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71章

    而第三次, 便是如今,对方此意前来,显然是没什么宽限的余地。

    宿回渊淡声问道:“还有多久。”

    神君垂目:“最多二十日。”

    他并没觉得有多惊讶, 说了句“好”。

    事到如今,他竟并没有人之将至的悲哀, 反而平静到仿佛在注视着一个莫不相关之人。在幽冥之地留得久了,整天身边皆是游荡的鬼魂, 久到他觉得自己活着死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反正都是在黝黑的骨殿中度日, 无聊得很。

    而当他十年前在众多门派长老面前刺死楚帜之时,本就没抱什么全身而退的打算,还是情急之间刺了楚问一剑,这才侥幸趁乱逃走。后面的时间, 权当是他偷来的。

    只是后来他时常觉得, 这偷来的时日反倒像是在惩罚他,不要也罢。

    可本就是这样古井无波的心境,却在遇见楚问之后彻底乱了套,对方就像是划破冰面的剑痕, 凌厉、强大、且温柔, 充斥着怦然的生命力。

    在对方淡色目光落到他眼上的那一瞬, 他萌生出与初见对方之时如出一辙的想法——

    他如此迫切地想活下来,活下来, 留在对方身边。

    二十日倒也足够。

    足够他们御风而行游遍天下,看过每处山川的风景;足够他们再次动身去往西域, 将神丹之事探查得水落石出;亦足够他用眸光细细描画对反眉眼, 将一寸寸面孔悉数记在心里。

    仔细想来,这二十天的时间, 大概要比过去的十年间都来得划算许多-

    与此同时,楚问的注意力却一直在陈然身上。对方从半空中高高坠落,衣衫松散,依稀间有书页边角从袖口中露出来。看形制竟是有些眼熟。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伸手将书页取出。

    书页被整齐折叠起来塞在袖口中,边缘处已有折痕,沾染了些许血迹,但字迹却依旧清晰。

    第一张书页上,是与曾经在密道中《上古秘闻录》宿回渊刻意隐藏的那一页极其相似的内容,所谓昆仑、神君、阴阳一类词句,却只字未提神丹。

    第二张书页上,则是有关神丹相关的记载与功效。神丹由天地之间至纯至阳之气凝结千百年而逐渐形成,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使修仙之人得道飞升。而在书页的右上角,则用笔墨绘制了圆形丹药的形状。

    楚问长眉微蹙,敛了神色。

    曾经他未尝不怀疑神丹实则为人形,而楚帜一事便与神丹之人息息相关。而前几日宿回渊与他坦白,神丹便是他自己,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但是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对方即为神丹,在前天夜里得知楚帜的计划后,第一反应为何不是来找他,而是选择极度冒险的方式——独自刺杀楚帜。对方从不是如此激进冒失的性子。

    而不只是十年前对方回到鬼界后,就算是如今,对方假装宁邱的身份再入清衍宗,也是直到他多次逼问前,对方都始终搪塞敷衍,从未坦白。

    神丹一事固然敏感,断然不可令外人知晓,但楚问却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将自己也瞒在鼓中,似乎有些不合逻辑。

    而在看到书页的瞬间,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响动了一下——

    根本不对。

    书页中的内容应是陈然这些年搜寻神丹消息的结果,多为古籍记载,半真半假。例如第二页中将神丹画成了丹丸的形状,实则不然。

    而综合两页内容来看,大致可以猜测出,神丹是由千万年前天地间的至纯至阳之气所凝结而成,后来化作人形,可治人性命。

    而关键就在此处。

    宿回渊经脉灵力属性至阴,那夜他在山下将其带回去之时,对方体内甚至撺掇着难以压制的阴邪冥气。

    而阴冥之气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医治身体的作用,如何可能是神丹。

    很显然,事到如今,对方依旧没与他说实话。

    长指将前两页移开,翻至最后一张书页。

    与前两张不同,第三张书页上并无任何文字,而是一副简约的水墨画。

    背景像是一座雪山,亦或是荒原,天色昏暗,甚至没有日光。有一老者白衣长须,端坐在溪流旁边,他身前有一半人高的铜炉,有两小童站立于一旁,用蒲扇扇着炉下火苗。

    这张纸显然留存最久,边缘已然泛黄腐蚀,连水墨都几乎淡到看不见。

    但就是这样一张无厘头的画面,却忽地令他有一种奇异的念头。

    似乎此情此景,他曾亲眼见过,甚至那画上的老人,也与刚刚出现的仙境有着几分相似。

    但又如何可能……

    他从未来过这处雪山,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那老者,而这铜炉……

    思绪倏然变得纷乱,仿佛有无数吉光片羽一.股脑地涌入脑海中,将意识挤压得几乎涨开,头痛欲裂。他有些痛苦地按住眉心,缓缓俯下.身体来。

    眼前景象、尸体、纸页如漩涡般逐渐消失了,眼前一黑,可没过多久,却又有另一幅景象在眼前缓缓展开。

    他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雪原当中,天地混沌,寰宇洪荒,山间汹涌的流水裹挟着石块轰然作响,气温极低,天色昏暗,仿佛不见天日的极夜。

    不远处,有老人端坐于铜炉之前,身旁还有两个小童。他试图走上前,将老人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些,无济于事。他们只见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炽烫的火光,视野变得扭曲,一切都看不真切。

    下一瞬,他又觉得自己并非站在荒原间,而是置于那燃火的铜炉中,可出乎意料地,他丝毫不觉得烫。他试着低头,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天地间灵气向此处汹涌而入,老人用仙力拨出灵气之中的纯阳之气汇于神丹之上,但与此同时,灵气中的阴冥之气也灌入铜炉中,凝结成了另一颗神丹。

    两颗神丹身处同源,功效却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无限漫长的昼夜中,满目所见仅有无边的火光,以及身边愈发具象的另一颗丹药。意识尚且混沌,模糊之间,他看向对方,想着自己是否与对方有着相同的模样。在无边的长夜中,对方是否也会将看向自己作为唯一的消遣。

    后来,似乎铜炉的盖顶终于被打开,他被一.股温和的灵力托了出来,再当回头看时,却已然不见另一颗丹药的影子。

    最后的记忆,是老人将灵力贯入他身体,轻声说道:“忘记这些吧……”

    眼前再次充斥着混沌与漩涡,意识逐渐消失。

    随后,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轻唤了声自己的名字。

    意识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再睁眼,依旧陈府中房间的布置,自己面前从不是什么铜炉与雪原,而是陈然血淋淋的尸体。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宿回渊问道。

    楚问缓缓摇了摇头,将手中书页收回袖中,起身,心跳却依旧很快。

    “那老者去哪了?”他问。

    “有急事走了。”宿回渊微愣,随后伸手,手心上躺着一份纸条,“刚收到秦娘传书,清衍宗一切都好并无异样,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山下,只等我们一同出发去西域。”

    楚问并未接过纸条,眸光未转看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他现在脑海中乱作一团,一些仿佛不属于他的极远的记忆涌进脑中,让他几乎无法定心思索。

    唯一确认的是,自己的记忆似乎被刻意抹去过。

    记忆受损严重,刚刚不过是想起一些极其琐碎的片段,几乎没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尚且不能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

    宿回渊又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傍晚应该就能到宗门。”

    事到如今,他更加感受到时间的紧迫,在二十日内探明十年前的幕后主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多半要靠碰运气。

    却不想楚问并未动作。

    他缓缓转过头来,轻声问道:“这么急吗。”

    声线明明是一如既往般温柔的,但宿回渊却莫名从中听出些奇异的感觉,像是压抑着隐隐的愠怒或是威胁,悉数暗藏在他淡色的眸光下。

    自从他回来起,楚问便似乎有些反常。而对方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亦无法全然确定。

    “不可以吗。”他试探问道,“宁云志他们已经下山前来,之前说好休养后一同前往西域,也不好让他们等太久。唔……你怎么了。”

    最后的声音夹着微`喘吐出,因为楚问反身将他扣在一旁的桌案上,欺身微微压下去。伴随着摩梭的响声,对方膝`盖缓缓紧抵进他的双`腿之间。

    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性与暗示的姿势,他无法挣动分毫。可当抬眼看向对方时,却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表情,睫羽微垂,淡漠无声,仿佛尘霜剑银柄处沾染的轻雪。

    “那便让他们等两日便是,你筋骨断裂,修养一月再正常不过,但如今仅过了不到十日,她为何就忽然传书叫你回去?”楚问低声开口,像是将他心中所想看透彻底,却并未挑明,汹涌暗藏中隐着微妙的默契。

    宿回渊想要开口,对方却抬手,微凉的长指按住了他的下唇。

    “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我,等考虑好再说。”

    他轻吸一口气,噤了声。

    “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不好吗。”对方问。

    “好是好,但是……”宿回渊的目光越过楚问的肩,看向屋内斑驳的墙壁与血淋的尸体,无声笑道,“但是你不觉得在这里不太好吗。”

    “确实……”对方似是轻叹,但膝`盖更用力了几分,低头,便看见他衣袍已然藏不住的促狭,轻笑。

    “但看上去,你喜欢得很。”

    第 72 章

    第72章

    两人复又在府上留了半日, 将陈然与老人处理好了,方才下山,在清衍宗山脚下遇见了秦娘与宁云志二人。

    数日不见, 宁云志似乎又长高了几寸,眉宇彻底舒展开, 依稀有了成年的样子。秦娘走在他身侧显得有几分瘦小,她今日换了一件素白色长裙, 边缘处有紫色纹理点缀, 更显几分婀娜来。

    “清衍宗近况如何?”楚问淡声问道。

    “回师尊, 一切都好!”宁云志道,“昨日楚为洵前辈还让我转告师尊,若神丹一事料理得差不多,便早日回宗门准备掌门即位大典。”

    “此事不急, 先料定神丹一事再议。”楚问轻声道。

    几人朝山下走去, 宿回渊敏锐察觉到楚问刚刚似乎话里有话,便悄声问道:“你……不是很想当掌门?”

    “也并不是。”楚问沉默片刻,似是在想应该如何回答,“身居掌门, 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宗门, 被仙门百家看在眼中。如此一来有很多事情, 便都容不得自己……”

    他转头看向宿回渊,沉声道:“若我未能在天下人面前为你澄清当年真相, 也从未想过全身而退,那便由我与你一同做这个千古恶人。只要问心无愧, 又有何妨。”

    宿回渊步子一顿, 随后极轻地笑了笑。明眸垂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眼中微许的落寞。

    于他而言, 何来千古。

    未过片刻,耳边传来阵阵喧闹声响,清衍宗不避世,山下村镇聚集,但也并非每日都有如此热闹的景象。

    只见街边空台上放置着几张桌椅,桌案上有布帛针线,有四五名女子一同坐在桌案边穿针引线,继而在布帛上绣出精巧的纹理。而台下围观之人密密麻麻,纷纷叫好,热闹非凡。

    几人目光不禁都被吸引过去,宁云志轻拍手说道:“怪不得!今日是乞巧节,我竟忘了这回事。”

    乞巧节自牛郎织女的故事衍生而来,女子会在这天展示织绣之术,向织女乞求心灵手巧之意。而清衍山下民风极盛,便将此种习俗进而演化,女子比试谁的织绣之术要更胜一筹,而整个村镇的人皆会前往空台之处凑热闹。

    见他们路过,一旁一位女子拉过秦娘的手笑道:“这位姑娘来迟了,快快到那边去准备,等下便是最后一组了。”

    秦娘出生以来的记忆尽是琴楼中孤寂的房间,以及阴冷的鬼界,何等见过这等场面,瞬间吓得白了脸,一点动作都做不出来。

    没等她开口回绝,女子就拉着她向后走去,缓缓道:“姑娘别怕,就是凑个热闹。看姑娘年纪不大,我跟你说乞巧可灵着嘞!我认识的几个小妹妹,都很快找到如意郎君了呢。”

    秦娘一遍被拉着走一边回头,宁云志见状急得不行,拨开人群向前跑去,喊道:“婶婶,您误会了,她不是……”

    却被宿回渊一把拉了回来。

    “由她去吧,凑个热闹。”

    宁云志心急,“可是……”

    “她若是当真不想去,就不是如此表现了。”宿回渊轻笑,“虽是医者,但毕竟也是鬼医,她袖中暗藏的药粉,足够把这里所有人迷晕三个时辰的。”

    “……”

    在一片叫好声中,上面的四名女子缓缓退下,而在下一组姑娘中,秦娘垂着头走在最后。几乎是她一出场,宁云志的目光便再也没动过。

    凭心而论,秦娘生得很美,只是毕竟非人,身材瘦弱,眼窝偏深,周身的皮肤透露着些不正常的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她似是有些不安,但就在台上落座后,看着桌案上的锦绣,一时静心了许多。

    桌案右侧有织绣相关的工具,各色各样的金丝针线、还有一些珠宝之类的小挂件,桌案左侧摆有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布帛。

    她忽地想到很小之时与母亲在珠湘楼,客人很少的时候,母亲便会在房间内绣花,一只只颜色艳丽的鸟儿留恋在花间,那景象仿佛下一瞬便即将从绣布中生动跳出来。她独自一人在琴楼中待得无聊了,除了看些关于草药的古籍,便学着秦女的样子练习绣花。

    如今虽多年未碰,但手艺却并未比当年差许多。金色针线在她手中飘飞,不一会绣布上便隐隐有了花鸟的影子。

    “那位姑娘手艺好生精巧,之前怎么没见过!”人群中有人惊叹道。

    “是啊,绣得又快又精致,要是我也有这技术就好了!”

    纵是宿回渊见此也不禁微愣,与秦娘认识十余年,也是第一次知晓她竟会得织绣的手艺。

    听到别人夸秦娘,宁云志倒像是比别人夸自己还要开心,微红了脸对周围人介绍道:“她是秦娘,不是本地人,我们从清衍山上来。”

    “原来是清衍宗的修士,好厉害!”人群中有小孩子喊道。

    “她不是剑修,是一名很厉害的医者。”宁云志说道。

    一旁中年男子轻拍了拍他的肩,打趣道:“姑娘这么优秀,小伙子可要抓紧加油了。”

    周围人显然都看出了两人关系不一般,都笑着起哄。

    “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宁云志连忙摆手解释道,面色却是更红了许多。

    秦娘最先绣好图案,众人凝神一看,只见一只鸟落于琴楼之上,而本应是光秃秃的檐顶处,竟是盛开了一朵极小的鲜花。

    台下人们的赞叹声不绝于耳,宿回渊正想开口,却听见一旁宁云志的声音凑到两人身边,轻声说道:“师尊,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楚问侧过头去:“何事?”

    “就是……”宁云志微低着头,犹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红木盒子,伸手打开,其中竟是一根雕琢精细的玉簪。

    “我想将这个送给秦姑娘,但又不知如何赠予,是否会显得突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问师尊。”

    宁云志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听闻不见。

    楚问的目光轻落在那根玉簪之上,淡声问道:“你当真对秦姑娘有意。”

    “千真万确。”宁云志抬头,提高了音量,但复而又渐渐轻了下去,“只是秦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超,绣花手艺又如此好。想来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怕她嫌弃……”

    楚问又问道:“那倘若秦姑娘不愿,你可有怨言。”

    “怎么会有。”宁云志摇头,“只是想着我们认识许久,却从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送给她,并无它意,就算她不愿,我也不会心生怨气。”

    “那直接送她便是。”楚问轻声答。

    “就……直接送?”宁云志有些怔愣。

    “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她便可。”楚问轻道,“你的心意,你若不说,她又如何会知晓。倘若你们从此分道扬镳,而心意未明,岂非多有遗憾。”

    远处,秦娘从台面上走了下来,手中拿着刚刚的刺绣,穿过众人向他们这边走过来。秀气的脸庞泛着红,眼尾却夹杂着些许久违的笑意。

    宁云志看着不远处秦娘的身影,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好,我这就过去。”

    秦娘见只有宁云志一人,便问道:“鬼主和楚剑尊呢?”

    宁云志轻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在后面。”

    秦娘应了一声,随后便无人再开口,两人面面相觑无语凝噎,场面一时有些静默的尴尬。

    就当秦娘打算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宁云志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秦姑娘……”宁云志急切道,没给自己犹豫与反悔的时间,立刻从袖口中拿出那枚小盒子,双手递了出去,将刚刚勉强想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简明扼要道,“送给你的。”

    秦娘眸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有几分手足无措地接过木盒,有几分紧张地将其打开。

    随后不禁眼前一亮。

    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发簪,簪尾有翡翠雕刻的梅花,栩栩如生。但较之惊喜更多的,却是一种陌生久违的感受,似乎心弦微颤。

    小时候她与秦女住在琴楼中时,每次秦女出门回家,都会给她带些街上买的小玩意。那时两人生活拮据,名贵之物自然是买不起,一般是一片纸蜻蜓、小糖人这些便宜好玩的东西,她都喜欢得很,或许是她在琴楼中无聊读医书之时唯一的盼头。

    那些东西她往往舍不得用,也舍不得吃,悉数珍藏在了房间角落中的一个小木盒子中,时不时打开,就像是她唯一的宝藏。只可惜,那木盒与秦女一起,在那场琴楼大火中皆被烧成了灰烬。

    而这是在秦女之后,第一次会有人送她东西。

    “谢谢你……”秦娘觉得喉中微哽,想用些东西回送给他,翻遍全身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忽然灵光一闪,将刚刚绣好的手帕递了出去,“这个也送给你。”

    宁云志接过手帕,手都有些微抖,问道:“你……当真要送我这个?”

    按照传统来说,女子一般不会轻易送人手帕,尤其是乞巧节织绣的手帕,总带了些特殊的含义,他不确认秦娘是否知晓,举动是否无心。

    宿回渊看宁云志走远了,对楚问笑道:“你教徒弟的方式还真是直接。”

    楚问淡声道,“何妨。”

    宿回渊转头看向对方淡色的瞳孔,不禁失笑,“师尊教诲弟子,应言传身教,先做出表率。可之前在清衍宗之时,怎不见得你如此直接。还是我死缠烂打先开口,方才知道你心中何想。”

    楚问并未答话。

    对宗门、对同门、对天下人,他向来问心无愧,但唯独面对那人之时,却时常觉得亏欠。

    其他人的年少都是有许多规矩需要训诫,而他却截然相反。他太严于律己,克己复礼,他将情绪隐藏得极深,将一切多余的感情归结于同门情谊,明明隐有预感,却并未挑明。

    可后来时过境迁,昔日在身边的少年早已身居鬼主,在日复一日的寒剑经文中,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忆。

    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如今对宁云志说出那句,“多有遗憾”。

    都像是他自以为曾犯下的过错。

    第 73 章

    第73章

    秦娘将玉簪从木盒中取出, 葱玉般的长指捻住攒尾,垂眸插.进了自己发髻中。

    她一身素雅,而玉簪虽样貌精巧, 但戴上去却丝毫不显得夸张轻浮,反而与她苍白的肤色与淡紫色的衣裙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秦娘的另一只手伸出,将那快方帕递给对方。

    “你……你当真要把它送给我?”宁云志涨红了脸, 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 “送人手帕的意思……意思是……”

    周围人声太吵, 秦娘只听到手帕二字,还以为对方不想要,便说道:“谢谢你送我的玉簪,只是我现在无以为报, 只有身上这块手帕还算拿得出手, 你若实在不想要……”

    听到这,宁云志还哪管什么深意不深意的,连忙伸手接过手帕,连声道:“想要的想要的, 姑娘手艺精巧, 我欢喜还来不及, 只是……”

    最后一组刺绣的姑娘下场,人群也逐渐散去, 秦娘正想问对方只是什么,却忽有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她的肩上, 轻笑道:“我道说乞巧灵得很, 瞧瞧正缘这不就来了。”

    秦娘回头,只见对方眉眼含笑, 正是刚刚拉她上台的婶婶,还对她说乞巧乞的不仅是心灵手巧,还有如意郎君。

    她有些怔愣,“婶婶何出此言?”

    那女子瞧了一眼宁云志手中的手帕,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姑娘,我刚刚可都看见了,这事可没什么好害羞的,那小伙子看起来长得俊秀,人还老实,我觉得就不错。”

    秦娘听着对方的言外之音,眼神飘到那块手帕上,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宁云志刚刚的反应如此奇怪,原来是……

    秦娘下意识觉得难为情,想将手帕要回来,但当抬头之时,却又看见对方神色。

    宁云志手中有些无措地捧着手帕,俊秀的眉宇有几分懊丧地垂着,仿佛他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秦娘丝毫不怀疑若她此刻提出取回手帕,对方大概几夜都睡不了好觉。

    算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道:“抱歉,我之前不知手帕含义,还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将你当作知己。”

    宁云志抬头,似有些许释然的轻松,但即使已然刻意克制,依旧夹杂着些许难以遮掩的落寞。他将手帕细细折叠起来放进怀中,笑道:“我知道的,还是要谢谢你,手帕我很喜欢,我会将它仔细描画在我的本子里面。”

    秦娘垂眸,看见对方如此神色,她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宿回渊远远看着他们,虽听不见话语内容,却能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看着宁云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觉得有几分好笑,转头对楚问道:“山下倒是热闹得很,清衍宗就从不过这些节日,乞巧节什么的,我竟都没听说过。”

    楚问答:“乞巧节由牛郎织女的传说衍生而来,他们只有在这天才能走过鹊桥相会。宗门中主习剑术,对于此种节日确实淡薄了些。只是每逢佳节便会有很多弟子‘下山游历’,很晚才归。”

    宿回渊点了点头,又不禁叹气道:“一年才能见一次,也真够苦的,要我是牛郎,还不如干脆不见了。”

    楚问侧头看他,似是已然习惯了他各种与众不同的想法,并未惊异,只是淡声问道:“为何?”

    “等一年虽长,但本身倒没什么,主要是身处孤寂,难免胡乱猜想。”宿回渊说,“你想啊,他等一年的时间就为了见这一次,如果对方忘记来、不想来了怎么办,如果对方并未在意起晚了怎么办,已经遇见更好的人不愿意见他又该怎么办。”

    楚问不禁轻笑:“是这样。但正因无数种莫名的可能性,最终两人真正赴约之时,才显得弥补珍贵。”

    宿回渊盯着不远一处看得出神,沉默片刻,随后忽然道:“你带钱了吗,借我些。”

    楚问将钱袋递出去。

    “你在这等我一会。”宿回渊说。

    他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店铺,刚刚便看见此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生意极好。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家卖首饰的店铺。

    店主走出来招待,笑道:“这位公子,想给娘子选些什么。”

    宿回渊看向四周,各色各样的饰品琳琅满目,有珠宝钗环,亦有剑穗弯刀。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他情急之中拔下了楚问的银簪用以攻击应急,后来随口说之后给他买个新的,之后就忘到脑后。

    他身上并无铜钱,如今还是用楚问的钱给楚问买东西,他细想了想,反正他平日里也是用对方的钱,倒也并无什么不妥。

    “看看银簪。”他说,“男子用。”

    “哎,原来是公子自己要用。”店主笑道,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公子请跟我来。”

    宿回渊被带到店铺临窗的一侧,一排整齐的束发簪陈列成一排,多为黑木质地,倒很符合他平时会用的风格。

    只是跟楚问不搭。

    对方生来便是如此纤尘不染的临仙气质,总要配些银制玉质才更好看。

    宿回渊目光扫了一圈,最终定在店铺中央陈列的一处透明玉盒中,有一银簪,形状古朴无华,末端有白玉点缀。明明是常见的样式,但做工精巧细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店主明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尴尬笑道:“公子真有眼光,这簪子可是请来的老师傅耗费七七四十九天手工雕刻成的,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只是我们不卖……”

    宿回渊没说话,只是把手中钱袋递了过去。

    店主“不卖”二字说到一半,看着满满的钱袋,无声咽了口水。

    楚问在外面等了片刻,只见宿回渊拿着一个小盒子从店铺中走出来,递给他,“送你的。”

    他正想打开,却听对方道:“先别开,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就位处清衍宗脚下,宿回渊向着山下宗门结界处走去,却并未进入,在结界外御剑而飞,直到清衍山上空。最终停在了结界之外的一处位置,楚问垂眸,只见此处应为后山林中的一处,有溪水潺潺,远远看去树上还结了许多红色的果子,他虽在清衍宗长大,但竟也从未来过这里。

    宿回渊回头对他笑道:“师兄,麻烦开下结界。”

    清衍宗整个山周都充斥着无形的结界,唯有清衍宗弟子可解开,只是宿回渊离开宗门太久,解术早已失效。

    楚问伸手,探向半空中某个看不见的位置,随后有微光从掌心中缓缓溢出,像是触上了一层无形的网。片刻后,那层网在浅淡的光线中逐渐消失,出现了一道一人宽的裂缝。

    宿回渊紧随其后进入,结界在他们身后关闭。

    两人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便觉暖意融融,有淡淡花香传来。

    清衍宗天气偏寒,要到初夏才有绿意,可大概是流水与向阳的原因,如今虽是初春,地面上却已然青绿一片,远处有树林葱葱郁郁,其上结满了红色的果实。

    “这里你肯定没来过。”宿回渊回头笑道,“我也是之前无意中发现此处,位置奇怪得很。若是从清衍山下走起,如何也找不上来,但若御剑飞行至半空,却能看到这里,很是奇异。只是很少有人会特意飞这么高,因此曾经我来过许多次,却从未见过别人。”

    楚问看向对方的眸子,有些想问如此偏僻的地方,为何他会在清衍山外飞至此处,却终究并未开口。

    宿回渊伸手指向前面的树继续道:“还有上面结的红色果实,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好吃得很,我去给你摘。”

    未等楚问回应,他便走到一旁的树下,一手攥住树枝,用力将身体一提,便灵巧地坐在了枝杈上。他将衣袍前摆提起,兜了十余颗果实,直到满到装不下,这才轻跳下树。

    动作熟练得很,显然并非初犯。

    只是那惯犯眸中清亮,凤眸微弯,轻笑问他:“师兄要不要尝一个。”

    楚问忽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心蓦地软了下来,伸手拿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且颜色艳丽到近乎危险的果实,咬了一口。

    果实的口感有些奇怪,表皮与果肉都很软,水分异常充足。

    只是下一瞬,便有令人牙酸的味道充斥口腔,楚问长眉微蹙,似是还可以忍受。但随即,酸涩味变成了苦味,浓重万分,咽到喉中之时,竟还有些辛辣。

    楚问此生没吃过如此难吃的东西,甚至堪称惨绝人寰。他竟才知清衍宗有如此惊人之物,忽然觉得宗门站冰泉、抄经文一类的惩罚都太过平庸,不如吃一个果子来得实在。

    但宿回渊依旧看着他,眼神似是有几分期待,问他:“味道怎么样?”

    楚问强压下那股反胃的感觉,又不想打击对方,面不改色又咬了一口,“还不错。”

    “我就说你肯定会喜欢。”宿回渊笑道,从身前衣袍上拿起一个塞进嘴里,“我曾经最喜欢吃这里的果……呕……”

    他将果子系数吐了出来,眸中含泪,面色难看,蹙眉道:“怎么回事,之前明明不是这个味道。”

    楚问无声松了一口气,将手中剩下的果子放回地面上,轻声道:“可能是季节不对,现在尚是初春。”

    “有道理。”宿回渊点头,随即看向楚问咬了两口的果子,有几分惊异问道,“还不错?你竟然喜欢这种味道的吗。”

    楚问垂眸擦了擦手,淡声道:“倒也不是。”

    “这种红色很难擦掉的。”宿回渊说着垂头,只见刚刚摘果子的时候,自己的颈部与腕口也蹭上了不少红痕,便指向一旁溪水,“不如去那边洗一下。”

    第 74 章

    第74章

    初春的溪水乍暖还寒, 水流不深,但清澈见底。映着水面,宿回渊能看见自己面上蹭上的红痕。

    只是刚刚将一堆果实全笼在衣袍中, 整个前襟都染上了淡淡的颜色,越洗越脏, 还有不少水滴从脖`颈处流下,将衣领处弄得湿漉漉。

    着实不耐烦, 他干脆将上衣褪下来, 跳进了水里。

    楚问正在河边洗手, 汩汩的清流淌过他如玉般的长指间,余光中看见那人动作。随后,掌间流动的水便依稀泛红,只因那人在上游。

    河水泛凉, 但涌在指尖却又仿佛是流动的火, 河水漫过那人身体,复而回到自己指尖,他便想起径直触到对方腰`间的感觉,只觉初春的寒水都无法令自己冷静些许。

    上游的水声明显, 楚问的目光跃过河面, 缓缓看过去。只见那人背对自己, 线条分明的脊`背上挂着粼粼的水迹,在阳光下闪动, 仿佛是从肩`颈终究汇到腰`部的长河。

    果实的痕迹向来很难擦拭,那人苍白的肤色都被擦得有些泛红, 像是倒映在河面上蜿蜒的晚霞。

    宿回渊从水中出来, 等着上身晾干,从一旁衣袖中拿出刚刚递给楚问的木盒, 回头道:“你过来看。”

    他眉眼含笑,凤眸虽多情,却并不显媚,像极了赤着上身的美人在河边浣发。那种美却丝毫不柔弱,带着几分蓬勃与野性。可他本人偏偏无知无觉,正所谓欲而不自知,最为勾人。

    楚问走过去,他叫楚问在岸边坐下,他端坐在楚问身后,将对方发间的木簪抽开,刹那间流瀑一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垂了满背。

    这十年间,楚问的发又长了些,他双手握起来都有几分费力,最后堪堪将长发束起,可没有梳子,多少显得有几分凌乱。

    他打开木盒,将其中的银簪取出,轻穿进对方高束起的发中。

    银制的冷色与对方的发色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都是清冷卓绝的气质,那瞬间似乎白玉间都沾染了对方那清雪般的香。

    “之前借了你的银簪,今天就当还给你。”宿回渊目光点了点河边,“快去看看。”

    却只听对方温润的嗓音中含了几分笑意,淡道:“用我的钱买银簪送我,何来‘还’一说。”

    “那你说要怎么还。”宿回渊掏了掏口袋,“鬼主穷得很,还要靠人施舍,可是一文钱也没有。”

    楚问并未直接回应,而是伸手探向袖中,“莫急,我也有送你的东西。”

    宿回渊抬头看去,眸光一亮,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接过来,只见那是一条黑色缎面的腰带,通体绣有金丝暗纹,末端坠有玉扣。虽然颜色古朴,但装饰颇为繁复,却丝毫没有轻浮之感。此种形制在宗门从简的作风中极为少见,不过倒是很符合他的眼光。

    他拿起腰带在腰上虚虚比了一圈,却发现有些偏大,但又觉得楚问不会不知他腰间尺寸,心意微动,忽然明白了对方送此的意义为何。

    多年前,他刚被对方带回清衍宗,落魄潦倒,腰间只随意系了草绳,而一条古朴的腰带是对方送他的第一样东西。

    那人看起来冷漠得很,但教他如何系带时的动作又显得温柔,腰带在对方长指间缠绕,他倏然沉陷得一塌糊涂。

    当时两人谁也未曾想到,多年后,也正是无意中腰带的系法,让对方一眼认出他伪装的身份。

    而此种腰带若是长度严丝合缝,便无法在末端系有绳结,楚问挑选的长度,恰是考虑到了绳结的放量。

    他想从地面上拿起衣裳试试腰带,弯腰的瞬间,却被一只手轻拦住了。

    “身上未干,现在穿衣会受风寒。”对方温润的声音响在耳边。

    这句话明明是一本正经的关心,但宿回渊却偏偏听出来些许隐晦的含义来,像是夹杂着并未言说的私`欲。况且他若当真因这几颗水珠便受了风寒,那这十年间都要死了千百回。

    可倘若说刚刚不过是猜测,当对方微凉的指覆上来之时,那些心思都悉数变得昭然。

    腰带一寸寸沾上皮`肤,绸缎带来略微冰凉的触感,不同于寻常穿衣的感觉,有些奇特。对方就这样将那条腰带慢慢缠在他赤`裸的腰`间,最后长指刻意收紧,在末端系了繁复且好看的绳结。

    做这些动作之时,楚问一直站在他身后,在前端系绳之时,手臂虚虚环过他的腰`间,但仍旧难免碰触,他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衣袍袖摆在身上不断摩挲的触觉。

    “很合适。”楚问轻声说,“很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宿回渊觉得自己如此这身多少有些不自在,身后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将他笼罩得喘不过气来。他脚下向前滑了一步,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次落入水中。

    只是河水清澈,从岸上依旧能一览无余。他心意微动,取来一旁的红果实,在水面上揉碎了,鲜红的果汁便在水面上肆意荡漾开来,刹那间整个水面都变成了淡红色,恰好掩盖了水下的身`体。

    他与楚问并非没有坦诚相见过,只是如今场景有些微妙的难为情,他选了个最为折中的法子。

    楚问见他如此,也在岸边蹲下`身来,长指捻起一旁的果子,盯见其上的水痕。

    他的心中向来隐着对于对方的欲`望,他从不否认,只是它总是被压抑得恰到好处。他知道对方自小如此,喜欢撩拨,又从不负责。

    正如现在。

    宿回渊站在溪中,便比对方要矮上不少,平视之时,视线正巧搭在对方指节分明的指骨之上,只是如今那干净泛白的指节沾染上了斑驳的红,倒多了几分令人垂涎的意味。

    只是放眼这世间,除了他,大抵也无人会敢觊觎天下第一剑宗。

    鲜红的水滴垂在对方指尖,他刹那间觉得既然如此,那果实大概也会泛着雪香味的清甜。这样想着,上身已微向前探去,舌`尖轻卷,将对方微凉指尖上的液体含进去。

    温热触上清凉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对方动作明显的停滞。但随后当味道散开之后,便有几分后悔,因为他发觉纵使是楚问身上的香气,也救不了这果子的苦涩难吃。

    楚问悬在半空中的手停顿了数息,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浅淡的眸光向下停驻在那人发顶,喉间微动。下一瞬,他向前伸手,指尖虚虚抵住了对方下颌,微用力,那人便被迫仰头。

    如此,淡红色的水迹便顺着对方的颈`线流下,他简直无法形容如此的场面。

    喉间一紧,楚问轻声说道:“用你来还。”

    宿回渊怔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对方这话是在回应刚刚还银簪一事,眉间一挑轻笑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怎么还。”

    楚问无声叹息,似是极轻地说了句什么,但宿回渊并未听清。

    随即对方抵在下颌处的指推了一侧肩,他顺着力道转过身去,背向对方。刹那间溪水涌动,将对方本就极轻的声音淹没了彻底。

    下一瞬,他感觉到有泛凉的水滴垂在自己的后肩处,随后缓缓……缓缓流下。

    周身紧绷,垂头,溪水果然又暗沉了几分。

    从半空中滴落下的,是楚问手中果实的水。

    楚问指尖复而用力,那鲜红色便爬了满背,明明艳红,却丝毫不显得狰狞。红色与苍白的肤色很配,像是寥寥几笔绘成的水墨画。

    潦草,却惊人。

    水流停息,随即对方的指尖却轻搭在他的背上,沾着朱红滑动,像是在写什么东西。

    他不禁凝神感受着身后,对方仅写了数笔便停了下来,问他,“写了什么”。

    只有四划,横竖撇捺,宿回渊想了想,“木?”

    楚问并未否认,指尖继续划过。

    又是一个木字写在一旁,其下长横托贯,末梢迂回,再继续向下,横竖撇捺每一笔都周正端庄,是对方最常用的正楷。

    字体是清隽方正的,但以指尖作笔,朱红为墨,肩背为纸,终究是凌`乱不堪的,如此对比成了强烈的反差,教他的心跳悬在不上不下的半空。

    是一个“楚”字。

    如此,他便不难猜出对方要写什么东西,一字刚落笔,对方便又在右侧继续写了一点。

    他呼吸微乱,回复道:“楚问!”

    本是回应刚刚对方问他“写了什么”那句话,但亦有叫对方名字的歧义。

    楚问果然会错了意,动作未停,轻回了一句:“怎么了。”

    但宿回渊明明觉得对方故意为此。

    第二个字写毕,对方停手。两个字泛着浅淡的红,整齐落于他左肩下。

    依稀间,他似乎忽然明白了对方刚刚将他转过身之时,被水流遮挡而不甚清晰的话音——

    “还不是……”

    还不是他的。

    而如今,倒像是镌刻上了某种印记,皮肉上的痕迹浅淡,甚至称不上入木三分,但却烙上了隐秘的含义。

    似乎仅有如此,方能称作偿还。

    第 75 章

    第75章

    等到周遭人群都散了, 宁云志才与秦娘向回走,却不见了宿回渊二人的身影。

    “师尊他们去哪了?”他问。

    他们在街上又等了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人。

    秦娘丝毫没感到意外, 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淡声幽幽道:“不必等了, 大抵又是跑到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去了。”

    宁云志没懂:“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

    秦娘转过头,眼神中颇为无奈, 但考虑到宁云志向来是这样的性子, 倒也不觉得惊奇,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吗。”

    宁云志抚额,“这我知道,师兄弟。”

    秦娘看了看他,并未否认, 点头道:“那他们便是去切磋武艺了。”

    宁云志似懂非懂, 但却并未多问,转头看见一旁酒馆,“上次与师尊一同来过这里,里面的桂花酿好喝得很, 秦姑娘想不想尝尝。”

    秦娘从门外闻着香气, 咽了咽口水。

    两人坐在角落中, 宁云志将这里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随后要了一瓶上好的桂花酿, 不确定秦娘酒量如何,便先给对方斟了小半杯酒。

    这其中的很多菜品秦娘都未曾见过, 带着几分新奇尝了一遍, 竟出乎意料地好吃。

    宁云志看着对方,有些紧张地问道:“姑娘觉得如何。”

    秦娘抽空回了一句:“好吃!”

    宁云志心下一喜, 简直比自己吃到好东西还要开心,一抬头,竟见对方嗅了嗅酒盏中的味道,随后将其一饮而尽。

    他手指顿在原处,看着动作未停的秦娘,试探道:“秦姑娘,这个酒……还有点烈。”

    “我觉得还好。”秦娘嘴中回味一番,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实不相瞒,鬼界的酒要更烈一些,但鬼主酒量差得很,从不陪我。”

    鬼主,那不就是……

    宁云志想了想那人在修真界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与酒量差这三个字似乎扯不上半分关系,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又似乎当真觉得他与传闻中很不一样。

    “那鬼主他……平日里是怎样的人?”他问道。

    “就是现在这样,不太正经,心情莫测,大多数时间也不讲话。手段倒是挺狠,就算是在历任鬼主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令人害怕的那种。”秦娘想了想,继续说,“但只要你不惹他,还是挺好交往的,是极为矛盾多面的一个人。”

    宁云志咽了咽口水问道:“那你们……是真的会食人饮血吗?”

    “食人?”秦娘没忍住笑道,“鬼界也是有规矩的,那是个只进不出的地,若是有不该出的小鬼逃到人间,他和看门的鬼魂都要遭殃。若是鬼魂能肆无忌惮地杀人,那这个世道早就该倾覆得不成样子了。”

    “也是,是我唐突了。”宁云志轻声答,却不知为何无声舒了一口气。

    他抬头,却忽然发现对面的桌案处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程前辈?”他唤道。

    对面桌案上的人顺着声音看过来,眼中一喜,道:“巧了,还能在这看见你们几个。”

    他岔着腿坐在桌案边,桌面上摆满了酒,发须尽白,衣衫微旧,正是几人在陈然故乡打探消息见到的程老。

    此处距离陈然故乡虽不远,但若步行前来,还是要有半日的距离,宁云志好奇问道:“前辈为何会来此处?”

    “送药。”程老指了指地面,他们这才发现程老身边竟然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袋子。

    “送药?”宁云志不解,“可是要送往此处的医馆?”

    “不错。我们那块背处药园,盛产草药,便宜好用,周遭大多地方的医馆都会从我们这人里进药。”

    “原来如此。”宁云志回忆了一下上次前去时周遭的药田,感叹道,“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程老吃完,将铜钱放在桌面上,起身就要离开。秦娘看着他袋子中的草药,心下忽然一动,喊道:“不知前辈可否对药粉熟悉。”

    程老步子停住,转过头道:“小姑娘,我做送药的生意几十年了,不管是什么草药,就算磨成灰来,我也一眼就认得。”

    秦娘起身,正色道:“那前辈可否认得一种青绿色药粉,夹黄,有剧毒。”

    就在秦娘提到青绿色之时,程老的神色就已经隐隐变了,说到最后,对方的神色已然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我或许知道,但尚不能确定,你可带了那种药粉?”

    秦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一丝药粉倒在了帕上。

    老人凝神正色看了片刻,随即隔着方帕取药粉在手中捻过,终于说道:“不错,就是‘留青’,你们从哪得到这种东西的?”

    “在……陈然家中。”不能扯出松山真人相关的事,秦娘只能扯谎,“那‘留青’又是什么药?”

    老人让她将药粉收好,将两人拉到一旁,轻声叹道:“这是一种生长在山中河边的草药,性状奇异。刚露芽之时采摘能治病,可一旦芽开始发青,便带有剧毒,可致人昏阙,取人性命。此药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除了我们那处,还尚未在其他位置见过。只是后来村中接连发生数起因其中毒不治身亡的事件,村中长老便下令一把火烧了所有‘留青’的根种……因此理论上,这药应当不存在了才是。”

    “敢问是何时的事?”秦娘问。

    “我想想……”老人思索片刻道,“大概八年前,从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这种药材了。”

    时间正好对得上。

    十年前松山真人因此药粉身死,而它的出处正来自老人所在的村落,可途径尚不明确,毕竟那处的药粉也会运送到清衍山脚下的医馆当中。

    但更大的可能,便是此药确与陈然相关,此药并不常见,而他生长于此处,自然了解各种草药的功效。况且他与楚帜同为清衍宗弟子,从十年前到现在,始终密切关注神丹一事。

    他很可能从十年前便已然卷入了此事纷争当中-

    清衍宗。

    宿回渊在水面晾干了衣服,随即套在身上,打算动身前往西域。

    他们在路上耽误了许久,如今距离神君给他的日子,只剩下不足十五日。

    他倒并不急,大概是这十年间早就习惯了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日,一开始尚且觉得紧迫,再后来,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大概是觉得人生圆满,死而无憾了。

    况且他并不想将仅有的时间浪费在缅怀与伤感上,这些多余的情绪,不如就留给最后的时间。

    他将腰带系在黑衣之外,腰带的玉扣搭上衣袍的金丝暗纹,显得身高腰窄。可只有楚问知晓,在那外表看上去略显削瘦的身体下,蕴含着分明的线条以及无比蓬勃的生命力。

    他低头之时,后颈隐隐露出些许红痕,他在水中洗了好久,却仍然没彻底洗掉红色果实的颜色,沾人得很,最终只能作罢。

    本想两人直接破开半空中的结界离开,却不想楚问问他:“要不要回房中看看。”

    他用的是“回”而非“去”。

    宿回渊微愣,从未想过对方会如此开口,停顿一瞬后轻笑道:“好。”

    他曾经的居室就在楚问的旁边,只是曾经在清衍宗的时间已然恍若隔世,远远看过去,竟有种陌生又熟悉之感。

    他没想到楚问会提出带他回来,毕竟他如今并未伪装身份,适当避嫌理所应当。

    宿回渊轻推开木门,步子微顿,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楚问所不知道的是,前些日子他已然来过这里一次,还在里面见到了楚为洵。他并不知道昔日清衍宗的故友如今对他究竟是何种态度,是怀念,亦或是憎恨。这些情绪经过时间的打磨后变得愈发浓烈,他不想去面对。

    屋内尚算得上干净整洁,东西与他临走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没落什么灰,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出门数日。他知道这是因为有人定期来打扫,上次楚为洵与他讲过,但他觉得除了楚为洵,另一个常来的人大抵是楚问。

    却不想楚问走进的瞬间,眸中也露出几分并未遮掩的讶异。

    宿回渊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这些年间,你没来过?”

    楚问摇头。

    “距离这么近,都不顺便来看下?”宿回渊笑,“看来你也没有很想我。”

    楚问敛眸,却并未回应。

    宿回渊并未深究,他自然清楚对方从未来过的原因为何——

    从来不是不想,而是过于怀念,每时每刻,以至于无从脱身。

    他自然能想象到对方在自己走后每天回房之时,都能瞥见隔壁那扇紧锁、再也不会被人打开的木门,就像是曾经梦一般不存在的臆想。

    十年间,他自己亦是如此感觉。

    睹物思人固然是种念想,前提是期待那人某天有可能会归来,但若明知那人再也不会回来,睹物反而成了一种残忍。

    宿回渊向前走了几步,看见角落中堆叠的书页与残剑,还是一如既往地乱糟糟,甚至连位置都没发生丝毫的变化。他错开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敛去眸中神色,轻笑道:“清衍宗相比于十年前大了不少,内门弟子的房间都不大够住,这间就不必留了。”

    话语平常到仿佛只是在说中午想吃什么一般简单。

    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之前不住在这里,今后也不会住在此处。很有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清衍宗了。

    无论何时,只要是“最后一次”,似乎都无端生出了些意味来。

    他不想让楚问再次经受这种所谓的残忍。

    “为何不必?”楚问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问道,“你如何断定当年之事无法查清,你今后再不会回宗门?”

    “我若是想回来,住你的房间不就好了。”他错开话题,颇有几分不正经地笑道,“你明明也想,不是吗。”

    第 76 章

    第76章

    他原来的房中并无什么物品, 看过一圈,他甚至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不过是少不经事之时摆弄的一些小物件,许多东西都已经认不得。

    折腾半日, 倒是忽然有几分口渴,楚问说:“要不要去我房中喝盏茶。”

    他欣然映下, 无声松了一口气。

    可侧头看去的一瞬,却分明觉得对方微垂的眸中似有怅然, 只是对方倏然转身, 等再看过去时, 又并无异常。

    许是看错了,他并未在意。

    从自己的那间陋室中出来,进了楚问房中,倒是有种耳清目明之感, 室内陈设纤尘不染, 窗明几净,有淡香从桌案香炉处缓缓传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在桌案前坐下,楚问转身去取茶叶, 他便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看。

    楚问居室不小, 中间有屏风间隔, 桌案虽处在屏风之外,但他也很少有机会来仔细看看。还记得假扮身份来清衍宗的当天, 楚问就是将他带到这里,戴上了银链。当时他转头看见桌案上似有张开的书页, 但相隔甚远, 着实看不真切。

    后来有数次机会得以瞥见楚问桌案,却已然没了仔细看的心情。

    他无声叹了口气, 指尖触到颈部,是不属于体温的微凉,有些自嘲地想,自己怕不是死到临头还要带着这东西。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桌案面上是工整无痕的,倒是桌案下的三个小柜子中叠了不少书本,一个放置空白宣纸,一个放置书籍经文,最后一个便堆叠满了用过的宣纸。

    柜子不大,楚问写的却不少,大概每数日就要将柜中的纸页丢弃。巧得很,现在柜中恰是满的,怕是再晚来一日,其中便是空空如也了。

    他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想必不过是写抄写的剑式经文,但不知为何,还是鬼使神差地将柜中的书页取出,抬头瞥了一眼正在沏茶的楚问,随后打开翻了几页。

    果不其然,满页都是抄写的经文,看着就令人头大,但就当他打算将其放回之时,却被下一页的画吸引了注意力。

    一张宣纸的上半部还充斥着令人清心寡欲的楷体,数行之后,字迹却有些许潦草。当然,所谓的“潦草”只是相对于楚问本身而言。

    经文的最后一句甚至没抄完,空荡荡地落在那,下面是一幅用墨水绘的画。

    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寥寥几笔勾勒的线条,上面是一个少年在练剑,身形飘逸,但作画之人并未顾及眉眼,面孔作了留白。但在这张极度抽象简约的画作中,倒也算不上突兀。

    楚问很少作画,随意在宣纸的下半部分草稿更是少见,宿回渊转念一想,觉得有些像剑谱上的招式,或许楚问在画剑谱也说不准。

    但画上的人似乎又有一些眼熟。

    他有些好奇,继续向下翻去,只见下一页依旧是类似的图案,只是画中人的动作发生了些许改变。

    连翻了几张后,那种熟悉感越来越重,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从动作转换到人物本身。那人并看不清脸,单从身体也看不出什么特点,但再向下看……

    他的目光搭上了那人腰间,心跳倏止。

    不远处传来楚问的脚步声,他将那些纸页整成一叠放回原位,刚刚起身,对方深色的鞋履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并未提及刚刚在书页中看到的人,只是不经意般笑道:“倒是有些日子没喝过清衍宗的茶,如今看来,这里的茶倒是清淡得很。”

    楚问垂眸轻抿了茶,轻声道:“茶无不同,只是不同人喜好不同。有人喜芳香,有人喜清苦,有人喜浓,有人喜淡,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也是。”宿回渊将茶盏在指尖中把玩几番,随后轻笑,上身忽地向前探去,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你又喜欢哪种呢,是清汤寡水的,还是浓重剧烈的……”

    他颈间在光下微亮,像是一个难以挣脱的华美囚笼。语气轻得堪称亲昵,似乎夹杂了些其他的情绪在里面。

    楚问盯着那寒光看了片刻道,“你是当真问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啧……”宿回渊笑道,“都有。”

    问的究竟为何,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静默空间中有无声暗潮涌动。

    片刻后,楚问又从茶壶中倒了些轻茶出来,极细的水流打在杯底,湿漉且清冽,一如他此刻的声线。

    “非要选一个的话,我不喜欢太过清淡。既是品茶,自是要品出它独特的味道与气息来。”楚问抬眸,看似答非所问道,“不过于我来说,茶本身浓烈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已然猜到他解下来会说些什么,宿回渊伸手按住对方茶盏,只是那指尖偏偏不安分地盖在对方的手背上。

    “你把我画得很好看。”

    这句话刚一出口,气氛顿时沉默。

    茶水溢出杯盏,流淌在桌面上。

    宿回渊心知他不该将这件事挑明,但奈何他迫切地想要对方为自己证明一些事情,仿佛如此便能好受些一般。他情难自已,无法克制。

    “但为何要把我画在那些繁冗的经文下面,是觉得这样反差感更强烈吗。”他用十分正经的语气问道,“但我向来最讨厌那些东西的。”

    楚问情绪隐隐有些不对,宿回渊有几分后悔,也觉得自己说过了。

    若是他这十年间在鬼界也画了楚问,后来被人翻出来问,想必会直接撕破脸。

    他正想说些好话,却不想对方并未回避自己的视线,抬眼看过来,浅淡瞳孔中不见丝毫淡漠之色,深邃到像是寒冬一望无际的冰河。

    “好。”楚问目光缓落,点在他的下唇,有重量一般,轻声说,“那下次……我便教你将清心经法背出来。”

    宿回渊脊背一凉问道:“……怎么教。”

    这个下次指的是什么,又似乎不言而喻。

    楚问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并未回应。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随后有淡雅的声线传来。

    “楚问,是你回来了吗,我看门外有脚印。”

    声音很轻,他一向这样,还伴随着隐隐的轻咳。

    是宿回渊很想见到,却又最不敢见到的人。

    果然,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第一反应是想躲,但房间本就不大,又如何躲。况且对方既然看到脚印,也必然看出那不属于同一人。

    楚问走过去开门,他坐在桌案前,竟有些坐立难安,他很少酗酒,此刻竟希望面前杯盏中的盛的不是茶,而是烈酒。

    木门打开的声音终于响起,楚为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这一走便是好多时日,也不见你人影。只是昨夜我忽然梦见你回来了,正巧散步,便走上来看看,没想到就看见门前石阶上的脚印。”

    见气氛有几分沉重,楚为洵又笑道:“怎么了,你看上去很累。”

    楚问打断他,沉声道:“有件事我本意并非现在与你说,但却非讲不可。”

    楚为洵吓了一跳,随即笑道:“这么严肃做什么,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是说不得的?”

    楚问言简意赅道:“师尊被杀一事,凶手另有其人。”

    楚为洵的步子忽地停住了。

    因为就在听到楚问开口的瞬间,他走进来,也看见了桌案前端坐的那个人。虽然不过是背影,但他却几乎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曾经,那人总是喜欢穿着黑衣,身体偏瘦,脊背却挺得很直,头发高高束起,却从不用发簪。每天夜里他提着从山下买来的酒去找他时,对方都是这幅装扮,端坐在檐顶。

    眼前之人不断与记忆之中重合,终究缓缓融为一体。

    楚为洵颤声道:“什么意思。”

    他转头看向楚问,周身颤抖,由于常年瘦弱多病,他的眼眶本就要深陷一些,而如今,那陷入的部分染了红痕,像是盈了满满的水。

    “十年前,他亲手刺死我父亲,全天下修士有目共睹。而如今你尚未查明真相,尚无证据,却把他带到这里来,只告诉我一句不是他做的……你怎能如此对我?”

    “不。”楚问轻声道,“我有确实证据,等之后我会详细与你说明。西域尚有事情未处妥当,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回,只等有机会向门派众人讲清楚。只是在这之前,我想你有必要先知道。”

    楚为洵的情绪终于缓和些许,像是在认真思索什么,又像是完全愣住了,他无声擦了擦面颊上的眼泪,并未回应。

    宿回渊终于缓缓起身,转过头,迎着对方的目光一步步向前走过去,停在距离楚为洵半身远的地方。

    随即掌心抬在半空,鬼王刀在其中凝聚成型。

    他将刀递到楚为洵面前,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就是这。”他说,“你刺我一刀,无论如何,算我还你的。”

    对方显然完全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完全怔愣在原地。楚问向前迈了一步,蹙眉道:“胡闹!”

    但他看过去,示意对方不要再向前走。

    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也是几个人积年的心结,是时候将它了解,无论用何种方法,甚至孰对孰错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楚为洵的手依旧在抖,但他将鬼王刀接了过来。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仿佛能从那已然陌生的瞳孔中,看见曾经的自己。

    “不要刺到肋骨,在这里。”宿回渊用手指比划了位置,“记得用力些。”

    “够了。”楚为洵终于说道,“我也是宗门中人,我会用刀。”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声线中夹杂着那般明显的哽音。

    楚帜死前,上一次两人相遇之时在做什么呢,宿回渊不禁在想。或许是坐在檐顶喝酒,或许是跑到后山打鸟。他偶尔也会带对方御剑去找楚问,对方体弱,一辈子都无法像他这般乘剑而飞。

    那时大概没人会想到,经年后再次见面之时,竟会是如此的场景。

    楚为洵颤抖着将刀刃一寸寸上抬,直到抵在他的胸口。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第 77 章

    第77章

    宿回渊笑:“我是那种需要通过博取别人同情心的人吗。”

    “也是。”楚为洵沉默半晌, 忽然苍白地笑道,“你向来那般骄傲,任性, 一意孤行,想来你确实不会如此。”

    宿回渊似是想开口, 但终究并未回应。

    他们便这样对峙半晌,良久后, 楚为洵终于再次抬起手来, 刀尖对准了对方心口。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用刀剑, 身为楚帜独子,他自然对兵器了如指掌,只是他根基不稳,无法动用灵力, 从未与人交锋。

    用刀指向别人的感觉对他来说有些奇异, 尤其在两人关系如此复杂的情况下。

    他垂下眸子,手中轻颤,好几次试图用力,就当宿回渊觉得他即将要刺入之时, 对方却又在边缘堪堪止住。

    良久, 只听刀刃掉落在地面上的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听上去却觉轰然。

    楚为洵手中一松, 刀刃便垂落在了地上。随后,他在宿回渊的目光中, 一寸寸蹲下.身来。

    他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如此漫长的矛盾与对峙, 刚刚的强撑已然是极限,他极快地捂住胸口喘息着, 面色涨红,眸光垂在地面上,不见其中神色。

    他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我不刺你,不是因为我不恨你,更不意味着我原谅你。”楚为洵颤声说道,“只是念着当年情义,况且若你当真无罪,我不想滥杀无辜之人。”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对楚问道:“罢了……你这段时间下山许久,想必发现颇多,不妨先与我说说。”

    他们在一旁桌案边落座,楚为洵坐在他与楚问的对面,气氛一时凝滞。

    想来十年之前,他们不知有多少时间是一起渡过去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们多年后重逢,却只有刀剑相向,无话可说,想来不禁苍凉。

    “我先从最初的事情开始与你捋顺。”楚问先开口道:“数月前相传有清衍宗鬼魂作祟一事,后来在议事堂中有弟子在众人面前暴毙身亡,身侧有西域文字写的‘复仇’二字。”

    楚为洵轻声道:“是,我记得。”

    “随后我们下山查探,发现清衍山脚下罡石村有一号称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薛方,他通过替人治病夺人寿命,将病人的姓名写在账本之上,只是后来他忽然被杀,他并非幕后主使。”

    “你们?”楚为洵愣了一瞬,他尚且不知宿回渊便是宁邱一事,目光缓缓转到宿回渊身上,随即恍然般笑道,“原来如此。”

    语气中还有些许的自嘲,自从他在宁邱身上发现那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开始,他早该想到这点。

    楚问点头,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根据账本上所表述的位置发现了一尊神像,通过其又找到另一处账本,薛方夺人阳寿,而另一人夺人修为,他们都服效于同一人……或者也可能并非是人。另一人为桃源寺僧人,名为法喜。”

    听到这里,楚为洵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颤声道:“夺人阳寿夺人修为……究竟是何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能想出如此龌龊下流的法子。”

    楚问并未回应这句评价,继续说道:“后来又发现法喜实则是女子,与村民供奉的神女塑像为一人。这些不过是些旁支末节,或许并不重要。”

    “等下。”楚为洵忽然说,“如此说来,他们会不会在缝补什么东西,有了肉身,有了阳寿,有了修为……”

    楚问注意到对方用的是“缝补”一词,倒是十分贴切。

    “我亦如此猜想,昨日宁云志给我发来飞鸽传书,说有人见到了性状诡异之物,他并未形容,但我猜测与此事息息相关,或许就是你所说‘缝补而成之物’。”楚问淡声道,“发现的地点,就在桃源寺附近。”

    楚为洵垂眸,似是在纠结某事,随后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们若是再次前往西域,我与你们同去。这件事本就与我息息相关,之前多亏了你四处探查,我也不能一直坐在宗门里无所事事……我虽不擅武功,但或许多少能帮上你们。”

    宿回渊原以为楚问会拒绝,却不想对方点头说了句,“也好。”

    总有种隐隐之感,这并不像是楚问一贯严谨慎重的作风。

    还有楚问所说宁云志飞鸽传书一事,他为何全然不知。

    “这些事情与神丹息息相关,而同时师尊之死也与其有关。我们曾前往华山门派见过华向奕前辈,他与我们讲了他与师尊为何决裂,以及师尊死前,说自己已然找到了神丹。”

    “他确实与我说过此事……”楚为洵颓然道,“但我并没想到他当真会如此做。”

    “就算是朝夕相处之人,也难免会心怀秘密,更何况楚帜寻求神丹已久,仙门集会一事只是引子,却并非契机。”宿回渊开口道。

    如华向奕曾经所说,楚帜找寻神丹是为了楚为洵,但觉得以对方的性子不会接受,因此一直瞒着他。最后终于在仙门集会的前一夜与楚为洵坦白,但相比于坦白,语气更像是命令。

    当晚又正巧被经过窗外的宿回渊听闻,这才有了之后的诸多事情。

    “那你,又是为何要杀他。”楚为洵咬牙问。

    “你想必也知道,楚帜服下神丹的代价是杀人。”宿回渊说,“我想无论为了救人亦或自保,都在情理之中。”

    楚为洵垂头,并未继续开口。

    楚问给了他片刻休息的时间,随后继续道:“只是后来从师尊的尸体中发觉些许不对,之前也与你提及过。他后颈处有一针刺创口,衣领后颈尚有绿色药粉残余,之前与华向奕前辈确认过,药粉中含有剧毒。”

    楚为洵沉默片刻,已然恢复了冷静,问道:“你的意思是,下此药粉的人才是真凶,而且很有可能已经知晓神丹的下落。”

    楚问沉声道:“正是如此。”

    “那这药粉又是何来历。”

    “我们去了师尊故乡西域,但并未有明显发现。过程说来繁复,但我们在一处琴楼中见到了陈然前辈。他之前因神丹一事险些被楚帜毒死,而那药粉专门存于他生长之处。”

    “陈然……”楚为洵似是想了许久,随后道,“我有印象,陈师叔很久之前便不知所踪,那时我尚年少,所以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陈然又为何会在琴楼之中,又如何与神丹一事有许多联系。”

    楚问转头淡道:“初步只能判断药粉与陈然之间的关联,但现在陈然已死,只能尝试从他身边入手。”

    “陈师叔……死了?”楚为洵垂眸,怅然道,“抱歉……你忽然与我说这些,我有些无法接受。”

    楚问并未作声,默默给他倒了一盏尚温的茶。

    楚为洵小口地将茶盏喝完,随后长长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那看来便是如此了……依你所说,陈然与父亲因神丹与下毒之事旧仇深种,而他离开宗门后也并未归隐,而是一直在关注神丹一事。他又是最能接触到药粉之人,原来十年前……竟是他做的。”

    他颤声道:“曾经他与父亲和我关系那般好,他失踪后,父亲还常常去寺庙中为他祈福,没想到……没想到他最后竟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丧尽天良。”

    楚问依旧没回应,只是继续帮他将茶斟满。

    楚为洵眸子红肿,颓丧至极,垂着头沉默半晌,终于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缓缓道:“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本该是我去查探的事情……”

    “楚帜是我师尊,我本应如此。”楚问轻声道。

    “你说得对,事已至此,只能从陈然身上入手了……”楚为洵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起身,“我回去整理一下,稍后便前来与你们一同下山。”

    “好。”

    楚问起身将人送走,缓缓将门带上。

    宿回渊终于开口问道:“怎么感觉你今日有些奇怪。”

    “是吗?”楚问不紧不慢地收着桌案上的茶具,“哪里怪?”

    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只信鸽从窗外飞进,复而停在楚问肩头,楚问用指尖捻了把鸟食放在桌案上,拆开鸟爪上系着的纸条。垂眸看过后,便在一旁烛火处烧尽了。

    “是宁云志传来的,说确认了药粉确实与陈然有关,他与秦娘在山下等我们一同出发。”

    “所以你才收到宁云志的传信。”宿回渊沉声问道,“刚刚你在诈他?”

    楚问将一旁的纸灰擦拭干净,停顿片刻道:“我仅是有所怀疑,尚不能确定,刚刚说的话也并非宁云志所传,而是结合了自身的猜测。如此,也只为了让楚为洵与我们同行而已,此事终究与他有关,都经由别人传达,怕仍是不妥。”

    半晌后,几人终于在山下会面,只是相比之下,楚为洵便显得格外削瘦了,看上去比秦娘还要弱不禁风。

    “我们先去哪,西域抬首村?”楚为洵问道。

    却不想楚问答:“桃源寺。”

    楚为洵上马的动作一顿。

    “前辈误会了。”宁云志解释道,“此路上,听闻不少人传说桃源寺有形状奇异的怪物,猜测与之前薛方与法喜的账目有关,故而前去查探。”

    “原来如此。”楚为洵淡笑道,“那便劳烦你们带路了。”

    第 78 章

    第78章

    几人来到桃源寺, 远远看见寺门前人群排成长队,人数显然比上次来时多了几倍不止。人群缓缓向前移动,终于走到寺门处, 有小和尚颔首淡声道:“几位施主,烦请将兵器留在此处。”

    宿回渊转头一看, 只见一旁桌案上已经放置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兵刃,显然是之前进入的村民身上的。

    “这是何意。”他语气有些许不善。

    “施主误会了。”小和尚再次颔首道, “近期桃源寺附近有妖兽作祟, 人心惶惶, 特来祈福,为了防身,许多施主身上都带有兵刃。只是佛门圣地不宜兵戈相见,为免多生事端, 还请施主谅解。”

    楚为洵看出场面有些僵持, 下马笑道:“我们是清衍宗的剑修,也是听闻妖兽一事才前来的。若是身上无兵器,又如何保证大家的安全。”

    “原来是清衍宗的剑修,失礼。”小和尚看过对方手中的腰牌, 俯身道, “几位请进。”

    桃源寺向来香火旺盛, 法喜离开后,便又有一位高僧立于堂前, 维持有序。那人发须尽白,看上去颇为苍老, 从穿着来看, 应是桃源寺中地位颇高的僧人。

    楚为洵先开口:“静月方丈?”

    静月闻声看了过来,随后对身边的小和尚吩咐了几句, 便朝他走过来,“原来是楚施主。”

    楚为洵开门见山道:“静月大师,我们进门之时,听闻僧人说近期附近有妖兽作祟,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原来如此,快请进来。”方丈将几人带入一旁的屋中,目光缓落到楚问身上,“这位应该就是楚剑宗,久仰。”

    因为之前法喜一事,他和楚问也算与桃源寺颇有渊源,只是究竟是结恩亦或结怨,便是仁者见仁的事情。

    楚问并未开口,颔首回礼。

    “此事说来话长……”静月长叹一声道,“前些日子,有村民说看见了一个‘怪物’,身长有数十人高,状似狼豹,有八足双头,瞳色赤红,口中垂有鲜血。”

    宁云志听了不禁一抖,颤声问:“好大……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是,老衲在此处待了一辈子,也从未听说样貌如此奇怪的东西,因此大家都不信。直到后来,又有人看到了类似之物,而且是几个人。”静月说,“但即使他们同时看见了那东西,每个人所描述的也都不尽相同,有说像山鹰的,有说像恶犬的。”

    楚问蹙眉道:“像是拼凑之物。”

    静月点头:“恐怕正是如此。从此桃源寺周边都人心惶惶,大家都随身携带兵器,整日疑神疑鬼。”

    “那妖兽还在桃源寺附近?”宿回渊问。

    “恐怕不是,这才是整件事情最离奇的地方。”静月缓缓道,“据大家所说妖兽出现的位置来看,大概是一直向西而去。”

    宿回渊呼吸一滞。

    “所以几位若是想探寻妖兽踪迹,恐怕还要继续向西才行。”静月叹道,又似乎觉得此话题过于压抑,便转头向楚为洵问道,“楚施主有些时日没来,最近身体如何。”

    楚为洵苦笑道:“还是老样子。”

    “施主可还想去堂中祭拜祈福?”

    楚为洵的神情似是短暂地凝滞了片刻,随后缓缓起身,面上依旧是一贯温和无害的笑意:“正有此意,多谢静月大师。”

    一位小僧带着楚为洵从侧门进入堂中,静月方丈回头对他们颔首,随后也意图出门,宿回渊忽然叫住了他。

    “原来静月大师还与楚为洵相识,看来桃源寺与清衍宗的缘分还颇为深厚。”

    静月笑道:“是啊,想必你们已经知晓,桃源寺曾经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庙宇,香客稀少,也只有零落几个僧人,还多亏了楚施主筹款,方能重建修成。”

    宿回渊有些意外,转头看楚问,对方也显然未曾听说过此事。

    静月看二人神情道:“楚施主向来温厚沉稳,不与人说倒也寻常。只是施主向来身体欠佳,因此常来寺庙祈福,久而久之,便自然熟络了起来。”

    “不知大师可否将筹募明细与我们一看。”宿回渊解释道,“协助修整周边佛寺是宗门理应之事,总不好都让他一人承担。”

    静月了然道:“原来如此,几位请稍等。”

    片刻后,他从房中拿出一本账目明细交给几人,纸页图样与之前在洞穴中找到的法喜记录人修为的账本完全一致,显然都是出自桃源寺。

    宿回渊打开账目本,真正记录的却只有不到一页,十余条记载,除了零散几个旁人,十条左右都是写着楚为洵的名字,每条金额都不是一比小数目,时间间隔大致为一年一次。

    因此第一次筹募的时间,便就是在十年前。

    他表面上数着楚为洵的总数目,实际上却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其他几个名字,大都陌生,数额也不高,大抵是来往的富甲商客。

    但他的目光却在一处停留许久。

    ——陈然。

    心倏然微沉,诸多事项之间的联系远超之前的预想。

    宿回渊无声将账本递回,正打算离开,却忽然步子一顿,回头问道:“大师可知为洵他除了为桃源寺筹资,可还曾替一些医馆筹资?”

    静月凝思片刻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是有的,这些地方他常去。”

    “好,多谢。”

    几人刚放下账本向外走,楚为洵便从外面走了进来,目光周转了一圈,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楚施主来了。”静月颔首道,“无事,只是说到施主心善,为寺庙筹募的事。”

    “这样……”楚为洵目光微垂,淡笑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从未声张。我自小体弱,便常来寺庙中静心,桃源寺修建苦于筹资,我本想劝长老协助,但清衍宗向来不信宗教鬼神,因此也未拨用公款。”

    “哪里哪里。”静月俯身道,“施主愿意帮忙,已是莫大的帮助。”

    楚为洵又与静月攀谈了几句,宿回渊见无人注意这边,便无声向楚问的方向迈了一小步,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勾了勾对方的手背。

    蜻蜓点水般的,又酥又痒。

    楚问神态未变,指尖却肉眼可见地僵硬一瞬,宿回渊轻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来这的主要原因,是查这个?”

    对方轻声答道:“是一部分。”

    “那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楚问长眸微动,轻声道:“医馆。”

    两人不谋而合想到了一起,先有薛方,后有法喜,楚为洵捐筹桃源寺尚可说凑巧,但若薛方的医馆也与其相关,那未免过于巧合。

    “可我总觉得这件事也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简单,楚为洵……不像是会做这种事,况且他要阳寿与修为有何用。”宿回渊缓缓开口,似是有几分纠结,“你怎么看。”

    就当楚问打算再次开口之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有尖叫吵闹的声音响起。众人推搡着,很快挤到了他们这间屋子紧闭着的门边。

    隔着微透的窗纸,能看见外面天色骤变,上一瞬还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如今竟仿佛忽然日落一般,昏沉黑暗。窗外人影杂乱,像是黑夜中潜行的鬼魅。

    “不好了,静月长老!”混乱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一道声线,静月听闻瞬间变了神色,快步走过去毫无犹豫地将门打开。

    静月仅仅微推了门,后半程门几乎是被狂风裹挟着轰开的,刹那间肆虐的狂风倏然涌入,裹挟着尘土风沙,以及一.股若隐若现的腥气。

    或许不甚明显,但宿回渊却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是鲜血的腥气,而且是陈旧的污血在阴处放置许久后,沉淀出的混杂着尸臭的难闻气味。

    人们仿佛找到了庇护,匆忙涌进室内躲在静月身后。静月在众人的目光中一步步向前走到门前,沉默的背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

    “不好了……”刚刚那名僧人匆匆喘着气道,“那妖兽,竟然回来了。”

    宿回渊身为鬼主,见过世间最可怖的幽冥阴邪之物,但在看到那所谓“妖兽”之时,还是目光一凝。

    那妖兽长宽皆有数十人之余,通体深黑,却又并非纯色,而是由无数颜色杂糅生成,硕大翅膀遮天蔽日。刚刚众人所见的天色骤暗,便是它的身躯将日光遮蔽的缘故。

    直到亲眼见到它,众人才明白为何之前关于妖兽的外貌众说纷纭,因为它根本不像任何一种生物,却又与每一种动物都有相似之处。

    之前楚为洵所提到的“缝补”,便十分恰当。

    情急之间,宿回渊快步走到静月身边,凝声问道:“之前说妖兽一路向西而行,已经过了桃源寺的边缘。”

    静月转过头来,神情正肃,“正是如此,下山游历的僧人也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何时?”

    “十日前。”

    宿回渊心下一沉,若静月所言非虚,按照妖兽的大小与前行的快慢,就算每日只行数个时辰,十日也全然够从桃源寺至西域。而如今其为何半路而返,还是恰逢在几人来桃源寺的时间,究竟是巧合还是……

    “依老衲所见,妖兽一行西去,踪迹固定,而其忽然折返……应是此处有能吸引它的某样东西。”静月凛声道。

    那妖兽在空中缓慢前行,随后就在众人房间的正上方,缓缓垂下了头颅。

    准确来说称不上头颅,不过是顶端凸出的肉块,有无数只形色各异的眼睛争先恐后地从肉球中翻涌出来,贪婪地向下看着众人,泛出不加遮掩的猥琐与恶意。

    身后的人群鸦雀无声,大概是已然吓得神志不清。宁云志微抖着手提着长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静月无声叹气,将佛珠捻于身前,垂首默念,下一瞬有薄淡金光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将整间屋子中的所有人皆包裹在其中。与法喜不同,静月的佛法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压迫感,只有包容、温和。

    那妖兽终于向着众人的方向俯冲下来,刹那间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达到了极点。

    宿回渊掌中握紧鬼王刀,电光石火间,他转头向静月问道:“妖兽可有何处薄弱?”

    声音被妖兽的嘶吼声所彻底淹没,静月转头,只看见依稀口型。

    沉默片刻,又像是良久,妖兽转眼间已经倏然而至,宿回渊将灵力汇入刀尖之前,只看见静月垂眸,无声摇了摇头。

    第 79 章

    第79章

    仔细看去, 眼前的妖兽通体皆背厚重的鳞片所覆盖,像是一层密集的铠甲。

    转眼间,妖兽赫然已至身前, 从半空中极速俯冲下来,寺庙前的空地根本容不下.体型如此之大的妖兽, 硕大的翅膀径直撞上房间的檐角。

    伴随着一阵轰然巨响,整间房顶竟然被它直接撞碎, 化成石块与齑粉落了满地, 刚刚还完好无损的房间转瞬间便变为了一片废墟。

    似乎有人被压在石瓦之下, 众人却自身难保无暇顾及,有人见此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静月与他们三人站至最前,其余人在身后挤成一团。在极致的混乱中,众人都争先恐后地试图从墙壁碎裂的缝隙中起身逃跑, 无人注意到那个被困在砖瓦下的细微哀嚎。

    却唯有一人动作与众人相反。

    楚为洵逆着人群挣扎走到那人身边, 蹲下.身去,竭力试图去将那人周边的石块移开。

    房间倒塌产生的烟尘使他不住地呛咳,本就苍白的面色如今更是全无血色,咳重了, 便有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流出。

    纵是被困于石下的人也有些纠结, 蹙眉道:“小兄弟, 你自己先走,别把命搭在这。”

    楚为洵已然无力应声, 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摇头。

    不一会, 秦娘安顿好人群, 也从不远处跑来,帮人将身上的巨石移开。

    而与此同时, 妖兽却并未止住动作,大概是被硕大的檐顶撞痛了翅膀,它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夹杂着凄厉与愤怒的吼叫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碎。仅在半空中休整片刻,它便径直朝位前的几人冲撞而来。

    静月淡金色佛法将几人笼在其中,宁云志剑法实战尚不熟练,便站在静月身后,源源不断地将灵力传给对方。而宿回渊与楚问在空中从两侧寻找机会,成夹击之势。

    妖兽俯冲下来,轰然撞上静月的淡金色光晕,成斜角方向轰然相撞,黑色的妖兽与金色的灵力刹那间相融,相触处迸发出刺目的光亮。强大的气流以两人为中心迅速向周围扩张而去,甚至空气的凝滞都成了有形。

    不仅是这间屋子,周遭的一片房间都被这阵强烈的气音震碎,场面一时无比狼藉。

    “砰”地一声,静月手中紧捻着的佛珠被这股力气撞碎成了齑粉,宁云志整个人震飞数米之外,静月本人也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肩撞到了石壁上,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而与此同时,屋子背侧的出口也被杂乱的石块彻底堵住,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妖兽所在的大门。有一人正从后侧出口向外爬,整个人径直被掉落下来的石块压碎成两半。

    鲜血从石缝中流淌下来,浓重的血腥气在人群之间无声传开,一如令人窒息绝望的恐惧。

    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不少人瘫坐在地上,泪水爬了满脸。妖兽见此,似是颇为喜悦,喉咙中发出古怪而沙哑的笑声。

    而就在妖兽俯冲下来的同时,宿回渊与楚问也已然起身,速度快到只余一道黑影,鬼王刀气在空中停滞,散发出一道道黝黑阴森的虚影。

    静月的修为并不比法喜差多少,再加上宁云志,两人全力抵抗,竟都抵不过妖兽看似随意的一扑。若猜测为真,之前所见帐目中的大部分阳寿与修为很可能都汇聚到了这妖兽身上,法喜数百年的修为在它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

    硬碰硬显然毫无胜算,宿回渊快速近身的同时,也在迅速观察着妖兽周身细节,尤其是脖颈与下腹的位置。靠近之后,那股死尸的气味便肆无忌惮地传进鼻尖,他蹙了眉心,心下却是一沉。

    刚刚情急之间他问静月妖兽是否有弱点,对方摇头,本以为是静月未与妖兽.交过手因此并不知情,却不曾想过另一种可能。

    妖兽身上的每一寸都被鳞甲所覆盖,竟找不出一处裸露之处。

    而眼看妖兽马上便要将静月撕成碎片,总不能无动于衷。他将灵力凝至刀尖,闪身至妖兽身侧,刀尖直冲对方头上充斥着眼珠的肉块而去。

    直听噗呲一声闷响,他用尽全力,刀尖却只是浅浅插了进去,再往里便像是触到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竟然再无法前进分毫。

    创口处流出的并非是血液,而是类似与气味极大的脓水,更令人毛骨悚然之处在于,刀刃下的眼珠疯狂转动,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复原,随后竟缓缓蠕动至了肉块的另一侧,充满恶意地睥过来。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楚问的尘霜剑刺向了妖兽的颈侧,充斥着杀气的剑意破空而来,削铁如泥。但如此凛冽的剑意在触上妖兽鳞甲的瞬间,汹涌的剑意却仿佛被无底深潭吞没一般,没激起一点水花,鳞甲上甚至没留下半点划痕。

    妖兽显然彻底被激怒,肉块上无数只眼球自顾自地疯狂转动,但最终却停在了下方,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物。

    楚为洵和秦娘已经将那人身上绝大多数的石块搬走,正拉着那人的手臂将他拽出来,那人的腿还卡在一块石下,但只差一寸。

    那人面露痛苦,额间冷汗渗出,但忽然之间他停滞了动作,眼神呆呆望向两人身后,眸中充斥着惊恐。

    透过他黑色的瞳孔,楚为洵看见了妖兽的倒影。

    秦娘刹那间转过头去,看见妖兽竟然越过空中的二人,径直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而继续将那人从石块中拉出来显然来不及。那人也在瞬间恢复了神智,疯狂地试图从废墟下爬出来,连石块将腿部划出鲜血都浑然未觉。

    那妖兽嗅到鲜血的气息,似乎更亢奋了一些。

    秦娘本为鬼魂,就算被妖兽撞上也死不了,她转头对楚为洵急道:“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对方的神情却有些奇怪,嘴唇紧抿,眸子垂着,像是在决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她又叫了一声:“楚公子?”

    楚为洵缓转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淡声道:“我不能走,我若是走了,他必死无疑。”

    那人的腿被压在一块极重的木板下,越是紧迫越是难以挪出,眸中尽是绝望。

    “可是……”秦娘骤然意识到楚为洵想要做什么,阻止道,“楚公子,我知道你想救济天下苍生,但总要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行。”

    楚为洵整个身体裹挟在妖兽的巨大阴影之下,缓缓摇了摇头,似乎说了句:“来不及了。”

    下一瞬,妖兽轰然而至,零散立在地上的墙壁彻底散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宿回渊几乎在妖兽俯冲的瞬间便奔向楚为洵,但还是晚了一步。

    四周的石壁分崩离析,石块与烟尘迸发着飞散至半空,再落在二人身上。明明是转瞬之间的事情,时间却仿佛忽然变慢,慢到宿回渊能清楚地看见每一粒灰尘的降落移动。他想冲上前去阻拦,却已经无济于事。

    心脏在刹那间骤停。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渐渐散去,两个人的身影在废墟中显露出来。

    开始被压在石下的人软软地趴在地面上,楚为洵护在他身上,眸子紧闭,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有一张破碎的符文散在他身侧,应是刚刚情急之时试图用来保命的。

    那妖兽似是迟钝地愣了下,就当众人觉得它会再次攻击之时,它却忽然翻动翅膀至半空中,随后飞走了。

    似是又向西而去。

    宿回渊几乎是从胸腔中低吼道:“楚为洵!”

    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甚至不敢上前去确定人的生死。

    秦娘探了探对方脉搏与鼻息,长舒一口气道:“还有救……只是周身有多处断骨,外伤内伤都很重,他体内灵力很弱,经脉狭窄,无法输入灵力疗伤,只能慢慢用药物调理。”

    或是刚刚妖兽的身体被周遭仅剩的墙壁卸去了一部分力气,而楚为洵所在的位置又恰是房间内侧,因此才恰巧未伤及根本,留下一命。

    宿回渊向后撤了数步,靠在墙壁上,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给楚为洵处理伤口,才发现自己冷汗已爬了满身。

    久违的空气涌进胸腔,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知晓对方还活着的那瞬间,似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楚为洵对他来说终究与清衍宗的旁人不同,纵然这些情谊已经被时间磨去大半。

    场面终于逐渐安稳下来,楚问与宁云志平复了众人的情绪,将无关之人安全送到寺庙门外。几名僧人终于将压在石下之人拉出,他受的伤轻很多,除了一些明显的外伤并无大碍。秦娘将楚为洵平置于地上,逐个处理周身的伤口。

    宿回渊垂着头,盯着地面上的血迹,周遭嘈杂的人声渐渐消退,他看见一双神色的鞋履步入他的视线之内,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站在了他身边,沉默着替他擦拭去了面颊上的血迹。

    他忽然苦笑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必要强求自己将所有事情都做好。”楚问指尖微顿,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忽有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尚未探明真相,也没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事到如今,他也无法与楚问说出他时间十分有限这件事情。

    细算来,只剩十余日。

    正迟疑之时,只觉对方微凉的指尖抵住自己下颌。猝不及防地,他略显仓惶与脆弱的神情被对方尽收眼底。

    “纵使是得道飞升的神邸也无法保全所有人,否则如何能任由仙门百家为了神丹而大开杀戒,更何况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与选择,你永远无需自责。”他听见楚问轻声道。

    对方这是……在劝他?

    不禁微愣,印象中,楚问向来寡言,从不会主动去做所谓“安慰人”的事情。但不得不说,对方劝人的方式直接却有效,仔细想来,竟也有几分道理。

    “我知道的。”他勉强笑道,“我自己静一会就好。”

    但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又有几分后悔,与楚问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在鬼界的十年间,大家敬他怕他,单是见他都不敢抬头,真正能正常说上几句话的屈指可数。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不该有的情绪,从未想过还有其他消解的可能。

    对方轻迈了一步,他的心随着那步伐高高提起,复而落下。

    楚问没走,而是离他更近了些。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正常的范畴内被不断拉近,不知为何,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楚问轻声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第 80 章

    第80章

    周遭逐渐恢复平静, 秦娘还在为楚为洵处理伤口,静月整理好碎裂的佛珠,随后缓缓走到两人身前。

    他微颔首道:“多谢几位出手帮忙, 桃源寺着实亏欠清衍宗许多,今后若有需要用得上我们, 桃源寺必定全力协助。”

    “无妨。”楚问淡道,“只是经此一劫桃源寺损伤惨重, 破碎的一众房屋打算如何重建?况且也无法保证那妖兽不会去而复返。”

    “的确, 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段时间我也会遍寻妖兽的来历以及应对的方法。”静月叹道,“之前楚施主为桃源寺的筹捐还余下不少,修整房屋也足够了。”

    “那就好。”

    “两位请留步。”静月忽然叫住他们,随后向前走了几步, 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

    “这是我数日前收到的密信, 想必与两位正在探查之事也有所关联,或许能帮上两位。”静月说道。

    楚问接过打开一看,只见宣纸上只写着几个字——神丹,昆仑山下, 速往。

    没有署名, 亦没有盖章, 就连字迹也是刻意遮掩过的,显然难以辨认。

    “这封信数日前留于寺庙门前, 据老衲猜想,同样的信也被投于各大门派中。”

    宿回渊不禁皱了眉头, 是谁装神弄鬼, 这人与曾经关于松山真人一事的幕后主使又是否存有联系。

    无论如何,匿名人的目的很明显, 就是要将天下人引到昆仑山下。虽说一封匿名密信的真实性有待考察,但对神丹抱有执念之人,就算只有一丝线索,也定然会前往查看。

    “那大师有何打算。”他问,“也打算前去吗。”

    静月笑着摇了摇头。

    “我若是也想前去,就不会将这封密信给你们看了。不过想来,清衍宗大概也收到了这封信。”他轻声道,“我在桃源寺留了一辈子,看惯了众生疾苦,前来祈福祭拜的也大多是心中有求有苦之人……神丹不过是令人飞升不死,可人间皆苦,长生又有何益;若飞升之代价是取人性命,那又如何可能问心无愧,羽化成仙。”

    他摇头道:“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恶意因此而生,是时候了结了。”

    “鬼主,楚公子。”秦娘走过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或是妖兽的气力被周遭石壁卸了大半,那些伤处并不致命。”

    “多谢秦姑娘。”楚问颔首道。

    “楚公子客气了,只是……”秦娘似是有些犹豫,随后道,“只是他脉象有些异常。”

    “此话怎讲。”

    “楚公子的脉象过于虚弱,且浮于表面,与鬼主的脉象有几分相似。换句话说,若是不加干预,恐命不久矣……”

    在场所有人都惊愣了一瞬,楚为洵身体不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但从未有人知晓他已经病到了这种程度。

    “你能救他吗。”宿回渊问。

    “我会尝试,只是他身为清衍宗长公子,这些年间估计能找的神医,能用的方法全都试过了,恐怕我……”秦娘苦笑。

    几人正交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转头看去,原来是楚为洵不知何时醒了。

    他缓缓坐起身来,身体虚弱得仿佛一碰便碎,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众人看他有些许反常的眼神,轻声道:“情况怎么样。”

    “妖兽走了。”秦娘说,“你伤得重,先好好休养。”

    却没想到楚为洵扶着墙,一点点站立起来,这动作显然又牵扯到了伤处,不由得“嘶”了一声。

    “不行……”他目光看向楚问,轻声说,“我要与你们一同去,我没事。”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根本坚持不到昆仑山。”秦娘正色道,“公子莫要以性命开玩笑。”

    楚为洵看向她,忽然道:“你刚刚给我诊脉了?”

    明明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秦娘一怔,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的状况,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楚为洵看向众人的表情,扯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意,“我父亲的死向来是我的心结,若一直无法了却,我死前也会一直怀着这个遗憾。之前楚剑尊已经帮了我很多,如今仙门百家都前往昆仑山,我又怎能不去……”

    周遭罕见地安静了下来,静月嘴中念着佛经长叹一声,不少人错开目光不忍直视。

    良久,秦娘终于开口道:“……我会尽量治好你。”

    “那便多谢姑娘了。”-

    几人半日便到了西域,一路无言,气氛有些许沉重。远眺着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宿回渊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也将是一切的终点。

    楚为洵伤重只能骑马,因此路程大概比其他门派之人慢上许多。果不其然,等几人来到山下时,已然有一群人在此等候。

    远远看去,仙门百家皆位列其中,岐山、华山,还有一些江湖散修与小门派。清衍宗的几位长老也在,楚为尚未正式继任掌门,因此宗门的大小事项依旧由徐长老代理。

    “在下华山掌门朱修。上次见诸位还是在仙门大典上,转眼间已然有十年之余,今后还要向各位前辈多多讨教。”说话的是华山掌门,宿回渊对他有几分印象,应该是华向奕的大弟子。他面带笑容,显得毫无攻击性,颔首向众门派寒暄。

    不少人逐一回应着,有些近些年新成立的小门派也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凭心而论,不同门派之间除非掌门间关系甚好,例如曾经的楚帜与华向奕,否则根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彼此关系相当淡薄,甚至能认得出华山新任掌门的人都屈指可数。所谓的寒暄,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

    事情。

    果然,一旁散修开了口,声音有几分尖锐刺耳,“我们不如先定下如何处理神丹,诸位应该都是看了那封信来的吧。”

    提及关键,众人都噤了声,没人再开口说话。

    那散修将信提在手中道:“今日人应该都到齐了吧,算上各大门派与散修,少说也有大几十个人,神丹却只有一个,就算我们当真拿到了,怎么分。”

    “这封信或许只是障眼法。”朱修显然试图绕开这个话题,“若是神丹当真在昆仑山,那传信之人自己怎么不去拿,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告知各大宗门。事到如今,我们齐心协力找到神丹,避免再次陷入争端,才是最首要的任务。”

    “哦?朱掌门认为神丹不在这?”那散修嗤笑道,“那掌门请回吧,若是今日大家都回去了,所谓的争端也就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这……”朱修蹙眉,终究没再说话。

    “依我看,诸位既然都是为了神丹而来,与其陷入无休止的争抢,不如神丹就归属于先拿到神丹的人,那人需当着众人的面当场吞下神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一个不知名门派的长老提议。

    有些门派欣然应允,有些却没吭声,这种方式看上去公平,但对于一些不擅兵器的医修门派,显然全然失去了能拿到神丹的机会。

    果然,朱修蹙眉道:“我认为不妥,如此我们内部先打了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是发信之人想看到的。”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宿回渊几人终于走近,从人群之中穿过,向清衍宗徐长老的方向走过去。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钉死在他们身上,甚至一时间都忘了争吵,连微弱的呼吸声在此刻都清晰可闻。

    准确来说,他们的目光盯在宿回渊身上。

    “鬼界也要从中分得一杯羹吗。”有人眯眼问道,“鬼主怕是站错了位置。”

    转瞬间,众人内部的争端似乎瞬间解决了,一致向外对向鬼主。

    徐长老蹙眉向楚问道:“他为何与你在一起,你们什么时候遇上的?”

    “情况复杂,之后与师叔详说。”

    “现在就说。”徐长老蹙眉冷道,目光复而一转,“宿回渊,十年前你杀害师尊,伤及同门,叛逃鬼界,已于清衍宗没有半分关系,如今又有何意?”

    宿回渊动作极小地在身侧伸手,拦住楚问即将迈向前的步子,笑道:“为何宗门能来争神丹,鬼界争不得?况且我又不是独身前来,我身后千万厉鬼亡魂,诸位……看不见吗。”

    在场没人看见,但盯着他身后白茫茫的雪原,还是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鬼界的凶残手段可谓无人不知,今日前来的门派虽多,但都各自心怀鬼胎,若当真与鬼界起冲突,谁输谁赢尚且成不了定数。

    没人注意到,刚刚宿回渊身边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

    宿回渊的身后自然什么也没有,他不过用来诈上一诈,料定了没人敢轻举妄动。

    只是现在虽没有,等下可就未必。

    果不其然,徐长老目光一飘,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

    “况且前辈又如何笃定是我杀了楚帜,之前从楚帜尸体上发现的剧毒药粉,你还当真是只字不提。”

    “什么药粉?”人群中出现骚动。

    “之前不就是鬼主将松山真人亲手杀了吗,大家都看见了,没有什么药粉。”

    “难道在鬼主动手之前,松山真人已经被人下了毒?那若是如此……”

    眼看着风向陡转,事情即将开始不受控制,徐长老眉头轻蹙,正想说些什么,众人却忽然被一阵低沉的吼叫吸引了注意力。

    连地面都随着这声音颤了颤。

    众人抬头,只见有一形状诡异的巨型妖兽盘旋于昆仑山腰,地面上瞬间被笼罩上了一片阴影。

    ——正是在桃源寺中,与几人交过手的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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