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61章
楚问这话问得有些意味深长, 宿回渊自然知晓对方的言外之意,但却故作未懂。
“师兄距离我这般近,我自然会紧张。”他轻笑道。
楚问将手中布帛浸入热水中, 双手鲜明的骨节由于热气而泛红,在氤氲水汽中莫名仿佛沾染着欲色。他将布帛拧得恰到好处, 既不会湿漉漉让人觉得不适,又能起到降温的作用。
他将布帛轻搭在对方额间, 随后缓缓擦试过对方的面庞与脖颈, 淡声道:“为何?二十年前我将你带回清衍宗之时, 你病重靠在我身上,心跳却并未增快。”
“那时尚且青涩年少,不懂伦理忌讳,哪懂得这许多道理。”宿回渊随意答, 但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般问道, “二十年了……你怎么记得我那时候的心跳如何。”
他眸子盯着对方清隽的眉间,莞尔道:“那时候我让你背我上山,你都死活不肯,当真是冷酷无情。”
楚问动作微顿, 随即轻声道:“把手伸过来。”
宿回渊将手搭在身侧的床沿, 楚问用温水擦拭过他的手背、指节, 直至略显粗粝的鲜明触感划过指缝间,带来微妙的战栗感。
对方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终究并未开口。
宿回渊终于有些受不了两人间这种极度暧昧却又很少越界、克制却肆意的氛围。没人能从这种极度复杂且矛盾的情绪中全身而退,他们仿佛一根柴火的两端, 火焰猎猎燃在中间, 他们皆无法幸免。
不久前,琴楼中崔忪师父的话音仿若魔音般一直盘旋在耳侧, 他想将其从脑海中剔除,却无济于事。
她说她本觉十年前替徒弟去死是件好事,却不想在今后漫长的时光中,他们都未曾遂愿。
她在得知徒弟音讯后终于怅然垂泪,而崔忪也是在为她找到神花后方能阖目安息。在其中她自以为为崔忪争来的时间中,对两人却都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而他亦不想再与楚问周旋下去。
他们曾于昆仑神山之上同源而生,经过漫长的时光化成人形,
可命运却截然相反。神君垂怜自己在人间千年的时光炼就的神丹,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在人间历练,终究得道飞升,终得圆满。
但与之相辅相生的,那颗汇聚天地之阴冥怨气的废丹,却本不该存在于这世间,神君便留其在人间自生自灭。
不想千年后,那颗阴丹同样化为人形,然而肉.体凡胎无法承受住魂体中如此强硬的阴气,阴邪之气在体内四下撺掇,将心脉震碎,灵力融于无形。
神君偶然从昆仑下山游历,见他并无当年记忆,又觉得他邪气伤体并活不久,毕竟为自己亲手炼就而成,终有不忍,便并未插足。
只是没想到他竟阴差阳错活了下来,在楚问第一次阴七之时将鲜血喂给他之后,竟有隐隐的记忆从脑海中缓缓浮现。
他记得滚烫灼烧的业火,高大密封的炼丹炉,记得日复一日的锤炼,沧海桑田中的昆仑深山。
他记起两人身世,记得千百年间孑孑一人的孤寂,记得千年间落日的余晖,春草冬雪。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堪称陌生,疯狂涌入他的脑海中,他只觉头痛欲裂。亘古的回忆对于一个人来说未免过于残酷,他不想相信,却又无人言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梦中迫不得已接受事实,但他从未与楚问提及此事。
后来他身居鬼主,昆仑神君终于不能坐视不管,他是本不该存在这世界上的人。
神君找到他,让他自尽于昆仑山下,神君会让他的灵魂重入轮回,不再接受痛苦。
当时他的心中甚至没什么波动,毕竟他对这世间并无留恋,只是仍然担心神丹一事,自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将楚问保护在其中,不希望他再陷入争端。况且当年松山真人身死一事重出修真界,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想趁此机会混进清衍宗,探查当年真相。
神君宽裕了他一些时间,但他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对方不会允许自己亲手炼出的幽冥生魂存于世间,身居鬼主。
这也便是为何在琴楼中,另一个“宿回渊”杀死楚问,化为神境,终究与昆仑神君打成平手,幸免于难。
这也便是为何他与楚问向来保持距离,他觉得两人之间若是难能长久,便不如从未开始。
但不知何时起,他一向深信不疑的观点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
或许是因为鬼墓中,新郎抱着已然化作骨灰的女子黯然垂泪;或许是因为华山之上华向奕见到秦娘之时,幡然悔过的背影;或许是听闻崔忪之事,忽地感慨世事无常。
他倏然觉得,五年后、十年后、百年后的生死,从来就比不上眼前的毫瞬的时间。
人终究魂归天地,当数年后人死魂消之时,他最遗憾的从不会是如今的放纵,而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时间,都在反复试探与周旋中浪费殆尽。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正因如此,才显得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
盆中温水已然泛凉,楚问正欲起身换水,手却忽然被对方按住了。
他微愣,抬头。
宿回渊目光灼人,他浑身上下都仿佛被这目光刺痛了一般,随即伤口处燃起汹涌的火。
时间在彼此相对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水凉了。”楚问轻声提醒。可话虽如此说,身体却并无欲继续向上的态势。
“我知道,我……”宿回渊迟疑着,有些话憋在心中太久,反而不知应该如何开口,“我忽然想起些事情,有些话想对你讲。”
楚问将湿润的布帛放进水盆之中,用衣角擦净了手上水珠,安静看着他。
这目光反而令宿回渊有些紧张,像是内心最隐秘的部位被人赤.裸裸地盯着看,他错开目光,喉咙微动。
他先问:“你觉得宁云志与秦娘如何。”
楚问答:“若他们彼此愿意,我觉得很般配。”
“可秦娘已然是鬼界中人,他们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清衍宗容不下秦娘,鬼界也不会喜欢宁云志。”他说,“他们若在一同,必将挑起修仙界与鬼界的矛盾,到时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般配。”
楚问沉思片刻道:“你若担心此事,清衍宗便不会将其声张,鬼界不会因此遭受牵连。”
宿回渊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提出此事本是想问楚问意向,却不想对方误以为是自己在担心鬼界动乱。
“我并非担心此事,我是问你对他们的事情本身如何作想。”
“我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自然无法作答。”楚问淡道,“但若是我,只要能与心悦之人朝夕相处,无论背负骂名,亦或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我都愿意承受。人活久了,便会觉得日复一日极度相似,又无聊至极,可我却不愿如此。”
他长眸轻抬,复而问道:“那你呢。”
“我?”宿回渊犹豫片刻,坦然道,“我不知。”
楚问单手扶在榻边,上身轻微向前俯去,这是一个对方并不需偏头,便能够四目相对的姿势。
“为何忽然问这个,你向来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楚问声音极轻,缓缓道,
“所以你究竟是想问他们,还是……我们。”
宿回渊垂着眸,目光恰巧落在对方微紧泛白的指尖上,良久缓缓道:“曾经我送你的短剑,很普通,但你仍然留在密室下面。”
“是。”
“我曾经问过你,我是否能喜欢你,当时你回复我说,若我能安然长大,你便答应我。”
楚问哑声答:“我记得。”
“十年前我杀死楚帜,将长剑刺入你的胸口,后来身受重伤只能归附鬼界。那时你来找过我,这些年间你虽憎恨我,但……那把短剑你依旧留着,我居室内的陈设也从没变过,你始终抱对此有怀疑,一直在追寻当年真相,对吗。”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却已然不再重要。
一切的一切,似乎直到他将其脱口而出之时,竟才发现事情发生得如此连贯而合乎逻辑,只是他曾经并未发现,也不想发现。
他也竟才堪堪发觉,自己从未放下当年之事,也从未放下对方,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追寻曾经有关自己的蛛丝马迹,并将其编织成一个周密的网,作茧自缚。
他曾口口声声说过的不再牵扯两人之间的感情,事情结束后立刻回鬼界,绝不耽搁,可这从头到尾都像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
他从不想走,楚问强行留下他不过是诱因,他甚至隐隐有些庆幸,自己从未、也不必主动做出如此的抉择。
楚问看着他道:“对了一部分。”
宿回渊神情微顿,心跳却忽地乱了起来,他怕对方说出“不”字来,哪怕不过是哄骗他的谎言,也避免触及血淋淋的真相。
他与楚问之间,暂时还尚无和盘托出的底气。
“我从未真正憎恨于你。我对你最气愤之处从来不是你将我刺伤,归附鬼界,而是你自始至终都将我瞒在鼓里,不告而别。”楚问沉声说,“你刺死师尊已是大罪,你若有情有理,为何不告诉我。我曾觉得我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你如此……又将我置于何地。”
宿回渊倏然哑声,说不出话来。
他曾猜测过无数种楚问对他的态度,却从未想过最简单的可能。似乎是潜意识中,他并不觉得会有人从头到尾都矢志不渝地相信他,站在他身后,哪怕他负债累累,鲜血淋漓。
世人只知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宿敌,却从不知他们也曾促膝长谈,也曾亲密无间。他们之间世人未知、甚至不敢猜测的往事,比街坊间说书人熟稔的还要多得多。
他们性情似乎截然不同,又在某些层面上有着奇异的相似。若师出同门,自会情谊深厚,纵使立场相对,也是知根知底,英雄相惜。
“抱歉。”他轻声说,“我没想到这些,但是……”
他停顿片刻,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从今以后,会尽量想到的。”
第 62 章
第62章
宿回渊继续说道:“我以宁邱的身份乔装打扮进清衍宗, 你立刻便认出了我,但你却并未拆穿我,这又是为何。”
他轻叹了口气, 轻声道:“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
“重要的是你来清衍宗, 而不是你以什么身份而来,为何而来。我既知你真实身份, 又何必拆穿。”
“所以你曾给我戴上银锁, 在密道中替我遮挡阴蚀的滴水, 刻意给我的汤水面换成了没有葱花的份,包括后面给我灌酒……”宿回渊目光在对方面孔上周转,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你在耍我。”
“不是。”楚问沉声说, 他长眸微垂, 其中似有复杂神色,“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离开。”
“你看似是将我捆在身边,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你作为清衍宗未来的掌门,修真界第一剑尊, 若想每天跟鬼主待在一起, 怎可能不被人发现, 不引人怀疑。”宿回渊笑,“你向来聪明, 怎得如今就为自己编织了个金丝笼呢。”
“并非所有人做所有事之时,都全然以利益衡量决断。”楚问答道, “况且人从不活在他人的眼中。”
“你说得对……我曾经不懂, 现在却明白了。”
宿回渊看着对方眸中映出自己的面孔,轻声笑道, “之前在琴楼里,我问你要不要赌一个大的,你应许,后来多亏你及时出现,我才捡回一命。所以如今……你想不想赌一个更大的。”
话语落下,他沉默等着对方的回应。
——以命数为筹,魂灵为注,赌他们彼此的心意,赌蜉蝣般渺小且短暂的一生,就像他们曾经毫不犹豫地戴上血绳一般,从不畏惧离别,从不忧心背叛。
他微垂了眼睫,半掩住眸间神色,却未曾遮住些许情丝。连那目光都仿佛受到身体发热的影响,变得滚烫灼人。视线顺着对方冷峻如高山流水的眉眼间逐渐向下,轻轻滑过那突出的眉骨,最后蜻蜓点水般落到那人淡色唇间。
那人周身气质是冷绝的,言语是淡漠的,连紧抿的薄唇看上去也有些不近人情。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唇本是泛凉、极软的。
他微微摒住呼吸,刹那间连凝滞的空气都变得无比胶着,仿佛有无数跟极其细腻的丝线无端升起,将两人的呼吸举止间都紧密牵扯在一起。
宿回渊喉咙微动,哑声道:“之前你来鬼界之时,我给你戴上的血绳,你至今还留着。我曾对你讲过他的含义,就像一个同生共死的魔咒,将两人永生永世地连在一起。虽然它只对鬼魂真正生效,但意义尚在。”
他话音停顿片刻,随即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确认,你与我理解的是否同义。”
楚问听过他的话,缓缓重复过那几个字:“永生永世……”
世人生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却始终不乏有人追求永恒、永生,但实际上以凡人的寿数并不能理解永世的意义,它既代表着时间之长,同样意味着与天地同寿的责任,意味着千百年间的迟缓、孤寂。
他曾从不屑于追求长生,亦不强求得道飞升一事,只想仗剑鸣天下不平之事。
但总有些事情、有些人,让他第一次冒出“永生永世”这个念头来。
那人自小便在他身边,体弱多病,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那时他日夜陪在他身边,生怕时间不够。
但扪心自问,又有多久才算够,十年,五十年,百年……
似乎都远远不够。
在那瞬间,他才忽然顿悟为何古籍经文中,有无数人想追求永生永世。
因为他们在短暂的人间中,遇到了那般难遇难求难得之人。
宿回渊见对方迟疑,垂眸笑道:“也不必如此犹豫,就算今后真有变数,鬼界的血绳也不会真正约束于你。他对于活生生的人来说,跟一团乱线没什么两样。”
他却见楚问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轻声宛如呓语道:“我倒希望它真有那般的效用。”
明明是极其简单的几个字连成一句话,他却难以听懂,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变得紊乱,怦然作响,他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忽有种沉溺的错觉。
他听到楚问继续说道:“永生永世之类……你对我而言,便是这般让我渴望如此的人。”
倏然间,仿佛有一根一直在心中紧绷的弦遽然断裂,将一向坚实的防线炸得不堪入目,碎裂四处,只余满地狼藉。
他本想向楚问确认些许,却不想对方从不吝啬于对他袒露自己的心意,宛如甘霖润物,瑞雪覆年。
一向清冷的人表达起情愫来,却也如此赤.裸坦荡。
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在对方如此的剖析面前,一切似是而非的欲盖弥彰都显得如此卑劣,他将之前想好的话语忘得一干二净。
他在喉咙轻微的干涩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呼吸略重,“所以你想要跟我赌吗。”
他抬头看向对方的眸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楚问身体微顿,似是想开口,但犹豫良久,并未答话。
他隐隐猜测到对方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甚确定,毕竟他曾无数次表露心意,对方向来游刃有余地回避。他知道宿回渊很少与他讲实话,亦并未将往事悉数告知于他,他曾觉得对方依旧对自己怀有恨意,他想竭力平复。
他不愿过多猜测解读对方的心思,生怕这想法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宿回渊看着对方神情,觉有几分莞尔,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心底酸涩。他落在身侧的手还按在对方腕上,那只手顺势沿着手臂的衣料攀上,抵住对方的后颈部,随后微用力,按向自己。
他的上半身也顺势半悬而起,用另一只手搭住了对方的肩,在两侧互相对抗的力道间凑上前去。两人间的距离不断接近,他眼眸一寸寸地缓慢阖起,当最后落点于对方唇上之时,眼前终归黑暗。
下一瞬,唇间传来泛凉的触感。
他就着这个姿势在对方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随即唇分,轻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楚问并未回应,也并未有所动作,只是眸色逐渐幽深。
“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之前是如何认出我的吗。”宿回渊心中一直惦念着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必然不是通过容貌,不是剑法,不是性情。那你又是如何在弟子大比数百人中一眼找到我的。”
楚问略带侵`略性的目光扫过他的眼和唇,仿佛在凝视着猎物,这目光从未在对方身上出现过,看得宿回渊身体一紧。
“你当真没猜到?”对方沉声问。
“能猜的事之前都问过了,属实是想不出。”宿回渊无声叹气,思绪飘忽,但随即忽然想到什么般,“对了……很久之前,我跟你弈棋之时打过赌,若你输了,便答应我一件事,还做不做数。”
当时他仍带着几分醉意,却不想阴差阳错地赢了棋艺高超的楚问,对方应许他一件事,但他当时并未想到,便留着之后再说。
“自然作数。”楚问说,“只是我应许的是‘宁邱’,不是你。”
这便是赤.裸裸的对他隐瞒身份的“报复”了,宿回渊无声叹了口气,随即双臂再次用力,再次附上对方唇间,咬了更重的一下。
虽不至于见血,但淡色的唇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一道咬`痕,周遭还沾着水光,这场景与对方一向禁欲的外观极度不符,但反而因此显得更为诱`人。
“现在可以作数了吗。”他问。
“……好。”楚问的声音有几分哑,“那我告诉你。”
对方几乎是紧咬着牙关说出的这句话,宿回渊直觉不对,但面上的笑意还尚未来得及褪去,下一瞬就被人重重地推到了床榻之上。
刹那间眼前一黑,他并未睁眼,只觉浓郁的清雪香瞬间萦绕在鼻尖,带着极其强烈的存在感与侵`略性。
对方的掌心按在他心口,触到心跳剧烈,随后顺着衣袍外延向下,直至腰`间。
腰`部以下向来是较为危险的部位,宿回渊身体紧绷,终于睁开眼,胸腔由于剧烈的起伏而更加不稳,一向凛然的凤眸微阖,在对方的眼中反而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邀约。
下一瞬,对方身体俯下,吻了上来。
他们并非第一次接吻,但这次却截然不同,不似幻境中蜻蜓点水,也不似年少之时温和。亲吻来得强势且不容抗拒,对方的气息紊乱且炽烈,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融进对方的胸腔中,吞之入腹。
他舌尖尝到那清冷的香气,可这次却不只满足于表面,那雪香气顺着微张的唇径直向内,两种截然不同的温热彼此交`融,眸光交错,霎时吞没了他全部的呼吸。本就不甚清晰的意识被发热与窒息感逼得节节败退,终究仓惶溃败,他微扬起脖颈,想从缝隙中汲取些许空气。
对方的动作甚至有些急促,在他的口中摩`擦游移,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侵城掠地。他紧紧环住对方身体,略显狼狈地回应着。
他之前从没想过,只需一个吻便能让他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对方的指尖在腰`间游移,感受到他紧绷的腰`线,随即长指钩住腰带边缘,倏地一拉。
暴殄天物一般,繁杂好看的腰带绳结散作了一团,长衣也因此变得松散,堪堪搭在身上,边缘皱出令人遐想联翩的握痕。
就在他濒临窒息边缘之时,楚问终于肯放过他,抬起身。他剧烈地呼吸着,意识尚且混沌。
楚问忽然问:“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他怔愣片刻,随即才想起刚刚两人尚未完成的交谈。他双眸空白了片刻,随即倏然睁大,极其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的破绽出在何处。
第 63 章
第63章
清衍宗弟子在刚入门之时, 有长老专门来教习诗书礼仪,包括日常的服饰穿戴、仪表整理,都有所规训。然而宿回渊刚入门派之时并非清衍宗弟子, 暂住在楚问居室旁边,言行举止较寻常弟子来说都更为随性。
年少之时他体弱多病, 身体极度瘦弱,寻常衣裳对他来说过于宽大, 他便随意找来绳结, 在自己的身上.环过一周, 当作腰带。
后来楚问见了,淡声评价道:“不成体统。”
楚问作为门派内大弟子,常带内门弟子下山游历,游历期间弟子们起居行动都在一起, 没什么单独的时间, 因此偶有下山的弟子想去集市买些酒食,也只能趁着凌晨夜半偷偷前往。
楚问从不去集市上凑热闹,他觉得人群聒噪得很,况且清衍宗上的粗茶淡饭与集市上的酒肉也并无两样。
但那次他下山游历回来之时, 却破天荒地带回了一件东西——一条形制简单的青色腰带。
弟子们虽觉新奇, 但也并未多想, 只当是大师兄素色腰带用惯了,想尝试些其他的形制。
却不想数日过去了, 楚问腰间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素色腰带,而那条青色腰带竟戴在了楚问捡回来的小孩身上。
楚问并未直接将腰带送给宿回渊, 而是趁着对方熟睡之时放在了那人的桌案之上。
结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宿回渊就风风火火地跑到他房中,手中举着那条青色腰带, 开心道:“楚问,这是你送我的吗。”
楚问正坐在桌案面前抄写经书,并未抬头,闻言间笔尖微滞,在整页工整隽秀的字体间晕上了一道极为不和谐的深重墨痕。
片刻后,他将笔压在一边,将那张宣纸扔到一旁,重新拿起一张继续写起来。
宿回渊将腰带囫囵环在身上,却又忽然记起来楚问说过清衍宗的腰带有特定的系法。他看着那条清秀好看的腰带,若自己仍然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他便凑到楚问身边坐下来,恰巧看到对方扔在一旁的宣纸,伸手就要打开看,却被对方单手按住了。
“写错了一个字。”楚问淡声解释道。
宿回渊“啧”了一声,却并未继续追究,他向来对这些经文书画不感兴趣,也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写错一字便要重抄一遍。
他坐在楚问身边,微低头便能看见对方腰带末端的绳结,简洁好看,他凑近了去看腰带细节,额头都要堪堪贴到对方腰间,并未注意对方的身体微紧,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中,迟迟未落。
宿回渊对着那绳结试了几次,却都相差甚远,最后终于尝试伸手,想去将对方的绳结解开探索。
楚问深吸一口气,笔尖由于停滞过久,有一滴墨水从中垂下,溅到了崭新的宣纸上面。
墨迹四溅,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终于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将两人之间距离拉开几分,沉声道:“我教你。”
他将对方拉到一个正对他的姿势,将腰带从对方腰间环过,长指将其系起绳结,一遍演示一边讲解,动作缓慢而详细。系好之后,怕对方记不得,又拆下来,重新说了一遍。
可就在指尖触及对方腰间的一瞬,他才顿觉对方的腰肢竟是如此之细,仿佛他一掌便能握住般。
末了,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不齿,心中有些许懊丧,淡了声线道:“自己回去练便可。”
却没想到对方的眼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原因无他,只是刚刚宿回渊的注意力全然在对方修长而苍白的指节上,一时竟未注意到对方的动作,待回过神来之时,绳结已成。
初见之时,只觉楚问容貌长在了他心坎上,像是天上下凡的小神仙。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未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但如今看到那游移在自己腰间的长指,却忽然有种莫名的战栗感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感觉从何缘起,又代表什么,只是察觉心跳加快,陌生的情绪攫住了整个心神。
他并未追问,下意识低头去自行摸索,凭借着刚刚仅有的一些记忆先将腰带缠绕几周,后面却忘得一干二净,便干脆自行发挥。
系了许久,最后与楚问教习的样子毫不相干,但竟也出奇地好看,复杂、新颖且与众不同。
楚问无声轻叹了气,并未干涉,便随他去了。
在那之后,宿回渊的腰带便都系成了略显繁杂的漂亮绳结,曾经在清衍宗之时如此,后来到了鬼界亦是如此。时间久了,以至于绳结的形状已经成了一种潜意识的习惯,久到他已然忘了绳结最初的来历。
也正因如此,在他以宁邱的身份来清衍宗之时,特意换了一件极其朴素的长衣,随意将腰间系起,可绳结却依旧是曾经的习惯。楚问并未认出他的容貌、他的剑法,却一眼认出那极为特殊的绳结。
他知道那腰带并不常见的系法,只有一人会那样用-
宿回渊忽地轻笑起来,无奈又恍然道:“我还道是我哪里出了破绽,原来是腰带……真是失策。”
楚问散开他的腰带后,却并未有进一步动作。对方的眸色炽`烈,胸腔由于微`喘而上下起伏着,视线巡视过他浑身的每一寸角落,似乎在用目光将他一寸寸宽`衣解带。
但周身冲动却被理智所尽数压制下去。他长指极其用力地蜷起,直到指节泛白。
他低声问道:“若是你当时没有如此明显的破绽,若是我一直未发现你的身份,你又将如何做。”
“你是否会在与法喜相斗的夜中沉在血棺之中,沉进水中假死,然后回到鬼界,假装宁邱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宿回渊哑声道:“我……”
“回答我。”
他微垂下眸子,轻声叹道:“是……我来清衍宗本是为了楚帜魂灵一事,而作为新弟子混入其中是最为稳妥的做法,我之前本并不想再与宗门……或者你有更多牵扯,一旦事情初露端倪,我便要回鬼界中去。”
“可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或是欺骗你,我曾觉你因楚帜一事一向憎恨于我,若是得知我的身份,必将无法善了。”
他并无意隐瞒楚问他曾经的真实想法,但又不想在如今说开之后让对方怀疑他的感情,坦然道:“但我对你……从很久之前清衍宗起,这数十年间,从未变过。我没有骗你。”
楚问看着他的眼,良久道:“我信。”
一如当年他杀死楚帜当天,面对千夫所指与刀剑相对,唯有一人愿意站于他身前,紧紧攥住他的肩,说“我信你”。
他们目光相对,随后极其自然地贴近、再近些,直到身体接触,唇`舌未分,一切似乎都如此顺理成章,仿佛他们本该如此。
楚问意图起身,他却压着对方的颈,将人留在原处,口中吐出灼`热的气息扫过对方微红的耳垂,轻笑道:“就这样吗。”
他指尖向下,在对方绷紧的腰`间颇有暗示意味地按了按,“不想继续下去吗……”
刹那间,他察觉到对方的忍耐已然达到了极致,呼吸剧烈,周身的线条由于极度压抑而紧绷,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弦。眸间似是燃起燎原的火,将一切阻碍悉数烧成灰烬。
楚问用尽毕生的理智与涵养才强行定住自己的身体,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的脸,艰难道:“不行,你还在发热。”
宿回渊的身体滚烫,两人身体相触的方寸几乎要擦出火星来,热烈灼人。楚问一时竟不知是自己情绪不稳,还是对方已经烧到神志不清。
“我虽然发热,但头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明日一早醒来也不会翻脸不认人,你放心。”他眼神浅浅缠绕过对方眉骨,轻声道,“而且我听说发热时很烫……你会很疏附。”
楚问心跳霎时再次加剧,指节紧绷到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对方泛红且迷离的眼,既觉愠怒,又觉心疼。他用力,经久未修的床板发出响声,“那你疏附吗。”
宿回渊周身随着楚问的动作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虽然两人都身着厚重的衣袍,但本就由于发热脆弱疼痛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刹那间只觉浑身发酸,骨架散了一般难受。
他不觉“嘶”了一声,然后仓促道:“别别别,不要了。”
话说出口,又觉自己多少有些不负责任,毕竟是自己先出言撩拨,便犹豫道:“但如果你……我也可以帮你。”
话语未尽,他便想起两人那次夜里在浴桶当中,意识都不甚清楚,他只依稀记得暖黄的烛光,温热满溢的热水,对方埋在自己腰`间、最终被自己玷污的面孔,宛如天神浴水。那时他第一次得知两人之间竟还能有如此做法,那濒临灭顶的感受无论过了多久都记忆犹新。
他从没做过类似的事,但却愿意为了楚问去尝试。
宿回渊将对方拉近自己,枕在楚问膝上,眸间含着清亮的水雾,轻声问:“好不好。”
第 64 章
第64章
楚问喉咙一动, 目光停滞在他的脸上,却并未说话。
宿回渊便将这作为一种无声的默许。
他侧躺在对方的膝上,身体移动几分, 余光瞥见楚问腰间那条素白的腰带上面。腰带系得紧致整齐,一如本人一般一丝不苟。
他却忽然有种隐秘且奇异的心思, 他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将楚问表面上的冷清剥离下来,看到他热烈且滚烫的心脏。
宿回渊这般想着, 心念一转, 偏头咬住了对方腰带的末梢, 随后轻轻一扯,绳结被轻而易举地打开,散了一片。
而那素白色的尖端已然沾染上浅浅的水迹,颜色泛深。
隔着厚厚的衣料, 他都能明晰感受到形状与热`度, 可直到他亲眼见到之时,才恍然觉得自己刚刚的决定有多么不自量力。
他身体一滞,指尖微凉,迟迟没有动作。
顿了片刻, 楚问似是看出他没经验到可怜。两人曾经虽有过亲密之事, 但毕竟在宗门之中, 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他们从未尝试过其他方式。
他强压下去那股莫名的感觉, 艰难哑声道:“不用……我去外面冷静下。”
宿回渊却在此刻低头,用略为干涩的唇轻碰了一下。
楚问周身仿佛过电般僵住。
“那怎么行。”他轻笑道, “这也太委屈你了。”
他面上虽然是云淡风轻般的, 但心中早就乱作一团,紧张得无以复加。下一刻, 他终于缓慢低下头去,先是小心翼翼地亲吻,再逐渐向更深处探索。这个单方面的亲吻绵长且湿润,从唇侧、舌尖,一直抵到更深的喉。
这感觉对他来说陌生且并不好受,几乎无法呼吸。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逐渐收紧,正如空气中愈发浓郁的清山雪香。
他抬头,便恰正视了对方的面孔。楚问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来,一向整齐的束发微乱,有一缕碎发坠到眼前,被逐渐蒸腾的水雾所浸湿。
宿回渊有几分出神地看着对方的眼,他从那向来冷静理智的淡色长眸中,看到了那与众不同的、只会在他面前显露出的神色——
像是火焰燎过千年的积雪,可雪未化,火焰也并未熄灭,两者以一种诡异的平衡共处着。火势染上了雪香,霎时燎原,而积雪映了火光,在那明明极度克制理性的情感中,却刻上了欲`望的底色。
他记得楚问上次帮自己时候的感觉,周身浸在水中,窒息感裹挟着浴桶内的热水一同袭来,将理智烧得满地狼藉。他指尖下意识去按向木桶壁,却光滑得很,最后他将指尖探入了楚问发中,像是勾了一团缠绵不断的丝线。
想到这,他便将手朝楚问伸过去,对方的指尖本是按在褥中,他便将长指一根根用力掰开,再以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握在手里。
楚问的手指较他要微长些,他分神去看对方的指尖,由于用力而泛了薄红,一向如玉般微凉的手指终于暖了起来,甚至不止。
那温度将他烤化,似乎下一瞬就要融进这馥郁的雪香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自己颈间酸涩到发痛,对方终于有了些动作。在那瞬间中,楚问的指尖用力收紧,力度之大几乎要将他指骨捏碎,他甚至听见骨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声。
刹那间,独属于对方身上的香气浓郁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他整个人被包裹在其中,像是雨水融进海里,一瞬间的热度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两人缓和片刻,空气中的气味迟迟未散,像是带着雪香的酒,让他仅是微闻了闻气味,便醉得一塌糊涂。
他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然僵硬的身体,随后邀功般问道:“还可以吗。”
楚问并未开口,但逐渐晦暗的眸光已然回答了一切。
宿回渊霎时觉得周身酸痛都好了不少,他起身擦了嘴角,随后躺在了对方身侧。
似是空气中的温度使然,困意止不住地上涌。
一张床榻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些狭小,依稀间他感受到楚问似是伸手将他环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头侧枕着对方的肩,可以清晰听闻对方胸腔间心脏跳动的频率。
极快,像是雨夜密集的鼓点。
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将刚刚对方并未回答的问题再问一遍,他偏过头去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刚刚问你还可以吗,你怎么不说话。”
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听见对方本就不慢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随后,对方低沉又有几分无奈的声音响在耳边,“可以,天赋异禀。”
宿回渊感觉这回答有些好笑,不禁笑出了声,又朝着对方身边靠了靠,直到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两人在清衍宗的时候,他常常蹭上楚问的床榻,之前那时候两人尚且是少年,能堪堪睡下,甚至不觉得挤。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让他感到莫名安心,他阖着眼,就着几分睡意喃喃道:“你跟我说些话吧。”
“好。”楚问轻声说,“你想说什么。”
“就说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肯背我上山,也不让我睡你的床,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还有这十年间我不知道的事情……”
楚问垂眸,沉默良久后道:“我也不知道……初见你时,就有些莫名的感觉,仿佛我很久之前便于你认识一般。曾经宗门中有师弟练功摔断了腿,我背他上山医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当时面对你,我却忽然觉得与同门师弟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伸手替对方拂去额前碎发,“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起,但一定是在很久之前,在我初见你之时,便已然乱了方寸。”
他轻声道:“大概是在你开始喜欢我的很久之前。”
宿回渊并未回应,已然睡熟了,凤眸阖着,鸦羽般的睫毛轻轻垂落在下眼上,显出几分莫名的脆弱。世人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一向冷静强势的幽冥鬼主熟睡之时,竟也会露出这般安静且温柔的神色来。
楚问又将人圈得更紧了些,目光细细描画过对方的眉眼之间,似是要将这副样子永远记在心里。
随后,他摒住呼吸,微微俯下.身,轻吻了对方紧闭的眼,动作极轻,像是面对一个一触即碎的珍宝。
宿回渊身体无意识地动了动,却并未醒来。
在梦中,有人轻吻了他的眉骨,用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对他轻声说:“好梦。”
宿回渊依旧起得很晚,准确来说是被饿醒的,正午的阳光很足,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他便用手遮了半张脸,喊了楚问的名字。
却不想声音泛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大抵是昨天被抵到了喉咙,被磨得有些肿。
随后他听见身侧的脚步声,楚问替他遮住了光,递给他一盏温热的水。
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后知后觉地觉得其中似乎有些药草的香气。
“消炎祛肿的药。”楚问解释道,似是有几分犹豫,缓慢轻声开口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宿回渊故意道,“喉咙破了好几处。”
对方并未答话,他便将指尖打开一道缝,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只见楚问站在他身侧,一时无言,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楚问在他身边坐下.身来,将灵力游走在他的周身,低声道:“抱歉,此事怪我。”
“是我主动的,怪不得你。”宿回渊见对方反应有趣,戏谑道,“但你总要补偿我点什么。”
他忽然说道:“我要回鬼界一趟。”
但这次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他不再是独身一人。
他轻声将剩下的话补充说出口,“你要陪我一起吗。”
楚问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问,有几分讶异抬眼。
“上次你来得匆忙,其实没去什么好玩的地方。鬼界很大,有幽冥阴暗的地宫,有风花雪月的酒楼,还有热闹好玩的集市,四季常青的假山园林。”他轻声说,“鬼界的魂魄也并非世人想象中的凄厉恶鬼,像秦娘那般温和善良的才算大多数,你……想去看看吗。”
楚问并未犹豫,回应道:“好。”
宿回渊心下微颤,忽然意识到楚问似乎从未拒绝过他的要求或者条件,不论是曾经在清衍宗时楚问对他的照料,还是他假扮新弟子之时楚问对他似有越界的纵容。
楚问对他的感情向来坦诚赤.裸,从未遮掩,只是他如今才意识到这份喜欢的鲜明。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指着颈间的银链问道,“那这个能帮我摘掉吗。”
大多数时间里,它只是一条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银链,细到难以辨认清楚,但只要对方想,它便可以化成任何形状、任何大小。
宿回渊还记得楚问给他戴上之时,说了一些“用以规训”的鬼话。
他用手撑着床侧支起上身,直到两人身体离得很近,他微低头,直到唇角堪堪擦过楚问泛凉的耳垂。
“可以吗……师尊。”声音含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楚问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后,身体倏然一僵。
第 65 章
第65章
两人动身前往鬼界, 但由于宿回渊骨伤未愈,不便动用灵力,因此两人便骑马缓慢前行, 一路走一路歇,陆续走了几日, 终于到了幽冥河附近。
几日的奔波使他格外疲惫,天色渐暗, 两人正巧处在一片树林之中, 方圆数里人烟罕至, 并无歇脚的客栈旅馆,宿回渊便提议靠在树边随意休息一夜,明日便能到幽冥河。
漫长的冬季已过,温度逐渐泛暖, 有不少嫩绿的芽尖从湿润的泥土中生发出来, 远远看去皆是一片青葱的绿意。
他们找了棵粗壮的树栓了马,在一旁升起一簇火,坐在一旁烤暖。
宿回渊向后靠在树干上,融融的暖意让他困意袭来, 依稀间听到附近似有水声。他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树林层层荫蔽后, 竟是有一条初融的溪流。
一路上风尘仆仆,连衣袍上都沾了不少马蹄溅起的灰尘, 他忽然想在溪中冲洗一番。
“我去那边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他对楚问说。
楚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轻声道:“水寒, 别着凉。”
“还是要比清衍宗的冰泉暖和不少。”
他走近,将周身衣衫褪`下, 初春乍暖还寒的气温激得他周身一抖。他抬步,身体浸入水中。
溪水尚且泛着寒气,但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河流并不深,堪堪没过他的胸`口。溪水清澈几乎见底,间或有几条游鱼从身边经过。
他将发带散开,任由墨色长发披于水面之上,用手捧了溪水,洗净身上与发梢上沾染的灰尘泥垢。
傍晚的夕阳打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闪出粼粼的光。他身材瘦削,却并不瘦弱,脊背处鲜明而有力的线条从肩颈一路向下蜿蜒至内收的腰`线。他眉眼轻垂,笼在霞光之下,像是安静而不可亵渎的神祗。
但同样闪烁着的,除了沾水的脊背,还有脖颈间那道若有若无的银线。像是装饰,却也像是禁锢,莫名令人想到神祗堕落至人间,纤尘不染的灵根沾了欲色。
几日前,他要求楚问为他摘取银线,他本以为对方会一时心软而应许。
当时他抬头,侧靠在楚问肩侧,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浅浅的距离相互缠绕着,仿佛再前倾几寸便能相触在一起。他食指勾缠起对方刚刚由于失控而散在额前的碎发,似笑非笑道:“你之前跟我说清衍宗的每个弟子都会戴上银锁,用于规训……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刻意靠近了几寸,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在一起,可却又恰好隔着半分欲擒故纵的距离,他轻笑道:“我的好师尊,你还想如何规训呢……”
楚问身体微僵,无声叹了口气,随后轻吻了他的额头。他伸手轻按上了对方颈间的银线,从后颈逐渐向前,直到喉前的那处凸起,正由于紧张而轻颤。
这是一个控制性很强的姿势,虽然他反扣指尖仅为虚按,可一旦稍加用力,便能制住那细瘦的脖颈。
宿回渊身体下意识紧绷,但随后又缓缓放松下来,抬头直视着对方淡色的瞳孔。
楚问微低头,下颌垫在对方微散的长发间,轻声喟叹道:“现在还不行……再等等。”
他说:“若是我摘下银线,又如何确保能留住你。”
宿回渊一愣,说道:“我又不走。”
但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曾经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劣迹斑斑,以至于对方不相信自己才是最为正常的情况。
楚问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声道:“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能再承受这样的风险。”
他在对方耳边轻道:“你知道的,我想要你。”
心脏停跳了半拍,指尖在刹那间缩紧,周身经脉都涌过一种莫名的感觉。而他竟一时不知这是因为对方吐在自己耳垂的热气,还是那几个字的内容。
但冷静片刻,他才明白对方所说的并非那种意思。
“我想要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想要拥有你……”楚问轻声道,“你的发丝、手指、皮肉、心脏。等到百年后,我们的骨灰也葬在一处,会有草木从我们埋身之地生长。”
他的声音很轻,动作也堪称温柔,但言语间的意味却并非如此。欲`望与理性在他脑海中交缠,几乎要将意识划分成两半-
霞光逐渐黯淡,宿回渊缓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在水中待了好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回头,只见楚问站在岸边,手中提着他刚刚换下去的衣服。见他转过身,又下意识错过头去。
“见你太久没回来,过来看看。”对方说道,“水里凉,早些出来。”
“有点饿。”宿回渊忽然说,“晚饭吃什么。”
“烤了两条鱼,你还想吃什么。”
“既然都弄好了,要不你也下来。”他扯谎说,“水里不凉,下面还有鱼。”
还未等对方开口说出“不”字,他便伸手扬起一抔水,正巧溅在对方的衣袍下摆上。水流映着半红的霞光,在空中倾斜出好看的颜色。
他就猜到楚问会拒绝,怂恿道:“衣裳都湿了,进来吧。”
楚问看了看自己的被弄湿的衣袍,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随后终于叹了口气,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看着对方解开衣袍的长指,他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想直接将对方拉下水,看他周身浸湿的样子。
宿回渊伸手去拉楚问的脚踝,对方站在岸边石上本就滑腻,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毫无防备,便整个人径直跌入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两人无言对视,沉默了片刻。
他本是想催对方下来,却忽略了岸边湿滑的事实,使得如今的场景多少有些难以收场,他没忍住一哂。
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因为他看见楚问手中还拿着自己的衣服。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没得穿。
楚问发间不断有水滴流下,湿透的衣裳紧紧沾在身上,乍看过去有几分狼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宿回渊,似是有几分愠怒。
“别生气别生气,我是怕你不肯下来。”宿回渊没想到楚问当真实打实地被自己拽下来,连忙找补,指着两人脚下的石面道,“你看,真的有鱼,我没骗你。”
楚问终究并未开口,独自背过去解自己的衣服。被沾湿的外袍、长衣被一件件褪下,直到露出脊背。
宿回渊直觉不太对,见好就收,拿起岸边自己的衣裳道:“你先慢慢洗,我先去吃饭,等下就要凉了……”
对方同样抓住他的脚踝,将人拉了回来。他背向重重摔在水中,最后却结结实实撞在了对方身上。
“这么久,本来也凉了,不差这一会。”对方沉重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这么肆无忌惮挑衅我,应该是伤好得差不多了。”
宿回渊霎时感觉腰间一凉,只觉对方的指尖按上之前的断骨处,轻微用力。
断骨处的伤口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已经好了大半,但尚未完全恢复,轻按时依旧有钝痛传来,可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十分夸张地“嘶”了一声,假装道:“不行不行,还是好痛……”
以他对楚问的了解,只要他伤没好,对方定然不会对他做什么。
却不想事情并未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楚问指尖灵力游走过他周身,随后似笑非笑道:“是吗……那既然如此,等下就不要挣动。”
宿回渊下意识想逃走,但已然来不及,下一瞬他被楚问微凉的手掌按在岸边,依旧是背向楚问的姿`势,但此刻却相当于将最脆`弱的位置悉数展现。
他身体骤然僵硬,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指节。由于常年练剑,对方指尖处难免有薄茧,平日里未曾注意,而此刻却仿佛成了一种更为沉重的筹码。
他阖上眼睛,试着放松身体,却绝望地发觉失去视觉之后,会带来更为强烈的触觉,让人几乎难以消受。
良久,长指终于退出,但这并不代表着解脱亦或结束,反而是真正的开始。
那瞬间他身体紧绷到颤`抖,苍白的指尖蜷`曲且无力地按着岸边湿滑的石,手背上已然泛起青筋,却复而被对方的手掌握住,难以挣动半分。楚问的爱意过于炽烈而庞大,他根本难以消受。他绝望地扬起头,竟发现视线不知何时已然一片模糊。
对方显然已经克制到了极点,嗓音干哑着响在耳边。
“别动,会扯到伤口。”
“已经扯到了……”他艰难开口,“你先……等一下。”
楚问当真停住了动作,温热的吻落在他的后颈,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唯有手背上的青筋昭示着他此刻的煎`熬。
但宿回渊甚至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的轻吻,剧烈的同感盖过了伤口的钝痛、盖过一切浅层的触觉,甚至让意识都濒临模糊。
漫长的适应无比折`磨,如潮水般周而复始。他视线放远,竟忽然发现有水滴从下颌处滴下,他微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水滴很像是眼泪。
朦胧中,他看见鲜活的草芽在地面蓬勃生长,一如他身``体中同样汹涌的生命力,远处树林郁郁葱葱,与天边被霞光染红的山脉连为一体,蔓延至寰宇的边缘。
后来视线逐渐失焦,他只能看见世界的颜色都融成了一处,那般的鲜活且滚烫。仿佛要强硬地将他已然枯槁的身体四分五裂,再重新拼缝。
一如他此刻剧烈搏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浅浅的骨肉。那瞬间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活得如此鲜明而热烈。
第 66 章
第66章
他微阖上眼, 感受到微凉的夜风吹过自己的身体,又瞬间被摩`擦带来的热度所抵消。他们的肩`颈露在水面上,可唯有他自己知晓, 表面平静的溪流之下隐藏着何等的暗潮涌动。
冰凉的溪水随着每次动作涌`入,带来寒凉的触感, 对方宽大的手掌钳在他的腰`间,按在他的紧绷的手背之上, 将他整个人彻底环抱在其中, 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难以挣脱的网。
自从他开始习剑后, 便鲜少有人能让他毫无反手之力,楚问算是个例外。
他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茫然地汲取空气,却复而被对方湿润的唇封住。身体脊背绷成了一条线, 像是蓄势待发而濒危摇晃的弓弦。
这里距离鬼界幽冥河水很近, 森林见人迹罕至,但并不代表完全没人。天色逐渐黯淡下去,视野变得不甚明晰,仅能远远依稀看见楚问刚刚燃起的火光明灭, 听见水流交`缠错落的清脆响声。
紧紧压抑着, 直到口中逐渐泛起腥气来。
随后, 他听见对方微哑的声音轻响在耳边,“这里不会有人……你无需忍耐。”
他并未回应, 只是摒住呼吸,继续摇了摇头。
随后, 他按在石上的指尖微紧, 颤声道:“不要这样,我要看着你。”
楚问的动作微顿, 随后将他从水中托起,调转了方向。
身体骤然腾空,他下意识用手扶住对方的肩,但没了地面作为支撑,依旧使其更为深`入些许。他很轻地闷哼一声,抬头,也看清了此刻对方的脸。
对方长发披散,长眸幽深,宽而有力的肩背上仿佛披了一层薄水制成的轻衣,在微暗的夜色中闪着隐晦的光。一切所谓的纲常伦理、神圣不可亵渎的地位,在此刻统统被欲`火尽数烧灼。他终于彻底将他拉下神坛,将他弄脏,让他永远地属于自己。
他嘴边浮现出一个很轻的笑意,说道:“你现在真好看。”
但夕阳西下后,长时间待在水中属实冷得过分,他话还没说完,就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一边抖一边说:“还是有些冷……”
下一瞬,他感觉身体骤然一轻,楚问抱着他走出水面,走到了遍布草木的岸上。
不断有水珠从他们身上滴垂下来,淅沥流了满地。乍然从水中出来,空气中的冷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随后,他察觉到的背抵在了粗粝的树干上。这感觉并不算十分好受,背处被迫随着动作压在树上,没一会苍白的皮肤已然泛红。
无从借力,他便只能靠在楚问身上。
身边倏地传来一声细簌的轻响,他分神看去,原来是一只极小的松鼠从树间窜了出来,在原地定了几秒,便又叼着食物跑走了。
宿回渊断续说道:“再不回去,就真的凉了……”
楚问只用动作回应他。
他直觉楚问这次有些反常,像是藏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话很少,却偏偏要将他彻底揉碎。但片刻后,却连思考的意识都没有了。
有树叶被春风吹下,刮在地面上,像是轻而有节律的伴奏。他忽然觉得两个人如今的状态像极了很久之前,他记忆伊始的时候。
时间太久,已经不甚鲜明。但他记得那时世上尚无人形,只有神君炼丹,女娲造人。后来草木生长、沧海桑田,人生而赤`裸,悠然生活在树林间,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与舌尖,有鲜红的血珠从伤处冒了出来,随即被对方舐去,泛甜的腥气充斥在两人口中。楚问用长指强硬且不容抗拒地轻掰开了他的牙关,哑声道:“不许咬。”
随即轻叹道:“我说了,你无需忍耐。”
他终于自暴自弃地阖上眼,彻底交出主动权,直到脑海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他才听见自己喉`中破碎的声音。
像是强悍的水流震碎坚冰,再裹挟着其流向远方,天地间霎时春暖。
低头,似是看见对方背上鲜明的红`痕,以及地面上浅浅的一摊水迹。
天色彻底黑下来,弦月无声爬上,两人穿上在火边烤得半干的里衣,又在火边烤着外袍。之前的烤鱼早就凉得彻底,又在火上热了好久。
宿回渊裹着外衣,打了个喷嚏,咬了一口微焦的烤鱼,长叹了口气。
本想今天在河边洗澡随即早早休息,却没想到计划彻底泡了空,而这事又怪不得楚问。
宿回渊又叹了口气,问道:“现在秦娘他们该到清衍宗了吧。”
楚问点头:“是该到了。”
“那现在宗门上下不会都知道我身份了。”他笑,“回去有你解释的。”
楚问转过头来看他,淡声说:“早晚是要知道的。”
他将最后一块鱼肉吃掉,想顺势躺在树边,却不想腰完全失了力气,整个人向后倒过去,若不是被楚问扶了一把,便要结结实实背摔在地面上。
“嘶……好酸。”他不禁抱怨道,“哪有你这样折腾人的。”
楚问垂了眸子,掩了其中神色,轻道:“我帮你按。”
宿回渊便从善入流地趴在楚问身边,对方的掌间带着灵力,很快将腰`间的不适舒缓了大半。就着暖意,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然是第二日晌午,他睁开眼睛缓了几瞬,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件干透的外袍,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个是楚问的。
他起身,却发觉自己身上酸痛无比,几乎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不适,身体几乎要散架一般。他的头发尚未束起,有些凌`乱,身上衣衫睡得歪歪扭扭,整个人多少有些狼狈不堪。
楚问将两匹马牵了过来,对方不知何时已然将自己收拾整齐,从发冠、到面孔、再到领口,竟没有一丝昨夜荒唐的影子。
他走近,伸手替宿回渊整了整额前碎发,轻声问道:“还在不舒服吗……你脸色很差。”
听到这句话,宿回渊脸色更白了几分,幽幽道:“是个人弄那么久都不舒服。”
楚问目光垂下,似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几次,随后道:“抱歉,下次我尽量轻一点。”
宿回渊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心血来潮,开口道:“抱歉有什么用,要不这样,下次你让我试试。”
他侧到楚问身边,看着对方逐渐古怪的神色,继续说:“让我试一下在上面,怎么样。”
他虽然并不觉得谁上谁下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楚问也能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他的感受,但昨天确实是疼得有些狠了。
楚问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单手将他拦腰提起来,翻身跨到了马上。
宿回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便坐在了马背上,马鞍对他如今的身体来说有些硬得过分,不过他背抵在楚问身上,倒是将痛苦抵消了大半。
楚问猛地一夹马肚,马匹飞速向前奔去。
宿回渊还想试图从颠簸的马背间钻出头来说话,却又被对方一把按了回去。最后干脆放弃挣扎,半靠在楚问身上睡觉。
马匹速度很快,不到半日便到了幽冥河附近。由于此次与楚问一同回来,因此宿回渊并未声张,两人从另一个隐蔽的通路进入,径直通向鬼主居室附近。
宿回渊带楚问绕过居所,向后门走过去。
“上次你来这些地方都看过了,但没去那处四季常青的园林,我带你去看。”
“鬼界如何会有长青的园林。”
“据说上上任鬼主是江南出身,总觉鬼界过于压抑冷清,便叫人在幽冥河下用骨和海藻修了一片园林,只要不细看,也还说得过去。”宿回渊轻笑,指着身前的石门道,“就是这里。”
只见石门后有一片兽骨制成的假山,其间有清澈的水流交汇流过,在山中聚成一滩浅浅的泉。假山边有不少兽骨为木制成的树,用水藻做成树叶点缀其上,宣纸沾了血折成花的形状,乍看上去倒真的像极遍野的山石花木。
假山旁有一处雕刻精致的石桌石椅,有精巧的骨杯盏置于其上。宿回渊坐在石桌一边,示意楚问坐在他对面,轻笑道,“这里虽不比真的江南秀丽,也不如清衍宗那般清雅精致,但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特色,在别的地方可找不见宣纸兽骨叠成的花木。”
园林中恰有几名小鬼在清扫灰尘,没想到鬼主忽然回来,连忙附身行礼。
“你们先下去吧。”宿回渊轻声道,“今日有贵客来,拿些花茶来。”
不一会,小鬼送上来一壶骨雕的茶壶,其内的液体清亮,有花瓣漂于其上。
楚问轻抿了一口,只觉其味甜香,夹杂着花草气,却又丝毫不显甜腻,与曾经喝过的花茶味道全然不同。
他轻道:“你在这里还真是好雅兴,我还当你……”
话未尽,但宿回渊自然懂得他想说的意思,委屈叹道:“可我又不喜江南之景,这里十年间也没来过几次。如今若是没有师兄和我一起,想必我也不会来。”
楚问轻敛了眸子,目光微颤,将盏中花茶一饮而尽。
宿回渊轻抿了一口,问道,“你觉得这花酒如何,这大概是鬼界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是用冷泉水、米酒与百花酿造数千天而成,酒性烈,但花香却能将其酒味彻底掩盖,喝起来和花茶味道差不多。”
他将杯盏放下,笑道:“我酒性太差,你替我尝尝。”
却不想楚问听闻这话后,神色肉眼可见地古怪起来。
“这是酒?”他艰难开口。
“对。”宿回渊坦然道。
在他的印象中,楚问喜酒,只是很少喝。之前在清衍宗时从未见过他饮酒,但后来与宁云志一同游历时,楚问先后买了两壶桂花酿,还帮他试探酒量。
所以他才特意给楚问尝尝百花酒,觉得对方一定喜欢。
可就在下一瞬,桌面上传来“轰”的一声,楚问手臂重重砸在杯盏上。
宿回渊吓了一跳,“你怎……”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对方一向白皙的面颊上,正泛过极度不自然的红。
像是喝醉了。
第 67 章
第67章
楚问淡色长眸微红, 一向冷静自持的眸色竟微有凌乱,像是烈酒坠进了微暖白玉中。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样子,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测隐隐泛出脑海——
不会真喝醉了吧。
他一时间竟有些怔然与不知所措, 盯着对方眸间神色,试探性问道:“你……还好吗。”
楚问听闻此话后, 神色清明片刻,哑声道:“还好……有点晕。”
宿回渊不禁失笑道:“你不能饮酒为何不早些与我说, 之前你买桂花酿的时候, 我还以为你……”
楚问打断他, 轻声道:“噤声……扶我起身。”
两人正处在花园之中,附近哪来的床榻休息,他便只能将人扶到一旁的廊亭下面,倚靠在假山的背侧休息。
楚问的身体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他有些承受不住这重量,艰难扶住对方身体,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
但喝醉的楚问身上有种不一样的味道。
不似单一的清雪香,而是雪中藏了佳酿, 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微醺醉意, 让人不禁沉沦其中。领口、鼻息、唇间, 都充斥着这种味道。
宿回渊将人扶到假山后躺下,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头看去, 只见楚问长眸阖着,像是彻底睡熟了, 一向冷雨般白皙的面颊泛了红, 倒与他们沉沦之时的表情有几分相似。
有些没忍住,他俯下.身去, 距离极近地端详着对方的面孔,直到连那睫毛压下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一阵凉风吹过,他将身上外衣脱下披在楚问身上,随后低头,轻咬了一下对方下唇。
那瞬间整个人都醉了般轻飘飘的,但却并非是由于那薄唇间沾染的烈酒清香。
但却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问现在醉得一塌糊涂,正熟睡着,就算酒醒后也不会记得他都做了些什么。
似乎可以更为所欲为一些。
并不满足于于对方唇线的弧度,他的吻继续向下,延至对方微仰而凸起的喉`咙,感受到鲜活的血液在颈侧跳动。舌`尖轻蹭过,随即轻咬。
再向下,微敞的领口中依稀露出半截锁.骨,但他动作停顿些许,只觉继续下去似乎难以收场。深吐息几次,将对方衣领拉好。
他起身欲走,但抬步的瞬间衣角却被紧紧攥住了,整个人不禁一个趔趄,向后倒在了楚问身上。
这下摔得结结实实,楚问闷哼一声,睁眼看向他。
那目光不似往日般清明,瞳间泛着红,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是茫然,却又分明清晰得很。
宿回渊被这目光盯得周身一僵,喉间微哑,“你……”
下一瞬,他被一.股大力带得向前倾去,径直摔进对方的怀中。他侧头,能清晰听见对方剧烈心跳的声音。
他不知刚刚自己做那些动作时楚问是否醒着,微摒住呼吸,对方气息微重,似有风雨欲来。
“你想做什么。”楚问垂眸看着他,幽深的目光带来极强的压迫感,又重复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至少也不能在这。”宿回渊轻声道,“你多少要给我这个鬼主留些面子。”
“……”
楚问并未回答,似是应许了。
出乎意料地,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片刻后,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楚问竟就这样抱着他睡熟了。
宿回渊哑然,他一动不动陪了对方一会,随后便慢慢掰开对方环绕自己的手臂,动作极轻地站起身来。
楚问指尖动了动,但没醒。
宿回渊独自在园中闲逛片刻,竟觉一向冷清的山景都顺眼了不少。
他向来不追求游览天下名胜,从小生活在清衍山间,也从未下过江南。初来鬼界时听闻上上任鬼主费尽心思建了这处园林,竟只觉荒诞。
明明进了鬼界的人,怎得还有这许多牵挂,就算当真喜欢江南景色,出去亲自去一趟亦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在鬼界大费周章。
他不懂,众鬼也不懂。
直到那人年纪大了,鬼界愈发□□,上任鬼主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将其置于王座之上。他并未反抗,似乎早就预料到自己这个结局,鲜血溅在假山石上,他的最后一眼目光依旧盯着这个方向。
他似乎永远留在了这里,留在了他心中隐隐向往的地方,或许那地方有他心念之事,心念之人。
事到如今,宿回渊似乎终于明白他为何要执意在阴冥鬼界中建一座心中的桃源,于此生,于次灭。
越过嶙峋的山石,他依旧能看到廊亭下那白色的身影,身披着他的黑衣,一动未动。
他起身向外走去,忽见阴阳鬼从园前路过,远远见了他,对方弯着腰凑上前来,急切道:“鬼主,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鬼界的文书册子都快堆成山了!”
“等下我回去看。”宿回渊淡道,刚想摆手让对方退下,却忽然想起一事,“你帮我查查近十年鬼界的名册中,有无一个名‘陈然’的人。”
阴阳鬼将怀中堆叠成半人高的书册放在地上,从中抽出一本最厚的,逐页查找起来。
良久,他蹙眉道:“回禀鬼主,并无此人。”
宿回渊眸光微闪,却并无过多惊讶。自打从琴楼回来后,每次回忆起,都觉得事情似有诸多不妥。
酒馆中偶遇崔忪,对方诡谲奇异的功法,密道中陈然的腰牌,以及那已然化成纸人的师父,一切似乎巧合得有些诡异,反倒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好一切,分明等着他们去发掘已然设定好的结局。
他伸手,阴阳鬼便弯腰将册子递到了他手上,他翻了翻当年相差无几的时间,在满纸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敏锐地看到一处字眼——
崔忪。
死去的时间是十年前-
楚问并未睡太久,醒来时见身边无人,只有一件黑衣披在身上。
他并未动作,在远处停顿了片刻,直到彻底清醒过来,最后一点微醺的醉意也消失殆尽。
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就像松山真人一事过后,他在清衍宗清醒的无数个凌晨,以及“宁邱”身死后,他独自回到宗门的那段时间里。
他缓缓起身,将身上的那件黑衣折叠整齐,抬头,却忽然瞥见宿回渊就在自己身后的角落里。
对方阖着眼靠在山石上,像是睡熟了。
说不清心中的感觉,似乎从未觉得见到一个人的面孔竟是如此奢侈的事情。
他步子极轻地走过去,想将衣袍披在对方身上,那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眸色清明,分明没有半分睡意。
“你刚刚在想什么。”宿回渊轻声问。
他哑然,无法作答。
“你觉得我又不告而别了是不是。”对方轻笑。
楚问沉默片刻,“是。”
“都说了不会走,你总是不放心。”宿回渊似是轻叹,起身环住了对方的腰,“从今以后,你每天都要多信我一些。”
楚问心跳得剧烈,他近乎贪婪地闻着对方发间独有的味道,轻声道:“好。”
两人又在园中无声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回房用了晚膳,宿回渊大字瘫在骨制的床榻上,看着楚问收整两人的衣物。
他忽然开口道:“你觉不觉得前几日崔忪一事有些怪,当时我们在密道中捡到了陈然的腰牌,后来向崔忪去问时,他说是楚帜当时召集众人前往昆仑山探寻神丹下落,随后为了掩盖消息才将众人杀害,其中也包括陈然。”
他停顿片刻,“可在那句话前,我们并未提到捡到陈然腰牌一事,他又为何特意强调陈然这个人。若是他也在密道中见到此腰牌,又怎会任由它丢在原处。”
楚问垂眸答:“确有不妥。”
“我今日去看了鬼界名册,你猜怎得……陈然根本没死。”
楚问整理的动作一顿,随后道:“所以十年前由于毒酒一事死去的人是崔忪,陈然假扮崔忪身份与我们同行,随后借采花之名假死,对吗?”
宿回渊一愣:“你怎么知道?”
楚问沉默片刻,随即沉声说:“我向来觉得此时颇有蹊跷,本来想着等你伤彻底好了再与你讲……我觉得我们在琴楼中所见之人并非崔忪,而是陈然。”
宿回渊瞳孔微缩。
楚问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清衍宗弟子都习长剑,但长剑之风是从师尊继任掌门后才兴起的,师祖任掌门期间,清衍宗主习两套功法,一种是长剑,而另一种是重剑,师祖本人便更擅长重剑。”
“陈然与师尊同辈,在他拜入师祖门下之前,曾有一个教习短剑的师父,因此他擅长两种剑法。而琴楼中那位前辈显然已然失去了大半记忆,忘记了自己徒弟的名字。虽然宁云志提及崔忪之时她并未反驳,但她却未必真是崔忪之师。”
“只是陈然身事鲜为人知,也是后来无意间师尊与我提起,我才得以知晓此事。大概陈然也料到无人知晓他的身世,才能公然在我们面前伪装崔忪。”楚问敛眸道,“只是此种皆为猜测,尚不能定论,直到你刚刚说陈然并没死时,我方才能确认。”
“可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何,十年过去了,他本有无数机会可以去琴楼顶采得神花,却偏偏要等我们来了。况且他编造这么一堆故事,不过是说明楚帜为了神丹穷凶极恶,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楚问沉思片刻,“倒是有一种可能……”
他轻吸了一口气,随后道:“追求神丹的并不止师尊一人,陈然为了掩藏真正的凶手,而将楚帜推到我们面前。至于神花一事,他偏偏在我们面前将人救下,那大概他本意与之背道而驰。”
他轻声继续道:“他可能根本不是在救她。”
第 68 章
第68章
宿回渊问:“此话怎讲?”
“若像陈然当时所说, 他师父是由于楚帜毒酒为救他而死,那崔忪又是谁,为何在十年前身死。而崔忪本为修真界中无名之辈, 陈然又为何要假替他的身份,显然并非为了其身份方便行事。”楚问沉声道, “很显然,崔忪与陈然关系匪浅, 他们彼此间极其熟悉。”
宿回渊缓缓猜测道:“这崔忪……不会是陈然的师兄弟吧。”
“并非没有可能。而且无论如何, 若陈然当真想取得神花救其师父, 这十年间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动手,可偏偏要在酒馆中与我们不经意相识,再故意带我们前往琴楼。”楚问话音微顿,“所以他并非想救她, 而是要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在救她。但他假死后又做了些什么, 便不得而知。”
“你可知如今要去何处找他们?”
“师尊曾提过,陈然生长于昆仑山背侧的山户中,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何等原因家境倾覆,这才四处寻访拜师学艺。他如今, 或许有可能依旧回到那处。”
“那便现在启程过去看看, 或许能找到人。”宿回渊从床榻上起身, 整了整袖口,用棉帛将鬼王刀擦拭干净了, 再不急不忙地放回腰间。
楚问目光上下打量他几巡,淡声问道:“你伤好了?”
“当然好了, 彻底好了。”他说, “不信你摸!”
他下意识扯过对方的手放于自己胸前断骨处,伤口已然愈合如初, 断骨也在这些天楚问灵力的不断游走下恢复了大半,已无大碍。
只是当对方指尖触上他胸口,两人皆是一滞,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不妥。
他有些慌乱地将手收回,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后退半步,转身向外走,“时间不早,先去找到陈然再说。”
只是片刻后,楚问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似是还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之前没见你如此拘谨,怎得如今反而与我生分起来了。”
宿回渊步子微顿,缓缓答:“并非生分……”
只是自打从琴楼而出,两人确定关系后,便觉得整个人都像在梦中一般轻飘飘的,以至于每次在楚问身边醒过来的时候,都要怔愣片刻,才能回忆起目前的状况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转变得从不突兀,只是他过于珍视,以至于患得患失,反而畏手畏脚。
楚问从身后走到他身边,直到周遭缓缓被清雪香笼罩,对方轻而温雅的声音自发顶传来。
“你我之间,本就无需遮掩,无需生分,无需多心。你有任何想做之事、想说之话,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我讲。”
宿回渊并未转身,却忽觉有莫名的情绪哽在喉中,他垂了眸子,哑声笑道:“好。”
两人并未在鬼界停留许久,便匆忙前往西域昆仑山周遭,御剑飞过,不过几个时辰。
清衍山附近已然有春暖花开的趋势,但昆仑山依旧是白雪皑皑,远远坐落在屋舍中央,无端显出庄严之感。
楚问看着不远处的昆仑雪山有些出神,忽地开口轻道:“此地我们未曾来过。”
这句话明明是肯定的语气,宿回渊却无端心底一慌。
“是。”
停顿片刻,楚问又说:“但总觉得此地有几分眼熟。”
“或许都是雪山,清衍山、华山、昆仑山,本就没什么极大的不同。”宿回渊表面答得风轻云淡,心下却一沉。
如果说刚刚那句话只是猜测,这句话便彻底佐证了他的猜想。
两人确实不久前曾来过一次西域,本为探查楚帜领口处药粉一事,只是后来误入抬首村中,楚问在幻境中伤及元神,宿回渊背他爬上昆仑山,找到神君方能救他一命。
可后来楚问被神君抹去了这段记忆,理论上应该记不得此处才是。
他心中郁沉,却并未继续提及此事,两人继续向昆仑山后走去。
昆仑神山气候恶劣至极,传闻山顶有仙人居住,但山间却有神兽把守,但凡想上山打扰神明之人都会被神兽吞没,有去无回。
千百年间,尚且没有关于昆仑山上的相关记载。
但宿回渊知道,山上并无什么能吃人的神兽,不过是凛冽如刀的风雪,将来人的骨一寸寸削断,最后化成山间的泥。
也正因如此,紧邻昆仑山的位置荒无人烟,无人居住,但在方圆一里之外的地方却是村落聚集,天下人皆慕名而来,循仙人脚下而住。
他们循路找到附近的村庄,村子虽小却并不冷清,从山后走进便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房屋,房屋边缘有一条集市街巷热闹非凡,街上除了贩卖寻常物品,还有不少带仙缘的手串、符文、所谓在昆仑仙人处开过光的宝剑,摊前围观的人群要是寻常摊位的数倍不止。
“神山下的景象果然非凡。”宿回渊笑道,“千里迢迢迁来这荒凉之地,本就是些极其向往登仙之人。只是传闻如何可信,这许多人住在山下数百年,可有人真正见过昆仑神君。”
楚问敛眸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人于世间所追寻的本为虚无之物,存于心间便足够。”
“你倒是通透得很。”宿回渊打趣道,转头看见一个推车的小贩从身边经过,便随口问道,“小兄弟,你可知道你们这里有个叫陈然的人?”
对方听闻这个名字蹙了蹙眉,摇头道:“我们村不大,家家户户都认识,确实没有叫陈然的人,你们是来找他?”
楚问补充道:“他如今已然不在此地,十年前于此长大,大概是少年模样。”
对方沉思片刻,回头向身后角落处喊道:“老程!他们找人,你看看你认不认识,叫什么然?”
宿回渊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墙边角落中坐着一个白发老翁,身上穿着不修边幅,手中提着酒壶,阖着眼似是在小憩。听见声音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视线在他们几个人间打量几圈,慢悠悠说:“问谁。”
他们走近,宿回渊开口:“前辈可知这里曾有一个叫陈然的人。”
“这你可问对人了,这地方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人。”老翁缓缓开口,随后将外衫扯开——
单薄的衣衫里面竟密密麻麻挂满了木制手串。
“两文钱一个,小公子要几个。”
宿回渊忍痛掏出四文钱:“……要两个。”
老者用枯瘦的手接过铜钱,慢慢塞进衣服里,随后才抬眼看他们,缓缓开口道:“这里曾经有个小孩叫陈然,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叫他小孩了。大概十年前……时间太久了,不太记得了,他家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小孩,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
宿回渊心下一沉,问道:“家里人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老者忽地沉默,转头看四下无人,才悄声说道:“还不是因为神丹。”
又是神丹——他们一路所见之事似乎都与神丹息息相关,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老者继续道:“这村里有哪个不是想求仙问道的,又有哪个不想要让人得道飞升的神丹呐。十年前,不知道哪里来的传闻,说神丹就在陈家。后来有不少外人闻声而来,天天堵在陈家门口,陈家当然不可能把神丹交出来,整个村里大概有十天半月都不得安生。”
老者话音微顿,叹息道:“大家一开始还想着去帮忙,但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根本赶不走,觉得反正也闹不大,就由他们去了。却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陈家门前的吵闹声忽然消失了。大家以为是外人走了,可过去看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宿回渊蹙眉:“没了?”
“一夜之间,大家什么也没听到,但忽然人都没了……房门紧闭,大伙怎么敲也不开,后来用木棍撬开,当时就有不少血从门缝里流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可直到门被打开,我们才看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者微阖了眼,颤声道:“全家老少十余人全没了,都是割喉死的,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凄惨到不得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翻乱、砸碎,估计是在找神丹,一丁点东西都没留下。”
宿回渊问:“那陈然呢。”
“对,陈然,他家小孩是叫这个名字。”老者继续道,“当时村民给他们收尸,唯独没找到那小孩,不知道是跑了,还是那些人还有点良心,给放了。”
“那他们之前住哪。”
老者向东指过去,“往这边走到头,那间荒废的宅子就是。大伙一直等着那孩子回来,因此留着那间房,从没人动过。”
两人谢过老者,便顺东走去,没走几步,身后再次传来老人的声音,沧桑而疲惫。
“你们……是陈然的朋友吗,你们认识他吗。”
宿回渊步子一顿,回头道:“……是。其实陈然并没死,我们前几日还见了他。”
老人先是整个人愣住,随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竟泛出泪花,颤声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他还活着。你若是再见他,便叫他有空回来给大伙报个平安。”
仿佛十年来心底的巨石终于落地,刹那间老者仿佛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两人转过身,楚问低声问他:“为何要说谎。”
“实话便是陈然还活着,继续为了神丹苟且,还不如当时就死了。”他转头,凤眸微垂,无奈笑道,“这结局未免残忍得过分。他们想知道陈然的消息,那便说他还活着,便足够了。”
他半调侃道:“师兄向来心怀天下,怎得还需问我这个道理。”
沉默片刻,楚问淡道:“我并非如你所想那般。”
宿回渊步子一顿。
“我亦有私心。”对方轻声道,“若救不了天下人,那救一人便也足够。”
第 69 章
第6.9章
二人顺着道路向东走去, 穿过熙攘街巷,再向前的路变得有些荒寂,周遭房屋不断减少, 最后只见一件荒宅孤零零地立在道路尽头。
不难看出这件住宅曾经的气派,占地极广, 门墙高而坚固,涂有红漆, 远远可见居室房檐间径直的雕纹。
只是如今房间已经彻底荒落, 大门与红墙经过风霜雨水的侵蚀已然发灰, 檐角的纯金雕刻已然破损,全然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但显然门前常被村民打扫过,仅有一层薄灰,还算得上整洁, 周遭草木被整齐修剪过, 整齐排了一片。
刚刚老人曾说,村民一直不知陈然生死,故而留着那处宅院等着他有一天能回来,如此看来门前整齐倒也并不奇怪。
他们走到门前, 即将推开门之时, 却忽然发觉不对——
遍布尘灰的门上, 却只有临近铜锁的位置像是近期被人碰过,依稀可见手掌的形状。而掌纹周遭竟是有着斑斑血迹, 尚且泛着深红。
宿回渊心下一沉,伸手轻推了门侧。
门竟然没锁, 顺着他的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声。
缓缓走进去, 看见门内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还记得刚刚老人描述当年场景, 说当村民第二日一早打开门时,竟有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渗入地面,空气中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如今看来,诚不欺人。
偌大的府邸内设施齐全,左手侧有一廊亭,边角有锦鲤池塘,顺着廊亭深入便是层层用作居住的堂屋。而如今,整个府邸尽被鲜血染红,十年过去,血迹已然泛黑褐,丝丝缕缕渗进地缝中,甚至尚未被雨水尽数冲走,曾经水流清澈的池塘已然变作了血色的池。
时间并没抹去此地曾经发生的残忍,只需一眼,便不难想象当初发生的景象有何等的血腥残酷。
“陈然与楚帜都因为神丹被杀,未免有些过于凑巧。”宿回渊目光略过四下血迹,轻声问道,“你觉得陈家有神丹的消息,会是谁传出去的。”
楚问沉思片刻道:“我觉得不像。陈家事发之时陈然尚且年少,并不认识师尊。若此事与清衍宗相关,在他们搜寻陈家找神丹无果后,又怎会偏偏放过小孩子,任由他拜入宗门下。至于神丹消息一事,陈家家业势力庞大,又在求仙问道风气极盛的昆仑山附近,有类似的消息在坊间相传,倒也算稀松平常。”
“有理。”宿回渊淡笑道,“是我先入为主了。”
两人正交谈间,忽闻廊亭尽头似有细微声响,宿回渊瞬间摒了声,随后缓缓顺着声音方向走过去。
那响声一瞬即逝,似乎是从尽头处的房屋中传来,这间房屋偏小,位处最里,不出所料,应当是家中年纪最小的陈然当年的房间。
门窗紧紧闭合,落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宿回渊手中凝成鬼王刀,用刀刃在门侧轻微一挑,伴随着吱呀的声音,木门应声而开。
随后门内景象彻底展现在两人面前,宿回渊双眼陡然睁大——
只见大门正对的木椅背上绑着一个人,她发须尽白,面容苍老,周身并无明显血迹,但头颅无力垂着,像是晕了过去,手腕以一个不太可能的角度塌在椅背上,不知是断了还是脱臼。
正是之前在琴楼中,被陈然从纸人状态救回来的,他口中所谓的师父。
宿回渊走上前去探了探那人状况,鼻息有些微弱,但还算稳定,他手指搭上对方手腕,抬头对楚问道:“手筋被挑断了。”
而就在此时,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的老者似乎听到了声响,眼皮微动,随后缓缓睁开眼来。
这几日间,她逐渐适应如今的身体,但毕竟年迈,视线总是有些模糊不清,她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张了张口,却是并未发出声音。
“老人家,我们见过的。”宿回渊说,“他给你服下神花的那天,我们也在场。”
“我想起来了……”老人盯着她沉思片刻,终于颤颤道,随后忽然想起什么般,声音倏然提高,胸腔由于气息不稳发出一连串的闷咳,“他不是崔忪,他是……咳咳,陈然。”
“我们知道。”宿回渊附身替人将身上的绳索解开,轻声道,“崔忪和陈然……是什么关系。”
松了绳子,她却依旧没动作,身体僵硬地坐在椅背上,浑浊的目光轻颤,长叹一口气道:他们都是我的徒弟,陈然更小一些。”
“那前辈可还记得前几日陈然在琴楼中所述之事,真假何分。”
“你是想问当年在琴楼发生的事?”老人叹道,“确实不假,十年前我与两名徒弟游历来到琴楼附近,喝了楚帜摆下的酒,三人都身中剧毒,可解药只有一份。”
“所以陈然抢走了解药,自己服了下去?”宿回渊问。
却不想老人缓缓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是。是我与崔忪自愿让给他的,他年纪最小,却并非擅长争抢的性子。”
“那既然是你们救了他,他为何如今又要害你,让你……受罪至此,又为何要冒充崔忪身份在外游荡。”
“也是我……罪有应得。”老人颤声道,沧桑的目光悲怆而空白,像是想起了极其渺远的往事,沉默良久,她继续道,“你们可曾知晓,陈家是如何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
宿回渊并未回应,此刻却有一个诡谲而残忍的猜测在心中油然而生。
自从陈家存有神丹的消息传出后,便有不少江湖中人前来骚扰,更甚者在一夜间将陈家悉数剿灭。而显然那些人无疑武功高强,又无名门正派出身作为约束。
以此猜测,难道说——
“是我们做的。”老人沧桑笑道。
经过十余年的蹉跎,她的肩背已然蜷曲,当年持剑的风范全然不在,唯有掌心的薄茧依稀昭示着她曾经游历天下的故事。只是如今手筋已断,连丁点动作都难以进行,再也无法拿剑。
“当时无门无派的散修为寻求神丹,短暂结盟,听闻神丹就在陈家,便一同前去,陈家自然不肯交。本来我们试图交涉,可其中一人与他们起了冲突,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本来我想劝他们住手,但得罪陈家的后果也不堪设想,后来我们便只能……”
此番言语声音不轻不重,却如一番惊雷般炸响,世人千算万算,皆想不到陈家一事竟落得如此结局。
沉默片刻,宿回渊又问:“那他后来为何又拜你为师。”
老人目光垂了垂,苦笑道:“陈然那孩子当时机灵得很,从围栏缝中逃了出去,当时想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生不出什么事端,便没去拦他。”
她长叹了口气,继续说:“也是巧得很,后来我们搜寻神丹无果便散了,就在我打算出城之时,在城边的树林中又见到了那孩子,大抵终归有些愧疚使然,我问他要不要跟在我身边,拜我为师……他没见过我们的脸,也不知道我就是凶手之一,欣欣然答应了……”
无人再开口,周遭霎时归于沉寂。
再后来的事情,他们便都不难猜测到——老人收了两个徒弟,教习他们武艺,带他们游历天下,最后在生死关头,师徒二人将唯一生存的机会留给了陈然,一半是出于师徒情义,还有一半是终归愧对于他。
只是不尽如人意,后来陈然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当年之事,得知自己的师父和救命恩人,竟然就是当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宿敌。师徒情义固然难得,但全家人的性命又何尝不是血海深仇,事到如今,两人终归落得如此下场。
已然说不清谁对谁错,只是不禁令人唏嘘。
良久,宿回渊再次开口道:“前辈,我还想问一事,这些年诉求神丹之人,陈然试图掩护之人,又究竟是谁。从十年前起,追寻神丹之人向来不可计数,若任由其进展下去,难恐会有更多人重蹈覆辙。”
陈然在他们面前故意引出楚帜一事,究竟在将谁隐于背后,可能直接关系到十年前先手给楚帜下药之人。
老人沉默片刻,似是思考是否要开口,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般颤声道:“楚……”
“不是楚帜。”宿回渊出声打断,“还有一人是谁。”
可他已经等不到对面的回应。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倏地有一把断刃从窗外破空飞入,径直将老人的一侧肩膀死死钉在了木椅背中。伤处虽不致死,但毕竟她年纪过大,这一下还是使她瞬间噤了声音,随后头颅再次缓缓低了下去。
“有贵客从远方来,我竟如今才发觉,未曾出门迎接,当真是失礼了。”来人轻笑着走进门,本应是挂在腰间的短剑空空如也,“只是两位未经我允许便擅闯房内,怕是也不合礼数吧。”
来人身着苍白色外袍,另一侧腰间悬挂重剑,出剑招数与那天在酒馆中抵酒壶的动作全然一致,正是前几日与他们同行的崔忪。
不过如今,应称呼陈然才对。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竟会找到这里来。”他的目光缓缓看向楚问,“看来楚帜当真于你讲了不少……现在我师父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问我便是。”
宿回渊嘲道:“若是想听你说真话,不如去门外街巷道士那里卜卦来得实在。”
陈然听闻这话后,一向冷静的神色却缓缓变了,似是心中最敏感的部位被触怒,他一寸寸转向宿回渊,咬牙道:“你这又是何意……我本为忠义之人,是他们逼我如此!”
“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听信谣言,为取神丹杀我全家,陈家上下数十口的人命,你告诉我,又当如何偿还!”陈然面色泛红,快速道,“可她偏偏,偏偏又要将解药给我……我这条命是她给的,我为取神花断了一臂,只为将这条命还给她。”
陈然说着一把扯开外袍,只见右侧袖口竟不知何时已然空荡。
他咬牙道:“但一码归一码,我既然知晓了当年之事,这仇我不能不报。”
“更何况欺师灭祖之事又并非只有我一人做过。”他看向宿回渊,缓缓道,“那种感觉,你自然知晓。”
第 70 章
第70章
“看来我名气还不小。”宿回渊轻笑道, “你在此地留了十余年,却也依旧什么都知道。”
陈然转头看向身侧椅背上昏迷的人,忽然低笑道:“你们猜得没错。在酒馆中确实是我先认出了清衍宗的标识, 随后故意与你们同行,带你们去琴楼, 在你们面前演了一出戏。琴楼中陈然的腰牌也是我故意扔在那里引你们注意的。但我所说之事却千真万确。”
他缓缓向前迈步,淡声道:“楚帜一事自然可以天下大白, 可与此同时楚剑宗你与鬼主隐有私情的事情也会被大家知晓。两件事夹杂在一起, 你觉得到时候清衍宗在名门正派中的地位如何, 而你这个天下第一剑尊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又当如何。”
他眸子微眯,一字一顿道:“名誉、地位、信任统统毁于一旦,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当真仍要与鬼主站在同处?”
宿回渊并未言语,而是转头看向楚问。
事到如今, 他丝毫不怀疑对方会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边, 可两败俱伤亦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楚问迎着对方赤.裸裸的注视缓缓上前,在宿回渊身前半步的位置停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温润如玉般,却带着一种强势且不可抗拒的威压感。
“我自己的选择与宗门无关,若是天下人容不下, 那我便不做清衍宗掌门。”他淡声道, “前辈对此, 有什么异议吗。”
陈然沉默不语,目光逐渐紧缩, 压迫到极致后,却又低低笑起来, “早该料到若如此, 之前听闻你们师出同门关系匪浅,如今看来确是如此。不过, 先是楚帜,然后是我,现在又是你……若大家齐心,神丹最终定会归为清衍宗所有,但我们却偏偏互为敌对,互相提防……”
楚问淡声打断他:“前辈所言有失偏颇,我虽卷入此事当中,却并无意参与神丹争夺。靠丹药之法得道飞升,并非我本意。”
陈然静静看着他,随后缓慢道:“你知道神丹之所以数百年间被天下人记挂争夺,死伤无数,最本质的原因为何。”
他自言自语连续下去道:“不是因为它诡谲莫测,不是因为其记载悠远,甚至不是因为它那些令无数人痴迷的功效……而是因为它在整个天下,仅有一颗。”
“正因如此,它能令挚友反目,至亲成仇,就算是再亲密之人,又怎能心甘情愿将得道飞升、与天同寿的机会拱手让人。”陈然轻声道,“楚问,你是聪明人,这十年间我一直在搜寻神丹相关踪迹,若你我联手,定能取得神丹,我也会将另外一个一直搜寻神丹之人告知于你……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要不要站在我这边。”
气氛一寸寸僵持,但楚问似是根本没犹豫,脱口而出道:“我只对那个人感兴趣,但若前辈不肯说,我便只能自己去找。”
下一瞬,尘霜剑出,莹白剑光闪过他淡色的长眸,映出冷淡而凌厉的神色。他再没多说一言,但立场已经不能再明显。
陈然目光如锥,凝视他许久,随后缓缓拔.出重剑,低声道:“好……那今天,便只能用它来了结你……”
陈然出剑,红黑色剑意在那瞬间化做实体,在他周身融成诡异的光晕,周身灵力凝至他掌间,万钧重剑裹挟着劲风被高高抬起——
可变故就发生在毫瞬之间。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声音轻微到在几人的谈话中根本听不清楚,但就在那瞬间,陈然的脖颈上迅速浮现出一道横直的血线。
陈然手持重剑的动作似乎在半空中凝滞住了,他似乎有些困惑,想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的动作竟忽然变得如此缓慢,意识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终于低下头去,看见有鲜血顺着衣领流下,那鲜血越来越多,逐渐不受控制,他双目骇然睁大,黑色瞳孔中充斥着惊惧,可他已然再无法说出一句话。
下一瞬,只听重物掉落在地面上的闷声响起,陈然的头颅从脖颈上缓缓滑落下来,直到落在地面上的瞬间,双目依旧不可思议地大睁着,至死不知杀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失去头颅的身体晚片刻倾倒下去,刹那间,鲜血四溅。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刚刚还手持重剑凌驾于半空之人竟就这样身受分离。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见到任何武器。宿回渊看着陈然脖颈上极度平整的伤口,不由得有冷气从脊梁后冒出来。
能当着三人的面悄无声息地将陈然这般境界高超的人一击毙命,若非灵力高深莫测,便是兵器削骨如泥,而这样的人,他从未在修真界中有所耳闻。
就在此刻,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极其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倒像是在打击什么富有节奏的乐器。
宿回渊缓缓转过头去,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摒住呼吸。
来人苍老不知年岁,发须尽白,双目微阖,手持拂尘,身着白鹤纹路长衫,行走间纱衣飘飞,似行于云端。
这个人他不仅认得,而且再熟悉不过。这面孔无数次出现在他夜半惊醒的梦魇中,充斥在每个关于往昔的漫长痛苦的回忆里。
昆仑山位于西北,白云飘于半山,其上有仙音袅袅,有不老神仙,是谓昆仑神君。
宿回渊注视着来人,眸色一寸寸变冷。
神君曾与他约定,待到他理定神丹纠葛后,便融进铜炉中魂归天地,而楚问则会继续修炼飞升,从不记得这段往事。
可如今,他却为何忽然出现于此。
楚问并不记得昆仑神君,只微颔首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不妨事。”神君淡声道,他的目光越过楚问,似是无意间与宿回渊对视一眼。
但就在那瞬间,宿回渊却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未尽之意。
“我游历于此,见此地吵闹,便前来一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番话语简直敷衍得过分,就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士,与断然不会不问青红皂白便将人一击毙命。
但楚问并未贸然问询。
修士与神境间的实力悬殊,全然不亚于蚍蜉比巨树。纵使神君将周身灵气刻意压制,却依旧能被人敏锐地察觉出来。而回溯仙门百家,上一次有人成功得道飞升已是百年前,眼前人究竟是谁已然无从得知。
而宿回渊不知对方为何要下山,又为何忽然对陈然下死手,他唯一知晓的是,对方并不打算让楚问得知他的身份,他们只需装作不认识对方。
神君跨过地面上的尸体与血迹,缓缓走到椅背上的老人身前。
宿回渊开口问:“前辈能救她吗?”
神君阖上眼,缓缓摇头,“她寿数将近,就算而今醒来,也只有无尽的痛苦,我不会救她。”
“好了,我本路过,还有他事要忙,先走了。”神君回头看了宿回渊一眼,随后又越过尸体,抬步向外迈去。
走出数十米的位置,转头,宿回渊果然跟了出来。
宿回渊面沉如水,眼尾微沉,一向好看的凤眸看不出半分温和,尽数暗藏着冷厉与猜疑。
他已然没心思去想为何楚问并未跟出来,而是开门见山淡声道:“你什么意思。”
神君看着他,“我们曾经约定之事……”
“我自然记得。”宿回渊淡声道,“但你为何要杀陈然,为何偏偏现在出现。”
身居伸手捋顺白须,淡声道:“我昨夜摆卦,事有不详,若不加以解决,必将天下大变。陈然这十年间搜遍神丹相关线索,若任由其说明,不知会酿成何等无穷后患来。”
宿回渊轻笑道:“为了尚未发生的可能性,便杀人于股掌之中,这便是神君所谓的天道?”
“为了天下人从而牺牲少数人,自然是正道。”神君淡答,“古今圣贤,又有谁能救下所有人。”
“你自是已然见了乾坤之大。”宿回渊似笑非笑,却没将这句话的后半句说出口,随即问道,“但想必你今天来也并非只为杀陈然这样简单。你说摆卦不详,又将如何解决。”
他盯着对方苍黄的瞳孔,淡笑道:“杀我?”
沉默片刻,神君叹息道:“我当时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尚未成人形的你留在人世间。”
“我本意并非非要除你不可,也曾无数次尽力留下你,可如今你身居鬼主,又深陷宗门纷争,我自是留你不得。”神君淡声垂眸道,“我第一次寻你之时是十余年前,你尚且在清衍山中,我见你与楚问关系甚好,并未与你提及此事。”
“第二次便是月余前,我们成此约定,只待你处理好神丹一事。”
那时松山真人闹鬼一事传遍修真界,一天宿回渊像往常一般回到居室中,却瞥见了神君的影子。
他在不见天日的幽冥之地已然停留了十年之久,岁月倥偬,不知今夕何夕。
他本想在那地方了此余生,再不回清衍宗,亦或是将与楚问见面的时间无限延长。他不想看见昔日的感情变为今日宿敌,他害怕看见楚问眼中厌弃的表情。
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样永恒的时间用来等待,若想探明神丹一事的背后主使,他必须即刻隐藏身份重回清衍宗。而若此事无法查明,这十年间他隐瞒楚问的事情都将付之一炬。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因此决心不与楚问牵扯,一旦了解到当年一事的蛛丝马迹,便离开清衍宗回到鬼界。
却怎想……
怎想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楚问。
明明是那般神牵梦萦之人,他怎可能全身而退,终究自囚笼中,作茧自缚。纵使是那般微小的可能性,也想飞蛾扑火般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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