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祝青朔忽然惨死在酒楼里, 整个酒楼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他本就是行都司指挥使的爱子,养成了一副纨绔混账的模样,行为乖张, 欺女霸男的事儿没少干, 尤其喜欢强抢少男。碍于他爹的势力,行都司辖下的州县都不敢得罪他,只敬而远之。
店小二和酒楼老板都急哭了,这是什么个事啊!公子交代在自己这里,要是祝指挥使知道了, 不得把他们活生生打死啊。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早有人报了官。
不久后, 只听到酒楼外一声马蹄, 青衫磊落, 有人声音如玉般温润:
“封锁酒楼,吩咐城门严加看守。矜恶, 你带上衙役沿路问询搜查,嘉善,你随我上楼。”
“是!”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带着十几名衙差离开。
酒楼老板听见声音, 连滚带爬的往门口去,看着来人, 瞬间热泪盈眶:“大人!您终于来了大人!”
被换做大人的人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停在酒楼门口, 正欲勒紧缰绳下马。
他生的极为端正儒雅, 面如冠玉,他身着五品青色官袍, 胸前的白鹇翩然若仙,那官帽戴的不偏不倚, 骑在马上时他脊背笔挺,稳如泰山,肩膀都不曾有分毫的抖动,身姿如青松玉树般巍然。
这面容气派生的实在是好,叫路人侧目,难以移开眼。
翻身下马时,他整齐的袖口微微振动,自青色官袍里漏出一段白净皓腕来,看得见他左手手腕上系着块素白手帕,手帕上绣着青青碧竹,并一个小小的簪花小楷:
玉。
他下了马,迈着威严平稳的四方步,快步走进了酒楼。
酒楼老板看见他,好似看见了主心骨一般,眼泪都下来了:
“知州大人!知州大人!您终于来了!祝公子的死真的和我们没有关系!还请您查明真相,还咱们酒楼一个清白啊!若是指挥使来了,说不定我们都要被打死啊!”
是知州!他来了就不用害怕了,什么事都好办了。
知州大人轻轻扶起他,声音和善而坚定:“你放心,待本官查明了真相,若与你无关,自会还你清白,保你的人与店,两相平安。”
路旁有看戏的路人,瞧见那知州模样气派,悄悄问到:“那是谁?”
“这你都不认识?今年刚刚上任的咱们华州的知州大人。刚刚上任,几条新纲一施行下去,咱们华州就变了个样子,往日又乱又脏,如今干干净净,多亏了他的治理。实在是个清廉如水勤政爱民的青天大老爷啊!”
“是啊,听说他之前做过锦衣卫,后来被奸人所害,被迫辞了官重新读书考取功名,从知县开始一路高升做到了知州,才二十三岁呢!”
“他来了太好了,这酒楼就不用担心被指挥使一家报复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这位父母官,言辞之间,都是对他的赞美之词。
“说起来他的名字,倒也气派好听,姓燕,双名叫卿白。”
*
“根据店家描述,祝公子是死于斗殴,嘉善,你验出来如何?”
燕卿白轻撩起官袍,正要俯身去看祝公子尸首,就被旁边的侍卫燕嘉善拦住,他用银针扎入祝公子尸体三会穴出,过一会取出银针细看,银针上已经染的一片漆黑,他面色凝重:
“大人,祝公子绝不是斗殴,他被桌椅砸中,身上的伤痕并不足以致命,他是死于毒杀。”
“若是毒杀,这里如何解释?”
燕卿白指向祝青朔肩膀,只见他肩膀破了个大口,露出白骨血肉,似乎有什么活物,挣扎着从里面跑了出去。
嘉善皱眉,他用布去擦拭手中的银针,不提防银针应声而断,他低头看去,愣住了。
那针染上黑色的一部分,已经被蚀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丢了针,拉着燕卿白倒退两步,心有戚戚焉:
“他中了很深很烈的毒,现在他的血液里都是毒了,大人暂且后退!还是先着人用布把尸体包裹着抬回府衙,慢慢验吧,这尸体现在沾不得。”
“这么烈的毒药,不像是市面上能买的到的毒物。”
“据小的所知,这么烈的毒江湖上都极为罕见,非要问的话,只可能有一种来源,那就是百蛊之源万毒之宗——蜀中唐家堡!”
燕卿白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唐家堡的威名,他这个做官的也有所耳闻,当年江湖闻之色变的毒宗,如今虽然被灭门,到底余威尚在,若是唐门的人作祟,那可就麻烦起来了。
他看向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什么人:“祝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呢?”
祝公子出街,势必不会一个人的。
“他带了两个小厮,眉清目秀的,看见他死了就跑掉了,骂骂咧咧的好像去追什么东西了。”
燕卿白只觉得奇怪,主子死了,身为仆人非但不守着尸体,反而去追东西。这本末倒置的行为,实在蹊跷。
他沉吟片刻,严肃开口:“追!祝公子的侍卫书童,也一并捉住,带回衙内!”
*
“人呢?”
“妈的又给他跑了!”
两个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在巷口停住,弯着腰扶着墙喘气,两个人面色都焦急万分,一个小厮气急败坏的锤了一拳墙:
“妈的!少主马上就要用五毒人王蛊炼化真体了!其他四种人王蛊,毒蛇蜈蚣蟾蜍壁虎都已经顺利孵化出来了,唯差祝青朔这一蛊,今儿好不容易趁着他死,蛊虫孵化了,却让人给捉跑了!”
“我也没想到那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怎么敢一刀剜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那么一大只蜈蚣逮走了啊!”
“算了算了,快起来追吧,若是追不到,耽误了少主炼化真体,咱就等死吧。”
两个人又跑了起来,可一路都看不见少女踪影,正精疲力尽之时,一道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你们在找的,是不是这个?”
*
少女戴着斗笠,轻纱遮面,粉裙绣襦,如桃花般美好,把两个小厮看待了,可看向少女手中拿着的东西时,两个人瞳孔紧缩。
“不要!不能杀。”
顾盼生左手拎着铁锁做的笼子,里面隐约能看见一只蝎子模样,他右手带刀,轻轻的点在蝎子的头上,稍微一用力,这蝎子就会死在刀下。
他不紧不慢开口:“想要吗?”
“要!要!把它给我!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顾盼生微微抬眸,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却暗含杀机:“我不要钱,我只要见你们少主一面。”
“这绝不可以,你换一个条件。”
顾盼生的刀,停在了蝎子的腹部,刀锋映出他凌厉凤眸:
“搞清楚,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只是在通知你们。想要蝎子,叫你们少主玉交枝,今晚子时,到少华湖旁亭榭上,来见我。”
他嘴角勾出些残忍的笑意:“记住,他不许带一个侍从,我若看见除他以外的人影,我就亲手结果了这只蝎子。”
说罢,他转身离去。
两个小厮看着他孤单身影,恶向胆边生,掏出暗器就要朝他刺杀过去,管他呢,敌寡我众,杀了他就能夺过来!
顾盼生听见动静,却兀自面色不变。
“唰!”
寒光一过,比他手中的毒镖更快,其中一位小厮瞪着眼,倒在了地上,一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干净利索,一刀封喉。
他拿着刀,又要杀向另一个。
“且留他一条命,让他去通风报信。”
“是,少爷。”
顾盼生头也未回,看都不看身后的变故,只淡然开口,走的从容。
*
顾盼生走至巷口,就看见老将军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盯着他看:
“你爹给你留的暗卫,是指望你用在正途上!你天天就这样用?”
正途,自然是希望他能匡复正统。
顾盼生掀了斗笠,露出面靥绝艳,他微微笑道,提起那铁笼递与老将军看:
“新得的小动物,您瞧可爱不?”
“五毒有什么可爱的,玩物丧志!”
“您说的对,毒物,没有必要留在人间。”
顾盼生手起刀落,利落的解决了。
老将军就这样一路和他走回去,他看着这少年的侧脸,恍惚看见了先皇,多少记忆涌上心间,他是相信顾盼生的,这少年的心计,狠厉,决断并谋略,比起来先皇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南朝江山在顾螭手里,摇摇晃晃,浑然欲坠。
若是现在离开这里,到边疆联合先皇留给他的军队起义,他敢担保,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不出三载,天下就会重归顾盼生之手。
可惜的是,太子他,似乎并不愿意离开这里。
老将军有些郁闷:
“之前在延平我们就说好了离开,您说要去晋安后再走,我答应您了。去了晋安您将林师父救出来,又说把她送到梁州这里就离开。现在我们到了梁州了,您还不启程吗?”
他语重心长:
“尊师重道是好事,可您和您师父毕竟是殊途,她也不是需要您保护的人,就在这里,好聚好散吧。”
他不理解,为什么顾盼生还不肯离开林沉玉。虽然是拜了师的关系,顶多日后封个太傅多赏赐些银两就得了,干嘛要这样,缠缠绵绵的跟着她千里还不肯离开。
只是师徒而已,比情人还腻歪,至于吗?
顾盼生掩饰住眼底的情愫,不语。
过了很久,他看着地上渐渐升起的嫩绿青草,终于开口:“等我除了威胁师父安危的玉交枝,我就跟你走。”
他到底是要离开的,可离开之前,他要铲除掉所有对师父不利的人事物。
*
月光初落,少华湖上。
一道曲槛绵延弯折,通向湖心亭。远远的从岸上看,恰似湖光山色的天地间,有人用画笔勾勒出来的一条突兀的线,一个浓墨的点。
顾盼生独坐亭心,四角亭的边缘上悬挂着白纱,随风飘动如戏子水袖灵动,时而飘向湖上招惹波光;不多时,又柔着腰肢飘进来,去牵扯顾盼生的衣袖。
亭中,一案一灯,一盏一杯。
风里传来铃铛的轻响,由远及近,摄魂窃心。
玉交枝白衣蹁跹,轻巧的踏入了亭中,灯火为之一亮。
那么蛇蝎心肠的人,光明却深深青睐他。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顾盼生:
“船上初遇,是我约你出来,如今第二次见面,换你约我出来,倒也算得因果轮回了,我的小师弟。”
顾盼生眸色暗沉:
“论师门,你是我师兄不错;可论辈分,你该唤我表叔。”
先帝当年无后,从宗族里挑了自家弟弟的儿子——也就是顾螭继承皇位,他是先帝之子,而玉交枝是顾螭和唐门圣女之子,算起来,他是顾螭的表叔。
顾螭为了灭唐门,把玉交枝这个亲生的皇子都忍心算计了进去,他污蔑圣女与人私通,污蔑玉交枝不是皇家血脉。
顾家的血脉果然可怕,心狠手辣,暴虐无道,是他们骨子里天生就带来的恶劣。无论是顾螭,还是玉交枝,还是顾盼生。
他们生下来就是绝望而无爱的。
玉交枝愣住了,继而盘腿坐下,抚腿大笑:
“是了啊,我们可是亲戚呢!你看,我们骨子里流着的都是肮脏的血液!我们都是一类人啊!”
他碧绿的眼眸里泛起蛊媚的波光:
“我这个人啊,最割舍不掉的就是亲情了,什么坏事都做了,唯独对身边亲人,我始终心慈手软,狠不下心。”
是呀,他狠不下心啊,所以要找人对付呀,找海东青对付未来的岳父和未婚妻,找萧匪石对付亲手父亲。他多心慈手软的一个人呀,对于亲人从来不自己动手。
对于这位眼前的血亲,他同样心慈手软。
“所以小表叔,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第 82 章
“你应该很需要这只蝎子。”
玉交枝有些惊讶, 他也懒得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
“你倒赌对了,我对旁的都不在乎, 倒是这蝎子于我颇为重要。短时间我也找不到比祝青朔那个色魔的更适合的蛊罐了。说吧, 你要拿这个与我做什么买卖?金银?还是权势?这人普罗大众所趋之若鹜的尊贵,我都能给你。”
蛊罐……乃是孵化蛊虫的陶瓷容器,他将祝青朔比做蛊罐,已经是不把人当做人了,他笑的美好, 却心狠手辣到了一种让人心寒的境界。
顾盼生面容不改,他将手放在铁笼上, 铁笼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有什么东西在嘲哳爬行, 言简意赅:
“金银权势我都不要,我要你离开林沉玉。”
玉交枝忽的笑了:“好呀。”
顾盼生一愣。
他没想到玉交枝答应的如此简单, 强调道:“我要的是你完完全全的离开她,这辈子不能靠近她一步。”
玉交枝伸出如白玉般的手,缓缓举起, 对天发誓:
“好好好,这辈子我不会碰她一个指头, 若是触碰到她,叫我天诛地灭, 五雷轰顶。我这个人向来尊老爱幼, 小表叔的要求,我怎么不会答应呢?”
他双眸定定的看着人, 里面融着翡翠碧意,真挚又诚恳。
“你既以命赌誓, 我信你。”
顾盼生将铁笼朝他推过去。
玉交枝拿过那铁笼,放在耳边晃了晃,忽然有些惊讶的抬眸:
“小表叔呀,我这人王蝎似乎出生的时候受了惊吓,动作怯弱,似是有先天不足之处。该怎么办呢?”
顾盼生愣住了:“那怎么办?“
他忽的笑了:“不若用小表叔的血肉,替我再照顾照顾它如何?”
顾盼生皱眉:“何意?”
“这人王蝎还未食够血肉,没能长大,你可以理解为,早产了。小表叔既坏了我的蛊罐,就委屈您做我的新蛊罐啦。别害怕,它很乖的,不会吃光您的血肉,顶多就吃……大概一半吧。”
顾盼生手中茶盏被吓的一颤,跌落地上,撒了一地茶水。他眼里露出恐惧,似乎想起来了祝青朔死时候的惨样,摇摇头:“玉交枝,你敢乱来!”
玉交枝眼见顾盼生面露惊恐神色,笑意加深,他轻轻打开了铁笼,慈爱的摸了摸里面:“出来吧。”
可回应他的,不是嘶嘶作响的蝎子。
而是震耳欲聋的巨大爆鸣声,玉交枝被炸的猝不及防,毫无防备的他被炸倒在地上,捂着脸蛋,他的衣裳不忍直视,整个胳膊血肉模糊,直愣在了那里。
顾盼生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里擒着那灯笼里的蜡烛,轻轻点在地上。
地下有一大滩茶渍,见了火,缓缓烧了起来。
那是刚刚他被吓倒后泼在地上的茶水,更确切的说,是油。
玉交枝终于明白了,顾盼生哪里害怕了?他都是装的!
四面燃起熊熊烈火来,他颤巍巍抬手,擦了擦满脸的血,圣洁无暇的脸上如今炸满了血污,又被火光扭曲,生出些谲怪妖异的美来。
他第一次直视顾盼生,目光里满是欣赏:
“好好好!真不愧是我的亲师弟,我的血肉至亲,小表叔!”
顾盼生并不理会他,他抬手,自亭外忽簇上来几个早就潜伏在暗中的暗卫,个个盔甲严整,箭齐齐对准了玉交枝。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杀。”
箭如雨下,瞬间吞没了他。
顾盼生面不改色,就这样走出了亭榭。几个暗卫看火中人没了声响,眼见玉交枝已经死透了,便悄然离开。
顾盼生又皱眉回身,眼睁睁看着亭中的火,吞噬着他的肉身,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可自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少爷走吧,人已经死的透透的了,绝不可能活下来。”暗卫低语,催促他离开。
顾盼生死死的盯着那团火彻底吞没他,才缓步离开。
*
他们离开后,玉交枝的尸体在火光里静静蜷缩着,那十几只箭给他扎的结结实实,犹如筛子一般,他肩膀上一只,入骨三分。
他的肩膀处,皮肤忽然动了动,似内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忽然,那箭一抖,整支箭带着箭簇,啪嗒一声掉落了下来,那箭簇上黑软一片,白银色的铁已经被腐的焦黑酥脆。
箭簇好似融化在了他身体里,伤不到他一分一毫。
玉交枝面容安详的躺在火海里,一点点感受着火舌的舔舐,恍惚他不是在火海里,而是倒在舒适柔软的床榻上,做着什么香甜的美梦。
从岸边有戏子,天未亮就来湖边吊着嗓,唱的是牡丹亭还魂,那小旦的声音凄美,声声缠绵断肠:
“受此供呵!教你肌骨凉,魂魄香,肯回阳,再住这梅花帐。”
梅花账三字落,玉交枝缓缓睁开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眸。
他身边的火,已经熄灭了。
伸出残破的手,摸了摸脸上的皮肉,他忽的低声笑了,眼底漏出落寞的星光:
师父当年被困在火里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绝望吗?
地水火风,五阴炽盛,这□□本就是苦灭寂静,无常之物,有道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极为不喜这脆弱的肉身,他偷偷修习了唐门最为隐秘的禁忌之术,人王毒。他要把自己改成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金刚之躯,万毒之体。
他要触碰他的每一个人,都腐烂,枯萎,死去。
可惜还差最后一味蛊了,他就能最后炼化了。
他喃喃开口:“师父,等我炼化完了,报仇雪恨后,就去找你,我这辈子不会碰你,我们只静静的去漠北看雪花,像当年一样,好不好?”
可惜湖面月明,无风回应他。
*
华州府
海东青带着燕洄,东躲西藏已经第二天了,燕洄忽然开始发起来了低烧,浑身发软四肢无力,海东青带他狼狈的躲在客栈里。他使劲拍燕洄的脸:“醒醒醒醒!烧傻了吗?”
燕洄被打的双颊通红,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传来衙役们查房的声音,指挥使的爱子死了非同小可,整个华州都不宁静了起来,挨家挨户的查访,按照指挥使的话说,就算把华州地皮掀翻,也要找到凶手,严惩不贷!
海东青一咬牙,把燕洄背在了背上,翻窗走了。
“他娘的,燕洄你怎么这么重啊!看着没几斤肉,比林沉玉还重!”
听见林沉玉两个字,他微微抬起眼皮,艰难吐出几个字:“我……男的。”
即使是半昏迷,他也对尊严看的很重。
海东青忽然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闻了半天发现是燕洄身上的气息,他皱眉:“我的天,你一个大男人,擦脂抹粉的,怪恶心人的。”
“我没有……”燕洄咬牙。
两个人正逗气,冷不防听见一句吼:“追!在那边!”
海东青一急,脚下生风,跑了起来,朝旁边空巷子拐进去,跑到尽头发现是个死胡同,他赶紧蹬腿扒拉了上去,带着燕洄往下一跳——
两个人齐刷刷摔进了泥巴坑里。
海东青摔了个嘴啃泥,燕洄跌落他身上,骂了他一句。
*
“祝指挥使快到了吗,先安排下去茶饮饭菜,厢房打扫干净,稍安勿躁,我待会就回衙……”
燕卿白正嘱咐属下,他声音一顿,愣愣的看着眼前掉下来的两个人,海东青被他自觉的忽略掉了,他的目光凝在了燕洄身上。
为了躲避,燕洄脱掉了那身锦衣,只穿着破旧的布衣,他面容憔悴,跌倒在泥巴里,实在算不得好看。
与他相对的是衣冠整肃,如芝兰玉树般耀眼的燕卿白。就如同他们当年一般。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当年的模样。
燕卿白垂眸。
燕洄从泥泞里爬起来,睁开了眼,他眯着眼睛看眼前了,看了半晌,也不发烧了也不含糊了,冷笑道:
“我是到阴曹地府了吗?怎么就看见你这张阴魂不散的脸呢?”
“大胆!敢对大人出言不逊!”
嘉善上前骂道。
燕洄挑眉:“大人?”
燕卿白下马,不卑不亢道:“蒙阿弟指点,我弃武从文,以新科进士入仕,现任华州知州,虽不及阿弟富贵,倒也不曾辱没门庭。”
燕洄笑了,他那笑意里一丝温度都无:
“谁是你弟,你少攀亲戚。我可是害你丢掉官位的仇人,你如今显赫了,表面装的正人君子,内心指不定爽死了吧,我燕洄得意了好些日子,想不到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罢,时也命也,你想报复就来吧!”
被骂成狗,燕卿白也不气,他翻身下马,脱下外袍一把裹在了燕洄身上。”我不要你的东西……”
“听话,你发烧了,我先带你回衙门。”燕卿白语气温和,却依旧坚定,他一把将燕洄推到了自己的马上。
“大人……”嘉善已经看傻眼了,这马儿乃是大人专骑,从来没有外人沾过。
“想杀了我直接给我个痛快!不用假惺惺带我回衙门,关上门慢慢用刑!”
燕洄面色苍白,他是锦衣卫的长官,衙门里面的阴私他哪里不知道?想着他越发不安,在马上挣扎了起来。
燕卿白无奈,用绳子把他捆在了马背上。
燕洄:“……”
他从来没有这样屈辱过!
“你们是兄弟?”旁边一直愣神的海东青缓缓开口。
“正是。”燕卿白微笑。
“不是!”燕洄瞪眼。
海东青:?
他不是很理解这两个人的关系。眼看他迷茫,燕卿白言简意赅道:“我与阿弟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自小被遗弃,因此对燕家很是不满,旧年间与我有些矛盾。”
“他不配做我爹!你也不配为我兄长!”
燕洄眼角猩红,几乎是用劲浑身力气吼道。少年似乎想起来了往事,气的浑身发抖。”
燕卿白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手腕上系着的的丝帕,心里又沉定几分,现在的燕洄就好似一只失去理智的绝境困兽,他并不再和燕洄交流。只是温声细语的和海东青交谈,从他的家事问到了燕洄一路的经历,他语气实在谦和,海东青也没有什么脾气,一一和他说了。
“原来如此,多谢海大侠护照顾家弟了。大侠若无事,不妨随下官回去,喝杯茶歇息一下如何?”
海东青就这样一路轻松的跟着他们走到衙门门口。他心想,既然遇到了燕洄的哥哥,态度还这么好,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到了知州府,燕卿白关切的对衙役们道:“把二少爷扶到厢房去歇息,命人去请大夫来看病。”
说般,他转身看向海东青,微微一笑:“来人,请海大侠往牢房走一趟。”
他还不忘兑现诺言:“记得安排些茶水饭食于他。”
猝不及防被绑起来的海东青:?
第 83 章
“燕卿白!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黄昏时分, 祝凤鸣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手中捧着官帽,他年约四五十, 大腹便便, 一表富态,失子之痛叫他有些承受不住,眼眶红了一片,声音也是沙哑愤怒的。
燕卿白还在看卷宗,看见人先来下堂, 不紧不慢的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指挥使。”
“我看你是存心气我!我怎么和你说的,来华州, 我要在城门上看见害我儿惨死的凶手的头颅!看不见我唯你是问!现在你非但不杀凶手, 还派人马看守, 阻止我去提人,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敢偏袒他们吗?燕卿白, 你不过一个小小知州,要和我对着干吗?”
燕卿白亲手为他奉上茶水:“非是下官忤逆您的意思,而是此案另有蹊跷。”
他将仵作记录递过去:“根据仵作所言, 令公子并非死于斗殴,而是死于毒杀, 他中毒已久,已入膏肓。身上也有毒物破茧而出的痕迹, 斗殴只是令公子死的一个诱因。这毒委实毒辣, 下官疑心是江湖中人做的手脚。那两位萍水相逢,与令公子并未关系。只是毒发之时, 两人恰好在场罢了。”
他笑道:“指挥使一向明察秋毫,下官坚信, 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祝凤鸣的气略微消下去些,他扫了眼卷宗,冷笑:“一派胡言,我把控梁州多年!华山多少次武林大会了,什么人我没见过?真有这么会用毒的人!早称霸武林了!”
说罢,他一把撕了卷宗:“荒唐!燕卿白!我辛苦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要所有和他的死有关的人通通陪葬!无论是当时目击的人,还是酒楼的老板,还是那两个和我儿起争执的混账,通通得死!你听清楚没有!”
他爱子惨死,心痛至极。只恨不得把全天下人拉下来,陪他一同感受这痛苦!
“我在华州待一日,明儿晚间之前,我要看见他们的头颅,你若是做不到!我明儿就卸了你的官!我自己带人去杀!”
祝凤鸣拂袖,愤然离去。
“下官恭送指挥使。”
*
燕卿白恭恭敬敬的送走了祝凤鸣,嘉善气呼呼的走过来,看着他远去背影冷笑:
“真不愧是梁州王!这威风架势,想杀谁就杀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皇帝呢。说什么'我要所有和他的死有关的人通通陪葬',这简直是放屁,他宠子不教,把儿子惯成那副德行,我看儿子死了,和他关系最大!他自个陪葬才是正理呢。”
燕卿白轻轻一笑,并不作声。反倒是想起来了什么:“他怎么样?”
嘉善闭眼,似乎不愿意回忆:“别说了大人,已经骂了您一下午了。衙役们十二个人轮番去伺候,他骂哭了四个,赶走了七个。”
“还有一个呢?”
“因为太脆弱,被骂到昏死过去了。”
“”
燕卿白叹口气:“算了,你去伺候他吧,我不能去,他一见我就烦。”
嘉善痛苦的蹲下:“大人,别啊,我最近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您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求您了把他关起来吧!您素来法不徇情,为什么今儿要偏袒您的仇人呢?”
“他不是我仇人,是我阿弟。”
嘉善乐了,没听说过这种人。又不是亲弟弟,从小不在一起长大,哪里有的亲情?更何况他知道,那弟弟可不是什么善茬啊,能把老爷气吐血,又逼的燕卿白不得不辞去锦衣卫职务,这哪里是亲人,简直是仇人啊!就这样,燕卿白还要袒护他?他觉得他们大人今天脑袋可能被驴撅了。
燕卿白看着院中种满的碧竹,微微一笑,神色里似有怅意:
“若是两年前的我,定会要他好看。可人是会变的,你了解他的过往,便能理解他所有的恶行。他这么多年来无一日不沉湎于痛苦,而这痛苦全是我燕家带给他的,他当年没有斩尽杀绝,已经是手下留情。他给我的不过是一时的失落,能抵消他那么多年的恨,也算值得了。”
“孔子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种种,权当轻舟,放它过万重山罢。从当下起,我只当他是我骨肉血亲的弟弟。”
他当年潦倒之时,窝居于陋室,也曾恨过燕洄,也曾受不了流言蜚语而寻死。
可一位路过少年侠客,救下了他。
少年生的清隽,健谈而温和。给他止血治病,寒冬腊月背着他走过泥泞的道路去求医;又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为他烧饭——然而他吃完了饭后,上吐下泻,病的更厉害了。
可到底,他活了过来。
他病好了,临走前少年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不要让往日的仇恨囿住今日,好好活着,珍惜自己的命吧。”
他能鼓起勇气东山再起,从一介布衣慢慢爬上到知州的位置,离不开那位少年的激励。
可惜的是,少年好似捉不住的风儿,没有告诉他名字就飘走了。
*
燕洄瘫坐在床下,他穿着单薄的亵衣,怒气未消,不知怎的,过去不堪的回忆潮水般向他涌来。
青楼里那浑浊难言的气息,娘死时身上散发的恶臭味,燕夫人得意的嘴脸,他一个人遍体鳞伤的坐在武馆前,看着燕卿白春风得意,骑马走过他身边……
燕卿白只要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残忍。
他眸色暗红起来,五内俱燃。仇恨似潮水翻涌上来。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杀!
燕洄喘着气爬起来,捞起桌上的瓶子就砸下去,看着瓶子粉碎的模样,他忽然有一种快感。那种嗜血的欲望又重新归来。
噼噼啪啪……
燕卿白在自己的房间,听见这声音叹了口气。他本来刚刚当上官,俸禄就没多少,燕洄这一砸,他一个月白干。
空隆哐当,古琴被的砸烂的声音传来。那古琴乃是他好不容易买来的孤品。
很好,他半年白干了。
燕卿白深吸一口气,扶额淡然道:“嘉善,把他绑床上去。房间里面贵重物品全撤出来。”
“是。”
他总感觉隐隐有些奇怪,燕洄的脾气,什么时候那么大了?
*
燕洄睡到深夜,睁着猩红的眼,睡不着。
忽然他听见门外有人低语:“放火?”
“放。”
“也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这么曲曲折折的暗杀他,也许是想留个好名声吧。到底是自己弟弟,处死他,一定会被人弹劾不守人伦不近人情;可祝大人那边又在要人,干脆放火烧死算了,两头都好交代,还成全了自己名声。”
“也是,走。”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燕洄精神绷紧,他咬着牙,牙齿都在打颤,可他浑身被捆的结结实实,不能动弹,他只感觉他浑身都燃着火。
好你个燕卿白!
他就知道他是个衣冠禽兽,表面正人君子,背地里阴的都在等着他呢!烧死他何其残忍!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来的痛快。
他果然还恨着自己。
火烧了起来,绵绵密密的烧在他身边!热!他只感觉浑身在火上烤,他的身子被烤的疼如刀割,他已经不能呼吸了,呼吸间全是木炭燃烧发出的焦味,他额头密密麻麻沁出汗来,滴落火上,发出呲的一声。
燕卿白款款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像在对他说:“你看,你一个娼妓所生的私生子,怎么能比得过我堂堂正正的嫡子呢?”
你还是滚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将他推向火海中。
不要,自己不能死!不能死!他怎么能死呢?他要杀了燕卿白,杀了所有对不起他的人,他不是什么卑贱如泥的燕灰,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燕洄!
燕洄拼命挣扎起来,绑住他的麻绳磨破了他的肌肤,渗出血来。
*
燕卿白听见他房间翻江倒海的声音,叹口气,丢了笔,秉烛进去,却看见燕洄红着眼,捏紧手心的碎瓷片,摇摇晃晃的朝他扑过来。
“你休想烧死我!我先杀了你!”
燕卿白来不及躲闪,就被燕洄一拳砸倒,锋利的瓷片割向他脆弱的脖颈。
“燕洄!你冷静些!我没有要烧死你!”
燕洄笑了,笑的叫人瘆得慌:“这屋子里面铺天盖地都是火,我都被烧焦了,你还没有放火?”
燕卿白冷静的看了一眼四周,月色冷清,屋里一片静谧,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哪里有火?你冷静些燕洄。”
“冷静不了,今儿不是你你死就是我活,燕卿白!”
燕洄一下刺下去,燕卿白躲闪起来,燕洄一心杀人,燕卿白有些力不从心,眼看燕洄一下就要割向他咽喉的时候。嘉善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心都要吓跳出来了,他拔出刀来就冲上去:“放开大人!”
他也顾不得什么燕洄是大人的弟弟了了,举刀就刺上去,只知道如果不杀了燕洄,燕卿白很可能就会死掉!
他就要砍下去杀了燕洄的时候,一枚石子砸中他虎口处,一阵酸麻,刀当啷一声掉落地面。
“得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白衣少年从墙外一翻而下,动作疾如闪电,须臾间就冲到了燕洄和燕卿白面前,一手拎起燕洄的后衣领,啪一声甩到墙上。
嘉善长大了嘴巴,这人力气好大啊!
燕洄挣扎着爬起来,他面色狰狞,眼眸猩红,声音沙哑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让我杀了杀!今天不是他死就我活!”
林沉玉嘴角一抽,一巴掌扬他脸上。
这一巴掌把他打清醒了。
燕洄跪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脸上老大一个巴掌印,他颤巍巍伸手捂住脸,刚刚凶残如修罗的他,此刻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
林沉玉又是一个手刀,将他砍昏过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平息了。
林沉玉只感觉心力交瘁,她才麻烦了江湖旧友给衡山派通风报信,披星戴月的赶回来,又看见这一幕,她叹口气,把燕洄背到了背上。
她朝着那个瘫倒在黑暗中的人开口:
“实在抱歉,知州大人,我的朋友给您添麻烦了,他现在情绪激动,出现幻觉,应当是精神有些失常,可能中了蛊。夜深人静大夫不出门,我背他去找大夫看病。所有损失记在我账下,待我看好了病就带他回来,绝不会偷跑。”
林沉玉背起燕洄就要离开。
忽然,她的袖子被人轻轻拽住了。
她低头看去那人,月光下,燕卿白呼吸有些凌乱,他面如冠玉,眼里闪着繁星,平素温和谦逊,情绪从不流于外的端方君子,此时嘴角也扬起了止不住的笑意。
他紧紧攥着林沉玉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似乎害怕一撒手她就如风一般溜走了。
他笑道:“恩公,经年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第 84 章
燕卿白轻轻解开了左手的手帕, 露出粉白狰狞的旧日疤痕来。他将手腕朝林沉玉一送,林沉玉觑见这手腕,终于想起来了:“是你!”
两年前, 她初入江湖, 曾救下过一个试图割腕自杀的穷书生,又照顾了他几日,她玩性大,见他康复了就丢下银子离开。没想到因缘际会,昔日之人, 今日重逢。
林沉玉笑了起来:“你现在似乎过的很好。”
“惭愧,下官想起来当时无知轻生之举, 实在汗颜。恩公走后, 下官决定静心读书, 后赴京赶考,蒙圣恩侥幸得中, 如今忝居此地,实在是惭愧惭愧。”燕卿白眼神清澈,向林沉玉施礼:
“当日未曾面谢恩公, 今日相逢,天遂我愿, 请恩公受我一拜,若无恩公, 卿白断无今日。”
说罢, 他聊起官袍裙摆,迤然一拜。
“快请起, 萍水之恩,不足挂齿。”
林沉玉感觉肩膀一疼, 皱眉回头一看,就看见燕洄趴在她身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她气了:“燕洄!松口!”
“本官要……鲨了你!”燕洄昏迷中还是没有放弃杀人。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对燕卿白莞尔一笑:“抱歉,我得送我的伙伴去医馆了。”
再不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我来背吧,我是他兄长,岂敢劳烦恩公,夜深露重,我陪恩公一起去医馆。”燕卿白一笑。
*
若无急难,夜不走医。
这是老实话,夜间看守医馆的大夫一般不随意出馆,除非遇到难产中毒等急难,才会离开医馆。怕的就是自己离开了医馆,另有紧急的病人来寻他。所以一般人夜里看病,必须得自己带了病人上门去访医。
医馆在华州府的大衢偏僻处,门口木刻楹联有些破旧,可字迹依旧深刻: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燕洄躺在床上,浑身发红,牙齿都在打颤。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一直喊着火烧身体好疼,骂着燕卿白毒杀他。
燕卿白对林沉玉苦笑:“家门不和外人欺,总有恩怨,到底是往事随风。如今我尚不愿兄弟阋墙,何尝会如此对他呢?不知道为何他一直这样,觉得我要杀他。”
林沉玉看向大夫,大夫先是探脉,皱眉道:“此人脉象,极为凶险,乃是十大凶脉中的一种,釜沸脉。”
“此脉何解?”
大夫抚须拧眉:“无解。釜沸脉,中脉如如釜中水,火燃而沸,四衅倾流,有进无退。一般来说,此脉是天生气血不足而致,少儿易发,严重者往往一月数次,多发致死。”
“可我看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还是第一次。”林沉玉纠正。若他真的先天不足,萧匪石也不会提拔一个体弱的病人做指挥使。
大夫愣住了,又把脉,看他舌苔眼下,眉头拧的越发紧:“恕老朽医术浅薄,若不是胎里病,老朽实在想不到什么能导致釜沸脉,唯能开一些镇定人心的药,只能一时镇他精神,到底是治标不治本。惭愧。”
“无妨,您只管开。”林沉玉和燕卿白的脸上都差了下去,可语气依旧温和。
大夫叹口气:“老朽行医多年,想不到还有认不出来的脉象,实在是医术浅薄,这样,我就不收你们诊费了。”
“老人家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您深夜坐诊在此,实在辛苦了,收下诊费是应该的。”燕卿白从怀中掏出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大夫看着这束手无策的三个人,有些惭愧,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
“说起来,这华州府应当是没有人能治好这位兄弟的了,不过,万不得已的时候,到可以试试看剑走偏锋。”
“这是何意?”
大夫叹口气:”说起来也是我们医者的惭愧。约摸一个月前,华州府外停下来了个奇怪的马车,马车外挂出旗帜来,上书八个字:万疾可去,百病可医。大家都不信,以为是什么江湖骗子,毫不理会。结果有一天,一个重残之人病急乱投医去找了马车,不料想真的叫车中人治好了!”
“渐渐的就有人去了,那里面的人神秘的很,只叫你从马车的车窗口伸手进去,里面的人给你把完脉,然后默默的给你开药方,直接去找医馆抓药。中间过场,一句话也不说,里面的人什么样子你也瞧不见。倒是有一个少年悄悄探进去看过,只看见一只白毛狐狸,正睁着眼静静看着他,大家都说里面坐的是狐仙,这狐仙降药,乃是神谕。”
这狐仙一来,华州府医馆的生意就大打折扣了。还有人得了药就来辱骂大夫们无能,因而大夫之间对狐仙怨言也是颇多。
若不是这几个小兄弟言辞和善,他也不愿意提及那狐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车里人不能治好的病。那药方我也见过,尽是一些寻常的药,可增减之间,颇有见地。”大夫似乎有些耻于开口:“哎,你们不妨去找那人试试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没办法了,去找找吧。”
林沉玉作势要把燕洄背起来,却又被大夫拦住:“哎等等等等,年轻人莫要急躁。你知道要带什么去看狐仙吗?”
林沉玉认真思考了一会:“若真是狐仙,寻常金银定然不行,那烧鸡行不行?”
大夫乐了:“不是,那狐仙奇怪的很,平时不露面,每个月十五日才在五里坡下现身,它看病不收分文,只要你带一样毒物去交换药方!什么五毒之物,毒虫蛇蝎,越毒的东西它越喜欢。”
林沉玉沉思一会:“真是个奇怪的狐狸。”
今是正月初十,离十五还有几日,看来急不得,他们就和大夫道谢,离开了医馆。
*
嘉善驾着马车赶到了医馆门口,看着燕卿白背着燕洄出来,他正要上前,却被燕卿白一个口型制止了:回去。
然后他回头,继续和林沉玉并肩走在街。
两个人说说笑笑,冷清清的夜里,月光将两个人的背影映在落叶上,倒有些温馨。
嘉善摸不着头脑。
他感觉他家大人真的有病,有车不坐还背着人,可能真的脑子被驴撅了,只能自己遗憾的回去了。
*
“知州大人治下的华州,倒宁静的很。”
林沉玉一眼就能看出来,华州和她之前待过的地方都不同,道路宽敞街坊俨然,夜里唯有偶尔的狗吠声传来,听不见一丝人声嘈杂,十分宁静安详。
“惭愧,恩公还是莫要唤我知州大人罢。直呼我名即可,对了,还未曾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鄙人姓木,单名一个玉字。”林沉玉现在的路引文书上用的就是这个假名字。
“原来是木兄。”
“你多大了就喊我兄长?直呼我名即可。”
燕卿白含笑唤了声玉郎。
又问她来做什么,林沉玉只得一一回复他,直言家道中落,带着家仆海东青来华州投奔远房表亲,路上偶遇了昏迷不醒的燕洄,就救下她一路带来了。
她说的天衣无缝,他也信以为真,言辞恳切道:“既是投奔远亲,可曾找到住处?不若这些日子,暂且下榻在下官家中,如何?”
说罢,他似乎害怕林沉玉拒绝似的补充道:“若是担心表亲,也可告知下官姓名,下官命人差他来见您。”
“也好,我那远方亲戚复姓澹台,双名无华,那就麻烦您寻寻他了。”
燕卿白点点头。
*
两个人走了很久,直走到了尽头,长街落叶薄薄的铺着一层,两旁草地上绿意褪了黄,这落叶和新芽交叠里,死寂里总带着希望。
风声渐渐起了。
风起扬沙,林沉玉眼里迷了沙,拿袖子去揉,却被燕卿白拦住,温和的道一声“袖子脏,当心揉了伤眼”。
他约摸比林沉玉高半个头,垂眸去看她的眼睛,闻见她身上清雅如檀凛冽如松的香气,只觉得那香气比红袖添香更引人神往。
他心头微动,做出了平生最出格的事——俯身按住林沉玉的眼角,轻轻替她吹了吹。
吹完,他自己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那里。
林沉玉只觉得痒,睫毛翩翩眨动,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怔愣,这距离来的太近,她有些不安。除了至亲好友并徒儿,她并不习惯与人接近。
看出来她的抗拒,燕卿白满是歉意的开口:“抱歉,是下官失礼了。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安抚过弟弟妹妹的,并无旁的意思。”
言下之意,他把林沉玉只当弟弟妹妹。
“无事,只是我是江湖中人,浪迹江湖仇家众多,不喜人靠近。”
“原来如此,下官失礼了。”
忽然响起燕洄沙哑的声音:“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
他似乎注意到了动静,觑着眼看燕卿白和林沉玉,眯了半日精神才清明过来,喘着气儿,拿手指林沉玉,又指着亲哥哥,质问道:
“怎么回事…你怎么也认识他?”
燕卿白简单概括了他和林沉玉的相遇,燕洄头也不昏了身体也不烫了,睁开烧的红艳艳的眼儿,怒目而视看向林沉玉:
“既生瑜何生亮!你救了我,为什么又要救他?”
他现在仗着生病发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各种胡言乱语了起来,拿拳头锤燕卿白肩膀,恨到咬牙:“你,混账东西!不许和她说话!滚的远远的!”
又流泪看向林沉玉:“你明明先和我做朋友的,有我就行了,不许和他交朋友!”
林沉玉:……
她很想把他发疯的姿态记录下来,等他病好了给他看看自己的尊容。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根生!我恨不得回去把那人的孽根铰了!谁想当他儿子!谁想被生下来!别管我,我要杀了那人!”燕洄挣脱了燕卿白的背,又开始发疯,捂着心口冷笑。
林沉玉赶紧按住他的手。
燕卿白定定的看着他:“恐怕你铰不了了,爹已经死了。”
燕洄忽然愣住了。
“据家中管家说,他死时凄惨,还没咽气家里的几房妾室就开始闹着为自己孩子分家产,他喊着要喝水,都无人理会。又喊我名字,我不在家;又喊了你的名字,也无人答应,就这样咽气了。”
燕卿白不着痕迹的瞥了眼林沉玉和燕洄正交握住的双手。
上前一步,从林沉玉手里接过弟弟的手,按住,温和干燥的掌心慰贴着燕洄的手心。
他声音诚恳:
“阿弟,我知道燕家负你甚多,我也不敢腆着脸希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好意,你我爹娘都走了,你我都是彼此唯一的血亲,好歹让哥哥为你做一些事,不求你原谅,只求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可以吗?”
燕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了,恨他的人人山人海,可为数不多的他恨的人死了。
恨也是需要气力支持的,这么多年的恨积在心间,如筑高塔。如今一刹那间,高塔轰然高塔,唯余他一人独坐废墟之上。
他没了气力,瘫软在了地上。
“燕洄!”
燕卿白重新背起来了他,燕洄阖眼,不再说话。
“你娘的坟墓,我从乱葬岗迁到了她的本家,我想她应也不愿葬在燕家,就寻了处干干净净的风水宝地葬了。”
“你当年待的武馆也闭门了,当年武馆里欺负你的人,我再访时,也一个个落魄潦倒了。”
“阿弟,过去的人事物都已经死了,好好向前活,好不好?”
燕洄趴在他背上,沉默的听着他的话,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三人回到了知州府,林沉玉终于想起来了海东青,赶紧命人把海东青提出来,海东青睡到一半被人喊醒,面色不爽,看见林沉玉就开始阴阳怪气:
“哟,还知道回来找我们啊。”
“桃花呢?”林沉玉问。
海东青愣住了:“他没有去找你吗?”
“没有啊。”
两个人都是面色一变,林沉玉有些慌了起来:“你们没有看好他吗?”
“我要带着他跑,那小姑娘当时把祝青朔砍了一刀,带着什么东西自己溜了。”
林沉玉两眼一黑。
她哪里还睡得着?拿起宝剑就冲向门外。
一个两个的,真不给她省心啊!
*
海东青忽然从怀里掏出来那本下卷,拦着她递给她:“喏,你买的东西给你,我刚当枕头睡了,有点皱你别介意。”
林沉玉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了那一页溅血的字:
第一章 富贵贫贱颠倒无常 兄弟阋墙弟死兄丧
她回头看向了燕卿白和燕洄,心里豁然一闪,竟是呆在了原地。
这两句话,说的不就是燕洄和燕卿白吗?
兄贵时弟贱,兄贱时弟贵,反复无常。燕洄中毒,夜里血性起来,险些杀了兄长,自己也差点被杀。
林沉玉只感觉冷汗自背后涌起。
燕卿白看了过来,他面色也凝住了。林沉玉撕拉一声撕掉了第一页,放在蜡烛上烧了。
“无事发生,你们都活着。”她强调道。
她又看向第二页,赫然写着几个字:
第二章望仙楼中强梁坠溷金谷园里珠碎人亡
林沉玉有些恍惚,她总觉得这个下卷和上卷不太一样。
《碎玉沉珠》的上卷是写她生平,警告她不要出海。
而下卷,更像是给出些谜语般的谶语,好似剥丝抽茧般一点点的指示他们,警示他们。
海东青又开始头疼了,指着那个溷字道:
“这什么字啊,旁边三点水,外面一口猪圈里面关着一只猪,分开我都认识,干嘛要合起来呢?”
燕卿白解释:“强梁者,权贵也。溷,污秽也,坠溷,应是堕落污秽之意。”
林沉玉皱眉:“望仙楼?”
燕卿白开口:“华州府有一座青楼楚馆,就叫望仙楼。”
林沉玉点点头,又看向金谷园那一句。
金谷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说应该是石崇的故事,石崇建金谷园,蓄歌妓绿珠,美而艳,后石崇遇难,绿珠言“愿效死于君前”,遂坠楼而亡。
绿珠……
第 85 章
林沉玉沉思片刻, 决定带着海东青离开,留燕卿白照顾燕洄,嘉善派兵马去四下搜寻顾盼生。
她骑着马儿, 海东青坐在她身后, 一边啃着煎饼一边喝水——他在牢里待了大半天了!都快饿死了!
末了,他擦擦嘴打个嗝:“大半夜我们要干什么去啊。”
“去望仙楼。”
“望仙楼是什么?”
“青楼。”
“哦…哎哎哎!停停停!”海东青吓的跌落马背:“我不能去!林沉玉!”
林沉玉用剑柄勾住他衣领,把他拽上来,海东青如临大敌的看着她:
“你带老子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我和你说好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我三岁开始习童子功, 不能轻易破功的!”
“再说了,那些地方的女人都是不正经的, 浑身脏病, 我不去我不去。”他语气里满是嫌弃。
林沉玉叹口气, 有些疲倦:
“你嫌弃她们,又有谁是自愿堕落风尘的呢?安心吧, 没人惦记你那破清白,我们是去那儿附近找人的,替我办个事儿, 完事了我请你吃烤鸡。放心,我不会让你踏入青楼一步的。”
“真的?信你一回, 一言为定啊。”
海东青死也没有想到,林沉玉的确没有让他进青楼。
可她让他外头茅厕上蹲着!她自己一个人去逛青楼了!
他被熏的头皮发麻, 还不如让他进青楼呢?
*
已是月明深夜, 望仙楼兀自灯火通明。对于青楼来说,人间的黑夜才是白日。一楼的客人们多半是夜不归宿之人, 一边召妓喝酒,一边聊天。
楼上, 天字一号的客人要了两位姑娘,走着进去,被侍卫抬着出来的。
“我们老爷说,这两个姑娘不识趣,玩的不尽兴,再送个懂事听话的姑娘进来。”
老鸨胆战心惊的看着浑身青紫血污的姑娘,旁的姑娘们也吓的面如纸色,虽然知道有些客人喜欢独特,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残虐的客人。
这伺候一次,半天命都没了,给再多的钱她们也不乐意伺候。妓*女的命也是命啊。
老鸨也不乐意自己的摇钱树们被这样糟蹋,笑道:“哎呀,害得老爷不尽兴是楼里姑娘们的错,可咱们的姑娘个个都是国色天香的美娇娘,老爷也要怜香惜玉,我们姑娘才好使出真本领呀。”
侍卫看都不看她,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重重拍在桌上。
老鸨眼睛都直了,她赶紧变了脸:“还有哪个姑娘今夜没有挂牌子?快送过去。要对客人温柔和顺点呀!”
姑娘们一齐低头敛眉,个个面如土色,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主动走上前来:“妈,让我去吧。”
老鸨一喜,直夸乖女儿。
侍卫却自有警惕,他拉过少女的手,摩挲一番,发现她手上有厚厚茧,他眯起眼:“你这妓女什么来历。”
他们老爷乃是梁州指挥使,身份高贵,权势特殊,需时时刻刻提防着刺客暗杀。
姑娘低眉:“小女子名叫凤仙,乃是华山本地人,家就在少华山白水村,自小随爹娘务农,因此手上有茧,不久前才进得楼来。”
侍从看了卖身契,又仔细对比了凤仙的面容和画册,终于把她放了进去。
不久后,屋子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呻*吟声,没过一会,女子声音忽凄厉起来,时高时低,似乎在受着什么非人的折磨。
*
茉莉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那天字一号屋里传出的凄惨声,只感觉浑身难受。
她是凤仙姑娘的丫头,自然心疼自家姑娘,擦擦眼角的泪,推开窗看向天上的月。
她总觉得天上那一圆月儿,横空揽世,垂眸望天下,又皎洁又高傲。一边把她们这些青楼妓子肮脏污秽的命,用镜子照的清清楚楚,一边却又高高在上的受着妓*女们隔帘拜月的贡品,不给她们一星半点的应答。
这世间约摸没有比月亮更高傲讨厌的东西了。
她是被卖进青楼的,而凤仙是自愿进来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漂亮的姑娘,明明嫁个殷实人家绰绰有余,为什么要自甘下贱的堕落呢?
茉莉捂住耳朵,逼着自己不去听前面凤仙的惨叫声。
忽的,她瞥见了院落中树下,有一个陌生人影。
她吓了一跳,后院是他们姑娘伙计歇息的通铺,还住着很多得病的姑娘,又脏又臭,客人是不许进来的,她正想喊人来赶人,忽然感觉喉咙一疼,小石头崩在脖子上,她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没了声音。
茉莉瞪大眼睛,看向树下那人。
那人正好出来了些,背后是晦暗树影,身前却迎着撒下地面的皎洁月光。约摸七尺身高,侠客装扮,身姿清瘦,除了黑靴,浑身通体一片雪白,连头上带着的斗笠都是纯白的,整个人通体好似冰雪皎洁。仿佛一阵塞外竹笛清风,吹散了一院子的糜乱气息。
茉莉第一次觉得,最单纯最普通的白色,居然比姹紫嫣红更让人神往。
好清俊的人!
茉莉扑到窗台去看那人,那人却没了踪影。
她正遗憾时,那人忽从窗台上探出脑袋来,朝自己一笑。
这可是三楼!怎么爬上来的?
林沉玉爬进来,悄悄掩上窗,捂住茉莉的嘴,低语:“不要说话,我不会伤害你。”
她本以为茉莉会挣扎,没想到茉莉闻言,乖巧的点点头。
然后小姑娘红着脸开始脱衣服,往床上一躺,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林沉玉:?
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被这大胆奔放的姑娘吓到了,她觑见这姑娘,面容稚嫩如幼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嫩瘦瘦的胳膊腿,细伶伶的脊背,胸前甚至还没鼓起。
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伸了手,强硬的把小姑娘脱掉的小衣裳又给一件件穿回去了。
茉莉愣愣的看着她。
她以为这人是没有钱嫖姑娘,偷偷来偷香窃玉的——以往经常有长得俊俏采花贼这样做。姑娘们天天接待歪瓜裂枣,看见俊俏的,倒贴也是愿意的,用她们的话说,日日被男人嫖,她们也嫖一回美男子!
林沉玉把她哑穴解开了,茉莉疑惑的在她耳边低语:“您喜欢穿衣裳来吗,也行,别有风情嘛。”说罢,开始闷头扒拉林沉玉裤子。
林沉玉:…?
她深吸一口气,捉住茉莉乱动的手:
“我不是来欺负你的,小姑娘,我来找一个人,这青楼内外把守森严,我只能从院子里进来打探,多有得罪。”
茉莉一脸失望的看着她。
林沉玉叹口气,有些头皮发麻。
虽然失去了和美男子春宵一度的机会,茉莉还是看在他貌美的分上,答应了:“找谁?我帮你吧。”
“一个叫绿珠的女子。”
茉莉噗嗤笑了:“我们望仙楼可没有这样的诨名,从上到下是姐姐们,全都是用花做名字的!”
林沉玉一愣。
“亘古不变的道理呀,只要有人的地方,那必然有排资论辈,起阔气名儿的规矩。清高的书院是这样,同窗聚在一起几年,纵然只有七八个穷酸学子,也要按照辈分资历,搓个清席,让年长者执笔,煞有介事的排个“南园七子”“北林八贤”什么的。”
“清高的地方尚且如此,我们那老鸨青楼也有学有样。她啊使人用纯金打了十二道錾金的花牌,选十二个最漂亮的姑娘来对应起名字。又打了银牌十二,铜牌十二。所以我们楼姑娘全是花的名字,没有珠啊玉啊的。您莫不是心上人太多记不得,跑错地儿了?”
林沉玉笑:“你倒是伶牙俐齿,我说一句你说一箩筐。”
茉莉笑的甜蜜而狡黠,她忽的朝林沉玉侧脸亲去,被林沉玉挡住,她跌坐在床上笑道:
“您生的好看,让人看着就想亲香亲香嘛。可您看,您那么高冷,我又亲不到,就只能多说些话,拖拖时间,就能多看看您咯。”
林沉玉老脸一红,这小姑娘总让她觉得比顾盼生还难缠,她咳嗽一声严肃道:“那……你们楼里面,可有年初之后来的姑娘?”
绿珠离开金陵已是年末,赶到梁州估计也要到年初了。
“可多了,咱们楼隔三差五都要进来新的姑娘。”
“旧的呢?”
“得脏病死了。”茉莉垂眸,平静开口,可她缩紧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害怕。
林沉玉呼吸一滞。
“所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反正我早晚要得病死的。倒不如活着好好享受,公子,我不要您的钱,您也别嫌我——我身子也还干净,只伺候过五六个客人呢。咱们就来一次,好不好?”
小姑娘一心就想扑倒她,双眸亮晶晶的。
林沉玉哭笑不得,打她一个板栗:“你才几岁?就想睡人。”
“开年就十二了呢,您放心,我月事初潮都还没来,不会怀上的,您就可劲弄里面,据说男人都喜欢那样,哎呀,总之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林沉玉笑容敛了下去。
她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才十二岁,不应该在这里。”
“可我不在这里,怎么能遇见您呢?”小姑娘毫不在意,只一个劲儿调戏她。
林沉玉彻底放弃和她交流,只能转换了话题,把绿珠的样貌完完全全描述出来。
茉莉闻言,摇头:“我没见过这样的姐姐。”
林沉玉一阵失望,她仔细回想着那句话,再思考绿珠可能在的地方,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茉莉!天字一号屋叫水,快去打水给凤仙姑娘洗漱。”
“好。”
茉莉匆匆起身,她摸了摸林沉玉的肩膀,故作老成开口:“公子呀,你要乖哦,在我房间里悄悄待着,不要出声,不要离开。我马上就回来,回来的时候,给你从厨房偷好吃的。”
林沉玉面色古怪,她怎么感觉,这小姑娘想把自己金屋藏娇呢?
*
茉莉端着温水进去了,门口的侍卫连她都盘问了一遍,才放她进去,她大概意识到了,屋子里面应该是个大官儿。
她进去的时候,侍卫还看了一眼床上,红罗帐里,少女低低喘着气,攀附着人正说着话,看样子还没结束。
侍卫才放心的关门。
“凤仙姐姐,水来了。”
“放那儿吧。”
凤仙声音懒懒的,茉莉上前伺候她洗漱,她看见凤仙身上的道道血痕,和染血的床单,吓的魂不附体,凤仙淡骂了句没出息,拿过毛巾自己给自己擦了。
茉莉忽然想起来林沉玉的嘱咐,低语道:“凤仙姐姐,咱们楼里,有一个叫绿珠的姑娘吗?”
凤仙猛抬头,直勾勾的看向她,神色紧张:“谁!谁问你的?”
“一个长的很丑很丑,穿的一身黑衣服的女人问的。”
茉莉害怕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床上,她的手摸到了床上,却只摸到了被子里裹着的枕头。
床上没有男人。
*
海东青百无聊赖的蹲在茅厕外面,青楼的茅厕建在外面,姑娘们屋子里自有夜壶,因此茅厕很少有人光顾。
他打了个哈欠,对于这臭味已经麻木了。
忽然,他听见扑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了进去,一个黑影匆匆离开了茅厕,消失在夜色里。
海东青正准备去追,忽然听见茅厕里传来虚弱的求救声。他探进去看,一个麻袋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粪坑里,里面的人挣扎着,害怕至极。
“救救我……”
“我是……行都司指挥使祝凤鸣!救我!我给你金钱,救救我!”
第 86 章
海东青捂着鼻子把他捞了起来, 嫌弃的抬起水缸朝他泼过去。祝凤鸣扒拉出来,直接吐了起来,直吐的昏天暗地。他一身肥肉, 气喘吁吁的从麻袋里爬出来,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语气瞬间一变,打起了官腔:
“就是你,把本官捞起来的?”
“不错,是本大爷。”
放眼整个梁州, 还没有人敢这么和祝凤鸣说话过,他冷哼一声, 看着这个光裸着上半身的青年, 只把他当青楼的下人, 并不放在眼前。
之前的惶恐一霎时没了,他颐指气使道:“你, 去一号房门口把我的侍卫喊过来。”
海东青正就着旁边的水囊洗手呢,他懒得理。
“你听见没有?”祝凤鸣怒了:“我要你们青楼死!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他刚刚死了儿子,正伤心难受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去青楼找几个鲜嫩的少女发泄一番, 没想到那个少女,把他迷昏了, 又买通了个男人, 悄悄丢到了茅厕里,想在这种地方溺死他!
他所有的恨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对着这个救命恩人都出言不逊了起来:
“听见没有?怠慢了本官,连你一起杀!”
海东青慢悠悠洗完手, 回眸看他,一双鹰眸中冷色毕露:“你以为你在威胁谁?”
他一脚踹翻这个肥肉般的男人,用肮脏的脚跟踩着他的太阳穴狠狠碾压:“你在威胁你爹?”
他这辈子最讨厌威胁他的人,尤其是这个祝凤鸣的嘴脸,这让他想起来小时候把他们害的家破人亡的那个狗官!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全家!你再不放开我,我连你爹娘兄弟”祝凤鸣尖叫出声。
海东青彻底火了,祝凤鸣每句话都好似在他的怒气上浇油,他一口啐他脸上,用手抓着他头发,扯着头发把他拎起来,冷笑道:
“爷告诉你,你儿子是我杀的,我不介意送你去父子团聚!”
林沉玉只叫他看着有没有掉到厕所里面,没叫他不能杀人。
他把他嘴巴捂住,拖到旁边一阵拳打脚踢,直打的祝凤鸣只出气儿不进气,他正要一刀结果了他,忽听见一阵马鸣。
“且慢!”
回头看,顾盼生立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目光如霜,居高临下的看着祝凤鸣,眼眸里无一丝慈悲。
海东青呸一口,眯着眼看他:“怎么,你也学你那个烂好心的师父?这种烂人也救?”
“他还有用,借走一使。”
顾盼生马鞭一甩,卷住祝凤鸣的脖颈,就这样把人拖在地上,带走了。
海东青眯着眼看顾盼生离去的背影,看着祝凤鸣身子拖在地上,脖子被死死拽勒住的痛苦模样,忽的笑了。
这小兔崽子,比他还毒还狠呢,也就林沉玉把他当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儿。
*
“救命”祝凤鸣被一路拖到了荒庙中,他浑身已经体无完肤,脖子勒出血痕来。
顾盼生收了鞭,慢条斯理道:“你随身携带的真账簿,在哪儿?”
账簿,是极为关键的东西,普通商贾手头都有两本阴阳账,更别说达官贵人了,一本走官道天衣无缝,一本是私房账,各种收受贿赂,贪污走款,都用暗语记录在里面。顾盼生要这账本另有别用,不是为了查祝凤鸣的贪污贿赂,而是找他替霍家办事的痕迹。
霍家这些年越发骄纵,拥兵自重,把手西北,却明面上做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端倪。
老将军与他都疑心,霍家也许在密谋造反。
他目前还动不了霍家,只能明里暗里查些蛛丝马迹来。
祝凤鸣是霍家的走狗,他的私账里,也许能看出来与霍家相关的蛛丝马迹。
“我没有,没有”
“那就再绕两圈。”
祝凤鸣终于是被痛苦折磨的受不了了,松了口,苦苦哀求他放了自己。
顾盼生微微一笑:“好。”
这就让他,彻底解脱。
*
“大人不见了!快追!”
祝凤鸣的侍卫们发现不对劲时,屋子里已经人去楼空,唯有茉莉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几个人瞅见了凤仙离去的踪迹,拼命追赶上去。
凤仙悄悄推开窗跑的,她爬上屋顶,几乎已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这青楼,眼眶里满是泪花。
侍卫们已经四处包围了青楼,有人眼见,看见了她:“快!往楼上走!包抄住她!”
眼见得侍卫们就要赶上她,她顾不得那么多,纵身一跃,匆匆的跳下楼去。这一跳跳的极为艰险,望仙楼的主楼高数十尺有余,她身上又带着伤,不死也得惨。
跳罢!跳罢!反正她大仇得报了不是吗?
她一狠心一闭眼,只听见呼呼风声回荡在耳边。忽然,她感觉身体被什么强有劲的力道一下裹挟住,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翻腾了好几圈在空中。
只看见黑蒙蒙一片天地里兀然出现一抹皎白,稳稳当当的接住了自己,她整个人好似被海上浪尖里卷进波涛里,又似被雪白昙花细细密密的包裹住身躯。
那人微微俯身,打横抱着她,清凌凌的好似月下竹间的雪,那么冷,动作却那么温和。
凤仙失了声:“小侯爷?”
林沉玉失笑,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绿珠?”
凤仙低头:“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绿珠。”
“行,那就叫你凤仙吧,反正绿珠和凤仙都是你的代号,不是你的本名,不是吗?”
凤仙还想说什么,林沉玉制止了她:“嘘,有人追上来了,我们先走,回去慢慢叙旧。”
“站住!”说几句话的时间里,这巷口已经被左右包抄住了,祝凤鸣贪生怕死,他的侍卫都是从霍家的神威营里选拔出来的精英,丝毫不含糊,林沉玉低语一声:“抱紧我脖子。”
凤仙下意识的抱紧她。
“放下她来!饶你不杀!”
林沉玉后退至墙根,两面的侍卫已经围了上来,她眯着眼看了看四周,退无可退:“先别抱了,你快松手!”
凤仙怔怔的松了手。
心里自嘲一笑,果然,从小到大遇到困境的时候,是无人会救自己的。
她声音淡漠:“小侯爷快走吧,莫要浪费时间救奴了,把奴扔在这里就好,奴牵制住他们,让小侯爷有时间逃生。”
林沉玉气笑了:“你在说什么鬼话?把我当什么了?天底下就没有我林沉玉救不了的人!”
他把凤仙凌空一扔,丢过了高高的墙壁,拔剑插在墙缝隙里,飘然跃上剑身,又借着弹力纵身翻上去,把住墙上的瓦片站稳。
她站稳脚跟,凤仙恰好跌落下来,正落进她怀里,她抱住她,含笑看她:“好了,现在你可以好好抱住我了。”
凤仙直愣住了,终于是颤巍巍勾上她脖颈。
林沉玉回眸的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侍卫们,轻轻一笑,抱着凤仙离开了。
*
“你回来了!”
海东青倚着门,看见林沉玉来了,眼睛一亮,又看见林沉玉怀里抱着的美人,面色一黑。
他叉着腰,啧啧道:
“老子帮你在粪坑捞人,你倒好,风风光光逛青楼,还抱得美人归啊。”
“祝凤鸣呢?捞到了吗?”
“我把人给捞起来了,臭死了。刚刚搓了两边才觉得身体干净些。”
凤仙听见对话,不敢置信的看向海东青:“他没死吗?”
“没有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少女红了眼眶,她挣扎着从林沉玉怀里跳下来,拼命往外跑去。
林沉玉拦住她:“外面全是搜查的人,你出去要送命吗?”
凤仙冷笑,她眼里满是愤懑不平,破天恨意直冲九霄,她梗着脖子瞪向林沉玉,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林小侯爷!您为什么总要多管闲事呢?您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救我!你做你的闲散侯爷,你让他死,让我死了不好吗!”
“我求求你收起你假惺惺的慈悲好不好!没有人需要你救!没有人!谁让你救他了?谁让你救我了!”
林沉玉抓住她肩膀:“你身上有伤,别激动!”
凤仙挣扎起来,犹如发疯了一般,尖锐猩红的指尖抓破了林沉玉的脸,一道血痕跃然脸上。林沉玉嘶了一声,捂住了脸。
她什么都不爱惜,唯独爱脸。
海东青见状,骂了一声,一巴掌把凤仙打到在地:“谁给你的胆子挠人?林沉玉不打女人,可老子打!”
林沉玉瞪他一眼,捂着脸蹲下身,扶起来凤仙:“我以为你杀他是为了任务,所以才救了他,抱歉,他现在还不能死,死了会给华州府带来麻烦,怎么,你很恨他吗?”
凤仙瘫跪在地上,摇摇头痛哭起来:
“萧匪石死了,我才能从他手里逃出来,我并不是得了他指示去杀人的,是我自己要杀的。”
“你不懂,十六年,十六年了!我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能手刃仇人!您为什么要救他呢?那欺男霸女个狗官!强占了我娘,打死我爹,又将我爹尸体丢在粪坑里侮辱践踏!我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苦功,祝府防卫严密,我没有武功进不去,听说他时常招妓,我就去了青楼……我为了伺机报仇,每日苦苦煎熬,不敢露出马脚,我等的身子都烂了,就为了等这一天对他下手!”
凤仙笑的近乎癫狂,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扯开衣裳,给林沉玉看她身上的疮疤。她似乎已经丢掉了所有的羞耻,把血淋淋的伤痕揭开给林沉玉看。
“我为了接近他,杀他,足足忍了这么久……我这条命都豁出去了,我活着只为了杀他,小侯爷……”
林沉玉沉默,脱下来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她癫狂笑意僵住,抬起泪眼,悲愤又仓惶的看向林沉玉:
“我有些恨您,小侯爷。”
“为什么你能随随便便的杀人?萧匪石能随随便便杀人,我只是为我爹娘报仇,杀个败类,你们就却横加阻拦呢!为什么啊!”
*
忽然有人砰一声踹开院门,顾盼生粉裙染血,单手提着一柄锃亮如雪的唐刀,一脚踏进了院落,他仿佛从地狱归来,空气里传来血腥并不安的气息。
他身姿颀长,昂着头,垂下眼看她,兀傲而矜娇。
啪嗒一声,一个血淋淋的包裹跌落在凤仙怀里。
“因为你做事不计后果,杀人手段又不入流。”
“你敢杀他,却没有想过他死在望仙楼,连带着多少人势必要被报复;你杀他,却不一招毙命,让他钻空子跑了,遗祸万年。”
凤仙愣住了,她打开包裹一看,吓的魂不附体,看起来是什么后,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是祝凤鸣的头颅。
顾盼生深深吐了一口浊气:
“他的人我已经全部解决了,尸体都拖去了城外的五里坡乱葬岗,伪造成土匪半路劫财所杀的痕迹。”
他丢了刀,甩了甩酸疼的手腕,看向了旁边的林沉玉。忽的一笑,扑上去抱住她:
“师父放心!您不用担心啦,徒儿把他们都解决好了。”
林沉玉愣愣的看着他,摸摸他的头:”你……杀人了?”
顾盼生眨眨眼,凤眸璀璨里满是星光,他低声道:“那儿能呀,我找人帮忙的,全是别人帮我出手的,我不过拿着刀耍威风罢了。”
老将军在他身后,闻言嘴角一抽。
他还是不戳破少爷了比较好。
顾盼生微蹙着眉,露出通红的手心递给她看:“拿着刀走了一路,手有些疼,师父替我吹吹好不好?”
林沉玉抓着他手,呼了一下。
忽的,她瞥见了旁边站着的老将军,愣住了:“老人家是?”
老将军走上前,负手而立:
“我是桃花母亲的娘家人,来接他离开的。”
林沉玉忽的愣住了,她直勾勾的看向顾盼生:“你要离开了吗?”
第 87 章
林沉玉好似被当头一个闷棒打在头上, 愣了半日没有反应过来。她每天都在想很多事,唯独没有想过,顾盼生会离开她。
她待他是特别的。
两个人关系始于一场报恩, 以师徒互称, 从金陵到海上,又从延平到梁州。这日子里山重水复,星月交叠,唯两个人的亲情,越发紧密。
她一向习惯了独来独往, 总瞧不起离别二字,山水会相逢, 天涯各自珍重, 可没想到有一日, 这离别的苦就轮着她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留下他。
她是自由的风儿, 他也是。
自己能一辈子不成亲,可顾盼生不能陪着她孤苦伶仃,十四五岁的姑娘了, 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应该是和姑娘们绣花斗草, 去庙会相看俊美情郎,谈婚论嫁的美好年纪。
而不应该和自己这个浪子在一起, 蹉跎岁月, 虚度光阴。
林沉玉沉默了一会,就调整了心态, 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自然是好事。”
顾盼生微愣:“您不难受吗?”
林沉玉叹气:“怎么会不难受呢?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你今日一走, 我们再见面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了。”
“过一两年你要成亲了,我去给你见礼;再过一两年,生个一男半女,如果我还活着,就去抱抱孩子;再往后的话,我作为个外人,就没什么理由去见你啦。纵百年人寿,能得几回相逢?”
她又笑:“可我到底不能拘着你,你选择的我都支持。无论是浪迹江湖,还是回去嫁人,相夫教子,亦或者一辈子不嫁,隐逸安居。你想做什么便去吧。”
顾盼生既然说要离开,那必然是已经下定决心,权衡了一切后的最终决定。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她。
纵百年人寿,能得几回相逢?
她行走江湖,身边是看不见的急难凶险;他要去密谋篡位,更是腥风血雨相伴。
他们今日别的轻巧,可日后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吗?前路渺茫,他们还能活着看到相见那日吗?
“少……小姐,打完招呼我们该走了。”
老将军拍了拍他肩膀,叹口气。
顾盼生深吸一口气,他只觉得他呼吸的时候,肺都在发凉,他别开眼,凤眸里染上一丝哀伤之色:
“老将军,让我和我师父最后待一日,好不好?”
*
顾盼生还是决定,再陪师父一日。
衙门的厢房狭隘,床铺很小,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抵头而眠,林沉玉睡去的很快,顾盼生却睡不着,他怔愣的看着林沉玉的侧脸,只感觉百感交集,郁结满心,压的他浑身都重。
往日,他一沾上林沉玉的床榻,就会身子发烫,起些欺师灭祖的邪念来。
可今儿,他无论如何没有了。
他满心满眼都是难受。
老将军给他安排了两门婚事。
一门是江左名门谢家的庶女,一门是边境武将家的嫡女。
他告诉顾盼生,你手里只有一千暗卫,不可能成事,除了联姻借助妻族的势力,你别无选择。
唯有从微末中起势,一步步蚕食鲸吞,方能臻于大统。
太妃嘱咐他的,你要夺取皇位。
老将军理所当然的安排他,夺取皇位的路。
他们都在告诉他,你要做什么。
没有人问他,盼生,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他只想陪着林沉玉。
他在林沉玉身边度过的这两个月,是最快乐的日子。他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他也亲身拥抱了月光。
才两个月!他却感觉度过了好久好久。
顾盼生眼里溢出朦胧泪花来,他头一回有些恨,自己生在帝王家。
如果他和林沉玉,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多好,可这么多天他眼里所见的疾苦告诉他,普通人家是过不到好日子的,他们还是会被饥荒被旱涝被酷吏所逼迫。
天下之大,哪里有可以供两个人容身的地呢?
他把头轻轻埋在林沉玉的肩膀上,低声啜泣起来。
忽然,他被人拦腰抱住了。
林沉玉把他搂在怀里,用指腹擦了擦他眼角,声音惺忪,温声道:“怎么哭了?”
顾盼生只是埋头,身子一僵,并不说话。
他怕他和林沉玉一说话,就失去了离开的决心。
“怎么,不想离开师父吗?”林沉玉侧过身子来,瞧着少女哭到微红的眼眶,有些好笑。
顾盼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我必须得走。”
“那就走吧。”
林沉玉叹口气,并不挽留他。
“以后如果过的不顺心,想回来看师父,师父随时都欢迎你。只不过,那时候师父可能也不知道漂泊去哪儿了。”
她也无心睡觉了,听见前厅窸窣声响,她干脆起身。
*
祝凤鸣虽然死了,可事情并没有解决。燕卿白写信给了远在京城的恩师寻求帮助庇护,一边匆匆了结了此案,当做土匪流窜处理,通知了家人来收骸骨,此案就告一段落了。
燕卿白天没亮就起来批阅卷宗,林沉玉披着衣裳也起来了,路过公堂,看见他便进来了,道了声安。
她忽想起来茉莉那小姑娘来:“有件事想拜托燕兄。”
“何事?”
她讲□□之事说了出去:“青楼背后往往有靠山,我知道不能轻易撼动其根基,我也不指望能拔除望仙楼,可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堕落其中,被人糟蹋。”
燕卿白神色一肃:“朝廷有严命,青楼中男女,未及笄不得挂牌,我上任才月余,还未清肃这些个地方,不料想出了这样的事,待我去拘青楼老鸨来问话!”
“多谢大人了。”
燕卿白摇摇头:“惭愧,治下不严,竟出了这等龌龊之事,实在汗颜。”
他搁了笔,起身离了太师椅,朝林沉玉笑道:“我命嘉善去买了些早点,玉郎不若赏脸,一同用餐?”
“好。”
两个人到了堂中,海东青也揉揉眼,扶着燕洄出了厢房,燕洄喝了药,经过一夜休眠,精神清明了一些,也不砍人了。
少年被病痛折磨,嘴唇惨白,没有血色。
四人既碰了面,索性一起用膳。
海东青是听见了昨天顾盼生要走的消息。
他乐不可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乐,可就是想乐:“那个小兔崽子终于要走啦!好啊好啊,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燕洄无精打采的喝粥,闻言开口:“怎么?天要下雨你徒弟要嫁人了?”
唯有燕卿白不知发生了什么,林沉玉只得一五一十和他解释了企鹅裙寺弍弍2午玖一四7,从和顾盼生相遇,到一路的风波,她都娓娓道来。
燕卿白只静静听着,拿干净筷子给林沉玉夹了个煎饺。
燕洄瞪他一眼,似乎是铆劲儿似的,把自己筷子倒过来,给林沉玉夹了两个煎饺。
海东青不明所以,但是好胜心让他不能不作为,他直接用自己筷子,给林沉玉夹了三个饺子。
燕洄眯着眼看他,目露不善,追加了四个给林沉玉。
海东青龇牙咧嘴,并不服气,继续给林沉玉夹饺子——没有饺子了。
林沉玉讲完她和顾盼生师徒的事儿,感叹一声缘浅,低头去喝粥,看着盘里一大盘饺子不见了,全到了自己碗里,她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
燕卿白笑出声来,他道:“离别是缘尽,可相逢又是缘来。玉郎无须悲伤,您辞别了徒弟是难受的事;可到了华州,又会遇见新的人事物,不也是开心的事吗?”
他用干净筷子,把林沉玉吃不完的饺子夹走了:“华州虽不是地大物博,可托武林大会的福,倒也是风流蕴藉,英雄齐聚之地。您且安心在下官这儿住下,多出门走走,结交些江湖朋友,也是不错的。”
燕洄警惕的看他,他自病倒后,眼睛里就蒙着一层淡红的雾,看上去有些诡谲。
“打住!谁和你那么熟了,谁许你和她说话了?等我病好了我就带着她搬出去住。”
燕卿白笑的温和:“阿弟,我以为我和你都算得玉郎的朋友。”
“停!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还有,别叫我阿弟。”
眼看这兄弟两个又要针锋对麦芒,林沉玉赶紧开口:“说实话,住在衙门多有不便,万一上头来人,我们占了院子倒不好,我也打算出去租了住。”
“敢问要怎样的屋子,下官去帮您找好了。”
“无所谓,暂时的居所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厢房要多些。”
林沉玉掰着指头数:“我一间,海东青一间。”
燕洄凑过去,给她掰了一根,把自己加上去:“干嘛丢下我,我和你住。”
才不要和燕卿白一起。
*
顾盼生站在帘外,听着里面的谈笑风生,他眸光暗沉,不觉攥紧了手,紧掐着手心,攥出了,血来。
“这样看,起码要带三间厢房的合院才好。”
三间屋子,里面没有他的。
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剔除了未来的规划中。
林沉玉忽的拍拍脑袋:“不对,还得加一间屋子。”
顾盼生只感觉心里火苗窜上来,颤巍巍的欣喜。师父是给他留的吗?
“我给忘记绿珠了,她现在身上得了病,得精心疗养,她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我想暂时收留她,也要住一间。”
顾盼生心里的火苗,一瞬间熄灭了。
她多博爱多善良呀,一个妓*女尚且如此考虑周全,她心里装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了他。
顾盼生不想再听下来,他拂袖离去。
*
离去时,正被一个小东西撞了满怀。小东西抬眼看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惊艳神色。
“姐姐,您是仙女吗?”
顾盼生不理会小姑娘,径直离开,可下一秒,他余光瞥见林沉玉那边,浑身僵硬住了。
那小姑娘乳燕投林般的扑到林沉玉怀里,双手勾住林沉玉的脖颈,她仰着头,双眼亮晶晶的,满是依赖和依恋:
“公子!我等了您一夜,您不来找我,我就来找您啦!”
嘉善擦擦汗:“大人,和老鸨掰扯了半日,终于把几个幼女带出来了,都在堂下侯着,就这小姑娘说什么都要找白衣公子,说要……以身相许,伺候他一辈子。”
茉莉兴奋道:“我会伺候好您的!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能把您照顾的白白胖胖的,夏天帮您捉蚊子扇扇子,冬天还能暖床给您生孩子!”
小姑娘娇憨又狡黠,眨巴着眼睛把头埋在她肩膀上,撒着娇。
就如同顾盼生无数次,向林沉玉撒娇一般。
顾盼生呼吸一滞。
林沉玉捉住她乱动的小手,警告道:“你还小,日后不许把这些话挂在耳边,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去好好读书绣花,不许对我动手动脚,我只当你是小妹妹。”
茉莉捉住破绽,朝她侧脸亲香一口:“我懂!情妹妹也是妹妹嘛!”
林沉玉:……
燕洄瞪大眼睛:“还能这样强来?”
海东青如遇强敌:“不是,她才几岁?老子我白活这么多年了。”
燕卿白笑而不语,只是盯着林沉玉微红的耳垂,目光有些深沉。
顾盼生看着坐在林沉玉腿上的茉莉,和温声细语训斥她的林沉玉,只觉得心里痛意蔓延开来。
他还没离开,她就有了新的哄她开心的小东西。
等他再回来,林沉玉身边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吗?
老将军拍拍他肩膀:“该走了,少爷。”
顾盼生猛的回头,他眼眶微红,声音哽咽:“我不走了,不走了!”
第 88 章
燕卿白果然做事迅速, 才与他提的租个院子,到了晌午,他就带着林沉玉去看了。院子在华州府的东市的安静处, 隔着一条静谧的城中河, 对面就是热闹的商衢大街,小到糕点铺子裁缝店,大到酒楼茶馆,乃至于镖局赌场,大小钱庄都一应俱全。
院子是规整的一厅四厢, 前门进来后,一个纵向大厅, 绕过大厅到院里, 左右两边各两个厢房, 后门处起了个小小偏院,堆满了杂物。
虽有些狭小简陋, 可住她们倒也绰绰有余。
林沉玉也痛快答应了,预付了房子主人整半年的银两,两人牵了契约, 当即找燕卿白盖了印。
*
房子原主人是镖局的总镖头,年逾古稀, 白发苍苍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老伴走了,要搬去镖局和儿子住, 就把原来的屋子租出去了。
他瞧见林沉玉, 先愣了愣,笑道:
“人来了, 眼神总有些恍惚,瞧您面善, 还以为见到了那位龙榜第一的高手呢。”
他是去年带着儿子参加过武林大会的,儿子也算争气,在虎榜上谋得了一席之地。
所谓龙虎榜,乃是武林大会后根据大家的胜绩,排武论功后的榜单。龙榜取前八位,虎榜取八位后的一百位,共计一百零八人。
武林煌煌,高手如云,仅登记在各大门派的都有万人,更不用说那些个游侠散客,塞外来宾,隐世高手,恐怕整个武林加起来,几万人马不在话下。
在几万人中脱颖而出一百零八人。能登上虎榜的,都是叱咤武林搅动风云的顶尖高手。遑论那龙榜的八人了。
去年龙虎榜前三名,大家都记得清楚。
游侠儿林沉玉
衡山派掌门叶维桢
华山派掌门玉敦儒
叶掌门与玉掌门的实力是不相上下的,两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众望所归,能跻身前三大家都不稀奇,稀奇的就是那游侠儿,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能闯进龙虎榜,夺魁武林。
这在武林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就是秦虹秦元帅并林侯爷的爱子,堂堂正正的御封二品海外侯。
老人家是见过林沉玉的,华山之巅非人间,那少年白衣如雪执剑如虹,决胜一剑,不知道被多少人铭记到了心间。
他叹口气:“可惜了,那样一位侠客,走的不明不白啊。”
说罢,又看看眼前一身白衣,酷似林沉玉的少年,摇摇头:“你们这些游侠儿啊,素来只会学林沉玉的外表,而学不来林沉玉的真实本领,纵然把自己打扮的像那林沉玉,终究不及人家半根寒毛。”
林沉玉只能点头。
自从林沉玉闻名后,江湖中不少人学她衣着穿搭,学的比林沉玉还林沉玉,托他们的福,林沉玉也不必费心思换衣裳了,依旧穿着旧日白衣,只用膏药改了几分面容,就招摇过市。
面对老先生的指责,林沉玉也只能笑着接受:“受教了,那晚辈以后不仅仅要外表模那海外侯,武功上也要日益精进,向她看齐才好。”
老镖头面色舒缓起来,把钥匙递给林沉玉:“这才是正理嘛,好好习武,不要虚头巴脑的,比什么都重要。”
对于谦虚不浮躁的年轻人,他还是很照拂的,他看向光着半个身子的海东青,又看看病弱憔悴的燕洄,面露怜悯之色:
“你们年轻人行走江湖也不容易,看看,衣裳都买不起,病都治不好。哎,做游侠到底是没有出路的,若是遇到困难,可以到虎威镖局去寻我那儿子,找个活干,混个饭吃还是可以的。”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呀。”
海上小霸王海东青:……
锦衣卫指挥使燕洄:……
*
进得院来,大家各自进了屋收拾,林沉玉刚挽起袖子,就瞅见顾盼生从门口探出个头来,巴巴的看着他。
她有一阵恍惚。
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还记得刚刚捡到他的时候,那么瘦弱的人儿,在她怀里冰冷冷的僵成一团,浑身是伤。可怜又凄凉。
如今,他伤也好了,容貌也张开了,俏生生的脸蛋儿白净俊美,叫人咂舌,身子骨也长了,隐隐有超越自己的感觉,骨架也挺拔,看着不似汉人,似高大的胡人。
林沉玉和旁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别。
因为大家压根不信,男人能生的这么好看。
“要跟人离开了吗?师父去送送你?”
林沉玉丢了手中抹布,迈出门槛,正午阳光照的人有些眩晕。
顾盼生摇摇头,扎进了她怀里。
他扎的很结实。
往日顾盼生扑过来,就如同小猫一般,轻轻软软的趴上来,被林沉玉稳稳当当接住了。
今儿他扑的十足用劲,好似凶猛的小野狼,使出了狩猎般不死不休的狠劲,林沉玉一下子没料住,被他撞的扶着墙半倒在地上了。
林沉玉背后靠着墙,前面一个人儿单膝跪地,堵着她的去路,锢着她的腰。
“我不走了。”
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肩上,挠的她脖子发痒。
“不走了,也好。那就陪师父打扫打扫屋子,明儿我们去街上买些东西回来,你想吃什么穿什么,为师都给你买。”
林沉玉温和的摸摸他的头,他身子登时一僵,有些狼狈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身去。
他冷静了一会,确认自己不会露出端倪。
林沉玉不知道少女的心路历程,可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不出格,她都是支持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桃花啊,下次做决定,早该和我说,早知道你留下来,我就再租大一些的屋子了。”
她不可能让小姑娘去和两个臭男人挤,绿珠得了脏病,她也不能让顾盼生去,思来想去,只能和自己挤了。
她有些抱歉:“那只能我们师徒挤一间屋子了。”
顾盼生眼波流转,笑道好呀。
他是故意卡在这个时间,等林沉玉租完房子再说了,早说了,又怎么能和师父同床共枕呢?
他话音未落,一陀螺似的人就咕噜咕噜跑过来了,猛的刹在林沉玉身边,不是别人正是茉莉。
茉莉也跟着来了,林沉玉特意留下来照顾绿珠的,小姑娘正挽着袖子正擦窗户呢,瞥见林沉玉就脚底抹油了。
林沉玉看见她,有些发怵。
好在茉莉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她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眼睛一亮道:“其实仙女姐姐也没有必要和公子挤一间房子的!”
她小手一指,指向门后的偏院:“那里我刚刚也打扫出来啦,杂物都清空了,两年有一间很大的厢房,里面床铺桌椅都在,我都摆好啦。”
林沉玉略一思索:“倒也好。”
顾盼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空间了。偏院一般都是给下人住的,可他们江湖人也不计较,无伤大雅。
顾盼生看向茉莉的眼神,已经不能用森寒狠戾形容了。
茉莉害怕的后退一步。
她明明是为仙女姐姐好,为什么仙女姐姐这么凶啊!
“茉莉,不得无礼!怎么能叫姑娘去侧院居住呢?我那屋子打扫好了,姑娘住我那屋子吧。”
*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绿珠一把抱了起来,绿珠眼眶红遍,面色苍白,头上的钗饰已经被她全部扔掉了,换上了粗布麻衣。
她肩上挎着一个朴素的包裹,里面装着干粮并水囊。
绿珠朝着林沉玉盈盈一拜:
“公子高义,绿珠铭感五内,可惜绿珠福薄缘浅,身染疾病,不能服侍公子左右,救命之恩,绿珠唯有来世衔环结草,方能报答。”
林沉玉扶起来她:“你要走吗?你要去哪里?”
绿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大仇得报,绿珠已无牵挂。从此随云随风,四海为家。”
“可你的病还没好,正需要静养,绿珠。等病好了再走好不好?”
绿珠苦笑,自怀中掏出封信来:
“公子,您不知道,青楼女子的病是治不好的,身子烂了能治,可心烂了如何能医呢?”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一个妓子,能承蒙您如此厚爱,无非是因为您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您真的不必如此费心,如今萧督公死了,我也能将真相告诉您。”
她抬眸时,脸上终于带了丝笑意:
“我的病到了后面,会遍体生疮,奴实在不愿公子看见奴那番丑态,就当给奴留些最后的体面吧。趁着现在奴容颜尚在,不妨就这里别过。绿珠走了,公子珍重。”
林沉玉怔怔的看着她,接过了那封信。
信里面,是她曾经追寻已久的真相。萧绯玉之死背后的迷题。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逝者如斯,萧绯玉和萧匪石都已经死去了,死者的恩怨已经随着他们长辞地下,可活着的人却不能活的安稳。这真相如何,也如纸面一般轻飘飘了起来,掂在手心没了重量。
绿珠看见林沉玉怔愣的表情,心里有些酸涩,又松了口气。
她起身,正要离开时,却听见撕拉一声。
林沉玉撕了那封信。
绿珠愣在原地。
“我帮你,并非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的。我知你年少父母早丧,被卖为奴,做了萧匪石的爪牙,不得自由。好容易逃离魔爪,又报仇坏了身体。”
“我对你好别无所求,世道对你多有不公,你只当是天下人欠你的。”
绿珠看着林沉玉的清泠泠的眼,心里从未有过的酸意涌上心头,一直以为她遇见过很多人,每日都低眉顺眼,看着别人眼色行事。萧绯玉看着她的目光,是贵人看奴才;萧匪石看她,是主人看狗一般的眼神;到了青楼大家嫖客们看她,是看着一件商品,一个发泄欲望的死物。
唯有林沉玉,她看她的目光里澄澈如水,没有一丝蔑视,也没有一丝□□,她好像用眼睛告诉自己,她把自己当成人看。
绿珠面色几变,终是惨笑出声:
“小侯爷,我这病是治不好的。”
林沉玉想说什么,被海东青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他面色如铁,拎着一捆药,丢进林沉玉怀里,语气不善:“你吩咐我买的药,买回来了!大夫说若烧了药汤让女子泡,每日泡半个时辰止住溃烂,再用这个药膏敷……”
海东青看一眼绿珠,说不下去了。
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林沉玉:“下次让我出去买东西之前,先告诉我买的是什么东西啊!”
他并不知道脏病是什么,还以为是普通的病,索性大摇大摆进医馆,扯着嗓子喊,问大夫要药。
然后,整个医馆的人,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出医馆时,甚至有人过来拍拍他肩膀,笑的猥琐:“哟,小哥儿挺结实的嘛,在哪里卖呀,要不要哥哥去照顾你的生意啊?”
海东青给了他两嘴巴子。
那人爬起来骂他,骂的很难听,海东青终于意识到了脏病是什么,他终于明白了医馆里面那些人什么表情,只能铁青着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林沉玉算账!
林沉玉敷衍他:“辛苦啦。”
海东青瞪她。
“请你吃烤鸡。”
海东青气呼呼。
“两只。”林沉玉比划一个二。
海东青哼一声走了:“我要吃那家的叫花鸡。”
好容易送走了海东青,林沉玉把药递给了绿珠,笑:“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治不好呢?大夫都给你开了药,说明还是有救的,如果彻底没救,何必开药呢。”
绿珠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低着头,道了句谢。她拿着药转身回房去,隐隐可见有泪珠从眼角滑落。
*
林沉玉打扫完屋子,庭院,回到房间的时候,还是在桌上看见了那封信。信被人拼好了,用水黏在一张纸上。
应是绿珠又拼了回去,她应该还是希望,林沉玉知道那些事情。
逝者已逝,真相也该水落石出。
林沉玉秉了烛,在灯下细细的读。
“萧王妃之死,并非督公所为,乃是圣上属意。她自从嫁与王妃后,时常入京小住,与京中贵妇往来。她虽贵为王妃,奈何王府无钱,吃穿用度算不得上好。贵妇喜骄奢,珠宝绫罗无不艳压她。言辞之中,常有轻慢她之意。”
“王妃愤懑日增,动了贪心,殊不知正是灾祸的开始,她一心想要更大的富贵气派,艳压过那些贵妇。便把歪心思动到了督公头上,仗着督公势力大肆敛财,背着督公用他的名义,先是收受贿赂,到后来贪心日炽,以至于卖官鬻爵,无所不为。”
“督公闻言责之,王妃便搬出姐妹之情的说辞,痛哭流涕,督公心软,便不追究。”
“去岁武林大会,金陵王夫妇游至梁州,在梁州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王妃迷上了赌钱,打牌博叶兀自不足,酒后冲动,竟将全部身家押在了赌场上,十万两银,输的一干二净。”
“她酒醒后悔不当初,想找督公补上空子,督公不愿,她便恨上了您和督公,想要使计谋暗害您二人。此时,她卖官鬻爵之事败露,帝王震怒要严惩王妃,督公不愿王妃惨死刑台,遂用安乐香了结两人,也算善终。
“杀死亲妹并非督公所愿,乃是王妃贪心作灾,欲壑难填导致。归根到底,春蚕作茧,自取缠绵而已。”
林沉玉读完,将这纸烧了。
她忽然有些感慨,欲望真是个可怕的魔鬼,能将那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变成这副模样。可又能怪得了谁呢?
斯人已逝,她也不愿说什么。
这信的真假她是相信的,这十万两,也能和萧绯玉私账本上的数额对得上。
十万两……如果饥荒水灾时能有十万两,可以拯救多少人的性命呀,就被萧绯玉一掷千金的赌去了。林沉玉刚刚从延平来,亲眼见识过水难,只感觉有些寒心。
她呆坐了很久,才缓过来神。忽然发现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萧王妃赌钱赌输了,却恨上了自己呢?她赌输赌赢,又和林沉玉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
深夜,简答的洗漱过后,林沉玉秉烛进了屋子。
她坐上床沿,摸进被窝,忽的感觉不对劲,她一扯开被子,就瞧见小姑娘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因为躲在被窝里,可怜见的小脸憋的红彤彤的。
林沉玉脑子一片空白。
茉莉已经羞答答的红了脸蛋:“公子,茉莉陪您睡觉嘛。”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出来!”
“茉莉没穿衣裳,不要嘛。”
林沉玉额头青筋暴起,她头一回想打小孩,闭上眼,将茉莉细溜溜的胳膊扯出来,三两下把衣裳给她套到身上:“自己把扣子扣好。”
她威胁茉莉起来:“茉莉,你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丢出去!”
茉莉怯懦又无辜的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可是,茉莉是在做好事,为什么要赶走茉莉呢?”
“做好事?你管爬到男人被窝里是好事?”
林沉玉鲜少语气如此严肃,茉莉有
依譁
些害怕,抽抽搭搭起来:
“我也不喜欢陪你们睡觉的,每次完了茉莉下面都很痛很痛,可是每次和男人过夜后,鸨母都会给我煮鸡蛋吃,鸡蛋是很好吃很好吃的。”
“鸨母说,这是独给我的奖励,可奖励是只有做好事之后才会有的东西,所以,陪男人睡觉就是一件好事呀。”
她茉莉扬起稚嫩的脸蛋,眼眸里有着浓重的不解,又反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林沉玉哑口无言,她心头的火消了下去。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小女孩解释这些,她心里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又脆弱,别人一句轻飘飘的谎言,她都能信以为真。
她并不想戳破这血淋淋的事实,告诉她残酷的真相。只能叹口气,换了种说法:
“老鸨骗了你,你想想看,如果陪人睡觉是做好事,那为什么大家会得脏病呢?”
“老鸨说,那是因为她们不听话才会得的。”
“大错特错,你陪男人睡觉,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吸你的阴气的,被吸多了你就成人干了,就会百病缠身,会变成绿珠姐姐那样,很惨的,你看绿珠姐姐多可怜,每天都要喝那么苦的中药!”
茉莉笑:“可我特别乖,我不怕苦!”
“可你会掉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林沉玉看着茉莉梳洗的整齐的发丝。
茉莉捂住头发,有些惶恐了起来。
“你的脸还会烂掉!发出很难闻的臭味,大家都会不喜欢你!”
茉莉害怕起来,缩成一团。
“所以,以后不许随随便便爬上男人的床,知不知道?”
“知道了。”茉莉抽抽搭搭,穿好小裤子下床去了。
林沉玉长舒一口气。
可她又折回来了,茉莉小脑袋瓜一歪:“那我有阴气,您是不是有阳气?我阴气被吸走了,可不可以吸您的阳气,补回来?”
她兴奋起来:“您看,您吸我的阴气,我再吸您的阳气补回来,您再吸,我再补,这样就能一直下去了耶,这样我们的气都不会少!”
林沉玉:……
她有些绝望。
拎着小姑娘的衣领,把她轻轻丢到了绿珠房间里。
她有一种,想把这个小姑娘送去给合欢宗培养的冲动
小小年纪已经掌握了合欢宗的双修真谛,这就是合欢宗未来的栋梁之才啊!
*
接下来的几日,都在打扫屋子,购置简单的家用中度过。
燕洄的面色一日差似一日。
燕卿白一直在差人四下寻访毒物,马上就是二月十五日了,错过了这个和狐仙求药的日子,下次见面又是一个月后。
看燕洄情况,不容乐观。绝不能再拖一个月。
可嘉善去外头连奔走几日,垂头丧气的空着手回来了。
那位狐仙最喜欢收集各种珍奇毒药,并且只收这些毒物当诊金。珍稀毒药,普通人家怎么会有呢?只能去寻找五毒之类的动物,导致大家平时避之不及的蛇蝎毒□□,身价一下子水涨船高了起来,现在根本是有价无市。
如今的毒物,都需要与猎人先谈好价,再过好几个月才能拿到货了。
燕卿白有些发愁。
林沉玉也不能凭空变毒蛇出来,她叹口气。正烦恼的时候,恰巧绿珠路过了。
听完了两个人的烦恼,又得知了燕洄现在的情况,她犹豫了片刻,回房间找寻了好久,递给了林沉玉一个小盒子:“如您不嫌弃,把这个拿去,这也是巨毒之物,狐仙应该是喜欢的。”
“这是什么?”
林沉玉正要打开,被绿珠拦住了。
“公子还记得吗?督公当年从一太医手中抢到了这批毒药,用它杀了很多人,包括王妃王爷,那太医已经死了多年,这药已经绝版了,我手里的就是最后一盒。”
林沉玉想起来了,喃喃开口: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安乐香。”
第 89 章
日子过得很快, 眨眼就来到了二月十五日。
燕卿白命人去郊外“发现”了祝凤鸣并其侍卫们的遗体,将噩耗传上去,梁州行都司指挥使祝凤鸣父子双双折在华州, 这是注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 这都与他无关了,五里坡在华州城外,并不能归他管,他已将自己和华州人的责任摘的清清楚楚,把所有罪衍归责到土匪身上。
燕洄闻言打个哈欠:“土匪可真可怜, 这么大一口锅从天而降。”
燕卿白笑:“我早就有意清剿土匪了,石桥山一带土匪横行, 仗着三不管的地界为祸四方, 偏生我华州兵力有限, 不能奈何他,借这个机会向朝廷借兵马, 将土匪清剿,倒也是一石二鸟。”
燕洄嗤笑:“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伪君子。你混了这么久, 手下连几个兵都没吗?”
“为兄官卑职小,自然比不上阿弟出息。”
“谁许你喊我弟弟了?”
“……”
林沉玉隔着门就听见吵吵嚷嚷, 她无可奈何咳嗽一声,敲开门:“月亮快出来了, 再吵吵嚷嚷的, 狐仙都要走了!”
*
也许是十五夜的缘故,月色格外的好,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一轮月如水浸般清寒分明。不知不觉到了春日,草木萌发,在林间行走,夜里那青草香混着雾气,吸一口只觉得透彻心扉。
林沉玉带着顾盼生,并燕家兄弟四人来到五里坡。
四人都是骑着马儿来的,远远就望见月下平坦广袤的河滩上,静静的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帘车窗,都严严实实的用白布遮了起来,自车帘伸出根竹竿,挂着旗帜,字迹清隽:
【万疾可去,百病可医】
哪个大夫敢声称自己什么病都能医治?瞧瞧,这狐仙就敢,多含蓄又狂傲的一句话!
林沉玉都不免有些侧目,可她看着排着的长长的队伍,忽然觉得,这么狂傲是有点道理的。
他们来的并不算晚,正赶着狐仙刚刚驾着马车来到河滩的时候,可已经排起来百米长的队伍了,远远看去如长城般巍峨蜿蜒。大多是带着病人来看的,少妇背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妻子扶着断腿的丈夫,老两口佝偻着腰,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人筑成的长城上,每块砖都有裂痕。
燕卿白穿着布衣,排在人群中,看着这河滩上的百态,有些惊讶:“我自以为自己治下,风调雨顺,倒不知尚有如此多的百姓,苦于疾痛。”
他看向林沉玉,惭愧道:
“还记得之前我颓废自弃之时,玉郎劝学于我,我问起为何要读书,您说: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元元,苍生也。劝我上进读书,爱护一方百姓。您两年前说的话,如今才悟出一星半点滋味来,实在惭愧。”
“到也不至于,燕公子是一位好官,只是民生疾苦,不是坐在公堂上就能体察的事情,你平时公务繁忙尽忠职守已是不易了,只是也需要时不时出来逛逛,看看人世间,不也挺好的吗?”林沉玉笑。
燕洄冷眼看他们两言笑晏晏,他语气虚弱,语气里的刻薄可一点不弱:”哟,您嘱咐他,就寄予厚望,要他读书上进,爱护一方百姓做个好官。您嘱咐我,就叫我好好活着?是不是有点厚他薄我?”
林沉玉嗤笑:“我叫你做好人,你就会做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
“……”
*
队伍在慢慢的前进,林沉玉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了起来,顾盼生也无聊,只打量着人群出神,忽然,他在林沉正耳边道:
“师父,前面十来米,那两个人似乎不是来求药的。”
林沉玉抬眸看去,只看见灰扑扑的人群里,兀然的鹤立鸡群出两个年轻人来,一男一女,衣袍皆碧,挺拔如翠竹,两人昂首视物,兀傲不羁。
两个人实在太扎眼了,因为这人群里唯有他们二人面色红润身子康健,实在看不出病态。
林沉玉到底是老江湖,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身份:
“你瞧见那两人淡绿色衣裳,翠竹为簪,就知道是灵枢门的弟子。可奇怪,灵枢门的弟子个个医术高超,来这里做什么?”
灵枢门,在江湖上是独出三教外,不在九流中的一极为特别的门派。诸大门派,基本都是以武为基,以独特的一套武学而显世,自立山门。
唯有灵枢门是以医为基,门中众人只习医,对武术并无要求。
说起来灵枢门的来源,倒也是奇。黄帝内经最重要的精华分为《素问》并《灵枢》,百年前有一医者,他医术平庸却心地善良,经常想帮人而帮了倒忙,有一日,他于梦中得神医史崧亲授灵枢真谛,醒来后他万念通达,医术突飞猛进,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治,逐渐成名,青史留名。
他桃李满天下,弟子遍布各地,均以医济世为纲领。
后来他百年后,天下大乱,弟子们纷纷下山济世救人,便学着他的样子,绿衣竹簪,作为对师父的纪念。这些医者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便有了灵枢门。
燕卿白若有所思:“这灵枢门我倒知道,每年武林大会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灵枢弟子坐镇华山。”
“为何?一群大夫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做什么?”燕洄不解。
林沉玉道:“武林大会禁杀,可摔打流血是少不了的,比武后的伤病,都得交给灵枢门弟子们处理。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无论大家在台上多么豪横,到了台下遇见灵枢门弟子都得收敛些,不然万一你受伤了,人家不给你治了怎么办?”
燕洄嗤笑:“说到底,大夫千千万,何拘他们一家?说到底,这些人还是不会武功的一群大夫罢了。”
林沉玉失笑:“你可别小瞧大夫,要知道,灵枢门曾经出过一个医武双修的天才,不仅医术高超,还曾经在第一届武林大会上夺过魁首呢!”
“大夫,夺魁?”
燕家兄弟二人都有些难以置信。
林沉玉点点头,这段往事当年也算轰轰烈烈了,他们两个人都对武林不甚了解,不知道情有可原。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第一届武林大会举办之时,决胜华山之巅的魁首,不是各大山门的掌门长老,亲传弟子,而是灵枢门下的一位普通弟子。
那位弟子奠定了灵枢一门在江湖的地位,灵枢门因为他而名声大噪。门主亲许他为下一代门主,一时间那位普通弟子风光无限。
可惜的是,这位弟子被师兄告了密,说他与域外妖女有私情。正邪两立,灵枢派身为名门正派,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当即命他与妖女分开。
他决意不愿,为了妖女不惜叛逃师门。师父遂废了他一身武功。叫从煌煌天才成了一废人,然后把他赶出山门。
可他似乎也没能和妖女在一起,那妖女后来依旧猖狂,经常出来兴风作浪,而那人却不在她身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犹如一颗流星,短暂的辉煌在世人面前,烟花一刹,又无声的逝去了。
灵枢派以他为耻,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
可在他之后,灵枢也再没有出过能登上龙虎榜的天才。
又恨他,又可惜他。
世人悲之,谓其曰:飞鸢折翮去,旷世不再鸣。
旷世奇才,因情陨落,实在令人扼腕。可见情之一字,实在是难关,闯不过,绕不开。
林沉正叹了口气,望向明月,二十年前,这月亮,应也照过那位惊艳绝伦的先辈吧。不知那位前辈,现在还能看见月光吗?
她还想说什么,狐仙的车马前,忽然传来了争执声。
*
一对农家夫妇打扮的人,走到了马车前,妇人将手伸进去,垂着头小声低语:
“狐娘娘,我……这病,能治吗?”
轿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什么病?”
妇人几番想开口,又羞于启齿,旁边的丈夫着急,压低声音道:“是这样的狐娘娘,我家婆娘生完娃后出了血,身子一直虚着,到今年,胞胎从身体里掉了半截子出来……”
妇人红了眼。
“子宫下垂,阴脱之症……”
轿子的狐仙低语,里面传来笔尖摩擦过纸张的声音,不一会了药方就写好了,两个人千恩万谢的拿过药方,正要离开。
那两位灵枢门的弟子拦住他们去路,问道:“可否将药方借我们一观?”
这两人生的都十分好看,面容相似应是兄妹,衣裳鲜丽,不似凡人。那农家夫妇一见就被震慑住了,唯唯诺诺的把药方给了那两人。
那妹妹一见这药方,本就微蹙的眉头皱的越发紧,她看完后,怒气冲天,朗声朝马车道:
“朗朗乾坤,湛湛青天!你这江湖骗子都开的什么害人药方,未免太可恶了!”
*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质疑辱骂过狐仙啊。那妇人夫妇也不愿意惹麻烦,怯生生的上前:“姑娘,可否将药方还我?”
少女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她一眼,道:
“大嫂,她给你开的药是假药方!医书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治法,您若是按照她的方法去做,病情只会加重,不可能好转的。”
这都是什么药方?
割二斤韭菜。煎取浓汁倒入盆中,取二斤重的生石灰,投入盆中,待石灰溶解,取其浊液,乘热坐盆上,先熏后洗,并用韭菜揉搽患部。
从来没有见过韭菜并生石灰的水涂抹□□的,这妇人不是胞胎下垂吗?本就□□溃伤,需内外双下,方可医治。内服汤药,外用温和的五倍子末泡汤洗,又用末敷之,方能见好。
怎么能用这样生猛的方法呢!这岂不是加速病痛?这种邪门的偏方,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荒唐至极!
简直是害人!
那少女朗声拱手,面容严肃道:
“诸位!我乃灵枢门下门主的亲传弟子,秦雪雁。虽说不上名医,可自幼习医,跟着门主多年熏习,各种疑难杂症也都见过,请诸位相信我,这位妇人的病,绝不能这样治疗!”
她瞥一眼沉默的马车,继续道:
“虽不知道为什么狐仙这样出药方,可我能千真万确的告诉各位,这样治是会死人的!”
农家夫妇闻言,面色都是一白,害怕起来。妇人的身子摇摇欲坠,无助的看着丈夫。
排队的大家一阵喧腾,大家都信狐妖不假,可灵枢门三个字一搬出来,就意味着绝对的权威——连宫里的太医据说都是灵枢门门主的弟子哩!
一边是神秘的狐仙,一边是权威。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雪雁见大家有动摇,心中自信倍增。
这狐仙来历诡谲,因为狐仙的缘故,他们灵枢门在华山的医馆,这段时间没少遭人风言风语,甚至有常年的老客户都倒戈去了狐仙这里,大家都看过狐仙开的药方,觉得很不对劲。
她开的药方,都不是医术上的药方,而是剑走偏锋,寻一些日常又奇怪的东西入药。
可偏偏病人的反馈从看,效果还很好。
这让灵枢门觉得蹊跷,可狐仙虽然好意,但对于灵枢门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医馆里门可罗雀,药材堆积着卖不出去,门徒们还被人嘲笑学艺不精……
灵枢门的长老觉得不妥,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于是派了秦氏兄妹,来探探狐仙的底细。
这一探,秦雪雁就觉得荒唐。
想着,她朗声对着马车道:“狐仙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您真的懂医理吗?我想问问您为什么要这样给妇人开药呢?依据何在?这位妇人得的明明是是子宫……”
那妇人本来得的就是□□的病,痛苦又羞耻,眼见自己的病要在众人面前被揭穿,面色煞白,僵硬的站在了那里。
她心里恐慌又无助。
若是这病被大家知道,一传十十传百,她以后还怎么见人呀?
可“下垂”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她脑袋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打断了她的话。
林沉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秦雪雁的身后,她手里擒着把折扇,敲完秦雪雁后,刷拉一声展开,她眉眼含笑,可眼神里并无什么笑意:
“秦姑娘,身为医者,这么大嗓门说话可不太好吧。”
第 90 章
林沉玉的一句话, 叫秦雪雁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她才反应过来妇人得的病是私密之处,不可伸张。
她面色一红, 闭嘴了。
反倒是旁边的哥哥看不下去了:“你又是哪儿来的小兔崽子?我妹妹说话, 有你插嘴的份吗?”
秦雪雁拦住哥哥,对林沉玉道:
“多谢这位少侠的提醒,是我考虑不周,惭愧惭愧。不过,这是我和那位狐仙的争论, 还请您稍微避开为好。您掺和进来,会耽误了大家时间的。”
顾盼生替林沉玉收了耍帅用的折扇, 冷声道:“大家都等着看病呢, 偏有人横插进来, 所以到底是谁在耽误时间呢?”
秦雪雁面上有些挂不住:“可我并非有意耽误大家时间,实在是这狐仙给的药方, 会害死人的呀!”
这时间,倒是后面排队的人有了主意:
“这样吧,大家都等着看病呢, 你们吵吵嚷嚷的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听不懂你们说什么医理药理的, 小姑娘,你既然是灵枢门的人, 不如给那妇人再开一副, 如何?”
“是啊是啊,让那妇人自己去选择用什么药方就行了, 别耽误后面的人。”
秦雪雁深吸一口气:“好。”
她对自己颇有自信,她从小就随父亲钻研医术, 各类医术倒背如流,又能融会贯通,这子宫脱垂她也替人治过,效果奇佳。
她当即提笔写下了药方,递给妇人,亲切的嘱咐道:“大嫂,您千万信我的,我之前替人治过这病,按照我的药方,很快就能痊愈。”
她怕大嫂看不懂,又把药方念了一遍:
“你这病由忧思太过所致,治起来并不难。只用吃一百帖‘补中益气汤’就行了。黄芪一钱半,人参三钱,当归七分,升麻三分,甘草二分,作一帖,水煎食前服。”
“另外,外用五倍子末泡汤洗,泡完用干末敷之,不到一月就能恢复如初,再不会犯。”
秦雪雁眼神真挚:“这药方乃是《沈氏女科辑要》所记载的,代代相传,治好了无数人,请您千万相信我!”
她哥哥也点点头:
“我妹妹可是灵枢门门主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她接手的病人,至今没有没治好过的。平时诊金都要一两金呢,今儿便宜你们了,这药方送与你们。”
“千万不要相信那狐仙的药方!会害死你们的,韭菜和生石灰怎么能涂抹身体?动动脑子想都不可能的。”
狐仙一言不发,沉默的待在马车里面。
兄妹两人轮番劝说,那夫妻两个人拿着两份药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犹豫了起来,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
林沉玉已经回到了燕氏兄弟身边,她坐在石头上,叼着竹叶嫩芯,四个人一起看着戏。
燕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道:“我们打赌,赌那两个夫妻用谁的药方好不好?赌输了的请客,如何?”
“好啊,你赌什么?“
燕洄摸摸下巴,毫不犹豫开口:“我赌他们用秦雪雁的药方。”
他自是相信权威的,什么韭菜生石灰之类的,想想就不可能是药方,更别说治妇科的疾病了。还是那补中益气汤,听起来靠谱。
他现在都有点后悔来看狐仙了,若是狐仙也给他开什么韭菜生石灰擦身体,他怕是真的要升天了。
不若,待会去问问看那两个灵枢门的弟子?那个秦雪雁,看起来比狐仙靠谱多了,开的药方至少自己能接受。
林沉玉吐了嘴里的竹叶:“我和你相反,我赌他们用狐仙的药方。”
燕洄乐了:“那药方未免太可笑了,这你都信?”他看向旁边两个人:“你们呢?”
燕卿白含笑道:“我与玉郎一样,也赌狐仙药方。”
顾盼生言简意赅:“师父说什么,我就选什么。”
燕洄:……
不是,孤立他一个病人是吧?
他倔强的哼一声:“那你们就等着请客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那妇人怯懦的声音:
“秦小姐,谢谢您的好意,您是位好人。可我们真的用不上您的药方,辜负您的美意了。我还是用狐仙的药方,死马当成活马医好了。”
燕洄愣住了:“不是,为什么啊?”
一个是荒谬的偏方,一个是治好过无数人的良方,明眼人都应该知道选哪个吧!那妇人看起来也不像瞎子啊。
林沉玉叹了口气,沉吟道: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燕洄若有所思,仔细的看了看那夫妻两人,两人面如黄土,一看就是地里刨食的农民,穿着破旧又单薄的衣裳,背上还带着几块补丁。
他忽的呼吸一滞,不禁失笑出声。
“哟,不愧是你。”
那补中益气汤,可是光是人参,一帖就要三钱,一百贴加起来要不下两斤,更别说别的药材了,造价之贵,绝非农户所能承担的。
他也是从小苦过的人,自然能马上意识到贫穷的辛酸。
药方是好药方,可他们却吃不起。
那夫妻两人对着狐仙千恩万拜,带着狐仙的药方,就这样从秦雪雁身边离开了。秦雪雁看着被丢在自己手里的药方,面色茫然了起来,呆滞在那里。
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去用靠谱的药方,反而去信邪门的偏方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狐仙,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刚才的纷争,对秦雪雁也视若无睹,只用那细而闷的声音开口道:“下一位。”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燕洄。
燕洄却有些心猿意马了,他不太想让狐仙给自己看病,目光频频看向了秦雪雁。
燕卿白微微蹙眉:
“阿弟,既然本来就来打算向狐仙求医,那就没有半路倒戈的道理,不妨先问问狐仙,若是你不满意,再去问秦小姐也可。”
“我凭什么听你的?”
燕洄冷笑,本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听见燕卿白的话,直接朝秦雪雁迈腿走去。
“好不容易排到你了,干嘛跑?总之先听听狐仙怎么说呗。”林沉玉反正是对狐仙挺好奇的。
燕洄收回迈出去的脚,叹息:
“行,都听你的。”
燕卿白:……
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看来他这个亲哥哥,说话还不如木公子半句管用啊。
燕洄懒洋洋的把手臂伸进去,就感觉有指尖碰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冰冰凉凉的,里面是人好像没有什么温度似的。
他打了个寒颤,目光也警惕了起来。
正常人的体温怎么会如此的低?
轿子里面的人,又碰了他手腕一把。
兀自不足,又摸摸他另一只手的脉。直摸了半日,指尖还不肯离开他的手腕。
燕洄挑眉,只觉得这狐仙举动也轻佻,他笑道:“狐仙娘娘,我这手您摸够了吗?”
狐仙不语,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收了手。
可忽然车里一动,他手腕疼了起来,哎呀一声叫出来。
嘤咛一声,一只白狐狸从车帘探出头来,龇牙咧嘴对他凶起来,燕洄收手,看着手腕上的咬痕,嘶了一声:
“你这小狐狸崽子,就是狐仙?”
不对啊,他刚刚明明感觉到,是人的手在摸自己啊。
*
林沉玉觑着那露出来半个脸的狐狸,它毛色白如雪,蓬松的如小棉花,乌溜溜的兽眼狭长的眯着,狡黠又纯净。
她瞅着,总感觉眼熟。
回头看看顾盼生,月光下,他白如雪的肌肤清冷,偏生那微挑凤眸,和眼底桃花痣,又艳到了极点,两种迥异却绝美的姿态都糅合在他一人身上,清绝艳绝。
他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那模样像极了小狐狸。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
“师父为何发笑?”
“我瞧你长得像小狐狸。”林沉玉实话实说。
顾盼生掩饰起眼眸深处的暗芒,他眼波流转:“那,师父喜欢小狐狸吗?”
这一句话道叫林沉玉为难了,狐狸毛软,她是喜欢抱着在怀里摸的,可狐狸的气味她受不了。所以她平时又喜欢,又不敢靠近,矛盾的很。
不过毛茸茸的魅力还是大过了一切。
她想了一会点点头:“应该是喜欢的。”
顾盼生听到这答案,心花怒放,粲然一笑,直恍了大家的眼。
师父说,她喜欢小狐狸。
师父说,他长得像小狐狸。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师父也喜欢他呢?
*
顾盼生这边正春暖花开,燕洄这里还是凄风苦雨。
那狐仙,又来来回回把脉了三次脉,才放手。更奇怪的是,以往狐仙把完了脉,就能奋笔疾书写药方了,流程快而迅速。
可给完燕洄的脉后,马车里一点儿动静都无。
燕洄皱眉:“敢问狐仙,药方呢?”
车里人道:“治不了,回去吧。”
燕洄愣住了,排队听见的大家也愣住了。
居然还有狐仙治不了的人?这闻所未闻啊!
旁边的秦雪雁兄长秦雪蛟一看,机会来了,他刚刚正丢了脸,一心想找回面子来呢,见此机会冷笑道:“哟,不是说你万疾可去,百病可医吗?这么人世间还有治不好的疾病?”
他指着旗帜:“若是这样,这招牌岂不成了谎话?依我看,不如烧了好!省的误导大众。”
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对于今天晚上接二连三出现的意外,有些茫然。
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那车里人才开口:
“我的招牌没有出错,因为他根本没有得疾病。”
“他得的,是蛊毒。”
第 91 章
蛊?
林沉玉沉思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蛊了。常言道,唐门善毒,苗疆善蛊。如今唐门被灭, 苗疆的巫蛊之数也因为朝廷的剿灭而渐渐凋零, 依稀只听说过有很多年前有苗疆大巫的后裔逃到了西域,归入了明教麾下寻求庇护。在江湖上,已经多年不曾闻蛊毒的消息。
“你认识明教中人吗?”林沉玉问。
燕洄一脸茫然:“明教是什么?”
林沉玉叹口气,她就知道,燕洄看上去也不像是能和明教扯上关系的人。
这蛊实在是离大家太遥远了, 向来只在传奇话本里见过,可谁也没亲眼见过, 只当是杜撰出来的东西, 听见这个病因, 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
秦雪雁直接否定:“蛊术巫术,实乃无稽之谈!医书上从来没有记载过的东西, 怎么能拿来糊弄病人呢?”
秦雪蛟也在帮腔:“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江湖骗子,依我看, 你压根就治不好这病,又不愿意露怯, 所以随随便便胡诌出来一个病因的吧!”
那狐仙沉默,并不理会她。
燕洄也是个有气性的, 狐仙说他没得治了, 他也懒得再理狐仙,他也不相信什么巫术蛊术的东西, 只觉得胡说八道。只把那盒安乐香当诊金,丢进了狐仙的车帘子里, 然后径直走向了秦雪雁。
他虽虚弱,可面容到底是俊逸不俗的,笑起来时实在是少年气十足,梨涡浅浅,虎牙可爱,十分有迷惑性,款款走来时,秦雪雁也微微红了脸。
燕洄道:“秦大夫,不若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治?”
秦雪雁赶紧给燕洄把脉,眉头微蹙了起来:“脉象有些奇怪,可万变不离其宗,应该是可以试试看的。”
秦雪蛟骄傲道:“听见没?狐仙治不好的病!我妹妹能治!”
围观的人群也议论纷纷起来。
燕洄虽瞧不起那狐仙,却也不完全相信秦雪雁,他一挑眉:
“秦大夫有几成把握能治好我?您只管开药,钱和药材我都不是问题。”
秦雪雁略一沉思:“六成。”
“我妹妹谦虚,说是六成,其实就是十成。”他哥哥得意道。
秦雪雁有些责备的看了一眼哥哥,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过于自负,明明师父交待他们在外要谦逊待人,可哥哥这夸大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燕卿白就带着秦家兄妹两人打道回府了,林沉玉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拉着顾盼生上马。
临走时,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马车里,她总感觉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的盯着自己看,盯了很久。
*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燕卿白担心弟弟,并没有回衙门,而是也跟着到了林沉玉的府上。
秦雪雁不敢怠慢,把脉后写了药方,命人去抓药。
“这是什么病?”林沉玉追问。
“这位公子釜沸脉在身,中脉如如釜中水,火燃而沸,四衅倾流。这脉象十分危险。一般是婴孩胎气受损,先天不足导致,有这脉象的孩童极易夭折,往往活不到这个年纪。”
这点倒是和那大夫说的一般,林沉玉和燕卿白对上了眼色。
秦雪雁继续开口:
“我进一步观公子五脏,似有冲击受损的迹象,寒气入体,五脏有伤。这便能解释为什么公子成年了却有釜沸脉,五内受损,脉象紊乱也不足为奇。因此我主要下的是滋补气血,温养五脏的药品,公子每日服用,调理好五脏肺腑,病症就能不解自消了。”
林沉玉有些惊讶,燕洄确实受过冲击,那日在晋安从那么高的瀑布上掉下水来,能捡条命回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五脏受损也是应当的。看来这秦雪雁医术确实比医馆大夫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不愧是灵枢门的人。
燕洄点点头,道:“你说的才算靠谱。”
“公子谬赞。”
秦雪雁红了脸,退至一旁。药过了半个时辰就熬好了,燕洄一饮而尽,他苍白的面色回温了些许,透出了些许红晕血色来了。他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惊讶的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舞了两回刀,自觉得神清气爽。
燕卿白面色也缓和些,他送秦氏兄妹到门口。
秦雪蛟看见站在门口的衙役,有些愣神,又看看燕卿白,只见他容颜如玉,湛然不俗,举手投足儒雅端方,忽然心神一动:“莫非,您就是燕知州?”
“正是,今日多谢二位替我阿弟治病了,他日好转,自当携礼上门,亲谢杏林春恩。”
秦雪雁微微一笑,面露羞涩:“不敢,救死扶伤医者本心,能解得二公子痛苦,雪雁已经是很满足了。”
*
秦雪雁出得门来,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哥哥瞥见她那模样,心下一乐:“哟,看病看看出红鸾星动来了?”
“哥哥胡说!”
秦雪蛟道:“那弟弟生的确实好看,可依我看,还是哥哥更配你些,看年纪轻轻就当上知州,前途不可限量。你将来可是灵枢门的继承人,择偶不得不慎重。你看那弟弟,只是个白丁怎么配你?那旁的白衣少年,也只是个普通游侠。你找他们这些没出息的人低嫁了,以后会后悔的。”
秦雪雁面色黯淡,不欲再说话。
可就在他们还没拐过巷子的时候,忽然听见刚的院落,发出撕心肺裂的怒吼声来。
两个人愣住了,急忙跑回去看。
只看见刚刚还面色红润的燕洄,此时披头散发,匍匐在地,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姿势,在地面上不停颤抖,他面色涨红如血,浑身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气,他嘶吼着,蠕动着,完全失去了理智。
“阿弟!”燕卿白去扶,却被燕洄一巴掌推开,他起身看向秦氏兄妹时,眼神冷厉了起来:
“这药是你们兄妹二人开的,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
秦氏兄妹也愣住了,秦雪雁赶紧从怀里取出金针,过去帮他稳定心神,可她无论怎么扎,都没了效果,这金针乃是她最后的绝技,门主亲传给她的秘法。
连金针都不管用了吗?她有些绝望起来。
林沉玉正在房里准备歇息呢,听见动静出来了,她看见燕洄的模样,只觉得不妙,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那些个走火入魔修炼邪法,即将爆体而亡的人!
她飞身过去,一巴掌拍在燕洄后背上,封住他的经脉。
“怎么会这样!”
她也看向了秦氏兄妹,秦雪雁面色苍白:“不,我的药方不可能有问题的啊,怎么会这样呢!”
正在大家慌成一片的时候,一只白毛小狐狸大摇大摆的从门缝里呲溜了进来,它嘴里叼着张纸,轻轻的放在了林沉玉的脚边。
林沉玉猛地瞥向门口,隐隐看见马车的一角,稳稳当当停在门口。
*
林沉玉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沉着面色,撕掉了燕洄上衣,给他后背抹上油,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上烤了起来。
海东青被院子里面的动静折腾醒了,打着哈欠出来,看见傻眼了:
“你们……干什么呢?”
他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怎么一开门看见烤人了呢?
看见烤的人是燕洄后,他很贴心的给林沉玉拿来了盐和辣椒碎。
“要不要再来点花椒?”他琢磨。
林沉玉眼皮一跳,语气冷漠:“滚!”
她不再说话,只盯着燕洄后背看,果然没过一会,就看见他脊梁骨上鼓起来一个大包,旁边的顾盼生手起刀落,划了个十字口子,将燃烧的纸丢进一个茶盏里,熄灭后后一把扣在伤口上。
茶盏里空气燃尽,吸力极大,将那包里的东西吸了出来,拔下来一看,是一只小小的蝎子。
大家看着那地上的死蝎子,面色都各自难看了起来。这蝎子打破了大家的认知。
秦雪雁更是不可置信,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蛊虫?难道,这二公子真的是蛊虫导致的釜沸脉?
这是她第一次诊断出现错误!她只感觉摇摇欲坠,几乎不敢相信。
燕洄哇的一口血吐出来,晕倒了过去。好在他的暴躁总算是被镇压下来了,被海东青拖回房间休息了。
燕卿白回首看向正门,道一声:“嘉善,与我开门!”
门一开,露出那白布包裹着的马车来,他撩起衣袍,对着那马车端方一拜:
“卿白代替家弟谢过狐仙,家弟对上仙多有言辞冲撞,蒙狐仙不弃,杏林施恩,卿白必镂骨铭肌!”
他起身,拍拍手:“嘉善,取我宅中镇宅之宝并所有金银首饰来,还望狐仙笑纳,区区金银,聊表心意。”
马车里那人依旧声音细细的:“不用的,我不要的。”
“那敢问狐仙可有旁的希求之物?卿白一定竭尽全力,为上仙办到。”
“我什么都不要,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
马车里人声音更弱,似有羞怯:“离开之前,我只想见一见恩公。”
“谁?”院子里的大家都愣住了。
狐仙还有恩公,倒是罕见。
“金陵城外,石家村中。一饭之缘,得洗血仇。”
林沉玉愣愣的从火盆旁起身,她似乎想起来了了什么,不敢置信的看向马车,她一步步的朝马车走去,马车密封的车帘终于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缝,露出一少女面容来,她眼含泪光,面容清秀,一袭白衣袅袅若仙,不复当年在金陵的孤苦模样。
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在金陵救下的那无名农女。为报一饭之恩,她手刃了糟蹋少女的仇人谢易之,又赠少女金银,让她得以摆脱家中桎梏逃出生天。
她看见林沉玉,双泪滴落,嘴角上扬,道了句恩公。
林沉玉忽的爽朗大笑,伸手用力握住她的手:“山水有相逢!”
少女抬眸看她,笑了:“望君多珍重!”
这是她离开时林沉玉赠她的离别之语,不想因果轮偿,因缘际会,当真是山水有相逢。
*
林沉玉房屋内
少女乖巧的坐在椅子上,端着燕卿白亲手倒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她看着眼前四五个俊男美女,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不停的摸着小狐狸,小狐狸趴在她的膝盖上,哼唧一声,露出白乎乎的肚皮任她蹂躏。
大家盯着她看,很显然,谁会对狐仙不感兴趣呢?
“你真的是狐仙吗?”
少女摇摇头,笑的腼腆:“我只是一个小医女罢了,姓张,大家喊我张姑娘就好。”
燕卿白:“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如此高超,不知是师承何人?”
张姑娘道:“不敢不敢,我医术尚且浅薄,您谬赞了。我并无师承,只是我爹是宫中太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宫了,后来他死之前,寄回来一本医术,叮嘱我好好学习,将家学发扬下去,济世救人。我才一路北上,又因为害怕遇到恶人,所以才把自己关在马车里不让别人看见,一路行医问诊。”
林沉玉点点头:“令尊是仁心仁术,姑娘也未负令尊所托。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为何不收分明,只收毒物呢?”
张姑娘犹豫片刻,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我爹死的蹊跷。他遗书里写道,他究其余生,只在研究一种毒药——安乐香,这种药虽毒,却能让人死的安乐,无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用尽世间的天灵地宝,遍揽各家医术禁书,呕心沥血终于将此药制作出来,那一批药却在宫中被人偷走了。我爹悲恸不已,在遗书里嘱咐我,要我一定要找到这味毒药,越快越好。”
“因此,我才四处明里行医,暗地里寻访各种毒药,就希望能找到它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还是多亏了您,我才能找到这味药。”
她颤巍巍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正是绿珠交出来的那份药——这世间上最后一瓶安乐香。
林沉玉笑了:“这会不会太巧了点。”
张姑娘低头,抿嘴一笑:“老天爷巧安排,说明公子是我的命里的贵人呢!”
“不过,您找这药做什么呢?”
张姑娘眼里浮现出茫然无措来,她自己似乎都不敢相信,道:
“我爹让我,把这药交给我娘……服用。”
第 92 章
海东青看着一屋子的人, 拐了林沉玉一胳膊肘:“我说,你救的人是不是有点多啊?”
他有些吃味,本来以为林沉玉对他是有些特殊的, 如果不特殊, 怎么会帮自己爹娘平反,给自己哥哥解困呢?
现在看,他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手心闲着痒,成天爱捡人。
“多吗?哪里多了?我也没救几个人呀。”
林沉玉不解。
顾盼生冷冷瞥了她一眼。
燕卿白微笑着朝她看去, 床上还有一个燕洄。
绿珠和张姑娘也看过来。
林沉玉被看的后背发寒:“那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大家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 大家都是我的浮屠, 哦不我的朋友, 哈哈。”她笑的有些尴尬而心虚。
燕卿白嘴角微勾:“玉郎说话到有意思,不过夜色不早了, 我们还是不耽误您歇息了。”
他又看向张姑娘,语气温和:“姑娘不妨也住下来,您是燕洄的救命恩人, 下官没有知恩不报的道理,且住下休息几日, 让下官暂尽地主之谊,如何?”
张姑娘面对林沉玉以外的男子, 很明显有些拘束, 低着头道:“不用了,我得赶紧去找我娘啦。”
“敢问令堂尊姓大名?如果可以不妨让下官也帮着您寻找, 早些寻到令堂,母女团聚才好。”
张姑娘目光迷茫:“我不知道我娘是谁, 叫什么,在哪里。”
林沉玉:?
张姑娘补了一句:“实不相瞒,我连我爹名字都不知道。”
林沉玉:……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见过这场面。
张姑娘面露忧色,从怀里取出一张发黄的宣纸来,递给林沉玉:
“听我邻居说,我爹十六年在一个雪夜来到金陵的,她把尚在襁褓中的我和哥哥交给了邻居,给了她们一大笔钱,托付她们将我们养大,然后他连夜离开了,后来写过两封信回来,只说自己在宫里为医,不得归去,他连自己姓名都不说全,也从未提及我娘一字一句。”
林沉玉面色奇怪:“所以,姑娘不会也没有名字吧。”
张姑娘微讶:“恩公猜的真准!我爹没有给我起过名字。”
林沉玉:……
怪人年年有,一家怪人的到没听说过,父女母子十几载,互不相知姓名。
只知道爹姓张,这要怎么找?全天下张姓那么多。燕卿白也面露难色,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张姑娘又开始翻包裹,从里面翻出来一个襁褓道:“还是有些线索的!我当年的襁褓上是有字的,也许就是我爹留给我的线索呢!”
林沉玉抚摸上襁褓,这襁褓做工精细用料舒服,很明显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她展开襁褓,入目是几行血书: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她呼吸不由得滞住了,这字写的颇有风骨,颜风魏骨,刚正不阿,偏生那书写的人似乎写就的极为仓促,开头还算工整,越往后越潦草仓皇,笔墨凌乱,似诉狂乱离愁,又似诉说着不公,字字看来,只觉得锥心泣血。
林沉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情绪如此澎湃激动的字了,似乎隔着那字迹,都能感受到那书写之人的悲恸。
顾盼生也被那字迹感染到了,他抿着薄唇,拿过襁褓一边,与林沉玉共读,只觉得心头一痛。
他瞥了眼林沉玉清隽侧脸,只觉得情涌上心头,却只能止于咽喉,他说不能出,这情何时才能对她倾诉呢?
顾盼生低语:“看字迹,这似乎是一位男子所书。可若是张姑娘之父所书的话。按照词句意思,头白鸳鸯失伴飞,应该是已经丧偶之意。可他又嘱咐姑娘将安乐香送给令堂,说明令堂还活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姑娘苦恼的摇摇头:“所以说,我也不知。”
“旁的什么线索都无了吗?这确实有些难找。”
张姑娘认真思考了一会,道:
“邻居大娘倒是还记得我爹的相貌,她说,那夜雪中看见,我爹浑身是血,走路摇摇晃晃的,用尽了所有力气将我和哥哥放到了大娘怀里,就脱力靠在墙上了。他生的高大消瘦,相貌端正英挺,面色里却有十分的憔悴苦相,他话不多,只简单交代了大娘一句,低头亲了亲我和哥哥,就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离开时,在雪地里被树桩绊倒,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缓了好久才爬起来。大娘一直朝他喊,让他进屋休息,他却并不理会,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姑娘叹口气:“我的爹娘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些了,各位能帮助我找我亲娘,我自然感激不尽。可若是无果也不需遗憾,我四海为家,一直找下去,总会找到的。”
燕洄此时悠悠转醒了,他朦朦胧胧中也听见了来龙去脉,开口道:“既然你爹是太医,那就好办了!我紫禁城里有熟人,待我写信回去问问姓张的太医,不就水落石出了?你一个人去找,找到猴年马月?”
张姑娘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大家总算松口气,眼看窗外。竹林影空,落月挂柳,已经是深夜了。已经耽误的太晚了,各自回去歇息。
张姑娘抱着小狐狸,要去睡马车,被林沉玉拦住了:“马车夜里冷,硬邦邦的如何安眠?不若姑娘住我徒儿一起,如何?”
顾盼生瞳仁一竖,面色已经铁青起来了。
林沉玉看见他面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过想想,自己叫别人和他一起住,似乎有些不尊重他,她赶紧软了口气:“桃花,如果不习惯和陌生人的话,要不你来和我挤一挤?”
顾盼生愣住了,这幸福来的太大太突如其来,他有些接不住,反应过来时,他嘴角已经控制不住的扬起来了,脑袋都是昏昏胀胀的,道了句:“好。”
张姑娘有些担心:“会不会太麻烦这位姑娘,要不我还是回马车吧。”
顾盼生打断了她:“不必,你好好住。”
他头一回对林沉玉以外的女子那么客气,看见张姑娘也觉得她顺眼了,他笑的眉眼弯弯,顾盼生姿:“张姑娘你尽管住我那屋子,多住些时日。”
最好永远住下去。
*
顾盼生一回去侧院,就把自己的枕头被褥一齐卷走了,给张姑娘换了新的被褥,他抱着被子来到林沉玉的屋子,一路上他面色如常,冷冷淡淡的,可他飘忽的脚步还是暴露了他的本性。
和师父一起住!
他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耳垂一霎时红如石榴,他只感觉今夜的明月看起来都圆些,空气都清新多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师父的房门。
他愣住了。
看着林沉玉床上的小女孩,他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茉莉用力的按着林沉玉的背和肩膀,眼神认真:“我在给公子按摩!”
林沉玉衣裳半解,长发披散,正趴在床上眯着眼儿,时不时溢出舒服的呻*吟声,那声声酥骨,撩人不自知,简直是这人世间最要命的蛊。
听一声,就叫人身子骨酥倒,魂牵梦绕。
“明儿我出去赶集,添置些家里用品,茉莉,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茉莉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声音娇软:“茉莉什么都不想要,每天看着公子就够了。”
林沉玉叹口气,抬手给她一个板栗:“好好说话,再对人撒娇打板子。”
茉莉委屈:“那,茉莉想要公子喜欢茉莉一点嘛,不要多了,一点点就好。”
林沉玉:”你这还不算撒娇?”
“茉莉说的都是真心话嘛!”
顾盼生面色暗沉,优美的唇线绷得很紧,他看着小茉莉在林沉玉床上撒娇打滚的模样,心里那无明的杀气,又肆虐起来。
“下去。”
顾盼生一把将被子丢在床上,冷眼看向小姑娘。
茉莉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仙女姐姐了,他面色一冷,凤眸一斜乜,她就浑身发抖。
看见顾盼生来了,小姑娘呲溜一声滑下床,踩着小鞋踢嗒踢嗒的跑了,还不忘记回首看林沉玉:“公子夜梦吉祥……明天茉莉再来给您按摩哦!”
*
林沉玉侧着头看来人,眼里还有些遗憾:“你怎么把人小姑娘赶走了?”
她这些日子天天夜里折腾,没个安宁,身子骨有些僵硬,正不舒服呢,茉莉自告奋勇给自己按摩,她也没拒绝,按的正舒服呢,却被顾盼生打断了。
顾盼生给气笑了,他脱了外袍,翻身上了床先按住林沉玉趴着的身子,眼睛瞥见她白皙脖颈,他忽的恍了神,只觉得如窥天上雪色人间至洁,他喉头一哽,俯身轻轻吻了上去。
还没触碰到,先挨了林沉玉一个板栗。
“你怎么还和小茉莉学起来了,喜欢舔人是什么毛病?”
顾盼生不语,只挑挑眉。
他哪里还用和茉莉学?他无师自通。林沉玉就是他所有感情的来源,单靠着这一股闯劲,夜里梦里的琢磨,他不知得了多少趣。
少年所有浓烈的感情都给了她,精血也不知撒了多少。
只不敢叫她知道。他有一种预感,如果哪一天自己暴露了,后果是凄惨无比的。
可他已经无法自拔,刀头舐蜜般享受这种又刺激又隐秘的感觉。
顾盼生手掌抚过她的背部,轻轻揉按起来。林沉玉舒服的发出喟叹。
他阴暗的心思,险些藏不住,只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师父拐到手,什么时候能堂堂正正的住进师父的房间里,不是以弟子的身份,而是……以她的男人。
他按的很轻柔,林沉玉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沉沉睡去了。
他不敢造次,林沉玉的昏沉最近似乎好了很多,只能挨着林沉玉,捉住她的手儿也睡了。
第 93 章
第二日, 燕洄即刻修书一封,发往京城,替张姑娘询问太医一事。傍晚时分, 林沉玉也收到了爹娘的来信, 爹娘笔锋依旧利落简短,读起来亲切又叫人惆怅:
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未完,不得不假死脱身,羁旅在外,待烽烟平后, 自当携浮光归去见汝。
汝自幼聪慧善良,武艺超群, 放汝在外爹娘甚是放心。汝自当安心在梁州暂居, 游玩度日不必拘束, 一切吃穿用度记在澹台账上,爹娘日后清付。
另:汝兄不善言辞, 亦时常思念汝,若得闲暇可写信于他,他定当高兴。
林沉玉微微一笑, 小心翼翼叠好信纸,准备收起来, 过一会又忍不住拿出来读一读,只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 才研墨提笔, 给爹娘并兄长分别写了一封信,一并寄了出去。
写完后, 她抬眸看向窗外,蓦然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灰蒙蒙的地面上,已经萌生了绿意盎然,一枝翠竹,褪了旧枝,抽出嫩嫩颤颤的新芽,悄然伸进了窗台。
春天已经来了。
*
因为燕卿白的盛情邀请,张姑娘也留了下来,她也没有闲着,为绿珠并燕洄调理身子,按照她的话来说,燕洄并没有完全痊愈,母蛊虫虽然死了,可依旧有母蛊产的蛊毒残留在他的体内,还没萌发出生,如果不能及时将蛊毒排出,依旧十分危险。
可她也没有办法了,因为爹爹留给她的医书里只简单介绍了如何诱蛊虫出身体,并没有赘述后续的事宜。只能继续想办法帮他医治。
燕洄闻言,气的砸碎了桌上的白玉茶盏。
燕卿白不动声色,这茶盏是他半个月的俸禄,他安慰自己,现在燕洄依旧很克制了,没有一次砸半年的。
阿弟也在慢慢变好,不是吗?
燕洄咬牙:“要是我知道谁给我下的蛊,我定要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顾盼生站在一旁,头也不抬:“祝青朔。”
那日从祝青朔身体里跑出来的,也是一只活生生的蝎子,加上祝青朔在酒楼上的表现,很难不让人相信,是他看上了燕洄,下蛊诱之。
燕洄拔腿就走:“我去把他挖出来鞭尸!”
林沉玉看着头疼,她一只手拦住燕洄肩膀,好声好气的把他劝回去,面色却沉了下来,她明显比燕洄想的更多些。
有一个问题,祝青朔是如何接触到蛊虫的?
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玉交枝,玉交枝现在的未婚妻子是祝凤鸣的女儿,也就是祝青朔的妹妹,极有可能是他给了祝青朔。
那么问题来了,玉交枝是唐门的遗孤,习的乃是一手毒法,又是怎么接触到万里之外的明教蛊术的呢?
她正沉思着,就听见顾盼生的声音:“玉交枝已经死了。”
林沉玉愕然,看向了他。
*
五里坡下,稀疏几户农家。
秦雪雁步履蹒跚的走在泥泞小路上,竹簪挽着她满头秀发,有些松动,漏出一缕发丝飘荡在她额间,她却无暇顾及了。
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她出生杏林世家,自小天资过人,五岁便能熟记辨认本草纲目拾遗中的七百多味中药材,十岁便能背诵黄帝内经并伤寒杂病论,到了豆蔻之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大夫。
她本可在地方上择佳偶嫁之,可为了精进医术,特意拜入灵枢门下,继续修习,她的天资在灵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门主青睐她,不到半年就将她提拔为亲传弟子。
多年来,她未曾有一次看漏眼!
可那日发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个巴掌,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看着燕公子痛苦的模样,只觉得惶恐不解又难过,看见那狐仙赐药,解救了燕公子后,又觉得羞愤,只黯然离开了。
可怎么会错的呢?怎么会有蛊毒的呢?她还记得她师父,灵枢门门主钟鹤衣曾经耳提面命过:
“蛊之一术!最是市井之人下贱无聊之荒诞说辞,你切莫相信!切莫探寻!只安心修习医术,自然德增功长,旁的旁门左道一概不要沾染!”
有一次她和师妹们聊到过蛊,就轻飘飘提到一句,就被师父厉声斥责,打了板子,他似乎极为厌恶蛊这个字,直说是无稽之谈,不许她们私下谈论。
师父说的话,怎么会出错呢!
“妹妹,你没事吧?”秦雪蛟看她魂思恍惚的样子,赶紧扶住她:
“还在为燕公子神伤吗?我看可没有必要了,人家现在把狐仙当神仙供起来呢!这种不长眼的男人,也配不上我的妹妹我看那狐仙应该是使了时间旁门左道障眼法,骗的他们团团转,怎么会是蛊呢?”
他拍拍胸脯:“振作起来,咱们还要揭穿那狐仙的骗术,狠狠的叫那燕家兄弟打脸呢!让他们知道妹妹才是真神医,巴巴的赶来巴结你,才好玩呢。”
秦雪雁脸色一红,娇羞怯怯的喊了声哥,示意他闭嘴。
两个人的计划也很简单,直接找到那位阴脱的妇人,若是她的病没有好,带回去就可以作为佐证了。
因此两个人才一路打探,来到了此处,新下过一场润物春雨,此时农舍内外泥泞难行,鸡犬吠吠咂咂之声相闻,天垂星低,与低矮的农舍寂寥相对。
五里坡土匪前面连着深山,盗贼横行,中间是河滩,右边又是阴气森森的乱葬岗,又危险又晦气,大家大多不愿来这里,唯有贫困至极的人才在这里安家,依薄田而居住。
“是这里吗?”
秦雪雁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愣住了,正是那日看病的妇人,她正弯着腰,利落的往猪圈里喂猪草,喂完了单手拎起箩筐,虎虎生风的往屋内走去,扯着嗓子喊一声:“当家的,你快去瞧瞧后面鸡圈,那只芦花鸡有没有回来啊——”
她还记得那日看见这妇人,她病恹恹的模样,走路都打着颤,痛苦万分。
怎么会?
妇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热情的请他们进门,给他们倒了热水,她笑的憨厚而热情。
秦雪雁怔怔的问:“大嫂,您的病?”
“已经好啦!”妇人提起这事,有些羞涩,可更多的是激动:“姑娘您别说,那狐仙确实厉害,割了两斤韭菜,去买了些生石灰,坐了两日,我那儿已经缩回了,身子骨已经可以活动了!”
秦雪蛟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可那妇人动作神态,确实是已经恢复的模样。
秦雪雁面色煞白,愣在了那里。她向那妇人要了药方,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两个人匆匆往回赶,秦雪蛟越想越气,路边看见一个死乞丐,一脚踢出去,只把那乞丐踢的摔了出去。
秦雪雁想劝阻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恶狠狠看着妹妹:“你不是神童吗?你不是神医吗?不是钟门主的爱徒吗?怎么会连个歪门邪道的狐仙都比不过!”
秦雪雁只觉得委屈,她都是按部就班的按着医术来的啊,怎么会这样呢?她也不知道。
“好了,哥哥,我回去问师父吧。”
*
秦雪雁连夜赶回了灵枢门在华州的医苑,这苑子是灵枢门的总据所,占地颇大,修在少华山山脚下,楼台亭阁,药香弥漫,不少灵枢门弟子就在这里跟随着长老们刻苦修学,只待学成后下山济世救人,发扬光大灵枢门。
秦雪雁换了干净衣裳,走到了医苑最深处的一楼阁中,待小童通禀后,才进去。
堂内香烟袅袅,一人孤坐蒲团上。
“师父。”
秦雪雁跪下,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灵枢门门主钟鹤衣。
他年约四十,相貌俊雅,风骨清癯,实在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不怪乎他这个年纪了,追求者如云,每年坐镇武林大会时,都能收到不少侠女求爱。
不过令人可惜的是,他至今未婚,讳谈情爱。
秦雪雁刚进灵枢门时,也曾沉迷于师父皮囊,直到因为背错了一句话,挨了师父二十铁板打掌心后,手肿成小山高,她的少女芳心才彻底粉碎。
他实在是太冷厉严苛了。
钟鹤衣正禅坐,被人打断有些不悦,见来人是爱徒,才施施然下得座来,平静道:“何事?”
秦雪雁将狐仙一事,原原本本的说出。
钟鹤衣冷笑一声:“名门正派你都能比得过,旁门歪道你就怕了?世间哪里有什么狐黄白柳?不过是精怪噱头糊弄愚人的伎俩,都是纸做的老虎罢了,一戳就破,你修学尚浅,才看不出破绽里。”
秦雪雁只是低头:“是,弟子愚钝,一定继续精进修为。”
“既知道就退下,些许小事,何须来烦本座!”
秦雪雁一着急:“等等,师父,我还有一事不解,关于治疗女子阴脱之症的,书上交给徒儿的是补中益气汤等滋补之药,可那狐仙开的药方里面,却是韭菜和生石灰,却也治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钟鹤衣起先并不在意,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面色即可凌厉起来,剑眉紧拧,目光如针:
“把那人的药方复述一遍!”
秦雪雁将那药方掏出来。
钟鹤衣抢过来看了,越看他神色越冷肃,看到后面,他面容浮现了明显的怒意。
秦雪雁又把那狐仙去蛊的方法也给说了一遍,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这人世间当着有蛊吗?”
回答她的只有钟鹤衣饱含怒意的一个字:
“滚!”
*
钟鹤衣赶走了弟子后,忽的大笑三声,笑的癫狂彻骨,他抬手,一掌打在那座上蒲团上,蒲团霎时化作齑粉,飞溅满地。
“好你个叛徒!好你个阴魂不散的张岱松!当年我将你废了赶出山门,你今日居然还有脸回来!”
“你来了也好,今儿我就替师门,彻彻底底的杀了你这叛徒!”
他单手拔出柱上挂着的玄铁宝剑,一脚直踹碎了那门,大踏步迈入月色而去。
第 94 章
春坞桃花发, 多将野客游。
正值休沐,燕卿白难得的脱下了官袍,穿了件缃色常服, 越发衬的他面白如玉, 风姿秀逸,他停在了林沉玉的府邸门口。
他昨儿晚上就派嘉善来,早早的约好了与林沉玉去逛一逛华州府。
嘉善看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人,有些疑惑:“大人,今儿和人逛街, 怎么还打扮起来了,头梳的亮亮的呢?”
要知道, 他家大人素来最讨厌男人簪花抹油之类的举动, 平时就没见他打扮捯饬过自己, 相貌全靠他那天生丽质支撑着。
燕卿白难得的语塞,他咳嗽声, 淡然道:“派你去查的案子你看不出端倪,对旁的你倒是眼尖。”
嘉善叫苦不迭,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最近华州出现了一个盗墓贼, 不盗别的,专在乱葬岗那儿盗多年前的旧墓, 他也不偷也不抢,只把墓里面翻的乱七八糟的就离开。
虽无财务损失, 可到底行迹恶劣, 燕卿白也十分重视,命他带人去查, 他查了一圈,毫无所得。
脚步声从府邸里传来。
燕卿白侧身低眸, 对着地面上的水坑积水,看了看自己的玉冠,看它是否工整整洁,又伸手理了理鬓角。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玉郎——”
他抬头,微笑看向来人。
林沉玉是来了,可她身后带了一群人,她的小尾巴顾盼生自不必说。燕洄海东青,张姑娘和绿珠都来了。
林沉玉笑眯眯走到他马前,摸了摸马背:“燕大人,他们听说您要逛街,也要跟来,我索性就把大家都带上了,人多热闹嘛,可以吗?”
燕卿白面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过来:“当然可以,乐意至极。”
燕洄抱胸冷笑:“嘴上乐意至极,心里怒火中烧了吧。”
兄弟两个斗嘴,旁边海东青按耐不住了,他好容易穿了身工整衣裳,一出门就又要扯衣襟,露出饱满的麦色的弧度来,隐隐可见蜜枣镶嵌其中。
林沉玉拦住他:“这是华州,是大地方,你要点脸好不好,把衣服穿好!不穿不带你带出门!”
海东青:“谁要你带了?老子自己长了脚自己不会走吗?再说了,怎么不穿衣服就是不要脸了?我看你盯着我看才是不要脸!”
林沉玉拿他没办法,这时候,小茉莉跑了过来,目光炯炯的盯着海东青胸脯看。
“看什么看!”海东青瞪她。
小茉莉噔噔噔跑走了,钻到绿珠怀里低语:“姐姐姐姐,那个凶巴巴的叔叔,胸好大好软哦!我能不能摸摸呀。”
绿珠汗流浃背:“不行的不行的。”
“可是楼里面的姐姐们都让我摸,有时候生完孩子还会让茉莉吃上两口奶呢。”
绿珠捂住了茉莉的嘴,擦了擦额头的汗。
茉莉的话虽然声音小,可大家都是习武的,耳根伶俐,都听的清清楚楚。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海东青的脸一阵青一阵黑,变换了一阵子后,他还是妥协了,默默的把衣襟拉好了。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挽住顾盼生的胳膊:“走吧!我们上街去。”
*
华州府果然是繁华,街衢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只见一排排的酒肆饭馆赌场钱庄,数不胜数,还有各色胭脂绸缎首饰铺子,琳琅满目的挂出来粉金红绣,看的人眼花缭乱。
“治下果然繁华呀。”
林沉玉自己没买什么,只给茉莉买了个糖葫芦,给顾盼生买了身合身的红色衣裳——他窜的太快了,一个不经意已经隐隐比自己都高了起来,衣裙穿着短了一大截。
顾盼生终于换了那粉红的衣裳,一袭红裙烈烈如火,殊色艳绝。他和林沉玉走在一起,一白一红,白的素净,红的潋滟,远远看去格外扎眼,又异常和谐。
买完后,一行人又继续逛街。
燕洄要去铁匠铺子里买刀,找林沉玉借了钱。
张姑娘给绿珠和燕洄买草药材,找林沉玉付了款。
海东青也想买,他指着绸缎铺里的黑衣:“姓木的,我要这个!”
林沉玉还没找到澹台呢,哪里还有钱?不给他。
海东青怒了:“你给他们买就不给我买,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们两个交情深厚,你这点钱都不愿意给我花?”
“我们两个有什么交情?”
“我可是你养的下马奴,你是我主人!你别忘了。”海东青理直气壮。
林沉玉:……
平时提到就是好兄弟人人平等,到掏钱的时候她就是主子了?
她看这不叫主子,这叫大冤种。
林沉玉坦白了:“我真的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再找我要,不如把我卖了换钱吧!”
“哟,卖了你?那我买了!”
燕洄眯着眼儿,带着他那刀儿出来了,威风凛凛的模样,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羁肆意的指挥使。
少年拍拍林沉玉肩膀,凑近看她,笑的小虎牙都发亮:“你多少钱呀,我全买了好不好?回去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我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林沉玉只觉得沧桑:“得了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现在还靠着我养呢。”
她觉得她好像那个拖家带口的顶梁柱,家人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过两天就不是了,先保个密给你个惊喜,你等着我锦衣归来,风风光光买你!”燕洄眨眨眼,故意撞一下她肩膀。
燕卿白看着几人谈笑,微微一愣:“玉郎可是囊中不太自由?”
他虽然这几天被燕洄砸家具,砸了一年的俸禄,可到底还是有些积蓄的,如果林沉玉需要,他都能掏出来。
“没事没事,我有钱的。”林沉玉知他意思,不愿欠人人情。这时候,顾盼生倒是来了,他一言不发,朝林沉玉手里塞了什么。
林沉玉摊开一看,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她大吃一惊:“桃花,你刚刚是去打劫了吗?”
“我爹娘留给我的,寄存在钱庄里,老将军让我随用随取。师父无钱尽管和我说就是了,我养得起您。”
顾盼生垂眸看她,认真而固执。
“桃花真棒,都能养师父啦。”林沉玉笑。
顾盼生耳垂微红:“徒儿应该的。”
林沉玉笑罢,将银票认真叠好,塞回顾盼生手里:“开开玩笑,当真我一分钱都没了?这可是你爹娘留给你的体己,嫁妆钱,以后出嫁的时候用的。你自己留着,我可不能花。”
“那师父更应该收下。”
“为什么?”
顾盼生一时语塞,他刚刚险些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为什么,因为这辈子他只要她,只会和她成亲,他生命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他也会是她唯一的男人,他什么都能给她,只要是这世间有的,他都能给。
早晚这体己都要到她手里的,不是吗?
“有钱不拿,这不王八蛋么!徒弟的就是师父的,师父的就是徒弟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海东青最看不惯两个人在一起,他一把夺取了银票,笑的肆意:“当然,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我去买个东西!”
海东青兴冲冲跑进绸缎铺。
没过一会,气呼呼的出来了,把银票丢林沉玉怀里:“算了,不买了,老板娘说我是去闹事的,店里找不开!”
林沉玉:……
这不是废话吗?谁能找开一千两银票啊。
*
几个人逛着逛着累了,到了城中河边歇脚。
这河边开着的茶铺,倒不同寻常。店家在河岸上支着摊子,摆着小火炉并锅碗。却并不摆桌椅出来,而是在河上放着一叶扁舟,系在树荫下,供客人喝茶休憩。
一边喝茶,一边还能赏柳荫桃花,水色涟漪,确实是闹市中不可多见的雅致。
林沉玉要了一壶茶,并一小瓶酒,就坐上了船里。
她有些恍惚。上一次泛舟河上,还是和萧家姐妹并兄长一起。
如今,死的人长眠地下,活着的人分别两方。
“玉郎?”燕卿白担忧的唤了她一声。
顾盼生给林沉玉斟了杯酒,递到她唇边。
林沉玉一饮而尽了。
这酒的味道有些寡淡,似乎兑了水,喝着不怎么尽兴,可着带着三分微淡酒气的,大家的面容却看的各位清晰,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大家都还活着,这多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
岸边绿柳垂枝,朦胧一片春意,河里的水也照的碧盈盈的,沉着浮萍枯叶,枯萎的旧日柳叶已经长眠水上,可春天到了,总有新的嫩叶在枝头绽开。
她忽的笑了。
柳树旁,还栽着一棵桃树,满树的花苞星星点点,花儿还未全开,唯有一两簇深红浅红,如女郎浓妆淡抹,娇色天然。
风过,牵动少年人们衣袂飘飘,有桃花瓣飘落到林沉玉的肩头。春意也停驻在了那上头。
少年白衣如雪,低眉看那桃花,嘴角含笑,这模样,实在是画图难足。
*
有花有酒,三五好友。本应该是很有风雅的事情。
可海东青眯着眼,顿时感觉大事不妙。
花啊酒啊柳树啊什么的,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该死啊,这些个文人要酸溜溜的写诗了啊!
他看向旁边的张姑娘和绿珠,粗声粗气道:“你们会做诗吗?”
张姑娘点点头。
绿珠没有想到这个大个子和自己说话,吓了一跳,摇摇头。
海东青松口气:“那就好。”
绿珠:?
“待会他们要写诗,你就和我一起掀桌子,知道吗?”海东青看绿珠的眼神都亲切起来了。
绿珠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了想道:“您是不会写诗吗?”
海东青高深莫测道:“谁说的,我写的比他们好太多,只是他们不会欣赏罢了。”
“哦。”
茉莉冒出头来:“姐姐,你不是会吟诗吗?什么粉香汗湿姚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绿珠一把捂住茉莉嘴巴,笑的尴尬。
那些都是淫词艳曲,哪里算得上诗歌。
没想到海东青看她的眼神一变,从亲切变得陌生了起来,绿珠呼吸一滞。
他……应该是瞧不起自己了吧。
海东青不耐烦的嘀咕:“你怎么也会写诗,和那几个兔崽子一路货色,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转过身去,真的生气了。
绿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感觉这个人,好奇怪。
*
好在,林沉玉最终没有吟诗,因为小茉莉伸手去捉她肩头上的桃花了。
小姑娘就喜欢花花草草的,手没捉住,桃花掉落水里了,她想去捞却被绿珠制止了:“不许碰水!”
她委屈极,嘴巴都能挂油壶了。
“想要桃花?”
茉莉点点头。
林沉玉起身,发现小舟离岸上还是有些距离的,她够不到,喝了些小酒,酒劲带着醉意涌上来,看见桃花时,一碗豪情也化作了柔意。
她的手按上了腰间宝剑:“这还不简单,想要就摘给你。”
燕卿白不解:“玉郎小心,这离的远,如何摘?”
剑声铮然,未见剑锋,只觑得眼前一道白光如闪电般闪过,接下来便是落英缤纷,落得众人满衣。
茉莉咯咯的笑了:“下桃花雨咯!”
一支桃花掉在她头上,她摸来了,美美的戴在自己头上,又分给了绿珠和张姑娘:“你一个,她一个,姐姐们都戴上花!”
最后一朵,她递给了顾盼生:“最后半朵了,仙女姐姐要吗?”
顾盼生垂眸,掩饰中眼底的不悦,他不喜簪花,更不喜茉莉的靠近。
“没事,他不用那朵,我摘了最好看的一朵给他。”
林沉玉一剑横向顾盼生,剑锋如电,直刺向顾盼生咽喉。
顾盼成瞳孔一缩,剑锋却稳稳当当停下来了,她不是要杀他,而是献花于他——只见那剑尖上,粉嫩颤巍,是一朵开的正艳的桃花。
林沉玉俯下身来,将桃花拈住,插在他鬓边,低声笑道:
“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自你逛街开始就一副不开心的模样,看在我借花献美人的面子上,徒儿就赏个脸笑笑呗?”
顾盼生嘴角微微上扬,他抬眸看向林沉玉,眸里荡漾着一湖春色,比春水更缠绵,他眼角的桃花痣,比桃花更艳。
两人舟中四目相望,柳叶轻抚,桃花雨中,没有情丝也生起了旖旎的气氛。
茉莉捂住嘴,小声嘀咕:“姐姐和公子,好般配呀。”
顾盼生只觉得,茉莉终于说了句人话。
燕洄看着,心里莫名发酸,他笑道:“刚才那招倒帅,叫什么招式?我也想学。”
“现想的,还没取名字。要不你给起个名字吧 ”
林沉玉耍完帅,利落的收剑。
“依我看,就叫‘剑斩桃花’好了。”燕洄瞥一眼顾盼生,语气不善。
顾盼生冷淡看他,并不言语,只是摸了摸鬓上花,不言而喻的挑衅。
他有师父亲手摘的花。
燕洄:……
林沉玉亲昵的靠着顾盼生坐了,笑道:
“这可不兴,怎么能叫剑斩桃花呢?桃花可是我最乖巧最宝贵最重要的徒儿,我怎么舍得去斩呀。”
她又含笑看向水面:“我说,水底那位灵枢门的高人,您在水下看了这么久,不若您来给这招取个名字,如何?”
第 95 章
哗啦一声, 自浮萍游藻里,似飞针般窜出一条碧绿碧绿的蛇来,飞到桌上, 这一意外吓的大家都一愣, 忽一只手儿拉住了张姑娘,把她拽下水去。
绿珠离她近,率先去救她,跳下了河却半身陷进淤泥里,她大声喊:“追!从岸上追!”
那人溜的极快, 顶着一头浮萍游藻,衣裳脏乱而褴褛, 脏兮兮的手儿, 拖着张姑娘就跑的飞快, 张姑娘只感觉一阵飞儿似的,自己已经到了不认识的地方。
张姑娘这才看清楚此人面容, 约摸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鹤发不梳,颏下蓄着长须, 却精神矍铄的很,一只青蛇, 乖巧的盘他的脖子,嘶嘶的吐着红舌。
老人家笑嘻嘻, 一巴掌按住她的头, 看了看:
“哟,三个旋儿, 果然随我那兄弟!是了,你就是他女儿!你还有个哥哥, 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明明是老人家,可他力气奇大无比,张姑娘居然挣脱不得,还是老人松手她才挣脱开,她警惕又害怕的看着老人:
“你是谁,为什么光天化日的掳人?快放我和我!”
他拍拍脑门,懊恼一声:
“哎,都怪我心急,忘记自我介绍,吓到你了。胡七,在灵枢门里当个杂役,大家都叫我胡颠公!可你爹不同,我们是忘年交,他喊我胡大哥,你随他,喊我胡伯伯就好。”
张姑娘看着这个老人,实在喊不出伯伯两个字来:“我还是喊您胡爷爷吧。”
“不行不行,那乱了辈分!我可是你爹的忘年交,你想给你爹降辈啊!”胡七不满。
“我爹是谁?”
“你爹啊,是个大狗熊。”
胡七嘿嘿一笑,一把将张姑娘甩到背上,张姑娘头晕眼花,被颠到了胡七背上。
定眼一看,吓的花容失色。
她刚刚靠着的墙面上,插着几柄柳叶小刀。若不是胡七甩她,她已经死了。
两个黑衣人从围墙后窜出来,拦住他们去路:“死颠公!你平时装疯卖傻也就算了!如今门主有令,你胆敢违背门主命令,阻挠我们办事吗?劝你速速放下她,不然我们连你一起杀了。”
胡七故作害怕:“哎呀,老朽好害怕啊!”
“害怕就交出她!”
胡七嘿嘿一笑:“小侄女快闭眼!颠公要遛鸟咯!”
张姑娘不解其意,还是乖巧的闭上眼,她只感觉胡七跑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她的头发都要被吹开了。
胡七横冲直撞的朝他们飞奔过去,两人见状也不含糊,送上门的人头,便挥刀朝他砍去。
胡七哈哈大笑,近身后猛的伸出双手来,精准的扯住两人裤子,歘拉一声就撕了下来。他出手极快,只看得见残影一过,两人就裤子落地,光了腿。
两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又羞又气的,捂着裆丢了刀。
胡七:“哈哈,我还怕污了我小侄女的眼,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小巧,我小侄女恐怕睁大眼睛都瞧不见呢!”
“你!”
他们追上来时,胡七却已经哼着小曲儿,溜的远远的了。
*
张姑娘趴在他背上,总觉得这个胡七虽然做事荒诞不经,可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倒是那两个黑衣人杀气腾腾,叫人害怕。
她斗胆开口:“胡伯伯,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我呢?”
“嘿嘿,他们是灵枢门的人啊。至于为什么,你爹娘居然没有告诉你吗?”
张姑娘迷茫起来,为什么要追杀她呢?
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替人治病,碍了他们的财路?更不可能啊,他们是医家的泰山北斗,自己这他们面前也只是蚍蜉撼树,渺小无比啊。
她思考的时间,胡七已经两人已经一把将她摔进了路边的马车上,驾车一路飞奔,离开了城门。张姑娘看着一路越发荒凉,她不安起来,不好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回响,她缩在马车角落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侄女放心,你是老朽故人之后,老朽也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伪君子追杀,不是吗?”
胡七笑道,嘘一声:“哟,说时迟那时快,伪君子来了。”
“伪君子?在哪里?”张姑娘茫然。
忽的,马一声悲鸣,猝然倒地就没了气,整个马车往前猛的一扑,巨大的冲力将张姑娘推了出来,她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往上看。
只看见马车顶上,一位俊雅的男子凌然立于最上,一袭绿袍湛然若神,单手执剑,剑锋直指自己。
他声音冷透:“张岱松人呢?”
张姑娘傻眼了:“张岱松又是谁?”
“傻孩子,他是你爹啊!”
“我爹?我爹已经死了啊。”
此言一出,胡七与钟鹤衣俱是一愣。
胡七哈哈大笑,笑的胡须都在抖:
“小侄女,你和你娘一样爱开玩笑,你莫要诓我!你爹和你娘不是私奔往苏州阊门了吗?”
张姑娘眼里流露出茫然:“可我爹说,他进宫当了太医啊。”
“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张姑娘都快崩溃了,他们在说什么?她爹到底是谁?她娘又是什么?
见小姑娘神色不似作假,钟鹤衣挽个剑花,冷冷开口:
“小辈,过来!我乃尔父师兄,现灵枢门门主钟鹤衣。退至我后,待我击杀了这宗门老贼,带汝回宗门,认祖归宗!”
胡七笑嘻嘻的跳下马来,自腰间拔出根柴刀来:“哎,可别去,那可是觊觎你亲娘,害的你爹颠沛流离的人面兽心的恶贼啊!小侄女,你跟着他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快来老朽身后!”
两个人都不动,未曾出招,似乎在等着她选择。
去哪一边?
张姑娘只觉得头疼不已,才短短的一点时间内她就遇到了这么多事,爹,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不行动,钟鹤衣自袖中抽出一软鞭,直走龙蛇,卷住张姑娘的腰,向自己拉过去。胡七也不示弱,脖上小青蛇飞出去,缠住张姑娘的脖子,朝胡七方向拖。
“救命……”
张姑娘毫无武功根底,哪里挣脱得开?只感觉活生生被扯的人都快裂开了。
忽一道白影似从天而降,一剑劈断了软剑,桃花如镖,直点向青蛇七寸,一时间,软剑与青蛇齐齐离开了张姑娘的身,张姑娘终于喘过气来,那人单手捞起她,抱如怀里。
林沉玉低眉看她:“张姑娘没事吧?”
她也喘着气,鬓发微微凌乱,无他,那胡七实在是跑的太快了!
张姑娘看见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把揽住她脖子,面如土色,泪盈盈的不知道说什么。
钟鹤衣看见来人,眼睛一眯:“白衣小儿,又是这英雄救美的勾当,海外侯林沉玉,你不是死了吗?”
林沉玉撒谎不打草稿:
“我不是海外侯林沉玉,我只是个假冒的货,恰好路过。”
“那你来做什么?”
“英雄救美罢了。没事,我救完了,你们慢慢打,我走了。”
顾盼生骑着白马翩然而至,伸出手来,一把捉住师父的手臂,林沉玉借势翻上马去,带着张姑娘离了此地。
钟鹤衣正想展轻功追上去,却被胡七拦住。胡七嘿嘿一笑:“哎,想追人小姑娘,先打过我这个老人再说!”
*
林沉玉将张姑娘带到了自己房中,张姑娘惊魂未定,兀自害怕的发抖。
燕卿白对燕洄的救命恩人被追杀,大为吃惊,当即命衙役守住宅院:“这下应当无碍了,姑娘放心。”
“无碍,无碍个大头鬼!一群饭桶,连我都拦不住,还能拦住钟鹤衣吗?”
胡七用头撞开窗户,翻了进来。
他嘴角溢出鲜血,用破烂袖子擦了擦,喘着气咳嗽两声,拿起桌上茶盏就要喝水。
“啪!”
顾盼生夺过那杯子,目光狠戾。
那是林沉玉的茶盏。
倒是燕卿白另外拿了杯子给他倒了水:“老人家慢用。”
“慢?你叫我慢?哎哟,老朽哪里还敢慢?钟鹤衣要杀过来了!姑娘,我带着你快离开这里!”
张姑娘躲在林沉玉怀里,害怕的摇摇头。
林沉玉镇定道:
“不必惊慌,让嘉善去门外拦着,他钟门主再是猖狂,也不敢动燕知州的地盘。何况有我坐镇,定不会叫你受到半点伤害。”
她的话好似带着安抚的强大力量,张姑娘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看向胡七,眼神是里从未有过的迷茫:
“胡伯伯,我相信我在这里,有这位少侠护着我,是绝对安全的,我不走。现在我心里乱的很,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爹娘到底是谁,为什么追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胡七愣住了:“你爹娘,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们,甚至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胡七忽的哈哈大笑起来,锤着桌子,桌上的茶盏被震的蹦起来,又哗啦啦落下。
“好你个张岱松!你一世英名,竟落得个连女儿都不认识你的下场!”
“张岱松?”
林沉玉率先发现不对劲,她当即站起来:“当年第一届武林大会时,那位华山之巅夺魁的灵枢门前辈?!”
胡七面露欣慰:“不错!想不到还有人认识他!我还以为大家都遗忘了他呢!”
他喃喃开口:
“这是段孽缘啊,我原原本本与你道来吧,长话短说。岱松他是寒门子弟,从小父母双亡,拜入灵枢门为外门弟子,说是弟子,其实就是打杂的小厮。他这个人老实又寡言,平门派里的什么苦活累活都叫他干,他从来也不埋怨,大家都喊他张呆子,他也不恼。”
“我本是个习武的,年轻时也曾叱咤武林,后来得罪了人,乔装打扮来拜入灵枢门避难,他救了我一命。我看中那呆子天资高,就要收他为徒。他那个人却死脑筋,说自己已经拜入了灵枢门,就不能拜别人。没办法,我只能和他义结金兰,把自己的武艺传授给他。”
“他天资真高啊,我十几年才学会的招式,他只消几日便能领悟。我说,小弟,你一辈子当个杂役弟子实在太屈才去,去参加武林大会吧,争取夺个龙虎榜榜尾的门次,你在师门的处境定会大不相同。”
“他果真去了,却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一举夺魁!不仅仅打败了灵枢门的大弟子钟鹤衣,连那名满天下的塞外双姝,他居然都打败了。本来有望夺魁的两位美人,只能屈居第二第三。”
张姑娘愣住了:“爹……当真这么厉害吗?”
胡七叹口气:
“孽缘就在这时候开始了,那塞外双姝哪里是好脾气的?你们这些小辈居然都不认识她们了,哎,我一个个介绍吧。她们一位是唐家堡的唐蛾娘,她天生一双湖水一般碧绿剔透的眼睛,圣洁若仙女,偏生修的唐门秘籍,浑身是毒。”
林沉玉心里咯噔一下:“这位该不会,后来进宫了吧。”
胡七点点头:“不错,你居然知道。”
林沉玉心乱如麻,是的了,湖水一般碧绿剔透的眼眸,唐蛾娘果真是玉交枝的亲娘,她用毒,玉交枝也浑身是毒,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唐家狠毒。
“她的事暂且不提,再说另一位吧,那就是明教教主的女儿,兰跋雪。唐蛾娘善毒,她喜养蛊,这两个人臭味相投,结拜为姐妹,都是江湖让人闻风丧胆的妖女。特别是兰跋雪,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娇纵蛮横,肆意妄为!她们两个人本想在武林大会上争个魁首玩玩,却被你爹破了计划。就记恨上你爹了。”
“我爹是被她们杀了吗吗?”张姑娘紧张。
胡七笑:“若是你爹被兰跋雪杀了,你又是从哪儿爬出来的?那兰跋雪铁了心要找你爹麻烦,一来二去的,她看上你爹了,直接霸王硬上弓强了你爹!你爹是个保守的人,从来连姑娘小手都没拉过,被她骗的团团转,就这样死心塌地的跟着她了。”
张姑娘呆住了。
林沉玉咳嗽一声:“好了好了,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张前辈被师兄告了密,又不肯和妖女分开,一身武功被废,赶下山门去了。”
胡七点点头:“不错,可问题就在,我一直以为她们私奔去了苏杭,隐姓埋名过日子起来了。可他又怎么会离开兰跋雪去当太医了?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去了哪里?你爹那个负责任的人,又怎么会抛下你和你哥哥呢?”
大家都沉默了,对于这段往事,一无所知。
张姑娘摸出那瓶药来,皱眉开口:
“我爹已经死了,他的遗言就是,让我将这瓶安乐香,交给我娘,亲自服用。”
“这瓶安乐香,是杀人的毒药。”
张岱松没有和兰跋雪在一起,正相反,他要杀了他的妻子。
林沉玉打断了他们:“等等,你们不觉得,外面太安静了点吗?”
第 96 章
林沉玉来到外面, 发现衙役们都还在守着门,只是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人都无。
“人呢?”
正值黄昏, 平时街上都一堆人的, 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呢?林沉玉有些发慌,她攥住张姑娘的手,生怕她被人抢走。
嘉善跑过来:
“我刚刚就听有人吵吵嚷嚷,说天阐教今日入华州,大家就哗啦啦的四散了, 都说要去看美人,全往西门那儿跑了!”
海东青扶额, 他有些烦躁:
“姓木的, 我怎么感觉跟了你之后, 一天要见识八百个门派啊,我刚灵枢门的事儿还没捋清楚呢, 这又哪里冒出来一个天阐教啊。”
饶了他吧,他只是个没墨水的粗人啊,刚进江湖, 这也是门那也是教的,他得疯。
林沉玉讪讪道:“我也不知道。”
胡七撇撇嘴:
“我知道, 这又叫做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是西域最近几年刚刚冒出来的教派, 武功不怎么样, 可教徒一个个都是闭月羞花的美女。哦对了,只有他们教主的护法右使是个男子, 不过据说也是个美男子嘞。”
美男子三个字一出,茉莉探出脑袋来, 闪着星星眼:“绿珠姐姐,公子,我也想去看,好不好嘛。”
绿珠无可奈何的捂住他嘴:“昨儿不还说要喜欢木公子一生一世吗?今儿又要去看美男子了?”
“人的眼睛长在外面,说明我们就是要多看好看的东西,人的心长在里面,说明我们的感情要埋在心里,茉莉的心是木公子的,可茉莉的眼睛长在外面,就是要多看大家的,多乎哉?不多也。”
茉莉又开始了她那一套一套的说法。
绿珠无可奈何:“不行,大家都在忙呢,不能惹麻烦。”
张姑娘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林沉玉也不想节外生枝,“茉莉忍忍,不去看好不好?我们院里的美男子随你看,实在忍不住让海叔叔给你摸摸胸。”
茉莉乖巧的趴在她怀里,滴溜溜的朝燕卿白兄弟,并海东青看过去。
燕卿白兄弟:……
海东青:……
他暗骂了一句林沉玉,然后面无表情的缩紧了衣襟,确保自己没有一丝胸脯露出来。
真的,要不还是带她去看美男子吧。
胡七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说起来,这天阐教也是在西域发源的,好像和明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教?
张姑娘的母亲兰跋雪就是明教圣女,不过明教远在千里之外,远离南朝,他们一时半会也不能过去,既然天阐教起源和明教有关,是不是能寻找些联系呢?
林沉玉马上改口:“胡大爷,麻烦你们在家中看牢张姑娘,桃花,我们走。”
顾盼生愣:“我们去哪里?”
林沉玉嘿嘿笑:“我们去看美男子啊!”
*
华州城西门内外,人山人海
天阐教已经连着参加武林大会多年了,可惜的是一个龙虎榜的侠客都没有出,毕竟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连剑都拿不稳,来参加都是走个过场的。不过就算如此,大家还是特别的喜爱天阐教。
毕竟,实在是太养眼了啊。
时值黄昏,万里无云,霞光满天。林沉玉和顾盼生坐在茶楼上,盯着城门口看。她笑道:
“这么多人都来了,但不知道是何等绝色啊。”
她满眼都是期待,顾盼生却不看窗外,只是低头喝茶。
林沉玉道:“怎么,你不想看吗?也是,我徒儿已经是人间绝色了,她们一定比不过你。”
她摸摸顾盼生的头。
旁边有人听见,嗤笑的看过来:“什么人啊,居然敢说自己比天阐教美人都美……”
他的话,在看见顾盼生的侧颜时戛然而止,转了个弯:
“哈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天阐教美人还美的人,当然有了。”
顾盼生冷眼看去,眼底森寒毕露,吓的那人不敢再出声。
他带上斗笠,不再出声,余光却不经意的留在林沉玉身上。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清隽的侧脸,在他心里,人世间哪里有旁的绝色,要他来说,全世界的颜色都是污浊的。
唯有林沉玉这一抹白,才是真绝色,整个人间天上,唯有这一抹颜色,能叫他心颤,叫他眷恋。
何年何月,他才能拥她入怀呢?
林沉玉看的入迷,未见其人,先听闻一阵阵清脆又廖远的铃铛声,然后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呼喊:
“看看看!来了!来了!”
一阵喧哗中,人群自动让开道来,宏伟的关门缓缓打开,一卷厚厚的锦绣红绸甩在地上,朝前铺开,直铺开了百十米,长街只见这一笔红色,从关门画到街尾。
红绸映着夕阳金光,一霎时璀璨光华,迷了大家的眼。
继而是侍女们,宝马香车载着金辇宝盖,开道而来。宝盖上写着看不懂的梵语,四面垂金铃七宝珠,琉璃玛瑙,珊瑚琥珀镶嵌其上,富丽堂皇,华贵无双。
林沉玉来了兴趣,继续看下去。
宝盖后,进来了十六位服装各异的少女,每人都单独坐在高头大马上,缓缓的进得门来。连替她们牵着马儿的女奴,俱是美貌少女。遑论马上少女们,只见她们侧垂高髻,鬓插金环,项饰璎珞,身披彩带,腰束长裙。做的是敦煌壁画中飞天伎乐的打扮。
轻纱随风,只见一片片衣裙飘曳,巾带飞舞。少女们腰肢柔软,展臂一呼,各持箜篌、琵琶等乐器,齐奏起了仙乐,歌喉动人: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阵阵飞花起,竟然是牵马的女奴,朝天上飘洒起了各色花瓣,一时间奇香四起,祥云袅袅,这耳朵和眼睛的双重震撼,只叫人觉得恍惚云端,入了神仙府邸,佛国仙山。
“好美……”林沉玉不由得赞到。
“师父也喜欢这样的排场吗?”顾盼生附耳问道。
“自然喜欢。”
顾盼生心下了然,林沉玉居然也喜欢这样的排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既然她喜欢,以后他就能做到。
林沉玉再往后看,只见四匹雪白骏马,载着一宝车,车上带着具棺材进来了。
大家沉浸在看美色中,并无几个人差距到异样。林沉眯着眼看那口棺材,只见棺材大而厚重,体好似是一整块寒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犹如水晶,棺里依稀可见鲜花艳丽,铺满了棺椁里面。
棺材是干什么的?
宝车上,有稳坐在上面,他生的高大挺拔,一头长发卷曲如海浪,眼眸深邃,很明显的西域相貌,实在是一位异域风情的美男子。
他穿着打扮一如佛教壁画中菩萨摩诃萨的模样,金冠镶嵌着七宝,怀抱弯刀,耳带明月珰,上身只有轻纱敷体,彩带随身,紫色锦裤衬的他肤色极白,胳膊上环着金三四围镯子,赤*裸着足,足底涂着鲜红的朱砂,正踏在车上铺着的名贵波斯地毯上。
好一位美男子,好一通气场!
林沉玉的目光,久久的黏在他身上。
忽然,她被顾盼生一撞,唔了一声,回头看顾盼生。
顾盼生只泪盈盈看着她,声音可怜又脆弱:
“刚刚被人撞到了额头,师父您看,疼的厉害。”
他皮肤白嫩至极,所以撞出来的红痕越发显得惊人可怖,看见徒儿那小猫似水漉漉的委屈眼,林沉玉看见心都快化了:“师父给你揉揉?”
“还疼。”
“娇气,”林沉玉笑了:“算了,师父给你吹吹好不好?”
她仰头,抱住顾盼生的头按下来,轻轻吹上去,酥酥麻麻的风里带着她的香气,顾盼生红了耳垂。
林沉玉安抚完小徒弟,迫不及待的回去看美男子。
美男子已经走远了。
林沉玉叹口气,拉住顾盼生的手:“走吧,我们追上去。”
她们走后,身边两个人看着顾盼生离去的背影,议论起来:
“那小姑娘好奇怪,我看见没有人撞他,是他自己给了自己额头一拳,却对人说别人撞他额头了,是什么道理?”
“不懂,大概脑子不太好使吧。”
“……”
*
林沉玉一路跟着,天阐教的人,从城西走到了城东,想找个机会和美男子攀谈一下,却一直下不了手。
她寻思,天阐教进了城,总要歇脚吧,她就等他们歇息再去叨扰。
然后,他们从城东出城了。
林沉玉:“……”
所以,这美男子进城的意义在于什么呢?给大伙饱饱眼福?
她叹口气,还是跟上了。
不知道跟了多久,直跟到暮色四合,月出东山,天阐教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风声灭,仙乐一停。
“再奏。”美男子声音温和。
伎乐再响,再不是什么美妙的仙乐,而是平地一声石破天惊,只觉得杀气四起,十面埋伏,风啸沙飞,铁马咻然。直杀的人心骇神惊,魂不附体!
林沉玉觉得不对劲,紧张的躲在竹子后,盯着那美男子看。
倒是那美男子摆手,音乐一霎时停了,他开口:
“那位竹丛里的少侠,请问灵枢门怎么走?”
林沉玉见暴露了,就站了出来:“你问灵枢门做什么?”
美男子微微一笑:“我赶时间,急着去灭门。”
林沉玉:“好……啊?”
她一脸震惊。
“怎么,您听不懂这两个字吗?灭门,就是把灵枢门的人,一个一个杀了,把山门,一点一点烧了,这样说,您能理解了吗?”
林沉玉摇摇头,面色复杂:“不,我震惊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灵枢门山门,就在城里北衢上,你刚刚路过人家门口了,灵枢门三个大字就写在山门石碑上,人家弟子在旁边对你打招呼,你还朝人家笑了,又径直离开了。”
林沉玉有一种委婉的方式劝告,他走过头了。
美男子愣了愣,抱歉的挠挠头:
“不好意思,我没看见那三个字。在墓里待久了,天天熬夜点灯看你们南朝的传奇画本,眼神目力不太好。”
林沉玉:……
她很难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天阐教真的不愧是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
他有些羞愧,换了个问题:“那请问,你见过我未婚妻吗?”
“她是谁?”
美男子又挠挠头:“我不认识她。”
“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林沉玉:……
她忽然觉得,这个美男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张姑娘是天生一对啊。
第 97 章
郊外, 清风徐来,竹林内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林沉玉携着徒儿, 坐在林间月下, 白衣红裳,好不惬意。
如果,她们对面没有这位美男子,那就更好了。
美男子命侍女将昂贵的波斯地毯,就这样铺在了地上, 四周悬起轻纱,围住他们三人, 他似乎对于来到华州城认识的第一个人, 非常感兴趣, 自顾自的自我介绍了起来:
“初来乍到,幸会二位。吾乃轩辕傲天, 久居西域,甚少踏足南朝,平生所好, 唯有读书。相逢即是有缘,不妨交个朋友如何?”
“傲天兄, 久仰久仰,鄙姓木, 你喊我木兄弟就好。”
美男子蹙眉, 似乎对那句傲天兄颇为不满:
“虽为朋友,可规矩不可破, 吾乃天阐教护法右使,还是习惯别人唤我傲天狂尊。”
林沉玉:……
顾盼生:……
有病。
但是为了尊重病人, 她还是老老实实喊了。
傲天兄非常开心,他拍拍手,立即有侍女从车中为他取出一叠书来,他精挑细选,给了林沉玉一本书作为见面礼:
“能结识到木兄弟,也是人生幸事,吾酷爱读书,随身携带了好几车的传奇小说,按照你们南朝人的话来说,叫学富五车。”
“这是吾的见面礼,还请收下。”
林沉玉咳嗽一声,接过书,看见名字时语塞了。
《纵横江湖之傲世七星传》
她皱眉:“学富五车?你就学这些东西啊?”
“不止不止,木兄弟如果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传奇,我这里还有别的。”
傲天兄递给她一本粉粉嫩嫩的书。
林沉玉眯着眼,看书封面上的几个字,念出声来:“《颠倒阴阳之游凤戏龙》,这是什么?”
一看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书。
“啊,这是去年在泰州很受欢迎的一本传奇,讲的是一位女子女扮男装在外,看见位美貌花旦,心生挑逗之心,上前调戏,不料想那花旦却是男子扮的,也看上了她。两个人颠倒龙凤,阴差阳错,最后居然真的成就一段姻缘。”傲天兄一提起传奇画本就侃侃而谈:
“此文甚是新奇,吾重金收购了十本,一本阅读,九本收藏木兄若喜欢,吾就割爱好了。”
林沉玉嗤笑:“我看这传奇编的好笑,女子女扮男装容易,可怎么会看不出男子男扮女装呢?”
顾盼生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又收起来目光。
“传奇嘛,看的重点不在于这些,最好看的地方在于洞房花烛夜时,写的分外香艳,你看它写的……”
“好了可以了,再说要被晋江锁住了。”
林沉玉打住他。
“也罢,我说了,木兄看的时候就没有意思了,朋友交完了,见面礼也给完了,我该去办正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傲天兄起身,继续命人奏乐。他上了香车,忽然意识到什么:
“木兄,灵枢门怎么走?”
“往北,沿路回去就行。”
他回眸一笑,甚是腼腆:“那个,北在哪里?”
林沉玉:……
顾盼生:……
“我带你去吧。”林沉玉扶额叹气,把那本书丢到徒弟怀里。
傲天兄眼睛一亮:“如此,就麻烦木兄弟了。”
林沉玉低声嘱咐顾盼生一句:“我领着他们一队去衙门,你骑着我的马回去,速速告知燕卿白,埋伏好了准备捉人,不能让他们靠近灵枢门。”
顾盼生神色一暗:“好,师父保重。”
他骑上马,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俯身拉紧了林沉玉的衣襟:
“师父,不要和他靠太近,他脑子有点问题,我怕师父也沾上他的傻气了。”
说罢,他一骑绝尘而去。
*
一路上,傲天兄还在滔滔不绝的聊,林沉玉只几句话,就把他的来历套的清清楚楚
“吾父乃是明教教主,吾本来是明教的继承人,奈何教中教众认为,吾的母亲只是一介农女,玷污了明教的血统,所以他们都反对我继承教主之位。哎,明明吾如此出众,相貌堂堂,学富五车,为什么因为区区血统就看不起吾呢……”
傲天兄叹口气,神情感伤。
林沉玉委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血统只是他们的说辞呢?”
真正明教教徒反对的原因……
林沉玉隐晦的看了看他的脑子。嗯,看起来大家都懂。
傲天兄叹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振作起来:
“不过吾亦不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区区明教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姑姑自创了天阐教,她平时不在教中,就命我为护法右使,执掌教中大权。我离开了明教,过的也不差!”
林沉玉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天阐教是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了,因为从领导人开始就坏了啊。
不过,林沉玉更关系的是明教妖女兰跋雪的下落:
“敢问傲天兄……”
傲天兄不满的看她。
林沉玉赶紧改口:“请问傲天狂尊,您知道明教有一位女子,兰跋雪的下落吗?”
“知道呀。”
“她在何处?”
傲天兄瞥了眼林沉玉:“在兄台身后。”
林沉玉:?
林沉玉回头看向水晶棺,愣住了:“这棺材里面的死人,就是她?”
这消息来的十分荒诞,又突然。
“是,她就是我的姑姑兰跋雪,天阐教的创始人,当年她因为不满明教与唐家堡约定的婚姻,撕毁了婚约,与我爹爹决裂后逃出明教。来到南朝后和一普通的灵枢弟子相爱。唐家堡引以为耻,追杀我姑姑,姑姑与灵枢弟子私奔,结果中途遇险,那人抛弃了姑姑。她痛定思痛,自立门户创办了天阐教。她创办本教的宗旨很简单,唯有两句。”
傲天兄朗声道:
“灭灵枢,绝唐门。”
林沉玉陷入了沉思,那灵枢弟子应该就是张岱松了,按照胡七的说法,两个人是私奔去了苏州定居。后面的事情,胡七就不知道了。
原来是两人中途遇险,张岱松抛弃了兰跋雪。
可后面他为什么又要去宫里呢?为什么又要杀了兰跋雪呢?
林沉玉看向那水晶棺材,却只能看见鲜花密密麻麻的铺在其中,遮盖住里面人的面容。
“所以,兰跋雪已经死了吗?”
傲天兄一耸肩:“也可以这么说。周将处乎死于不死之间,死于不死之间,似是而非也。”
林沉玉要说什么,一行人要进城了,守门的人看也不看他们,直接放进来了。
傲天兄有些自得:“你看,你们平素进出城门需要盘查,晚上还有宵禁的,可吾却这样轻轻松松进来了,看来吾的威名已经远扬四海,连守门的人都不敢不放吾进来了。”
林沉玉看着远处骑马守着的燕卿白,敷衍的点点头。
燕卿白笑着迎上来:“原来阁下就是天阐教右使,久仰久仰,本府想请您去喝个茶,敢问您可赏个脸吗?”
傲天兄飘飘然:“你看,吾果然威名远扬,知州都要请吾。我先去喝茶了,木兄弟回见。”
他不忘记嘱咐林沉玉:“记得看吾给你的传奇,下次见面我们可以交流交流感想。”
林沉玉叹口气,沉默的看着他被燕卿白牵走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就默默祝他今天晚上在牢里睡的安详吧。
傲天兄和那些个门徒歌女们都被轻轻松松的带走了,只剩下那口棺材。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口棺材上。
她悄悄掀开沉重的棺材板,才开一缝,只闻见里面浓重的花香,混合着尸气,难闻至极,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轮廓,满眼雪色冰光。
那尸体的气味并不好闻,林沉玉捂着鼻子盖上了棺材板,吩咐人将棺材看好。
兰跋雪,已经死了。
*
夜深人静,天上月明,地上人未眠。
钟鹤衣依旧是那封俊雅模样,竹簪插发,绿袖随风,他漫不经心的抚摸着脖颈——今日与胡七一战,他重伤了胡七,却也脖子受了伤。
不过,些小疼痛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更关心的是张岱松的下落。
张岱松……张岱松……
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眼里就不由得升起一股戾气来。
“师父,弟子已经命人调查清楚了,那白衣少年是个游侠儿,一行人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他身边的少年燕洄,乃是燕知州的亲弟弟。我们不能得罪。”
“另外,您重点要找的张姑娘……只知道姓张,自金陵来,名字不详,据她所言,张岱松已经死在了宫里!对于母亲兰跋雪,她一无所知。”
“死在了宫里?”钟鹤衣冷笑。
他倒是小瞧了张岱松,当年是他亲自废去了张岱松的武功,毁尽了他的经脉。把他活生生的变成了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废物,把他连着那两个孽种,一起推下了万丈悬崖。
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苟延残喘了下来,那孽种居然还活着。
不过,人到底是死了,死了就好。
他要张岱松死!同样,张岱松的女儿也一样!
只是,兰跋雪去了哪里?
钟鹤衣面上浮现出让人害怕的偏执神色:“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空阔的房间内,无人应他。
他觉得不对劲,猛的回头,只见秦雪雁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月华流上她的身体,一缕银丝从窗台外爬进来了,晶莹又柔软,缓缓的爬过她的脸庞。
渺渺茫茫,有女人的声音传来,吐字僵硬而笨拙,缓慢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渐行渐近。
咚、咚、咚
并不是平常人走路的声音。
“飞蛾投火,家破人亡。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诸法空相,无我……无常……”
第 98 章
一夜好眠
第二日, 燕卿白早早的将轩辕傲天提了出来,带到了林沉玉面前,他叹口气, 眼底有些青黑, 显然一夜没有睡好。
“昨儿夜里,他先是在厢房里奏乐,被附近的居民告了状。把他关进牢房里面后,他又给监狱的狱友们讲了一夜的恐怖灵异传奇,讲的大家都睡不着觉。今天一早上, 有几个犯人受不了他了,主动招供了罪行, 要求离开监狱去服刑。”
林沉玉:……
“他再在牢里待下去, 大家早晚要出问题。”
燕卿白
䧇璍
疲倦的揉揉眼眶, 笑道:“不过我找人试了试他们一群人的武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所以我觉得他们不构成威胁,就把他们放了。”
“放吧。”
林沉玉叹口气,她见燕卿白似乎精神萎靡, 伸手用手背探了探燕卿白的额头:“有些烫,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休息?”
她只是一句客套话。
可燕卿白却好似卸下了浑身负担一般, 瘫坐在了林沉玉的床边,事已至此, 林沉玉却不能赶他离开了。
他伸手, 缓缓的开始解衣裳,脱去官袍, 露出内里雪白的亵衣来,他倒在林沉玉床上, 轻轻喟叹。侧着身子卧出来,青黑的眼儿直直的看着他。
如今的他,不似平时那般端正儒雅,而是难得露出脆弱,展示给林沉玉看。
燕卿白忽的笑了:“此情此景,倒是叫我想起来我们住在破屋时,共眠一枕听秋雨的时光了。”
提起来那段往事,林沉玉也不禁莞尔。
那几日他也是发着烧,昏迷不醒,两个人住在郊外的破屋子里,夜里,她睡地下,他躺在床上,有一日下了雨,半个屋子都淹了起来,林沉玉被迫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
那天夜里她没怎么睡,只裹紧衣裳,和燕卿白斯斯文文的说话。他抓着她,哽咽着喉咙说了很多,有悲惨的过去,也有无望的未来。
他情绪激动,手腕又渗出血丝来,林沉玉捉住他的手,用手帕轻轻系在上面: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你又怎么能预知呢,你受了伤,当下的你需要好好休息,燕卿白。”
当时的他只被身心的痛苦所卷携,无暇意会她说的话,甚至觉得她聒噪,可后来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念那晚,从屋檐的缝隙里漏尽的月光和秋雨。
思绪回笼,燕卿白看着眼前的少年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不知道玉郎,对于成家立业有打算吗?”
“暂不考虑。”
燕卿白点点头:“也是,看来玉郎与我一般,目前都不想成家,那玉郎有想过,以后想娶什么样的人呢?”
还没有人认真问过她这个问题,林沉玉沉思了一会。
因为她自幼就被迫隐藏性别,为了避免露馅,家里未曾为她定过亲,别人家的贵女都是幼年就相好人家,十三四岁就嫁出去。她倒好,没心没肺的在江湖上飘飘荡荡,如今十七了,连个嫁人的苗头都无。
之前是被迫的隐瞒性别,不能嫁娶。可如今“海外侯”已经假死,她逃出生天,也不是不能考虑这件事了。
之前隐隐约约有感觉到爹娘想将青梅竹马的澹台无华与她凑合成一对,可她并不喜欢,爹娘也就不强求了。
澹台无华那人,生的好看,可性格实在偏执,最要紧的还不是这点,林沉玉讨厌他就讨厌在,他骨子里有一种厌世的悲凉感。
他对万事万物,都冷淡置之,似乎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林沉玉每次救人,救小动物的时候,他都会负手在旁,漠然的看着这一切。
林沉玉并不觉得这种性格有什么不好,她并不干涉别人,只是觉得自己这种性格,和他在一起,会很难受。
既然要成婚,能共度一生的人必然是和她性格相契合的人,她开始思考,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
“大概得是个,善良的人吧。”
她想了半天只能想出来这两个字,又补充一句:“再有就是,得好看。”
不好看的她不要。
燕卿白被她逗乐了:“好看?玉郎要多好看的?”
林沉玉眨眨眼:“越好看越好,至少要和燕知州一样好看的,再差也不能差太多。不然以后成亲了老朋友聚会,你们都带着美娇娘,我带着歪瓜裂枣,多没面子啊。”
燕卿白闻言,面上微微泛起红晕来,他轻轻咳嗽一声,无不遗憾的道:“玉郎莫要打趣了,若我是女子,这辈子就陷在玉郎一句话里了。”
*
门外,顾盼生悄悄的听着屋里的话。听见善良那两个字时,他幽黑的凤眸里有点躲闪。
茉莉路过,正要扯着嗓子喊他,被他捂住嘴。
屋里渐渐静了,顾盼生悄然离开了屋子到侧院,他放下茉莉,正准备离开时,鬼使神差的看向茉莉,蹲下身问她:
“我与燕卿白,孰美?”
茉莉不解其故,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仙女姐姐美。”
又补充道:“虽然燕大哥哥,二哥哥,海叔叔都很好看,各有千秋。可他们三个站一起时美貌是打的有来有回。可仙女姐姐不一样,仙女姐姐一站出来,就感觉天地失色,日月没光了,所有人都黯淡下去了。仙女姐姐就是最好看的!”
茉莉双眸亮晶晶的看着他。
顾盼生觉得,这小姑娘总算说了第二句人话,他面色稍微缓和。
好,很好,他比那三个男的都好看。
善良这里,他先天缺失了一些,他可以从美貌上找弥补。
这时候,茉莉红了脸扭捏开口:“仙女姐姐,我夸了你,你能不能帮帮我呀。”
“什么?”
“晚上,我们换个房间睡好不好?茉莉想陪公子……”
话音未落,她就被拎起来,重重的丢进了绿珠房间,锁上了门。
*
燕卿白休息了一上午,面色稍好,他穿了外袍,起身开门。
大家正在用膳,燕洄正和海东青抢饼子呢,看见燕卿白自林沉玉房间里出来,他饼子也不抢了,丢了筷子,站了起来。
“你去她房间做什么?”燕洄质问道。
“为兄身体不适,休息片刻。”燕卿白微笑。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离她远点!没事在你的衙门带着!不要来烦我们!你休息哪里不能休息?非要去她房间休息吗?谁准你去休息的?”
燕洄看见他鬓边凌乱的发丝,气的不打一处来,咄咄逼人了起来。
“我准他休息的,怎么了?”林沉玉抬头看他们,莫名其妙。
说的跟燕洄没有在她床上休息过一样。
反正她晚上睡觉会换被褥被单的,休息就休息呗。
燕洄腹背受敌,气的饭也吃不下了,他径直朝林沉玉房间走去,啪一声开了门。
“你干什么?”
少年回头,猫儿一般的眼瞪的浑圆:“我身体不适!去你房间休息片刻!”
说罢,啪的关了门。
林沉玉:……
燕卿白微微一笑,略显虚弱的面容上浮现笑意,又恢复了那端方儒雅的模样:“阿弟似乎对我颇有敌意,连累了玉郎了。”
“无妨,让他休息去,我们吃。”
林沉玉懒得惯着他。
*
用完膳,林沉玉刚想出门,就被燕洄拉进了屋子里。他锁了门,把她一把按在床上,少年目光灼灼却又带着躲闪的神色,俊逸的脸上有些红晕,呼吸也炽热了起来。
他离林沉玉离的很近,近到让她想起来那夜萧匪石的家中,两个人的独处。
他直截了当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林沉,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你对我有感觉吗?那方面的感觉。”
“啊?”林沉玉看他那脸红模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傻子了。
她要是对他有感觉,那天晚上就和他苟且了嘞。
她摇摇头,却被燕洄看出端倪时按住了头。
少年恶狠狠的瞪她:“不许摇头!”
林沉玉:……
行吧。
燕洄扶额,有些紧张似的道:“不对不对,我换个问法,你对我哥什么感觉?你喜欢他吗?”
林沉玉摇摇头。
燕洄很满意:“对海东青呢?”
林沉玉摇摇头。
燕洄满意的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来:“那我就放心了。”
林沉玉看着他的牙:“你……”
“嘘!不许说话!”燕洄把手指放在唇中间,眯着眼看她:“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一定是要说很多伤人的话!我不想听。”
“什么都别说,你只要你一个态度——你不喜欢他们,却并不讨厌我。只要这样,我就还有机会,林沉玉,我不需要你现在喜欢我,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林沉玉,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跟我好!”
林沉玉叹口气,有些麻木的开口:
“不是,我想说的是,你牙上有菜。”
燕洄:……
他捂住嘴,脸腾的红了一片,恶狠狠的瞪了林沉玉一眼,转身跑出了屋子。
林沉玉也出门,正准备去找顾盼生,却看见嘉善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棺材里面的人不见了!”
第 99 章
衙门里, 负责看守着寒冰玉棺材的衙役们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面如土色,张姑娘简单把完脉后, 面色凝重。
“性命无虞, 只是脉相虚弱,气血极度亏缺,需要休息一段时日。”
林沉玉看向那棺材,只见棺材盖已经碎为齑粉,地上零落了一地的玉渣, 里面的鲜花系数凋零,兰跋雪的尸体却不知何处去了。
“傲天去哪里了?”
负责看守监狱房狱卒摇摇头, 面色惨白:
“不知道, 放走后他就径直离开了, 什么也没说。”
林沉玉沉思片刻,离开了衙门, 她径直来到了家门前的街道上,这条街上有华州府最大的书肆。她策马行至门口,果然看见了傲天兄的背影。
高大挺拔, 上身披纱带,下面穿着西域风情的绸裤, 脚踝带着铃铛,仿佛壁画上的菩萨跳下来活了起来, 惹眼的很。
只是这位菩萨似乎对于传奇画本有着格外的痴迷, 他将一金锭搁在柜台上,豪气万丈的指点江山:
“吾挑选了三十二本新出的传奇画本, 老板,一样要十本, 搬到吾车上吧。”
书肆老板都吓到了:“少侠,您一本要那么多做什么?要拿回去卖吗?”
这年头,菩萨也要倒卖?
傲天兄睥睨他道:“一本带在车中,旅行时阅览,一本与朋友分享。另外本尊有八座宫殿,一间宫殿搁一本,随时想看随时就可取阅。”
“另外,吾非侠客,乃是天阐教的傲天狂尊。”
书肆老板从善如流道:“好的,傲天狂尊。”
笑话,这么个出手阔绰的大客户,让他喊爹都行。
林沉玉三两步走上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低眉顺眼道:
“傲天狂尊,兰跋雪的尸体失踪了!”
傲天兄看见她就气的不打一处来,他冷笑:“你是谁?本尊不认识你,无缘无故的不要攀附本座。”
林沉玉挤出来一抹笑:
“哎呀,昨天夜里太晚了,我身为朋友,不是担心你们夜里出行不安全嘛,华州府的客栈都满了,怕你们风餐露宿,就想着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歇息嘛,我和华州知州是好朋友嘛,索性带你去衙门休息,我是好心的!”
“真的?”
“真的。”林沉玉目光真挚。
傲天兄面容缓和了些,他倨傲的点点头:
“谅你也不敢欺骗本座,姑且信你一次,来吧,陪本座继续挑选书籍。”
“先搁一边,你姑姑的尸体失踪了。”
“哦,她醒了。”
傲天兄反应冷淡,似乎这件事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林沉玉愣住了,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成型:
兰跋雪,不会还活着吧。死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她已经无暇顾及这点,只愣愣道:
“那她去了哪里?”
傲天兄忽的笑了,深邃的琥珀色眉眼有些柔和之意,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昨儿本座就说过,天阐教来南朝,是来灭灵枢门的。”
*
林沉玉背着傲天兄买的一袋子书,气喘吁吁的驾着车直奔灵枢门走去,她忍着把傲天兄丢下去的冲动,好言好语问着傲天兄。
傲天兄满意的坐在后座上,漫不经心的解释起来:
“我姑姑并没有死。你知道的,唐家堡与明教有婚约,我姑姑本来应该嫁给唐家堡门主,也就是她的好姐妹唐蛾娘的哥哥。”
“可她看上了张岱松,她性子随性。为了张岱松,不惜撕毁婚约与他私奔,因此两人遭到唐家堡和明教的追杀。私奔路上,张岱松背叛了她,他联合了唐蛾娘,给我姑姑下了一种唐家堡的秘毒——僵毒。把她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种毒极为狠毒,慢性而折磨。中毒者所有痛觉感觉都丧失了,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身体僵硬恍惚僵尸一般,了无生机。吃喝也只需要几日进一次,其余时间都沉睡不醒。”
“当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躺在了哪里,到如今,已经躺了十六年了。”
林沉玉紧张:“那她现在,还能杀人吗?”
兰跋雪的实力她是略有耳闻的,善蛊,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妖女。
灵枢门都是些学医的弟子,一旦她大开杀戒,他们连抵抗的本事都没有。
傲天兄慈眉善目,笑意浅浅:
“木兄不会觉得,蛊女杀人,是靠挥舞刀剑的吧。”
*
“传我命令,灵枢门即日起大闭关,弟子们各自回房静坐!任何人不得进入山门!”
钟鹤衣一道命令,连夜封锁了山门。
灵枢门虽然是医馆,可规模规格都是按照山门来建造的,依山而建的雄伟山门一霎时闭了,将几百名弟子都围在了其中。
整个灵枢门大体可分为前院后院,前院是接待病人的屋子并药房,还有弟子们修习学习的药院医楼,后院才是弟子们生活的地方。十几座合院厢房,密密麻麻的挤住着几百位弟子,好几人一个屋子,若是长老,等的就高级些,一个人一间屋子。
而后院往里,又起了一个鹤苑,内有一宝楼,旁边假山楼台,养着仙鹤梅花,恍惚凌波仙境,钟鹤衣就住在其中。
他性格孤僻冷淡,严苛不近人,平素并不令人在里头伺候,只让门童在外通报。
是夜,钟鹤衣连门童亦遣散离开。
*
鹤苑的楼阁内
风过,门倏然一开。
钟鹤衣正怔怔的看着屋内人,他抬手秉烛,照亮了眼前人的样貌,又悄然放下,生怕是幻觉,如此循环往复数次,他忽然笑出声音来。
这是他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梦啊,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只怕似梦非醒,一场美丽成空。
一女子穿着血红嫁衣,正背对他悄然立在门外,月色烛光,一暗一明里照见她全身来。头戴凤冠,外套绣花红袍,肩披霞帔,素手如玉,正纤纤的缠着一双银镯子。
那嫁衣似乎有些年代了,微微发白,金线发暗,散发着一股陈年的腐味,霉味。
女子一头银白柔软的长发垂在廊下,好似夜间倾泻而下的迢迢银河,星月辉映,清冷又梦幻,恍惚姑射仙人。
背影一立,便知道她是绝色佳人。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雪娘,真的是你吗……”
钟鹤衣快步走出去,抓住她肩膀,去看她面容,瞳仁却猛的一缩:“雪娘!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依稀可以窥见女子五官,深邃而精致,恍惚雪域上盛开的雪莲花,花容月貌,美艳绝伦。
可她的肌肤,惨白无光泽,泛着青黑的气息,眼睛处也被布条死死的绑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
见有人来,兰跋雪僵硬的蹦了起来,她似乎连路都走不成了,身体僵直,直能依靠蹦来移动。
她望他的方向蹦了一下。
钟鹤衣只觉得狂喜涌上心头,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兰跋雪连他都不愿意看一眼,而现在她却朝他蹦了一步!
她朝他蹦过来了!
兰跋雪僵硬的张开冻的发紫的唇:“冷,冷……”
钟鹤衣一把将她抱入怀里,只觉得她体温低若寒冰,接触到她的一瞬间,自己身上的温度都被抽干了似的,浑身激起战栗。
她无动于衷,似乎只把他当成个暖炉,又开口:“饿……”
钟鹤衣沉吟片刻,把她抱进了暗室,熏上炉火温暖她,又命人端进来各种菜肴点心,他用筷子夹了亲自喂她:“雪娘,吃。”
兰跋雪张口,任由他放了食物进去。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他做梦都想这样,喂她吃饭。
兰跋雪咳嗽一声,吐了菜,面色瞬间灰败了下去。
“你怎么了雪娘。”
钟鹤衣扶住她:“可是不好吃?我叫人换一批菜如何?”
到第八遍叫菜时,兰跋雪还是一入口就吐,他正焦急之时,忽然感觉手上一刺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兰跋雪雪白如银的发丝,轻轻缠绕上他的手。他不自禁的抚上那发丝,低吟道:“往昔西岭雪,今朝绕指柔。”
张岱松那杂役弟子,如何配得上雪娘?一想到雪娘这些年跟着他流离失所,以至于如此境地,他就心疼。
还没吟完,那发丝微微移动,泛起来粉红的光泽。钟鹤衣只觉得手指一疼,仔细看去,那头发丝好似活物一般,钻进了他的手指,微微蠕动着,汲取血液。
他低声一笑,任由她吸取,一双桃花眼灼然:“雪娘,这莫不是你们明教的双丝蛊?”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双丝蛊是由西域一种银虫制成的蛊,此虫细如发丝,将其接在发上,能汲取他人血液,养得一头发亮丽光泽,如情丝万缕,动人心弦。
兰跋雪并不回应他,只静静的躺在榻上,一个劲的催动着双丝蛊,汲取人的血液。
钟鹤衣面色微白,直到头晕目眩时,才忍痛收了手,他看向兰跋雪,只见她面色已经恢复了七八次,花容月貌,鲜妍一如当年初见。
岁月偏爱她,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风霜的痕迹,二十年不见,她依稀少女。
他伸手,抚摸上兰跋雪的脸。
忽的收手,猛然回头看向窗外:“胡七!”
*
“嘿嘿!门主,您封锁山门几个意思啊?老朽想不明白只好来问你了!”
钟鹤衣恨极:“你阻挠我杀那孽种,我未曾加罪与你,如今你又卷土重来,滋扰我清修,莫不是活腻了?”
“清修,谁清修还吃宵夜啊,我闻见里面烤鸡味道了,嘿嘿,要不让老朽进去陪你喝一杯如何?”
钟鹤衣起身,将兰跋雪放在暖阁中,锁上了暗室的门,出来,闻声而动,一掌拍向门去,那窗户一霎时碎裂炸开,胡七被拍的倒退几丈地,狼狈的站起来:
“不喝就不喝,您发这么大火做什么?夜里风大,您打碎了窗户,当心着凉啊。”
胡七起身凑过来,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往里面探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我看你是活腻了。”
钟鹤衣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暗室的地方,走了出来,持剑在手,剑剑斩他要害,那胡七跟个泥鳅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避他的锋芒,两人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钟鹤衣也未能杀了他,只伤了他几处。
他冷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胡七。”
胡七摊摊手,起身,眼里一片清明:“我只想问你要个真相,钟鹤衣,当年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还能发生了什么?他勾结妖女,忘恩负义。被废了武功赶下山门,还能有什么事?”
“是!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我以为他离开山门后,和兰跋雪私奔过日子去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张岱松会进宫!”
“那我如何知道?也许是兰跋雪不要他了吧!”
林沉玉持剑,一跃而下立在胡七身前,横剑在前,直指向钟鹤衣,她冷笑道:
“废人武功,是不会影响一个人正常的行走生活的。可张岱松到金陵时,已经连摔倒都不能爬起来了,分明不止是被废了武功,已经是经脉尽毁!身体残废了!”
“当年是你对他行刑的吧,钟门主。你到底是单纯废他武功。还是暗中断了他的经脉,害得他残疾了呢?”
钟鹤衣眼神一暗,并不搭理她:“胡说八道!”
林沉玉笑了,眼神锐利如刀:
“胡七,张姑娘,傲天兄。三人对于张岱松和兰跋雪的去向各执一词,很显然,当年的消息传递出现了差池。而源头就在于你,钟鹤衣。”
“我猜,你是不是撒谎了呢?”
钟鹤衣冷笑:“那你倒是说说,我撒了什么慌?”
“十六年前,你不仅仅废了他的武功,还毁了他的经脉,试图杀死他,占有兰跋雪。明面上却骗了胡七,说他们二人已经私奔离开。”
“而他侥幸未死,又因为一些误会和兰跋雪分开,带着孩子一路漂泊到了金陵,将孩子交给当地人抚养,一个人只身进宫而去。”
钟鹤衣嗤之以鼻:“那你倒是说说,他进宫做什么?”
林沉玉摇摇头:“为了制作安乐香,至于为什么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兰跋雪已经找到了。”
她就是来找兰跋雪的。
钟鹤衣忽然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只看见顾盼生背着个尸体,气喘吁吁的走了出来。
“师父!找到了!”
钟鹤衣目眦欲裂:“来人,围住这几个小贼!格杀勿论!休想带雪娘离开!”
不过一时,一百多名弟子一齐围住了鹤苑。
*
林沉玉将兰跋雪背在背上,她丝毫不畏惧这百十来号人,她的目的就是带走兰跋雪,继续埋藏到冰棺把她冻起来。
绝不能让兰跋雪醒来!
否则她一个人真的能灭了灵枢门。
不过,她忽然感觉背上一阵瘙痒,她回头一看,吓住了,兰跋雪伸手,似乎在她身上探寻什么。嘴里也溢出些破碎的语句来:
“飞蛾投火,家破人亡……”
“傲天兄!你姑姑醒了怎么办!”
傲天兄刚刚爬上墙,喘着气擦擦额头的汗,道:“啊?你们谁暖和了她吗?怎么会这么快就清醒过来?”
“现在醒来会有问题吗?”
“当然有了,木兄弟,快放下尸体跑吧,我姑姑完全醒来后,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哦,来不及了。”
风起,兰跋雪动了。
她扬起头颅,如雪如银丝的长发如活了一般涌动起来,飘飘扬扬撒向四周,扎向四周灵枢门弟子的命门,弟子们躲闪都做不做,眼睁睁看着那发丝扎进自己的肌肤,一点点汲取掉自己的生机。
她的白发梢一片嫣红,雪色深处,渐变为繁花颜色,美的妖治而诡谲。
弟子们一个个面色灰白下去,倒下来。
她站了起来,亭亭如雪中美。
月色里,她就好似如地狱路上的曼珠沙华,汲取着够了足够的灵魄并血肉,盛开起来,邪而美。她穿着嫁衣,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
“雪娘!你回来了!”
钟鹤衣呆呆的看着她完全恢复的面容,满脸惊艳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魔教妖女。
灵枢门的弟子一个个倒下,面色灰白,痛苦哀嚎,他却丝毫看不见。
他满心满眼只有兰跋雪。
兰跋雪伸出手。
一掌狠而厉,轰向了钟鹤衣的头颅!
“张岱松……该死,灵枢门……该死!”
第 100 章
钟鹤衣的身体, 轰然倒地。他脸上保持着笑容,痴痴的看着她:“你终于回来了……”
他牵住兰跋雪嫣红的发丝,眼里满是爱意:
“雪娘啊, 你不是喜欢血食吗?你不是喜欢杀人吗?跟着张岱松的日子苦了你了, 他一个杂役一个傻子,只会压抑你的天性!我不一样,我心悦你,你看,整个灵枢门都是我为你准备的食物, 我已经命人封锁了山门,你尽情的食血食肉……尽情的杀吧!”
他瘫软到底, 死了过去。
听见动静赶来的灵枢弟子们看见眼前这一幕, 彻底慌了, 林沉玉怒吼一声:“不要过来!你们快跑!”
可已经来不及了,兰跋雪的发丝一根根飘飞起来, 在风中织成一张银丝网,根根发丝如针,扎向他们的太阳穴!
被扎中的弟子, 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一时间哀嚎之声遍地。
秦雪蛟眼看就要防被扎中,秦雪雁一把推开了哥哥, 自己却被扎中,她惨叫一声, 摔倒在地:“哥哥!救我!”
秦雪蛟看着妹妹倒下的哀嚎模样, 面露惊恐,他看着追上来的银丝, 说了句抱歉,然后拔腿就跑。生死面前, 亲情算什么呢!
秦雪雁绝望的哭了起来,忽然感觉银光一斩,那钻入身体汲取血肉的窒息感一霎消失了。
林沉玉半跪在她身边,一刀斩断了银丝。她举剑,一边躲着那些个朝自己扎过来的情丝蛊,一边朝空中那铺天盖地的情丝网砍去。
嘶嘶声过,一寸寸血色长发掉落地上。
灵枢门弟子们哭嚎着哭嚎着,忽然发现那疼痛消失了,他们纷纷起身,地上掉落一地长发,迅速枯萎下去,变成一缕缕灰烟,他们敬畏的看着空中仗剑斩情丝的少年。
“跑啊!”
林沉玉一剑削去缠斗上来的发丝,冲秦雪雁吼起来。
秦雪雁擦擦眼泪,扶起来旁边的同门,互相搀扶着跑起来。
约摸几十个回合,兰跋雪的长发,从空中无力跌落,她逶迤拖地的长发,已经被砍到大半,只到腰间的长度了。
林沉玉笑,擦了擦额头的汗滴:“傲天兄,看我给你姑姑剪的头发。”
“木兄弟好手艺。”傲天兄在屋檐上鼓掌,他挑挑眉。
兰跋雪眼看跑了许多人,她停下脚步,看向林沉玉——搁着眼罩,林沉玉却已经感觉到,她能看见自己。
林沉玉眼神一凌:
“兰跋前辈!还请收手吧!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张岱松,钟鹤衣,都已经死了。唐蛾娘也走了,你现在已经大仇得报,人世间飘飘茫茫只剩你一人还在,你又为何执着屠门,要杀无辜的人呢?”
兰跋雪僵硬道:“张岱松,唐蛾娘……死了?”
“是。”
她一个踉跄,身体平衡还未恢复,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扶住竹子,才稳过来:
“狗男女,走了……”
林沉玉只觉得奇怪,张岱松不是兰跋雪的丈夫吗?唐蛾娘不是她的好朋友吗?为什么她又喊他们狗男女呢?
“张,背叛我,毒害我……我……发誓,灭了灵枢一门,少杀一个人,都不可以……”
“拦我的人,也该死……”
她喃喃开口,发丝卷起来一把地上的断剑,禀剑运气,剑走龙蛇,以吞天刺地之势,朝林沉玉直刺过来。
林沉玉提剑就去挡。
金石铮铮,声震九天,一霎时飞尘走地,林沉玉硬生生扛住了那一剑的力道。
兰跋雪一动未动,林沉玉却被逼着后移了几分。
见林沉玉居然接下来自己的一剑,兰跋雪愣住了,她的剑丢在地上,碎成齑粉。
“你是第二个,能接我一招的人,强者,值得我改变誓言。”
她款款走上前,伸出手来:
“你,用头颅接我一掌,我,放过灵枢门。”
*
兰跋雪的一掌威力多大?
林沉玉看向死去的钟鹤衣,呼吸急促起来,以钟鹤衣的内力,尚且不能接住她轻飘飘的一掌,自己的头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接得住呢?
林沉玉喉头一滚,不做声。
兰跋雪却不是和她商量,是告知她,林沉玉还没开口,她已经一掌砸下来,重重的摧向林沉玉的头颅。
林沉玉正想挣扎,忽然感觉自己被死死的定在了那里,她余光瞥见丝丝缕缕的银丝缠住自己的四肢,扎了进去撕扯自己的血肉,不让自己乱跑,不由得暗骂了一声。
真是不怕用武的,就怕用蛊的!
她闭上眼,想让自己死的不那么难看。
*
只见马蹄阵阵,有人猛然的扑上来,一把将她掀翻在地,重重的倒在她身上。她感觉胸口一疼,几乎窒息一般,缓过来时,她只听见一声凄惨又柔弱的:
“师父。”
林沉玉睁眼,就看见顾盼生绝艳的面容。
他替自己,硬生生的接了这一掌。
顾盼生俊美的脸上瞬间面色煞白,幽黑的凤眸一霎时失了神采,涣散了起来。他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俯身罩着林沉玉,只喘着气儿,捂住胸口——刚刚兰跋雪拍的地方。
他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林沉玉的脸颊旁,好似一点点的梅花。
他深深的看了林沉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随后,结结实实的倒在林沉玉的身上。
“桃花……不要吓师父啊……”
林沉玉颤巍巍的抚摸向顾盼生,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只感觉自己心都碎了,这么乖巧这么漂亮的少女,为了保护自己硬生生接了死招。
她红着眼眶,抱住他,他气息微弱,已经是连根手指都动不得了。只是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似乎吊着一口气,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
“师父对不起你……”
林沉玉感觉天天都要塌了,死死抱着顾盼生不肯撒手。
忽然,她感觉眼眶一阵温暖,有人伸手拭去了她的泪。
是顾盼生,他说:“师父别哭,我没事的。”
说罢,他闭上了眼。
*
庭院寂静,兰跋雪漠然的听着撕心肺裂的哭声。
她的□□舒展苏醒了,连带着一些个渺远的记忆也在脑海里苏醒。
很多年前,好像也有一个人抱着她哭过。
她诱惑强迫了那个武林魁首张岱松,隐秘的关系持续了三四年,他们恩爱,有了两个孩子。事情败露后,明教,灵枢门都受不了他们的结合,唐门也受不了她的背叛,三教联合起来追杀他们。
她无所谓,只想和张岱松成亲,私奔——或者说威胁他和自己成亲,私奔。
可张岱松却失约了,新婚夜,他带着孩子消失了。
她等不来张岱松,只能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山路上,却被唐家堡的人所害,中了唐家堡的剧毒噬心莲——时时刻刻都有锥心刺骨的痛苦纠缠着她,她痛到跌落山涧,七窍流血,双目也失去了视力。
她躲到山洞里,那是个昏暗又温暖潮湿的山洞,滴滴答答的雨如帘幕,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
她就这样等死,直到有一日,一个男人发现了她。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兰跋雪能感觉到的是,那个男人手脚不利索,似乎是个残疾,声音也呕哑嘲哳,十分难听。
她想杀他,可却连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似乎把她当成孩子照顾,他给她疗伤,帮她擦拭身上的污渍,夜里疼痛起来的时候,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按揉着她的穴位,为了帮她减轻哪怕一点点的疼痛,他成日成夜的不睡觉。
白日里,他会给她熬粥,烤鱼。他沙哑的喉咙里几乎吐不出完整的话,可她还是能完完整整的听懂他的意思。
“好好用膳……好好活下去。”
“病会好的……”
“不要杀人了……”
兰跋雪并不理会他,她满心满眼都是恨,她恨背叛她的张岱松,恨棒打鸳鸯的明教和灵枢门,恨心量狭小的唐门。
她心里的仇恨如火山一般燃烧,绝望的风吹着她,噬心的毒腐蚀着她,她痛苦一日胜过一日,一天赛过一天。
她受不了了,她把自己浑身皮肤抓烂,哭闹着掀翻了山洞里所有的东西,把山洞弄的一团糟:“我想死……”
她哭,她闹,他默默的捡起来打翻在地上的饭碗,将饭菜收拾起来。
“杀了我!”她命令那个陌生男人。
男人顺从的拿起刀,割向她,刀锋划破她皮肤的一瞬间,她如被千刀万剐般,浑身渗出冷汗来。
唐家堡门主为了报复她撕毁婚约,对她下的噬心莲极为狠毒,他要她报偿负心的果报,任何疼痛,在她的身上都会被放大千倍万倍!
“痛……我不要死了……”
她瘫软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男人丢了刀,用破碎残缺的四肢紧紧抱住了她,紧紧的把她揽在宽厚的胸膛里,他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有泪水滴落兰跋雪的额头。
男人曾未哭过,可那一刻,他落泪如雨。
他问她:“你想死吗?”
她说:“我想没有痛苦的死掉……”
男人答应了她。
他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忽然凑近去问她:“你,还爱那个混蛋吗?”
她与他说过,她爱过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叫张岱松。
她漠然道:“不爱了,不想见了,我只想他死。他倒也可怜,被我这个魔头看上,他现在应该也后悔遇见我吧。”
她毁了他的清白,断了他的前程。
她的爱来的如疾风骤雨,去也匆匆随意,如今的她对张岱松没有爱,只有恨意。
男人沉默着离开了,埋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身边。
可那夜男人滴落的泪,却滴进了她的心里。
人是会流泪的,在极度悲伤的时候。
兰跋雪沉默的看向林沉玉。
那个陌生男人,为什么要流泪呢?
*
林沉玉封住了顾盼生的脉络,她站起身,咬牙看向兰跋雪,她眼里头一回有了如此肃然嗜血的恨意,她举剑挥向兰跋雪:
“我们,不死不休。”
兰跋雪一言不发,只拔剑刺来。
林沉玉之前只是格挡,意在护身。可现在,她已经从格挡变成了出招,招招要致人死地。除去一切的花里胡哨,拔剑,挥剑,回身砍去。才三两招下去,两人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了几寸。
林沉玉索性丢了剑,赤手空拳朝兰跋雪袭去。兰跋雪也并不含糊,朝她打去。
美人白发,剑客白衣,缠斗在一起,一个柔如水,一个矫如龙,分明是赏心悦目行云流水的场面,一招一式间却蕴含着无限的杀机和气势。
整个鹤苑,已经在打斗中,摧败凋零,化为废墟。
张姑娘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兰跋雪正一掌拍向林沉玉的太阳穴,她尖叫一声,扑上去哭着喊了句:
“娘!”
兰跋雪愣住了。
“我是您亲生的女儿啊娘!不要再打了好不好?您看看我好不好?您也杀够了吧,我接您回去,给您疗伤好不好?不要杀她!求求您了。”
兰跋雪轻轻摘下了眼罩,露出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眼眸来,她眉毛浅淡,眼眸也极浅,似乎没有事物能入得了她的眼。
包括哭的梨花带雨的张姑娘。
她纤长的指尖掐住张姑娘的下巴:“你就是张岱松的女儿?”
张姑娘点点头。
兰跋雪面容不改,一掌轰向了她。
“冤孽之种,休活世上!”
张姑娘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本书砸了过来,轻飘飘的挡住了兰跋雪的一掌。
傲天兄跳下墙来,有些不满:“姑姑,你把我未来的妻子打死了,我可就要守活寡了!”
他一把拉过惊魂未定的张姑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初次见面,吾是你的表兄,天阐教右使,也是你未婚的夫婿,轩辕傲天。”
明教内部,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正,表亲世代间往往会默认通婚。
兰跋雪抿着薄唇,漠然的看着两个人。好像在看两个陌生人。
细细密密的疼痛回笼,她忽然想起来这段婚约来,收了手。
“走吧,冬狗。我的棺材在何处?”
兰跋雪拂袖离去。
她别无牵挂了,大仇得报,可以离开了。如果醒来的时间过长,她的身体又会陷入噬心莲带来的疼痛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傲天兄一囧:“姑姑,别喊吾大名啊,我现在改名了,不叫兰跋冬狗,记得叫吾轩辕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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