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81章

    “这……这又是什么东西!”有人惊恐道。

    从未有人见过此等妖兽, 不觉纷纷举起刀剑,向后退了几步。

    “神丹若当真在昆仑山附近,定然不会令人轻易拿到手, 肯定会有层层陷阱以及妖兽守着,这或许便是其中一只。”朱修蹙眉肃声道。

    “我们在桃源寺与它交过手, 此物周身防御森严,以我的灵力尚且不能伤它。”楚问沉声道, “但若我们众人联手, 或许可以一试。”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连天下第一剑宗都对付不了的妖兽,他们如何能敌,不少人开始打起退堂鼓。

    纵使对宿回渊的身份多有怀疑,但在如今妖兽的威胁下, 众人还是逐渐放下戒备, 十分有默契地退到了楚问身边。

    “岐山门派愿助楚剑尊一臂之力。”

    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宿回渊转头,只见是之前在西域抬首村见到的岐山程阙,只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人, 身着白衣, 长剑垂于身侧, 剑眉星目,眉眼间似有凌厉。

    “岐山序沂。”那人简道。

    朱修也走过来道:“虽然华山医修不擅剑法, 但也会力所能及协助。”

    眼看着两大门派都明确表态,众人也顾不上其他, 有不少人纷纷表示愿与楚问一同对抗妖兽。

    转眼间, 妖兽猛地向众人俯冲过来,众人将灵力汇集于尘霜剑上, 银白色剑身散发着光晕,不断嗡鸣着。楚问高举长剑,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妖兽额间。

    场面被彻底划分成两边,一边是黝黑巨大的妖兽,硕大的翅膀盖住了半边天,另一边是所有修士散着白光的灵力。两者碰撞的瞬间,有山崩地裂之势,巨石与木块从昆仑半山腰中滚落下来,如雨点般砸向众人。

    修士用灵力去抵御巨石,但那妖兽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任由那些东西砸在它的身上,甚至连些许痕迹都看不出来。

    楚问所料没错,若是众人的灵力加起来,是能够抵御妖兽的。如今妖兽神色狰狞,但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但这终究只是抵御之法,无法将对方击败。更何况眼前的妖兽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疲倦,但修士的灵力却十分有限,眼看着许多低阶修士已然面色发白,额间渗出冷汗。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需要寻找破敌之道才行。

    “上次你们与妖兽如何交手?”程阙咬牙问道。

    “尝试过攻击它薄弱的位置,也试过硬碰硬,都不行。”宿回渊简要道。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由不同的肉身、修为、灵力缝合起来的妖兽,寻常方法都对它没用。”

    宿回渊话音一顿,电光石火之间,竟忽然冒出一个略有些危险的想法。

    妖兽为拼补而成,那对付它最好的方式,便是“拆解”。之前他们对其束手无策,就是只想到从外与之抗衡,从未想过从内部将其肢解。只是此法危险之极,他自己亦无法料定是否有效,只能一试。

    他在楚问耳边轻语了几句,对方听到后持剑的手果然顿住了,薄唇轻启。

    但在楚问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之时,那薄唇却忽然被对方封住了,蜻蜓点水般擦过,仅有一瞬,带过浅淡的血腥气。

    心跳微滞。

    宿回渊朝他极浅一笑,用指尖擦过嘴角。

    他知道楚问定不会同意,但如今别无他法,目前看来这是唯一的破局之道,总要有人去尝试,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反正他本来也不剩多少日子,就算交待在这里,也不算亏。

    “记得救我。”他在对方耳边轻声道。

    妖兽似是怒极,终于忍耐不住,再次发力,而已然疲惫的众修士们显然抵御不住如此的蛮力,灵力凝聚成的光晕逐渐出现了皲裂的痕迹,眼看大势将倾。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宿回渊缓缓将灵力剥离出来,随后纵身向前,刀刃指向妖兽头颅。

    刹那间空气静止了一瞬,在众人眼中看来,这举动与自寻死路无疑。

    果然,妖兽似是被彻底激怒了,它不再去理会抵抗的众人,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宿回渊身上,它似乎不屑于躲闪,头颅上的肉球逐渐扭动,其上的无数颗眼珠疯狂转动着,本应是嘴部的位置缓慢裂开一道缝隙,镰刀般锋利的獠牙露出来。

    它充满恶意的目光紧紧盯着宿回渊,随后顶着刀锋向前冲去。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宿回渊会被妖兽装成粉碎之时,情况却陡然发生剧变。只见宿回渊的刀刃并未刺到妖兽身上,在堪堪撞上的数寸之前,他身体陡转方向,从下而上,径直冲向妖兽那半张的獠牙。

    众人被这场景吓得心脏大起大落,想上去帮忙,却又完全插不上手。妖兽巨大且速度慢,但宿回渊的速度极快,数十招不过毫瞬之间。

    妖兽显然也怔愣了一瞬,身体顺着惯性向前划了数十米远,在他身周徘徊的人对他来说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碰触不到。

    而就在此时,宿回渊的动作却陡然一转,竟是不退反进,身体侧闪进妖兽裂开的嘴中。但从下面人的视角来看,却又像是妖兽张嘴将人吞噬了进去。

    一切都发生在毫瞬之间,甚至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只见宿回渊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妖兽魇足地咽了咽口水,动作终于慢了几分。

    有人指着上方呆愣道:“他,他……”

    却立刻被一旁的人捂住嘴,示意他噤声。

    楚问淡色的瞳孔终于在刹那间彻底破碎,他举剑腾空,凛冽的剑意裹挟着掩盖不住的怒气,一时间令天地都为止变色,在场不少低阶的修士难以承受如此强烈的威压,不由得俯下.身来,而妖兽也终究被这剑意震慑住,缓缓转过头来。

    宿回渊目前在妖兽体内,生死未明,唯有二人里应外合殊死一搏,方能博取一线生机。

    与之同时出剑的还有程阙与序沂二人,三道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猛刺向妖兽。妖兽的瞳孔微眯,本想像之前那般蓄力一击,但就在刹那间,它丑陋而狰狞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种别样的神色。

    像是极度的痛苦,头部肉球上的肿块挤成一团,凝出深刻的纹路,上百只眼睛大睁,有红血丝从里而外渗出来。瞳孔越来越红,直到渗出血色。

    它双翅向下紧捂着腹部,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疼痛,同时也透露出一种无所顾忌的癫狂。它猛地俯冲下去,头部毫无遮拦地撞在了华山的半山腰,刹那间山崩地裂,乌黑的鲜血从妖兽的头部流出,落在地上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凸起到极致的眼球终于破裂,鲜血淌了满脸。

    但不过刚刚沉寂了片刻,却又是一阵尖锐的痛感传来,它再次撞上山腰,这次竟然把高耸的山脉生生撞出一道极深的裂纹。昆仑山顺着裂缝缓缓向一边倾斜,不断有巨石轰然砸落。

    就在同时,三道剑光也倏然而至,妖兽竭力想抵御,但来自内部的痛苦却让它无暇他顾。

    在场所有修士都无声注视着这一幕,这场接近神境的战役,他们甚至要极度费力才能捕捉到几人飞剑般的身影。

    下一瞬,直听“唰”的一声,妖兽的叫声陡然凄厉,直到整个山脉都跟随着铮鸣摇晃,众人痛苦地捂起耳朵闭上眼睛,被尖锐的声音激得头痛万分。

    依稀间,恍然觉得周遭有什么液体落了下来,先是数滴,随后复而密集,竟像是瓢泼大雨。那液体粘.腻、脏污,裹挟着厚重的血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们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之时,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昆仑倾覆,大地震颤,苍天如血,而就在这广袤不见边际的寰宇之间,巨大的妖兽从半空中不住坠落着,漫天的飞血便是从妖兽身上的数十道伤口中喷涌而出。

    楚问持剑立于半空,尘霜剑映射着人们愕然的神色,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得乌黑,在风中猎猎而飞。深重的血光映在他淡色的眼底,垂眸,不见悲喜。有血珠溅于他苍白的脸上,像是乍碎的白玉。

    那瞬间,众人竟有种想顶礼膜拜的冲动。

    楚为能被天下人毫无异议地尊称一声“剑尊”,并非所谓的客套,并非他出生于擅长习剑的清衍宗,而是绝对的实力与境界使然。

    他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单手持剑,随即从半空中重重劈下,快到仿佛不过是一片虚影。长剑飞速划过妖兽的腰背,纷乱仿佛惊雷骤雨,每一剑却都留下了见骨的伤痕。

    妖兽先是凄厉地叫着,后来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只是瘫在地上无力抽搐着。

    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妖兽的身体竟然隐隐有了肢解的趋势。厚重的鳞甲被破坏,他们便看清其内的骨肉——根本没有什么组织与结构,皆是一团团不知名的肉.体拼凑而成,伤口处逐渐外翻,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肉块从中掉出来,令人作呕的恶臭终于传了出来。

    楚问无声立于妖兽身边,随后将尘霜剑重重插.进妖兽的颈部,将其贯穿钉在地上,妖兽最后挣动了片刻,终于彻底不动了。

    天边血色缓缓散去,像是太阳终于升了起来。但却无一人率先开口,他们看着楚问沉默的背影,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炸响,终有一人从妖兽腹中破出。

    妖兽整个腹部都被汹涌的灵力震碎,他周身浴血,眉眼间如冰雪般清冷。

    那人低低说了些什么,似乎不是什么好话,周身的脏污与恶臭使他几乎不愿意低头去看,眉头紧蹙,但在看见来人之时,神色却倏地一缓。

    下一瞬,他便僵硬在原地,沾满鲜血的双手不上不下地举着,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楚问几乎在鲜血崩出的瞬间快步走上前去,毫不在意对方身上的血污,在些许惊愕的视线中,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第 82 章

    第82章

    妖兽终于被除, 不少人受了伤,各门派纷纷照料自己门中受伤的弟子,华山医修也各处忙碌, 好一会才沉寂下来。

    周遭人群互相看着,欲言又止, 却谁也不想率先开口。

    片刻后,终于有一道人声传来:“如今妖兽已除, 清衍宗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了吧。”

    说话的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修, 但其余门派听闻, 也纷纷附和起来。毕竟鬼主站在此处,对他们来说便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是啊,这楚剑宗怎么能与鬼主待在一起。”

    “当年的事情到底怎么一回事,鬼主到底杀了多少人。”

    “诸位也不必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刚刚能击退妖兽, 也多亏了宿公子。”声音温淡,似是含着几分笑意。

    程阙轻声道:“若是鬼主今日图谋不轨,刚刚就不会出手帮大家。”

    这句话终究是将众人的嘴彻底堵住,毕竟妖兽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 刚刚被人救, 回过头又去质疑别人, 传出去怕不是会被笑掉大牙。

    “是……”

    气氛正僵持不下之时,角落中忽然传出一道细微的声线, 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环境中却格外明显, 那是一个一直被忽视之人,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开口。

    ——正是楚为洵。

    楚问长眉轻蹙。

    楚为洵上次因妖兽受的伤依旧严重至极,刚刚被强大的灵力震慑住, 刚刚止血的伤口又有些迸裂的趋势,鲜血不断从后背渗出来,直到整件外袍都染上了凄厉的红色,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徐长老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蹙眉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楚为洵并未开口,有些瑟缩地迎着众人的目光,随即似是极快地瞥了一眼宿回渊的方向,垂着眸子,摇了摇头。

    那表现倒像是因为惧怕而不敢开口。

    众人显然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有些游移不定。徐长老厉声问道:“实话实说,今日仙门百家都在此处,你有何惧。”

    楚为洵像是受到某种鼓励一般,再次抬头,眼神依旧飘向宿回渊的方向,只是这次停留的时间稍久了些。

    若是说刚刚的动作不过是下意识的错觉,那这次便赤裸裸地表现出了意图。

    “神丹在他们那里。”他忽然小声说。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整个人从骨缝中渗出了丝丝密密的寒意,心脏停了一瞬,宿回渊抬头,不敢相信地看向楚为洵。

    那瞬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悉数消失了,只余下不远处那双与自己对视的眼睛,在那看似毫无瑕疵的伪装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

    众人本就意指鬼主,听此立刻对楚为洵深信不疑。“之前就有消息说神丹在鬼界中,当时还以以为是传言,如今看来果然在鬼主那里!”

    “神丹若是被鬼主服下,恐怕要天下大乱……”

    众人担忧附和,有人甚至直接将身侧的剑拔了出来。

    “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有人质疑道。

    但微弱的质疑声音很快就被压过去,并无人在意。

    有人说:“楚为洵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从不说谎。如今定是被鬼主胁迫到此处,你看他身上伤那么重,吓怕了才把真相告诉我们的,哪里还有假?”

    但宿回渊似乎什么也听不见,鬼王刀不知何时已然握在手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怨气,所有人见到那把刀都不由得一缩,向后退了半步。

    愠怒从心底升起,燃过四肢百骸,几乎将理智都烧得一干二净。他与楚为洵自小相识,自以为对对方知根知底,他杀楚帜一事自以为问心无愧,唯一在楚为洵面前不这般觉得。那些曾经的旧情谊,很难单纯用对错是非来评判。

    他不知道楚为洵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话,但他生平最厌弃背叛。他早已不是当初作为众矢之的百口莫辩的清衍宗小弟子,只要他想,这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将刀柄握紧,一步步缓缓朝着楚为洵的方向走过去,周身的冥寒之气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在黑色长衣边仿佛凝成实体。眸间收敛了戏谑的神色,眸光极淡,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潭。

    他仅仅是这般缓缓走着,刚刚拔剑的修士却开始周身颤抖起来,下意识退让两侧,为他让出来一条路。那是来自幽冥之地、在万千生死骨血中锤炼出的气场,是让人瑟缩匍匐,畏惧惊恐的幽冥鬼主。

    鬼界作为众矢之的,这些年间却能一直与修仙界不起争端,依靠的从不是什么礼法约束,而是绝对的实力悬殊,一旦交手,必将两败俱伤,没人想做那个出头羊。

    “你怎么敢……”宿回渊咬牙道。

    每说出一个字,他身边的黑气便更重一些,直到浓重到了骇人的地步,在场不少低阶修士双膝一软,径直坐到了地上。

    但各大门派在此,终究不能任由鬼主为所欲为,不少人拔剑护在楚为洵面前,为首的便是徐长老。

    “宿回渊,你当真要与修仙界为敌,一错再错吗?”徐长老凝声问道。

    “为敌?若我今日不出手,便不是与你们为敌?”宿回渊冷笑,不急不徐道,“只要我站在这,便始终是你们的眼中钉。”

    徐长老并未否认,只是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那今日定不能善了了。”

    徐长老忽然动作,纯白色剑光自身边显起,随即立刻刺向宿回渊所在的方向,同时出手的还有四五个高阶修士。

    五道剑光转瞬间已至眼前,这五名修士虽然不如楚问灵力深厚,但也是各大门派掌门长老一般的人物,灵力已然是远超常人。五人一同

    ,一剑更是刺出了铺天盖地的气场来。

    可宿回渊仅是抬了一只手,浓重的黑气从刀刃间如毒蛇吐信一般冒出,在身前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而对方如此强大的灵力碰触到结界之时,竟仿佛被什么东西消融一般,转瞬间消弭于无形,甚至连一丝水花都没激起来。

    宿回渊站在原地,身体未动一寸,眸中愈发冷起来。而对面的五人竟直接被震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众人不禁心底一惊,他们只知鬼界凶险难测,却从未真正与其面对面交手,如今见到方觉骇人,鬼主的修为高深莫测,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高度。

    “诡术……”徐长老咬牙道。

    “诡术仙术……你们就是这般自欺欺人的?”宿回渊冷笑。

    但仅是片刻,徐长老再次出剑,而与之一同的修士又换了一批人,剑意相比于上次有增无减。他们的打算显而易见:鬼主虽强,但他们却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只要轮流与之抗衡,对方早晚由于体力不支而败退。

    宿回渊心下微沉,若是如此下去对自己并无益处,除非……

    眼前一切场景在刹那间都仿佛倏然远去了,他只看见别人眼中恶意的光,他仿佛听见十年前无意间听到楚帜说的话,仿佛看见鬼界下千万厉鬼冤魂的凄厉身影。

    他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呢。

    宗门容不下他,昔日友人背叛他,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身上,他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个阴暗到危险的想法缓缓从心底浮出,一开始仅是一闪即逝的念头,但随即便如野草般疯涨,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他完全可以下死手,将这里阻碍他的所有人全部斩尽杀绝。

    反正他也终将是那个“恶人”,他并不介意这份恶再深重一些。

    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胸中仿佛燃了燎原的火。

    而就在此时,耳侧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声。

    像是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响,从身后直冲他后颈而来,速度极快,只是声音微弱,几乎就要掩盖在昆仑山下的狂风中。

    是沾了剧毒的暗器。

    来不及细想暗器出处,他凭借本能闪身躲避,但重心还尚未站稳,就在同时数道剑光也紧随其后,一时间有些难以招架。

    可就在那瞬间,周遭的血腥气间似乎混杂了一丝熟悉的清雪香,自他身后侧传来,他余光瞥见苍白色衣角。

    尘霜剑光从半空凌越而下,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数道朝向自己的迅猛攻势悉数被那道剑光拦了下来,眼前只余众人愕然神色。

    片刻后,楚问落于他身前,袖口沾有鲜血,在一身白衣中鲜明得扎眼。

    意识缓缓回笼,他盯着那一丝血迹出神,恍然间觉得这一幕与十年前何其相似。

    楚问会站在他这边吗。

    “楚问!”徐长老怒喝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是要与鬼主为伍,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吗!”

    可楚问并未回应,而是缓缓转过身来,搭上他的目光。

    那双长眸依旧寡淡,但此刻却仿佛糅杂了无数深种的情绪,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但宿回渊心绪很乱,来不及分辨。

    “你是来劝我的吗?”宿回渊淡笑道。

    他微弯的凤眸中皆是冷色,苍白的面色上溅了几滴血,轻瞥过去都觉触目惊心,这是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模样。

    楚问看着他,良久终于缓慢地点头,艰难道:“停手。”

    声音有些哑,其中夹杂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声的恳求。

    “可惜已经没法停手了,你很清楚。”宿回渊声音不大,纵使所有人都听得到,但他始终看进对方的眼睛,仿佛此刻山下只有他们二人。

    “你总要选一边的。”他轻笑,“回去吧,我不会怨你。”

    第 83 章

    第83章

    他本就没料想楚问会与他一同, 无论是身份、立场,对方都比他的顾虑要多上许多。对于各种恶意与猜忌,他早习惯独自面对, 对方是否站在他这边,对他来说并无实质上的影响。

    无论如何, 他已然是与宗门为敌的鬼主,在十年前他杀死楚帜之时, 这就已然是一条没法回头的路。可楚问不同, 对方是修仙界受人敬仰的剑尊, 是清衍宗的掌门继任,是百年间最有希望得道飞升的一人。

    他并不想将楚问拉进这场纷争中。

    也不值得。

    楚问看向他,那目光中含着许多他道不明的情绪,随后, 楚问缓缓转身, 持剑立于他身前。

    宿回渊忽地僵愣住,刹那间手中的刀柄都有些许不稳。

    他想到当初对方挑明自己身份之时,两人发生过不太愉快的单方面争吵,当时他问过对方:若是两人因为立场不同, 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 对方会如何决定。

    对方如何回答他竟已不记得, 本也没当真的一句话。他清醒得很,以他们两个的身份, 都已经没法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就在刚刚楚问转身之时,他分明听见对方在他耳边轻叹。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楚问的意图在众人的眼中也十分明显, 不少人微蹙了眉头, 心中隐隐担忧。若只是一个鬼主尚且还有一战的可能,但若是二人联手, 就算是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徐长老更是勃然大怒,神情激动,有几个弟子连忙跑来扶住他身侧。

    他指着楚问颤声道:“你究竟如何被他蛊惑,与仙门百家为敌!你可知此事后果!”

    楚问朝着对方颔首,轻声道:“知道。”

    “那你为何要站在他那边!”徐长老继续质问。

    “因为晚辈觉得,师弟错不至此。”

    师弟……

    这声遥远到几乎像是前世一般的称呼,将宿回渊的神智彻底拉了回来。他有些怔愣,抬眼,却只见对方在他身前沉默的背影。

    他自然知道楚问在仙门面前故意如此开口是为了什么,对方将关系摆得清楚,就连无理的偏袒也显得理所应当。

    对方向来如此。

    楚问的目光看向众人身后的楚为洵,继续道:“但他刚刚所说的话,也却无半分可信。”

    楚为洵在看见楚问神情的一瞬,表情终于变了。

    楚问微微偏头,忽然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别出手,我来。”

    宿回渊蹙眉,刚想回应,转眼间却只见刚刚还立于身前的楚问已然越过人群,赫然到了楚为洵身前。

    众人皆提防着宿回渊,没人想到楚问会忽然出手,瞬间所有人都僵愣着,没能反应过来。

    楚为洵刚刚谎称神丹在他们身上,楚问心中固然有所不满,但按照对方的性子,定不会直接出手。

    恍然间,他忽然无端想到很久之前,楚问在桃源寺中写下的那句话——

    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楚问刚刚看向他的表情,分明充斥着极其隐晦的痛苦与矛盾,但当他逼问对方要站在哪一边之时,那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应。

    像是一种高于一切的信仰,背弃所有的执念。

    他刺杀师尊,身居鬼主,与宗门为敌,但无论他在他人眼中背负着如何沉重的罪孽,楚问都妄想将其弥回。

    甚至代价是自己坚守多年的立场与道义。

    尘霜剑转眼间已然到楚为洵颈侧,后者眸中的神色终于碎裂,下意识向后退步。

    楚问这一剑来势汹汹,显然没留什么力气。

    可电光石火之间,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楚为洵即将葬身剑下时,众人从未预料过的变故出现了。

    一把短刀打着旋从一旁飞来,恰好抵挡住了楚问的尘霜剑,但短刀也由于剧烈的震击裂成了碎片,散落进了山脚的雪原里。

    一人从短刀飞来的方向缓缓走出来,他低着头,额前碎发遮挡了眼睛,身着略微破旧的长袍,仔细看去腰间还有清衍宗的图样。

    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宿回渊的瞳孔骤缩。

    那人腰牌上鲜明写着几个字——清衍宗陈然。

    陈然的出现方式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宿回渊并未发觉,在那把短刀出现的瞬间,楚问似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陈然缓缓抬头,模样相比于上次见他沧桑了许多,只是之前陈然被神君削去了头颅,如今又为何……

    陈然眸光复杂地看向楚问,皮笑肉不笑道:“楚剑尊,好久不见。”

    在场多数人并不认识陈然,唯有徐长老不敢相信地看向那人,缓缓朝对方走去,目光在对方身上巡视几周,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陈然?”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陈然在清衍宗失踪是各大门派都知晓的事情,当时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如此大的事情终究却没了音讯。

    “陈然?难道是清衍宗十年前失踪的那个陈然?”有人惊道。

    “当时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如今……”

    宿回渊也凝视着陈然的面孔,试图从中发觉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但却未能如愿。无论是面孔,还是刚刚出招的习惯,都与他们在琴楼中所见之人别无二致。

    之前薛方可用妖术招魂借魂,而据两人之前猜测,楚为洵曾与医馆与桃源寺都有牵连,难道……

    “在下正是清衍宗陈然。”陈然向众人颔首道,随后站于楚为洵身前,朝楚问道,“剑尊这是何意。”

    徐长老怒道:“宿回渊欺师灭祖,伤及同门,如今你竟还站在他那一边吗?”

    楚问长剑未落,看着楚为洵的脸,一字一顿道:“杀害师尊的人,就在此处。”

    此话一出,不仅是众人,就连宿回渊也愣在了原地。

    楚为洵抬眼道:“你怎能在众人面前如此污蔑我。”

    楚问转身,朝众人道:“师尊之死尚有蹊跷,这些年我一直在探寻此事,最近终于有了些眉目。”

    所有人都噤了声,摒住了呼吸。

    “师尊身死当天,想必各位大多都在场,不知诸位是否有注意到,师尊当时境界已趋于飞升,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被弟子一剑穿心,一击毙命。”

    “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有人道,“那你又对此如何解释。”

    “在他用剑刺进师尊胸口前,已经有人在师尊身上下了毒药粉,其中含有剧毒,足以致命。”

    徐长老强压着怒气道:“确实如此,松山真人衣领处的药粉宗门众人都看到了,可你如何说这毒药是楚为洵下的?他身为楚帜独子,何必要下毒杀害自己的父亲?”

    “这毒粉极为稀少罕见,唯有一处种有此药草,正是陈然前辈生长之地。”楚问淡声道,“因此药毒性骇人,但凡采集使用皆需记录在案,我向村中前辈查了十年前药粉的记录,除了陈然带走少许外,并无外流痕迹。”

    在场无人开口,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过于震惊,以至于尚未回过神来——清衍宗掌门松山真人十年前被门下弟子刺死,十年后竟又发现其真正死因实则为下毒,称得上是修真界数百年间数一数二的大事。

    徐长老看向陈然,蹙眉道:“可有此事?”

    陈然微垂了眸子,出乎意料地并未否认:“对,是我下毒杀死了楚帜。”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陈年的旧事宛如江海中的暗流,再次翻涌起惊涛骇浪。

    陈然继续道:“在来到清衍宗之前,我已然有过师父,她教习我短刀,那把刀便是她送给我的。”他看向地面上被震成碎片的刀刃,轻声道。

    “那些年楚帜一直在搜寻神丹相关信息,与数人一同前往昆仑山得到一些消息。但楚帜怕消息泄露,便设宴将这些人全部毒杀,我与师父恰巧路过,师父向来性情豪爽,与他们喝了几杯,却没想到……”

    “后来我来到清衍宗,表面上拜师学艺,实则一直在找替师父报仇的机会。当年我从宗门失踪,实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在宗门大典前一天,我趁乱混入宗门,给楚帜下了毒。”陈然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往事,“楚帜是我杀的,但与楚为洵毫无关系。”

    这些话乍听上去毫无破绽,半真半假。之前在琴楼陈然假扮崔忪将此事透露给几人之时,他们就猜测陈然将楚帜一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定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如今,他自然也是将与楚为洵有关的事情全部避而不谈,将事情悉数揽到自己一人身上。

    一时间无人开口,就连徐长老也垂眸不语。众人对于楚帜一事的态度似乎忽然变了,曾经楚帜善良心软,收留天下孤.儿,想杀他的人简直丧尽天良。但如今若是被杀之人本身罪无可赦,这行为倒像是替天.行道。

    因此,就算陈然如今坦然自己所做之事,也没什么质疑之音。

    片刻后,忽然有人问道:“但若如此,数月前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作祟一事又将如何解释?”

    “那晚宗门弟子在堂内暴毙身亡,身侧有一血印纸条,上面用西域文字写了‘复仇’二字。”宿回渊忽然开口道。

    仔细想来,似乎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一人,只是他之前向来不愿猜测,不愿相信。直到前些时日发现楚为洵与桃源寺密切的关系,他都会下意识替对方找借口。

    却不想终究竟然如此。

    他继续冷声道:“设计此事之人定然知晓当年楚帜之死的细节,并且对他生前习惯极为了解,包括穿着、言语、以及出身。楚帜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宗门大多同门与弟子都全然不知。”

    他缓缓抬头看向楚为洵道:“能做到这些的,只有你。”

    第 84 章

    第84章

    “你若是如此说, 那可真是冤枉至极。”楚为洵道,“且不说你所言皆为猜测,宗门内知晓父亲身世的人并不少, 有些身份的前辈长老都知晓此事,你又如何判断此事是我所为。”

    “自然不仅如此。人死不可复生, 唯一能使用的便是招魂术法,将别人的魂魄安插.进师尊的肉.体中, 这也是为何师尊的亡魂在宗门‘作祟’, 却不认得宗门之人。而顺着那天议事堂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弟子的线索找下去, 不难找出罡石村薛方与桃源寺法喜与其的联系。”

    楚问略为沉吟,从袖中拿出两本账目,“薛方夺人阳寿,也可替肉身借魂, 而法喜则通过炉鼎之法夺人修为。但共同之处就在于他们身后有相同的主使, 那人用肉身、修为、阳寿拼凑在一起,便成了如今我们身前的妖兽。”

    楚为洵看见账本的瞬间,脸色沉了几分。

    他继续道:“令外,我也找到了你为桃源寺和山下医馆捐筹的记录, 从十年前开始, 每年都有一大笔数目。而稀奇之处在于, 罡石村有个来往稀少即将倒闭的医馆,十年前忽然被捐筹了一大笔钱, 而后便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名气传遍各地。此处,便是掩饰薛方招魂之地。”

    徐长老一把拿过账本, 抬头颤声问道:“楚问所言可为事实?”

    楚为洵敛了眸子, 坚决道:“我确实捐筹过不少地方,但都是由于我自小体弱, 时常有求于人,与此事无关。”

    可质疑与猜忌已然在人群中缓缓传来,不少人觉得楚问所言过于接近现实,以至于楚为洵的辩驳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还有不少人对此事毫不关心,仅是看个热闹。毕竟他们今日来并非想知晓清衍宗的陈年旧事,只为了神丹。

    “你身上的伤本为妖兽所为,那妖兽灵力深厚,各位剑修合力尚不能一敌。可在桃源寺之时,你却非要挡于别人身前,以妖兽的力气,完全可以将数人碾成肉泥,你此举无非蚍蜉撼树,无谓牺牲。”楚问冷道,“但那妖兽却只伤你皮肉,随后远飞西域。况且你若是问心无愧,又为何谎称伤痕的来源。”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仔细向楚为洵后背看过去,那人下意识侧过身躲避视线。但从那衣衫的裂口处,依旧可以看出明显的钝感与撕裂的痕迹,倒是有几分像兽爪,绝非刀剑能划出的裂口。

    “这么一看确实如此,那伤口显然是妖兽所为,如何可能是剑尊所伤。我就说楚剑尊向来风光霁月,怎么可能去欺负自家同门。”有人叹道。

    “那他又为何说这伤是剑尊所致,何必在这种地方说谎。”

    “如果此事为假,那么神丹在他们身上一事也未必是真。”有人蹙眉道,“此事究竟该作何解释。”

    位于风口浪尖的楚为洵却微垂下眸子,无论众人如何猜测都没再开口,直到徐长老忍不住问道:“他们所言可为真?你为何不加辩驳。”

    楚为洵唇间微颤,似是想说话,但声音却先从他身侧传来。

    陈然向众人淡声道:“楚公子所言不假,不过,一切都是我做的。”

    徐长老沉声道:“陈然,虽然你已离开清衍宗多年,但毕竟算是清衍宗弟子,况且无论是谁,只要存在这世间,都要遵循相应的规训。就算你无门无派,若当真是你害死如此多人,也必将付出足够的代价。”

    “我知道。”陈然淡声,毫不犹豫道,“楚帜魂魄一事是我所为,为的只是让这个虚伪之人当年之事像今天这般披露给天下人,我的目的便已经达到。我这些年流迹江湖,也学得不少奇闻异术,其中便包括招魂。我让薛方以医馆郎中的身份传出名声,借魂将那些已死之人‘起死回生’,可代价却是数倍的寿命。”

    陈然忽然笑道:“因此所有人在前往薛方处医治后,都在数年内毙命,但却不会怀疑到此来。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我不得不紧急处理掉薛方,严防其外传消息。桃源寺法喜也是同样,鲜有人知晓她实则是个姑娘,却因为身份关系向来饱受欺凌,她需要数百年的修为帮她成为地位不可撼动的高僧,因此我便找上了她……”

    朱修怒道:“你一人的目的,却要无数无辜之人付出生命。”

    “无辜之人?”陈然笑,“楚帜当年害死那些人就不是无辜之人?报仇之人难道不是无辜之人?我与薛方法喜各取所需,本无不妥,那些妄想毫不费力便能获得生命、修为、情.色之人,难道就是无辜之人吗?”

    “不过都是些歪理邪说。”徐长老叹道,“有些人固然可恨可悲,但尚罪不致死,若是世间一切矛盾旧事都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解决,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毕竟在清衍宗留过一些时间,自知宗门规训,怎会如此想。”

    陈然并未回应。

    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道:“但是这个陈然和楚为洵虽然身处同门,也不至于陈然一直替楚为洵开脱,属实有几分奇怪。”

    声音很小,但还是有几人听闻,徐长老也摇了摇头,“印象中他们二人并无过多接触,或许事实便像陈然所说那般。”

    就在此时,陈然却忽然开口轻声道:“楚为洵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允许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众人皆是一惊,要知陈然师从二人,灵力高强,也曾是宗门数一数二的剑修,如何有需要别人救的地方。

    陈然解释道:“我自小与家人住于山脚下的陈府,十余年来相安无事,但当时不知何处传出的假消息,说神丹就在陈府之中……之后不少江湖散修前来讨要,父亲与他们解释,却无人听信,他们要硬闯,父亲自然不肯,然后……”

    停顿片刻,他继续咬牙说道:“然后我全家上下十余口皆被他们所杀,我侥幸逃出留有一命。后来无意遇到来山下游历的楚为洵,他帮我在附近医馆找到了一份生计,还给我一块清衍宗的腰牌,说今后若是我想,便可去清衍宗找他。”

    众人沉默并未再开口,唏嘘有关神丹还有这样一段血淋淋的往事,可他们中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神丹到此。

    “这份医馆的生计便是之后你拿到毒粉的手段?”徐长老怒问道。

    陈然嗤笑道:“若不是楚公子,我现在或许早已葬身荒野。血海深仇不得不报,我的仇有关江湖散修,有关清衍宗,有关天下所有为争夺神丹而不计后果的所为名门正派。”陈然的语气轻慢,厌弃道,“不过是一群自诩清高,实则心狠手辣,龌龊至极的人。”

    不少人纷纷低头,有些人似是义愤填膺想反驳,也被周围人无声拦下。

    听此,宿回渊心下微震,他也是今日才听闻楚为洵与陈然之间的陈年旧事。想必之前猜测并无错处,楚为洵便是陈然想引出楚帜为其遮掩之人,而原因便正是曾经的这段往事。

    但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楚公子确实心地善良。”朱修见气氛凝滞,便开口笑道,“不过这也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公子也确实是讲道义的人。”

    “一事归一事。无论他们之间有何往事,松山真人与妖兽一事都必须有个结果。”徐长老厉声道。

    朱修笑着点头:“长老说得极是。”

    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刹那间宛若微弱的火星炸燃在半空,他忽然明白了刚刚自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点在何处——

    时间确实太久了。

    陈家被散修诛灭之时遇见楚为洵,随后陈然拜散修为师,数年后方来到清衍宗,而后忽然失踪。失踪之时自己刚到清衍宗不久,那时楚为洵年纪尚小,不过少年样子。

    按照清衍宗门规定,年纪小的弟子本就不允许下山游历,更何况楚为洵灵力低微,体弱多病,年少时甚至与没有灵力的普通人都没什么差异,怎么可能独自下山游历。

    更何况陈府所在之处离清衍宗并不算近,也并无多少妖兽与奇闻出没,极少有人会选择去那处游历,楚为洵为何偏偏凑巧在陈然最落魄之时与之相遇。

    一个极其隐秘的猜测在心底缓缓升起,但当事情一切发展都变得诡异之时,最离奇的猜测反而成了唯一的解释。

    “当年神丹在陈府的消息究竟从何处传来,你可有眉目。”宿回渊问他。

    陈然神色微变,蹙眉道:“并无。”

    宿回渊看向楚为洵,似笑非笑道:“当时去那般远的地方游历,你倒真是志趣清奇。”

    众人听他的语气,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其中当然包括陈然。

    “会不会是松山真人带着小楚公子下山游历,也是听闻了神丹的消息,才到了陈府附近?”有人问道。

    事到如今,这确实是最合理的猜测。

    但一道清冷的声音忽从身侧传来。

    “不会。”楚问道,“那时师尊在清衍宗闭关半年,从未离开过宗门半步。”

    就在众说纷纭之时,人声中却忽地夹杂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笑。

    那笑声有些尖锐,沾了些无奈与悲戚,开始很轻,随即逐渐变得凄厉,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楚为洵低着头,笑得整个肩部都在颤抖,良久他终于抬眼,苍白的面颊上带着些许病态的红。

    楚为洵身为清衍宗掌门独子,在场之人都见过数面,他向来温和谦卑,从未有过此种举动。众人惊疑不定,有些人甚至吓得退了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止住笑意,淡声道:“你是在怀疑我吗。”

    他甚至没有去看陈然的方向,而是直直地跨过人群,盯进了宿回渊的眼。

    “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但为何你也……”楚为洵缓慢道。

    “你说得没错,楚帜就是我杀的……但我都是为了你。”

    第 85 章

    第85章

    楚为洵的目光死死盯过来, 其中夹杂着经年的矛盾与怨愤,往昔寡淡的模样荡然无存,他颤声道:“当时楚帜说他已然找到神丹, 但代价却要杀死一人……”

    “那夜你上山从窗外听见我们谈话绝非偶然,是我故意放出消息让你上山, 再通过这种方式无意间让你知晓。本意是让你明白事情原委,进而多加小心, 可谁能料想你次日直接去刺杀楚帜, 还用了那般莽撞的方式……”

    他咬牙道:“我本未忘却年少情谊, 从未想将你逐出清衍宗流放鬼界,这一切明明是你咎由自取。而就在你归附鬼界之后,我曾派人寻过你的下落,却并无消息, 我常常去你曾经的房间打扫, 想着你或许有一天还能回来。”

    “我确实做过许多错事,但唯独没有对不住你。”

    可话音尚未落地,一道剑光已经朝着楚为洵的方向纷然而至,却在其眼前数寸的位置堪堪停住, 继而深深插在对方身前的地面上。

    陈然一手拽起楚为洵的领口, 凛声问道:“你实话跟我说, 当年之事是否如他们所说那般。那道传闻……你究竟是否知晓。你若是敢说谎,这把剑便会直接插.进你心口。”

    楚为洵忽地笑起来, “我体弱多病,本就活不长久, 这些年间一直为神丹一事心机算尽, 想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与同门一样用剑,我又有何错?可既然今日如此, 证据确凿,我百口莫辩。无论最终是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不在乎。”

    他看向对方手中的重剑,轻笑道:“可事实是,无论我说真话还是假话,你这把剑都会刺穿我的心口,我又为何要告诉你呢。”

    陈然愣了半晌,继而怒不可遏,他一把将重剑从地面上拔.出,继而狠狠刺向对方,咬牙怒道:“楚为洵,我曾经那般相信你,为你蛰伏十年,遍访神丹下落,只为报你当时之恩。没想到当年之事竟是你……”

    两人距离太近,陈然出剑又极快,没有人来得及前去阻拦。

    下一瞬,只听见鲜血溅出的“噗呲”一声,长剑深深刺进楚为洵胸口,甚至剑尖穿过薄薄的胸腔从背后窜出。一口鲜血从他喉中涌出,剧痛使他下意识蹙紧眉头,但嘴边极淡的笑意却尚未消散,乍看上去嘲讽意味十足。

    “这也不能怪我,是楚帜听闻的消息,我只不过是看你是个可塑之才,帮你把消息传出去而已。”楚为洵笑道,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涌出,他却浑然未觉,“骗你的人从不止我一个不是吗,杀你全家之人正是你的师尊,杀你师尊之人是你后来的同门,而你一直深信不疑之人……便是最初的罪魁祸首,真是可笑……唔。”

    话音戛然而止,陈然将巨剑拔.出,汹涌的痛感使他眼前一黑,双膝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陈然刚刚的剑虽深,但并不致命,距离心口刻意偏了数寸,他握紧重剑到全身颤抖,指尖用力到泛白,怒道:“可塑之才?为什么,你为何如此……若你从开始接触我便抱有目的,那在我去清衍宗之后的那些恩惠又算什么,不过是你一时兴起吗。”

    说及此处,楚为洵的神情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的眸子缓缓转过来,似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久到他早已忘却了初心为何,缘何如此。

    他错开目光,轻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想博取你的信任罢了。”

    声音很小,转瞬间便消逝在山脚下的狂风中。

    他继续说道:“世上有许多为了神丹不择手段之人,却鲜有人有站得住脚的原因,楚帜也是如此……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得道飞升并非全无可能,却非要选择此种方式,他不过是自食其果……”

    徐长老怒道:“你是他的亲儿子,他向来偏袒你,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成见!”

    “从未亏待于我?”楚为洵忽地笑出声,他艰难地将自己的上身撑起来,伤口处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出,“他向来喜欢将天下的孤.儿带进宗门中作为弟子,表面看上去无私得很,实则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楚为洵冷声道:“因为他知道,神丹从不是一枚丹药——而是一个人。”

    这句话宛若一声惊雷炸响,所有人都猝然抬眸,不敢相信地看向楚为洵。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神丹……是个人?”

    “确实并无古籍记载神丹究竟为何物,只是松山真人又是如何确认此事?”

    “楚帜当年又确信自己找到了神丹,那神丹究竟是……”

    楚为洵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宿回渊身上,随后又在楚问衣角扫过一圈,轻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杀了我,就再也没人知道神丹的下落了。”

    “闭嘴!”陈然似乎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他举起重剑再次砍向对方,这次对准的却是头部,是个并未打算留半分情面的位置。

    可就在同时,有人厉声喝道:“住手!”还有人从身侧闪过来,用剑尖挡住陈然的攻势。

    楚为洵嘴角似有嘲讽,他早就料到只要他说他知晓神丹的下落,在场之人便不会任由他身死。

    果不其然。

    可就在场景纷乱交战之时,一道略为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许多人都熟悉得很,回头看去,不由得微微睁大眼睛。

    ——华山派前掌门,华向奕。

    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众人从未见过的姑娘,容貌姣好,瘦弱苍白。她并未在华向奕身边停留,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宿回渊的身侧。

    华向奕与楚帜的情谊在修真界算得上是一段佳话美谈,只是听说华向奕在前些日子归隐山林,决定此生不再出世,却无人知晓原因。

    朱修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随后走在他身侧轻声道:“师尊怎么来了。”

    “我本决意不再出世,不问世事,只是听说此处纷乱,由于当年之事纠缠不清……我不得不来。”

    “您来得正好。”有人说道,“在场大概没人比您更了解楚帜为人,小公子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楚帜发现神丹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华向奕缓缓点头,“确有此事。”

    他向前迈步,目光看向不远处狼狈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楚为洵,蹙眉沉道:“刚刚之事我都听见了,楚帜因神丹意图杀人不假,但你如何能说他都是为了一己私欲,从而害他至此!”

    华向奕凛声道:“他从来都是想把神丹让给你!”

    “让给我?怎么可能……”楚为洵嗤笑道,“他向来厌弃我,虽然并未直说,但我看得分明。他带那些其他的孩子一同习剑练武,一练便是一天。我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连一道目光都不会落到我身上。在他的眼里,唯一的出路便是习剑飞升,而像我这种天生灵力不足的人在他眼中便是废物……”

    他自嘲道:“他表面关照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他的独子,可在他心里,宁愿我从未存在。他若如此憎嫌于我,为何不在我刚出生之时便把我仍走,而要让我承受这些……”

    楚为洵眸色猩红,面颊上交杂着鲜血与泪水,显更显得有几分疯癫:“可是他也没想到,他一向厌弃的儿子,也能算计至此。差一点,差一点神丹就是我的……”

    华向奕快步走向前去高挥起手,显然想一掌打在他身上,但见他伤势惨重并未下手。他厉声怒道:“你怎能如此想他,他费尽心机找到神丹下落,从不是为了他自己!”

    楚为洵自下而上盯着对方不似作假的神色,一向平静的眸子倏地破碎了。

    “楚帜想法确实有些偏激,但他却从未厌弃过你。从小到大逢年过节我给你带的小物件,都是楚帜让我以我的名义送你,那些年他遍访天下神医就是为了治你的病,最后得知神丹消息后,他最先的想法从就不是什么自己得道飞升……而是让你能够像别人一样拿起剑来,实现夙愿。”

    华向奕沉声道:“楚帜从未由于你的身体憎恶于你,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

    楚为洵瞳孔倏然睁大,连呼吸都变得剧烈,他不顾一切地喊道:“你说的不是真的!都是在骗我!你们全都是骗子!”

    不少人持剑举在身前,见此情此景却惊疑不定。

    衣衫头发已然散乱,似是终于累了,他颓然向后靠在树上,自嘲般轻笑道:“又为何偏要在这时候告诉我,我千算万算,却没想到……”

    陈然向前迈出一步道:“陈某从出生到现在向来寄人篱下,而如今我要为自己做事。我要将你的人头斩下祭于我家人灵位之前,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排山倒海的剑气在此刻汹涌而至,可就在同时楚为洵手中有寒光闪过,用最后的时间掷出去什么东西。

    剑身寒光映在他脸上,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在笑,嘴中念道:“为何要叫他,为何要告诉我,戏弄我……”

    陈然下意识闪躲,但却心下一紧,猝然发现那暗器的方向本就不是冲向自己。他猛地转头,只见那暗器竟径直向秦娘的方向飞去!

    秦娘与宁云志背对众人站在一旁,似乎在用纸笔写着什么东西,完全没意识到危机感。那枚暗器的速度极快,转瞬间已然到了秦娘身后,情急之间他只能大喝道:“姑娘当心!”

    二人与众人皆有一段距离,闪身过去定然来不及,就当所有人都觉得事情毫无转机,甚至紧闭上眼睛之时,变故陡生。

    绝对的意外并未发生,那枚暗器依旧深深穿入人体中,暗器显然沾有剧毒,连伤口处迸溅的血液都泛着乌黑。

    只是受伤的人并非秦娘。

    而是在千钧一发之时,闪身挡在她身前的宁云志。

    楚为洵在那瞬间动作顿住,瞳孔骤缩。

    宁云志周身一抖,随即倒在地上,场面倏然骚乱。

    “救人!快救人!”不知是谁喊道。

    仅仅怔愣一瞬,秦娘立刻蹲下.身来为他处理伤口,却在看到伤口颜色的瞬间心沉到了谷底。

    那伤口并不深,但暗器沾有剧毒——正是与害死楚帜相同的药粉“留青”。中毒之人先是晕眩,随即必死无疑,并无解药。

    转瞬间那药粉已然渗进宁云志的血脉之中,心跳已经开始变得微弱。

    她对这种情况再清楚不过——剧毒入心脉,已经全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身为医者,她见过太多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时刻,她始终无法做到彻底释然,但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仿佛有一把钝刀缓缓割过她的心脉,带来如此鲜明的痛感。

    可她依旧将处理伤口的步骤一步步一丝不苟地完成,似乎只要如此,就能将对方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你不用替我挡的,我本就是死过一次,被暗器刺中也无所谓。”

    她并未看向对方的眼睛。

    “……我知道。”宁云志的声音轻若游丝,勉强笑道,“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娘的指尖颤抖,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她回头仓促喊道:“快来救他,谁来救救他……”

    华向奕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棵珍藏多年的救命丹丸,给宁云志服下,他本想伸手给对方把脉,但仅仅是看了一眼他的面色,华向奕便无声叹了口气,复而转身。

    他自知中剧毒者能救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却无法做到袖手旁观,仅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众人后退,给宁云志与秦娘让出些许空间。

    “我没事……”宁云志费力抬手,却在半空中重重坠下,微蹙眉道,“你别哭。”

    秦娘胡乱伸手抹了一把,摸到满手的水,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久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不过细细算来,也确实称得上是上辈子。

    一直以来,她都知晓宁云志的心事,少年心性单纯懵懂,将什么都写在脸上。当时她只觉感动且新奇,从没有人如此这般不在意她的身世,毫无条件地为她着想。那日乞巧节上,不少人成双成对地牵手走过,众人笑着将他们围在中间,少年羞得面红耳赤,目光却清亮灼然。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时,她有一瞬间想过那种可能性,但随即便被理性与忧虑压制了回去。他们毕竟身份悬殊,不知哪天她便要与宿回渊回鬼界。而待今后宁云志再成熟一些,也自然会遇见更为合适之人。

    可对于宁云志来说,已经没有今后。

    她指尖触着那人经脉,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再没有犹豫,她将乞巧节对方送她的那把发簪从怀中取出戴在头上,擦净眼泪道:“你不要死,你若是活下来,我便答应你。”

    宁云志的目光已然有些游离,但听闻这句话后眸中的微光再次亮起,悉数在秦娘的身上,瞳孔中映着秦娘的脸,以及发间那清秀好看的玉簪。

    意识逐渐脱离,他怔愣了片刻,随即嘴边缓缓泛出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仿佛他将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什么极度向往的东西。

    他缓缓抬手,似是想从袖中拿出什么东西,用尽最后的气力颤着声音开口。

    但秦娘却只听清了一个“我”字。

    那只手终于无力垂下,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秦娘竭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颤声问。

    自然没人回答。

    那人心脉沉寂得宛若一滩死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身体逐渐发凉。

    “你再说一遍,快起来!”她忽然加大了些音量,伸手摇晃着对方的肩,头颅深深垂下,肩部止不住地颤抖,“你快醒过来,我没听清……”

    若是那人还醒着,定会回应。

    世间最无可奈何之事无非生死,是纵使再绝望、再惶恐、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分毫的茫然失措。

    那瞬间,仿佛连带着她心底的某些东西,也连着一并抽离了。

    不少人纷纷错开目光。

    他们都在等一个最好的可能性,但意外的眷顾却并未降临。

    自从珠湘楼一事过后,秦娘觉得世间再没什么事情能牵动自己的心神,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两人相识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汹涌,却都有对方无声在身边。

    她只是觉得不公,为何纯良之人总不得善终,奸邪之人却能苟且偷生。

    良久,她缓缓直起身来,胸腔依旧剧烈起伏着,眸光微颤,她将刚刚宁云志试图从袖中取的东西拿了出来。

    原来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本册。

    那书页本是夹杂着淡香,但如今却尽数染上血腥。她打开书页,泪水却从眼角无声滑落。

    上面记录的是自他来清衍宗之后的所见所闻,虽然很多都是一切极度不起眼的小事。

    “师尊寡言,不喜喧嚣吵闹。”

    “师弟喜欢吃甜的,不吃葱花。”

    “师弟竟然就是鬼主……十分惶恐。”

    “今日遇见了秦姑娘,荣幸之极。”

    短短的数月时间里,共十九页,二百三十条,却没有一条是有关他自己。

    在一页角落处写有秦娘的名字,但之后的字却迟迟没有落笔,至今留白。

    第 86 章

    第86章

    就在此时, 有凌厉掌风裹挟着气力,隔空向楚为洵而去,他被这实打实的一掌震得身体重重向后砸去, 胸前肋骨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一块,身体软塌塌地垂在地面上, 经脉寸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就在他坦白陈然一事之后, 就没想着今日能活着回去, 但远远看过去,竟看不清是谁出的手。

    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依稀之间,看见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人, 身着黑衣, 气场森寒。

    他忽地笑起来,感慨道:“终究还是你……”

    “你一直都错了。”宿回渊冷声道,“你为的从不是别人,而是你一己私欲, 一切所谓的道理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淡声道:“你这般的人, 不配位列宗门。”

    朱修叹道:“没想到我们今日为神丹消息来到此处, 竟阴差阳错害了宁公子……”

    众人纷纷唏嘘,可就在此时, 有声音沉沉从后方传来。

    陈然凛声道:“陈某本是已死之人,之前被楚为洵用还魂之术救起, 方能得以生还, 但如今已并无颜面苟活于这世间。楚帜一事、妖兽一事、神丹一事皆为我二人所为,我自会承担后果。只是希望我死后诸位能将我葬于故土。”

    一时间鸦雀无声, 按情理来说,他们替陈然觉得不公,被人陷害家破人亡,身边信任之人皆害他利用他,他这一生都被裹挟着向前走去,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

    但按道理来说,任何可恨之人都事出有因,那些实际存在的劣迹斑斑,从不会因为动机可怜而烟消云散。

    直到宿回渊先开口,淡声道:“好。”

    “那便谢过公子。”陈然颔首道,“另外,我与楚为洵探寻神丹一事多年,从二十年前陈家被灭门开始,无数人因为神丹一事身死魂消,却无一人真正从中受益。我也曾不止一次怀疑过神丹一事是否可信……”

    他抬眸,凛声道:“可直至今日,楚为洵至死都没说出神丹的下落,最后一道线索断于此处。而陈某猜测,神丹一事不过是空穴来风,是先人假象出的神药,继而被后人不断夸大,可它并不真正存在于世间,也并无那些使人功力大增、起死回生的奇效。”

    “诸位保重。”陈然向众人说道,随后拿起身边重剑,深深抹过颈部。

    刹那间鲜血飞溅,被风扬起的衣角沾染着浓烈的腥气,缓缓沉没在无边的雪原中。日头不知何时逐渐西沉,天际铺开的晚霞宛如炼狱中无边的猩红。

    但随即天边的云缓缓散开,一隙天光昭然显露。

    陈然举剑之前,朝着宿回渊这边深深看了一眼,两人相隔甚远,甚至也未见数面,彼此之间堪称陌生。

    可就是在那瞬间,他忽然明白了陈然为何会说那些看似无厘头的话——

    陈然也好,楚为洵也罢,早就知道神丹真正的身份,否则定不会将众人今日聚集于此,将一切矛头推给他与楚问。

    楚为洵从不做没有准备之事,他当年杀死楚帜之时,定然已有关于神丹的线索与猜测,而他又蛰伏十年之久,设计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的局环环相扣,目的只有一个:把他调离楚问身边,继而引发他与各大门派之间的内斗,最后诋毁楚为在众人心中的名誉。

    待两败俱伤后,借各大门派与妖兽之手伤及楚问,神丹便自然顺理成章地到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有关陈然一事败露,这才直接导致了惨剧。

    因此今日的局从不是一场试探,而是一把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剑。

    可他们尽管对神丹下落心知肚明,终究还是选择了缄默。

    陈然想将最后的线索随自己永远埋入坟冢,永不出世。

    众人原本奔着神丹的消息而来,却不想最终以如此的惨剧结束。一时间安静无声,没人说话,也没人再有心情提及神丹之事。

    陈然与楚为洵十余年间都在探寻神丹下落,如今陈然在众人面前说神丹不过假象,他们没有理由再怀疑。

    “清衍宗出此惨剧,着实是管教无方,宗门不幸!”徐长老嗟叹道。

    “前辈无需自责,人心本就隐秘,更何况面对神丹一事。今日在此地聚集的众人,也都是好奇神丹音讯之人。”朱修叹道,“如今想来,着实是惭愧,争夺神丹百害而无一利,数十年来无数前辈因此丧命,可后辈竟还没汲取教训。”

    “不过如今看来,神丹一事大概也是传言,否则怎会从来没人找到,也或许早就被人服下了呢。”有人道。

    “确实很有可能……”

    接下来众人又说了许多话,可宿回渊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的目光始终盯在地面尸体上,伤口处绿色药粉鲜明至极,与当年的楚帜没什么两样。

    今日早些时候,他还在自己身后和秦娘絮絮叨叨,如今却已然身死,一切都像一场梦境一般,显得不甚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白色裘衣披在他身上。

    这才缓过神来,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然黑了,周围众人也不知何时散了。

    宿回渊沉默着蹲下.身来,用鬼王刀在地面上挖土坑,楚问说过,宁云志不喜欢宗门里面规整的墓园,更想让魂魄游山玩水。

    虽然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那些都是活着的人对死后不切实际的妄想,人死后要么在鬼界准备转世投胎,要么做一个流落人间的孤魂野鬼,哪有什么魂归天地,永居安乐。

    秦娘和楚问也在一旁帮他,不一会就挖出了一个还算是方正的深坑,他们缓缓将宁云志抬了进去。

    就当第一抔土盖到宁云志面上之时,秦娘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他从没见过秦娘哭,她见过比常人多上数十倍的生死,她向来坚强勇敢,与此同时又温和内敛,就算是当时将她从珠湘楼带回鬼界时,她也并未哭闹。

    可现在却哭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不忍再看下去,他起身离开,靠坐在不远处的树旁,天上明月皎皎,似乎从来看不见炼狱般的人间。

    他想起第一次见宁云志的时候,是一个贪睡的晌午,对方不太有礼貌地敲响他的门,说自己是大师兄,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宁云志总是不太聪明,太容易相信别人,对他说的话也记不住,都要记在身边的小本子上。

    他出身也不错,本可以在家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奈何自小喜欢剑术,喜欢打抱不平,这才来到清衍宗。凭心而论,他确实做到了,在华向奕做人皮鼓祭祀少女那时,曾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威胁。

    那时候他说,自己生死算不了什么,宗门的大义才重要,纵使浑身都吓到发抖。

    他善良、勇敢、单纯到近乎愚蠢,但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剑修。若能继续在宗门修习,将来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他为他感到不值。

    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很轻,他并未回头,那脚步声便在身后几步的位置停下来。

    “鬼主,我要离开了。”是秦娘的声音。

    “去哪?”

    “我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按理说魂魄早该入轮回,只是一直留在鬼界,只因留有执念……但如今我打算放过自己。”她说,“仇恨不值得人为之生存下去。”

    “去吧。”宿回渊说,“想通就好,你本就不该留在这里。”

    秦娘并未说话,却依旧站在身后没走,良久复而开口道:“谢谢你。”

    宿回渊想说“谢我做什么”,却没什么力气开口。

    她又说:“你要保重。”

    他点点头,也不知对方能不能看见。良久后,对方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消逝在了雪原深处。

    楚问缓缓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宿回渊笑道。

    楚问垂眸看向他的神色,轻声道:“休息一下吧,你很累了。”

    宿回渊摇头,脑中思绪纷乱,但依旧能捋触头目来,他目光看向不远处略微隆起的土堆,猝不及防问道:“你对楚为洵和陈然说的那些话,什么时候知道的。”

    之前只知楚问对楚为洵有所怀疑,但陈然被灭门、楚帜被杀一事,楚问又是如何猜测,如何得知,如何控诉。

    他们一同探寻当年真相,而他却不得而知。

    如今细想来,这局虽然表面上为楚为洵所设,但楚问却将计就计。他故意任由楚为洵污蔑造谣,任由自己激动出手,就是为了将陈然逼出来。再去挑拨楚为洵与陈然之间的关系,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可楚问为何不提前告诉他。

    片刻后,楚问道:“抱歉,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也不甚确定,仅为猜想。在看到静月密信后方有此计,尚未来得及细说。”

    “你从那时在清衍宗故意带我进你房中,让楚为洵与我相见,又劝他与我们同行开始,便已经有此计了吧。”宿回渊揭穿道。

    “……是。”楚问坦诚道。

    “我没有怪你。”宿回渊道,“只是有些急,不像你的处事风格。”

    楚问垂眸道:“情景复杂多变,恐生事端。”

    夜色已深,却毫无睡意,宿回渊起身道:“把陈然送回去吧,就现在。”

    两人连夜将陈然尸身送回那个村子,按照陈然的意愿,将他埋葬在了陈府附近的坟冢之中。

    料理好后,天已然微亮,两人正打算离开之时,却看见之前为他们指路的程老经过。程老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走过来问道:“你们又来了,前些日子我还看见了上次那个小公子和小姑娘。”

    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程老见他们刚从坟冢中走出,又问道:“你们这是……”

    楚问答:“是陈然。”

    程老一愣:“前些日子不是还说那娃娃还活着吗,怎么如今就……”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宁云志问过他留青一事,便试探问道:“陈然那孩子……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吧。”

    他的声音轻颤,眼中似有泪光。

    停顿片刻,宿回渊道:“没有,他是个好人。”

    自然是违心之言。

    但程老听闻此言后,忽然放下心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离开后,程老独自一人来到荒凉多年的陈府,用颤抖的指推开生锈的门,跨过荒寂与血痕,向屋内走去。

    屋内挂着一幅画像,被大火烧过,只剩下面部一角。他颤着手扯去易容面皮,不禁泪流满面。

    他的脸与画中人几乎全然一致。

    世人皆以为陈家所有人都在那晚身死,却不知陈父恰巧外出一日,逃过此劫。

    回家后,便只看到滔天的大火,烧成灰碳的尸体。

    他隐姓埋名,变更容貌,村中人只知道他叫程老,他每日坐在村口,希望有一天,或许能等到有人回来。他并不知他等的人其实已经回来过一次,却相见不相识。

    等了一辈子,却终究等来天人两隔。

    第 87 章

    第87章

    尘埃落定之后, 两人回到清衍宗,宿回渊暂住在楚问的房间。虽然他刺杀楚帜一事为实,但毕竟楚帜意图害人在先, 且他动手之时人已经身死。况且众人抵抗妖兽之时多亏他以身犯险,徐长老说只要今后不再招惹事端, 鬼主一事可既往不咎。

    徐长老发话后,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期间徐长老找过楚问商讨继任掌门一事, 却被楚问提出搁置了一段时间, 宿回渊只当最近事情多变, 对方又太累了,并未细想。

    仔细算来,他们大概有半个月没睡上安稳觉,昆仑一事后更是整整两天没阖眼。来清衍宗之后, 宿回渊便连着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时恰是深夜, 周遭漆黑一片,他叫了一声楚问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坐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若是没有与神君之约, 他便可以一直像现在这般, 安稳无忧地活一辈子。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仔细算来, 他不过剩两日。

    推门而出,月色下门外有小弟子在守夜, 他走上前问道:“楚问在哪?”

    小弟子颔首道:“回前辈, 楚剑尊昨日刚走,好像是去华山处理一些紧急事情, 他说近两日便会赶回。”

    “多谢了。”

    时间飞逝,恍若隔世,如今他已经被别人称作“前辈”,方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宗门十年之久。

    他复而走回楚问的房间,并未点亮烛火,就那般沉默坐在床榻边,窗外月色映进来,在地面上洒下淡淡的银光。

    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有些堵。

    楚问不辞而别,他若说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可楚问不知他只剩两日时间,而出门数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怕楚问赶不回来,又怕他赶回来,心里像是被两种声音撕扯成了两半,他便就那般坐着等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明,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凭借记忆找到楚问房间暗室的机关,暗道缓缓展现在眼前。

    上次楚问带他下来,却未来得及细看,如今不知怎得,他忽然想再下来看看。

    暗室内有几分昏暗,他取了一旁的火烛拿在手中,仔细看去。

    暗室的外侧依旧是陈列的各种兵器库,相比之下内侧陈列则较为宽松,那透明的长盒中放着之前他送给楚问的短剑,角落中有一张不起眼的石塌,孤零零放在那,倒显得有几分乍然。

    心意微动,他向那石塌走去,侧坐在边上,刺骨的凉意自身下传来,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他侧过头去,却发现塌边另有玄机。石塌旁放置着一个矮柜,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纸页,以及一个黑色的小木匣。

    这矮柜正巧位于死角处,只有坐在榻上方能看见,这也是为何他之前一直忽视此处的原因。

    他拿过小木匣,却出乎意料地轻,并未落锁,开合处的镀金已然被磨尽,显然是时常被人打开过。

    匣子打开的瞬间,他却愣在原地。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块小石头,一根狗尾巴草,还有一片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黑褐色薄片,伸手摸过去,才发觉那应是一片花瓣。

    思绪猛然穿过周身,久远的记忆仿佛一根深埋地底的丝弦,经年后偶然翻出,却断成了数段。

    他终于想了起来。

    那片花瓣,是他之前给楚问尝试调制香料之时最为满意的一瓣,随手送给了楚问,问他香气如何。

    楚问的回答他早已不记得了。

    其他的东西大概也是如此……

    那块小石头是他与楚为洵偷跑去后山游玩的时候,在水里捞到最奇形怪状的石头,像天上的月亮;那棵草颜色奇异,黄绿间夹杂着青蓝。

    不过都是他年少之时,随手送给楚问的无心之物。他从没想到楚问会一直留着,放在这里。但如今想来,这也确实是他曾经能留给楚问为数不多的东西,但每一样普通至极的东西都被对方如珍宝一般保存起来,累积起来,倒也并不显得寒酸。

    他指尖触到床榻的边缘,凉意依旧鲜明,他无法想象楚问是以何种的心情坐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木匣,再放回原位,走上去时,依旧是那个沉默稳重的剑尊。

    那时楚问又会在想些什么呢,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他已不得而知。

    他记得曾经问过楚问,是何时开始喜欢他,楚问说:

    在很久之前。远在你喜欢我之前。

    胸腔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塞满,传来丝丝缕缕的酸涩。他将木匣放在一旁,翻了翻叠在一旁的纸页。

    与之前在桌案边看到的纸页相似,都是少年练剑的图样,只是这些画上面孔并未留白。

    他看着那些画,就仿佛是在对镜自照。

    数不清有多少幅画,竟没有两张完全一致的动作,他一时间竟不知楚问究竟多少遍看过他练剑,才能将每招每式都画得如此传神。

    可如今看到这些东西,却只觉残忍,像是一种割在心脉上的凌迟。

    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勇气对楚问坦明他看过。

    他不知道两日之后自己会以何种方式离开,在今后漫长到近乎无尽的时间中,对方又是否会继续坐在冰凉阴暗的密室中,凭借回忆,用纸笔杜撰出他后一半的人生。

    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用笔沾了些墨,悬于纸面上,却迟迟未能落笔。

    当你看到这封信之时,我或许已经不在你身边。我从未将此事与你提起,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的不辞而别。

    关于神丹一事,我从未和你说过真相,但想必此刻的你已经明白。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这也是我之前刻意与你疏远的原因,如若有可能,我希望我可以无需隐藏心中所想,与你相处更久一些。但我很庆幸,曾经我们同炉锤炼之时,并不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之前在桃源寺之时,我们一同烧了纸愿,你写了很长的一段话,恕我才疏学浅,毫无文采,只写了你的名字。我心悦于你,也从未后悔十年前的决定。

    你曾问过我倘若有一天你死了,我会如何做,当时我答说我会将你的魂魄捆在身边。你只当那是句戏言。我从未想将你拖进地狱,我想与你一起回人间,可这世间许多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也身不由己。

    我并不想说什么不要难过之类的话,但我们终将会分开,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你在成为掌门之后,或许会继续仗剑游历天下,或许会突破境界得道飞升,或许我们的名字会常常被一并提起……但如若可能,我希望你仅是偶尔想起我。

    宿回渊缓缓抬笔,将鬼王刀放在木匣中,写下最后两行——

    木匣太轻,我把佩刀放了进去,是我送你最后的手信。

    我永远在你身边。

    第 88 章

    第88章

    最后一日, 宿回渊正在桌案前百无聊赖地尝试将树枝搭起来,塌了一次又有一次,他心里想着, 这次如果没塌,楚问就会回来。

    结果搭到第五层, 身后的门倏然被打开,门外的风乍然吹进来, 将树枝吹散了满桌。

    他回头:“你回来了。”

    楚问点头, 轻声道:“有些急事, 看你睡熟便没叫你,没想到去这么久。”

    宿回渊并未问所为何事,只是无声将桌面上的树枝整好,从角落中取出两个杯盏。

    但楚问却敏锐地注意到, 那不是茶, 而是酒。

    像是山下路边小摊上随意买的酒,酒性不算烈,宿回渊抬手喝了一盏。

    直到听见楚问对他问:“之后作何打算。”

    “没想过。”他坦然道。

    “你……还会回鬼界吗。”

    他摇头,笑道:“鬼主看起来威风, 实则远没有在清衍宗痛快。我走后, 他们自会用自己的手段选出新任鬼主, 向来都是同一番道理,与我无关。”

    楚问似是舒了一口气, “好。”

    略微燥.热的午后一时间变得有些静谧,两人就这样坐在一起, 没什么事需要做, 无需说话,也不觉无聊。他开始喜欢这样的时间, 甚至开始觊觎以后。

    宿敌终除,陈年旧事水落石出,虽然结局依旧令人唏嘘,但也算是他来清衍宗后第一个安稳的日子。

    可却也是最后一个。

    周遭越是安静,越是容易想入非非。

    “有些无聊,不如来玩点什么。”宿回渊抬手,将一旁的树枝聚拢到中间,“在谁的手里塌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情,就像上次我们赌棋那样。”

    “好。”

    宿回渊自己百无聊赖搭了一上午,自然有几分经验,果不其然,在楚问搭上第四根木条之时,木架散了满桌。

    “想不到你也有先认栽的一天,快愿赌服输!”他笑道。

    他尽量想了一个不显沉重的问题,道:“你酒量如何?”

    楚问垂眸,淡色长眸中似是显过转瞬即逝的笑意,又轻又浅,令人几乎捕捉不住,轻声道:“还可以。”

    “还可以?那我来试试。”

    宿回渊满上自己的酒盏,推至桌案中间,楚问见状刚要伸手去拿,他却并未松手。

    两人指尖轻触,对方没有立刻收回,他便用手背轻蹭了一下那微凉的指节,随后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但却并未咽下。

    他向前俯身,指尖轻抵起对方的下颌,挑开对方的唇,随后将那盏酒渡了过去。

    极近距离看过去,楚问眼中有些许生理性的红,直到呼吸变得促狭,他才缓缓坐回原处。

    刚刚的动作牵动了颈`间的银链,带来轻微的拉扯感,他问道:“这个帮我摘了吧,已经不需要了。”

    楚问眸色幽深,本是盯着他含着水光的下`唇,顺着他的声音目光下移,直到那苍白纤瘦的颈`间。

    “那要你再赢一次才行。”对方低声道。

    “好。”宿回渊果断将树枝分成两半,“这次你先来。”

    楚问将一根树枝放在桌案上,他将第二根搭在其上,可就在他打算回手之时,手腕却忽然被对方牢牢攥住。

    下一瞬,他被一.股大力斜拽到了桌案上,宽大的衣袖扫过两根孤零零的树枝,啪嗒两声掉在地面上。

    宿回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怒道:“你胜之不武!”

    可就眼下这个姿势来说,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上半身向后躺靠在桌案上,腰`部以一个艰难的角度向后曲折,楚问一手握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侧,将他圈在狭小的方寸之间。

    对方略显沉重的呼吸打在颈`侧,带着些许清浅的酒气,用极轻的声音道:“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唔……”

    仓惶间来不及思考,但他很快便说不出话来,对方的手从他腕间移开,继而低`喘着去解他身上的衣袍。

    与其是解,更像是扯。

    像是借了几分酒意,又像是有些陌生的情绪在,楚问的动作急切而毫无章法,有些冗复之处直接被他生硬撕开,布料撕裂的响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接触到冰凉桌案的瞬间,他下意识反弓起来,两人的衣袍裹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散了满地,有几分荒诞的狼藉。

    对方吻过来。

    不同于以往任何的情况,这个吻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的占有与入`侵,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之入腹,席卷得生涩却不留余地,将他口中最后一寸氧气也毫不留情地夺走,直到面部终于泛起缺氧而造成的薄红。

    他只觉得楚问今日有些反常。

    依旧先是试探性的前奏,只是最初的动作也有几分急切,疼痛的感觉如此鲜明,他被翻过身来,一册书籍扔在手边。视线朦胧,他费力去看扉页上的楷体。

    “上次说过,想听你念经文……”楚问俯下.身,发丝绕在耳侧,低声道,“这是要求,愿赌服输。”

    “我没输,是你作弊!”宿回渊下意识反驳,但弱点却被对方把在手中,他倏地噤了声,随即咬牙去翻开一旁的经文。

    他轻吸一口气念道:“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紧咬牙关,清净神圣的经文中却依旧混杂了不该有的音调,声音夹带着极度的隐`忍与矛盾,念出的词句却清淡寡然。像是神邸寻欢、鬼魅朝圣,喉间银玉砰然作响,碰撞出两个全然相反的极端,在逐渐凝稠的空气中,无端增添了几分情.欲。

    “常能遣其欲,而心……”

    更难以消受之物终于抵`进去,一时间痛到发不出声音,指尖在光滑的桌案上茫然抓握,复而被对方握在掌中。他竭力仰头,青`筋在白皙的颈`侧格外明显。

    轻吻不断落在他的颈与背,在银链处多停留片刻,印下一周细密的红痕。

    “继续……”对方忽然说。

    像是说念诵经文,又像是意指对方的动作,他像是伤痕累累的箭靶,被利箭穿钉于狭隘之间。

    “自……自然,六欲……不生……”他终于承受不住,艰难道,“楚问……”

    动作应声而止,可他还没来得及将气息捋顺,便觉身体忽地悬空,楚问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将他环抱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深`度令他眼前一黑,周身紧绷,他并无借力之处,只能将重量靠在楚问身上。

    再次回过神来时,方看见对方背上的抓`痕。楚问本就比寻常人肤色淡些,鲜明的红便显得凌厉且乍然。

    他抬手扯去对方束发的簪,如瀑般的青丝便悉数吹落,他似乎总是对楚问的长发情有独钟。

    有些难以消受,指尖湿`滑无法用力,他微阖了眼,下颌抵在对方肩`窝。

    楚问忽然低声道:“睁眼。”

    他下意识照做,半开半阖的凤眸中还含着茫然的水汽。

    “看着我。”楚问说,“记住我。”

    这句话与其是说在他耳边,更像是说在他身`体里。意识已然濒临边缘,他来不及细想对方话中的含义,只是费力点头。

    “叫我的名字。”对方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情绪前所未有地炽烈。楚问将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他周身筋`骨揉碎。

    朦胧间他看向对方淡色的眸子,无比幽深、专注,专注地眷恋他,占`有他。

    那力道不留余地,仿佛这是他们共有的最后一场日落。

    可他已经什么也来不及想,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连生死之事都尽数抛之脑后,他只能感受到现在,感受到对方,那炽热的温度几乎将他整个人融化。

    他失了声,最后几乎是喊出楚问的名字,连带着最原始的情愫与冲动,悉数冲破身体的囚笼。

    满地狼藉。

    他手臂无力从对方肩上滑落,直到后`背接触到坚固的床榻,这才长舒一口气。

    可下一瞬他才无助地意识到,对于楚问来说,还远远没有结束。

    最后的记忆已经模糊,数次昏沉,数次清醒,他们搭树枝之时天还亮着,后面夜深,已有烛火从窗边映进来。他不记得自己念了多少次对方的名字,只觉得那两字已刻在心底,化作鬼魂也忘不掉。

    他记得对方的指尖划过银链,有些用力,颈间一周的位置都仿佛被灼烧一般,连带着刺痛起来。那感觉鲜明,却被其他位置的触感掩盖了下去。

    唯独这次,他并未睡到晌午才醒,睁眼时不过清晨,楚问还沉睡在身侧。

    喉间灼烧一般痛,他起身,却觉周身酸痛。屋中充斥着一.股略微奇异的味道,似乎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像往常一样更衣束发,别无两样,晨光从窗间倾泻进来,远处传来宗门弟子晨练的声音。

    曾经无数次想过最后的场景,后来他自己都觉得已经无所谓,可直到时间真正来临之时,他才恍觉放弃从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但却隐忍不住。

    就一眼。

    摒息,回头,看见楚问的长睫微颤,像是做了一个不算太坏的梦,他呼吸一滞。

    如果时间停留在此刻,他们今后,本该还有无数个如此的清晨。他还可以有许多机会送对方一些像样的礼物,可以把中间空缺的十年时间悉数补回来……

    可如今,他只能用眸光记住这一切。

    该走了。

    但身体却不听使唤,逾矩而放纵。俯身,在对方额间落下极轻一吻。

    他几乎是用尽自己毕生的毅力,逼自己一寸寸转身,楚问的面孔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远逝。一如他们在雪夜初见之时,一点点靠近。

    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他心下无声道:

    再见。

    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初春的晨曦乍暖还寒。

    第 89 章

    第89章

    昆仑山终年积雪, 纵然清衍宗已经如春,此处的冰雪仍然未化。他轻吸一口气,破开山下的结界, 缓缓向山上走去。

    尤记之前背楚问上山之时,尖刀般的风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刮成筛子, 如今却莫名觉得周遭风雪小了许多,连身边那种强烈蛮横的压迫感也消失不见了。可转头看向周围, 被风霜压弯的树干分明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已经走上山巅, 远远看见神君正捋着白须坐于铜炉之前, 旁边依旧是两个小童扇火。神君将衣袍扯平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沉默半晌,神君开口道:“肉身进铜炉之后,魂魄会归于混沌, 继而重返世间, 不会有任何感觉和痛苦。神物消逝,勾连因果……重来一次,你想要何种的人生。”

    很少有人有资格面对这种选择,有些人想要王朝世家, 有些人想要一隅商贾大富大贵, 有些人想要高中及第、仕途顺利。

    有些人想做浪迹天涯的侠客, 有些人想做静谧水乡的船夫。

    宿回渊想了片刻道:“想遇见他。”

    神君有几分意外,问道:“他如今是清衍宗掌门, 能遇见他的人,必要卷进天下纷争, 刀尖舔血。你还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本就是无趣之人。”他自嘲般笑道。

    神君微摇了摇头, 并未回应。

    他便抬步向着铜炉走去,炉口很高, 看不清内部构造,有灼烫的热气从中窜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忽地又问了一句:“那我还记得他吗。”

    身后传来回答,在火声中不甚清晰。

    “肉身已逝,恩怨既了,如何相识。”神君轻声道,将后半段说出,“……唯有似曾相识。”

    尚未来得及回应,刹那间,一.股强烈的吸力从铜炉之中传来,像是要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火焰从铜炉缝隙中钻出来,近乎贪婪地摩挲着他的发间,将他整个人都缓慢地包裹在内。

    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燥.热、痛苦。冥冥中像是有个声音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近乎安然地融于火焰中。

    他缓缓阖上眼睛。

    但就在最后一步,他半个身体都探进铜炉之时,颈间忽然白光乍起。

    ——正是楚问曾为他戴上的银锁。

    倏然间剧烈的气流从银锁中涌出,竟是直接将厚重坚固的铜炉炸成了碎片。与此同时,他的意识也仿佛被遽然拉回,猛地睁眼,颈间灼.热得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不远处传来惊呼声,两个小童大叫着喊神君,一人高的铜炉瞬间分崩离析,浓烈的烟尘覆盖了整座昆仑山顶。天地蒙尘,烈火燎原,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缓缓低头,却见那银锁终于断了。

    那坚固无比、唯有施术者意愿才能解开的银锁,如今不堪重负地裂成了两半,黯然无光,掉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宿回渊看着那略显苍白的轨迹,张着嘴,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隔了那般厚重的水雾,一切事物都霎时变得遥不可及。

    他看见一.股浅白色的灵力从银锁裂口处涌出,在他身周轻浅缠绕,蹭过他的鼻尖与发尾,似有眷恋,似有不舍。那灵力本是无声无感的,但他仿佛在那瞬间闻到了一丝冷雪香。

    随后,浅色灵力缓缓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那感触是奇特且温暖的,灵力凝练却并不蛮横,温柔地抚过周身经脉,带来翻涌的暖意,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欣喜。

    除了他自己。

    不要!不要……他心中无声嘶吼着。

    灵力终于彻底融进他的身体中,出乎意料地并未相斥,仿佛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而然。刹那间他觉得体内的灵力倏然汹涌,五感倏然明晰,浅慢吐息间,他能听见数里外河边草叶发芽的声音,能看清天边飞鸟的尾羽形状。

    一滴水坠落到黯然失色的断裂银锁上,源头是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眸子。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银锁周围的清雪,继而将它握在掌心中。指尖逐渐缩紧,直到裂口边缘刺进手掌,殷红的雪顺着苍凉的水落了下来。

    那是神丹……

    融在银锁中的东西,是楚问的灵丹。

    他记起昨夜对方那些看似反常的举动,记得颈间灼烧般的触感,记得他一遍遍念着对方的名字,被那双浅淡却炽烈的眸子占据了全部视线。

    还记得守门弟子说,楚问去了华山。

    世人前往华山不过为了求医,他早就该想到。

    可灵丹于修士,和心脏没什么两样,是周身灵力精粹的汇集,也是维持生命之物。

    对方料到他的不辞而别,也识破了他说自己是神丹的谎言。

    可却如他一样,佯装不解,从未拆穿,直至最后一刻。

    楚问将灵丹给了自己,为他争取了最后一丝生的机会。

    他颓然跪在地面上,衣袍已被雪水浸湿,他却浑然未觉。肩部颤抖得厉害,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刺了一剑,窒息般的痛。

    楚问当初被自己刺了心口之后,也是这般感觉吗。

    指尖紧握着那断了的银锁,仿佛在拼命抓握已然逝去的东西,他不断问自己,当初怎能没想到……

    楚问那般聪明,他能猜到神丹的大致源头,能猜到楚帜一事的元凶,能推测出妖兽的前因后果。自己之前骗过他,对方早该心知肚明才是。

    楚问又是什么时候记起之前的事呢,是神君将陈然斩死那天吗。

    已经无从而知,没有人会回答他。

    楚问一向是那般的人,那些曾许下的看似荒诞不经的承诺,那日在桃源寺中写下的竹简,共有三句,却没有一字食言。

    他曾无数次要求对方将颈锁取下,却不想终究竟是这般的情形。他曾一直以为颈锁不过是对方道貌岸然的借口、私心甚重的约束。

    可无论是藏书阁内彻夜的查阅、腕间刺目的鲜血,还是从未真正逼迫于他的颈锁。楚问的私心向来只有一个——

    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

    可代价却是那人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站起身来,胸腔内满塞到几乎溢出的情绪让他已然无暇他顾,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一同从心底抽离,将整个心脏都牵扯得生疼。他很久之前便知道了自己将命绝于今日,可直到此刻才明白,成为“活下去的那个人”,本就是极为痛苦的事情。

    死者已逝,生者却要带着对方的执念,始终走下去,无法回头。

    他起身抬眼,却倏然愣住了。

    眼前景象骤变,一望无际的雪原、铜炉、小童悉数消失了,有两个修士守在结界前,拦住他继续向前的路。

    “这位公子,可有通行令牌?”一人问道。

    “令牌?”宿回渊不明所以,环顾四周,“这里是……昆仑山?”

    “正是,在下昆仑宗弟子,敢问公子可有令牌。”

    “昆仑宗?”他不敢相信般确认道,“哪来的昆仑宗?昆仑神山呢,神君呢?”

    那修士眼神惊疑不定,无声后退了一步:“什么神君,公子不是梦魇了吧。”

    他当即愣在原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逐渐从心底升起,如紧绷的藤曼般将他紧紧缠绕起来,直到心脏收紧。

    他忽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门。

    他急着赶去确认自己的猜测,仿佛是与命运做无谓的争抢,似乎晚上一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逝去。

    从昆仑到清衍宗,跨过大半中原,与他来说却不过毫瞬之间,略显仓促地落到地面上,顾不得自己周身的狼狈,他跑到清衍宗的守门弟子身前,紧攥住对方的肩头,剧烈喘息着问道:“楚问呢?”

    那弟子愣住了,“宿剑尊,楚……楚问是谁啊?”

    心彻底落进谷底,但他依旧不死心,宁愿相信一切不过是对方与他开的一场盛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太过分,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他心中想:

    你回来之后,我再也不回鬼界,所有时间都留在清衍宗,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骗你,不会让你喝酒,不会逼你进退两难,也不会每天骗你把银锁摘下来。

    你若是喜欢,一直戴着便是,其实还很好看。

    可心底分明有声音在说,无论如何做,他都再也回不来了。

    没管身后满脸怔愣的弟子,他飞奔到山顶两人的居室旁边。

    但看到那房屋之时,最后一丝希望也碎了满地。

    只有一间自己的居室,旁边是一片莲花池。

    没有楚问的房间。

    楚问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间一般,凭空消失了,成了只有他还铭记的大梦。

    他几乎是乱着步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鬼王刀,只有一把玄黑色长剑垂挂在墙上,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度。桌案上放着半盏桂花酿,宣纸零散地放置在桌面上,毫无章法。

    像是世间本就没有楚问,他将会有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杀死楚帜,一直在清衍宗习剑,昆仑山上没有神君炼丹,而是有一派昆仑宗。

    他推开屏风,却发现这个房间与之前楚问房间的构造大体相同,连密室的开关也设在同一处。他点燃了烛火,向台阶下走去。

    密室空旷,唯尽头处有一木匣,但他甚至没有勇气将其打开。

    他怕这里面也没有楚问,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给他。

    他简直要怀疑是否是自己疯魔,是否被困进醒不来的梦魇。

    木匣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张画幅,看到画中人的瞬间,他不禁摒住了呼吸——

    是楚问。

    几乎难以言说此刻的心情,心中隐有一种急迫的冲动,他想将这副画紧紧拥在怀里,他想用某种方式证明那人确实存在过。

    除了自己的心里,那人确实存在于这世间。

    落脚处却并未写着楚问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字迹。

    ——赠予梦中人。

    原来神君之前说的那句“神物消逝,勾连因果”,竟是如此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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