角落处一个巨大的木柜,上面满满当当陈列了好几排酒壶。
宿回渊走到柜子前,从满目琳琅的酒壶中挑出一个“桃花酿”,欲伸手将其取下,但就在指尖碰触到酒壶的刹那,酒壶忽然十分诡异地向外侧翻倒下来。
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想提刀去防,但电光石火之间,竟有一把短刀自身后飞来,方方正正地插在木柜之上,将即将倾翻倒下的酒壶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别在了原地。
这边传来的动静不小,店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向这边打过来。
宿回渊想回头去看掷刀之人,可目光却在半程生生停住了。
刚刚情急之中,楚问生怕酒壶砸在他身上,便伸手替他拦了一下,单手覆在他头顶,身体的阴影将他笼罩在木柜边缘处。
两人都愣住了。
不远处座椅上的秦娘看到,口中连忙念叨着“非礼勿视”,随后用手指将眼蒙住。
但刚刚蒙住,却又立刻移开,眨眨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楚问撑在木柜上的腕间。
刚才发生太快,并未细看,但却依稀注意到楚问的腕上系着一条红线,颜色殷红如血。
她认得那东西,又名血绳,只在鬼界流通,为定情之人成对佩戴。一旦戴上,便同生共死,再无法变心,否则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正因如此,就算是在鬼界亲密无间之人,也极少愿意为对方戴上这血绳。
只是……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楚问手上。
第 55 章
第55章
宿回渊也显然意识到这一点, 直至楚问默不作声地将手缩回,他的目光依旧黏着在那白衣下方。
当时他以为楚问尚且不知自己身份,便无所忌惮地试探撩拨, 恰巧碰见有鬼魂带着血绳走在街上,十分难得, 便心血来潮。
有一半是无心,另一半是隐隐的私心, 从未想过楚问会当真。
内心竟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来, 有些不是滋味。
“你……”
店小二闻声而来, 朝他们身后喊道:“这个木柜很贵的,你用刀弄坏了,要……要赔钱的!”
宿回渊不得不先转过头去,看向来人。
只见大堂的角落处, 坐着一个黑衣男人, 身侧玄铁黑剑别在身侧,手上还维持着投掷短刀的姿势,手腕以一个极其柔韧的角度曲折着,指尖微张。
那人似乎注意到身后一群人的视线, 缓缓站起身走过来, 他头上戴着斗篷, 半遮了面孔,让人看不清容貌。
他用另一只手将曲折的手腕掰回, 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随后缓缓向木柜处走过去。店小二看着那人来意不善, 双.腿竟略微有些发软, 颤声道:“你……你做什么。”
“这些酒壶构造奇异,稍微一动便会翻折下来, 再去让客人赔钱,强买强卖,这手段你们近期不知用了多少次,还百试不厌吗。”他冷哼道,单手将短刀拔了下来。
刀刃脱离的瞬间,酒壶也终于倾倒下来,在地面上摔得粉碎,而酒壶内盛装的竟不是什么烈酒,而是满满的清水。
店小二有些傻眼,在一旁呆愣愣看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黑衣人走来将短刀收进衣间后,并无久留之意,对他们说了句:“不用谢,出门在外,要多留些心思。”便转身走了。
宁云志正想拿出小本子将这套招数记下来,见人转身要走,立刻跑过去喊道:“公子留步,还没问公子姓甚名谁,师从何处呀!”
却不想那人仿佛没听见一般,头都没回。
“啧……”宿回渊眉头微蹙道,“倒是狂妄得很。”
宁云志好不容易追上那人,拦在那人面前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帮忙!不知公子可否有听闻附近有些奇异的传闻,比如什么闹鬼一类的?”
黑衣公子看着他,沉思片刻,随后道:“我此行前往向东三里处的冥村,你们去哪。”
宁云志一愣问道:“为何叫作冥村。”
“因为那里没有活人,阴气深重,一旦活人碰触到那里的东西,便会烟消云散。但其内生长着颜色奇异的花,可使人功力大增,包治百病……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急着赶路。”
“在下宁云志,清衍宗弟子,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崔忪。”那人淡声道,“无名无派,不过散修罢了。”
崔忪看向宁云志的衣袍,上有宗门的银纹绣印,随即道:“若你们感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前去。早便有所耳闻清衍宗剑法了得,我早就想见识一番。”
“这……我也是刚……”宁云志瞬间怂了起来。
“那便同行好了,我们也要去那。”宿回渊几人才跟过来,听见只言片语,笑道。
有个功法了得,还熟稔此处地形的人同行,终归要少了许多麻烦。
“只是我身体略有小疾。”崔忪指着自己的耳侧,说道,“听不见。”
“啊?”宁云志看着他,震惊到无以复加,那刚刚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的?”
“总要有一些办法。”他轻笑道,“我可以通过人的口形判断出他所讲的话,可以通过地面的轻微震动来判断是否有人靠近。”
“好厉害。”宁云志由衷叹道,“之前只听闻过循声辨位,如今竟有听不见声音来分辨位置的。”
“迫不得已罢了,不足挂齿。”崔忪淡声道,“冥村就在这个方向,我带你们前去。”
宿回渊走在崔忪斜后侧,不由得多观察了他几分,发现此人步子极轻,灵力不浅,从兵器来看,玄铁剑为重兵,多以蛮力取胜,而短刀却以敏速闻名,两种兵器完全背道而驰。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听说过有门派同时修习这两种术法。而崔忪说过他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来路便更显得可疑。
“我们于清衍宗见到这边阴气颇重,故而前来探明原因,这位公子又是为何前来。”宿回渊试探道。
“我并非来查探什么东西。”崔忪简明扼要答,“我只是为了其中生长的奇花,为了救人。”
“既然是救人,何不去争神丹。”宿回渊笑道,“现在有关神丹的传闻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凑起来都能写成一本书。”
“那是大门派之间的事,我哪有资历去争。况且我时间紧迫,等不了太久。”
“冥村险恶万分,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与神丹一道皆是相传已久、不知真假的事情,数十年来都尚未听闻有人得到神花,你既然知晓其中凶险,又何必知险犯险。”秦娘在一旁忽然开口。
崔忪转头看向她,问道:“姑娘所修为岐黄之道,应该不是清衍宗中人。”
秦娘一愣:“你如何……”
“姑娘莫怪,只是你身上有数种草药的气味,在下并无意探究姑娘出处。”崔忪说道,“只是敢问姑娘,是否有过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执念颇深,重于生命……在下想做的便是如此的事情,神花固然难得,却总要一试。”
宁云志却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设身处地地想想,他如今已有了纵使豁出生命也想保护的人。
秦娘却忽然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口,小声问道:“我身上草药味道很重吗?”
宁云志摇头:“我没闻到。”
她临行前特意沐浴更衣,还在身上撒了些香粉,崔忪竟还能闻出,她第一次见嗅觉如此灵敏之人。
几人言语间,很快便到了冥村。远远瞥见的瞬间,他们立刻便懂得了此处为何被人称作冥村。
不远处有一扇木制的小门,半开半掩,宽度只够一个成年人通过。而这扇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门内外的世界分割成两个极端。
门外繁花盛开,人声鼎沸,而门内阴森沉郁,天色昏暗。
几人走进去,刺骨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风沙夹杂着灰尘将人裹挟其中,其中还参杂着十分明显的陈丑味,像是人之将死,弥留之际床榻上的味道。
天光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住了,抬头,只见漫天飞舞的黄纸,将日光遮蔽彻底。
宁云志忽然觉得,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这里依旧是街巷与村落的样子,只是被风吹得破败不堪。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尘土,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两侧房屋已然破陋倒塌。
偶有白纸糊成的纸人倒在房屋门口,眼部黝黑,面颊艳红,明明身体已经被风沙刮得破洞,但面部却出乎意料地完整。本是没有生命的纸人,却仿佛能看见人一般,视线紧紧黏在几人身上,像是贪婪的垂涎,令人不寒而栗。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宁云志无声打了个寒战,对崔忪问道:“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我若是来过,要么天下闻名,要么身首异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般。”崔忪说道,“我只听闻,不要直接触碰这里的东西。”
宁云志周身一凉:“碰了会如何。”
“我也不知,试试看吧。”
崔忪从怀中掏出刚刚吃剩的半个馒头,不舍地犹豫片刻,随后将其扔到纸人旁边,正正巧巧砸在了纸人令人极其不适的眼睛上。
接触的刹那间,白花花的馒头瞬间变成焦黑色,随着一串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音,馒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随即不见,连半点残渣都不剩,仿佛被纸人吸进了身体一般。
那瞬间,他们仿佛听见了纸人发出了一声魇足的叹息。
“吃”了半截馒头后,纸人的黑色“眼睛”更加阴郁,好像要将几人都吞之入腹。
宁云志无声观摩了这一切,一阵反胃,差点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随着他们前行,两侧路边的纸人越来越多,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个目光紧紧追随在他们身上。而不远处,一处琴楼出现在眼前。
相比于其他破旧矮小的房屋,琴楼显得华贵许多,外观完整,并无破损,只是日复一日的风沙使雕琢的颜色逐渐侵蚀,终究变作了与风沙一致的土黄。
崔忪抬眸,眯了眯眼道:“应该就是这里。”
琴楼最顶层的窗边,依稀可见红色光点,像是一朵鲜艳欲滴的小花。
崔忪用内力将琴楼的门炸开,刹那间灰烟四起,许久之后灰尘散去,里面却有一声轻软的女声传出。
“这么早,还没睡醒呢。”
他们目光在琴楼内扫了好几圈,才发现声音的来源。
——原来是桌案边上的一个纸人。
那纸人的身体和面孔都被保护得很好,身上还穿着轻纱,面部的胭脂与红粉相比于其他纸人,点得还要稍许多些。
而放眼望去,琴楼内部的陈设依旧完好,除了落上一层灰尘之外,几乎看不出这里处在如此破败的冥村当中。
就在此时,刚刚被崔忪用灵力震开的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阖上了。
最后一丝昏黄的光线也被彻底遮挡,琴楼内瞬间变得昏暗异常。
纸人似乎有些许不悦,缓慢地从桌案边站起身来,去取柜子上的蜡烛。
她的动作僵硬且诡异,周身关节似乎都钉死在了一个角度,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极其微小地改变着自己身体的形状。如今似是有几分急促,伴随着一声撕裂的响声,纸人跖骨连接的位置被扯破,她低骂了一声,用一旁的米糊去将其沾回原位。
随后极其细致地将蜡烛点燃,生怕烧到自己的指尖。等一切都做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来人。
她的眼神像是黑色珠子黏成的,只是左右并不对称,大小不一,有种莫名惊悚的诡异感。
“欢迎几位来到……叫什么楼我也记不清了。”她幽声说,眯着眼睛游离在几人身上,在楚问的脸上格外停留了片刻,咯咯笑道,“不过看你们俊秀得很,这里的规矩要先跟几位说一下,免得……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轻声说道:“这里的东西不要直接碰,另外……你们虽然一起来,但等会上楼,必须要一个一个来哦。”
“为什么。”宁云志颤声问道。
“因为一起上去的,可是都死得很惨,很惨。”纸人盯着他的眼睛,发出粗哑的笑声,“你若想试试,我也不介意呢。”
宁云志吓得浑身发软,直往楚问身后躲。
“我先上去给你们探路,若是一炷香内我身死,你们便立刻返回。”崔忪说着,先独身上了楼。
脚步声在木制楼梯上极其明显地响起,他们能听见崔忪的脚步在楼上停顿片刻,随后继续向前走,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彻底听不见。
片刻后,宁云志与秦娘也各自走了上去。
“你先去,我在最后。”楚问说。
宿回渊单脚刚踏上楼梯,却忽然回头,轻声问道:“楚问,你想不想赌个大的。”
楚问猝不及防撞上对方距离极近的面孔,不由怔了片刻。
“崔忪听闻过不能碰触这里的东西,却并未听说不能两人一同上去。万一那纸人是在骗我们,上面的东西一个人处理不了,反而只能两人同行呢。”
宿回渊眸光微颤,轻声道:“要不要跟我一起。”
上面的东西无非几种,若是明枪暗箭,则无人能敌楚问尘霜;若是魑魅魍魉,也没人比他更为了解。就算是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他也能放弃自己,保全楚问。
楚问没有犹豫,轻声道:“好。”
仿佛应下的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赌注,而不过是平常无奇之事,只要对方开口,他便不会拒绝。
两人一同走上去,木制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一扇轻帘遮挡在两人面前,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通路。
宿回渊将鬼王刀凝于手中,摒住呼吸,轻轻将纱帘挑开,鬼王刀本是幽冥至阴之物,并不会因碰触而消融。
可就在纱帘拨开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纱帘之后竟还有个人,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
那人神色阴翳,面孔几乎贴在纱帘之上,不知已然盯着他看了多久,距离不过咫尺。
全然毫无防备,刹那间他心脏都停跳了片刻,但却不止如此——
因为珠帘后的人,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 56 章
第56章
宿回渊强行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眼疾手快地将纱帘阖上,趁着楚问尚未来得及瞥见其中场景,轻吸一口气道:“你先别进来……在外面等我。”
他侧身走进纱帘内, 直直盯着眼前这个长相与自己完全一致的人。
“宿回渊”容貌外表与自己全然相同,一身黑衣, 凤眸冷冽,薄唇紧抿, 乍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 但仔细端详, 又觉那眸子清亮,似天生多情。
只是他现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自己的脸,他的目光向下,只见对方颈间并无银锁, 却挂着一个绣着银纹的锦囊。周身黑衣上绣有金色暗纹, 青色腰带打着自己一向最喜欢的绳结,腰间鬼王刀阴气逼人。
但感觉却不对。
眼前之人阴翳煞气极重,浑身上下都像是浸满了幽冥河水中的死气。对方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周身便依然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来。
这强大的气场与楚问全然不同, 绝望、逼人、沉郁, 令人呼吸不畅。
宿回渊冷声问道:“你是谁。”
“这还不明显吗,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人用全然一致的声线笑道, 甚至连那恰到好处的讥讽都如出一辙,“看看这里, 是不是很熟悉。”
宿回渊无声环顾四周, 这里竟与清衍宗楚问居所的陈设全然一致。
冷玉般的床榻,檀木制成的桌案, 桌案旁的宣纸与笔墨,以及那浓重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冷雪香……
他轻微地蹙了蹙眉,问道:“那楚问呢。”
面前的人忽然安静了片刻,停顿的时间极短,寻常人几乎难以注意到。但这毕竟是他自己,他最清楚当自己犹豫之时,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他指了指颈上的锦囊,轻笑道:“在这呢……他永远陪我一起了。”
宿回渊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谁干的。”
“啧……你看看你,一提到他,还是那般紧张。”对方不屑笑道,“你明明知道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为何还是不肯放手呢……让我猜猜,你告诉他当年你为何流窜鬼界了吗,告诉他神丹究竟是谁了吗。”
他看着宿回渊的表情,随即了然道:“哦……果然没有,我就猜到。无论什么时候,他倒是还被你骗得团团转。”
宿回渊并未言语,冷然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你明知道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你们之间既然必定有一个人要死,你为何不做活下来的那个。”对方缓缓走到他身前,将手掌搭在他肩头,轻声道,“感受到我的灵力了吗。”
刹那间,宿回渊只觉汹涌如洪水般的灵力席卷过自己的四肢百骸,那瞬间意识都要被淹没在其中,那是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远超寻常修士的恐怖内力。
“感受到了吗,这是神力。”对方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轻声道,“想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吗。”
宿回渊看着与自己全然一致的那双眼眸,淡声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
“我是百年后的你,你是曾经的我,自然得知之后的事。”对方轻声叹息道,“只是故事的结局,你未必喜欢。”
“楚问得知我身份后,我们和平相处了一段时间,但只是暂时。天下人依旧在争夺神丹,但最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办法。”
对方眸中闪着邪性的光,声音逐渐不稳,冷笑道:“凭什么背负世人骂名的是我,沉沦鬼界的是我,最后要死的还是我。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我将楚问带回鬼界,他不会怀疑我,自然与我同行,我给他服下了令人沉睡的药粉,然后趁他睡熟,用鬼王刀剖开了他的小腹。”
他轻声说着,语调堪称温柔。
“然后取出了其中那颗神丹……吞了下去。”
刹那间,宿回渊瞳孔骤缩。
“鲜血从他白皙的皮肤上流淌出来,整个兽骨制的床榻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其中还掺杂着那无可替代的清雪香,我太熟悉那个味道,只是之后……我再也无需用到他的血了。”
他微阖了眸子,轻叹一声,似乎那些场景依旧能在眼前浮现出来。
“从那之后,他便全然属于我一个人,从血液,到身体,再到灵魂……我们永生永世活在一处,再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后来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做喜欢做的事,放纵得很,从傍晚至凌晨,睡到很晚才起……只是神丹被剖走后,他身体愈发虚弱,小腹难以愈合,始终在间断流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够主导,后来便大多是我坐在他身上。”他丝毫没避讳,自嘲般笑道,“只是我终究没能留他太久,只有不到半年时间。我把他的骨烧成灰烬,始终戴在身边。”
“后来昆仑神君来取我性命,让我跳入铜炉中……只是他并不知道楚问已然身死,也并不知道我已然服下神丹,化作神境。实力差距远没有曾经那般悬殊,我们之间尚有一战之力,打了三天三夜,后来打了平手。”
他缓缓睁开眼睛,轻笑道:“很久没回忆过这般许久的事情了,只是骤然一想,才发觉已然过去这般久了……看到曾经的自己,多少有些许怀念。”
房间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宿回渊,似乎要从他的神情中找到自己想要的表情。
沉默片刻,宿回渊轻声道:“不。你不是我,亦不是任何时候的我。我不会将他的神丹剖出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害他。”
“纵使你将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但这百年的时间你终究独身一人。之前的事情你记得如此清晰,这百年内,你又何尝不是不断悔过、煎熬。”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对方脸色倏地变了。
“对……我不是你,但却起源于你。”他狞笑道,“每个人都有恶意,只是被伦理、感性、道义压制下去,我从你最深的恶意中诞生,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我只是将你敢想却不敢做的事情实现,别以为你能高高在上地置身事外。”
他的情绪不稳,周身寒气肆无忌惮地肆虐,冷然道:“你难道就不恨他,不恨清衍宗,不恨世人?你难道不想彻底占有他,将他留在你身边,撕扯开他的皮肉心脏,让他的整个身体,彻彻底底地属于你……”
短暂的沉寂,宿回渊说:“错了。”
对方凤眸眯起,冷道:“为何。”
“我想完全占有他,想让他无论生死,永远站在我身边,因为我喜欢他。但是我对他的情感,却远超于喜欢。正因有了更复杂的情绪,因此我想让他活下来,我不想在他身上试错。”
“压制那股偏执占有欲的,从不是什么伦理道义。”他淡声说,“而是那种比喜欢更深的情绪。”
对方的神情骤然变冷,但随即便转变成近乎疯狂的恶意,刚刚强装镇定的假面终于被扯破,眸间猩红,缓缓泛出狰狞来。
“我不许任何人否定我。”他咬牙一字一顿道,“我从不后悔我所做之事。”
可越是如此,越像一种欲盖弥彰的掩饰。
楚问身死的瞬间还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每夜梦回之际,都仿佛能看见那个雪夜中,对方托着他浑身是血的身体,蹒跚走回清衍宗的场景。
那人曾给了他一个家,但他却将一切毁于一旦。他总是安慰自己说,如果自己没有吞下楚问的神丹,昆仑神君就会将自己杀死投入铜炉中,他们依旧无法在一起。只是如此,活下来的人就换成了楚问。
本以为活着是种幸运,可百年后世事沧桑,周遭人身死魂消,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反倒成了一种莫大的折磨。
昔日陪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化作颈间香囊内一抔冰凉的灰烬,身侧再无冷雪清香,再无人与他一同看清衍宗的如血红霞。
他便血洗清衍宗,住在楚问的居室中,用着那人昔日的被褥,保存着对方昔日的衣物。凭借着记忆调制出那冷雪香气,仿佛如此,那人便仍在身边一般。
只是不想,百年间的自我解脱与强装镇定,终究被曾经的自己揭穿得体无完肤。
他缓缓拔.出鬼王刀,冷笑道:“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既然你不愿意归附于我,那便由我来亲自送你一程。”
仅仅是拔刀的刹那溢出的灵力都有翻天覆地之势,人与神境的区别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屋内坚实的实木桌案被灵气震得破碎,向后翻滚过去,宿回渊试图用灵力御体,在巨大的灵力差距面前却无济于事,整个人被向后抛出,重重撞在了墙壁上。刹那间一口气憋在胸口,剧痛从身后缓缓传来,眼前一黑。
他咬牙艰难向纱帘外喊道:“楚问!”
这声称呼似是让对方晃神了片刻,本欲刺下的刀刃生生停住,像是有了几分犹豫。
不知多少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
“他……跟你一同来的?”他忽然问。
但转瞬后又轻笑道:“算了,来了又如何。况且在这琴楼中,每人所见都不相同,都是与自己全然一样的人,都是隐藏在心底的龌龊与恶念。他此刻或许都自顾不暇,怎还可能会来救你。”
鬼王刀再次裹挟着巨大的力道横空劈下,宿回渊侧身闪躲,刀刃从他脖颈间堪堪擦过,削断一缕墨色长发,刚刚他所在的地面处木质地板四分五裂,出现了一道一人宽的深坑。
“为什么要躲呢,反正结局已定……我会对你仁慈一些,一刀毙命,不会有任何痛苦。”对方轻笑道。
完全未给他喘息的时间,下一击再次迎面劈来,这次的刀锋不同上次仅为一道,而是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将他整个人环绕在其中,逃无可逃,无路可退,只能硬接。
他咬牙,从身侧拔.出鬼王刀,将周身灵力护在自己身侧,紧闭双眼。
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役,他们互相知己知彼,灵力却有着天壤之别。
冷刃交锋的瞬间,心跳在刹那间静止。
阖眼之时,他依稀觉得身边冷香更甚,像是弥留至极的错觉。
随后,震耳欲聋的兵器交摩擦声音响起,无比厚重的灵力从交接处向四周炸开,似有天崩地裂之势。
一道刺目白光闪过,周遭墙壁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宿回渊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向外,径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心脏停了一刹,但随后,剧烈的痛感便缓缓从胸前传来,他艰难睁眼,有几分惊异于自己依旧活着。
视线逐渐清晰,他抬头,却摒住呼吸。
熟悉的白色衣角出现在视线边缘,沾着殷红的血迹,仿若红莲盛开于冰面。
第 57 章
第57章
全身上下的骨头仿佛都被尽数碾碎一般, 痛得剧烈,宿回渊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并未动作,盯着面前那白影看了许久, 才发现那其实并非自己的错觉。
楚问手持长剑立于他身前,却也立得摇摇欲坠, 有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银白尘霜流下。他替宿回渊拦下了那一剑绝大部分的力气,自身却也因次受到重创。
只是当他看见面前人竟然与宿回渊有着完全一致的长相之时, 也不禁一怔。
“宿回渊”显然没想到楚问会中途冒出, 他以为对方的困境会将人困得足够久。以至于看见楚问的刹那间, 他的剑意下意识收了几分。
并非出于仁慈,亦或是改变主意,单纯是下意识使然。
“宿回渊”缓缓将剑意收了几分,目光近乎贪婪地搭在楚问身上, 随即笑道:“师兄, 真是好久不见……”
他走上前去,似乎想和楚问距离更近一些。
但楚问亦是刚刚从自己的困境中走出,自然知晓如今是何种情况,他拦在宿回渊身前, 冷声道:“离他远点。”
困境中的“宿回渊”步子一顿, 随后凤眸微垂, 其中似有极淡的委屈与哀伤,蛊惑道:“你对我如此冷淡, 可我和他有何不同?你为何要护着他,一同对付我。”
他目光转向楚问身上, 看见那由于重伤而沾染了鲜血的白衣, 以及垂血的长剑,轻叹道:“啧……你看看你, 明明是这样完美的身体,却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为何不随我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天下便再无人是我们的对手。”
楚问淡淡看着他,眸中无悲无喜,轻声道:“我说过,离他远点。”
他们之间的对话给宿回渊争取了片刻的喘息时间,他艰难起身,肋骨由于伤势牵拉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语气却依旧不羁。
“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后事不太好吧。”他轻笑道,“我还没死呢。”
“宿回渊”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淡声道:“还是和从前一样死板。既然如此……”
鬼王刀的阴煞之气在刹那间凝成实体,他微阖了眼睛,将手中刀刃抬起,仿佛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刹那间寒光乍现,冷刃蜂鸣,对方未尽的后半句也在此时响在耳中。
“那便你们两个一同去死!”
灵力不断从对方指尖涌入鬼王刀中,双指成决,随后他的身体竟缓缓在半空中浮起,黑色衣袍猎猎而飞,兵刃乍现的光亮映出他苍白的面孔,以及凌厉万分的神色。
灵力汇聚,终成实体,周遭的空气都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水雾凝结成了刺骨的冰,粘连在窗棂边缘,呈现一个崎岖诡异的形状。
宿回渊瞳孔微缩,他认得这招式,本是阴冥间鬼王刀招式至毒至阴的刀法之一,凝结周身灵力于刀尖,刀刃上隐有阴火冥气,活人一旦与之相接触,便会阳气散尽。
是一击致命,不留余地的邪术之首。
他们两方差距本就悬殊,对方随意出刀都能散去他半条命,如今使出如此的杀锏,倒算是给他们留足了面子。
此招阴邪无比,不可强接,难以硬躲,最好的办法便是转守为攻,在凌厉刀锋的空隙找机会进攻,方能有万分之一的胜率。
万分之一的毫瞬间,他们彼此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曾经在清衍宗之时,他们是每天一同练剑的师兄弟,纵使相隔多年,依旧对对方每一招身法都了如指掌,甚至仅需一个眼神,便可判断对方心中所想。
对方的刀气也在此时终于成型,刹那间阴气似乎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两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其中,网逐渐缩小,眼看就要接触到他们的身体。
宿回渊身体骤倾,周身灵力以手中刀刃为突破口,将阴气凝成的网破开一道极小的口子,缺口顺着气流缓缓张开,片刻后便恢复如初。但就是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抓紧转瞬即逝的时机,以一个堪称刁钻的角度从网中直冲了出去。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但面对巨大的灵力差距下,稳扎稳打已然是最不可能实现的结果。
穿过的刹那,他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冷气几乎将自己的四肢成僵,自己的脖颈仿佛被千万只鬼魂紧紧攥住,一同拖着他,坠入更深的炼狱之中。
但转瞬间,阴气又倏然消失,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刀刃沿着他紧绷的脊背迅速擦过,仅差一寸便能将他脊椎齐齐削断。
双足尚未落地,甚至没时间感到庆幸,他立刻凌空而起,刀刃从对方身后刺去,直冲后颈部位。而与此同时,楚问的尘霜也已然凛至身前,直指对方面门。
“宿回渊”骤然收力,但磅礴的灵力散发得缓慢,若想收回也很难在瞬间完成。排山倒海的阴气刹时回溯,他的身体由于反噬,不堪重负地闷哼一声,有一丝浅淡的鲜血从嘴角缓慢流出。
他想到两人会稳扎稳打,以守为攻,因此才用了如此强悍的术法。却没想到两人竟会如此激进,用性命搏一个赌注。
不过转念一想,确实是他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此举似乎将他彻底激怒。
楚问的长剑已然到他身前,他轻眯了眼睛,甚至并不执着于去躲。就在剑尖即将刺向他眸子的前一瞬,他抬手,却仅伸出一指,便硬生生止住了对方汹涌而来的剑意,甚至将剑尖掰偏了几分。
轻蔑,狂妄,不可一世,却有了如此的资本。
人和神境的区别在这瞬间深刻地体现出来,对方可以试错无数次,但他们一招一式都必须谨小慎微。
剑尖在他脸上划出来一道极浅的口子,有殷红的血从中流淌出来。
“看来默契还是差了点,真可惜。”他眸中映出森冷的剑身,垂眸笑道:“你们还真是喜欢找死……”
鬼王刀甚至还未接触到对方身体,宿回渊便觉一.股强硬且不可撼动的力量径直将自己的身体甩出,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险些被震碎,喉咙中尽是粘.腻的鲜血味。
不知有多少年没受过这般重伤,更何况这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自己”造成的,而且把楚问也牵扯了进来。
他缓缓起身,情绪复杂。
刚刚那般搏斗简直要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但对方不过是面上划破了一道口子,震出了些内伤,如此下去,两人定无胜算。
短短几招过去,他整个人都近乎脱力,连手中的鬼王刀都提不起来。眼前愈发模糊,仅凭借着本能与周遭的声音去猜测对方的刀刃走向。纵然楚问在他身前已然挡去了大部分的力气,但短暂的时间内,身上还是多了不少淋漓的口子。
模糊间,他甚至一度看不见那人的刀刃,只能看见自己身前的白色身影……
那白衣上血迹越来越多,动作越来越慢,灵力越来越阻滞。
他蓦地想起两人刚上楼之时,他对楚问说的那句话——要不要赌一个大的。
无端想到,若是他当时不那般自信,此时也不会将楚问也卷入其中,害得他受伤。
可就在那瞬间,对方身影忽然闪至他身前,刹那间耳垂似乎被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划过,但他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只闻对方微喘的话音响在耳侧。
“再试一次。”
宿回渊眸光微动,轻声道:“好……”
“宿回渊”见二人不过是在拼命防御,垂死挣扎,他便想尽快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单向凌虐。
但就在即将下死手之时,却发现楚问忽然动作,调转了尘霜剑尖朝向,径直向他刺来。
可在目前的情势下,这番举措与自寻死路没什么差别,他仅要轻轻动动手指,便能将对方连人带剑悉数搅碎。
真可惜,他本不想杀死楚问的。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掌中寒光乍现,可就在抬眼的瞬间,瞳孔骤缩。
——因为他看见刚刚还一蹶不振的宿回渊竟也同时出刀,两人的攻击完全来自两个方向,一剑一刀,一黑一白,但却在半空中诡异地交融,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刚刚在听到楚问声音之时,宿回渊头脑尚且混沌,并未深思,但身体却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刀刃刺出,与楚问的攻击呈夹击之势。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在此时发生了。
本是截然相反、不出同源、兵器不同的两种灵力,一种阴寒凌厉,一种至阳至刚,但在半空中交接的一刹,却宛如同源之水、同根之木,仿佛游鱼跳进流水一般,丝丝缕缕地交融在一起。
阴阳交错,万物相生。
灵力相交、相融,继而奇迹般地倏然膨大,交融后的灵力相较于之前竟多出百倍不止,直接彻底将不堪重负的地板震穿,依稀可以听闻楼下纸人幽怨的骂声。
宿回渊盯着半空中震撼相融的灵力,不禁周身愣住。
刹那间,他的心底闪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本就该站在一起并肩而战,他们彼此恰巧有着弥补对方的另一半。
残缺的弦月终于互补,令人晕眩的亮光从中心迸发而出,竟直接逼得对方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强烈的闷响。
宿回渊亦是一怔,从没想过自己和楚问能以这种方式配合,毕竟两人曾经大多作为对手切磋剑法,从未有共御外敌之时。
不过仔细思索来,倒也并非全然没有先兆。
楚问之前逼问他神丹一事之时,他说了截然相反的事实。但除此之外,还有他隐瞒的大部分真相——
神丹不过是结果与表象,真正的缘果隐藏在那本似是而非的古籍当中,那是他们原本的归宿。
千万年前,神君于人间昆仑神山,集天地之灵韵炼就神丹,只是事到如今,世人皆寻神丹,却没人细想阴阳相生之理——
既然有万物灵成的至阳神丹,与之相辅相成地,必然会有另一颗丹药。
只是与至阳之气全然相反,它聚集了天地间的阴气、燥气、邪祟,生来顽恶,与人间正气背道而驰。
神君怜爱那颗耗费自己千年修行的神丹,抹去他的记忆,留他在人间逐渐化作人形。但却并不觉那颗废丹应该存于世间,便将其留在人间自生自灭。
却不想阴差阳错间,事与愿违。
沉思之时,楚问忽然转过头来看他。
空气静默了几瞬,对方缓缓开口:
“怎么回事。”
第 58 章
第58章
宿回渊尚未来得及回应, 下一瞬,他只见面前冷光一闪,在两人融成的磅礴灵力面前, “宿回渊”身体倏地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一滩滩淋漓的血迹。
他回头瞥见半敞的窗棂, 说道:“大概是从窗子跑出去了,要追吗。”
楚问缓缓摇头:“此处阴气深重, 障眼法颇多, 我走上来之后也见到了与我长相全然一致的人。若仅是幻象, 便没必要追。”
“你也看见了?”宿回渊有几分惊讶,“那他做了什么?”
刚刚与他长相一致的“宿回渊”曾说,他是由他心中最深重的恶念凝结而成,他有些难以想象, 向来心善的楚问的恶念又将是什么样子。
楚问神色微顿, 随即状若无事般说道:“他并未做什么,我们只是说了些话。可能跟你所见有些不同,我见到的并非人,而是一缕魂魄。”
一缕魂魄?
他不禁心下一.颤。
刚刚“宿回渊”说过, 他将楚问小腹内的神丹取出服下, 化为神境, 而楚问却因此身死。而若楚问所见仅为魂魄,又似乎与这些话恰好对应。
难道在琴楼中见到的所谓心魔, 并非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 有着无比真实的一段往事。
宿回渊感觉一.股凉气从脊椎升起, 他沉声说道:“我总觉得他们并非幻象,而是真实从魂灵中划分出的一部分, 但还是要仔细问清楚才行……如果现在追出去,我们与神境全力而战,你有几分胜算。”
“如果是内力相似的神境,我们一同或许有七八分胜算,但若是你……”楚问似是有些许犹豫,随后极轻地笑道,“若是对你,我没有胜算。”
他语气极轻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你,什么样子的你,我都做不到下死手。”
宿回渊正垂眸,恰好掩盖了那瞬间的神情,心脏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不觉有几分怔愣。
凭心而论,他对琴楼中出现的“自己”情绪也十分复杂,他们立场不同、互相憎恨、不解。但跨越百年的时间彼此相望,竟乍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不知对方为何要在此处,为何想对他下手,但却能感受到对方从未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神境若想杀死一个人,就像人碾死蚂蚁那般简单。但每次在对方即将不留余地之时,似乎总在最后的时刻偏了几寸。
比如对方杀意尽显、却能被他们轻易破开的冥网;比如对方全力出击,却仅仅是断他几根肋骨的刀锋。
招招式式,都充斥着极度的矛盾感。
宿回渊随即轻笑道:“如果你知道他曾经对你做了些什么,或许就会比我还想杀了他。”
显然,楚问还不知那个“宿回渊”将“楚问”的神丹剖出,囚禁于鬼界的事情。
如此甚好,否则他当真无法与楚问解释。
楚问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淡声道:“或许吧。”
视线向下,复而问道:“伤势如何?”
刚刚打斗之间没觉得如何,如今一竟提醒,竟觉骨裂的疼痛有些难以忍受起来。
他轻声嘶了一声,装作无事道:“没什么事,应该是断了几根肋骨。”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传来响声,却见周遭景象骤变,原本是清衍宗居所的陈设变成了荒凉的房间,一道向上的楼梯缓缓在原本是床榻的位置浮现。
“先上去看看吧。”宿回渊开口,转身欲走。
“先治伤。”楚问按住他肩部,不由分说地将人留在原处。
灵力从对方指尖缓缓汇入,将脏器处的内伤都悉数平复,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来到清衍宗之后,楚问第多少次给他治伤。
他向来懒散,对自己的身体也是一向地毫不上心,仗着年纪轻便为所欲为。之前在鬼界中时,每次都是秦娘跟在他身后给他治伤,如这个人竟换成了楚问。
倒也是巧得很。
经脉灵力主护心脉,疗内伤,但对于筋骨断裂则收效甚微,主要还是要靠安心修养。
楚问从身后缓缓绕至他身前,长指隔着衣物点上他颈下横骨处,随即用力,问道:“这里疼吗。”
宿回渊摒住呼吸,随即摇了摇头。
“哪里痛告诉我。”
对方的指尖复而向下,顺着衣裳的纵纹在胸前游移,每经过一处肋骨,力道便要重上几分。
这动作本是有几分亲昵在,但奈何断骨的痛感过于强烈,全部意识都凝结在对方指尖所触之处,没一会额头上便尽是冷汗。
待楚问收手许久,他才堪堪捋顺了气息,苦笑道:“哪里都很痛……秦娘那里有专门止痛的药丸,等下问她要便好,我不妨事的。”
“断了很多处,我帮你运气疗伤,或许会有所缓解,但不可再动用灵力。”楚问说,“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你不要再出手。”
宿回渊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仍随意答了声“好”。
下一瞬,对方含着温热的掌心缓缓覆上来,贴近胸前伤处。刹那间,他觉得以对方掌根为中心的四周都逐渐泛起热意,来自骨缝间的锐痛竟出乎意料地减轻了不少。
宿回渊无声舒了一口气,他不想让楚问给自己疗伤,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担心对方猜测到神丹一事的真相。
他一向很难骗过楚问。曾经自己刚来清衍宗之时性命垂危,之后每次阴气之日经脉寸断,唯有楚问的血能救自己的命;而自己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楚问的灵力也都能将燥气悉数平复。
乍看上去是由于楚问灵力至纯至阳,灵力才能治人性命,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对方为神丹所化,皮骨血肉皆能治病。
若是有心之人稍加注意,并不难发现其中玄妙,当年楚帜便是如此。
待楚问的手缓缓移开后,刚刚的剧痛已然消失了大半。
可正当他打算开口之时,忽觉对方指尖在自己胸前迅速点过几处,随后倏然周身一轻,原本游移在指尖的灵力竟然尽数消失。
他一愣,尝试调动周身灵力,却觉其仿佛被阻塞住一般,竟是一点也使不出。
他抬眼看向楚问:“你这是做什么。”
“你伤势太重,我用灵力为你护住心脉,故而能减轻疼痛,但终究未能治其根本,若是此时再妄用灵力,恐怕伤势会进一步扩大。”楚问轻声说,“我暂时将你的灵力封住,待你伤愈后,自然会帮你解开。”
“……”
实际上来说,宿回渊刚刚应下对方那句话之时,确实没打算遵守,断骨虽痛,却也并算不上重伤。而楚问了解他,自然也知道他随意应付,并不会听。
可他不用灵力是一回事,被人强行封住又是一回事。
“此地本就凶险,这样做不太合适吧。”他轻笑道,“我可以不用,但你必须给我解开。”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宿回渊看着对方微垂的长眸,竟又有几分动摇。
毕竟是楚问帮他退敌,帮他治伤,如今封了灵力本也是好意。
只是他身居鬼主太久,太习惯掌控他人,固然他相信楚问能将他护在身后,但如此被动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很不习惯。
良久,楚问终于先退步,轻声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神色,不禁一怔,忽然意识到楚问可能是误会了自己的本意。
低头,只见对方指尖复而点过,将封住的穴位系数解开。
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似是有些许沉闷。
“我无法要求你做什么,可你若受伤,我心中过意不去。”对方话音微顿,继续说道,“我不能阻碍你,但我能与你承受相同的痛苦……你若擅用灵力断了骨,我便挑断我自己的骨,你若伤了手足,我便也砍伤我自己的手。”
宿回渊垂眸,并未应声,刹那间空气静默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在曾经的印象中,对方向来是沉稳、成熟、以天下大义为重的剑尊。但似乎自从他再次来到清衍宗之后,对方表述情绪的方式便有所改变。
——直白、强势、不留退路。
他似乎不知如何应对这般的楚问。
若是对方沉默不语亦或是威胁强迫,他都有想到应对的法子,但偏偏是这种带着隐忍的破釜沉舟,这种不计后果的疯,让他反而承受不来。
他明知故问,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楚问沉默片刻,随后忽地低笑道:“……只是想着你或许能念及昔日情分,保护好你自己。我为你做不了什么,便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要挟你。”
他话音微顿,“你……很不喜欢吗。”
喜欢,也不喜欢,他简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他隐隐感受到对方此举无非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为两人之间似是而非的关系间加入些许定数。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说出拒绝二字。
宿回渊再也忍受不了,他微叹口气,伸手点过胸口几处,将自己的心脉复而封住。
“好,我答应你不擅用灵力……现在可以上去了吗。”
他转身向上走,无声叹了口气,脚步声音在木制地面上显得格外明显。
“要挟”卑鄙,却十分受用,楚问向来懂得如何适度地让他妥协。
然而,他只是觉得伤势不重未放在心上,并不代表他喜欢自残。就算对方不封心脉,也不会乱用灵力。依稀间,他只觉得对方关于此事如此强势的态度有几分奇怪。
仿佛是要急切地确定什么东西。
木制楼梯走上一半,他这才发现楚问站在原地并未走动,刚想询问,却听见对方的声音从身后沉沉传过来。
像是从山脉间飞来的白鹤,坠下一片轻飘飘的羽翼。
“自从我揭穿你的身份后,我们之间便疏远了许多。你若还想以那种身份相处,我也并无异议。只是若让我忽略曾经的种种,如此这般与你……我扪心自问,只觉难以做到,常常多心。我曾觉得你是为了之前的事情怨恨于我,但刚刚你主动封住心脉,我又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但只想确认一件事情。”他问道,“你是对我有怨恨,还是……只是不再喜欢了。”
第 59 章
第59章
宿回渊不可能装作没听见, 沉默片刻,便搪塞道:“我怎会怨恨你,也没有不喜欢你, 师兄想多了。”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隐隐有罪恶感从心底泛出, 他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从不是对于彼此的感情,而是全然相反的身份立场, 以及有关神丹的秘密。
他一方面希望楚问越过这个话题不再逼问, 但另一方面, 却又隐隐想要他追问到底,他便可以自私地将事情和盘托出,将一切艰难的抉择交给对方。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上而下传过来:“师尊, 是你们上来了吗?”
良久, 楚问应声。
宁云志心下一喜,飞快跑过来,“你们也没事,真是太好了!”
听到宁云志声音的瞬间,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长长舒一口气, 但与之相辅而成的,是心中隐秘到难以发觉的, 极其细微的遗憾。
他抬眼,只见秦娘和宁云志已然在等他们, 只是两人身上完好无损, 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反观他与楚问两人, 简直是惨不忍睹。
“你们什么时候上来的?”他问。
“到了好久了。”宁云志说,“秦姑娘不久后也上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出现了什么意外……”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犹豫道:“只是,你们怎么伤得这样重。”
准确来说,若是楚问不来帮他也不会受伤,四个人中只有他真正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运气不好。”他随意说道,“遇上个疯子。”
“我遇上一个长相跟自己完全一致的人。”宁云志说,“我一进去,他就要跟我比武,给我吓得不行。后来打了个平手,他便放我出来了。”
“我也是。”秦娘在身后幽幽道,“她说她已然杀了华向奕为自己报了仇,听说我什么也没做很是生气,便想杀了我。”
几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她,神色复杂。
“只是我们都不太会武功,仅仅试图用药毒死对方,尝试了很久,结果谁也没把谁毒死,我就出来了。”
宿回渊不禁一哂。
看来之前的猜测并无错处,众人见到的都是自己灵魂中划分出的心魔,心魔罪邪,将他们心中的邪念都成了真。
只是宁云志性情良善,从未有憎恨之人,因此心魔并未杀人,仅仅是与他比武。而秦娘不会武功,因此心魔也仅是互相比用药。
而他便没那般幸运了。
只是他如今倒是十分好奇楚问的心魔是否真是一缕神魂,又与他说了些什么。
“刚刚我简单看了一下这里的构造,琴楼总共有四层,一层便是纸人所在之处,而我们在二楼每人都见到了与自己完全一致的人。”秦娘轻声说,“我们现在在第三层,这里有一处极长的廊道,尽头很黑,不知其中有什么。但看上去是一条必经之路。”
“但是……崔大侠还没出来。”宁云志小声说,“我们要等等他吗。”
“我们先走进去查看,廊道相通,他若片刻后出来,也能寻到我们。”宿回渊说,“然而我反倒觉得,他并非还没出来,而是已经先进去了。”
宁云志无声吸了一口冷气。
他和楚问已经与心魔耽搁了许久,若是耗费的时间比他们还长,便是凶多吉少,但他总依稀觉得,崔忪不会这般莽进。
纵使他说他从未来过这里,但也并不至于直接败在自己的心魔手下。
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才是五人中第一个走出的人,没等到人,便先独自前行。
第三层一侧有一处幽暗的长廊,约能够使两人并肩而行。几人刚刚走入,便觉森寒之意从周遭升起,此处像是凝聚了万千亡魂,不禁让人回忆起珠湘楼的冤魂来。
入口处尚且有朦胧的光亮,但再往前走,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宁云志紧张得浑身发抖,他总觉得暗廊中回荡着冤魂哭丧的响声,但又时有时无,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不一会就冷汗直出,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总觉得此处应是枯骨嶙峋,一不小心就会被奇形怪状的骷髅所绊倒。
走过许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带的乾坤袋中有取火照明之物,连忙取出点开,一束极小的火光从掌间升起,虽然只能照亮身周的区域,但总比摸黑前行要好上不少。
可巡视四周,反而觉得奇怪。
本是如此阴寒邪性的地处,可地面上竟然空无一物,乍看上去竟是要比尸骨遍地更为奇异。
若是没有冤魂,没有尸体,那浓厚的怨气又从何而来,这长廊中是否有其他更为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神,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边走边写。
秦娘缩了缩肩,幽幽道:“这里鬼气好重,我都有些不舒服。”
“等下。”宿回渊目光瞥见一侧石壁,轻声开口道,“这里有刀痕。”
周遭石壁日复一日地被阴水腐蚀过,已然有几分破败,因此并不容易辨认。但若仔细看去,便依稀可见石壁上充斥着各种划痕,有几道痕迹明显是刚刚才印上去的,只是这些划痕并不一致。
有类似指甲刮上去的轻痕,有短剑穿刺的痕迹,也有重兵器劈砍所造成的深重痕迹。
“有短剑和重兵器,会不会是崔忪留下的。”宁云志轻声开口,“他已经走过去了吗。”
几人继续前行,石壁上的痕迹变得愈发明显且密集,像是有人在此殊死搏斗,耽搁许久。逐渐有轻微的血腥气,周遭石壁上逐渐有了血液喷溅的痕迹。
有种不详的预感在几人心中缓缓升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暗廊已然看到尽头,依旧没出现任何阻拦他们的事物。
就在此时,清脆的响声从暗廊中响起,似是谁将不小心踢到了地面上的东西。宿回渊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银制牌子,牌上的花纹有几分眼熟。
而就在他们看见牌上刻字之时,瞳孔骤缩。
——只见银牌上刻着几个字:清衍宗,徐然。
“徐然是谁啊。”宁云志问。
楚问无声叹口气道:“是与徐长老同辈的师叔,曾与师尊是至交,我也仅是有所耳闻,但与徐然前辈并未谋面几次。因为在我刚进清衍宗不久,徐然前辈便重病逝世了。”
“重病逝世,是听闻别人所说,还是你亲眼所见。”宿回渊问。
沉默片刻,楚问答:“师尊所说。”
除了这块银牌之外,地面上再无他物,他们带着牌子从暗廊中走出。尽头处却不再是木阶,而是一条长长的缓坡,有一面破旧的窗棂位于坡顶。
缓坡尽头的窗棂与他们在楼下所见为同一扇,但不同之处在于,窗边的那朵鲜艳的花不见了。
就在刹那之间,地面巨震,墙壁坍塌,宿回渊勉强稳住身体抬眼,却见烟尘散去,缓坡尽头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正是崔忪。
崔忪一步步向他们走过来,一手持有重剑,另一只手握着短刀,浑身鲜血不断地滴在地面上发出响声。他看上去伤得很重,步履蹒跚,但脊背却依旧挺直。
直到走到他们身前,崔忪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半跪在了地面上。
他胸前的衣衫半敞着,依稀可见其中露骨伤痕,但在衣领边缘,有一处被保护得很好的、连鲜血都没沾染上几滴的小花。
“崔大侠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之前还在找你,没想到你真的自己先出来了,还拿到了花!”宁云志喜道,“你是怎么拿到的,暗廊中的那些鬼魂是你处理掉的吗。”
崔忪眉心微蹙,似有痛苦,并未应声,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秦娘走上前去帮他处理伤口,只是检查一周,竟发现无从下手。
周身筋骨断了十余处,内脏破损,经脉俱碎。伤得如此重,刚刚能独自走过来简直算是奇迹,就算是天仙下凡来,也不过只能帮他勉强吊着寿命。
作为医者,最怕的便是如此绝望的境况。她垂着眸,掩盖刹那间的落寞,正想着如何与对方说明。
却不想崔忪看着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秦娘一怔,站起身来。
“怎么样?”宁云志问。
秦娘不擅长撒谎,便错开目光虚心道:“伤势很重,需要修养许久才能好。”
崔忪看向秦娘,无声表达了谢意,随后对几人道:“你们是清衍宗的人,一开始我并不信任你们……但后来发现我并没看错人,你们跟那些人,终究是很不一样。”
宿回渊瞳孔微缩,问道:“你是指暗廊中的银牌?”
“你们可知此地的冤魂从何而来。”崔忪目光如炬,沉声道,“你们可知松山真人与其中的关联。”
他看向几人神色道:“看来是不知……也不奇怪,当年那事发生之时,你们或许还很小,有的甚至还没出生。一切都与那颗神丹相关……”
他缓了几口气,继续道:“当年松山真人为得神丹线索,便与一众友人去昆仑神山之上探寻,后来得到了一本古籍,他们十分欣喜,便来到此处庆祝。可却不想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庆功宴,而是赤.裸裸的鸿门宴。”
他微阖了眼,神情似有痛苦,“松山真人为防友人将事情传播出去,便在酒菜中下毒,将众人悉数杀害了,徐然便是其中之一。”
沉默片刻,宿回渊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当年他们喝酒之时,那些人并不知道酒中有毒,便与邻桌的女子一同喝了些酒,那女子便是我师父。”崔忪眼眶微红,沉声道,“我师父向来豪爽不拘小节,喜欢与天下人交朋友,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喝了毒酒。那毒酒三天后发作,她全身融血,极度痛苦而死……她曾教我短刀,但在她死后,我便很少用刀,改用重剑。”
几人谈话间,地面震颤逐渐加剧,木制房梁坍塌而下,在几人身周溅起烟尘。
“前辈先别说了,我们先下去!”宁云志想要将人扶起来,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
“我已经下不去了,让我留在这里吧。”崔忪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意,小心地将胸前的小花取出,捧在手心,递到宁云志手上,“麻烦将它带给我师父。”
极致的慌乱中,宁云志被周遭的烟尘呛得几乎说不出话,艰难道:“前辈,我并不知你师父在何处。”
“就在楼下,你们见过她的,她一直留在这里。”崔忪哑声说,“那个纸人。”
话音刚落,有一房梁横空砸下,挡在了他与众人之间,烟尘后的人跪在原地,却再也没了声音。宁云志下意识想搬开木梁将人救起,却被秦娘拦住了。
“留他在这里吧。”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发哽,“他不想被人看见他最后的样子。”
第 60 章
第60章
周遭房间迅速崩塌, 宁云志再也无暇他顾,只能转身朝木梯跑下去。
回头看崔忪的最后一眼,瞥见一个近乎恬静的表情。
这琴楼显然是以鲜花为支柱, 众人皆传此处神花的传说,却无人将其成功采来, 如今一旦神花被崔忪采走,琴楼也便失去了其内核, 刹那间分崩离析。
几人走到一层厅堂, 远远看见来时的那个纸人仍然坐在原处, 她看着周遭迅速坍塌的墙壁,黝黑的眼珠中似有茫然。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见有不少石子将她的身体划破,只能一直取来米糊一遍遍地将破损之处再次黏好, 循环往复, 却从未想过要走。
自从不知很久之前,她便一直留在此地,除此之外,她并不知自己的归宿将是哪里, 她忘记了很多曾经的人事, 也忘了自己来自何方。
宁云志捧着崔忪交给他的神花, 眼眶尚且发红,他年纪不大, 向来心智单纯,第一次近距离地直面生离死别的场景。上一瞬还好好站在面前的人, 如今竟已然被埋没在废墟之下。
他走到纸人面前, 将手中的花轻轻放置于对方的桌案上。
“这是崔大侠交予你的,是这琴楼顶的神花, 或许服下它,你便能拥有曾经的身体和记忆。”他的声音很闷。
纸人的动作十分僵硬,缓缓抬眼看向宁云志,又看向桌案上颜色艳丽的花朵,不知为何,竟萌生出某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伸手,试探性地伸向那朵花,随即将它嚼碎了服下。
片刻后,她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苍白纸张制成的身体逐渐变为人皮的颜色,这变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周而复始般蔓延,像是白纸从某一个点处逐渐融化,而人皮便立刻从那个位置补全上来。苍白的发丝从头顶缓慢生出,劣质的黑色珠子掉落在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沧桑的人眼。唇间可怖的朱红逐渐斑驳褪去,丰满的唇部浮现出来。
如此她的真实样貌才彻底展现出来,如崔忪所说,她曾是他教习短剑的师父,但在酒楼中被人误给了毒酒,便周身融血痛苦身亡。而神花只恢复了她的身体,却并未将她留在曾经的年岁。
多年过去,她如今依然是百岁老人。鬓发斑白,身体瘦削,面色枯黄,眸间似有白翳。
她似是并不适应如今身体的变化,至少有半炷香的时间,眸子都是一片空白的,周身一动不动,似是忘记了如何使用自己的四肢。
秦娘无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扶住对方的手,轻声道:“前辈,你现在感觉怎样。”
老人缓缓朝这边看过来,良久用苍老且沙哑的声音缓慢道:“他在哪里。”
“崔大侠他……还在上面。”宁云志沉重说道。
老人的目光呆愣了一瞬,或许是由于年龄太长,她如今已然看不清东西,但眸中神色却依旧鲜明。
她的眸中含水,叫人一时间分不清是流泪,亦或是单纯的干涩使然。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谢谢你们将它交给我,谢谢你们告诉我。我已经在这琴楼中留了几十年的时间,从未想过能走出去,可他为何如此执拗……”
宁云志数次想开口,但却都欲言又止,老人似是发现了他的犹豫,轻声说道:“孩子,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前辈,我只是好奇当年之事是否真如崔大侠所说那般。”宁云志纠结道,“松山真人前辈他……真的是坏人吗。”
“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他救助天下孤儿回门派之事不假,但他为了神丹不惜手刃好友却也是事实。”老人叹道,“当时我与他来到此处游历,正巧遇见楚帜在此设立酒席。我无门无派,不过是江湖散修,向来惬意自在,从不拘谨,他们叫我们来喝酒,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时隔多年,她叙述此事时的声音已然十分平静,如此凄惨的事实说出来,却仿佛仅仅是在诉说无关之人的往事。
“却没想到那酒中有剧毒,三日后发作,死状极为痛苦。当时我身上恰好有我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神花,但却仅有一朵,我便将其留给了我徒儿。他向来听话懂事,知道后自然悲痛欲绝,可那时一切皆已成定数,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年轻人,我自然是愿意的。”
“我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定会再取来一朵救我,我答应了,毕竟我并未想到他当真能做到。”老人怅然道,“他若想取得神花,便必然会经过此地,我死后便一直化作纸人留在这里。但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连他的模样和名字都忘了。”
她喉间发出喑哑的笑意,沉闷至胸腔,苍凉道:“纸糊的身体终究不好用,每天都在混混沉睡中过去,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我连最初来这里的目的都忘记了。刚刚你们进来之时,我只觉有一人十分眼熟,竟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宁云志心下微颤,哽声道:“他叫崔忪。”
“崔忪。”老人点头,嘴中重复了几遍,“可能是吧,不记得了。”
她垂眸,似是想凭借记忆坐下身来,却发现如今的身体已经无法坐在曾经的纸椅上了,不禁怅然道:“曾经我觉得牺牲自己去救他是件好事,可如今想来,大致也是错到离谱……这几十年间我浑浑噩噩,他又未尝不是,如今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倒还不如之前便顺其自然。”
她似笑非笑道:“人有时还是不得不顺从天意。”
“那今后前辈作何打算。”宿回渊问。
“我这身体也去不了哪里了,我在这琴楼中待了几十年,便也不想再离开……此处虽然已经坍塌,但还有能栖息的一隅之地。等你们走后,我会上去将他找出来,我们师徒二人留在此处,也算是死于同处。”
宁云志垂眸片刻,双拳在身侧捏紧,但终究还是与几人一同走了出去。
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相遇却不能相识之人,总有他们所见却意难平之事。
回去的路上,几人心中颇有几分压抑。来时并未曾想过阴气竟与楚帜以及当年神丹一事相关,还牵扯出了这许多的人事。
“师尊,我们现在要去哪。”宁云志闷声问道。
“自然是去西域,楚帜颈上的药粉尚未查明。”宿回渊回头看向宁云志,轻笑道,“不过你若是疲了累了便先回宗门,此事与小孩子无关。”
“我怎么就是小孩子了!”宁云志目光无意间瞥向秦娘,怒道,“而且,我也很想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若当真另有隐情,我也很愿意帮你查清。”
“要去,但现在不行。”楚问转过头,轻声说,“你伤势太重,至少需要休整半月。”
秦娘闻声偷偷瞥过去一眼,直觉宿回渊肯定要发火。鬼主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叫他养伤已然是为难,更何况要留在此处半月之久。
但万万没想到,宿回渊并未反驳,气氛出乎意料地和谐。
良久,那人竟然还答了句“好”。
秦娘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觉得自从楚问知晓鬼主身份后,宿回渊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既不着急回鬼界,也不急着追溯当年真相,简直像是被鬼魂附身了。
她紧忙错开目光,喃喃念叨:“这当真是见了鬼了……”
秦娘与宁云志先向西行,在楚问的要求下,两人便在附近的一间客栈中休整数日。
宿回渊虽然觉得自己伤势并没有那般重,但还是被楚问勒令待在床榻上不能动,他百无聊赖地斜斜躺着,看着对方在屋内将随身行李收整干净,还打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来。
倒仿佛他已然病入膏肓一般。
楚问坐在他身边,用布帛沾了温水去擦拭他的额头。他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偏头去躲,蹙眉道:“不要。”
楚问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在发热。”
宿回渊一愣,怪不得刚刚一直感觉晕眩,头晕眼花,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冷。
自从他进清衍宗之后便极少生病,发热更是多年未见的事,如今竟觉得稀奇,笑道:“我现在很烫吗,有多烫?”
他用指尖触了触楚问的手背,随后触电般缩回来,“好凉。”
“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觉就好了。”他随意道,“再说天大的病,你把你的血喂给我,不就药到病除了。”
楚问淡淡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胡话。”
对方不由分说地攥过他的手腕,微凉指尖搭在他腕口脉搏处。
宿回渊微怔笑道:“你还会诊脉?”
“略懂一二。”
“那便说说,你诊出了什么?”
楚问并未言语,却微抬起身,随后身体向下附去。刹那间两人之间距离急速接近,床榻很小,退路仅是死角。刹那间宿回渊呼吸微滞,发热使得头脑不甚清明,只觉有剧烈的心跳声在颅内响起。
可就当他觉得楚问要趁人之危做一些事的时候,对方的身体却倏然停住了,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触了触他的额头。
随后淡声评价道:“很烫。”
宿回渊舒了一口气,被自己脑中龌龊的想法逗笑了。
楚问从不是习惯趁人之危的性子。
“所以你诊脉出什么没有,楚郎中。”他盯着对方搭在他腕上的手,半笑问道。
楚问盯着那白皙的腕口,似是在隐隐犹豫着什么,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刚刚,你脉搏忽然很快。”
宿回渊面上的笑意逐渐褪去了。
只听到对方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某种意义上的宣判。
“你在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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