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桃花, 还醒着吗?”
在追杀兰跋雪和救顾盼生之间,林沉玉到底选择了后者。她把顾盼生紧紧绑在自己身后,一路策马狂奔往回赶。
顾盼生低着眉, 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他奄奄一息,她白衣夜行。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住了,定格在了数月前他们初遇的瞬间。不同的是,他们相遇时冬来,落雪如花, 如今春归,落花如雪。
他不说话, 只是贴紧了林沉玉的侧脸。他的吐息冰冷而微弱, 如细细密密的针刺着林沉玉白皙的脖颈。
林沉玉打了个寒颤, 略停马,将他抱住放到身前。她颤着手解开外袍, 露出单薄的亵衣,一把将他裹住,去暖他冰冷的身体。
这春寒料峭的天地里, 她是他唯一的温暖,无私又慷慨。
“还冷吗?”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的体温被一点点蚕食走, 可她宁愿自己浑身冰冷,却不愿意顾盼生彻底冷下去。
兰跋雪的武功, 连自己都难抗衡, 更莫说是初出茅庐的娇弱徒儿。那一掌摧山灭海,朝顾盼生打过来的时候,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的心也碎了。
顾盼生一边汲取她的温暖,一边攥着林沉玉的手, 放在自己的侧脸上,指尖擦过他干裂的唇,引起一阵战栗,他恹恹抬眸,一双凤眸涣散而无神:
“师父,我好疼,你杀了我好不好……”
“别这样,桃花,师父求求你活下去。”
林沉玉眼眶一片晶莹,她俯身下去,轻轻将下巴搁在他额头上,拼尽全力用身体去温暖他。手紧紧摸着他的侧脸。
“你怎么那么傻呢?兰跋雪的一掌也是你能接的?”
“我不能接,师父就能接了吗?”顾盼生低眉。
“傻瓜!呆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师父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见面的时候就说好了,你是先皇之女,我是忠臣之后,论理是我保护你。你是徒弟,我是师父,论情也是我护着你。”
林沉玉说着说着又落泪了:“桃花,你不应该扑上来的。”
顾盼生伸手,抚摸住她的脸。
风声渐起,月明中天,马蹄阵阵,扬尘四方。
可他在林沉玉怀里,只感觉如横卧泰山般安心又温暖。
他眼里闪过不可见的晦涩之意,他指尖收紧,在林沉玉的侧脸上留下红痕。
这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他一辈子唯一所渴求的人。
“说好了的,我们师徒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少一个人,都算不得守约。”
林沉玉呼吸一滞,她泪止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们师徒的缘分是有限的。现在在一起,以后可未必,师父没有你相信的那么重要。你还要成亲,你要为人妻,以后还要为人父母。你为我死了,这以后不就无从说起了吗?”
“永远不要为了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路,桃花。”
顾盼生眼神微暗,他忽然咳嗽起来,咳的撕心裂肺,似乎下一瞬就会香消玉殒。
咳罢了,他抬眸,伸手勾住林沉玉的脖子,他绝艳的面容全隐在她的阴影遮蔽,唯见月光荡在他眼中,盈盈羸羸:
“那我为了师父,放弃了自己的路。值不值得师父许诺我一件事呢?”
“即使不救我,你说的话我何曾不答应?”
林沉玉哪里还有拒绝他的道理?
顾盼生笑了,嘴角的血丝为他容颜更添了一丝妖异,他昂头,凤眸里映着星光璀璨,清晰的照见林沉玉清隽侧脸:
“可这件事很重要,和旁的不一样。”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是什么事呢?”
顾盼生摇摇头:“还没到说的时候,到时候我说出来,师父只需要知道,您欠我一个必须遵守的承诺就好。”
是什么事?
当然是把她锁在自己身边,生生世世,代代年年,生则共衾,死则共棺。他要她一辈子走不出他的视线外。
走出去了他也不怕,早晚有一日,江山万里,都是他困住她的五指山。
林沉玉默然。
她没有轻易答应,既然是很重要的事,她怕自己不能兑现。
顾盼生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来,只渐的林沉玉侧脸到胸前一朵朵血梅,凌乱凄美。
林沉玉叹口气,低了头:“我答应你。”
顾盼生:“我要你赌誓,师父,你不许背叛。”
林沉玉只觉得一口气吊在她咽喉里,被人拿着救命之恩,胁迫着许下一个未知的诺言,这感觉并不美妙。
夜里寒气如刀割着她的肌骨,顾盼生的血也映在她余光里。
愁煎杀人!
除了答应还能干什么呢,她无可奈何伸手,咬破自己的拇指,一滴血珠冒出来,她将拇指印上顾盼生的掌心:
“明月为证,清风为印,我林沉玉今日对桃花许下一诺,此生此世必赴汤蹈火,谨遵诺言。”
“若背信弃义,此生天诛地灭,天下唾弃,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不是对桃花许诺,是对顾盼生。”
顾盼生目光灼然,自阴影里,放肆的盯上她的侧脸。
林沉玉想说什么,可低眉,只能看见顾盼生耷拉下脑袋,一副风摧雨打的残败模样,她叹口气,答应了下来。
“我答应你,顾盼生。”
*
顾盼生重伤,回去就昏迷在榻上,一病不醒了。
林沉玉无暇顾及其他,只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在燕家兄弟并海东青面前,她也没了笑容。
整整三日,他才悠悠转醒。
他抬眼,第一眼不是看自己有没有好。
而是看身边,有没有林沉玉。
有。
林沉玉正坐在床边,双手抱胸,单膝曲起,靠在床头低着头睡了起来,她面色惨淡,眼底青黑如涂黛,许是与兰跋雪一战耗尽心力,又照顾顾盼生,脱了力,已经陷入了昏睡。
即使是昏迷,她也抱着把破剑,死死的护在床边,似乎在用身体隔绝一切事物靠近顾盼生——特别是死亡。
他的师父啊,永远这么好。
顾盼生只感觉心都软了,软踏踏的化成一片,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溢着他的心田,他伸手,起身,将林沉玉揽入怀里,拖进了被褥里。
被褥里,原本是林沉玉的清冽的气息,现在被顾盼生身上香甜腻人的花香浸染了。两种香气交融在一起,交织成一种极不协调却缠绵悱恻的怪异气息。
顾盼生爬起来,俯身压在林沉玉身上,仿佛无数次梦里醉里做过一般熟练。他娴熟的低头,想吻下去,凑近林沉玉白皙面容时,却感觉自己三日未曾漱口梳洗。
他面色一僵,在离林沉玉几寸的地方顿住了,他久久的盯着林沉玉浅薄的唇色,才挣扎起来梳洗。
他三日未曾梳洗了,不能亵渎她。
打开窗户去,又是月明星稀。
可他的心境,却与三日前截然不同。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他才吟两句就笑着摇头停了,这句太不吉利,他和师父绝不效牛郎织女,他们要岁岁年年,共度余生。
他就这屋外的水盆,对着明月光,漱口洗漱,清凌凌的水被打乱,搅动一盆星光,映出面前人的容颜来。
顾盼生洗去了面上残留几日的脂粉,完完整整的露出他本来容貌来。
真正的美是纤尘皆细,雌雄莫辨的。
少年身姿颀长,肌肤如雪如玉。晶莹的水眷恋着着绝色,自他饱满的额滴落,滑过挺拔的鼻梁,又依依不舍的从冷峻尖俏的下巴下滴落地面。
滴滴答答……
水盆静了,映出少年半面来,背后的月明星光也黯淡了下去。
艳夺天下好颜色,俊得江山助。
偏生他一双凤眸里,煞气杀机,忽毫不掩饰的展露出来。
他低语,不再是女子声音,森寒而低沉:“老将军要看多久?”
*
屋外,顾盼生依墙而立,看着眼前戴着斗笠的老人。
老将军面色复杂,从怀里掏出一个支离破碎的护心镜来,掷在地上。
护心镜破碎在两人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心里碎开了。
那是老将军亲手送给顾盼生的礼物,让他护在胸前,遇到急难险阻,可抵致命之伤。这护心镜已经破碎了,可见兰跋雪那一掌有多凶险。
若无这护心镜,他已经死在了兰跋雪的掌下。
“老朽给少爷护心镜,是让少爷日后金戈铁马踏破山河时,抵御箭雨暗杀的。不是让少爷以身犯险英雄救美的!”
老将军皱眉。
顾盼生笑了:“老将军说的什么话,我救师父,纯粹一片赤子之心,哪里有旁的心思。”
老将军也笑了:
“当时暗卫就在您四周,您一声令下就可让人来挡!可暗卫告诉老朽,您提前嘱咐了他们,不许出头!我看您就是等着兰跋雪出掌,然后算中了护心镜的位置,故意扑上去挡的,不是吗?”
“那一掌在您的算计里,落个救命的恩情在。然后以恩相逼,索求承诺,也在少爷的算计中,不是吗?”
顾盼生似乎没想到自己心思被全拆穿,他抚摸心口,依稀有疼痛,轻笑起来。
不经彻骨寒,哪得美人香?
用一命博一个承诺,他觉得并不亏。
老将军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实在可怕。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白日里在林沉玉面前,嘤咛作态,娇俏可爱,灿烂又单纯宛如春花。
可于林沉玉不知之地,他又撕去了面具,露出他本来面目来:冷漠无情,心狠手辣。
他在宫里,就能用借刀杀人之计,利用萧匪石杀死帝王宠妃。
逃亡路上,他诱霍家剿灭萧匪石,却又一本密奏奏上京城,告霍家诛杀朝廷命官。
湖心亭上,将他的师兄玉交枝万箭穿心……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一辈子老老实实打仗的老将军毛骨悚然。
他才十几岁?就把这些个狠毒的心机算盘打的响亮。
偏生他平时,又披着那良善温柔的皮囊。
善良不可畏,恶毒亦不惧。
可这二者糅合到一起的时候,披着伪善的恶毒,就令人畏惧了。
连他一个外人看来,都觉得顾盼生的言行举止,割裂,诡谲,令人窒息。
莫要说林沉玉一日知晓徒儿的真面目后,会是怎样的崩溃了。
老将军也算是秦元帅的老朋友了,他待林沉玉也有一种看晚辈的感情,他知道秦元帅一辈子不希望子女再踏入权谋算计的斗争中,自不希望林沉玉和顾盼生招惹上关系。
顾盼生应该去集结先帝势力夺取皇位,林沉玉应该去做个放肆山林的侠客,这两道线,怎么会纠缠到一起呢?
海中蛟岂能与林间鹤齐鸣?
强求,只能是悲剧一场。
他看向顾盼生,更加坚定了劝他离开这里,离开林沉玉的念头。
“兰跋雪如今在五里坡外,遭到华山派围剿了,如果我没猜错,这消息也是少爷提前放出去,告知华山派的吧。”
顾盼生漫不经心的扯下根竹叶把玩:“怎么,她不该死吗?”
“兰跋雪该死,可您明明有旁的办法杀她,您偏偏放她离开!怂恿而华山派的普通弟子们集结去送死!少爷,华山派又和您有什么怨愁呢?”
顾盼生笑了,斜乜他一眼:
“华山派现在已经落入玉交枝那等败类的手里,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倒不知道,老将军杀敌无数,一身的血债,整日里杀字不离口,临老了居然也和我那师父一样,善良了起来。”
老将军只觉得心口发寒。
今日为了报复玉交枝,怂恿几百华山子弟去送死,明日他能做出什么事来!他哪里敢想!
他想起来澹台坞曾经给顾盼生批的命——
七字杀星,帝王命相。年少乖舛,心性狠绝;
天下归他之时,且看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现在看来,前面四句已经应验了。果真是个心性狠绝的人,离后面几句也不远了。
老将军见状了,低声笑了:“恕老朽直言,您和她,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顾盼生指尖划过竹叶锋利的侧面,割破一道血痕,被他轻轻揉搓掉了。他终于抬眼看向了老将军:“老将军,我不杀你,已经是很收敛了。”
老将军也不惧他,直言道:
“蛟龙不可与仙鹤共栖。您可敢打赌?真相败露那日,便是林师父与少爷不共戴天之日!她为人善良,若是看见您这些个狠毒心机,还能安心的和您在一处吗?她为江湖客,您为庙堂主。各有各自的道,正邪不两立,善恶终殊途。您为何偏偏要强求她和您一起呢?”
顾盼生捏紧掌心,将那片竹叶揉碎成渣,丢弃地上,他看向老将军,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偏执:
“那怎么样呢,我看中的,我偏要强求。”
老将军沉默片刻,苦笑出声:“少爷,老朽只知道,上一个说我偏要强求的人,是兰跋雪。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您说,她穷极一生,她强求来了吗?”
第 102 章
林沉玉醒来时, 只感觉什么东西在自己怀里钻,她起身一看,是茉莉。
她无力扶额, 把小茉莉捉起来:“怎么, 今天的书背完了?”
她怕了茉莉了,索性拜托绿珠教茉莉读书习字,读几本启蒙的书,略识几个字后。又拜托海东青去教小姑娘武功。两个师父日日看着她,习字练武, 可怜小茉莉平时忙的找不到北。
今天海东青跟燕洄出门了,可给小茉莉抓住机会爬床了。
茉莉滴溜着黑而圆的大眼睛, 表情无辜:“背完了。”
“那你背。”
林沉玉起身, 扯紧松松垮垮的衣襟, 咳嗽一声:“昨儿开始背《笠翁对韵》了?天对地,雨对风, 背吧。”
茉莉把手放在身后,支支吾吾:“天对地,雨对风, 山花对……”
“对什么?”
“对公子!”
林沉玉扶额:“山花对海树,对公子是什么道理, 回去抄十遍!”
茉莉慌了,就扯着林沉玉的袖子撒娇:
“茉莉这样对也是有道理的嘛。公子啊, 您玉树临风, 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几千年生来您这么一位俊俏公子,就该和茉莉这样的小山花配!怎么不是山花配公子呢!”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 笑一笑又板起来脸:“调戏我,回去抄二十遍!”
“哎茉莉错了,别啊别啊。”
“抄三十遍!”
茉莉欲哭无泪,林沉玉看着手腕并美人骨上的压痕,叹口气:“下次再来压着我睡觉,让你海叔叔罚你打一个时辰的木桩!”
茉莉瞪大眼睛:“公子莫要污蔑我!茉莉才躺下您就醒了,那压痕可不是我!”
说罢,听见海东青喊她,她匆匆跑了。
林沉玉起身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睡眼惺忪,一脸倦懒,衣裳上褶皱累累,她扯开衣襟,挽起袖子——
美人骨上面红痕累累,手腕上也有印痕。
奇了怪了,鬼压床了?
林沉玉嘶一声,不解的去洗漱,凉水入口,唇角先痛了起来,她抚摸上去,感觉这上面破了一片,略微红肿,敏感而刺痛。
才三月,蚊子就起来了?
林沉玉纳闷至极,忽然想起来什么,顾盼生推门而入,少生的略高大,娉娉袅袅,一把抱住了林沉玉,林沉玉那些个疑问和纳闷一霎时抛却了,她反手抱住顾盼生,转了好几个圈。
顾盼生咯咯笑,搂着她脖子。
“没事了?真的没事!”
林沉玉摸着他的后背,又摸摸手,确认他真的醒来了,真的没有死。
“没呢!师父不叫我死,阎王收我我都不去的。”
顾盼生嫣然一笑。
“好好好,你没事比什么都重要。”林沉玉直喊好。
*
出得门来,林沉玉就看见院子里被一个大马车占据了,那马车快赶上寻常屋子的一半大了,雕木绣花,遮天蔽日,车帘半敞开着,看见里面靠里铺着床榻被褥,靠墙里立着书柜,床榻中间还放着茶具,惬意的很。
一看就是傲天兄的马车。
“傲天兄!你人呢!”
无人答应。
“兰跋冬狗!”
傲天兄面色不善的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他单眼带着一只叆叇,颇有些书卷气:
“木兄弟!打断人读书,就是断了人与圣贤沟通之路,断人慧根!可是大罪过!”
林沉玉面无表情:“你那是圣贤书吗?”
傲天兄皱眉:“《孔夫子西天降妖除魔记》,有孔夫子,还有西天,怎么不算圣贤书。”
林沉玉皮笑肉不笑:“看的挺杂,看一本同时学到儒家和佛家的东西,挺好。”
“吾也觉得。”
“你姑姑呢?”
“我不知道。”
林沉玉被他气笑了:“你不知道?你的姑姑你不知道?”
傲天兄高深莫测的摇摇头:“因缘已了,她活不了多久了,我娘子已经去给她送安乐香了,应该快带着她的尸体回来了。”
林沉玉叹口气,张岱松选择了结了妻子的性命,想必也是极度的悲伤下做出的选择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张岱松和兰跋雪当年另有隐情。
当年的龙榜三魁首。
张岱松,死于宫廷。
兰跋雪,死于夫手。
唐蛾娘,死于帝王家。
都是当年的叱咤风云的传奇,却走的一个比一个凄惨。
林沉玉叹口气,坐到车旁,忽然想起来什么:“话说,傲天兄看过一本叫《碎玉沉珠》的小说吗?”
傲天兄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
“怎么会有我没有看过的传奇小说?当然看过,说起来这本我就生气,市面上只有上卷,没有下卷!我等了好几个月了,著者还没继续写!”
他越写越生气:“我给著者寄了一封信,威胁他赶紧写,不然就把他关到明教的囚室里面,逼着他写!可他没有回信!”
林沉玉:……
明教的囚室就给你这么用的?
不过,她这里似乎有下卷。
她把下卷拿给傲天兄看:“可我偶然间得了一本下卷。”
傲天兄眼睛一亮,翻开后却发现全是空白的,他嗤笑一声,露出可怜林沉玉的表情:
“木兄弟,你被骗了,买了盗印书。”
林沉玉拿回这书来,稀里糊涂的翻起来,前面两页全被她撕了,露出第三章的目录来:
五里坡下残阳如血,二十年间恩怨成空。
*
五里坡前,依稀斜阳,荒芜的路边开着野花,自由散漫,遍地都是灰扑扑的坟头,杂草跋扈的横生斜长,无人来的地方,它们活的越发肆意。
张姑娘一路在坟地里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娘,您走慢些可以吗?”
兰跋雪头也不回:“没让你跟着。”
张姑娘叹口气: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爹的夙愿就是将这安乐香送到您手上,您收下这药,我马上就走……”
兰跋雪指尖轻弹,一截草枝飞了出去,打落那安乐香。
“怎么,张岱松那个懦夫,想杀我都不敢自己出头,想借着毒药除掉我吗?”
“他已经死了,娘。”张姑娘狼狈的捡起来药膏。
兰跋雪顿住身子,她一身嫁衣,屹立在坟地里。天地间,唯有这一抹斜阳与二十年前相同。
“该。”
她似乎对张岱松失望至极,冷漠至极,连活该两个字都懒得说尽。
“您不收下,我就不走。”
张姑娘从祭祀的破旧的香炉拿起安乐香,重新爬起来,目光坚毅。
这句话似曾相识。
她忽的回头看这个姑娘。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张岱松的脸,五官端正,高大而挺拔,在她认识的人里面,他算不得多俊俏,和这个姑娘一样。
第一次见张岱松,是武林大会上,她轻敌大意,输给了他 ,他要扶她起来,却被她一脚踢开。
第二次,是她去见他。她在树上,看着他半身布衣破旧寒酸,正沉默的劈着柴,宽阔麦色的肩膀上滴落汗来。她满心的嫌弃和不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了这个一个普通的弟子!
她故意丢了手帕下去:“诺,本圣女的手帕,给你擦汗。”
那手帕里有瘙痒药,沾了身,必然会奇痒无比。
张岱松看向自己。
兰跋雪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没有人能抵抗的——她刚刚特意去勾搭了一下那大弟子钟鹤衣,果然,她一个眼神,他就呆住了,北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钟鹤衣都不能抵抗,这个呆子如何能拒绝这样香艳的机会呢?
她等着看他好戏,看他瘙痒起来在地上打滚的丑态。
张岱松轻轻捡起来那手帕,如捡起来羽翼未丰的鸟儿般小心,他并没有擦汗,而是叠好,伸手要递给她:
“姑娘千金之躯,手帕亦是贴身之物,张某不敢唐突。还请您收回去吧。”
“叫你擦汗你就擦!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兰跋雪气急。
张岱松拿着梯子,爬了上去,半跪在她身下的树枝上,恭恭敬敬的把手帕还给她。
“你干什么!干嘛挡我面前,你走开啊!”
男子即使半跪着,身上散发着独属于青年的温热汉气,如日光如烈火,温和里却带着压迫感。
他目光灼灼,温和又固执:
“姑娘不收回去,我就不走。”
兰跋雪眨眨眼,看向张姑娘,她的面容似乎和二十年前的那个人重合了起来,又分开。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她忽然有些空虚,很多年没有人说话了。她捉住张姑娘的手,凌空而起,飞至树梢,择一高枝而落座。
她静看着张姑娘:
“和我讲讲你这些年,怎么长大的吧。”
*
张姑娘原原本本的讲了。
她有好多的委屈,可没有爹娘的怀抱让她倾诉,小时候天天被村里小孩骂,长大了被奸人玷污过,哥哥嫂嫂还总想把她卖钱……她苦了很多年很多年,终于窥见一线生机。
林沉玉。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林沉玉帮她报仇,她是不是还会日夜困于噩梦里;如果没有林沉玉帮她逃离家庭,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那位脾气暴躁喜欢虐待人的老头,大着肚子被打到哭。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兰跋雪静静的听着,好像她不是母亲,而是一位漠然旁观的局外人。
她听完,没有安慰张姑娘,只道:“原来你遭遇了这些,那你恨我们吗?”
张姑娘摇摇头,她有些犹豫。
“恨吧,没事的,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人,不是个称职的妻子,更成不了一个称职的母亲。”
“不过你恨了也没法子。人的命是注定的,张姑娘,即使重来,你也还是这个命。”
张姑娘愣住了,她只觉得嘴里发苦,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痛苦,才走到她面前,却只能换来母亲的一句:
你就是这个命。
她是什么命?合该被人轻贱!被人侮辱的命吗?
夕阳漏进林荫里,和兰跋雪琥珀色的眼瞳融为一色,烟霞色相。残阳那么温暖,那么柔和,却暖不动她一丝的心。
她念了一首小诗:
“飞蛾投火,家破人亡。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诸法空相,无我无常。
痴儿痴女,何必断肠。”
“这是我才十岁的时候的时候,和闺中好友蛾娘去找澹台长老算命,他给我们批的卦象。我们都觉得十分晦气。骂了他一顿就离开了。谁能想到,后来都一一应验了呢?”
“飞蛾投火……唐蛾娘喜欢上了南朝的帝王,心甘情愿嫁给他,哼,自古无情帝王家。顾螭早就忌惮唐门已久,正想着法子除呢,她还如飞蛾投火一般扑上去,连带着整个家族都被灭了!”
“白雪欺松……”
兰跋雪说不下去了,她陷入了沉默,又开口:
“兰跋雪欺了张岱松,张岱松又负了兰跋雪。”
“倒也是应该。这人世间,很早之前我爹就和我说过,正邪不两立,善恶终殊途,你可以当一个恶女,却不要爱上名门正派的人。你也可以当一个善女,却不要嫁给个恶人。”
“可总有年少轻狂的人,想打破这圭臬。我那时年轻气盛,并不把他的劝告当真,我总觉得世间万物都在掌握中,何况他区区一个男人。我想要的,强求就强求来了。不是吗?”
“后来才知道,果真是,是强求不来的。他不该属于你,即使和你有一段情,也早晚要离开你,背叛你。”
张姑娘低眉。
“你喜欢那白衣公子吗?”兰跋雪忽然问她。
张姑娘慌乱的摇摇头,有些脸红:“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对她有半点想法。”
“没出息。”兰跋雪嗤笑:
“既喜欢,就去抢,就去夺。”
“您刚刚不是说,强求不来吗?我并不攀缘,她身边有比我更好的男子女人,我只当她是救命恩人,她只当我是朋友,就这样淡淡的相处,也很好。”
兰跋雪忽的又不说话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那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
疼痛……潮水般铺天盖地的疼痛……
僵毒能遏制住她的疼痛,可一旦她苏醒过来,那噬心莲的毒又卷土重来了。
她扶着树干,缓慢起身,轻轻落在地上里,一座座荒芜的坟头,被夕阳拉长了影子。她走向坟地深处,一身嫁衣,发如白雪。
“我离开明教时,澹台长老替我算过最后一卦,他说,我的死期,是三十六岁那年,三月十六。”
她回眸看张姑娘:“我遇见张岱松是十六岁,如今过去应该二十年了吧,就是今年,那今天几日了?”
“三月十六。”
“就是今天么?”
兰跋雪叹口气,对着不远处的丛林,漠然开口:“名门正派,也干起来偷鸡摸狗的行径么?都出来吧。”
第 103 章
自坟头外的密林四周, 窜出来一众弟子,个个儒帽方巾,布衣朴素干净, 衣裳磊落, 人亦清爽正派,一见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大胆妖女!你残害我华山派长老门徒无数!如今还敢到我华山派的地盘来!还不束手伏诛!”
弟子们的衣襟右衽上,都绣着栩栩如生的飞雁。
华山共有五峰,东峰朝阳,西峰莲花, 中峰玉女,南峰落雁, 北峰云台。五峰弟子服饰皆是一般, 唯有以衣襟绣花辨别峰座, 如此看来,正是南峰弟子。
这五峰里唯有朝阳峰上的门徒, 才是华山派的正传弟子。旁的四峰,都是外门弟子,平素不过令他们种田种地, 杂役跑腿,略传授他们些入门的武功罢了, 并不能得到华山派真传。唯有在武林大会前的选拔中胜出的人才,才有机会进入朝阳峰。
兰跋雪连朝阳峰的弟子都不惧, 岂会惧怕这些个外门弟子?
她淡然直视问安:“残害无数?不过灭了三位长老, 并十八位朝阳峰弟子罢了,三加十八等于无数?华山派的弟子, 还是这么喜欢夸大其词。”
为首的弟子面色激动,他是落雁峰的大弟子问安, 他兄长问平若干年前就死在兰跋雪手下,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妖女安敢狡辩!你杀死我兄长!这十八条人命,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你们多少人?”
问安不解,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一百零八人!”
“好,那十八条人命,今夜又要再添一百零八条!既今日是我大限之日,就拿你们铺我下三途血海的路。”
兰跋雪一掌挥向离她最近的弟子,却被张姑娘一把抱住胳膊,她声泪俱下:
“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再杀人了……”
兰跋雪漠然看她:“我杀人,是为了你。”
些名门正派什么德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嫉恶如仇,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的魔教,就会被连坐到。
果然,华山派弟子看见张姑娘,又听见那一句娘,纷纷震怒起来:
“那是妖女的孽种!别放跑了,一并擒下!”
“可问师兄,她若是这妖女孽种,也是张前辈的女儿吧。”
“那又怎样!你别忘了,张岱松和这个妖女在一起过,就已经是叛变正道了!叛徒和妖女的女儿,又岂会是什么好人吗?”
问安深吸一口气,仇恨燃在眼里:
“落雁峰弟子!听我命令!不惜一切都要诛杀了她们,为武林除害!为华山派报仇!”
张姑娘面色煞白了起来,她连连倒退,可四面都是持剑对着她的弟子们。
怎么会这样呢……
一个弟子趁着张姑娘踉跄的时候,悄悄的拿剑刺向她后背,偷袭迅速,这一剑狠而毒。
张姑娘躲闪不及,只看见血色罗裙乍然翻过,兰跋雪纤指轻点,弹向剑锋,峥然一声,宝剑裂成四五瓣,坠落在地。
那弟子痛苦的抱住手,瘫在地上。
“妖女!你竟恶毒至厮!”
兰跋雪一把提起张姑娘的后脖颈,振臂一挥丢了出去:
“你们偷袭我女,就不恶毒了吗?”
张姑娘只感觉自己好像个球儿飞了出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什么人怀抱里,她抬头看,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
她的心一下子放下来了,可还没哭出声,林沉玉又把她丢了出去,丢进了远处匆匆赶来的傲天兄怀里。
张姑娘:……
总感觉自己变成了被传来传去的绣球。
*
那边已经厮杀了起来,华山派弟子们排兵列阵,迅速移动起来,摆起来了华山派闻名天下的八卦剑阵。
上下四合,八方呼应,声息相通,纵横合击。问安居于乾位上,坤位,坎位,震位,离位,兑位,巽位都有弟子把守。连容人进去的艮位都被堵死,显然,他们要困死兰跋雪。
燕洄匆匆赶到,就瞧见这一幕,他们摸不着头脑:“这在干什么?”
林沉玉道:“摆阵,困住兰跋雪。”
燕洄乐了:“我看困狗熊都够呛,能困住她吗?”
林沉玉沉思:“如果是华山派八位长老来布阵,尚有胜算。须知阵法的作用,是最大限度的发挥人与人纵横合作的力量。所谓百人之阵,可困千人。可很遗憾,在绝对悬殊的力量前,任何阵法都失去了意义。”
她话音未落,只见这一声惊呼,坤位崩塌,坎位跌落,这八卦阵的八门阵眼上的弟子们一齐向外跌飞而去,仿佛被大浪冲走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八卦阵齐破了,兰跋雪屹立当其中,纹丝不动,只微微甩了甩手。
林沉玉皱眉:“这华山派弟子怎么一招都挡不了!”
她伸手拉回几个被打飞的弟子,低眉看向衣襟绣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外门弟子。
她面色不由得一肃:“外门弟子?谁让你们来围剿兰跋雪的?”
这不是鱼朝笆篓凑 —— 找死吗?
这话传到问安耳里,格外刺耳,他狼狈的爬起来,瞪向林沉玉:
“路人休说风凉话!我们乃华山派弟子,行侠仗义斩奸除魔!今日在此诛杀大魔头!尔等速速退下,刀剑无眼,伤了你们概不负责!”
林沉玉瞥向问安:“你是落雁峰的主事还是大弟子?”
见他一眼猜中自己来历,问安也颇为惊讶,老老实实道:“大弟子。”
“外门弟子是你聚集来的?”
“是。”
“荒唐!”
林沉玉薄怒道:“你是大弟子!你遇到这样大事不上报师门,让师门派精锐来面对,反而逞强,带着师弟们来送死?”
问安眼神躲闪起来。
他是收到一封信才来此的,信里告诉了他兰跋雪的方向,并叮嘱,如果能杀了兰跋雪,独揽功劳,进入朝阳峰不是问题。
他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外门弟子了,天赋平庸,却找不到机会进入内门,他遂起了独揽功劳的心思,故意对师门隐瞒了消息,带着所有落雁峰的弟子前来,想用人海之术硬生生堵死兰跋雪。
可他低估了兰跋雪!
斜阳正红,兰跋雪静静立在那里,微风吹动她白发,她漠然的看着前方,地上倒了一地的华山弟子,哀嚎遍野,坟场也被一阵乱斗搅的乱七八糟。
她抬脚正要离开。
忽然一个踉跄,她只感觉一阵心悸,如削骨剔肉般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她的灵魂都以为害怕而震颤起来!
是噬心莲!
她完全苏醒过来了,噬心莲也开始作祟了!
看她踉跄,问安抓住破绽,一剑刺进她心间!
她微微侧身躲过,手臂却被割破了一个小小口子,极为反常的,血液飞溅出来,在空中撒出一道血雾,滴落陈年墓碑上。
“疼!你……帮帮我!”
兰跋雪眼瞳竖了起来,时隔二十年,那巨大的痛苦又袭来。
她第一反应是四处寻找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山洞里,殷勤又沉默的照顾她的残疾人。
斜阳下,荒草间,再无那人身影。
问安抓住机会:“落雁峰弟子们听命!这妖女走火入魔了!我们上!”
“燕洄!海东青,拦住他们!我与兰前辈有话说!”
海东青提着砍刀到来,冷笑:“行了行了,这些杂鱼交给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快去找那女人吧!”
他可是海上小霸王,打不过林沉玉,还打不过这几个弟子吗?
*
林沉玉一手卷过兰跋雪,退至密林中。
兰跋雪浑身颤抖,肌骨发出奇怪的扭曲变形声音,已经陷入了剧痛中,她下意识的流着泪,呼唤着那个残缺的陌生人:“疼帮帮我”
“他已经死了,他就是张岱松!”
燕洄喘口气,他自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我派人去了宫中,得了张太医的遗笔,我想你应该需要它。”
兰跋雪想接过信看,却已经连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丢给匆匆跑来的张姑娘:“念。”
张姑娘擦擦泪,道:
“雪娘吾妻。
阊门空许约,造化实弄人。吾当年并非失约,奈何遭人断裂经脉,推堕后山深渊下,行动不得。背负着小儿女辗转多时,得以逃出时,已经误了婚期。
吾自知失约,四下寻找你,经月余,于山洞中得见雪娘踪迹。奈何你当时已身中巨毒,目瞽无法识人;吾亦四肢残缺,口舌再难成言。两人厮守于山洞,日夜相对,却不相识。我本欲言明,可知你已恨透吾,唯有缄默,不敢再言。
唐蛾娘于我言,唐门对你下的那噬心莲毒性无药可解,唯有一死才能摆脱,你亦日夜痛苦,一心求死。我本欲和雪娘共赴黄泉,奈何你身所感知的痛苦百倍于平常,死亦艰难。
吾唯有求唐蛾娘为你施下僵毒,冰镇汝身,方有缓解痛苦。我听说紫禁之中有禁药——安乐香的配方,此香可了结人性命于无痛无悲中,古时帝王常用此自尽。遂将你交给汝兄长,我与唐蛾娘一同进入宫中,其实是为汝寻找那安乐香的配方。并非汝父兄所言,与唐蛾娘私奔。
共历时一十八年,终复原出此药。奈何后宫之事,非言语所能尽,吾身陷入宫廷内楗蛊一案中,被连累处斩。不能亲手将此药付与你手,唯有托小儿女带于你,送汝最后一程。唯祈雪娘大限之时,无痛无悲无嗔无恚,自在归去。
张岱松绝笔。”
张姑娘哽咽着读完,她看着越来越潦草的笔迹,满篇唯有雪娘两个字漂亮又工整,似乎魂里梦里写了千百遍,又看见揉乱的纸张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如梅花。
兰跋雪静静的听完,将信纸抽回,她一收拢掌心,信化为齑粉,四下随风散了。
她看向燕洄:“他可还有别的遗言。”
燕洄言:“我慎刑司行刑的部下说,他死之前,似乎在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我不后悔。”
兰跋雪闭上眼,那个幽暗山洞里那个陌生残缺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高大憨厚的张岱松,慢慢重合在了一起。山洞里最后一别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
“他倒也可怜,被我这个魔头看上,他现在应该也后悔遇见我吧。”
“”
*
疼痛卷携着她浑身,一阵又一阵恰似潮起潮落,她记忆里那个男人,沉默的屹立在海滩上,如松坚贞,如石顽固。
兰跋雪忽叹了口气:“安乐香呢?”
澹台先生算的确实对,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张姑娘含泪递过去,兰跋雪打开那安乐香,闻闻那香气,忽的笑了。
是她最喜欢的梅花香。
她并不急着死,而是反手攥住林沉玉的手:
“我知道你是我女的救命恩人,救她两次,这恩情我记得。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一,继承我天阐教,你为第二任教主!二,娶了我女儿张姑娘,做明教的东床婿!”
林沉玉想挣脱却挣不脱:“不用了,我这个人施恩不求报。”
兰跋雪横眉冷眼:“怎么,天阐教你瞧不上,还是我女儿你看不上?”
直到死,她还在强求。
林沉玉只感觉胳膊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面露难色,张姑娘看出来她的勉强,她眼神微黯,劝母亲道:“恩公散漫惯了,婚嫁反而会拖累她。女儿有女儿要走的路,不愿意为儿女情长所累,母亲,您放过她吧!”
兰跋雪冷哼一声,自怀里掏出本陈旧的书,掷在林沉玉怀里:“即日起!你就是天阐教教主!”
林沉玉:……
这个恩,就非报不可吗?
还没等林沉玉拒绝,她就拿着药,飞身上树,倚着树坐定了。
*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她看着远方。残阳如血,西风残照,林立的坟头密密麻麻的围在四野,荒草萋萋,一直蜿蜒到斜阳里。
斜阳确实暖而柔和,那霭霭光中又有些荒凉萧瑟的意思,她陈旧的嫁衣也镀上了绒而薄的一层金光,光鲜亮丽了起来。
一如当年她穿上嫁衣,等待着张岱松的那个夜里那般光鲜。
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
兰跋雪服完药走了,安静又安宁。
海东青一个人带着十几个衙役把华山派众人赶走了,来时,就看见一群人站在树下,沉默无言。
“做什么呢?”
林沉玉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按照明教教规,人死后一日之内不能移动尸体,不能大声哭喊,惊动亡魂。
她看着兰跋雪无力垂下的手,忽然想起来在金陵时看见萧绯玉离去,也是这般,垂手而去。
人在出生的时候,总是紧紧攥住手,好像要把所有东西握在掌心。
可离去时,大家都是撒手人寰。
又有什么能带的走呢?又有什么能强求得到呢?
林沉玉不知道待了多久,她想了很多,才觉得夜寒。
忽觉得肩上一重,回眸一看,是顾盼生来了,将外袍披至她肩上,他拉住林沉玉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坟头。
回首五里坡,唯见一轮月,并不是那么圆。
“师父的手好冷。”
顾盼生顿住身子,垂眸看她,忽然解开衣襟,将林沉玉的手捉住,放到自己热腾腾的胸口去捂。
林沉玉笑,别扭的走了两步,想抽出来,顾盼生却不许她抽,直捂到她双手发热,他才放了她。
“衣裳穿好,身体还没好呢,就到处乱跑。”
顾盼生挑眉:“我身子好了。”
“胡说八道,挨了一掌能活着就很好了,怎么可能好那么快。”
顾盼生忽半蹲下身,弯了腰,抬头看她,他幽黑眼眸溶溶荡着月光,并幽暗不可告人的情愫,酿成醉人的酒,叫人瞧一眼就沉醉其中。
“师父不信,看我能不能把您背起来,不就知道我好了没有吗?”
林沉玉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他忽的起身,双手锢住她的腿弯,背着她就径直向前走去。
虽是两个人在坟头梗间,地面却只见一道影子,融为一体。
“好了,为师相信你身体恢复了,放为师下去,为师相信你行了吧!”
林沉玉哭笑不得,忽觉得徒儿的脊背宽厚了许多,紧绷的肌肉下那温度,温熨着自己,炙热又燥人。
“放不下去了。”
他说:“背上了,徒儿就放不下去了。”
第 104 章
兰跋雪的葬礼, 办的悄无声息。
明教崇尚火葬,他们遂选了一处湖边,用净木焚了她的尸首, 用玉石做的小盒装定了, 张姑娘却不急着埋葬,她打算去京城取回爹的尸骨,将他们二人一齐埋了。
张姑娘依依不舍的向林沉玉道别。
林沉玉笑:“认识你也这么久了,时至今日,我犹不知你名字。”
张姑娘也笑了, 笑容里满是酸楚:
“之前村里有旁的长辈想给我取名字。我都拒绝了,我总觉得, 我是有名字的。我的爹娘只是没有告诉我。我本来一直想着, 见到了爹娘, 也许他们会拥我入怀,告诉我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到底是我痴心妄想了。”
爹娘至死, 都没有给她个名字。
她甚至不明白,爹娘将她带到这个世间的意义。
林沉玉正色:“爹娘没有给你起,才好啊。”
“为什么?”
“爹娘起的, 你这辈子就改不了了,满不满意你也抗议不了。万一给你起个夏狗冬狗的怎么办?”林沉玉开玩笑。
此时正在书肆疯狂买书的傲天兄, 打了个喷嚏。
谁在骂他兰跋冬狗……哦不,傲天狂尊?
张姑娘也笑了起来。
林沉玉又道:“我觉得, 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 自己起的才最满意,不是吗?”
张姑娘捂嘴失笑:“哪里有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的道理?”
“父母与你生命, 所以她们有权给你起名。可你如今的生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是自己给自己的。你自然有权利给自己起一个名字。”
张姑娘陷入沉思。
林沉玉送她到门口,将她送上马车,摸了摸那小狐狸,细心的替她掖好车帘,笑:
“张姑娘!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你的新名字!”
张姑娘笑了,坐在车里眼眶红红的朝她挥挥手:
“好!恩公,等我安葬完爹娘回来,就告诉您我的新名字!”
马车辘辘,踏着尘埃去了。
*
傲天兄抱着一大堆书回来的时候,连张姑娘的车轱辘都没看见,他愣住了:
“表妹不是说好了,等我一起离开吗?”
他也按耐不住了,跳上自己的马车要去追张姑娘。
林沉玉扶额,指着院子里面一群美女:“你走可以!把你们天阐教的人带走!”
傲天兄哈哈大笑:
“教主大人说什么呢,明明是木兄弟的天阐教!姑姑可是亲选中了您作为继承人!说起来还没见礼呢!右使拜见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说罢,单膝跪地一行礼。
那美女们也跪下来了:“教主大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林沉玉:……
头疼。
为首的美女,跪着献上红盘,上面放着轻纱,金环,并锦裤,和系在脚踝上的铃铛环:
“教主大人,既成天阐教之主,请您更衣。”
林沉玉看着那衣裳,只觉得气短,君羊四2耳而无酒一寺气这衣裳是按照敦煌壁画的菩萨所做的,唯有腿能遮住,上面几乎赤*裸,只用轻纱遮住,金环锁臂。
她死也不穿:“我不是你们教主!”
“明白了,那教主大人是需要属下们帮忙更衣吗?”
“我不换这衣服!”
“明白了,那教主大人随属下们来更衣吧!”
林沉玉:……
天阐教哪里是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明明是武林第一有病教。
院子里的桌椅上,海东青正翘着脚嗑瓜子,燕洄正品着茶,乐呵呵的看戏,看着林沉玉被美人们追着满院子跑的样子,他们两个甚至开始拱火:
“木兄!别跑了,你就快去换衣裳吧!”
茉莉拿着毛笔,从房间开门探出头来:
“茉莉也想看公子穿那个!”
傲天兄把她解救出来,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
“天阐教交到你手上了,教主,我就退下了,去找我表妹。她一个人去京城我不放心。”
“对了,你既然是天阐教教主了,有一桩悬案还要交给你。”
*
房间里
“内楗蛊?就是昨天张岱松绝笔信里提到的案子相关的蛊?”
傲天兄娓娓道来:
“是的。鬼谷子曰,内者,进说辞也。楗者,楗所谋也。内楗,在人内心里做锁之意。内楗蛊也是此意,被下蛊之人,与平常无异,却永远被锁住内心,思想陷入沉睡。只能对下蛊之人言听计从,无条件的服从。这乃是明教最禁忌的蛊物,绝不可外传。”
“这么可怕的蛊?”
林沉玉也有些震惊。
能控制人心,为自己所用,该是多么恐怖的蛊?
“是,有一届明教的教主,就是被一奸人用了这蛊,沦为了傀儡,将教主之位,妻子儿女拱手相让。甚至教中长老去劝他,他都刀剑相向。最后大家无可奈何,只能将教主并奸人一齐杀死。经此一事,教中对内楗蛊讳莫如深,将这蛊的秘方尘封于地下,不准任何人打开。”
傲天兄挠挠头:“结果,兰跋雪和教主闹崩的时候,一掌拍开了那地下室,后来我们收拾残局时,发现那密封不知所踪,恐怕被人偷走了。”
林沉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想把这东西,交给我找吧!”
傲天兄笑:“教主果然聪颖过人,这乃是上一任教主兰跋雪留下的祸根,您是她的继承人,自然要接受这麻烦。”
林沉玉麻木:“这个教主我不当了。”
“那可不行。”
林沉玉气急,质问道:“所以你们明教,既然知道内楗蛊凶险,为什么不直接毁了那内楗蛊的秘方呢?”
她不理解啊,都知道内楗蛊不可为人所知了,毁了不就得了,为什么要藏起来!看过传奇小说的人都知道,把武林秘籍什么的藏在地下室,密室,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啊!
傲天兄挠挠头:“因为,我爹有收集秘方的癖好。”
林沉玉:……
你们家有正常人吗?
傲天兄老实开口:“也许,张姑娘算一个?”
傲天兄拍拍屁股就溜了,把天阐教和内楗蛊的烂摊子留给她,还安慰她,找不到也不要紧,毕竟懂养蛊的人现在也很少了。
他坐在马车上,挥着袖子上的轻纱朝林沉玉告别:“教主!我去京城也会帮着你调查内楗蛊的!”
林沉玉理也不理他,啪的关了门。
去了京城,傲天兄只怕往书肆里一站,就忘记北在哪里了。
哦不对,高估他了,他本来就找不到北。
*
她进了房间里面,就感觉一群脂粉香过,她被淹没在了美人堆里,几十个天阐教的美人,捏肩膀的捏肩,捶背的捶背,把她架上了宝座。
“教主,吃葡萄吗?”
一抱着琵琶的美人,雪白酥臂攀上林沉玉的肩膀。
林沉玉冷漠道:“三月天哪里来的葡萄?”
美人嫣然一笑,挺着高耸的胸脯凑过去:“自然是,属下的葡萄~”
“教主,属下给您吹风。”
一吹着笛的美人,跪在林沉玉脚边,手儿不紧不慢的顺着脚踝往上摸。
林沉玉叹口气:“三月天,吹的什么风?想把我冻死吗?”
美人媚眼如丝:“当然是枕边风啦。”
林沉玉:……
她想逃!这个教主谁爱当谁当吧。
她崩溃道:“你们对傲天兄也这样吗?”
美人们摇摇头:“属下这样对右使,他只会说,挡道他看书的光线了。所以属下们就不怎么理会他了。”
林沉玉叹口气:“那你们也不要理会我好了。”
“那可不行!您可是教主!”
林沉玉起身,深吸一口气:“既然我是教主,你们是不是都要听我号令?”
“是,教主大人请吩咐!是端茶送水,还是暖床?”
林沉玉指着门:“现在,立刻,离开我家宅子!”
*
美人们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林沉玉只觉得头疼,想找个机会打发走他们。又一个人后脚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胡七。
“我那小侄女呢?”
“走了,离开这里了。”
胡七吹胡子瞪眼:“这么就走了,我好容易说服灵枢门的长老们,把门主之位传给张姑娘呢!”
当年门主之位本来是张岱松的,奈何钟鹤衣嫉妒他天资过人,又觊觎兰跋雪美貌,遂告发了张岱松,又使计谋暗害了他,钟鹤衣才顺理成章的成了门主继承人。
所以,他这个门主本来就应该是张岱松的位置,如今让张姑娘继承了,倒也应该。
长老们本来担心张姑娘不能胜任,并不答应,可秦雪雁站出来,说张姑娘就是那位施药治病的狐仙,大家才闭嘴。
那狐仙的医术,确实有目共睹。现在灵枢门群龙无首,钟鹤衣又没有培养出来像话的接班人,唯一像话的秦雪雁,她自己也拒绝了继承衣钵,选择继续修习医术。
胡七哼着小曲来找新门主,走马上任。却得知门主走了,他一时间没了办法。
他盯着林沉玉清隽侧颜看,忽然有一个馊主意:
“不若,您代替张姑娘,代理一段时间灵枢门事物,做个兼权的门主吧!”
林沉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目光呆滞:“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胡七十分满意。
他其实是有算计在里面的,他也不敢肯定张姑娘愿不愿意担任灵枢门门主,但是如果让林沉玉代理一段时间的话,张姑娘回来肯定心疼她,只能接过这摊子,老老实实当门主咯。
第二,林沉玉的武功和胆识是他亲眼所见的,灵枢门到底是江湖门派,江湖险恶,有林沉玉坐镇灵枢门,代理一段时间,再退位做个长老,张姑娘以后也有个臂膀依靠。
胡七只觉得自己真聪明,抚摸着胡子离开了,留下林沉玉一个人在屋子,整个人都傻眼了。
什么东西就交给她了?
天阐教这个烫手山芋还没丢掉,怎么又来一个灵枢门?
海东青和燕洄看见林沉玉狼狈模样,分外开心,两个人特意来嘲笑她。
海东青幸灾乐祸的倚着墙:“哟,天阐教教主好啊。”
燕洄抱胸,笑的灿烂:“灵枢门兼门主好啊!”
“教主,吃葡萄吗?”
“门主,吹风吗?”
林沉玉:……
这一刻,她的杀心达到了巅峰。
不过两个人还没嘲笑多久,就听见嘉善匆匆忙忙的赶来的脚步,他声音紧张,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好了!华山派去梁州府副指挥使那里状告了你们!说你们和兰跋雪是一伙人,魔教妖孽!要将你们通通除掉!副指挥使现在已经来了,人就在府衙,他要缉拿你们不说,还要找我们大人,追查祝指挥使的死!”
“来着不善,我们大人自顾不暇,你们快跑吧!”
第 105 章
华州府衙门里, 传来阵阵难听的责骂的声,间杂着少女低声啜泣,交织在一起。
燕卿白不卑不亢的坐在下首, 低眉看手中的白玉茶盏, 清澈盈绿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上首的祝英兀自喋喋不休。
“燕卿白,你怎么办事的?上任半年不足,政绩拿不出几桩,还惹是生非, 包庇袒护!先是指挥使父子死在你们华州土匪头上,你把土匪剿了, 我就放过你了。现在人家华山派都告到我头上来了, 说你包庇魔教中人, 甚至你的弟弟都在其中!你好大的胆子,魔教乃是朝廷明文规定的□□, 这等妖邪,见而诛之!你非但不诛杀,反而包庇他们, 怎么,我看你是要造反啊!”
堂上训斥他的男子是祝英, 年逾四十,瘦骨嶙峋, 三角眼, 吊梢眉,看着就不好相与。他是祝凤鸣的表弟, 祝凤鸣当了指挥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自然而然被提拔成了左膀右臂,将整个梁州府做成一家羹。
“燕卿白,我限你三日之内,将明教余孽拿下,问斩示众!听到没有!”
燕卿白缓缓放下茶盏:“是,下官遵命。”
他并不打算明面上违逆他,毕竟,和蠢货周旋,颇费脑筋。
“等等,不麻烦知州大人了!我等已经将余孽擒来了!”
问安自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站在燕卿白身后的嘉善,面色不虞的看着这位落雁峰的弟子。
虽然华山就在华州府,可他们背靠着的是梁州指挥司和京城的大官,丝毫不把当地的知州看在眼里。连一个小小的弟子,都敢藐视公堂,擅自闯入,可见华山派弟子们的嚣张跋扈。
问安转头过来,他眼眶下,一个青青紫紫的拳印。
嘉善噗嗤一声,没憋住笑。
问安心底更恨,昨儿那海东青,打架丝毫没有章法,全靠拳头和钢刀,一拳一个弟子,一刀背撂倒一个。最可恨的是那厮,他专门打人脸!攻人下盘啊,只会些下三滥的打法,打的他们屁滚尿流……哦不对,蛋滚泪流。
嘉善乐了:
“哟,听说昨儿他们一个人,把你们这些华山派,全部都打倒了?”
问安更气了:
“华山派并非输给了他们!而是他们修习了邪魔外道,使了些旁门左道的伎俩,才让我华山弟子不幸中招的!”
嘉善叉腰:“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
问安气急,就在这时,有人道:
“禀报大人,已经将明教余孽带到!”
“带上来!”祝英忽然想起来什么,斥向燕卿白:“你下去!”
他弟弟就在其中,燕卿白绝对要包庇。
燕卿白沉默,下了堂。
*
祝英坐在太师椅上,傲然的看着堂下两个年轻人,燕洄并林沉玉。
他冷哼一声道:
“你们两个,就是和兰跋雪沆瀣一气的明教余孽?”
林沉玉叹口气:“不是。”
旁边的问安看她:“怎么,连规矩都不懂吗?大人问话,你们要说回大人的话。”
看见林沉玉吃瘪,他就得意。
燕洄笑眯眯朝他看过去:“那回答你的话,是不是要说,回小人的话?”
他暗骂问安是小人。
问安气极,憋了半天憋不出来话,只能求助的看向祝英。
祝英有些不耐烦:“你们快招供吧!待会本官还有要事!”
他还要去迎接新的指挥使上任呢!
祝凤鸣已死,可梁州府不可一日无主,朝廷派下了新的指挥使来治理梁州,调令已经传达,就在今天到梁州府。
祝英虽然在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可对于这个新来的指挥使,还是有些发怵,不敢怠慢的。他已经在百花阁摆好了宴席,就等着指挥使到了,请他吃吃喝喝,送上美人,好打探打探这个新来的指挥使的口风。
据说这个指挥使是锦衣卫出身,还是御前的红人,平级调动来的梁州。
从锦衣卫混过一圈的人,身上都是血味,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祖宗们,对你还虚情假意的客套?一言不合就把你砍了,哪里还和你废话?
祝英心里郁闷,悄悄对身边侍卫道:“知道指挥使到哪里了吗?”
侍卫摇摇头:“各个官道都看了,连着看了大半日了,指挥使的车马还没踪影呢。”
祝英叹口气,面色一肃,看向堂下两人:“你们二人可知罪!劝你们速速认罪,伏诛痛快,否则,莫怪本官无情了!”
燕洄懒洋洋道:“认什么罪?”
“你们勾结□□妖女,就是大罪!”
“你哪儿看出来我勾结了?我不过同她讲了句话。”
祝英吹胡子瞪眼:“本官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怎么,你不服?”
燕洄鼓掌,嘴角上扬,笑出浅淡梨涡来,少年稚气未脱,埋着轻巧的小碎步,朝他走过去:
“服服服,我当然服气。”
“你上来做什么?”祝英警惕的看着他。
燕洄眨眨眼,颇为天真:“来认罪书上签字画押呀。”
祝英松口气,就听见他继续道:“写好了,您也好早些去和那位新来的指挥使见面,不是吗?”
“是……”祝英反应过来:“等等,你怎么知道?”
燕洄神秘一笑:“你说呢?”
他忽的一把拧起祝英的耳朵,转了个圈,祝英疼的直叫唤,旁边的侍卫见状纷纷来擒拿燕洄,却被他三两脚踹开,祝英气的嘶吼起来:
“来人!给我把他推出去斩了!”
衙门的门忽的被人踹开,一位衣冠楚楚的锦衣卫匆匆赶来,见了公堂上人,先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唤了句:“指挥使!属下来迟!还请恕罪!”
祝英疼的泪流满面,他只当是这人是喊自己:“快!你们快把他抓住!把这个反贼给我拉下去砍了!”
锦衣卫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燕洄。
祝英骂:“快抓他啊!他□□我朝廷命官,藐视公堂,该当死罪!快抓他啊!”
锦衣卫冷笑,他比燕洄更粗暴,一脚踢在祝英腿弯上,押着他跪下: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我们锦衣卫南指挥使,刚刚赴任的梁州指挥使,燕洄燕大人!”
祝英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上惨白,额头滴汗。失魂落魄的看着那少年。
燕洄踱着步子,施施然坐上了公堂,他翘起腿来,冷着脸,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祝英。
余光瞧见还在堂下老老实实站着的林沉玉,他嘴角一勾,朝她微眨眨眼,好似在说:
看小爷帅不帅?
林沉玉:……
她伸出手,敷衍的鼓鼓掌。
那锦衣卫,看见两个人眉来眼去,心领神会,配合的给林沉玉搬过椅子,让她坐着看戏。
林沉玉颇为意外:“多谢。”
锦衣卫冷漠道:“不用谢。”
然后功成身退。
燕洄收回目光来,祝英反应过来,狼狈爬起来,堆着笑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指挥使,该罚该罚。”
说罢,他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极大。
燕洄冷笑:“摘掉他的官帽!给我打入大牢!”
祝英冷汗直冒:“下官犯了什么罪吗!大人!为什么要撤去下官……”
“本官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怎么,你不服?”
燕洄将他的话,系数奉还。
“本官虽然有错,可也不至于如此吧,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燕大人,您会不会欺人太甚了点!您给我革职好歹也要个理由!”祝英急了。
燕洄走下台阶来,在他耳边低语轻笑:
“谁要给你革职了?我向来良善,我会让你带着官衔离开这个世间,给你几分体面的。”
瞧瞧他多善良。
祝英猛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他,燕洄已经起身,拍拍手对部下道:“去吧。”
部下娴熟的将祝英捆好,嘴里塞满纸屑,拖了下去。
站在外边的问安已经看傻眼了,他无助的瘫软下身子来。完了,华山派的靠山,指挥使一家都换人了,他甚至还得罪了这个新来的指挥使。
怎么办!要是长老们知道,会打死他的吧!
*
“吩咐下去,把指挥司的牌子都撤到华州来,叫那些个人都过来,本使懒得跑了,我就在华州办公算了。”
“另外,替本使盘间宅院下来,三进三出,找个靠谱的管家,去人牙子那儿买几个小厮。”
燕洄重新得志,一扫颓样,颐指气使的吩咐起来。
林沉玉看着四周,这公堂上,好像并没有其他人了。
她疑惑:“你在对谁说话?”
燕洄抬眸看看四周,有些呆愣。
他当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前呼后拥惯了,张口就吩咐,都会有部下答应。现在做了梁州指挥使,身边部下还没培养起来,有些不习惯。
他笑眯眯看向林沉玉:
“对你说呢。”
林沉玉:……
有病,她又不是他部下。
燕洄将错就错:“我认真的,我那些旧部都留在了京城,单单有个燕飞来帮我,身边缺人手,不若你来做我的副官?”
帝王极为信任他,将梁州的生杀大权都交给了他,他要保举谁做副指挥使,自己就能认命。
天阐教教主兼灵枢门门主的林沉玉叹口气:“不了。”
燕洄笑:“你不是最近缺钱吗?我给你开双倍的俸禄。”
林沉玉沉默了一下。
她到底还是没舍得用桃花的钱,打算留给桃花做嫁妆。她现在手头快没钱了,澹台无华找不到,家里又养着几个吃白饭的,就快揭不开锅了。
天阐教和灵枢门,是不会给她发钱的,她纯粹打白工。
燕洄继续诱惑:
“三倍,俸禄从我私房里掏给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每天点个卯就走。就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呗。”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利落行礼:“属下见过指挥使。”
很好,她有第三个差事了。
*
走出公堂,燕洄就看见了燕卿白,少年挺胸抬头,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燕卿白微微一笑:“恭喜阿弟,官复原级。”
燕洄眯着眼:
“打住,在官言官,不论家私。燕知州还是别攀附亲戚了,本使可不会因为血缘,就徇私枉法。若是燕大人德行有私,可别怪本使手下无情了!”
他好容易在哥哥面前找回本,觉得精神爽朗了起来。
燕洄并不甘心只做个侠客,跟着林沉玉的日子虽快乐,可他总觉得不安,尝过权势的滋味后,再戒掉是很难的。
可他又不想去面对锦衣卫内部的勾心斗角,督公走了,他对锦衣卫的感情也淡了。干脆修书一封,自请调任到了梁州。
他给圣上的理由是:清查霍家并祝家。
皇上果然应允,将梁州大权全权交付给了他。
风水轮流转,现在,他又高高在上的俯视燕卿白了,颇有些得意。
燕卿白无可奈何的改了口:“下官明白。”
燕洄看着他那低眉顺眼的模样,总觉得找回了面子,他带着林沉玉走出衙门,又恢复了那跋扈模样:“祝英那厮的接风宴,不吃白不吃,本官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喊上你哥吗?”
“喊他做什么?”燕洄极为不满。
“那么多菜吃不掉啊,不喊他,那我喊上桃花和绿珠,还有茉莉和海东青可以吗?”林沉玉瞧他。
燕洄:……
他叹口气:“算了,燕知州,你也一道来吧。”
*
锦屏春暖,风透绿窗纱。
绿珠并没有去赴宴,她带着茉莉在家休息,正午日光拓在案上,屋子里静悄悄一片。
有道是春困秋乏,茉莉趴在书案上,字写到一半,便呼呼大睡了起来,脸上蹭上了墨汁兀自不知,绿珠做完针线活进来,看见她那模样,叹了口气。
她伸手,擦去茉莉脸上的污渍。
“绿珠。”
有人唤她,这声音沙哑至极,难听无比,却让绿珠当即愣在了那里,吓的魂不附体。
她打翻了砚台。
茉莉惊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怎么了,绿珠姐姐。”
绿珠压下眼底的惊慌,她一把抚住茉莉,低声道:“绿珠姐姐出去一下,你在房间里面,听着,无论什么人敲门都不要开门,不要离开这里!”
她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茉莉怀里:“等公子回来了,把这个给她。”
“你要去哪里?姐姐。”
“姐姐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
门外,孤零零的停着辆极为朴素的车马,车轮上溅落许多泥浆,马儿耷拉着脑袋,啃着草儿。
一只苍白又嶙峋的手,掀开了车帘,背着光,里面阴暗不可见,可绿珠只消一眼,就感觉灵魂都被抽走了,她无力的跪下,喊了声:“督公。”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在审视着她。他的目光陌生又警惕,一点点的割在绿珠身上,几乎让她窒息。
“林沉玉,在哪里?”他慢慢的咬着字,念出来这个名字。
玉交枝告诉他,林沉玉是他的仇人。
可他总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
“她……她已经死了啊督公。海外侯已经死了!”
他不说话。
他一直不说话。
绿珠终于忍不住了,她痛哭出声:“督公,人死不能复生,您就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吧。”
“她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放过她呢?”
“她是您的救命恩人,是您曾经的挚友啊。”
“是吗?”
那人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扔出来一个麻布袋,丢在她脚下。
是一袋子多年的旧尸骨,散发出陈腐的气息,阳光照在绿珠身上,她打了个寒颤。
“拿上,走。”
三个字,就把她从那温暖的宅院中剥夺出来,丢进了深渊里。
间章·以一灯传诸灯
月影森森, 鬼声如泣,绿珠被人蒙住眼,带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她跟着督公, 跌跌撞撞的走进了什么幽邃深远的地方,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在山里走,深山中。
耳畔,洞穴上蓄着的水珠滴答滴落地面, 清脆,回音悠远。她脑海一片空白。她不明白, 督公为什么还活着?
她还记得那一封战报传到京城时, 给大家带来的震撼:萧匪石死在了晋安。
帝王面色阴沉, 大发雷霆,可挡不住无数人的欢呼落泪, 那一夜,京城的酒肆都被买空,大家都饮酒欢庆这位奸宦的离去, 连绿珠也觉得如释重负,她改头换面, 终于摆脱了萧匪石的掌控。
好多年了,她一直是萧匪石的众多刀中的一把, 钝, 不起眼,却能致命。他天生就是御人的好手, 命她潜伏在各家贵女手里,受鞭挞折磨, 赢得她们的信任,套得她们的消息后,一举除掉她们。
她被迫杀过很多人。
为了萧绯玉的婚姻,萧匪石命她杀了金陵王的青梅竹马。
为了十万军饷银,萧匪石命她杀了萧绯玉。
为了三万军权,萧匪石命她杀了皇后
像她这样的杀手,注定下场都是凄惨不堪的。因此她逃离了那个魔爪的时候,是怀着死志去杀祝凤鸣的。
她打算杀掉这个仇人,自己就去死。
可上天似乎眷顾了她一回,放任她在黑暗里踽踽多年后,又在绝望时又赐了她一抹月光,柔和又温润,她头一回感受到温暖,感受到这个人间对她是有善意的。
林沉玉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给她治病,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她沉浸在这份温暖里,久久不愿自拔。
“摘下来。”
冰冷沙哑的声音,将她拉回了深不见底的寒渊。
绿珠瑟缩了一下,诺了一声。她缓缓摘下眼罩,就发现自己在一处幽静的暗室里,墙面斑驳,点着七星灯,跳跃的灯火,照着人影也扭曲不安,犹如鬼影一般。
萧匪石背对着她,布衣磊落,消瘦又憔悴,可这都无损他那一身的阴郁暗沉之气,他并不回头,只开口:“她还好吗?”
绿珠点点头:“还好。”
萧匪石自己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好像问候她已经成了一个深刻如骨髓的习惯了,他只挥挥手:“你下去吧。”
*
绿珠离开了暗室内,石门轰隆隆的自动闭合了。
只听见铃铛声清脆,香风一过,少年着素衣披白纱,出现在屋中,绿莹莹的眸里满是笑意,他坐定了,手里盘着一只黝黑的蛇儿,蛇尾紧紧勾缠着他洁白皓腕,贴着他的肌肤缓缓的爬行,留下晦暗水痕。
他另一只手拎起来麻袋,咕噜咕噜倒出来残碎的尸骨。
他指尖划过一根肋骨:
“听说哪吒莲花化身,用花儿重塑身体。玉交枝不才,只能用秘法,用督公父母的尸骨帮督公重塑面容了。不过说起来,你们南朝人不是觉得死者为大吗?督公居然挖父母的坟掘父母的尸,这气魄这胆量,玉交枝实在佩服。”
萧匪石漠然不语。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可提起父母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脑海里一丝柔情都无,有的只是深深的恐惧和厌恶。
到他这个位置上,能让他恐惧的事物极少。可本该代表温暖和爱的爹娘二字,却唤起了他的畏惧,这一点让他也有些诧异。
他不知道他和父母当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对于父母并无感情。
既无感情,便无所畏惧,权当孤魂野鬼,将他们的尸骨取来也无所愧疚。
“不过,我喜欢和有气魄有胆量的人共事。很好,有了这尸骨碾成粉做引子,督公的面容,想必不过多日就能完全恢复了。”
萧匪石垂眸,看着地面上的水坑里,映出来的自己——
丑陋暗沉,皲裂不平的死皮里,凹进去一双黑黝黝的眼,任是谁看了都会大骂一声晦气见鬼的丑恶程度。
他迫切的需要恢复面容,回到御前。
可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看见自己这个模样,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念头好像种子,被妄想催生发芽,疯长了起来。他想,她会跳起来骂他丑八怪呢,还是震怒之下一剑刺向自己的心房?抑或是害怕的后退,惨白了脸呢?
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个人会怎么样对待自己。想的心痒如瘙,浑身战栗。
就这样,他改了口:“这脸只恢
弋㦊
复一半就好。”
*
绿珠小心翼翼的在山洞里摸索了起来,这山洞挖的平整而深邃,弯弯绕绕永无尽头的模样,每个洞的尽头都要岔路,指向四面八方,就好像一个蜂巢一般,向四面八方都通畅,可以永无止息的走下去。
第三个岔路口,绿珠小心翼翼的从袖子上撕下三块布条,塞在石缝里做上标记。
忽然,她听见了微弱的哭声,她循着声音的方向,凑过去。小心翼翼的绕过机关并石烁,看见了一座木门,她凑近木门去听,隔着木门,她感受到了一个少年微弱的呼吸,好像被风吹雨打的麻雀,奄奄一息的倒在水泊里,等待着死期。
有人被关在里面,好像快饿死了。
如果是以前,她断然不会管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旁的心思理会别人。
可如今的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林沉玉会怎么做?
她一定会不惜余力的救人的。
可现在林沉玉不在这里,绿珠紧张的望望四周,黑洞洞的氛围让人不安,害怕督公,更害怕黑暗里忽然窜出来的猛兽,她脑海里回想着林沉玉温和又沉静的面容,就好像在对她说:
绿珠,你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
她鼓起勇气,敲了敲沉重的木门:“有人吗?”
她有些忐忑,万一里面是坏人,救出来后对自己不利,又该怎么办呢?
里面的人已经虚弱到无法回应她了,有一个女声颤抖,用尽力气道:“有人,求求你,我们是衡山派的,被困在这里已经好几日了”
衡山派,是出了名的名门正派,绿珠听林沉玉也提到过,她有几个衡山派的老朋友,和她们曾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她心里顿觉亲切了起来。
绿珠使劲推了推门,这门纹丝不动,奇怪的是,这门又没有门环,只是两扇厚重的木头,却能死死的堵着出路,她想,门栓应该是在里面:
“外面打不开,门里面有锁吗?”
另一个略沉稳的男声道:“姑娘,里面没有上锁。”
奇怪了,外面也没有,里面也没有。门为什么这么严实呢?绿珠又拼命推了推,还是纹丝不动。
怎么会这样?绿珠有些绝望,正要放弃的时候,就听见门里趴着的少年,低声啜泣,轻轻唤了声:“爹娘”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小时候也曾经是爹娘手里的掌上明珠。后来爹娘惨死,她才成为了孤儿。因此爹娘这两个字,也成了她心里最柔软又最沉痛的地。
绿珠决定再努力一下,她沉下气,摸索着门身,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她就用手去摸,一点一点的探寻,摸最下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果然,有个凹槽,里面竖着两根粗长木棍,翘起脚尖严丝合缝的顶住了门边。她用手微微按下去,把那个木棍轻轻压平,门果然松动了。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伴随着吱呀一声,少年羸弱的躯体扑通一下倒在她怀里,被绿珠抱了满怀。暗室里有火,照见他面容,他约莫十六七岁,生的白净可爱,稚气未退,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却被饥饿折磨的快没了气。
绿珠心里微动,想起来早上给茉莉买的糖糕,吃剩的还在身上,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塞到他嘴里。
一股甘甜化开在久旷的唇齿间,少年微弱的睁开眼,悄悄的觑见她,看见绿珠俏丽侧脸,直呆住了,双眼迷离,一时失了语。
后面跟着走出来一男一女,浑身是血,颇为狼狈,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也饿的不行,面露感激的看着绿珠。
绿珠却不敢再逗留,只将糖糕分给他们,低声道:“我带你们离开,快走吧。”
*
暗室内,无风,屋顶朝北的风铃却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悦耳动听。
玉交枝若有所思,素手按住风铃,道:“哟,走了三只用来养蛊的小老鼠。”
萧匪石抬眸看他:
“你就放她们离开了?”
玉交枝微微一笑,眸色里绿意荡漾如画,他翘起指尖,竖在唇中,微微嘘了一声:
“别急嘛,从兰若寺那儿,新拍得了一种极为好玩的秘方——内楗蛊,我略养了几只蛊虫,还不知效果真假,且拿他们试试看,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说起来,这秘方还是从督公您手里泄出来的,您当年暗害皇后娘娘,用的就是这张纸,让皇上以为皇后想掌控他,遂大发雷霆将皇后娘娘打入冷宫。您还记得吗?”
萧匪石不语,只低头,用残碎的骨片拼着面具。
见他不语,玉交枝叹口气:“可惜您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们旧日的恩情都忘记了。”
忽然想起来什么,他问道:“我托祝凤鸣提上去的奏折,石沉大海了,想来顾螭离了你,沉迷于五石散中不能自拔了吧,还麻烦督公美言一番,让顾螭答应才好。”
一月前,他哄骗着祝凤鸣,向朝廷奏上一本:
奏折中云,伏惟圣朝,四海八荒,莫非王之所辖。塞北海外,亦是帝王架辇之土。武林胜举,海外尤钦,臣以为应当扩大规模,广纳四海之士,皆可参与其中,共襄盛举。
另,华山非人间上,可建天梯百阶,天下豪杰共攀,以壮其志,强劲武德。
一言以蔽之,扩大武林大会的规模,塞北域外的门派也能参与进来。
增加一个压轴的活:登天阶。
若是同意了此举,到时候,华州可就热闹了。
萧匪石微抬眼:
“武林大会,你不是只要设计杀顾螭一人吗?要造天阶,又要扩大武林大会的规模做什么?”
玉交枝背对着他,立在正中央,双手平举,墙面的七星灯光芒璀璨,汇聚在他身上,灯火映着他通体朦胧又神圣:
“欲要成仙,必登天阶。”
萧匪石眼神微暗,斥道:“怪力乱神,荒谬至极。”
玉交枝笑:“你就当我怪力乱神,帮我一回吧,我也救了你,救命之恩换一个点头,不行吗?”
*
唐门千百人的冤魂化作鬼火,萦绕在他周身,未曾有一日熄灭。他要这天下倾覆,四海化作血海;他要这日月黯淡,九州倒为刑场。
所有人都要死,他要所有人死。
顾螭要死,顾螭的子民也要死,袖手旁观的名门正派要死,塞北海外的邪魔外道也要死。
他要以血海,证杀道。
以满血的天下,祭奠唐家的冤魂。
玉交枝轻轻抚摸住脖子上挂着的毒蛇。
这一场腥风血雨,就从华州,起。
登阶之日,他要看——
满城风化血,撒尽非人间。
脖子上的蛇躁动不安的吐着蛇信子,他碧绿的瞳孔微微一缩,露出意味悠长的笑来:
“一出好戏就要开演了,督公,有没有兴致陪我一观?”
*
悠长深邃的洞穴里,暗不见人,唯有人细微沙哑的声音:
“我们三人都是衡山派弟子,我叫叶蓁蓁,这是我二师兄牧归,恩公搀扶着的是小师弟钱为。我们为奸人所害,我父不知所踪,他将我们三人关在洞穴里,已经三日了,他言,唯有我们互相残杀,才能活下去一个人,分明是将我们当蛊虫一般养。”
“我衡山派子弟,宁死也不会残杀同门。”
叶蓁蓁虚弱的笑:“对了,还没问过恩公姓名?”
大家一齐看向她,绿珠感觉肩上的少年呼吸活络了起来,亮晶晶的眼儿盯着自己,眷恋又依赖。
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一直以来,她都是奴婢,是妓女,是被林沉玉救下的小可怜,是被欺压被救赎的对象,头一回别人用这种恭敬崇拜的语气喊她“恩公”,她非但不觉得飘飘然,反而有些羞愧。低声道:
“我叫绿珠。”
她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不愿说话。
她扶着少年,顺着标记一路慢慢的在洞穴探索着,终于看见了一丝亮光。
日影沉石璧,杂草掩盖洞口,门外青青葱葱一片,他们在深山里。
日光照在他们肩膀,他们逃出来了!
绿珠顿觉轻松,她正想说什么,却感觉心窝一疼。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就看见牧归冰冷的刀锋。
*
“师兄?你在干什么!”
就在绿珠要被刺中的时候,叶蓁蓁眼疾手快一把拉开了绿珠,上前阻止牧归,却被牧归一拳打到在地。
叶蓁蓁也愣住了,这么多年,牧归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
到底怎么了?
大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齐刷刷看向牧归。
牧归英俊高大的身姿僵硬起来,他面无表情,瞳仁竖起来,好似毒蛇一般,提刀一点点逼近绿珠,钱为挣扎着去保护绿珠,却被牧归一脚踹开。瘫软在地,难受的开始干呕起来。
“师兄!你清醒写!”
牧归并不理会他们,好像不认识了他们一般。他眼里只有绿珠,步步的逼近她,绿珠捂着心口,胆战心惊的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后悔。
钱为一边呕一边爬过去,拖住他的脚踝,朝绿珠道:“你快跑,我师兄不对劲……”
叶蓁蓁点上牧归穴道,将绿珠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师兄!”
牧归身体一颤,他猛的伸出左手捉住右手,两手都在剧烈颤动,他喉咙溢出破碎声音,崩溃至极:
“不是,我是我……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啊!”
他大喊一声,似乎癫狂了一般,失去了理智,朝叶蓁蓁杀了过去。
*
不远处的荒废高台上,两个人冷眼看着这一场血腥。
“你给他下了内楗蛊?”萧匪石微皱眉。
“是啊,我已经与他下了暗咒,他若不听我的话,杀死身边的人,蛊虫就会啃啮他,让他死于七窍流血,焚心烧骨而死。”
天外高寒,竹梢轻抚他肩头,玉交枝负手立在雾里,几乎与雾色融为一体。
他微微一笑,笑靥似雾中花:
“明教秘方,无药可解。可惜督公的部下要被牵连,怕是不能继续伺候您了。”
萧匪石面容不改。
自绿珠放走人的那一刻,她在他这里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间的虚情假意看多了,大家都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自相残杀,不是吗?督公,这出同门相戮,恩将仇报,可好看?”
萧匪石眼皮微抬:“是吗?”
玉交枝自信回头,向下看去。
*
牧归猩红着眼,攥住叶蓁蓁的脖子,提着刀,一刀刺过来!
“师兄!”
有人应声而倒。
却不是叶蓁蓁。
牧归一刀利落又残暴,削过叶蓁蓁的脖颈,大喝一声,又偏了锋,砍断了自己的右臂。丢在地上,血流如注,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脊梁却笔挺。
他眼眶猩红,自眼角滴下血来,他身体里翻江倒海,他死死的抿着的唇,可阻挡不住血丝从嘴角溢出:
“衡山派门规,不可恩将仇报,不可横刀同门……门规不可违,吾死当守之。”
*
一只彩蚕自从断臂中蠕动着钻出来,牧归单手拔刀,一刀结果了它。
玉交枝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溅竹叶上,竹叶瞬间枯萎了下去。
这蛊虫食他血肉长大,被杀后他亦会遭到反噬。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牧归,这是他头一回失手,他攥紧了栏杆,碧绿的眼眸里失去了神采:
“内楗蛊,怎么会失效!我明明已经成了半仙之体!我的毒血不会出错!怎么会这样!”
萧匪石斜眼觑他癫狂模样,眼眸平静如古井,没有一丝丝毫的波动。
他扯这唇,翘着腿,饶有兴致的看着牧归:
“若是这蛊对所有人都有效,这天下早就姓唐了。”
他忽觉得有趣,也不急着杀绿珠了。
余光落在那惨死的彩蚕上,眼眸更暗几分。
这蛊既然无所不能,那自己的失忆,会不会和玉交枝有关呢?
*
绿珠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带着他们跑了。
她明白,既然督公没有追出来,就是知道了,她背叛了他,她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如,去找林沉玉。
林沉玉就好像一个港湾,温柔又可靠。
“恩公……我们要到哪里去?我头好晕啊,我感觉我喉头上长疔疮,马蜂口丁屁股,金刚钻儿包饺子似的钻心疼……”
钱为虚弱的趴在车头上,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绿珠。
绿珠瞧他那憔悴样,可怜的不得了,就回答道:“我们去找……一位好人,我的恩公。”
钱为来劲了:“恩公的恩公,那我要喊什么?喊恩公公?”
绿珠:……
“不是公公,是一位公子。”
牧归躺在车里,本就失血严重,头昏脑涨,听着钱为聒噪心乱如麻。他受不了了,单手抓住钱为肩膀,把他拉了进去,一把用断臂塞住他的嘴:
“就你话多!”
钱为:?
他不吃,谢谢。
叶蓁蓁正驾着马车呢,抱歉的笑了笑:“让恩公笑话了,师弟这个人话比较多,聒噪的很可他心眼不坏,抱歉。”
绿珠摇摇头,她看着这衣裳凌乱的少女,面容俏丽非常,正是豆蔻年华,眉间却郁结着一段愁——不似儿女情愁,而是更为深沉的血海深仇,国恨家愁。
她周身气质,沧桑又凄苦,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她想,世间也不是只有坎坷不平。
*
“你好,打扰一下,可以问问你们八字吗?”
忽有人拦住她们,却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生的漂亮又精致,穿着银裘衣,翩翩似小公子。绿珠正要赶走他,他却从怀中掏出一金锭来。
绿珠愣住了。
她忽想起来,林沉玉最近很拮据的样子,买衣裳都只买布衣,而自己却没有什么积蓄可以给她,如果一个八字能换来金银,给林沉玉减轻些负担,她是愿意的。
她报出来了自己的八字。
叶蓁蓁见状,也报出来了自己的八字。
小童点点头,手上拿着个奇奇怪怪的罗盘,拨弄来拨弄去,皱眉挠挠头,疑惑的看着两个人,跑开了。
绿珠拿着那金锭,要分给叶蓁蓁,叶蓁蓁摇摇头。
小童跑回十里长亭,春雨忽至,油油绵绵的飘下,润物细无声,这四面雾色渐起,亭外水天一色,亭内人美如图画。
他对着亭中人道:
“教主!果然被您猜中了,那个叫绿珠的女人,按五行算,今天就该死了;那个叫叶蓁蓁的姐姐,两个月前就该死了,还是死于水中,怎么会活到了现在呢?奇怪奇怪真奇怪!”
小童苦恼的摇摇头。
亭中男人,白发如雪,清冷似月,他面容与兰跋雪有几分相似,却没有她那股子狠劲毒意。他眉眼磊落,淡然随和,眉心一点丹砂,清冷到极致便是艳丽。
“这,你就要问我那儿时玩伴了……”
“我知道!又是那个女人,你的青梅竹马是不是?你天天在我耳边唠叨我都要听腻味了!澹台教主!”
澹台无华但笑不语。
“这样说!她当真那么厉害,能改人的命吗?”小童双眸放光。
澹台无华渺目而望:“她……并不懂五行命算之术。”
“那她怎么给人改命的呀?”
澹台无华思考了一会,道:“也许是靠她那一颗善心吧。”
小童失望:“没听过善良能帮人改命的。”
澹台无华撑起伞:
“她不仅仅能帮人改命,也许,这天下的结局,她也能改呢?”
小童想起来前任教主留下的卦相,打个寒颤。
南朝大乱,化作血海。
澹台坞算出来,今年年末,华州有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死劫。
然后以华州为始,天下大乱,四面割据,各路诸侯并起,你争我抢,死人无数。
有杀星应世,命中天罡,龙命在身,他生性暴虐无端,将血洗天下,所到之处马蹄踏破,血流成河,又是一场浩劫。
“这天下的命盘,杀劫重重,怎么改?”
“天下命盘已定,可人心未定。天下昏暗,无日月光时,有一盏灯,亦足以明天下。”
“一盏灯怎么明天下呢?”
澹台无华琥珀色的眼瞳浅淡,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
小童懵懵懂懂的跟在他身后,澹台无华打着伞,走在雨里,雪白的长发及腰,用白色布条横系一道,微微束起,风过,湿了他衣角。
“教主!您走那么快做什么?”
澹台无华又恢复了那寡淡面容,没什么笑意:“她的全部身家都在我手上,再慢些,她就快穷的吃不上饭了。”
小童:……
第 107 章
卯时鸡鸣, 林副指挥使被迫开始了她一天忙碌的工作。
天还没亮,燕洄就来接林沉玉去当值了,少年穿着绯红官袍, 补子上绣着代表着三品职权的孔雀, 针线走的密而整齐,他单手擒着灯笼,绯衣玉冠烈烈昭昭,照见那花纹华丽诡艳。
到底是权势养人,他穿着官袍, 板着脸,周身气势瞬间汹汹磅礴了起来。
他把睡眼惺忪的林沉玉从被窝里拽出来:“起来起来, 点卯了!”
林沉玉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虽然曾经贵为侯爷, 可没坐过一天的衙门, 没吃过早起点卯的苦,做侠客时更是随意, 每日都是睡到自然醒,再眯一会听窗外鸟鸣。
她磨蹭半日,在燕洄发火前一瞬间, 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顾盼生倒是早就醒了,亲自给她端水倒茶, 林沉玉打着哈欠眼角流泪,匆匆洗漱完, 眼睛还没睁开, 她稀里糊涂的换上衣服,出门。
不提防那盘扣, 全扣歪了。
燕洄精神抖擞,指着她皱巴巴的衣服乐:“等等等等, 你扣子扣歪了。”
林沉玉睡眼朦胧,杀气深重,本来早起就不开心了,这人还笑话她。
她单手按在剑上,威胁道:“我没歪,你眼睛长歪了。”
燕洄:……
行,他眼睛长歪了。
好容易到了衙门,点完卯,天还没亮,窗外蓝湛湛的一片雾,透进来些草木清香,林沉玉只觉得脑袋又混沌又爽利。顾盼生从善如流的把门合上,低声道:
“我替师父看着,您休息吧。”
林沉玉也不客气,含糊的道谢,然后趴在桌上继续睡觉。
燕洄训斥的声音,和庭院里操练兵马的声音不绝如缕,伴她入眠。
直睡到燕洄训完部下回来,才算点卯完。衙门后厨也升起了炊烟,三个人用完膳就分道扬镳了。
林沉玉带着顾盼生,款款离开了衙门,赶赴下一个战场。
*
辰时一刻,林代理门主目光清澈又呆滞,坐在灵枢门中堂。
秦雪雁恭恭敬敬的立在旁边,念叨道:
“门主,今儿是初一,我们要先去带领门徒拜药皇,上香供花;中午膳时,需要和华州府的药商一出吃饭,商讨药价;午后,还要去视察各个药寮,考察新进门徒们背书并实践的情况。您今天的任务就告一段落了。”
林沉玉看她:“告一段落的意思是?”
“晚上还有药师并医师的讲座,按照规矩,需要您在场聆听并点评。”
林沉玉:……
她大笔一挥:“我是门主,听我的,这个规则改掉!你们自由发挥,自由探讨!”
“不行,这是几百年来的规矩,门主也不能更改。”
秦雪雁委婉而强硬,她拿出衣裳来,递给林沉玉:“门主快沐浴更衣吧,再过两刻就要开始祭祀了。”
送走了大弟子,林沉玉心如死灰的关了门,准备沐浴更衣。
*
屏风后,已经有人给她打了一大澡盆的水,热腾腾的水汤中扬着许多她不认识的中草药和鲜花,水透着清凉微黄的颜色,散发着浓郁的花香并草药香。
“替我宽衣吧,桃花。”林沉玉懒劲儿上来。
顾盼生身子一僵,他不愿意扭过头来,有些小脾气:“师父越发疲懒了。”
他深知自己的自制力,在林沉玉面前溃不成军。何况现在在灵枢门,又不是在家中,天气渐暖,他春裳单薄,一旦激起来那儿雄起,势必要被发现,后果十分难堪。
“那我喊人来……”
“不用,我来。”
顾盼生认命了。
比起暴露自己,他更不愿意林沉玉在旁人面前袒露身体。
哪怕是女子也不行。
*
屏风上刺着苏绣,一面寒山远黛,一面端的是粉蝶扑花,一边水天清冷一边艳阳天,浓淡相宜,意境深远。
晨光被绿纱窗滤过一层后,细细密密的拓印在了屏风上,苏绣的针眼细而密,从当中漏进来的春光,更是轻微几束,恍惚绒尘,缠缠绵绵的照着两个人。
隐秘又朦胧。
屏风上被甩上去素色衣袍,林沉玉抱着膝,如鱼儿般滑进水里。
一缕青丝逶迤,顺着她的美人骨滑落水面,还未沾湿,就被顾盼生攥住,挽起来。
他坐在林沉玉背后,目光不由得看向林沉玉肩上。
屏风上绣着的双飞粉蝶,被日光拓印在了她白腻如玉的肩上,栩栩如生,两只蝶儿蹁跹起舞,抵足缠绵。
好春光从不为人留驻,此刻也爱怜停在了她肩头。
林沉玉轻轻拍了拍水面,顾盼生脑里只想起一句诗来:双飞蝴蝶绕花枝,并蒂鸳鸯戏水时。
他不由得伸手,虚虚的放在她肩上,让蝴蝶的影子印在自己手背。这样,他手上一只,另一只仍在她肩。
顾盼生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有着隐秘的喜悦,只觉得这双飞蝴蝶就应该是他和林沉玉。
一生一世,成双成对。
她忽动了,激起水声涟漪,鲜花流动,她不甚浓密的睫毛微眨,抬眸看过来。
“你觉得我像什么?”林沉玉笑。
她这一动静,肩膀挪了位,好似惊走了蝴蝶,窣窣然从她肩膀上轻盈飞走了。
顾盼生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手上落单的蝶影,轻声开口:
“像蝴蝶。”
林沉玉愣住了,回头看他,她双手撑在澡盆边缘,笑的狡黠又单纯:“不,像老母鸡。”
她指了指澡盆上漂浮着的草药:“你不觉得我像是锅里,一堆药膳中间被炖着的老母鸡吗?”
顾盼生:……
适才的旖旎心思,一霎时就消散了。
他叹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捉住林沉玉鬓边微湿的青丝,温柔的拢到耳后:“不像。”
“可我觉得像。”
顾盼生无可奈何:“那就像吧。”
林沉玉玩心起来:“像是吧,那位还能更像,为师给你下个蛋瞧瞧。”
顾盼生:?
她压低身子,把半个头都埋在水里,开始吐泡泡,咕噜咕噜的小气泡一个个从水里冒出来,她直吐到没气,才起来,直勾勾的看徒儿:
“吐泡泡,像不像生了一窝蛋?”
顾盼生也笑了,顺从道:“像。”
末了,他忽道:“那师父会真的生蛋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板栗:“没正经的东西!”
顾盼生坏心思起来,逗弄她鬓边的头发,道:“师父这样可是生不了的,说起来,师父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我记得我回答过这个问题。”
“再问一遍,人是会变的嘛。”
“好看,善良。”
顾盼生的耳朵自动忽略了善良两个字,在好看上下功夫:“要多好看的?””不能比那几个难看吧,不然到时候见老朋友,要被笑话的。”林沉玉叹口气。
顾盼生循循善诱:
“师父所言极是,男人越好看,带出去越气派。这世界上善良的人多,可好看的男人少。纵使燕洄燕卿白那样的姿色,也称不上完美,瑕疵颇多。师父看久了也会嫌弃腻味的。”
“所以我觉得,他们并非良配,师父要找,就要找一个倾国倾城绝顶好看的,才不会看腻味嘛。”
林沉玉失笑,只当他开玩笑:“倾国倾城?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当的起。女孩子里,倒是只有你无愧于这四个字。”
顾盼生指指自己,两眼亮晶晶:
“那就照我这个样子找夫君嘛,师父。”
林沉玉哈哈大笑,拍拍他脑袋:
“我以为你在给我出谋划策。合着半天,你在绕着弯夸自己啊。”
顾盼生耳垂微红:“有的。”
他喉头一滚,眼神躲闪的掠过林沉玉前身:
“听说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生下来就被人秘密带走收养了,他应该和我容貌相似,差不到哪里去的。若是他的话,师父会喜欢吗?”
“不喜欢。”她干脆利落。
顾盼生一愣。
林沉玉微微一笑,湿漉漉的手摸摸徒弟下巴:“他被带走享福,留你一个人从小在宫里,饥寒交迫的受苦受罪,我心疼你,自然就讨厌他。”
我心疼你……
顾盼生耳垂红透了,她总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能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澜。
他这辈子触碰的所有的温暖和善意,都来自她。
“再说了,和顾家沾边的,和皇权带故的人,我都不想碰,我只想潇洒清闲过一辈子就好。”
林沉玉叹口气。
顾盼生脸上笑意僵住了,他的笑容久久没有回温,他只觉得呼吸的时候,肺腑都在发冷,他冰冷的掌心拿过柔软干净的棉布,裹在了林沉玉肩头。
在林沉玉看不见的背后,他沉了脸,眼底一片森寒。
语气却依旧温柔,呢喃道:
“是呢,师父这样做的对的,顾家的男人,争权夺位的男人,个个都不正常。”
*
屏风后逼仄隐蔽的空间里,被层层过滤的柔软春光中,这两个人的时光格外的美好。
可美好的时光过于短暂,秦雪雁来敲门了。
林沉玉匆匆其实,换了那一身碧绿的衣裳,用竹簪簪住头发,对着镜子看:“你瞧我像不像一颗小葱?”
顾盼生顺从她:“像,而且是最俊俏的一棵葱。”
林沉玉有些满意:“就你嘴甜,我走啦,那水还热着,你要不泡一泡?我感觉还蛮舒服的。”
顾盼生身体一僵,点了点头。
林沉玉嘱咐完就离开了,忙的天昏地暗,先是主持祭祀,带领着数百门徒上香供花,祭祀冗长而繁杂,林沉玉不得不打起精神,时间过的飞快,又就到了午膳的时间,药商来灵枢门谈价。
*
午时,和药商用膳。
用膳是在厢房里,已有人备好了一桌子药膳,这药膳比刚刚的澡汤更夸张,散发出浓浓的草药香。
林沉玉脸都绿了,她喜欢吃素,也喜欢中药味,可她不喜欢大白菜里加中药炒啊。
她这个门主再待几天,怕是要被中药腌制入味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顾盼生。
他也换了一身碧绿衣袍,面色潮红,鬓发尽湿,面上春意未散,艳夺春光。那眼儿媚,腮儿粉,一路上不知道看呆了多少儿郎女郎。
秦雪雁也有些失语,在绝对的美色面前,无论男女都只有自惭形秽。
倒是林沉玉看多了,见怪不怪,她只是觉得奇怪,伸手摸了摸顾盼生的指尖,果然皱巴的厉害,浮着一层白,好似溺水鬼。
她皱眉:“泡这么久,你在澡盆里睡着了?”
顾盼生心虚,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他抽手坐下,脚步都有些打飘。
*
秦雪雁低声道:
“今儿来谈生意的是一对老夫妻,在衡州府颇有权势,一只对着华州供应着天南地北的药材,价格实惠。最近不知道什么缘故,忽然开始涨价,我们灵枢门都有些吃力,附近的医馆更是叫苦不迭。”
林沉玉觉得大事不妙:“所以,你想让我把价格谈下来。”
秦雪雁委婉道:“您是门主。”
林沉玉:……
“不,我不是。”
等了半日,老夫妻两个终于来了,两个人穿金戴银,富贵非常,好像金晃晃的两尊金佛走了进来。两个人富态非常,可通红的眼眶和疲惫不堪的神色还是暴露了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心情。
秦雪雁介绍道:“这位是钱多钱老爷,这位是钱夫人。”
林沉玉打过招呼,招呼他们坐下,两个人神情恹恹的,也不多说话。
秦雪雁笑道:
“这次邀请两位来,还是想谈谈药材的价格,之前那么多年都没有涨价,敢问钱老员外,为何这次忽然涨了那么多呢?”
钱多吹胡子瞪眼道:
“怎么,你们觉得贵了?我那么多年没有涨价你们不说话,我涨个价你们就受不了了?!我给你们便宜了那么多年,捞到什么好处了吗?反正当好人没好报,我也不做好人了,价格免谈!一个子都少不了!”
秦雪雁面色一白,正想说话,被林沉玉愣住了。她用干净筷子给钱多并钱夫人倒了两杯药酒,眉眼含笑:
“灵枢门和钱府,这么多年也是老交情了,谈钱多庸俗啊,您出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买,多大的事儿啊,我们吃饭就不谈生意。来来来,喝杯药酒,这都是天灵地宝泡的,延年益寿,来,我敬二位,一路过来辛苦了。”
想谈钱,就不能只谈钱。
钱多面色稍好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勉强的喝了杯。钱夫人也勉强的笑着接过酒杯。
林沉玉话锋一转:“看二位面色不虞,莫不是有什么难事吗?”
钱多叹口气,捏紧了手中酒杯:“饭桌上,不聊闲事。”
林沉玉笑:“让钱老爷伤心的事,就不是闲事。有什么话不妨说说,或许就有转机呢。”
钱夫人擦擦眼角,声音喑哑:
“还不是为我们那个不孝子!他跟着师父出海,就没有了消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信全无!山门说他们葬身海底了,可我总不信……他月前给我写了信,说到了延平,马上就回来。”
“可月余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只怕……他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已经不在了。”
钱多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一辈子勤勤恳恳,平时做好事,就是为了保佑那个傻儿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没想到,还是保不住他!老天爷,为何如此对我啊!”
林沉玉举着酒杯的手微顿,她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他叫什么名字?”
“钱,单名一个为。”
第 108 章
钱多和钱夫人, 是老来得子,对于这个儿子向来疼爱有加,偏生儿子单纯的很, 没有继承他们一点的精明, 他们总害怕自己百年后,这家产到他手里,会被坏人骗走。
因此,他们每年都拿出很多钱来,修桥铺路, 斋僧供佛。他们产业颇丰,在经营米庄和药材时, 总是低价卖给百姓和药馆, 几乎没有什么利润赚。只求一个阴德。
他们是农户出身, 总朴素的希望做好事,能得好报, 保佑老天爷儿子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没有烦恼。
可老天爷,还是没有睁眼看他们。
衡山派那里已经宣告了钱为的死亡, 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钱多一辈子没有纳妾, 这辈子就钱为一个孩子,他把失子之痛全怪罪到老天爷身上, 只恨老天爷不公, 他都已经这样做好事了,为什么还不眷顾一下自己的孩子呢?
看见城里的奸商们一个个子孙满堂, 唯有他抱着孩子的牌位,日日夜夜的哭。
他恨啊, 他终于明白了,做好人根本没有好饱!他也不做傻事了!米价抬上去!药价抬上去,他也不管别人死活,索性赚个痛快!
反正老天爷是瞎子,不是吗?!
他们老夫妻抱头痛哭起来,这顿饭也吃不成了。
林沉玉只得缓和劝解:“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令公子一定能平安归来,两位还是保重身体,若是贵公子回来,看见两位如此憔悴,定要伤心难过的。”
她向两位保证,自己在江湖上也颇有人脉,定会帮助寻找公子的踪迹。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可她毕竟是好心好意,两位老人也只好接受,这个话题让这个饭局都沉重了下来,林沉玉却也只是宽慰他们,只字不提药价的事。
*
两位老人走后,秦雪雁有些担心的看向林沉玉:
“药价?”
林沉玉道:“你放心,现在说什么药价都不会降下来,只消找到钱为,一切都好说。”
她总觉得心里隐隐约约不安。
她之前写信给衡州附近的友人,让他们帮忙阻拦衡山派一行人回衡山,而是来寻自己,可这么久了,还没有回音。
会不会出事了?
若是真的,这衡山派也太容易出事了些。
顾盼生看她皱眉,心领神会:“师父无须担心,我派人去衡州府沿路打探,也许是中途在哪里逗留了呢?”
“好。”
林沉玉还没来得及皱眉思考一会,秦雪雁就开始催促她:
“门主,快用膳吧,弟子们已经聚集到后院了,还等着您检查最近的修学成果呢,一下午有的忙活。”
林沉玉:……
*
酉时一刻
顾盼生搀扶着林沉玉,终于出了灵枢门的山门。
斜阳里,她的面容格外憔悴,身上酸酸麻麻,浑身无力。
燕洄和燕卿白双双站在门口,牵马而立,两人都刚刚下值,换上了常服,一位儒雅端方,挺拔如松,一位眉眼嚣张,恣意飞扬。
兄弟二人的皮囊实在出色,这一对靓丽的风景,实在惹眼的很。
可林沉玉已经无暇欣赏了。她好像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的书生,憔悴不堪,带着顾盼生爬上了马,耷拉着脑袋就要离开。
燕洄单手扶着马背,利落的上马,赶上她,笑:“哟,林门主怎么这个德行?”
林沉玉面脸麻木:
“今天灵枢门,检查弟子们针灸术,每个人都给我来了一针,看扎的准不准,麻不麻。”
她感觉她一下午时间,被扎成了筛子。有人扎的准,倒也不疼不痒。
偏偏就要那些个不学无术的,扎了七八下还扎不对穴位!
检查完了,林沉玉狠狠的批评了那几个不学无术的,狼狈离开。
燕洄哈哈大笑起来,揽着她肩膀,并肩行在街道上。
燕卿白紧随其上,赶上来,微笑道:“阿弟,道上行人众多,骑马时还是不要揽着人为好,怕是容易遇碍落马。”
燕洄懒得理他,只对林沉玉道:“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晚上请你用膳,吃完了咱们去逛街,看大戏,去不去?”
林沉玉麻木:“你晚上没公务吗?”
燕洄莫名其妙:“谁晚上还当值啊。”
“哈哈。”林沉玉热泪盈眶,驾着马跑了。
她能说什么?她赶紧找个店家,吃完饭还要去听医师药师们的讲座呢。
*
亥时三刻
林沉玉头昏脑涨的迈出灵枢门,刚刚出灵枢门,她就看见一位美人盈盈的迎上来,穿着不是别人,正是天阐教歌女的首领——拉娔诗米。
她手持莲花,赤着足,美貌动人。单薄的轻纱难以抵御春夜的寒意,美人如荷花,瑟缩东风里,看见林沉玉来,她迎上来,笑意满满,对着林沉玉款款一拜:
“教主!”
“怎么了,不是让你们离开吗?”
拉娔诗米有些难堪的道:
“可我们都发过誓,入教,永生永世追随教主,三界之内,能将我从教主身边剥离的事物,唯有死亡。”
“我们是不能叛教的,教主。得知您不要我们后,大家悲哭嚎啕,认为这是您对我们信念的考验,从前天开始,大家都决意绝食,以示信念。”
她打了个寒颤,可怜又脆弱的看着林沉玉,一副“你不理我们我们就死给你看”的模样。
林沉玉叹口气,脱下外袍,披在她肩膀上。
还能怎么样?她还能怎么样?
“走吧,我给你们找个住所先住下,我也不好遣散你们,这样,等兰跋冬狗,你们就跟他走,可以吗?”
“多谢教主!”
*
子时
林沉玉在官府里,疲惫的签下租屋子的契约,她给教徒们租了两个院子,用做她们在华州的栖身之地。
又给她们预留了一些银两,让她们饮食用。
教徒们千恩万谢,送走了林沉玉。
林沉玉终于拖着行尸走肉一般的躯体,疲倦不堪,和顾盼生回到了家。
燕洄刚刚舒舒服服的吃喝玩乐回来,还给大家带了宵夜,院子里飘满香味,茉莉正啃着大鸡腿,满嘴的油,燕卿白也喝着淡茶。
他正靠着院,背对着大家剔牙。
瞧见她来了,他吐了竹签,笑:
“要不要吃点宵夜?吃完了有劲,明儿还要早起呢!明儿我们要去演武场操兵,得提前半个时辰起来,吃了快去睡吧,你还能睡两个时辰。”
林沉玉:……
两个时辰,够睡什么?打发叫花子呢?
这一刻,想死的心达到了巅峰。但是她感觉,该死的另有其人。
*
子时一刻
洗漱完毕,林沉玉爬上床,终于结束了她作为梁州副指挥使,兼灵枢门门主,兼天阐教教主的忙忙碌碌的一天。
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一个事。
好像好几天没看见海东青,那家伙去哪里了?
算了不管了,睡觉。
林沉玉很快陷入酣睡,梦里,似乎有人将她紧紧纳入怀里,温暖的怀抱抵着她的后背,熨着她疲惫的身躯。
那人不轻不重的捏着她肩膀,舒服至极。
*
一屋子的人该回去的回去了,该睡觉的睡觉了。
唯有海东青睁着眼,高大的个子躲在被窝里,有些可怜巴巴,他眼底一片青黑,紧张的盯着房间里面。
门紧缩,窗户他都拿着木板给钉了起来。
应该没有事了……
他有些发困,渐渐的点头如小鸡啄米起来。
忽然,一阵阴风过,他吓的魂不附体,赶紧爬起来,手在枕边摩挲,触碰到一个硬而长的东西,依稀可见莹润光泽,他又怕又气,又不敢高声吵到人,一把拿起那棍子丢了出去!
床底忽的探出一只手来,稳稳接住那棍子,还舞了个花。
船底有个苍老的声音,嘿嘿一声:
“小子!这可是你的吃饭家伙,你可不能砸啊!”
海东青崩溃了,他爬下床,对着床底跪了下来磕头: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你到底要跟踪我到什么时候?”
一个瘦猴儿似的老太婆从里面钻出来,笑嘻嘻的盘腿坐下,一棍儿朝桌子戳过去,那桌却纹丝不动,倒是桌上的酒壶咕噜噜滚下来,她又是一横棍儿,那酒壶稳稳当当的立在棍上。
她笑眯眯的享用着刚刚买来的酒,道:“你答应我,继承我的衣钵,我就放过你,如何?”
海东青眼神微暗,狠下心,虚情假意道:“好。”
说罢,趁着她不注意,他抽过挂在柱上的刀,举刀就朝老太婆砍去。
白光闪过,血溅——等等,白光呢?
海东青看着手里没有刀刃的空刀柄,愣住了。
老太婆笑,晃悠着自己手里的酒壶:
“你的刀,在我手里呢,不错,是把好刀,我换了一瓶美酒呢。”
海东青气急,满地找东西打人:“那可是林沉玉给老子买的刀啊!”
他头一回收到女孩子的礼物!没少在燕洄面前炫耀显摆,还没得意两天呢。
虽然是他自己死皮赖脸要来的礼物。
“那刀有什么好?不如我手里这个棍,需知这乃是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绿玉杖,你答应我做我的继承人,我这东西就是你的了,这不比你那破刀威风。”
老太婆越看他越满意。
她叫胡八,乃是当今丐帮帮主。
前几日,她又去酒肆喝酒,结果不小心喝多了,醉在街头,这打狗棒被人偷走了,醒来正懊恼的时候,就看见老远一个年轻人朝他走来。
他生的英俊逼人,一副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姿,迈着雄赳赳的虎步,威风十足。
是个好后生,可惜他手里拿着绿玉杖,是个小贼。
胡八当即就夺走那棍,和这小贼打了起来,打算给他个教训。
奇怪的是,这小贼倒也有些本事,两个人居然比划了三四个回合,年轻人才落败。
她感慨:“好本领,为什么要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呢?”
这年轻人喘着气骂她:
“死老太婆!我不是小偷,我看见你被摸走了东西,好心好意帮你捡回来!你休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笑着道歉。
两个人坐下来聊天,胡八看着他浑身上下就一条裤子,头发也短的可怜,齐刷刷的只到耳后。
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连头发都要割了卖了换钱,上衣都买不起,多可怜啊。
她忽起了心思,不若把他收纳到丐帮,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这年轻人武功也看的过去,人也正直。
重要的是,现在武林对于丐帮的偏见很深!
一提起丐帮,大家都觉得是个白着头发佝偻着腰的老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拿着饭碗和打狗棒沿街乞讨。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丐帮也不全是这种人好不好——虽然这种人确实比较多了一些。
胡八痛定思痛,她觉得丐帮现在急需新鲜的血液来改头换面,需要一个崭新面貌的领袖,来改变大家对于丐帮的刻板印象!
就比如这个年轻人。
如果他能继承丐帮衣钵,这身材这脸蛋,往武林大会一亮相,谁不迷糊啊!以后走在街上,谁以后还敢瞧不起丐帮!
胡八越看越觉得,这个穷小伙他就是丐帮命定的下一届继承人。
没想到,这个小伙子不肯,一听到要他加入丐帮,他就瞪大眼睛,骂她有病。
可胡八不会轻易放弃,她一路跟着他,缠上了这个海东青。这三天来,海东青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一副你不答应做继承人,我就不罢休的模样。
*
海东青一脸痛苦的瘫在地上,他抱着头,叹口气。
她就纳闷了:“小伙子,你看看你这么贫寒,连衣裳都穿不起,还要卖头发度日。多可怜啊,来丐帮能让你吃饱穿暖的!”
海东青面无表情:
“停,我不穷。我有衣服,原来也有头发。”
“你不穷,为什么不穿上衣呢?”
海东青破罐子破摔:“因为我犯贱,行了吧。”
“那你头发呢?”
“还是因为我犯贱,被人削了。”
想起来林沉玉那利落的一剑,削落他养了多年的青丝,他就后悔。自己做什么去挑衅她呢!
看着眼前的老太婆,他更后悔,自己做什么要做好事呢?做好事没有好报啊!被这个死老太婆缠上,摆脱都摆脱不了。
他闭上眼:“别白费心思了老太婆,我是不会跟你去丐帮的。”
胡八一脸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
海东青扶额冷笑,咬牙切齿:
“我院子里那哥们,是梁州指挥使;养我那娘们,是天阐教教主,还兼任灵枢门门主。一个个的达官贵族。你说我去了丐帮,拿个破碗带个打狗棍,以后还有脸在这个院子里面混吗?”
这不丢死人了吗!
老太婆抓住重点:“没有脸当乞丐,就有脸靠人家女人养吗?”
海东青:……
第 109 章
“艾窝窝好馅儿嘞, 桂花果馅儿艾窝窝!”
“豌豆糕——凉凉儿的豌豆糕!”
晨曦初升,衙门外搁着一道衢的临水小道上,已经是吆喝声不断, 缕缕轻烟自路边小摊的锅灶上腾起, 此起彼伏,团团簇簇,开的是人间烟火花。
“要三碗面,老板,就搁着这里吃。”
林沉玉捡了个竹凳坐下, 用桌上布条利索的擦了擦桌面的油腻,又从竹筒里数出来三双筷子, 搁在茶盏上, 面上来的很快, 这面白软似银丝,宽似一指粗, 汤汁透亮,几颗小菜芽点缀其中,看着清淡又有味。
老板看着这位衣裳磊落, 风姿不俗的年轻人,总觉得她虽然皮相清隽, 可眼底略带瘆瘆的青,和无神麻木的双眼, 叫她显得憔悴不堪。
好似一个被吸干精血的死人, 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老板叹口气,心里道。
一定又是个昨夜流连酒色, 留宿青楼的花花公子。
林沉玉若知道,定要叫怨。
她哪里有那个闲情逸致去青楼?今天是她当值的第四天头上, 她连续三日都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人打三份工,每日挨枕头的时间不到两个时辰!
怪不得那些个京官,一个赛一个的瘦,这每日早起是真累真困啊。
可不当值又不行,天阐教一群人,和家里那么多吃白食的,全靠她一个人养,她已经没钱了。她不去,燕洄就不给她钱。
想她堂堂的侯爷,如今沦落到这个份上,她就想落泪。
问起燕洄为什么非要拉着她早起当值,那家伙露出个灿烂的笑来:
“因为我也不喜欢早起,看着你因为早起而难受,我就开心了!”
真阴险啊。
*
燕洄待会要去练兵,又换上了那身锦衣卫的衣服,纯黑的劲装,衣襟依稀可见血渍,冷峻非常。他迈步进来,单脚踩在条凳上,将一大碟子热腾腾的白包子丢在桌上:
“买了十个肉包子,两个素的。旁那两个我掐了道缝的是素的,你别吃错了又吐出来。”
林沉玉懒洋洋道,觑他那踩在凳上的靴子:
“别踩凳子上,待会你还要坐呢,也不嫌脏。”
燕洄笑的露出大白牙,踩了好几脚,又绕过那凳子,到另一个凳子上稳稳坐了:
“我才不坐,脏凳子留给你徒弟坐。”
林沉玉:……
一只手自他肩后伸过来,托着一碟辣酱菜来了,路过燕洄肩上,手一抖,红艳艳的辣汤汁洒到燕洄肩头。
顾盼生面沉如水,道:
“抱歉,手滑了。”
可他那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抱歉的意思在。
燕洄气极反笑,把脏凳子拉到他旁边:“坐,请坐!”
他淡淡瞥了一眼燕洄,也不上燕洄的当,而是径直走到林沉玉身边,挨着她,坐了同一条板凳。林沉玉正低头吃面呢,余光瞥见人来,直接给他让了半个座。
顾盼生亲昵的给她加了酱菜,又给她夹素包子。
投她以素包,林沉玉报之以肉包。
整一副师徒情深的美好画面。
燕洄:……
那面条和包子似乎都是他掏钱买的,为什么三个人的早饭,他好像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
燕洄对顾盼生的讨厌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也觉得奇怪,明明这么美貌的少女,就算不喜欢至少看着也赏心悦目吧,可他偏偏看见顾盼生就嫌。今天早上更是,他看见顾盼生挨着林沉玉坐下,那矫揉的样子,直感觉胃里泛酸水。
可把燕洄恶心坏了。
恶心的后果是,他早上没怎么吃好,剩了几个包子。他伸手,就要把包子倒泔水桶里,却被林沉玉拦住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么好的肉包子,打狗也行啊,干嘛扔了呢?”
林沉玉见不得人浪费,把包子抽走了,她向那几个路边的乞丐走了过去。
临走前不忘记嘱咐燕洄:“把你踩脏的凳子擦一擦。”
燕洄来了脾气:
“姓林……姓木的!你就对你上司这么说话?这破凳子我踩了就踩了,凭什么擦啊?”
他堂堂梁州指挥使,还受这个鸟气?
顾盼生也不废话,他强硬的扯过燕洄衣摆,默默擦了擦凳子上的靴印,也不理会他,径直跟着林沉玉后面走了。
燕洄:……
给他气笑了。
燕飞来寻燕洄时,就看见这他板着脸,面色阴沉的好似朔九寒冬的大雪天,他又看看燕洄肩膀上,红腻腻的油汤,又看看燕洄衣角,脏兮兮的一大块灰印。
燕飞不解:“大人,早上不过吃个饭,发生了什么?”
燕洄更气了:“看我做什么,眼睛不想要了?去去去,去练兵!”
他冷笑:“半个月后和霍小郡王的比武,若是我们指挥司输了,我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
林沉玉老早就看见河岸边歪脖子柳树下,有一个破茅棚子,那茅屋虽破旧失修,可棚上积着些落英缤纷,柳叶如眉,看着一片粉红淡绿,倒也别用一番野趣。
棚子门口,坐着个衣裳褴褛的老妪。
她心中略动,就带着肉包子去了。弯着腰儿对老妪道:“老人家,我这里有两个肉包子,实在吃不下了,劳您帮忙吃了可好?”
没想到那老人家哼了一声,颇为瞧不起的道:“才两个肉包子?打发叫花子呢?”
林沉玉:?
她看着老人褴褛模样,心想,这不就是叫花子吗?
“老朽可不是叫花子,老朽可是丐帮人氏,你这江湖小辈,也忒无礼了些,不过看着这肉包子的份上,老朽就不与你计较了。”
林沉玉只觉得好笑,可看着老人模样,两鬓斑白,皮肤皱纹,垂垂老矣,那双眼却如霜打一般精神抖擞,说话中气十足,显然并不是一位乞丐能有的精气神。
应该是一位丐帮前辈。
她也随和的笑了:“前辈用吧。”
老人丢一个到嘴里自己咬了,捏着另一个包子,朝着棚里喊了一声:“徒儿!出来吃饭了!”
里面还有人?
林沉玉朝里面看去,却看见个蜷缩着的高大身影闪过去,好似做贼似的,慌慌张张的把自己的脸埋进一堆稻草里,还用手扒拉两下,把自己的脸遮掩的严严实实。
“哈哈,老朽新收的徒儿,比较害羞,怕见生人。”
*
林沉玉离开后,那徒儿从稻草堆里爬出来,呸呸呸的吐掉嘴里的稻草杆子,黑沉着一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海东青。
胡八笑眯眯递给他包子:“来,乖徒儿,吃早饭。”
海东青双眸欲裂:“死老太婆,你自个去吃吧,要是刚才我被人看见了,我就要跳江寻死了。”
他都不敢想,林沉玉看见自己乞讨,会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真的丢不起这个人啊!
胡八不解:“那你现在跳也来得及啊。”
海东青:……
他有点绝望。
他因为受不了丐帮帮主胡八的纠缠,被迫答应跟着她身后,体验三日丐帮生活的。如果三日后,他还是不为所动,不愿意加入丐帮,胡八就不再纠缠他。
今天是第三天头上,虽然还没熬完,可他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忍住,忍住,今天忍完就万事大吉了!
胡八笑眯眯的啃包子:“饿肚子可不行,待会我们还要去苦力活呢!”
海东青绝望:“你不是丐帮帮主吗?为什么还要干苦力活!”
他这两天也了解了不少丐帮相关的事情,丐帮其实极为庞大,除了他面前这位不着调的总坛帮主,分管南朝各地的还有八位分舵舵主,舵主下面还有长老,净使。泱泱散散,开枝散叶,整个南朝的丐帮弟子加起来,约摸能达到十几万人。
可他不理解,一个管理十几万人帮派的帮主,明明靠着舵主们上贡的金银,能活的比谁都滋润。为什么每天要起早摸黑干苦力活呢?
胡八叹口气:
“正因为我是丐帮帮主,才要努力干活,让帮里弟兄们吃上口热乎饭啊。虽然十几万人多,可没几个教徒的,年轻人实在少,多的是被子女遗弃,缺胳膊断腿的老人家,为了寻求个栖身之所,才加入丐帮,大家一起报团取暖罢了。大家有活一起干,没活就沿街乞讨。跑腿,送货,包打听,看场子,江湖市井的这些个活,基本都是丐帮承包了的。”
“丐帮和旁的名门正派都不同,不是武学者的汇集之地,只是个苦难者的栖息所。所以作为帮主,我第一要义不是去当帮主耍威风的,而是帮助我的门徒们吃饱饭的,没有什么比让大家吃饱饭更重要的教规了。”
她露出一个笑来,有些顽皮:“怎么,有没有觉得老朽特别的伟大?”
海东青嗤之以鼻:“你自己爱管闲事,伟大个屁。”
胡八惊讶:“怎么,你心眼里那位林姑娘做好事就是心地善良,我这个老太婆做好事就是多管闲事?啧啧啧,年轻人,可别太偏心哦。”
这几天,两个人干活的时候,没少听到林姑娘那个词,她也猜到了海东青对林沉玉的感情。
胡八玩心起来,对着林沉玉离去的背影喊:“林姑娘,你来评评理啊!”
海东青迅速抓过稻草,恶狠狠堵住这老虔婆的嘴:“闭嘴闭嘴!我跟你走就是了!今天又去哪里干活?”
“五里坡外的坟场,我们去看坟头儿,哈哈。”
胡八利落起身,捡着她那根碧玉棍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棚子,海东青低着头儿跟在她后面,戴上个草帽把自己的脸遮的严严实实,他感觉丢人至极,整条街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胡八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哼着歌儿,呕哑嘲哳,颇为难听:
“我见他人苦,我心热如火,不是为他人,看看轮到我。”
“老虔婆,你能不能别唱了!笑话死人了!”
“笑话死人就笑话死人呗,死的是别人,又不是你。”
“……”
*
五里坡外
燕卿白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荒草萋萋,上次兰跋雪在乱葬岗中一场恶战,将这里打乱了一大片,香炉震碎,石碑裂开,几日不见,荒芜的野草又覆了上来,也看不出打斗的痕迹了。
野草会覆盖一切,好像除了新死的人立下的新碑,没有什么能在这里上留下深刻痕迹。
嘉善气喘吁吁的踩着野草从密林中出来,面色严肃:“大人,检查过了,奇怪的很,旁的坟都完好无损,唯有只有两座坟被窃,尸骨无存。”
“谁家的坟?带本官去看一看。”
嘉善用刀砍断沿路的乱枝枯树,带着他去。燕卿白在坟头站定,定睛看向那残碑,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
华州府艾蒿并妻幂兔氏之灵。
嘉善乐了:“艾蒿?幂兔氏,这两个人名字倒稀奇。属下去华州城打探吧,让这家人的子女来看看吧。”
燕卿白略一沉思,眉头微蹙,摇摇头。
他蹲身下,指尖拂过石碑,喃喃道:
“《说文解字》曰,萧,艾蒿也。幂者,同冖,覆也。幂兔者,其实是冖兔,冖兔,合成一字乃是一个冤字。”
他声音沉稳有力:
“去华州城查,可曾有姓萧,遭过冤案的人家。想必此事必有隐情。”
嘉善都听愣了,这都什么玩意?可大人说的,他还是答应下来了。
他又道:“大人,坟头阴气重,不宜久留,我看那应召来看守坟场的人已经到了,吩咐他们看就好,咱们先回去吧。”
燕卿白点点头,路过那来看坟场的人时,脚步略顿。
一个老妪带着个高个子青年,那青年看着身材有些眼熟,他正欲细看,青年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蹲下身,去整理鞋子。
他也就没有追究,上轿离去了。
*
海东青麻木着一张脸,坐在坟头旁。
他哪里想得到,看坟头的活,是胡八从县衙接的,因为最近有坟被盗,官府不放心特意雇了人看。
好险,差点又看见老熟人了。
要是看见了,多丢人啊!
胡八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拍拍他肩膀安慰他:“哎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在意别人目光嘛!”
海东青冷笑:“别和我说话,等今天晚上过了,我们的约定就到期了,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我是不可能进丐帮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胡八笑眯眯:“好。”
海东青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残阳如血,心里却刺挠又郁闷。
忽然,他耳朵微动,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不想和胡八在一起坐着,干脆起身去看,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密林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熟悉身影。
海东青:……
怎么他一落魄,就成天遇见熟人呢!
“救命!救命啊!”
绿珠满脸惊慌,跑到一半被人扑倒,拖进了密林。
海东青叹了口气,也许是受林沉玉影响,他总觉得自己见死不救,回去林沉玉肯定要唠叨他。
遂挠挠短发,木着脸儿起身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耐烦开口,却在看见来人时,瞳孔忽然一缩。
第 110 章
海东青从来没有看过那样可怖的怪人, 他打了个寒颤。
那两个身着黑衣的人,从衣襟到靴底都是黑峻峻的,男左女右, 并肩而, 手握着手紧密相连,让人一眼就觉得,他们是一对亲密的夫妻。
可仔细看,也许他们并不是自愿这样亲密的。
因为男人的右手,和女人的左手被人用黑色绸带死死缠住, 钉在了一起。
隐约可见细细密密的钉帽,钉在两只重叠在一起的手上。
再看他们的容貌。男人颧骨略高, 眉毛枯槁而粗;女人颧骨略低, 眉毛浓密而细长, 男人面上黢黑,似乎擦着煤炭灰;女人面上白净, 似刮了几层腻子一般。
两个人好似一对反义词,却被这样紧紧钉在一起。
若要人形容他们的话,并蒂莲, 交颈鸳鸯之类的词都太过委婉了,压不住他们周身的煞气, 也许要用一个词:
双头蛇。
又毒,又缠绵, 又畸形。
他们的动作也是几乎同步。他迈步, 她也迈步,他伸出左手来, 她也伸了右手。两人挡在狂奔的马儿中间,齐向马儿拍去。
马儿哀鸣一声落地, 马车也倒落地上。
叶蓁蓁反应最快,她选择了将绿珠推出来,自己拔剑迎上去,因为绿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绝不能让恩人再收到伤害。
可她一出来便愣住了。
以往她对敌,往往是一对一,她可以集中注意,仔细观察对方的出招,预判对手下一个动作,好想办法解招。
可她面前是两个动作一齐的人,她目光瞥向女人右手的刀,男人左手的刀也同时迎上来,迅猛如暴雨。
她一会看男人,一会看女人,只觉得眼花缭乱,两个人动作又快又猛,左右夹击,她只感觉面前出现了四个人影,六个人影,八个人影……眼睛都要花了!
加上体力不支,她有些狼狈,招架不住,正要落败的时候,却被牧归一把拽住拉走了。
只剩下钱为还没跑。
男人一手拽起着钱为的左胳膊,女人也同一时间扯住钱为的右胳膊。两人同时用力,向自己那边扯去。
钱为感觉自己胳膊快被撕裂了,疼的眼泪直掉:“救命啊!”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
男人冷冷道:“我先抓住他,这是我的功劳。”
女人妩媚一笑:“我先抓住他,这是我的功劳。”
他们又看向衡山派剩余两人,道:“先解决了这些人再说。反正主人说了,只要尸体,不要活人。”
牧归和叶蓁蓁又秉剑持刀砍上去,连打了几个回合,他们两个是师兄妹,配合的也是默契无比,眼看讨不到好,两个黑衣人忽的一退,将钱为丢到牧归怀里。
他们齐齐冷笑一声,拉了拉身侧的绳子,很快,自他们身后的背篓里却爬下来一摊蛇。”啊!”
绿珠吓的直哆嗦,面色煞白。
那些个蛇,每条蛇都长着两个头!
蛇群滚动着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蠕动在地上,平铺了一地,这一大片流动的鳞片被日光照着,流光溢彩,仿佛织成了一大块蛇纹锦绣,朝他们吞噬过来。
美,却让人窒息。
那男女,划破了自己的胳膊,一汪血撒向衡山派众人。
蛇群闻见他们身上的血味,爬的更加迅猛,几乎是疯狂了一半涌向他们,须臾便包围了四个人。
那蛇群所爬过的地方,只看见萋萋芳草,已经变成了枯枝败叶。
连黏液都剧毒无比。
衡山派一行人瞬间白了脸。
牧归镇定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我们?”
“是主人。”
“主人是谁?”
“给我们钱的人。”
叶蓁蓁笑:“原来是雇佣的杀手,那我也能给你们钱。比你们主人给的更多,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们呢?”
两人一齐摇头:
“不能,我们要的你们给不了,因为主子人是整个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人。”
说罢,蛇已经逼近了他们。牧归拿刀去砍,没砍两下,连刀都被侵蚀到掉了。
他们面露绝望,难道今日就要命绝于此了吗?
*
“哟,这么每次碰见你们,你们都这么惨?”
海东青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他十指交叉正活动着手腕手指,指节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挑眉,看着钱为,努努嘴:
“你脚下!”
钱为大叫一声,窜的比鞭炮还高,一下子窜到了牧归肩膀上,正是牧归刚刚丢掉的那只胳膊,他疼的叫唤一声,倒到地上。
眼看一群人就要掉到蛇堆里面死掉,海东青好心眼的扯过一根竹子,递过去,将他们几人拉过来,丢到身后。
他一个人,却纹丝不动。
牧归咬牙:“海兄弟!危险!”
海东青乐:“你爷爷我可不怕这些个东西,知道海东青这种老鹰吗?吃蛇跟吃面条一样,嗦着吃!”
海东青不紧不慢的从腰上解下香囊来——坟地多蛇,看坟恐有危险,胡八特意给他准备的雄黄香囊,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他撒在地上。
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蛇群将地上的雄黄当成了空气,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海东青一蹦三尺高,手够着树枝上,吊在树上,看着逼近的蛇群,他崩溃的回头看胡八:“怎么回事,你给的雄黄怎么不管用!”
胡八挠挠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
“我贪便宜,买了假货骗你来着,没想到真有蛇啊。”
海东青:……
他想死,但是感觉该死的是胡八。
他看着蛇爬上树,一步步逼近自己,终于忍不了了:“老太婆,救我下去!别挖你那破竹子了!”
胡八摇摇头,哼着歌,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挖竹子,挖啊挖,砍啊砍,似乎不理会海东青一行人的死活。
他咬咬牙:“你救我!我就答应你加入丐帮!”
即使是生死关头,他也把丐这个字念的很轻,死也要脸。
胡八把那竹节砍砍修修,做成了个高跷,踩上去,蹦蹦跳跳的玩起来,好似老顽童。还笑眯眯看向那两个黑衣人:
“看你们怪无聊的,我做了个高跷,好玩的,卖给你们,你们要不要玩?”
两个黑衣人:……
这老太婆像是有病。
海东青:……
死虔婆!
胡八踩着高跷,蹦蹦跳跳蹦入了蛇群里,蛇群一阵骚乱,群起而攻之,却够不到踩高跷的她,倒是她,拿着那打狗棍,戳起来了蛇玩。
一戳一个七寸,便是一条蛇僵死过去,她蹦蹦跳跳,戳来戳去,一边哈哈大笑,好似小孩玩乐一般快活。
她手里这打狗棍乃是丐帮代代相传的碧玉杖,由昆仑巅生出的神玉雕琢而成,又在各种草药中淬炼了多年,练出这一根通体盈绿的仙器,因此丝毫不畏惧毒蛇的侵蚀。
戳完了,她看着一地昏过去的蛇,笑眯眯问黑衣人:“你们还有蛇吗?都放出来呗,反正老朽没玩够呢!”
黑衣人看见她手上的碧玉杖,眼神一肃:“打狗棒?你是丐帮帮主胡八!”
“哟,没想到你们两个虽然不做人事,眼睛倒蛮好使的嘛。”
两人对了个眼神,看着她手里的打狗棍,眼里露出贪婪的目光。这打狗棍的价值天下皆知,乃是丐帮神器。他们一齐扑上来,一人一手,抓住她的高跷,将她摔出去。
胡八满脸惊讶,一个踉跄,往后倒下去!
“老太婆!”海东青着急的看着她。
胡八嘿嘿一笑,就在头要点地的时候,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在空中翻半个身,倒叫那两个人栽了跟头,她拿着棍儿,冲两个人做鬼脸:“来啊,来啊!抓到老朽,老朽就把棍子给你们!”
两个人扑过去,又摔倒。扑过来,还是摔倒。
胡八一边逗他们玩,一边对海东青道:
“徒儿看清楚了吗,这是师父教你的第一招:遛狗棒法。”
两个黑衣人脸都青了,遛狗,这不就是骂他们是狗吗!
海东青一脸麻木,挂在树梢上,一想到以后要跟着这个无赖的死老太婆乞讨当乞丐,他就觉得人活着了无生趣。
忽然,树梢咔嚓一声,不提防的断裂了,眼看他要掉落下去,海东青赶紧闭紧双眼,似乎不想看见自己的惨状。
*
风声一过,带来让人心安的冷冽松香,马蹄渐起,朝着自己的方向来了。
他猛的睁眼,就看见残阳里,有白马疾驰如闪电,少年一身白衣如雪,却披着旖旎霞光,朝他飞奔而来。
林沉玉放松缰绳,掠过他身侧时,伸过臂膀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惯摔在马背上,海东青躺在马背上,抬头看她。
他第一次,从躺着的角度看林沉玉。
漫天霞光下,少女的下颌清晰又流畅,白皙的脖颈被晕上粉霞,她马尾梳的很高,漆黑柔顺的发丝随风飘扬。
系着头发的丝带垂下,不偏不倚的打在海东青凸起的硕大喉结上。
他喉头一紧,心中一动。伸手紧紧捉住了那丝带。
林沉玉瞪他一眼,扯回来丝带丢到脑门后。
海东青只觉得,她瞪自己那一眼也可好看,她怎么样都好看,带劲的很,便不要脸的笑了,笑的灿烂而荡漾:
“没想到,平时都是小爷英雄救美,今儿还有被人美救英雄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我有心灵感应,才来救我的?”
林沉玉面无表情的翻个白眼,把他掀下了马。
海东青啪叽一声,脑袋着地,栽到地下了。
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一定是,哈哈。
*
胡八还在逗他们两个人玩呢,林沉玉骑着马儿,在两个黑衣人面前立定了。
两个黑衣人看到她,面色一变,惊慌失措起来。打狗棍也不抢了,拔腿就跑。
他们还没跑出两步,一柄剑已经横到了他们中间,就悬在他们钉死在一起的手上。
只要她一松手,他们的手就会被人劈开。
林沉玉语气平淡:“哟,好久不见啊。”
两人满脸堆笑,冷汗直冒:“好久不见!林少侠!”
海东青爬起来,吐掉嘴里泥巴:“姓林的,你居然认识这两个败类?”
林沉玉一笑,笑意却并不诚恳:
“怎么不认识,这可是我当年初出茅庐,打倒的第一对手下败将——双头蛇夫妻,金环和银环。”
这两个人,年少时因为未婚私通,被乡里人钉住手丢下河里去,却被邪剑客捡到收留,传授他们武艺,将他们培养成了出色的杀手。
因为同手同步,又心狠手辣之故,江湖人称这夫妻为“双头蛇”。
当年她投宿客栈,这两个看中她衣裳锦绣,夜半想杀人越货,结果却被她反杀,将着两个杀的丢盔卸甲跑了。
当年的林沉玉还很较真,他们跑,她就追着打,从海边一直追了千里,打的夫妻两人磕头求饶,哭着发誓再也不为非作歹,林沉玉才放过他们。
没想到,又遇到了。还遇到他们在为非作歹。
林沉玉眯眼看他们。
双头蛇夫妻心虚到汗流浃背了。
“发的誓又忘记了?需要我帮你们回忆回忆吗?”
夫妻两个吓的魂不附体:“没有没有!后来我们没有再做江洋大盗了!我们投靠了主人,做了打手,杀人也不是我们自愿的啊,是主人命令的啊!”
林沉玉道:“主人是谁?”
两个人泪眼汪汪:“不能说,说了会死的。”
林沉玉也懒得理他们,将他们绑了起来,交给海东青,打算交给衙门处理,然后便朝着密林外的衡山派师徒们走去。
*
隔着老远,就听见钱为那小子在废话。
“恩公姐姐,你要带我们去投奔的那个木公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提起她,绿珠声音也温柔了起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钱为有些吃味:“那她好看吗?”
“好看的,皎皎白马,其人如玉。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好看的人,有温和又善良,生的又那么俊朗。”绿珠提起林沉玉就收不住话题了,在她眼里林沉玉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
被夸了,林沉玉微微红了脸,放轻了脚步。
钱为似乎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在那个人面前毫无胜算,只剩一个金钱的优势:
“那她有钱吗?”
绿珠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毕竟林沉玉现在,是肉眼可见的拮据了。
天晴了,雨停了,钱为又行了:
“所以她没有钱了?”
绿珠默然。
林沉玉有些汗颜。原来她的贫穷,已经被大家看在眼里了啊。
钱为开始卖弄自己:“哼,她是穷光蛋,可我有很多钱很多钱呢!我能给恩公姐姐买漂亮的首饰和衣裳,买大房子,买店铺……呜呜呜。”
他被什么人捂住了嘴。
牧归低声斥责他:“对绿珠小姐的恩公放尊敬点,你跟一个陌生人杠上干什么?”
钱为愤愤不平:
“我恩公的恩公,又不是我的恩公,她是穷光蛋,还不许我说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绿珠惊喜的叫了声:“公子!您怎么来了!”
白马皎皎,其人如玉,自林中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绿珠看见林沉玉,泪就下来了,这些天的惊吓委屈都爆发了出来,她扑倒林沉玉怀里,哭了起来:
“绿珠很想公子。”
林沉玉温和的拍拍她肩膀,揽住她,轻声安慰。
钱为看见绿珠毫不犹豫的扑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有些吃醋,遂气势汹汹的走了过去。
他倒要看看这绿珠的恩公,是何方神圣……
林沉玉回眸,朝他一笑:“好久不见,钱为。”
钱为嘴巴张成了鸡蛋大,看傻了。
什么?他恩公的恩公,居然也是他的恩公。
*
看见林沉玉的一瞬间,他忽然也想哭了。
他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也朝着林沉玉扑了过去,呜呜咽咽的喊:
“小侯爷,我也好想你啊!”
林沉玉来者不拒,也抱住了他。
就这样,她左手抱着绿珠,右手抱着钱为,左搂右抱,一视同仁。
叶蓁蓁笑着走过来,她眼里也有泪:“哟,好久不见,我也想抱抱侯爷,可我来的不巧了,侯爷这可没我位置了。”
林沉玉叹口气:“我不是哪吒,真的没有别的手抱你了,叶小姐。”
“没事!我抱抱您!”
她站到林沉玉面前,伸手抱住了林沉玉,也揽住了绿珠和钱为。
牧归也窜到了林沉玉身后,用仅存的胳膊,拍拍林沉玉的肩膀,亲昵不已。
被包围在中间的林沉玉:……
*
“师父,晚饭买好了,你在哪里…”
顾盼生拎着包子点心,策马寻过来,看见被四个人合抱着的林沉玉,愣住了。
他眉头紧蹙,声音发寒:
“你们抱着我师父干什么?松手!”
第 111 章
夜深人静, 几人围坐在院中炉火边,延平一别,才一月有余, 可如今再聚首时, 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叶蓁蓁红了眼眶,回忆起来一路发生的事情:
“您写给我们的信,我们收到了,也确实是朝您这里过来的,可路上投宿客栈时, 那客栈却是个黑店,在我们的饮食里面下了药, 我们着了奸人的道, 爹爹被他们去虏不知所踪, 我和牧师兄并师弟被带走关了起来,有声音告诉我们, 只有我们自相残杀,才能活一个人下来。可我们不愿意同门操戈,最后若不是绿珠姑娘出手相救, 只怕我们已经活生生饿死在洞穴里面了。”
林沉玉瞥一眼绿珠,斟酒笑道:“姑娘这会是立了大功劳, 不过说来巧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那里的?”
绿珠犹豫了片刻, 还是老老实实开口:
“您不在的那日, 萧大人来了,他带我去了一座山里, 我跑了,也遇见了他们。”
萧匪石没有死。
燕洄猛抬头, 不可置信的看她,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他到底还是对萧匪石有几分旧情,这情无关风月,实是旧恩难还。萧匪石是一手将他从泥潭中捞出的恩人,再造之恩胜过父母,即使后面他对自己不情不义,那又是另一码事。
得知萧匪石死了后,燕洄得了自由,只觉得又轻快,又惆怅。
现在告诉他,萧匪石没死……
既然没死,为什么他不来找自己?
要知道,他是萧匪石的走狗心腹,他知道许多秘密。萧匪石只要活着,绝不会放自己离开他身边!
他和林沉玉对视上,两人眼里都有同样的诧异。
如果萧匪石真的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们?
过了很久,林沉玉猛的饮了一口冷酒,只感觉五脏六腑如冰透一般寒冷,她嘶了一声。
牧归强调:“另外,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我那时候中了蛊,所有动作都被人操控一般,不由自主。好在我清醒之时砍断了自己的手臂,将蛊虫除去,否则我们四个都休想活着回来!”
以断臂换取四人性命,他觉得很值。
林沉玉皱眉道:“被人操控,这不就是内楗蛊吗?”
所有的奇异事件,在此刻又杂糅到一处——
死而复生的萧匪石,失踪多年又重现江湖的内楗蛊,还有追杀衡山派的双头蛇夫妇背后那位:
“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主人。”
如果按照林沉玉理解,这个头衔应该是属于帝王顾螭的。可明显不是,他虽然残暴,也不至于派人暗杀几个不认识的江湖小辈,再说了,他杀人也没必要派杀手,直接一道口谕就能要人性命。
所以,到底谁是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人?
她想,也许这个主人身上,有她们想要的答案。
她打算吩咐燕卿白,去套双头蛇的话。
这个念头才动,燕卿白就敲门进来了,他官袍未褪,步履匆匆,面色罕见的沉重了起来:
“双头蛇夫妇,刚才在狱中中毒身亡了。”
林沉玉:……
他将纸搁在桌上:“这是他们那钉在一起的手上发现的纹身,我找人给画下来了。”
林沉玉定睛看去,只看见个双头蛇,头朝下岔开分向两边,瞪着眼吐着舌,渗人的慌。
她将那纸拿远一些,依稀看出来这个图,整体像一个八字。
“八,是什么特殊的数字吗?”
燕洄摸摸下巴。
林沉玉蹙眉道:“如果论江湖人的直觉,我觉得是编号,排行第八的意思,他们会不会隶属于什么组织?”
燕洄摇摇头:“我适才已经查过了,他们这些年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鲜少有关于他们的传闻。”
林沉玉叹口气。
*
顾盼生面色不虞,他起身,只和林沉玉道了个别,便转身离开。
他来到院后,唤从来暗卫,闭了眼,声音一寒:“霍逐寇办的什么事情?当日连江之上,堂堂的将军郡王,带着一千多精兵围剿三百多人,连个宦官都杀不死吗?”
暗卫低眉:“属下当时从霍小将军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是,他已经命人将萧匪石乱刀砍死了,尸体系数丢尽江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顾盼生蹙着眉,他头一回感觉事情并不依靠着他的操控而运行,萧匪石的死而复生,让他联想到那诡异至极的玉交枝,似乎不能按照常人的思维来看待他们。
他吩咐下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萧匪石的下落,还有玉交枝,去华山派和祝家,看看有没有他的踪迹。”
暗卫诧异:“玉交枝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盼生摇摇头:“可我总觉得不放心。”
暗卫倏然消失了,顾盼生看向天上,漫天星光苍茫一片,他只身站在狭窄的巷落里,忽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笑着朝老将军打招呼:“哟,老将军,我以为你走了,原来在我对面落了窝啊。”
老将军面无表情,推开了对面宅院的门,他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小主子。要不是他一直不肯走,他至于买个院子在隔壁,天天提心吊胆的看着他,花这么多冤枉钱吗?
算了,让他去吧,什么时候他想离开了,自己再带他走。
*
屋内的气氛一片冷凝,大家都感到不安。
尤其是衡山派的几位,经历了那么多大灾大难,大家都有些精神恍惚。
林沉玉打了个哈欠,安抚道:“休息吧,大家。睡一觉比什么都这样。”
担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如好好睡一觉,交给明天处理。
第二日是休沐,不用早起。
林沉玉难得的美美睡到大上午,梳洗完毕后,秦雪雁来找她,药材的时候一直悬而未决,大家都不愿意多出钱,可不买药,眼见仓库要见底了,还是得去找钱员外。
秦雪雁唉声叹气:“本来灵枢门的药钱就不多了,按照抬高的药价买,这下恐怕是更加拮据。”
林沉玉笑而不语,她唤来了钱为和绿珠:“走,带你们去见两个人。”
*
钱为懵懵懂懂的跟着她离开了,到了目的地,只见街前一座阔绰奢华的府邸,上面写着“钱府”两个字,门口挤满了商贾打扮的人,大家唉声叹气,抱怨着钱老爷。
“怎么又抬高米价了……”
“药价能不能降一下啊,钱老爷!这么多年不都是那个价吗?”
管家黑着脸赶人:“我们老爷说了,就是一口价,甭在门口哭丧了!去去去!”
林沉玉上前,管家眼皮微合,斜着眼珠瞅她,拦住她道:“你又是谁?”
林沉玉笑:“我乃是灵枢门的人,带了份礼给你们老爷和夫人。”
管家嗤笑:
“想奉承就不必了,我们老爷什么东西没见过,不要不要,他正伤神呢,您就甭触霉头了!药价是不得降的,省省心吧。”
林沉玉叹口气,掀开轿子,拍拍钱为:“靠你了。”
钱为跳下来干嚎了一嗓子,眼泪说掉就掉:“爹!娘!你们不要我了吗?”
管家看见这少年,惊的眼珠子都凸起来:
“你是谁?我们公子已经死了,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
钱老爷坐在会客厅里,神情恹恹,他夫人午后哭了一场,现在正在房里睡呢,桌上放着一双破旧的虎头鞋,针线粗糙,他拿起那虎头鞋,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肥嘟嘟的小脚,跟小馒头似的,他可真好看啊,笑起来那么单纯可爱。穿着虎头鞋,歪歪扭扭就在屋子里跑,撞到柱子上,瞧见四周无人,悄悄爬起来又继续跑。
后来孩子大了,会往院子里跑了,他吵着要念书,念两天又不念了,真是个调皮鬼!
又长大些,他会往外面跑了。吵着要学武,到衡山上学武,他说要变成一个大侠,回来保护他们。他们虽然对这个细皮嫩肉的儿子成为大侠这件事不抱希望,可还是答应了孩子。送他去衡山派学武。
可怎么他跑着跑着,就消失了呢?
钱员外垂下泪了,忽然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她脚上的木屐都穿倒了:“当家的!我好像听见儿子的哭声了!”
钱员外瞧不起她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叹道:
“怎么可能呢,人死不能复生,我看你是做梦做痴了。”
“不是!我真的听见我们儿子哭声了!你仔细听!”
钱员外只能细听,隐约的,他好像真的听见了儿子的声音,他心也乱了头也麻了,抓起衣服披上就往外跑。
“老头子!你衣服披反了!”
“你木屐不也穿反了?”
一阵兵荒马乱,他们啪的打开门,看向门外,就看见一个娃娃脸的白净少年,坐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好像被抛弃的年幼小白狗。
瞧着没出息的小样子,不是他们儿子还能是谁?
钱多和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似乎害怕他是一团雾,一靠近就散了。
“听新来的管家说!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钱为凶巴巴的看着他们。
“听他放屁!天塌了也不能不要你!”
钱多心疼的把儿子扶起来,夫妻两个流着眼泪,又咧着嘴笑。
钱为看见爹娘,眼眶又是一红,三个人在一起又哭了一回,秦雪雁看见,也有些动容。林沉玉也含笑看着她们。
钱为哭到打嗝,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拉过林沉玉和绿珠,双眸亮晶晶道:
“爹!娘!这是我的恩公,木公子;这位也是我的恩公,也是我恩公的恩公!绿珠姐姐。”
钱多和夫人:?
什么东西,怪绕人的。
钱为一手拽着爹娘,一手拽着绿珠和林沉玉,往家里走:“哎呀,我们进去再说嘛!哟,这就是你们在华州府买的宅子啊,虽然比不上衡州的大,倒也不错。”
路过管家时,他不忘记哼一声:
“记住我了没有?本少爷还没死呢!”
钱多和夫人不满的看着他,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管家只感觉汗流浃背,他才来三天,哪里认得少爷啊!只能赶紧躬身道歉。
钱为才放过他,进去门了。
*
钱为到了家里,就好似归巢的鸟儿撒欢,叽叽喳喳不停,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一边啃着家里的宫廷贵妃糕,品着龙井茶,一边断断续续讲着一路的趣事。
钱多和夫人都笑眯眯的听他说话,时不时给予他反应。
“爹娘,我这一趟呀,在海边坐上小宝船了,就是那种好几层高的船呢!”
“儿子真棒啊!”
“我还吃到了之前都没吃到的海鲜呢!是嗦着吃的,可惜我吃了好多一个都没嗦出来。”
“儿子真勇敢啊!”
林沉玉:……
她皱眉,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到坐船和吃海鲜,和勇敢之间有什么联系。
倒是绿珠看着钱多,眸中隐隐有伤神和艳羡之意。她本来也能这样幸福,可那狗官祝凤鸣毁了她的家庭,毁了一切。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爹娘的爱了。
林沉玉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给她递过去一块贵妃糕。
绿珠摇摇头,她没有心思吃。
林沉玉逗她,在她耳边低语:
“这糕是苦的,特别苦,你尝尝看。”
绿珠愣住了,怎么会有苦的贵妃糕呢?
可林沉玉的话她深信不疑,遂好奇的接过吃了一口,清甜软糯,唇齿留香。
林沉玉眨眨眼冲她一笑,她才意识到,是林沉玉看出来她过于沮丧,逗自己。
她笑了笑,继续吃了起来,也许是美食慰藉了她,那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了。
*
钱为兀自絮絮叨叨说着海上惊险,和延平赈灾的见闻,将一路艰辛都说了出来,听的夫妻两个瞠目结舌,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儿子,又老泪纵横起来。
他儿子这几个月,都遭遇的什么哦!
又是海难,又是水灾饥荒,又是刺杀和饥饿。能活下来真的是老天爷保佑哦。
听闻了林沉玉和绿珠是如何救了自己儿子的命后,钱多只觉得头都晕晕乎乎的。赶紧走到他们面前,扑通一声就朝他们跪下来了。哭道:
“请受老儿一拜!若是没有您们,我儿子就是有九条命都没了啊!不是淹死,就是饿死了啊。”
林沉玉起身,扶起两位老人家,她笑的温和:“行侠仗义,救人乃分内之事,是令公子福大命大,多亏了你们夫妻二人平时积德行善,才能有这样好的果报,应该谢谢自己,无须谢我。”
两个人看着林沉玉,又想起来之前自己无理涨价的事情,忽然有些心虚,讪讪笑着点头。
钱多认出来她:
“您……就是那日请我们吃饭的灵枢门门主是吗?那日实在是抱歉万分,对不住您啊。药价的事是老朽错了,老朽…”
林沉玉打断他:
“无事的,药价成本在涨,您涨价我是能理解的。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单纯的将钱小兄弟送回家罢了。没有旁的意思,也不会挟恩求报。一码归一码,钱员外。”
她声音一柔,笑看他们父子:“你们家人团聚的日子,谈生意多扫兴呀。”
钱为也不满的叉腰:“爹!我不在的日子,你居然敢欺负我的恩人?快道歉快道歉!”
林沉玉越这样说,钱多越愧疚,擦擦眼泪喃喃道:“是我错怪老天爷了,等我明儿就回去把药价降回去!不不不……对你们灵枢门的药,我们以后都免费供应了!”
林沉玉摇摇头:“灵枢门也绝非占便宜的门派,还按照原来的价格便好。”
反正不花她的钱,她也没必要替灵枢门省。
钱多感激的点点头,看向绿珠。
又是一顿感激,问绿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绿珠也摇摇头,她什么都不需要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夫妻两恳切开口:
“既然什么都不要,到底留下来吃顿饭吧。聊表我们夫妻的谢意,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谢了。”
林沉玉点点头。
*
到了饭桌前,林沉玉被请上主座,钱多亲自为她斟酒,指着一桌子堪比宫宴的珍馐佳肴,笑道:
“粗茶淡饭,随便吃些。”
林沉玉:……
钱为记得林沉玉不爱吃烤的肉,这饭桌上特意避开了烤炙的菜肴,林沉玉颇为满意,她下意识想夹菜给顾盼生,却发现他不在。
饭桌上,钱为又开始聊起来林沉玉:
“她可厉害了,在海上一个人救我了我们好多人。在延平的时候,她还带着我们救济灾民,我也学到了好多,师父都夸我长大了。”
钱多又开始夸他:“儿子最棒了!”
钱夫人笑:“那你跟着木公子,都学到了什么啊?和我们说说?”
钱为美滋滋啃排骨,闻言思考了一瞬,道:
“我跟着木公子,学会了疏散灾民,煮饭熬粥。”
钱多笑:“不错不错,以后遇到危机可以自己应对了!”
钱为又道:“我还学会了接生!”
林沉玉筷子差点没拿住:……
钱多下意识的夸:“不错不错,以后也有用,等等,你说什么?”
钱为字正腔圆:“给孕妇接生小孩啊。”
钱多的笑僵在了脸上。
林沉玉心虚的喝口酒:“技多不压身嘛。”
钱家夫妻略显尴尬的对视一笑。
钱为不满:
“你们是不是觉得没用,可是当时没有接生婆,如果不是我男扮女装去接生,很可能会一尸两命的!我可是救了两个人呢!”
钱多眼睛一亮,自己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是啊!我真笨,我们儿子多棒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儿子一下子就造了十四级。”
钱为美滋滋的继续吃饭,还不忘记给绿珠夹肉吃:“恩公姐姐,你多吃点。”
少年实在是过于热情,绿珠觉得他过于殷勤,脸色也有些微红了起来,一切都落在老两口眼里,他们对绿珠本就非常感激,察觉到儿子的苗头后,对她格外殷切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融洽又温馨。
直到撤走酒席时,有人捧进金盆并茶盏,让大家洗手漱口,钱为娴熟的擦擦手,余光瞥向伺候他的小厮,他面色一霎时变了。
钱为站起身,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小厮,上下打量,带着敌意开口:
“你是谁?”
饭桌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林沉玉看向那小厮,他穿着整齐朴素的布衣,和钱为一般年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些。
而是他的容貌,与钱为几乎一模一样。
第 112 章
“退下吧。”
钱夫人表情冷淡, 屏退了那小厮。
小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顺从的离开了,站到了门外, 钱多把钱为抱在怀里, 哄着宝贝儿子道:
“不生气不生气,那人叫明伶,是赵管家从人牙子手里买进来的,我们看他相貌和你有几分相似,就心软, 把他留着当小厮了。”
钱为气的牙痒痒:“你骗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死了, 把他当成我的替代品?”
钱夫人笑, 慈爱的摸摸他的头:
“怎么会呢, 钱小宝就是钱小宝,你是天上地下, 独一无二的钱小宝!他再像也是个下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把他赶走就好了。”
钱为犹豫片刻, 他也不想做恶人,可想到那张脸他就觉得瘆得慌, 怎么能有人和自己那么像呢!
他看过很多传奇小说,里面都写什么相似的人被调换身份, 万一哪天这个小厮偷梁换柱, 自己想当少爷,把自己变成下人, 岂不是很难被人发觉吗?
他觉得不能这样:“爹娘,给他一笔钱, 把他送走吧。”
“好。”钱多没有一丝毫犹豫。
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下人的命运。
*
那小厮就立在厢房门口的柱子下,所有的话都传到他耳里,他们聊天,丝毫不避讳他。
正午太阳晒在他白皙侧脸上,他却低头不愿迎着日光。
从林沉玉的角度,看见他被晒到透红的耳垂,他的耳垂白净,如玉象牙,单薄又小巧。
用澹台无华的话说就是,生了一副薄命耳。
林沉玉眼神在他身上巡视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她总感觉,这个年轻人的容颜,有些奇怪。好像并不是天生长成这样的,倒像是……用了易容术故意化成这样。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代替钱为?还是为了别的?
她嘴角的笑也凝重了起来,看来,钱府也并非完全的风平浪静啊。
*
吃过饭,钱员外就把米价和药材价降了下来,林沉玉顺利的谈妥了生意,和钱员外签好了契约,省了一大笔钱,她心中颇为喜悦,便辞别钱为一家人,准备打道回府了。
钱夫人在旁边一直拉着绿珠说话,笑眯眯的满脸和气。
她对绿珠,那是越看越满意。
小姑娘多清秀啊,胆子又大,虽然略大钱为两岁,但是有道是姐大三抱金砖,加上她这沉稳的性格,正是钱为没有的。这不就是对了嘛!
一家人亲自送林沉玉和绿珠出了门,钱为红了眼眶,他接下来不能再当侠客了,爹娘也快老了,他要开始学习管账做生意,继承爹娘的衣钵了。可他还是想念和林沉玉,还有衡山派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林沉玉笑着拍拍他肩膀:
“哭什么,想我们了就来看我们,才几步路都走不动了?”
钱为才破涕为笑,他忽想起来什么,塞给林沉玉一个钱袋:
“我的私房钱,公子,麻烦您照顾牧师兄和蓁蓁师妹了。”
师父失踪了,师兄还断了手,他们一定活的很艰难,他不能坐视不管。
“好。”
*
林沉玉辞别了几人,从正门款款离开,她利落上马准备里面。余光却瞥到钱府的侧门,缓缓打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位和钱为极为相似的小厮,被人带着包裹丢了出来,管家似乎气急败坏的说了几句话,那人也只是低着头,他爬起来,捡起来包裹抱在怀里,连灰也不拍就径直背上背。
他朝着街上走去,那背影侧脸真是像极了钱为。
不同的是,钱为走路时仰首挺胸,连蹦带跳,如小孔雀般神气;而他是微微佝偻,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的挪动。
他似乎一步也不想走,而是脚上有无形的铐链牵扯着他,指引他往什么地方走清隽。
正午的街上,大家都在家用膳休憩,并没有什么人,有小孩调皮,蹲在臭水沟旁,用小棍子沾了污水去戳他,他也不恼,似乎感受不到外界加诸他身的痛苦。
忽的,他的去路被人挡住了。
他往旁走,马儿也挪动步子挡住他,他抬头,只见那个被钱员外奉为座上宾的少年,正稳立马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她是那样高高在上,投下的阴影彻底的笼罩住自己,笑容里都带着冷淡。
他似乎不想惹麻烦,选择转身离开。
忽然衣襟被人勾住,往回一带,他又被迫面对向林沉玉。
林沉玉微微俯身,拉进了和他的距离,指尖划过他的脸蛋,莫名升起几分暧昧来,少年觉得不安,睫毛翩翩眨动。
她忽的狠狠一掐,从少年微肉的侧脸上扣下一大块来,却不是血肉,纷纷扬扬的面粉块掉落地上,露出少年本来肌肤来。
果然是易容的。
林沉玉拍拍手,眯着眼看他:
“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来意吧。”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林沉玉嗤笑一声:“说吧,你到底是谁?谁派你假扮成钱为的样子的?目的是什么?”
他拔腿就跑。
林沉玉马鞭略扬,如蛇走龙行,勾住他的脖子,鞭子一抽出,他如同陀螺似的转了回来。脖子上勒痕乍现,也许是他皮肉细嫩,越发红。
林沉玉沉了脸,恩威并施:
“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放心,我不害你,只要你交代出幕后的人,我就能保你平安。”
她只需要知道谁想对钱家动手。
他略有所动,抬眸看林沉玉。
林沉玉温和一笑。
看着林沉玉温柔笑意,他却忽打了个寒颤,似乎极为害怕,他走上去一步,说:“你低头,我说。”
林沉玉低头,他却振臂一挥,一大包沙土撒向林沉玉的脸上,一时间尘土飞扬,呛人的紧,林沉玉闭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跑的没影了。
林沉玉拼命摇头,咳嗽了好久才缓过来,颇有些狼狈。她气笑了,旁边的绿珠也被呛到了,她眼微红,似乎想起了什么,道:
“刚那个叫明伶的少年,我瞧着他行动里带着三分刻意的柔媚,不似天生,走路也很奇怪,我之前那烟花之地待过,他的举动,像极了我在那儿见过的男倌,也就是兔儿爷。”
林沉玉略一沉吟:“那我们先打道回府,我回去摆脱燕洄去城中男风馆查。”
说罢,她们策马离去。
*
林沉玉吃饱喝足,款款回府。一推门就瞧见小茉莉正穿着练功服,在角落里扎马步呢,瞧见她回来,马步也不扎了,乳燕投林般扑到她怀里撒娇。
林沉玉微板着脸,小茉莉却一点不怕,绿珠无奈,只能带着她先回房了。
她推开门,正准备解外袍,手刚刚伸到盘扣上,就瞅见她房里桌上,坐着四个大男人。
哦不,是三男一女,燕家兄弟和海东青,还有顾盼生,这几个人一齐碰头倒是少见。
“在我房里做什么?凑四个人打麻将吗?”她笑着脱下外袍,春日渐暖,自外面回来有些燥热了。
燕卿白笑的温润,他自然而然的起身,拿过外袍,将它轻轻叠好:
“自然是等玉郎归来,一同用膳。”
林沉玉摆摆手:
“不用了,我在钱府吃过了,你们自去用膳吧。”
燕洄看着他哥,冷笑一声,针锋相对道:
“某些人啊,做官做了八百年还只是个小知州,是有原因的,成天一点正事不干,嘴上就知道吃吃吃。”
林沉玉乐:“那你干了什么正事?”
燕洄款款起身。在林沉玉看不见的背后,从他哥手里抢过林沉玉的外袍,胡乱卷成一团抱在怀里,道:
“我和海东青,在丐帮那儿打探到了双头蛇口中的‘主人’相关的事情。”
“根据丐帮的人说,华山深处,有一座很神秘的幽冥府邸,叫‘兰若寺’,兰若寺有一位很神秘的主人,他手下蓄了十二怪物,个个都是身怀绝技武功高强的打手,样貌都非常骇人。其中第八怪,恰恰就是双头蛇。”
林沉玉噗的一声笑出来:
“那我知道了,兰若寺的主人,定是叫聂小倩。”
兰若寺都出来了,宁采臣还会远吗?
海东青恹恹开口:
“我师…死老太婆说,那个兰若寺的传说已经在民间流传了很久,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也没有人能找到它,因为它并不是阳间的事物,它存在于幽冥地府。但也并非去不成,只要你诚心想去,就一定有人指引你去那儿。”
“倒有意思,不过,我活的好好的去阴间做什么?”
“因为兰若寺,会回应所有人的愿望。只要有求,它必有应。无论是什么愿望,它都能替你实现。”
林沉玉愣住了:“那我希望天下太平,兰若寺能实现吗?”
海东青:……
谁许愿这样许啊?一上来就是天下太平!
林沉玉叹口气:
“那如果我许愿,我想取代那个‘主人’,成为南朝最富有最有本领的人,‘主人’会答应我这个愿望吗?”
海东青:……
他觉得‘主人’高低要给林沉玉一巴掌,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杠呢!
林沉玉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这兰若寺未免也名实不相符吧。”
她反正是不相信,兰若寺能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燕洄摇摇头,他面色凝重:
“可是,我审问祝英的时候,打探到一个故事。那就是,祝凤鸣的女儿,祝小姐两年前就溺水死过了。祝夫人日夜嚎啕,思念女儿。有一个华山派的弟子便告诉了他们,兰若寺会回应所有人的愿望,祝凤鸣实在拗不过妻子的哀求,就带着家人,想方设法的便去了阴间寻兰若寺。”
“然后呢?”
“夫妻二人从兰若寺回来后,第三天头上,在家门口就发现了浑身湿透的祝小姐,她又活过来了。将坟墓里面的棺材挖出来看,里面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活过来的小姐也有人怀疑过,可她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都和之前的小姐往常一般。甚至连身上的胎记都符合,可见兰若寺并非浪得虚名。”
燕洄眉头紧锁,讲完后,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林沉玉脑海里,电光火石间,他忽的想起来了那个和钱为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
顾盼生不动声色的,把燕洄怀里的外袍重新抢过来,细心的理了褶子,替林沉玉挂了起来。
他忽开口,直指细节:
“那个出谋划策的华山派弟子,该不会就是玉交枝吧。”
燕洄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就是因为救活了祝小姐,祝家才对他青睐有加,祝小姐也对这位救命恩人一往情深。所以在玉交枝第一任未婚妻叶蓁蓁“死后”,祝小姐便匆匆和他订婚了。
他一个无名无分的弟子,混到华山派大弟子,未必没有指挥使祝家的推手。
死而复生的萧匪石和祝小姐,和钱为一模一样的少年,还要那内楗蛊。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神秘的幽冥府邸——兰若寺。
她想,如果要弄明白这一切,势必要去兰若寺一探究竟了。
“所以,到底要怎么去兰若寺吗?”
海东青摇摇头:
“我问了死老太婆,她也说不知道。不过凑巧的是,最近江湖打听这个地方的人忽的多了起来不少人找丐帮打探消息,赏金颇高,大家言辞里,似乎都想求一件东西。”
“可惜的是,连消息灵通的丐帮,都没有人能找到去兰若寺的方法。”
林沉玉点点头。
既然有人眉目,就是好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就找到,总有办法的。
只是……
她疑惑的看向海东青:“为什么你对丐帮这么了解。”
海东青正拿着茶盏牛饮呢,闻言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燕洄也眯着眼看他,拍拍他肩膀,语气是满是探寻:
“这段时间你很不对劲啊,每天天天早出晚归的,回来就烧水泡澡,你之前洗澡可没这么勤快啊。”
海东青好似炸毛狮子,跳起来拍开他的手,怒目道:“我最近爱干净,多洗洗澡怎么了!”
林沉玉幽幽道:“你觉得我们信吗?”
顾盼生和燕家兄弟,配合的摇摇头。
海东青冷笑,愤而起身,忽想起来什么,回头对林沉玉道:
“我这几天出趟远门,找我哥有点事,大概四五天后回来,不用去找我!”
说罢,摔门而去。
他满心满眼都是后悔,这么就被忽悠去丐帮了呢?天天担惊受怕的不说。每天回来他都担心自己染上了臭味,回来就拼命搓澡,几天功夫,他皮都白了一层。
接下来几天,他还要陪着那胡八,代表丐帮去华山参加那劳什子的大会,是了,今年的武林大会筹备大会。
想想就绝望。
*
他离开后,燕洄也歪着头对林沉玉道:“他有事,过两天咱俩也有事。”
“什么事?”
“快到四月了,华山又要拟起一年武林大会的筹备大会了,我得到场主持,各大门派也要派人到场,商讨今年的比武形势,并各种细节。”
林沉玉忽想起来,秦雪雁也和她提过这事,让她代表灵枢门去走个过场。她就干净利落的点了头。
燕洄见她答应的干脆,笑的越发灿烂,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得意洋洋的给了燕卿白一胳膊肘,语气里满是骄傲:
“燕知州啊,我和她去华山开会了,开完会还要去附近玩玩,大概七八日才能归家。我们不在的日子,你就好好看着家,不用太想我们,知道么?”
他瞧燕卿白,海东青和那个桃花不爽很久了,终于给他逮到个机会和林沉玉独处了。
想想就舒服至极。
燕卿白依旧垂手而立,儒雅随和,不为所动,只是抬眸道:
“可为兄也要顺道去华山的,去查一桩萧家的陈年旧案。”
燕洄:……
顾盼生也不动声色的缠上林沉玉,他昂头,湿漉漉的眼里满是不舍,那眼清澈如莲,偏生容貌又艳美近妖:
“师父,您不会不带我的吧。”
爱撒娇的孩子有糖吃,林沉玉欣然应允。
燕洄:……
这两个人是克他的吧?
不过好歹甩开了海东青,也算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总算是一点进步,燕洄安慰自己,臭着脸离开了。
第 113 章
论华州的位置, 也算得枢纽重镇了。
向西,沿着浩渺江水而行可直抵都城长安;向东不过百里,便是扼杀外敌的第一防线——雄踞天下的潼关, 其军事上的重要可见一斑。
不仅有东西之要, 华州向东南而去,不过半日,便可见山峦天堑,正是奇险天下第一山,五岳之中的西岳华山。
林沉玉坐车, 经半日才抵达华山脚下,舟车劳顿颇为疲惫, 可望见华山的那一刻, 她忽觉天地之浩大, 终于理解到了儿时在《庄子》中读过的那句话:
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从山脚看去, 需仰着脖子才能将这前峰纳入眼里,只疑是天界战场厮杀遗落的刀斧,幻化而成险峻陡峭的万丈山涧上。如今满是葱郁新绿, 群山高低错落,雄浑粗犷又温和凝碧。
人在山脚下, 当真如蝼蚁遇大象,一粟在太仓一般渺小。
不过, 换个角度想, 人在山下是如此的渺小,但若是人能能跋山涉水登上山巅, 岂不是江山在眼底,身如云中仙了吗?
燕飞下马拉开车帘后, 对里面的三个人道:“大人,华山到了!”
林沉玉下轿,停驻片刻,仰头叹息道:“实在是,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燕洄随后下来,未曾行走,先被景惊:“好一个: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
顾盼生看着山峦叠乱,也面色一肃,吟咏起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燕飞欲言又止,试图加入三人的咏叹,奈何憋了半日,只憋出来了一句:“是啊,好高好大的山啊。”
路过的妇女牵着孩童,目睹了这一幕后,对着燕飞指指点点,低语嘱咐孩童:“看到没有,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不然你出门就跟这个胸无点墨的叔叔一样丢人。”
燕飞:……
有时候,挺讨厌和读书人出门办事的,特别是四个人里有三个读书人,就他一个文盲。
*
武林大会办到今年,应该算是第二十一届了,这几乎是武林最宏大的盛会,容不得一点差池。因此大约提前半年就要开始共商筹备之事。今年的筹备大会定在中峰玉女峰山间的玉女祠中,进得山门,自有接引的童子前来,不多时便行至山岚深浓,到了玉女祠。
虽说武林门派众多,可参与筹备大会的,历来只有七个领头的名门正派,分别是领头的华山派并衡山派,僧有少林,道看昆仑,峨眉秀丽,崆峒铿锵。
当然,还有一个画风颇为奇怪,靠门徒数量挤进一席之位的的丐帮。
这一场大会,来的老熟人太多,林沉玉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特意换了一身黑袍,又用黑纱遮面,将惯用的剑也换成了唐刀,背在身后。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她换了身衣裳,气势倏然一变,黑衣冷凝,唐刀锋锐,她周身似凝了股秋冬之交摧枯拉朽的肃杀劲儿,黑纱上露出她一双眸霜寒千里,眉峰锐利,直冲鬓梢。
冷苛,又不近人。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到了玉女祠,门口已经有人来迎接了,不是旁人,正是华山派掌门玉敦儒,他旁边是问安,卑躬屈膝的站在一旁。
玉敦儒比叶维桢略大半轮,四十出头,对习武之人来言正是精进之年,他一身朴素儒衣,五官端正,双目炯然,蓄着半长胡须,看着便是位清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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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掌门。
林沉玉也和他打过交道,去年华山论剑,她先赢了玉敦儒,后赢了叶维桢。玉敦儒招式老道,浑然天成,一招一式刻板又出神入化,他是个钻研武学,不走旁门左道的正派大家,从不屑使阴招。
输给林沉玉,恰是因为他没料到林沉玉剑走偏锋,微怔愣了会,便已经棋差半步。
林沉玉赢他亦是侥幸,不过对于这个一个不屑于走旁门左道的武痴,她还是颇为敬佩的。
武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提升自己功力,妄图不修为而精进,最后却走火入魔功力尽毁,如玉敦儒这样诚笃愚直的前辈,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实在是无愧于敦儒二字。
见了诸位,他先抱拳,躬身行礼:“逆徒鼠目寸光,不识庐山真面目,上次冲撞了大人,还请见谅。”
问安唯唯诺诺的跪下,向两人赔礼道歉。
燕洄微微一笑,眼神微暗道:“无事,我怎会计较这些小事呢?本官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开会的,时候不早了,想必诸位掌门都来了,还请领我进去吧。”
话虽如此,可他没有丝毫要问安起身的意思。
可怜的问安,只能眼巴巴的跪在原地,看着大家进去,又不敢起身。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大人说不计较了,却不让自己起来呢?是不是忘记自己了?
林沉玉知晓燕洄性格,在后面和顾盼生乐道:“看见了吗?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燕洄这样的,得罪了有的是整你的方法。”
燕洄猛回头,眯眼看她。
林沉玉心里咯噔一声,完蛋,背后说人坏话被听见了。
*
接下来,林沉玉就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木玉,给本官倒杯茶。”
“呸,这么热,你要烫死本官吗?重新泡!”
“呸,这茶水这么冷,你在干什么?重新泡!”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沉玉木着脸,第三次端着茶进了大厅,却被顾盼生拦住了,他低眉顺眼,强硬的拿走了燕洄的茶:
“师父,我去端给他吧。”
“好。”
顾盼生转头,面色阴沉,从怀中掏出一个粉包,朝燕洄茶里,加入了一些粉末。
燕洄见顾盼生进来端茶,少年骄傲的面容马上黯了下去,蹙眉不满:“你下去休息吧,她人呢?叫她进来伺候。”
林沉玉忍着打人的冲动,冷着脸儿,在燕洄身边站稳了,燕洄这才满意,对着一桌人道:“开始吧。”
*
日影印壁,大厅内的摆设一如华山派给人的印象一般,简朴,大方。屋中摆着一宽大的长方形木桌,燕洄坐在上首,两侧各摆着四把交椅,分别坐着七大门派的教主门主。
玉敦儒就在燕洄右手边坐着,他扫视一眼,七位掌门到了五位,他开口:
“抱歉,衡山派那边说,掌门玉交枝现踪迹不明,也许是去闭关了,衡山派暂不参与筹备大会,商讨的结果我们直接写信告知就可。”
峨眉派掌门,灭明师太正危襟正坐,她年约四十,鹅蛋脸上面不敷粉,五官清秀,庄严不可攀,她颧骨有些高,眉梢压低,显得十分冷峻,不近人情。
她开口道:
“除了玉掌门,还差一位丐帮帮主没来,胡八越发不守时了。七大门派聚会,她年年迟到。”
崆峒派掌门冷笑:
“不仅如此,每次派给丐帮的任务,她都偷奸耍滑,哼!早晚把丐帮从七大门派里剔除掉!”
少林寺方丈笑道:“那,可正中胡八下怀了,她巴不得找个机会,从你们手里咬些遣散费呢。”
林沉玉一个个看过去,这五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看来一年过去,武林中并无太大的变动。
唯有一个……
她眼神落在玉敦儒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现在的衡山派掌门,玉交枝。
顾盼生对他说,已经将玉交枝杀死了,衡山派也说他下落不明,可如今的林沉玉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的简单。
萧匪石都能死而复活,那玉交枝又是真的死了吗?
她有些头疼,正神伤的时候,忽然脚步匆匆,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在这里开会吗?”
*
海东青气喘吁吁跑进来,臭着一张脸,心里早把胡八那个不靠谱的死老太婆的全家都问候了一遍,那个老虔婆!带他来华山后,在山里转半天,忽然和他说,看见了个大蜘蛛,要去捉蜘蛛玩,转头就把碧玉杖扔给了他。自个跑去玩了。
不忘嘱咐他:“徒儿啊!你代替我快去开会吧,记得不要迟到啊……”
海东青狼狈的理了理跑的凌乱的头发,走到门口,朗声道:“我是丐帮帮主胡八的徒弟,海……”
他僵硬的看着上首的燕洄,还有背手而立的林沉玉。
转头就跑!
海东青从来没有过如此绝望黑暗的时刻。
为什么燕洄和林沉玉也来开会了啊!
过一会儿,他重新出现在门口,大家看去,是一位高大魁伟的青年,上身赤条条的,宽肩窄腰,健壮又劲瘦。
他脸上用一块大黑布蒙住头,只剪了两个口子,露两个炯炯有神的眼睛来,只听见他掐着嗓子,嘎嘎做声道:“我是丐帮帮主胡八的徒弟,海……海西青,代替我们帮主来参加大会。”
林沉玉:……
燕洄:……
她们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谢谢。
林沉玉好言开口:“我看你,要不改名叫海白菜算了。”
海东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不是他脸上都蒙住只剩个眼睛露在外面了,怎么林沉玉还能认得出他来?
燕洄扶额,叹口气:“坐吧坐吧,待会开会了。”
海东青拉开椅子坐下了,他旁边坐着峨眉掌门灭明师太,看着海东青上面赤裸裸的酮体,面上浮现一丝怒意:
“不知羞耻!丐帮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海东青那可是海上小霸王出身,谁的管教都不服当即拧了眉骂回去:
“我光膀子是没廉耻,那你看我的上身,岂不是更没廉耻?”
灭明师太目如寒霜,割向他:
“丐帮小辈,安敢出言不逊?我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
她怀中拂尘一扫动,将拂尘上的马尾细毛一霎甩向海东青的胳膊,海东青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不过是些毛扫过来罢了,还能怎样?
他念头才起,就觉得不对劲,看向胳膊,皮肉已经被细软的丝割破,鲜血淋漓。他赶紧收回手臂,胳膊却被毛丝缠住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割断他的肉时。
“嘭!”
只听见一钝器相撞之声,缠住海东青胳膊的丝线一霎时断了,拂尘一散,垂了下来。
桌上滴溜溜滚过,一颗佛珠,嵌入几缕拂尘断丝。
灭明师太瞪向少林掌门:“我教训小辈,你休要多管闲事!”
少林掌门慈眉善目,合掌笑道:
“阿弥陀佛,可冤枉贫僧了,这并非贫僧干涉,而是燕大人身边那位黑衣公子出手相救。”
大家齐刷刷的看向林沉玉,目光警惕了起来。能在七掌门面前出手,这年轻人绝非常人。
林沉玉面无表情,捏紧了手中的佛珠。
她身份特殊,这里熟人又多,她本不欲冒尖,才悄悄摘了佛珠救人的,奈何这方丈眼睛灵光,瞧见了她动作。
她瞪一眼海东青,示意他老实点。
海东青已经是满脸冷汗,他吞了吞口水,终于意识到在这个桌上坐着的,哪里是普通人,都是整个南朝的顶尖高手,他哪里得罪的起?
他只能低了头,不再言语。
燕洄出声,中止了这场闹剧:
“行了,本官还在这里呢,你们打起来殃及本官可怎么办?有什么冲突开完会再说。”
峨眉掌门面色不虞,可也不得不停止:“好,人都齐了,开会吧。”
燕洄摇摇头,看向最后一席,道:
“等等吧,还差一位。”
玉敦儒不解:“七位掌门,一位请假,其余六位不都到场了吗?”
燕洄十指交叉,微微前倾,眼神晦暗不明:
“接到朝廷的命令,今年,海外各大门派也允许参加武林大会的,统领武林大会的七大门派,再加入一个,凑齐八大门派,共襄盛举。”
“谁?”
“西域明教。”
“荒唐!明教乃邪魔外道!人尽可诛!怎可进南朝?!”
一众哗然,灭明师太一巴掌拍上桌子,桌上茶盏应声而裂。
灭明灭明,可见她对明教的仇视之深。
此时,门外响起一声音,清润如林间初落雪,有人白发如雪,带着斗笠,轻纱掩面,缓缓走入廊间,隐约可见额间一点朱砂如血,清极艳极。
“明教教主,澹台无华来迟,还望各位勿怪。”
他抬手,掀开面上白纱,露出清湛似雪的容颜,那双琥珀浅淡色的眼,就这样直直望进林沉玉的眼里。
林沉玉愣住了。
这多年没见的青梅竹马,变成谜语人就算了,怎么再见面时,又变成明教教主了?
*
这白发浅瞳的年轻人走进,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来一位故人——兰跋雪。
玉敦儒皱眉:“你与那明教妖女兰跋雪有和关系?”
“兰跋雪乃家母名讳,当年我父将我与妹妹丢弃至金陵,送与人收养,因我天生异相被视作不祥,收养之人又将我丢弃,后为明教长老澹台坞寻得,遂改名澹台无华,拜入明教学习,继承了他的五行之术。”
澹台无华缓缓道来,虽则是解释给众人,眼神却一直锁在林沉玉身上。
似乎在他眼里,满屋子只有林沉玉一个活人,他只说给林沉玉听。
所以,他和张姑娘是兄妹?那倒巧了。他继承了兰跋雪的特征,张姑娘却更似张岱松,这对兄妹容貌完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林沉玉叹口气,不知道自己和这对兄妹什么孽缘。
灭明师太一拍桌子起身,横眉立目道:
“你既是她的儿子,便应该知道她当年造下的杀孽,我峨眉和你们明教,不共戴天!不仅仅是我峨眉,在场的其余门派,哪个和你母亲没有血债牵连?如今她虽已身死,可血债犹在,你作为她的儿子,自当偿命来!”
她斜眼看向其余五大门派的掌门,冷笑:
“怎么,仇人在前,你们一个个却畏缩不前了吗?我们当年七大门派围剿兰跋雪,血战三日,死了多少弟子?难道大家都忘记了吗?各位倒是心宽!”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林沉玉拍拍燕洄的肩膀,打算让他出面稳定局势,却发现他面色铁青:“你怎么了?”
燕洄铁青着脸,捂住肚子:“没事……”
该死的,他就知道顾盼生端给自己茶,没安好心,那茶里绝对加了药!
他实在受不了了,恶狠狠瞪了顾盼生一眼,咬着牙往外跑:
“你们门派间的私人恩怨赶紧自己解决了!解决好了再喊本官!燕飞!茅厕在哪里?快带本官去……”
林沉玉看向旁边的顾盼生:“老实交代吧。”
顾盼生面色冷淡:“他欺负师父,我给他茶里加了点巴豆。”
林沉玉:……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现在看,燕洄哪里是小人啊?顾盼生分明比他更小心眼啊!
*
大厅中另一边,澹台无华和灭明掌门正对峙而立。除了海东青,其余五位掌门面对澹台无华,都充满了警惕和仇视。
血海深仇,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海东青总感觉,自己坐在这里有点危险,他悄悄的离开了位置,挪步到了林沉玉身边。
林沉玉看着他笑:
“海西青你好,我叫海白菜。”
海东青:……
他认命了,把头上盖着的黑布扯下来,蹲坐在地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恨恨道:
“该死的,小爷被胡八那个死老太婆骗进丐帮了,现在是乞丐了。你要笑就笑吧,赶紧的!”
海东青沮丧不已,那俊脸上因为闷在黑布袋下时间有点旧,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他实在不愿意在林沉玉面前展露这难堪的一面。按林沉玉那个性子,她一定会嘲笑自己的吧……
可他却听到林沉玉说:
“为什么要嘲笑你呢?丐帮乃是江湖七大门派之一,有什么丢人的?人不因为身份而尊贵,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尊贵。你虽加入丐帮,又不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我为何瞧不起你?”
她语气里满是信誓旦旦:
“我把你当兄弟,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海东青感觉面上有些发热,想想也是,自己可是堂堂的小霸王,为什么要被个虚名困扰这么久呢?
林沉玉都不在意,他又在意什么?
他堂堂正正的站起身,重新昂首挺胸了起来。
却看见林沉玉看着自己,正捂着嘴憋笑,眼睛都笑的眯成了月牙。
海东青:……
他娘的,他是傻子!他怎么能相信林沉玉的话呢?!
*
澹台无华余光一直在瞥这里。
看见海东青和林沉玉说说笑笑,他面容不变,可浅淡眼眸里已染上不悦,好像自己所有的事物被人沾染了一般。
灭明师太打断了他的注视:
“有我峨眉在一日,明教休想踏入中原半步!血海深仇,尚未偿还!今天我就要在此,替天行道,拔除余孽!”
“师太且慢。”
澹台无华缓缓的挪开椅子,自顾自坐下,拿起茶润了润喉咙,似乎丝毫不害怕灭明师太的威胁。
“莫非,你有什么遗言吗?”
他抬眸浅笑,扫视向五大掌门:
“实不相瞒,我澹台今日除了来开会,还是顺便来替我那母亲还债的。敢问,她欠你们六大门派,多少条人命?”
几位掌门一合计,道:
“上次一役,一共一百四十六名弟子,葬身兰跋雪掌下。”
澹台无华搁下茶杯,目光澄澈:
“凡事,讲究个往来,我杀你,你也杀了我,不是吗?那一役,我明教也损了一百四十二位弟子,一命抵一命,这样算来,我明教只欠你们四条命。”
灭明师太冷笑:
“无稽之谈!明教弟子人人如魔鬼,得而诛之,哪里算的人命!”
面对她的挑衅,澹台无华并不言语。
倒是旁边的少林掌门合掌问到:“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澹台教主,以您算如此,明教还是欠了我们四条人命,老衲请问您要如何偿还呢?”
澹台道:
“我一人的性命谢罪,恐怕也抵不了四个人头,对于你们而言,这并不公平。我观各位今日,有血光之灾,不若我救四位掌门一命。用救命之恩,抵了血债,可好?”
五位掌门都愣住了。
灭明拧眉:
“荒唐!我们哪里需要你一个邪魔外道来救!你休要逞口舌之快,混淆视线,还是老老实实认罪伏诛的好!”
澹台笑而不语,只自袖中抽出根六爻算命的竹签来,迅极如箭,射向玉敦儒,只听他惨叫一声,便缓缓倒下了。
他微微一笑:
“好了,诸位的血光之灾已解。四条人命,澹台已系数偿还完毕。现在,我们可以开会了。”
第 114 章
谁也没有料到, 澹台无华会忽然对玉敦儒出手。
意外陡现,少林方丈一掌柔而劲,拍向玉敦儒后背, 使内力逼出那六爻竹签, 哐当一声脱落坠地,可玉敦儒却毫无动静,只见他嘴角流血,已然是死了过去。
很显然,那竹签之上, 淬了毒。
灭明师太猛抬头,眼中怒火中烧, 厉声道:
“大胆妖孽!你竟敢屠戮忠良, 在华山之上公然刺杀华山掌门, 心狠手辣目中无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今儿我灭明就算性命舍在这里,也要将你带入地狱!交给十殿阎王判绝,定不叫你明教再为祸世人。”
说罢, 她拂尘一甩,千万银丝如游蛇闪电, 刺向澹台无华的头颅!
他微微一笑,面对这必杀之招, 坦然镇静, 躲也不躲。只微微侧过头,定定的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叹口气, 澹台要是出事,爹娘能把自己吊起来打。
她无可奈何, 反手从身后抽出唐刀,飞步而上,使出一招大开大合的“抽刀断水”,以钢制柔,一刀划破长空,削断拂尘。千丝万缕,逶迤落地。
白刃一闪,她利落收刀,护在了澹台无华身前:
“灭明师太,大人有令,堂上不得自相残杀,得罪了!”
灭明一看,两次自己的行动都被这个黑衣人打断,她眯着眼看向林沉玉,又将怒气撒向了她:
“你又是何人?”
“指挥使麾下之人,木玉。”
“你第一次保那丐帮狂徒,情有可原;可第二次又保这明教孽徒,又是为何?除非,你也和这贼子一般,是明教余孽,你若执意护他,休怪我手下无情,连你也送入阎王庙里!”
林沉玉嘴角上扬,板出一丝冷苛的笑意,她声音却平静依旧,横刀在身前:
“你可以试试,是谁先去找阎王报道。”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顾盼生一直不语,他蹲下身将玉敦儒的尸体翻了过来,探查了片刻,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这不是玉掌门。”
他用手去扣玉敦儒的面容,从他面上撕下一张薄厚不均的柔软面具来。里面的人五官普通,却绝不是玉敦儒。
他自“玉敦儒”怀中,又掏出来了一颗颗小球似的弹丸来,他起身,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插进了澹台无华和林沉玉的中间。挡住了澹台看向师父的视线。
他贴紧了她的后背,左手微放在她腰上,透过黑色绸衣,林沉玉隐约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握感,和炙热的体温。
大庭广众之下,即使是师徒,也有些过于炙热和暧昧了。
偏生他目光和语气,都十分认真,一点不见轻慢,只是将小小的铁弹丸放在手心,给林沉玉看。
林沉玉和各位掌门看了一眼,又看看“玉敦儒”的面容,自然都缓过神来,明白了什么。
少林方丈合掌:“玉掌门被奸人掉包了。”
崆峒掌门板着脸道:
“应该是唐门的人,怀里乃是唐门暗器,铁龙葵。放置在油灯中,不消片刻,会爆炸,毒烟四散,闻烟者必死无疑,避无可避!我崆峒十几年前着过唐门的道,没想到今儿险些又要在同一个地方摔跤。”
昆仑掌门也面色严肃:
“每年开完筹备大会,夜里,玉掌门都会备一桌酒菜,我们几日小聚一回,夜宴是一定有油灯的……”
四人面色都是一肃,若不是澹台无华发现并杀了他,到时候,死的便是他们四人了。
果如澹台所言,他偿还了四人性命。
灭明师太面色又青又黑,到底还是放下了拂尘,重重哼了一声,暂时不做声了。
澹台无华依旧是那副不惊不怖的浅淡模样,他目光却不在四位掌门身上,而是落在了,挡在他前面,下巴正垫在林沉玉肩头的顾盼生身上。
他上扬的嘴角又压了下去,琥珀色瞳仁也晦暗了下来。
*
燕洄回来时,大家又重新落座了,只看见屋子只剩下五位掌门了,他理了理鬓发,拉开椅子准备坐下,随口问道:“玉掌门呢?”
林沉玉抱着唐刀,冷漠开口:“死了。”
燕洄:?
他一个落座没稳,差点摔到地上,目瞪口呆的看向地上的尸体:“啊?”
林沉玉和他说过,江湖险恶,处处是腥风血雨,他也没想到这么个险恶法啊,上个茅厕的功夫,噶,华山派掌门没了。
澹台无华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道:
“大人不必紧张,玉大人只是被偷梁换柱罢了,应该还活着,关于他的下落,还有这个假装之人的身份,我和木公子两人事后会调查清楚,就不劳您费心了。”
燕洄重点在“我和木公子”五个字上,他眉头一拧,看着座上端坐的这位清冷脱俗,体态孱弱的白发公子,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危机感和敌意。
他冷声道:“行了,调查的失本官自会出手,只是你和本官副官,又是何关系?”
澹台无华的眸光落在林沉玉身上,柔和似水,不多也不少:
“开会之时,本不欲说这些题外之音,但大人问起,澹台就斗胆答复,我与木公子乃是鸠车竹马之交,萱堂世交之好。”
燕洄看见顾盼生觉得反胃,看见澹台觉得牙酸,文绉绉的,什么青梅竹马,世交之好,呸,就差把指腹为婚四个字说出来了呗。
看那小白毛,就牙酸。
林沉玉叹口气,止住这两个人夹枪带棍的交流:“好了大人,该开会了。”
*
第二十一届武林大会的筹备会议,历经磕绊,终于开始了。
武林大会的流程,依旧和往年一般:十月开幕,十一月大比,整整延续两个月的时间。一共有上千名侠客能登上武林大会的舞台,最终竞争出龙虎榜的一百零八位。
要知道,江湖武林在南朝是一笔不小的势力。光是南朝的门派,加在一起就要十几万人,更别说这次允许塞北海外的侠客参加。如此庞大的规模,筹备工作繁杂而多样。
林沉玉又将提前准备好的词念了一遍:
“本次武林大会,依旧如同往年,只要是没有犯事的门派并江湖游侠,均可报名,报名时间截止到六月底。”
“门派和游侠儿先行赛道不一。针对各大门派,依旧是门派内部预先进行筛选。规定百中取一。万人之派,可选百人入会;千人之门,可选十人入会。散客游侠,则需要在华山山底另起擂台,当众比武,依旧是百人中取一人。”
“此乃先行赛,胜出弟子并游侠儿方可上华山,参与真正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上,每人皆着同样的衣袍,不许暴露出身份来历。将十人分为一组,单人对决,层层递进,十中取一,每日观战五组。只许使用规定的十八般武器中任意一种,暗器毒器均不可入。获胜者再进入十中取一的比赛,这样层层筛选,可否?”
大家都没有异议,往年都是如此。
接下来便是各大门派的任务了。
“今年,交由华山派负责统计报名人员,登记入册,复拓后移交官府审核。可否?”
华山派掌门并不在,燕洄替他答应了。
“衡山派负责检查入会之人的兵器,确保没有暗器毒器,合乎规格,可否?”
衡山派掌门也不在,燕洄替他答应了。
“少林派和昆仑派负责派出纠察僧道,一同维护武林大会秩序;可否?”
“可。”
“峨眉派并崆峒派负责主持比赛,将各位侠客排序组队,还有打乱抓阄,上场下场等义务,可否?”
“可。”
林沉玉看着纸上内容,眼皮一跳:“丐帮负责……负责不要让丐帮人士进来乞讨捣乱,偷吃贡品,贩卖小道消息,扰乱比赛。可否?”
海东青麻木着脸,低头道:“可。”
他感觉到,其余几个掌门,若有若无的鄙夷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总算明白了胡八为什么不愿意来开会了!
他算看出来了,那胡八带领的丐帮,就是武林大会人人喊打的害群之马,城狐社鼠啊!
还指望丐帮做什么呢?不捣乱就算好的了。
“至于在场裁决之人,龙虎榜之下的斗争,交给各大山门的长老;进入龙虎榜后的斗争,则交由各位掌门并燕大人亲自把控。大体就是这些,诸位没有异议的话,我们今年依旧是这样的流程。大家可有异议?”
“并无。”
燕洄悠悠开口:
“既然大体流程依旧如同往年,那我们就不提了,来探讨些细节吧。诸位有什么想法吗?说说看。”
峨眉派掌门预先开口:
“我提议,开幕之日,撤去天阐教的表演!”
每年武林大会开幕之时,在擂台之上,都会燃礼鞭一百零八串,锣鼓喧天,继而是各大门派各位豪杰的亮相登场,这亮相十足关键,能向万千围观大众展示门派风采。因此,大多数门派都会以展示武学为目的,编排出一套有自家风格的刀舞剑舞,或拳脚棍法,另出众的弟子们表演出来,惊艳四座。让大家大饱眼福的同时,也能领悟到门派的精髓之所在。
当年,每年在一众正经的亮相里,都有一个显眼包。
那就是天阐教,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
她们的亮相,就是命侍女们遍撒飞花,然后走来一群轻歌曼舞的女子,胡姬琵琶,美人箜篌,奏飞天乐,转回璇舞,让人一见,直恍惚到了敦煌仙境一般。
每次天阐教一亮相,千万观众便直接沸腾了起来。甚至有人为了观天阐教亮相,凌晨就开始等在场外,这天阐的舞美是美,但是,和武林大会却没有丝毫关系。
峨眉掌门继续道:
“天阐教,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在跳舞,却没有一个弟子能进入武林大会!什么水平可见一斑!我们的比赛是比武术的武,不是舞蹈的舞,她们一上来,群情就沸腾了。我们的很多弟子一见,就神魂颠倒,见色丧志。天阐教这等行迹,她们和祸人道心的妖女有什么区别?”
“依我之见,大人,有这样的教徒,那教主也必定不是什么好货!早晚惹出事端来,不如趁早禁了他们为好。”
不是好货的林沉玉:……
她叹口气:
“掌门息怒,天阐教不过是想助个兴罢了。表演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若是她们祸人道心,实在是无稽之谈,若看个美人,道心这样轻易就被动摇了的人,我看也没必要来参加武林大会了。”
灭明师太横眉立目,看她一眼:“我与燕大人说话,与你一个副官有何关系?”
因为护着海东青和澹台的事情,她本就对林沉玉颇为不满,见她插嘴,更是直接不给好脸色。
林沉玉微微一笑:
“当然有关系,因为在下就是天阐教现任掌门。”
燕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灭明师太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毕竟当着人家面说人家坏话,到底不是个光彩的事情。
她语气软了几分,可说话的内容依旧强硬:“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投票决定天阐教的去留,如何?”
林沉玉径直看向在场各位:“有人同意保留天阐教的出场吗?”
海东青当然和林沉玉的,当即就丢下茶盏举起一只手:“丐帮赞同。”
只有他一个人。
林沉玉目光沉沉,看向两个老朋友。
澹台无华也不语,只是拈着茶盏盖,以袖相遮,轻啜一口,一副超然物外事不关己的模样。
燕洄不语,他垂着眼睑,十指交叉若有所思。
林沉玉恨的牙痒痒,虽然天阐教出不出场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可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其余的三位掌门都是老油条了,天阐教之事虽如灭明师太而言,表演有些喧宾夺主。可归根到底,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他们更看中的是——这个新来的指挥使的态度。
说到底,门派侠客也是民,民归官管;燕洄的态度,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们在武林大会的待遇。之前不是没有出现过,有个小门派的掌门得罪了祝凤鸣,结果祝凤鸣暗箱操作,让那掌门的徒弟,第一战就对决一位心狠手辣的高手,导致徒弟身负重伤不能再起之事。
就算是武林大会,看的也不全是武功。
七分武艺,三分人情。
所以,三位掌门的目光都看向了燕洄。
林沉玉也在等他发话。
忽觉得,她的手似乎微微被挠了一下,有些瘙痒,林沉玉低头一看,在桌子之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燕洄悄悄伸出了手,勾住了自己的小指。
他表面依旧是蹙眉不语,似乎在沉吟思量。和底下这作乱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沉玉嘴角微微抽动,反手按住了燕洄全息穴,又准又狠。
燕洄身体陡然一僵硬,手疼的都在发颤,抽又抽不回来,终于尝到了自作自受的果报,他白着脸,咳嗽出声,僵硬的点了点头:“本官也想瞧瞧天阐教的舞,暂不取缔。”
他一出言,旁的三位掌门自然赞同。
澹台依旧一言不发。
到底是灭明师太孤军奋战,不敌官威煊赫,天阐教得以保留。
*
灭明师太被驳了面子,面色自然不悦,可也不好再谈这件事情,遂换了一件重新讲起。
“还有一事,去年比赛中受伤者众,而灵枢门派过来的门徒却并不多,其中医术不精的学徒又占去大半,往往有重伤者,灵枢门却赶来不及时,或来了也是束手无策。这件事,还望您回去晓谕灵枢门门主。让那位多派些人手为好,堂堂灵枢门,竟派不出个像样的大夫,当真是笑话!也不知道那门主到底在想什么!”
灵枢门门主想什么?那还不简单。
燕洄斜瞥了林沉玉一眼:“你在想什么?”
林沉玉眼神颇为无辜,老实开口:“我在想晚上吃什么,听说华山山脚下的锅盔,泡馍都非常有名。秦雪雁还给我推荐了大刀面和踅面,我都想吃。”
燕洄豪气,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好,都给你买,想吃什么吃什么,咱两背着那三个人去吃。”
灭明师太蹙眉,发现有些不对劲,可她已经在林沉玉这里吃过亏,变得谨慎了起来。
“早就听说灵枢门门主换了人,莫非,和天阐教教主也有什么渊源吗?”
林沉玉谦虚道:“在下不才,目前代理兼任灵枢门门主罢了。”
灭明师太:……
她总觉得自己和这个年轻人犯冲。
*
大致拟定了各个细节后,已经是大半日过去了,夕阳西下,筹备大会终于告一段落,林沉玉拟定了章程,让燕洄过目了,便收了起来,准备回去命人抄写后再呈送给各大门派。
华山派二弟子也匆匆赶到,说在禅房寻到了玉敦儒,他被人迷昏了过去,才醒过来。
见玉敦儒无事,大家也就放心下来,只道是唐门的报复,四位掌门也就告辞而去。
林沉玉刚刚坐下喘口气,就感觉四个人目光围到了自己身上。
燕洄眯起眼:
“刚我可帮了你个大忙,姓木的,晚上不陪陪我去吃饭,说不过去吧?”
林沉玉点点头:“好。”
顾盼生微微一笑:
“师父不是早上就说好了和我一起去看花灯,逛街吃面吗?”
林沉玉:“啊……”
海东青满脸郁色:
“该死的老太婆还没回来,我快饿死了,丐帮你也是知道的,饿一顿饱一顿,你要不把我捎上吧。”
林沉玉:“啊?”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澹台无华忽然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似乎连肺腑都要咳出来,盈如玉的白发顺着他肩膀滑落,他捂住唇,显得越发羸弱清瘦,恍恍兮若风中竹,松上雪,清冷又引人心疼。
他抬眸,眼眶微红,我见犹怜:
“秦元帅托我给你带了许多话,言语殷切,句句都是她思念你的肺腑之言。不过,既然你和他们约好了,便自己去吧,我一人寻个客栈住下便好,什么时候你玩好了,再来寻我便是。”
一听见秦元帅三个字,林沉玉心都软塌了:
“你怎么行,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路上和我说说可以吗?”
澹台无华微微一笑:“那就叨扰了。”
说罢,又咳了起来。
林沉玉叹口气,看着他单薄的春衫,脱下了自己的黑袍给他披上:“说了多少次,注意保暖,你怎么总是不听呢?”
澹台无华低眉浅笑,受了那外袍。
其余三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那外袍分外扎眼。
顾盼生:……
该死,棋逢对手了。
*
考虑到胡八还没归来,大家还是有些担心,遂决定再等一会,毕竟晚了山门关闭,胡八就出不去了。
海东青郁闷:“她和我说自己捉蜘蛛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燕洄问起来他加入丐帮的渊源,海东青只得不情不愿的说了,燕洄闻言,拍着桌子笑的前仰后合。
海东青黑了脸,不愿意再理会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个兴奋至极的声音:“徒儿,我捉了一只特别大特别大的蜘蛛,你要不要来玩呀?”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门被胡八撞开,一个巨大的“蜘蛛”被甩到了地下,黑如漆色,身体上有着黄黑相间的纹路,看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海东青被吓了一跳:“这么大?”
胡八颇为骄傲:“是不是很大,我就看见他在树上吊挂着,老大一只,费了好大功夫才捉住他呢!这蜘蛛可有意思了,它的头在背面!是人面蜘蛛哦,你要不要看看?”
“看看。”
胡八蹲下身,将“蜘蛛”的背翻过来,背的上面长着一团瘤肉堆积而成的“人头”,狰狞可憎,十分丑陋,只看一眼便心惊胆战。所幸的是,它眼睛紧闭,口也没有了呼吸。
应该是已经死了。
林沉玉面色凝重了起来:
“等等,这不是蜘蛛的头,是人面疮!”
人面疮,乃是寄生于人的怪胎。多生两膝或生两肘,人形眉目口鼻皆俱。
如果这是人面疮,那这蜘蛛岂不是……人?
林沉玉心中大骇,她一把亮出唐刀,对着围着蜘蛛看的大家厉声道:“后退!这不是蜘蛛,是个人!”
胡八惊讶出声:“啊?可它是爬行的,也会吐丝啊!”
她话音未落,那背后的“人面疮”上,忽的窜出来一个人头,正对着海东青的脸。
“啊!”
海东青吓的魂飞魄散,扑到林沉玉身后 。
那人他额头画着黑黄相间的三道纹,摇了摇头,手一伸,就在空中抓住了什么,如蜘蛛一般嗖一声就攀了上去。
他目光淫邪,扫视一圈,瞥见顾盼生,双眸一亮,他背后的手一甩开来,原来是个护手钩,勾住了顾盼生的胳膊,将他用力一拽,就拉了上去。
那人得意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
胡八跳到桌子上,用手去勾护手钩,却被林沉玉拦住,她面色铁青:“护手钩上有倒刺,你把桃花拽下来,他半个胳膊也废了!”
说话间,那人已经带着顾盼生,冲破屋顶消失不见了。
“那怎么办?”
林沉玉拔出唐刀,自屋外追了上去:
“你们去吃饭,吩咐人现在就封锁山门!我的徒弟,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回来!”
第 115 章
“小美人, 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爬行在地上,四肢并用好似蜘蛛一般,速度惊人的快, 顾盼生忍着手臂上的剧痛, 定睛看去,终于看清楚了这“蜘蛛”的八条腿,四条是他原本的四肢,用油漆涂抹成黑黄相间的条纹,另外多出来的四条, 分别插在他的肋并臀上,并不是是什么活着的手, 而是护手钩。
林沉玉讲过, 这护手钩, 乃是江湖一种冷门钩类,是专门用来克刀剑的邪器。
它的钩身似剑, 前端有钩,后部如戟,尾同剑尖, 双护手似镰。能劈能推、能撩能截,最毒的地方便是能利用钩身的一段锋利钩, 勾住对手的刀剑,再一个猛劲便能夺走对方武器, 对手没了武器, 自然溃不成军。
所以都说,护手钩是刀剑大敌。
确实顾盼生看着刺进自己胳膊的钩身, 一直疼战栗进骨子里。
那人看不见顾盼生言语,扭头看过去, 只见被蛛丝绑在自己背上的美人,颦眉蹙頞,面色惨白,好似被暴雨打落地上的海棠花,他嘿嘿一笑,继续往前爬去。
不知道爬过了几个山头,他终于有要停下的意思了。
顾盼生并不言语,他一直微微睁开眼观察着四周,华山巨大,华山派的山门将五峰都圈了进来,她们开会的地方乃是中峰玉女峰,按理说地处中心,他能一路绕开盘查,迅疾的走在深山老林间,说明他对华山,熟悉非常。
信息还不够,顾盼生舔舔嘴唇,轻声开口:“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他听见美人细弱声音,精神一振,兴奋的背后的人面疮都蠕动了几下,嘴歪眼斜的看着顾盼生:
“嘿嘿,我是一只蜘蛛呀。我要带你回我的蜘蛛洞穴,洞房花烛呀。”
“可蜘蛛怎么会说人话呢?”
“不,我不是人,我是只蜘蛛。”
顾盼生眼神微眯:“蜘蛛能说人话,想必是有人饲养你,教你,但不知道你有没有主人呢?”
提起主人这两个字,“蜘蛛”忽然面色一肃,连腰背上的四条护手钩都紧紧收了起来,他腹部匍匐到地上,头缩回了漆衣里,一副恐惧敬畏到五体投地的模样。
他嘴里喃喃出口:“不能说,不能说。”
不能说,也就是有主人。
双头蛇,人面蛛
顾盼生忽然开口:“你是十二怪的第几号?”
人面蜘的人头又从漆色衣裳中冒了出来,他惊讶的瞪大眼睛:“你居然知道我们?也是,听说我的兄弟姐妹双头蛇死在了外面,他们也该死,居然泄露了那位的秘密。所以我得各位小心,我不能告诉你我是第几号。”
顾盼生嫣然一笑:“你不是要娶我吗?这点小事都不能告诉我的话,我怎么敢嫁给你呢?”
为美色所惑的蜘蛛喃喃开口,又忽止住嘴。
很显然,他十分忌惮那位“主人”。
顾盼生不语,他抬头重新观察这四周,只见一道山墙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极为狭窄,密不透光,一眼望去黢黑一片,旁边有一山石,刻着几个字:
非人间
顾盼生忽然想起一个传说,依旧是林沉玉夜里解闷儿,和他说的真人真事,那就是:
华山有一个禁区,本来是一景观,可这里出现了太多人命案,再也没有人敢涉足,被华山派牢牢封锁了起来。
这里就叫非人间。
它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这里景色绝美,不似人间。
第二层是,非人,间。非凡夫俗子所能至之禁地。
没有一个人,能在进入非人间后,还能活着回来。
已经有无数人用生命印证过了这句话。
人不能回来,那么蜘蛛呢?
顾盼生目光幽微了起来,他忽的狠下心来,他自怀里掏出匕首来,对着深入肉里的护手钩狠狠的剜了下去!
剧痛爆发开来,蔓延了他周身。
他面色冷了下去,之前也不是没有剜过自己,到底是跟着林沉玉久了,也不怎么自残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他觉得还有些不习惯了。
他拔出匕首,朝着人面疮刺下去,他刺的并不深,人面倏然一边,瘤肉缩紧,狰狞了起来。
蜘蛛惨叫一声,疼的在地上打滚,翻来滚去不知翻了几回,他口里喃喃:“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疼痛终于消散了,蜘蛛匍匐在地,气喘吁吁的看着四周,却没有发现顾盼生的踪影,终于,他在地上看见了一摊血迹。
一滴一滴如梅花,凌乱的开在草地上,从他身边,开进了非人间的那道缝隙里。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朝着那缝里,探下身,挤了进去。
然后,只听见咚的一声。
再也没有了动静。
*
顾盼生蹲在草丛中,捂着伤口,喘着粗气。他眼睁睁的看着那缝隙里爬进去那人,再也没有了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的他眼睛都发酸了,他终于松口气。
眼神涣散起来。
忽然,有蜘蛛结网的细微声音从上方传来。
顾盼生头皮发麻,还没反应过来,那蜘蛛的脸便倒挂着缓缓落下,出现在自己面前,离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他倒悬着身体,嘴角的笑夸张到了一个吓人的角度,目光里满是调戏猎物的戏谑之意。
顾盼生瞳仁一缩,他居然没有死。
难道非人间的传说,是假的吗?
蜘蛛好心好意的给他解释道:
“不,非人间的传说是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从非人间走出来。”
“不过,我好像和你说过,我不是人,是蜘蛛。”
他话音刚落,腰肋上的四根护手钩一齐用力,扎向顾盼生的头颅!
就在护手钩要碰到他头皮的一瞬间,顾盼生开口:“双头蛇背叛了你们主人,将你们主人的所有信息都抖露给了官府。官府已经派兵要去追杀他了?”
蜘蛛忽然收手,眯起眼看向他:
“有何凭证?”
“有一个一个年轻人,他眼睛碧绿,面上胸前都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纹身,是也不是?”
双头蛇哈哈大笑:
“你说错了,这位只是我们的‘幕僚’,他怎么配做我们的主人呢?”
顾盼生笑:“我也没有说是你们的主人,我只说有一个人,是在你们主人身边有一个人。”
蜘蛛面色一僵:“那你说我们主人是谁?”
“萧匪石。”
蜘蛛听见这个名字,身子微微一颤,他的目光狠戾起来:“你知道又怎样!你知道了更应该死!”
他的话已经晚了一步,因为顾盼生的匕首,已经趁着他发僵的一瞬,先发制蛛。顾盼生只是想诈一诈他,随便寻求一个时机罢了。
蜘蛛摔落地面,挣扎嘶吼了一会,再也没有了动静。
顾盼生直起腰,扶着树干,居高临下的看着那渐渐安静下去的尸体,掸了掸匕首上已经凉透了的鲜血。
萧匪石就是主人,那么按照他那样偏执的性格,为什么不来抓林沉玉呢?
除非,他已经不爱她了。可是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他忘记了林沉玉吗?
夜幕降临,顾盼生久久伫立在非人间前,看着巍峨山体间,裂开的一条比黑夜更深邃更可怖的裂缝,陷入了沉思。
他忽然俯下身,对着洞口里喊了起来。
“请问兰若寺,在这里吗?”
无人回应他。
忽一只手按住他的肩,顾盼生身体一僵,在冷汗冒出来前,一股清冽香气传来,他心神俱安,扭头看向来人。
风尘仆仆,月下的她面容看不清楚,唯有一双眼霜的发亮。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也许是因为紧张,顾盼生感受到她手心有细密的汗。
她说:“从他手里活下来了,你很棒。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为师吧。”
*
华山山脚下的洪福客栈,天字三号房内
五个人聚集在一起,秉烛夜谈。
“不行!本官不许你去找兰若寺!”
“我不答应!你一个人找萧匪石,不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吗?”
听说了林沉玉的计划后,燕洄和海东青第一时间拒绝了她。
林沉玉正端着碗嗦了一口面,咽下后开口:
“我不是和你们商量,我是通知你们,接下来几天,我要留在华山,去找兰若寺。”
顾盼生已经告诉了她所有的信息,她确信,兰若寺就在华山,萧匪石和玉交枝还没有死。她一定要弄清楚,他们要做什么,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然,她寝食难安。
单个的萧匪石和玉交枝都让她头疼不已了,两个人要是双贱合璧,能把这个华州搅动的渣都不剩。
她转头看向澹台无华:“澹台,我把桃花交给你带两天,可以吗?”
澹台无华波澜不惊,扫向林沉玉肩上靠着的少女,点点头:
“好。”
林沉玉肩膀上的担子轻了些,她看向海东青:
“麻烦你帮我个忙,让华山的丐帮将一个消息传播出去,散播到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为好。就说鸿福客栈天字三号房的客人,用黄金千两,诚心诚意的希望和兰若寺做个交易,换取一件东西。”
“换什么。”
“换一个活人,海外侯林沉玉。”
第 116 章
夜深人静, 林沉玉犹自未眠,秉灯看书,她身上披着单薄的外袍, 顾盼生正鼾睡在床上, 修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昏黄的光照着少女脸庞,丝丝绒毛清晰可见,身上散发着甜腻的花香,海棠春卧, 不自娇羞。
消息放出去,已经是第三日了, 关于兰若寺, 她还是没有接到一丝一毫的联络。
“只要你诚心, 就能去兰若寺。”
到底怎么样算心诚?
林沉玉心里也有些没底,不知道白银千两算不算诚心。可人世间, 没有比金银更真诚的事物了不是吗?
她打了个哈欠,忽觉得有些疲倦,缓缓闭上眼头往下昏过去, 脑袋猛的一点,又清醒过来。
她动作有些大, 灯忽的一下灭了,房间瞬间清冷了起来, 黑茫茫一片。
只听见窗外缓缓的飘过一个倩影, 数了三声,落在林沉玉门前, 她的声音甜而媚:
“庚子时分,人静鬼闹。
吾来勾魂, 鸡犬莫叫。”
*
她走,林沉玉便走,她停,林沉玉便停。
客栈静悄悄的,时间好似凝滞住了,风也不动,树也不摇。终于走到了客栈外,一处僻静的树林间。
月光倾泻而下,照见倩影。
那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长发梳成一股漆黑油亮的辫子,缠绕着脖子挂了一圈,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蛇缠绕这脖子上。她头上插着缤纷的各色绢花,软纱香罗,美艳异常。
她上身只着轻纱,却并不让人觉得暧昧——
因为透过轻纱隐约可见她的肌肤上,绘着密密麻麻的蛇纹和鳞片。
这和她美艳的容颜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越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一身的蛇纹鳞片就越是让人胆战心惊。
见识过了双头蛇并人面蜘,这又是美人蛇?
林沉玉沉思了起来,她并不觉得“主人”手下的十二怪是怪物,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人。
双头蛇是,人面蛛是,面前的美人蛇也是。
可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打扮呢?
是单纯的志怪鬼神,用来恐吓于人吗?若是单纯的恐吓于人,为什么人面蛛的行为举止和蜘蛛一模一样,甚至对自己的认知也坚定的停留在“蜘蛛”上呢?
林沉玉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莫非,他们从小到大便是被当做动物训练养大的吗?
美人蛇的笑打断了林沉玉的思绪,她微微吐出小巧灵动的舌头来:
“知公子心诚,我特来迎公子。”
她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林沉玉的心口,打了个转:“不知道公子可否将诚心,与我一观?”
林沉玉自怀着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奉上。
美人蛇美目婉转,笑意愈盛,摇着头在纸前看了又看,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林沉玉又掏出一银锭来,悄悄塞给了美人蛇。
美人蛇舌头绷直,目瞪口呆:“汝是何意?”
林沉玉对着她,笑如春风拂面,温和又谦虚:峮饲二珥二巫久义肆七“劳烦柳仙夜半来迎,实在辛苦了。区区俗物,不成敬意。”
美人蛇捂着嘴,笑的腰肢乱颤:
“第一次有人见到本蛇,不是拔腿就跑,而是如此镇定,公子很有勇气,又懂得讨人欢心,实在是位好郎君。可惜你是一个人,如果你是一条蛇,我一定现在,就把你拖进树林,缠住你的尾巴,交*配到天明。”
林沉玉:……
刚刚没觉得害怕,现在倒是有些毛骨悚然了。
不过美人蛇的话更加坚定了她的判断。
这十二怪对自己的认知,都出现了问题。
“第一次收到礼物,我很开心。”
美人蛇笑的眯起眼:“所以你死之后,我会好好对你的尸体,公子。今儿美人蛇就破例一会,让公子亲自挑选自己下葬的棺椁,好吗?公子想要什么样的棺椁呢?是白丧棺,还是黑寿棺,还是玉石棺呢?”
美人蛇飘然挪开。
林沉玉看见她的背后,有三个并排而立的棺椁,一黑一白一玉石,她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嘶了一声道:
“一定要选吗?”
“不然呢?人死了一定要用棺椁装着的,不然不就成了暴尸荒野了吗。”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死吗?”
美人蛇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似得,笑得前仰后合:“啊哈,公子,您可是要去兰若寺的呀,兰若寺在阴间,人不死的话,怎么能去阴间呢?怎么,您反悔了吗?”
林沉玉木着脸,摇摇头。
她看了看棺材,决定道:“我要那口玉石的。”
既然要死,那就死的风风光光一些。
美人蛇自头上摘下一朵鲜花来,从花蕊里掐出一根粗粗的花蕊,送进了林沉玉的嘴里。
林沉玉咕噜一声,顺从的咽下了。
美人蛇见她温顺,便满意的将她推进了棺材。
合上盖。
她口中舌尖微动,将药丸压到了舌低,悄悄吐了出去,并未咽下。可也许是药在口中含过的缘故,她忽然感觉一阵眩晕,眼前出现了好多奇妙的景象,她身体也飘飘然了起来。
紧闭着的眼皮上,传来了冰冷的触感,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她的眼。
她陷入了混沌,沉睡了过去。
*
美人蛇又飘到了天字三号房的房门口,巧笑倩兮:
“第二位公子,您也该上路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本该熟睡的人,却乔装打扮出现在了门口。
少年带着黄金面具,踱步出来,月光一霎时汇聚到他身上,为他披上白霜似的清贵外袍。
顾盼生掏出一锭金子,递给了美人蛇。
美人蛇眨眨眼,今日倒是走运,一个两个公子,都给他塞钱。
她心情大好,扭着腰摇了摇裙摆:
“公子,请问想要什么棺材呢?”
少年声音低沉,如山寺暮鼓,震耳清神又酥人骨麻:
“玉石棺材。”
“抱歉,刚刚那个公子,已经躺下了。”
“那我便与她合棺。”
美人蛇滴溜溜的圆眼珠,在林沉玉给的银锭,和少年的金锭间徘徊良久,笑着点了点头。
林沉玉在昏昏沉沉之中,感觉有什么重物压了上来,温暖又炽热。
她背后抵着冰冷的棺材板,身子就这样夹在一冷一热间。
她心想,她这死的也太憋屈了吧。怎么还得和陌生人挤一个棺材啊。
*
滴答……滴答……
水雾凝聚在溶洞里,顺着钟乳石的纹理向着尖端凝聚,汇成一滴饱满的露珠后,便滴入黑深不可见的地下,这溶洞少前不见路,上不见天,好似盘古开天后便一直幽闭着,深邃而黑暗。
一豆烛光,忽的出现。好似地藏菩萨的锡杖上的明珠,照亮了通向地狱的道路。
棺材沉入水中,缓缓的轻轻的漂流着,一丝浪花都没有拍起,这里的一切都是缓缓的,静静的,声音到了这里,好似会被前方的黑暗吞噬掉。
不知漂流了多久,棺材们终于停下。
大约有十几座。
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旁边有一台美人蛇从棺材中钻出来,这溶洞终于有了声音:
“螟蛉——”
有一位少年,盘腿坐在旁边的石台上,他面无表情,正低头拿着白泥雕琢着一副面具,闻言来按下机关,打开了石门,他生的瓜子脸,貌似好女,举动间有些过于纤柔,抱怨道:
“说了多少次,不要粗心大意,不要泄露秘密。双头蛇和人面蛛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一个犯了禁忌,一个因色丢了性命。现在本该他们干的活都堆到我身上,门也是我看,活也是我干,待会我还有事要去钓大鱼呢。”
提起双头蛇和人面蛛,美人蛇也静默了片刻,面露惆怅之色。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被南朝屠刀下挣扎的丧家之犬;主人收留了他们,将他们蓄养在兰若寺,兰若寺是他们唯一的家,十二怪物是他们的亲人。
现在两个亲人都死了,她未免有些伤感。
可伤感不过片刻,棺材又重新起航了。不知道穿梭了多少洞口,走过了多少岔路,终于停了下来。
*
林沉玉并没有吃完那药,她醒的比旁人都早。周围一片黑暗,黑暗里,她的听觉越发敏锐起来,她闭上眼,感受着四周的气息。
阴暗,潮湿的空气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她身下棺材缓慢的移动——
她似乎在山洞里,还是蓄满水的山洞。
林沉玉忽然想起来,绿珠同她说过,当初绑了衡山派几个小朋友,也是山洞。
很好,看来来对了地方。
非人间,应该就是山洞深处的一个出口。
她还要思索什么,忽然感觉身体一重,有陌生的躯体重新压了上来,她隐约感觉到,这是具年轻的尸体,身上带着浓重的檀香,他半个身子覆着他,睫毛很长,扫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些瘙痒。
她和一个陌生人合棺了。
林沉玉不理解,怎么一个棺材还两个人用呢?难道今天晚上去阴间的人太多,棺材不够用了吗?
可恶,她明明贿赂了美人蛇。
棺材盖被打开,她被人粗暴的抬了出来。放在了地上,一阵悠悠的铃铛声响起,周围的人渐渐醒来,大家看向四周,他们来到了一个封闭的石墓室里面,头顶燃着安静的七星灯。
而墓室的正前方,俨然是一座小小的寺门。颜色斑驳,木质朽烂,唯有上面的小小匾额,能辨认出三个字:
兰若寺
*
小小的山门敞开,这门实在是过于狭小,林沉玉需要弯着腰才能钻进去,往里走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台阶。林沉玉不提防台阶与台阶之间落差太大,一个踉跄要摔下去。
身边一直站着的人,稳而轻,扶住她的腰,动作娴熟,好似做了无数次。
拥挤的人群,看不见尽头的台阶通向底下,黑暗和嘈杂里,林沉玉和他紧紧贴近,她道了声:
“谢谢。”
少年声音低沉,他略微高她小半个头,说话时正侧过身,对着她耳边:“不用谢。”
酥酥麻麻的气吹着她,这少年的声音意外的悦耳好听。
林沉玉忽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熟悉:“你是我的棺友吗?”
少年愣了一愣。
林沉玉即使到了阴间,也喜欢交朋友:“咱们躺过一个棺材,也算是有缘了不是?叫尸友多难听,不如棺友来的文雅了。”
他低声笑了,道:
“好,那请问棺友名讳?”
林沉玉满嘴跑火车,她既不能说自己真名,也不想说自己假名,干脆胡扯:“我叫海白菜,你呢,棺友?”
人群里忽然沸腾起来,向前涌去,只见前方有一道闸门打开,透出满室辉煌亮光,一瞬间照亮了她身边的少年。
少年衣裳华丽,身姿颀长,面上带着狐狸面容的黄金面具,遮住大半的脸。可依旧能窥见肌肤赛雪洁白,唇红如涂朱,金色面具下露出一段流畅优美的下颌线条来,好似女娲娘娘最得意的笔画,光看这冰山一点,便可知他绝色如许。
“我姓慕,单名一个玉字。”
他轻声道。
“木玉?木头的木?”
林沉玉吓了一跳,这不是自己假名吗?
“不是,是爱慕的慕,沉玉碎珠的玉。”
第 117 章
走进山门, 向下整整一百零八阶,步履上平地。
四面石壁,不见一丝缝隙, 走在阴暗潮湿的隧道中, 这隧道忽宽忽窄,有时候能三四人并行,有时候只能容一人行走。遇到狭窄的时候,她身边的少年总是退一步,让她先行。
这让她觉得, 少年人颇为谦逊。
不知走了几里几重,终于又见一门。
不是庙宇, 却是宫门。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下, 一双开的朱漆门被镶嵌在石壁中, 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灯笼。这里金碧辉煌,没有一丝灰尘蒙蔽, 和四周灰扑扑的石壁形成了鲜明对比。
上有匾额,浓墨重彩的写了四个端方大字:
十王殿
众所周知,十王殿在阴间, 看见这匾额,一众哗然, 依稀听见有人害怕道:“到了阴间了!”
林沉玉摸摸自己心口,嗯, 还是热乎的, 还没死呢。
“你心口疼吗?”
旁边的少年殷切的看过来,即使面具掩盖, 却遮不住他的倾世容颜,嫣然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
林沉玉总觉得他轮廓有些眼熟,有些神似自己的小徒弟顾盼生,可桃花却没有他这般高大的,声音也和他不同,她的疑虑在心头一起,忽的想了起来,桃花似乎说过,自己好像有一个哥哥。
她低语:“你有妹妹吗?”
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停顿了很久,缓缓点头:“有,可惜自幼我被人带走,与妹妹天各一方,不知道她的踪迹。”
哟,不会真是吧。
林沉玉言简意赅:“棺友,看在咱们都躺一个棺材上的交情,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
少年耳垂透出薄红,他忽的将林沉玉按住墙边,右手抬起,宽长的长袖将两个人挡住,他左手缓缓抬起面具,阴影被烛火驱散,露出他的面容来。
凤眸微挑,唇红齿白,他美的精致又无可挑剔,五官单独拎出来都能鉴赏赞叹,遑论合在一起,那便是女娲最完美的作品。
实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少年。
和顾盼生,有七八成相似。
除了顾家,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风姿绝章,倾国倾城之色。林沉玉敢肯定,这就是桃花的哥哥。
还真是……这孽缘。
昨天晚上还跟妹妹同床共枕,今天又和哥哥钻一个棺材,她好像和这兄妹两个犯冲。
面对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人,林沉玉好奇起来:
“来兰若寺的,都是有所求的,我来阴间是求人的。敢问慕玉公子来阴间是求什么的,求妹妹的吗?”
少年又重新戴上了面具,闻言道:“是,也不是。”
得,又是个谜语人,跟澹台无华一个德行,林沉玉的热情被浇灭了。
她不再说话,又开始观察起来四周,她们一行跟在美人蛇身后走着的,约莫有十几人,从大家衣着打扮来看,个个皆是富贵之人,其中有几个身材强健,目光炯炯,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兰若寺”倒是嫌贫爱富了起来。
她一边观察着,一边迈进了十王殿。
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怖的叫喊声来。
美人蛇开怀大笑道:
“诸公,进得此门,便是地狱,大家当心了。”
*
入目是一间大殿,两个铜柱上雕刻着一副对联。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地狱在何处,眼前便是。
依稀有听说过城隍庙的墙壁上,会请画师绘画《地狱变相图》,将地藏经中描述的三千地狱,八寒八热,以绘画的形式展现在人们面前,画在墙面上警示众人: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而眼前的大殿,将各种地狱,用泥雕的方式刻画了出来。四周墙面绘满了地狱业火,狰狞鲜红,殿里满是地狱刑罚和受苦的人,牛头马面,夜叉修罗。走一步便能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恶鬼,手持刀剑戟叉,抓着可怜的人,用尽酷刑。
拔舌地狱,剥皮地狱,锯牙地狱,火床地狱,烧手地狱,烧脚地狱种种阴间的残酷刑法,都被雕塑活灵活现的完美展现出来。
走一步,便是一个凄惨扭曲的躯体在受苦受难,这地狱深重无比,似乎走不到尽头。
灯火摇曳,将这大殿照的煌煌喧腾。凄惨的地狱景象浮现在大家面前,这里也有,那里也是,躲不开,逃不掉。大家好似炸锅了一般沸腾起来,对这些景象抗拒十分。
人群中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定睛一看竟是骷髅,他惨叫出声,痛哭道:
“救命,我不要往前走了……”
“别看了,把眼睛蒙起来吧。”
大家忽然想起来,进入棺材后会被绑上布条蒙住眼睛,纷纷又把布条拿了出来,蒙住眼来,一个挨着一个,跟在美人蛇身后,缓慢的移动起来。
终于重归安静。
没有人愿意看见这些凄惨的人相,没有人面对地狱。
*
唯有林沉玉和身边少年,没有遮住眼睛,直面着地狱的种种景象。
林沉玉看着雕像,少年看着她。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
一个腹大如身怀六甲的女性站在那里,赤身裸体,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她背上黏着三个死去的孩子,如蛆附髓,将她的精血全部吸干,女子的眼睛凸起,眼里爆断的青筋都雕刻一清二楚。
她嶙峋的手上托着一团土,似乎想努力的将土塞进嘴里,嘴角破裂,流血露骨。
这雕刻的是佛经中很经典的饿鬼形象:
口小如针孔,腹大等山丘,视水如脓血,食物入口如炭火。
她看的有些出神,美人蛇歪着头朝她看过来,笑着抚上她的肩膀,道:
“到此地狱,除非威神,即需业力,非此两者,终不能到。公子观地狱,毫不畏惧,是何道理呢?”
林沉玉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这里便是地狱吗?可我总感觉这里和人间别无二致,走到这里跟人间一般亲切,所以丝毫的恐惧都没有。”
美人蛇面色一僵,继而开怀大笑起来。
前面的人群里有不满的声音响起:
“胡说八道!人间哪里有这样的痛苦!哪里会有人肚子大成这样,哪里会有拔舌剥的皮地狱!”
美人蛇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沉玉,似乎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林沉玉的手,抚摸上那女饿鬼手里的黄土,记忆在脑海中复苏起来:
“你觉得,这是饿鬼是吗?”
美人蛇点点头。
“可在我眼里,她是人,一个快要饿死的女人。诸位,有人经历过饥荒吗?”
大家摇摇头,华州地势得利,风调雨顺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饥荒。
“我经历过,在漠北的配军弃地上,一场大旱后,军户们颗粒无收,朝廷也不愿意救济他们。我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一群这样的人,挖草根,以黄土为食。遍地都是这样的妇女,背着死婴,黄土撑到肚大如盆,嘴唇皲裂,就这样口干腹胀而死。”
大家一阵骇然,从未有人听过这样的事。
美人蛇面色严肃几分,道:
“不过被你侥幸说中一个罢了,人间那么美好,难道地狱每一种刑罚,都能对应上人间吗?”
林沉玉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个雕像上,人被倒挂在架子上,牛头马面正拿着刀斧卸下他的四肢。
她朝美人蛇笑,却只能挤出一点稀薄的笑意来:“柳仙小姐,知道两脚羊吗?”
“饥荒年代,以人为食,就是这样将人倒悬杀掉。我亲眼见过,一个妇女被夫家卖掉,卸去胳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哭着朝我喊,祈求我给她一个痛快。那是我第一次出手杀无辜的妇孺。”
美人蛇面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人群也安静了下去,大家都在听着林沉玉的声音,沉静里饱含了无限的感情,深沉似水,宁静如玉。
林沉玉继续向前走,走过一个雕塑,便轻声解释:
“剥皮地狱,炮烙地狱,都是人间古来之酷刑,菜市口刽子台便能看见。”
“蛆蛀地狱,不妨看看青楼楚馆里被抬走的年轻妓女,因为接客而身染脏病,死的时候身上长满的毒疮,流脓淌水,生蛆腐臭。”
“拔舌地狱,常见大户人家惩罚多舌的下人,旅居在外时经常听见深宅大院发出瘆人惨叫,便是此刑。”
“烧脚地狱,且看刀兵相见,城池攻破的时候,无数百姓仓皇逃窜在火海里,绝望倒地,城池烧尽后,个个焦枯如灰。”
……
她如游客看景般,走遍了这十八般地狱,将种种苦难都解说说了一遍。
一桩桩一件件,初看是地狱苦,再看,其实是人间苦。
她的声音十分有摄受力,大家听着她的声音,有人愣住,有人瑟缩,还有人悄悄掀开了眼上的布条,去看这位缓缓道来的年轻人。
她生的极为清隽,一双眼似照彻万川的明月,她扫视过一座座地狱的雕塑,眼里不见泪光,却莫名让人觉得,她眼里饱含着无尽的泪,只是已经流干滴尽,再也滴不出来了。
林沉玉已走到了地狱最深处,或者说,是人间的最深处,她停在了一漆黑宽大的轮回门前,再次回身,对着那十八般地狱再看了一眼,欠身道:
“诸位,想观地狱苦,还需去人间。”
这个“地狱”的一切,都是人间投向地下的影子罢了。最可怕的并不是地狱,而是一切的根源——人。人们总是害怕地狱,可却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脚下的土地,自己的身边,就是地狱。
地狱不在地下。
它就在人间。
它在哀鸿遍野食不果腹的饥荒大地上,在刽子手以残酷手段虐杀囚犯的刑场里,在青楼楚馆被抬走的满是脓疮的妇女们身上,在大户人家虐待下人的幽闭阴暗的后院中,在刀兵劫难被屠戮后染尽鲜血的城池里。
林沉玉跟着帝王观过刑,跟着爹娘打过仗,旅居之时住过无数的后院。
她行遍千山万水,清清楚楚的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地狱就是什么样子。
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怜惜心痛。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美人蛇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她死死的盯着林沉玉的脸,舌头也不吐,头也不摇。只是死死的看着她,不做声。
少年看着林沉玉,心中旖旎情思散去,他心中已掀起了万丈波澜。
直到今日,他才好像真正看懂了林沉玉。
他跟着林沉玉已快半年时光,枕边榻上,桌前月下,他日夜听着林沉玉的唠叨,唠叨来唠叨去无非八个字:
“不轻人命,寸草皆惜。”
多么愚蠢的道理,多么烂好人的口号,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名扬天下的侠客,居然嘴边挂着这样一句话。
他爱她入骨,却一直轻视着她。
从小太妃的教导下,他对于人命,一向视如草芥,当做刍狗。他对他自己都很痛下杀手,莫说对于他人。
因此在他的眼里,他一向觉得林沉玉很奇怪,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侠客,是杀人如麻的将军元帅生下的将门虎女,却对于人命,格外的珍惜和宝贵。她不会轻易的放弃一个人,也不会轻易的践踏一个人。
叶蓁蓁和钱为曾经诋毁过她,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冒着危险在海上救回了他们。
绿珠身患脏病,身上长满了脓疮,可她还是不离不弃的照顾她,为她寻求良医。
张姑娘对她一饭之恩,她便斩奸除恶,赠上盘缠助她逃脱以报答。
延平的十万灾民,和她非亲非故,却值得她抵押上性命去拯救。
即使被迫假死,丢官弃爵,她到现在也满不在乎。
……
他不理解她,可到底因为心里喜爱她,并不加以制止,只是冷眼旁观。
他现在似乎能理解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见识过“地狱”,所以更加珍惜平凡的“人间”。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
十五年来,少年一直以来被灌输的理想都是:
不惜一切,夺取皇位。
哪怕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哪怕机关算尽,天下死到只剩他一人,他垂死也要死在高天之上的宝座上。
可从遇见她开始,他的理想就在一点点松动,一点点动摇。
在这一刻,他在地狱里,看见了林沉玉眼里的悲哀,和隐隐泪光。
他轻轻伸手,抚去眼底那点水渍,他指尖触及那一抹莹润时,他的理想终于溃不成军。
他想把这所有的该死的地狱,所有让她难受流泪的东西,都从人间拔除掉,通通一把火焚毁烧尽。
若有一日,翻血雨为甘霖,以尸山造殿宇,割身献血熄灭地狱炽热业火。火焰化白莲,地狱变桃源。天下太平,盛世昌乐,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受了呢?
他想要林沉玉活着,活在一个没有地狱的人间里。
*
林沉玉看着忽然上来对自己动手动脚擦眼泪的少年,心里有些发毛,躲开了片刻。
他们只是才认识一个时辰不到的棺友罢了,这太暧昧了。
更何况,这少年生的皮囊太美好了,她怕自己想入非非。
她只能转移视线,看向地狱尽头的门。
上面写着三个字:极乐乡。
“地狱已经带大家看过了,诸公,入得此门,便是极乐。极乐会勘察大家所有的诚心,回应大家所有的愿望。”
美人蛇款款的走上前,嫣然一笑,朝大家抛了个媚眼。
眼见地狱到头,极乐在眼前,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从那阴森可怖的氛围里缓和了起来。
轮回门前,美人蛇手放在门栓上,她忽然深深的看了林沉玉一眼,低语道:
“在进入极乐门之前,你,现在还有机会返回阳间。”
她话里带着严肃的警告和劝诫,她似乎不希望她进去。
林沉玉笑:
“地狱我都看了,若不看极乐就回去,是不是有点太划不来了?”
美人蛇忽的冷笑一声:“那,你别后悔。”
林沉玉的手推开门栓,用两个人可听闻的声音低语道:
“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地狱都不怕,难道怕极乐世界吗?倒是姑娘,明明是个人,却选择变成畜生,就不后悔吗?”
美人蛇面容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林沉玉深深看她一眼,双臂推开了轮回石门,柔和的光照进来,白雾弥漫,仙乐飘飘,她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进去。
*
一墙之隔的“极乐”,和刚刚的“地狱”是两个极端,就好似佛经中写的那般:
“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
进门先见黄金铺地,珠幔重重,遮掩住神仙洞府,四处仙乐飘飘,倩影移动,从容欢乐,林沉玉掀过珠幔,只见眼前玉石栏杆,曲折向前,有黄金为池,里面飘花拂叶,芙蕖卧水,鸢鸟向逐。
奢靡与清雅,都在这极乐间体现的淋漓尽致。
大家完全忘记了刚刚所见所闻,满目疮痍,直瞪直了眼,纷纷沉浸在这美好和安详的世界里,赞叹感慨了起来。
见他们来,有天女从天而降,手捧花瓣,撒向他们周身。大家纷纷惊呼起来,去追逐那天女手中飞花,口中念叨着:“谢天女散花!谢天女降花!”
天女看向林沉玉身边少年,眼睛一亮,嫣然一笑,弯下腰肢,轻轻将最美丽的那一朵花,送到了少年的手中。
林沉玉轻轻哟了一声。
倒和他妹妹顾盼生一个德行,这个顾慕玉也是个艳福不浅的家伙。
少年轻轻看向她:“伸手。”
“做什么?”
少年不容她反抗,将花送到了林沉玉的手里,轻轻一笑,眼神热烈而真挚:
“愿此鲜花,涤除一切尘埃污垢。”
林沉玉忽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她拿着那花,有些烫手,总觉得这个少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过于热切,过于执着。
她有些牙颤:“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棺友的关系,你似乎有些越界了。”
少年笑:“古来,但闻有夫妻同棺,在下未免有些殷切,抱歉。”
那句夫妻同棺,说的缠绵又热烈,林沉玉老脸一红,有些受不住他那漂亮的脸蛋和话语。
她遂继续抬头看天女,不理会少年,她越看,越觉得天女有点不对劲。
她身边的男人激动出声:“天女散花!是天女这就是极乐世界啊!”
林沉玉喃喃低语:“不,这不是天女。”
男人怒目而视:“刚刚在地狱里面你就杠,怎么到这里还杠我?”
林沉玉默默的看着那在天上撒花的女人,沧桑的叹了口气。
因为那个仙女她认得,是个人。
就是天阐教歌女们的首领——拉娔诗米。
白雾散去,大家都沉浸在这仙乐翩翩的茫茫世界里,美人蛇也不急着带大家离开,只慢悠悠的放任大家四处游玩。
林沉玉看着看着,忽然被悄悄下来的拉娔诗米一把拉到了七重行树后面,她丢了手里花篮,惊讶的看着林沉玉:“教主,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们吗?”林沉玉黑了脸。
拉娔诗米眨眨眼:“我在赚钱啊。”
“你很缺钱吗?我之前不是给了你们钱了吗?”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这个话题,拉娔诗米的眼里染上幽怨,直勾勾看着她们教主,语气撒娇道:
“不够花,一点儿都不够花的,教主大人。”
林沉玉:……
她眉头直跳:“我不是才给了你们一百两了吗?”
一百两,够一个普通家庭花一辈子了。
拉娔诗米泫然若泣:
“一百两够花什么啊,我们有二十多人呢,每天都要买上好的鲜花和香束,沐浴焚香,静坐禅定,一日三餐都要最新鲜的瓜果,最上好的食材,还要买牛奶沐浴,鸡卵洗头……”
“您给的一百两,我们两天就花完了。本来想继续找您要钱,可我们半夜去您房里,被您那个徒弟给赶了出来,他用刀威胁我们,不许我们靠近您!我们无可奈何,只能自力更生,四处谋求生路。”
“正好我和那个美人蛇是儿时玩伴,她请我来扮演天女,一天给一百两,我就过来打工了,教主。哦对了,这是我们自力更生的业务范围和价格表,您也拿一份,宣传宣传吧。”
拉娔诗米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来,展开给林沉玉看她们天阐教最近的业务范围:
天阐教活动如下:
一,婚丧嫁娶,吹拉弹唱
二,门派比赛,歌舞助兴
三,宴请宾客,奏乐吟唱
注:一次宴会,单位歌女舞女收价五十两,不过夜,自带器乐。本教的歌舞,曾在武林大会蝉联“最受欢迎开幕节目”的荣誉,品质保证,童叟无欺。
林沉玉眉头直皱,眼皮直跳。
从西域明教划分出来的天阐教,成天就干这个事?!
林沉玉忽然注意到她刚刚的话,问到:“拉娔诗米,你认识美人蛇吗?”
“我认识呀,她是西域的蛇。”
“不是人吗?”
“不是,”拉娔诗米摇摇头:
“自打我认识她起,她就是一条蛇,大家都说她是一条蛇,包括她自己。在她的部落里,那个首领将她们当成动物养大,让他们像动物一样爬行狩猎,以此取乐。”
“她为什么会来南朝呢?”
“部落被灭了,她们就被献给了南朝的帝王,养在百兽院里取乐,然后的我是,听说帝王逗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咬了一口帝王,帝王就将她们通通杀死,可她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
林沉玉微微有些惊讶。
所以说,十二怪物里,有一部分是萧匪石从帝王手里救下的人,那他到底要用这些人做什么呢?
拉娔诗米忽然红了脸蛋,扭捏道:“教主,你旁边那少年叫什么名字呀?我看上他了,您能给我做个媒吗?我想嫁给他,好不好嘛。”
林沉玉:?
一上来就要成亲?
她安慰她:“我帮你打听打听啊。”
拉娔诗米点点头,又拎起花篮打工去了。
*
林沉玉三两步快跑,跟少年跑了很久,终于追上了大家的步伐,回到了人群中。
这极乐虽清雅愉悦,可到底又有尽头,尽头处,又是一扇门。
美人蛇看了眼林沉玉,她表情冷淡,似乎不是很乐意看见她。可还是没有说什么,打开了门。
她低语,犹如念诵梵文版神秘道:
“进去吧,进去吧,你们走过了无望的地狱,极乐的净水洗涤了你们的魂灵,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你们的愿望了。只要各位有诚心,兰若寺会回应你们所有人的梦,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门后面,请进吧。”
第 118 章
第三重门, 推开进来,却又是平平无奇的人间景象,好似走进了大户人家的回廊, 有小桥流水, 山石焦竹,布景精美,美人蛇提着灯笼,带着他们悄然度过桥来,暗沉凝滞的水面, 一丝波纹都无,忠实又诚恳的映出大家的倒影。
他们进了后院, 只见小路纵横, 院子四周做成一座座独立的厢房, 共有十六间,一扇扇门孤零零的敞开着, 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好似一个个张着口的野兽, 等待着人走进。
美人蛇打了个响指,十六个房间忽的亮腾起来, 照的后院犹如白昼。
林沉玉有些惊奇,她想问问看美人蛇怎么做到的, 她也想学。
“日色晚了, 还请各位早些歇息吧。”
美人蛇微微一笑。
“我们来兰若寺可不是睡觉的,柳仙姐姐, 不是说能实现愿望吗?难道梦里能实现吗?”
美人蛇面色一僵,她缓缓的挪过头来, 将头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林沉玉都能听见她骨头因为扭曲而咔咔作响。
她看着林沉玉,眼里冒火,嘴角泛笑:
“当然,可以。”
*
他们一进入屋子,就发现了一张孤零零的床,别无其他。等他们进去后,灯火又一齐熄灭了。
美人蛇一扇门一扇门的关上房门,轻声笑道:
“大家请歇息吧,不过我提醒各位一句,阴间可不比阳间,魑魅魍魉甚多,还望各位歇息后,不要离开房间的好。”
她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的后院里,余音袅袅,越□□缈。
林沉玉到底是按照美人蛇的要求,到了房间歇息,可她到底没有心思歇息,夜深人静,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是完全的漆黑,没有日光,也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窒息而压抑。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将它贴紧皮肉绑在胳膊上,冰冷的刀锋刺骨的寒,等到美人蛇巡视了第三遍后,她悄然的离开了房间。
她敢十分确定,这兰若寺,就在华山的深山洞窟里,入山极深。
她走的极为谨慎,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她住在第一间房,一间房大约是十尺宽,走二十步左右就能走过,房屋后面她也摸索完了,和山体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前面的院门,也被死死封锁了。
几乎是一个密闭的巨大圆形山洞。围着划分成十六分,建了十六个屋子。
她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刚刚沾上床板,就摸到一个热乎乎的胸膛。
“谁!”
匕首刺上那人脖颈,那人轻笑,竟然是少年慕玉,林沉玉松口气,颇为责怪的开口:“你来干什么?”
“怕你睡不着,来看看你。”少年似乎不畏惧她的匕首,甚至顶了上来,在她耳边说话,酥酥麻麻的。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睡的着?”
“你看,你不就是没有睡着吗?”
林沉玉叹口气,收了匕首,有些无奈道:“我们只是棺友,不是床友。”
少年的指尖竖起,堵住林沉玉的嘴唇:
“我只相信,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唯有夫妻才能合棺,因此,我相信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沉玉:……
要不是现在是黑不溜秋的夜,她真想让少年看看自己脸上写的两个大字:有病。
她一脚把他踢下去,可少年似乎对她的武功非常的熟悉,一把就躲开,反手擒住了她的腿,用膝盖禁锢住,把它压在自己身下。
林沉玉心里警铃大作:“停停停,我是男的,我没有分桃断袖的癖好。”
少年笑:“我知道你不是男的。”
“你怎么知道?”
少年浅笑:
“算命先生说的。我来兰若寺,会遇见我的真命天女,那个和我一路同棺的人,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林沉玉语气深沉:“那,算命先生有没有和你说,你会被打的很惨?”
说罢,一拳头径直砸向了少年胸前,少年闷哼一声接下了,忽的剧烈咳嗽了起来,咳的好不可怜,林沉玉冷笑起身,却被他拽住,可怜兮兮道:“你把我牙齿打掉了。”
“胡说八道,我明明打的你的胸,怎么会把你的牙打掉,难道我还能隔山打牛不成?”林沉玉不耐烦。
少年微微啜泣,满是委屈:“真的。”
“怎么可能?”
林沉玉不相信,还是低了头,似乎想要俯身去看,却一把被少年抱住脖颈,他欺身而上,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扑了上来,将她按在榻上,印上了她的唇,他没有一点章法,只顾着掠夺,突围,攻城略地,攻势如疾风如烈雨,压抑已久的天性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少年的如野狼般的侵略性终于在黑夜里展露无遗,他平时越是压抑本性,伪装良善,此时爆发的便越激烈越嚣张,恨不得将她拆吃入口。
林沉玉呆住了,有一瞬间几乎是一动不动,任他肆意妄为。
他愉悦的笑了,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少年喉结滚动,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来,叫人听了身子发软,遍体酥麻:
“到不知道,原来你喜欢用强的。”
他示弱时,她会可怜他,却不会纵容他肆意犯上,她为上,他在下,她为师,他为徒,尊卑分明,他几乎讨不到什么好处。
他强硬的时候,师父就无所适从,僵在那里了。
林沉玉也确实是僵住了,她脑袋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过她。
对她表露出好感的男人虽然少,可也是有的,比如萧匪石,可哪怕是权倾天下的萧匪石,那个阉党混蛋,对待她依旧是刀子嘴,嘴上逞强,却连她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她下意识便以为,所有男人都是这样。
没想到一个陌生人敢对她这么孟浪!
她只是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她气的耳垂通红,一巴掌掀开了少年,朝他心窝狠狠踹一脚,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跪直腰,居高临下的按住他。
袖中亮出匕首,笔直的朝他心口扎去。
正要扎进的时候,只听少年绵软软的喊了句:“你真忍心杀我吗……”
那语气,和桃花如出一辙,莫名让她想起来趴在她肩撒娇的顾盼生,那样的可爱和软糯,她的气消了一瞬,想起来这是桃花的哥哥,她强忍着怒气,偏了刀锋,朝着少年胳膊歪了过去。
少年躲也不躲,坦然的接受着。
噗——
皮破溅血!
她冷笑一声,丢了手,居高临下的按住他,径直拎起少年的衣领,语气森寒,鲜少染上戾气:
“滚!”
少年闷哼一声,有些乖巧的点点头。
她本以为少年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下一瞬,徒手将匕首拔了出来,用力一掷,丢在了地上!
浓厚的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他躺在林沉玉的身下,轻轻一笑,然后用那只受伤的手,绕过宽松的亵衣,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握住了林沉玉的柔韧有力的腰肢。
林沉玉腰倏然软下来,绷直的身子往下一坠,狼狈的扶住了床头。
这是她教给他的,为军者,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如今,他又运用在他的恩师身上。
温热淋漓的血滴滴答答,顺着他光洁的胳膊滴落,细细密密的洒在林沉玉凹下去的腰窝里——
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少年似乎是精怪,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身上每一个敏感的弱点,下手又狠又准。
鲜血,入骨的瘙痒,和少年滚烫的热气。
对她而言,这是无解的难题。
“啊!”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一阵酥麻,尾椎骨都颤栗不已,她的天灵盖都在发抖,她身子倏然一软。
那一声软叫,好像把她变得不是自己了,林沉玉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沙哑又柔软,好似一坨烂兮兮的泥巴,被人捏来捏去,发出可怜又软烂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少年听见声音,好似嗑了spring药一般,忽的激动起来,他笑的胸膛都在发抖,隔着单薄的睡衣都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他赌对了。
习惯于上位,居高临下的长者,习惯了被人殷切伺候,软言软语的讨好她,是无法引起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的。
他在她身边伪装成女子时,每日缠逗她,她都无动于衷。燕洄和海东青的温和方式,她也不予回应。
上位者,只有被人压下高贵的头颅,陷入劣势下位时,才会发生掀起翻天覆地的情潮,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感受——烦恼里带着隐晦的羞怯,迷茫中裹挟着不安的愉悦。
对于高贵者言,堕落是隐秘而可耻的,可总是伴随着令人灵魂颤抖的快乐。
他很明显的感受到,林沉玉堕落了,她情动了。
在他的压迫之下,情动了。
少年似乎找到了,对付林沉玉的方法。
少年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听听它,它跳的好快,再摸摸你自己的心,一定跳的比我的更快。”
“我马上就让你停止跳动。”
林沉玉脸蛋爆红,手都在发颤,一腿使上了劲,想把他直踹下床,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踢,轻巧的躲开。
少年被踢到缩在床角,可怜兮兮道:
“你生气,并不是因为我轻薄你,而是因为你发现了,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你急了。”
“承认吧,你和旁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不会这样的。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那样的叫,那样的舒服。”
他得寸进尺,轻轻蹭了蹭林沉玉的肩膀,娴熟又温存。
林沉玉脸色黑一阵白一阵。
她说不出来话来,少年忽逼上来:“不信,可以再试试看。”
林沉玉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极为响亮,在黑暗里极为清晰。
“同为一母同胞的兄妹!你真不知羞,该叫你好好看看你妹妹的德行,下贱胚子!”
她对于少年的印象,差到了极点。觉也不睡了,下床就走,下床时,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腿不争气的软了。
她面色一僵,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反应。
林沉玉弯下腰去捡匕首,在地上摩挲了起来,摸到床下时,忽然摸到了明显凸起来的铁皮盖。
她微微一愣,拿过匕首,沿着边沿撬了起来。地下还有空间,深不见底。
她往里面摸,隐约能摸到楼梯台阶,往下有路!
少年稳稳当当的坐在床上,笑眯眯看她:”算命先生还给我算了,说这一趟你会英雄失势落罗网,正落我手,你信不信?”
林沉玉冷笑:“算命先生有没有和你说,你再多嘴,就会被打死。”
“不若我们打个赌,你若落我手,你就老老实实嫁给我;若是不落我手,我再不骚扰你,好不好?”
“随便你。”
林沉玉压根就不信这些,她说罢,不再理会少年,拿着匕首径直钻了进去。
*
这阶梯极为刁钻,几乎是垂直于墙面,往下走又陡又窄,深不见底。
林沉玉只能一点一点,反着手按着上面的阶梯,将整个后背贴紧在阶梯,伸着脚往下试探,一级一级往下探。
这到底是一个地方?
她一级一级的数着,整整数了一百零八下,背后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终于挨到了地面,她腿都有些发软,扶着阶梯稳了片刻心神。
她总觉得嘴唇辣乎乎的,舔了舔唇瓣,一股子血腥气。
想起来那登徒子,她就又气又闹。
她气的不仅仅他的梦浪,更恨自己的不争气。
那一声叫的又软又塌,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叫出来的,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你生气,并不是因为我轻薄你,而是因为你发现了,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你急了。”
脑海里又响起少年的话来,林沉玉只感觉背后重新发汗,脑袋发晕。
她又不是下贱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别人强来?
真真有病!
想起那个极具侵略攻城略地的亲吻,她又不争气的红了脸。
林沉玉摸摸耳垂,试图用冰冷的耳垂让自己降降温。
耳垂也是烫的。
服了……
林沉玉真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
她黑着脸,往前摩挲,却发现下面是一个四方的井,长约摸二十来尺,四面都是黑洞洞的一片,倒是对面的墙上,又是陡峭的楼梯。
林沉玉:……
她这不是白爬下来了吗?
她叹口气,搓搓发红的手,又从另一面墙往上继续爬了回去,中途险些掉下去,艰难的又数了一百零八级台阶,才又摸到一个铁框子。
她如法炮制的撬开,艰难的钻了上去,喘着气休息,爬上爬下靠的不是剑,都是纯气力,她现在小臂和大腿都在隐隐发抖,再好的体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她大着胆子,沿着黑黢黢的小路往前走,时而向前时而折西向东,不知道走了多久。
她听见了有人的啜泣声。
她顺着声音,悄悄靠近声音来源,只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木箱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一盏黯淡的油灯燃在旁边,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那个人,和自己生的一模一样。
第 119 章
林沉玉脑海中, 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和钱为十分相似的阴郁少年——明伶。
不可能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是亲兄长,也很容易区分相貌。林沉玉大致猜想, 应该是是易容术将他化成了自己模样。
她心中尚存警惕, 不敢轻易靠近那人。
忽有人声由远及近,林沉玉悄然躲藏了起来。
只看见两个人从另一侧走上来,提着灯笼——灯火已经很暗很暗了,似乎长时间没有剪烛,奄奄一息, 只能依稀照见他们周身。
旁的地方,依旧是黑暗一片。
他们手里拖动着铁链, 哗楞楞的铿锵之音, 十分刺耳。
“这年头真是奇怪, 林沉玉都死了几个月了,忽然冒出来好几个人要买她, 出价还一个比一个高。想买皇后买公主的见过,倒没见过要买死男人的。”
那男子踢了一脚笼中的人,笼中的“林沉玉”闷哼一声。
他弯下腰来, 摸了摸少年的脸庞,笑:
“哟, 真和林沉玉的画像一模一样,螟蛉大人的易容术果然天下无双。真想不到, 海外侯的皮囊如此好看, 倒叫人有些垂涎。怪不得那么多人想买,这我也有些心痒痒了。”
另一个声音人不耐烦道:
“你要是想做什么就快些, 别耽误时间,待会给他沐浴更衣, 就要拉下去卖了。”
从林沉玉的角度看,只隐约看见第一个人缓缓跪下,随着他动作,裤子窸窣而解,他俯身去捉笼里的少年,狠声粗气道:“过来!”
少年呜呜咽咽,不肯从。
那人一铁链甩到他身上,极为狠重,少年闷哼一声,痛苦至极。
接着便是急不可耐的龌龊之词,和少年的啜泣抗拒。
林沉玉到底不忍,她重新掏出怀中匕首——因为翘过两次铁皮,已经有些卷刃了,对着那人便掷了过去,刺中他要害。
那人惨叫一声,回头怒道:“谁!”
余音还卡在嗓子眼里,两个人便被人一个手刀砍中后颈,轰然倒地。
林沉玉踹一脚两人,看向笼中少年,少年也泪汪汪的看着她,微暗灯光照见他粉面桃腮,泪花涟涟,十分可怜的模样。
林沉玉总觉得很别扭,因为他顶着自己的脸。
好在林沉玉已经易容过了,也不怕别人发现自己,她一靠近,少年便畏惧的后退,似乎害怕她对自己不轨。
林沉玉心一软,朝他伸出手去:“我不会伤害你的,过来,我有话问你。你老老实实说,我就带你出去。”
少年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急切的爬到木箱子边,抓着木板,双眸诚恳,啜懦道:“真的吗?你会救我吗?”
“你先回答我问题,关于这里,你知道多少?”
少年绞尽脑汁开始回忆:
“我是三天前被买到这里来的,蒙着眼一路带过来,什么都看不见就被关起来,有一个叫螟蛉的人帮我易容,在我脸上涂抹了很多东西,他叫我忘记过去,要我死死记住,我是林沉玉,是海外侯。”
林沉玉大致明白了,这兰若寺实现愿望的方式,是靠伪造。她三日前传出去的消息,他们见有利可图,便买了少年,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好卖出去。
恐怕傅小姐的死而复生,也是同样的方式。
她继续追问:“还有呢?关于这里的主人,这里的构造和出口,你知道吗?”
“主人是什么?出口……我都被蒙住眼睛,压根不知道这里长什么样子。”少年懵懂道。
林沉玉叹口气,无力扶额。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个没用的人。大侠你不用救我,你自己快点走吧。”少年哭的可怜。
林沉玉叹口气:“既我答应了你,势必言而有信,我会救你出去。”
少年双眸亮晶晶:“多谢大侠!”
林沉玉观察片刻,少年被困在这小小的木箱里,她手中匕首已钝,砍不开木头,她徒手破开,又怕伤了少年。唯一的方法便是寻找钥匙,打开笼子的锁。
她蹲下身,在两人身上摸索了起来,无果。
“大侠,我好像知道,他们把我关起来的时候,钥匙被他们放在了哪里……”少年怯懦的指向黑暗的更深处,林沉玉不疑有他,继续往前摸索,就在这时,灯燃尽,一霎熄灭了。
两人陷入一片黑暗,少年瞬间不安,害怕的颤抖起来。
林沉玉回头,摸了摸少年的头,温声安慰他:“没事,不要害怕黑暗,就当自己闭上眼就好。”
她继续向前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台阶,林沉玉小心翼翼探进去,终于摸索到了一个类似桌案的东西,上面有一把钥匙。
她身后的少年,语气平静:“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沉玉觉得他语气忽然奇怪了起来,蹙眉看向他的方向。
不对,位置不对。
木箱离自己大约三十步距离,为何少年的声音如此的近?不出六尺!
灯一霎时亮起了,林沉玉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的根本不是一个台阶上,而是一个类似鸟笼的巨大铁笼中!
少年已经从木箱中钻了出来,就站在笼子外,他哪里还有可怜模样?面色阴郁,眼神冰冷的看着她。
他单手擒灯,轻轻一拉,鸟笼的笨重巨大的铁门,哐当一声从天而降,锁死了林沉玉出去的路。
此时,林沉玉打倒的那两个壮汉也起身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站在少年身后,奉承道:
“螟蛉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设下此局,果然捉住了真的林沉玉!”
林沉玉愣了一瞬,不到一日的时间里被骗两次,这滋味并不好受,她把着铁栏,质问少年:“你下套套我?你是如何认出来我是谁的?”
少年撕下了面皮,露出张单薄消瘦的瓜子脸来,他生的标致,却无什么特色,往往无什么特色,才能准确扮演出各色人的特色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人假扮钱为的少年。
他淡然道:“人各有所长,你虽武功高强,可伪装在我眼里,拙劣而可笑,我一眼便能看破。我的易容术已臻于纯熟,连你也不能看破。”
林沉玉气笑了,叉腰道:“那你们抓我做什么?”
“有人要买你,我们就要实现他的愿望。”
“我老实说了,是我买的我自己,可以放了我吗?”
“自己是不需要买自己的,因为他可以完完全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所有你的愿望是无效的。可我们不能放你走,因为,有其他的两个客人,同时买下了你。”
少年似乎不愿再解释,抬起下巴示意。旁边的男人拉动了什么,机关轰轰烈烈的响起,铁笼上方吊着笼身的绳子忽然断了,下方又无物遮挡,整个铁笼就这样,笔直的坠落了下去,掉进了深渊里。
*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被摔成了一张饼,四肢五内都疼,她本来上下爬楼梯就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被这一摔,几乎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江湖险恶!
她头晕目眩,想骂螟蛉却张不开口,她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将她捉起来泡进了水里,把她衣裳连带着束胸一起扒拉丢了,仔细的替她沐浴涂香。
美人蛇一边用力搓,一边抱怨道:“这里怎么这么小?是不是刚刚胸朝下摔下,给摔平了?”
林沉玉:……
她无力张口,吐出几个音来,隐约听出来是骂人的话。
美人蛇看着她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眼神微暗,叹口气:“我说过,这里是阴间,你不该来坚持着进来的。”
她的手仔细的揉搓到她的腿根,被林沉玉一把夹住,她羞愤非常,不许她碰。
美人蛇弹弹她额头,语气微冷:“不洗干净,怎么伺候人?”
林沉玉面色都白了几分。
美人蛇冷笑:
“有两个人想买你,这两个人都是男人。男人想买女人,只有两个可能,一种是他想要你,一种是,他想要你的命!”
“很巧,这两个想买你的人,一个是前者,一个是后者。无论前者后者,你都要洗干净,毕竟上床和下坟之前,人都是要洗澡的。”
林沉玉不在乎前者,她更在乎后者。
谁想要她的命?
美人蛇看出来她的困惑,耐着性子解释道:“想要你命的男人,据说,是一个被你害到家财散尽的人。”
林沉玉愣住了。
她什么时候做的坏事,怎么自己都不知道了?
“能和我说说,我一个人,怎么卖给两个人呢?”林沉玉艰难的支撑起半个身子来,趴在澡盆边缘,渴求的看着她。
“当然是出价,价高者得。”
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美人蛇不再言语,她粗暴的把林沉玉拎出来,擦干净身体,都给她一套衣裳:“没钱给你买衣裳,这是拉娔诗米给你做的天阐教的传统服饰,我找她借来了,你换上吧。”
林沉玉倔强摇头:“我不,我就要穿那黑衣服。”
美人蛇暴躁起来,拿铁链捆住她的手,亲自给她换起衣裳来:“闭嘴!我不许你再穿那丑衣服!看见那丑衣服,我都萎靡不振了!”
林沉玉被迫换上了天阐教的衣裳。
春衫单薄,少女松松垮垮的挽着抛家髻,刚刚沐浴完的脸蛋比剥壳的鸡蛋更白嫩,微小的水珠停在鬓边碎发上,她眼睛似乎也被洗过,霜亮干净,清澈如许。
西域舞女的上裳只有束胸那么单薄,只能护住她胸脯,完整的露出她精瘦流畅的手臂,白皙结实的腹部,宽大的锦裤在脚踝处收紧,露出她一段修长的小腿来,上面满是陈年的伤疤。
南朝女子,很少见她这般的身材,又羸弱白皙,又精瘦有力,单薄的躯体似乎蕴含了无尽的力气。
美人蛇眼神微暗,吞了吞口水。
林沉玉不情不愿的拉过旧衣服,系在腰上,遮住肚皮,美人蛇眼皮一跳:“你干什么?脱掉。”
林沉玉有气无力开口:
“不行,你不懂,对于南朝人来说,露肚脐,是会拉肚子的。”
她趁着美人蛇不注意,手悄悄的扣下了黑衣腰带上的细铁链,收在了手心。
第 120 章
林沉玉被蒙上眼, 锁住手臂靠在身后,重新关进了笼子里。
她并不挣扎,很安静的坐在笼子里, 骨子里的疼痛还没有散去, 她能做的只有呼吸吐纳,尽快的让身体恢复气力。
周围有很多人,不值得她现在就冒险。
“时候到了。”她听见螟蛉说话。
“放下去吧,可别再摔下去了,你这个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家伙。”美人蛇嘱咐到。
机关开启, 铁笼上方的绳索被人缓缓降下去,原来往下还有空间, 林沉玉都怀疑, 这山都要被这些人掏空了。
她把头靠近铁笼, 蹭掉了蒙住眼睛的罩子,眯着眼看向四周, 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莲花池,她连人带铁笼,正稳稳当当的落在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莲花宝座上。
水里暗沉无光, 浑浊不堪,水池上所有的莲花都枯萎死去, 断梗浮萍团着黑絮。唯有笼子底下的莲花座,金色璀璨, 光明鲜丽。
水里传来奇怪可怖的腥气, 有阴影缓缓游过来,聚在莲花座底下, 林沉玉定睛看去。
是粗而浑圆的大水蟒,有好几条, 四面八方游过来,自浮萍下探出脑袋来,蛇视眈眈的看着她,吐着信子。
美人蛇没好气的道:“老实点,它们可都饿了很久,莲花座边缘涂抹了雄黄,可保你平安无恙,可你自找死路,逃到水里,就没得救咯。”
正准备找机会游泳逃走的林沉玉:……
*
莲花池的周围,用曲折蜿蜒的玉石栏杆围起来,四面都做了赏花台。
一东一西,分别坐了两人。
林沉玉才注意到,一杆巨大的权衡天平,立在自己身后,横梁如柱粗,盖过她头顶,吊起来两个托盘,一东一西,正摆在两人面前。
东边,坐着那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他优雅的翘着腿,林沉玉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他了。
她更好奇的是,另一个人,她看向西边。
是一个阴沉着面色的中年男子。这人,她见过。她的书斋好友,小将军霍逐寇的旁系表叔。
提起来霍逐寇,这又是一个头疼程度不亚于玉交枝的人物。
他生的俊朗,仪表堂堂。是她继澹台无华后的第二个青梅竹马,也是莫逆之交的好兄弟。他是霍家大公子,能文能武,从小军营长大,养成了个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落拓快意模样。
他是霍家军的接班人,早些年也在秦元帅手下待过,和她日日玩耍,习字练武。也是老侯爷暗中看好的东床快婿。
秦元帅的梦中情女婿是澹台无华,老侯爷喜欢的后生是霍逐寇,夫妻两个人没少为这个事吵架。
可霍逐寇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心疾,疯颠病。
具体来说就是:白天做人,晚上做鬼。
白天宽厚爱人,晚上梦里杀人。每到晚上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披头散发,嗜杀成性,在军营里,每夜都需要人将他绑到床上固定好,防止他拿刀乱砍,大家才能安心睡。
有一次,敌寇夜袭,好巧不巧袭到了他营帐里,没有一个敌寇活着逃出营帐。到了白日,他惺忪醒来,自己看见满地尸体,都吓了一跳,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老侯爷得知后,把他说给女儿做夫君的心也熄灭了。
他也不想女儿的洞房,变成灵堂。
到了后来,霍家一家独大,开始霸权朝野,他为政从军,风光无限;她独向江湖,饮霜沐雪。两个少年更是疏远了。
分别三载久,不见一行书。
林沉玉想起来那个白天做人晚上当鬼的少年,尤记得他们见的第一面,双方的父母牵着他们的手,将他们推在一起,逗笑道:
“你们一个是未来的大侠,一个是未来的大将军,都是要做英雄的少年,应当多亲近亲近。”
思绪飘的远了,林沉玉想起来自己在霍逐寇帐中,见过这个远方表叔,他当时正来问候霍逐寇,因为他低眉顺眼谄媚巴结的样子过于明显,林沉玉注意到他,留意问了句,少年就提过一嘴他,是自己表叔,在霍家军中担任钱粮官。
她更纳闷了,一个霍家表亲,能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恨?
唯一的解释就是,秦元帅和霍家在政见上的不合和恩怨,可这都是摆在朝廷放在沙场上,各自见文章的。远远轮不到他一个表亲,如此阴暗的朝她下手。
林沉玉目光闪过深思。
*
美人蛇缓缓挪了进来,她立在北边的观花台上,朱唇轻启,笑道:
“虽说,兰若寺会回应所有人的愿望,可不巧的是,二位的愿景冲撞在了一处。都想要她,可天下之大,四海之广,只有这一个林沉玉。”
“因此,兰若寺能做到的,仅仅是将林沉玉拘到阴间来,至于她的去向,那就各凭本事了。天平倾向哪位,哪位就能带她离开。”
霍景面色阴郁:“小兄弟!这人与我有仇,又与我有用,你让我如何?”
少年语气悠闲:“她与你有什么用?凡事总要说个原委,我才能帮你。”
“她害得我家破人亡!因为她,我一夜之间没有了积蓄,我要拿她的命,把我的妻子女儿,把我的官位,把我所有失去的夺回来!”他激动道。
林沉玉扒拉着铁栏杆的边,忍不住开口:
“打住打住,我年纪小,我背不动这么重的锅啊。我什么时候偷了你的积蓄?你可别血口喷人。”
霍景呼吸急促,眼睛涨红:
“因为你,我赌钱赌输了!手头上的三万军饷……就这样打水漂没了。我只能倾尽家财四处借贷去弥补,妻子跑了,带着女儿离开了!”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忽然冒尖,赢了武林大会,我就能大赚一笔!都是你赢了,害我压错了人,害我输的彻彻底底,害得我家破人亡啊!”
林沉玉:……
她总算明白了,这人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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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饷去赌钱,押注压到了别人身上,结果没有想到自己横空出世,打败了叶维祯,害的他满盘皆输,只能拿自己的钱去弥补军饷空缺。欠下一屁股债务,妻女儿女都离他而去。
那和她什么关系?
林沉玉扶额,直叹气。
霍邢吐口浊气:“我出一千两,小伙子听完了原委,你也应该知道我多恨她了吧,让给我,好吗?”
“不好。”少年干净利落。
他微微倾身,在托盘上敲了敲:“海外侯无价,可既然天平摆了上来,那就只配价高者得。一千两。”
霍邢想了想,他是打算用林沉玉去敲诈霍逐寇一笔钱的,有舍才有得。
遂咬牙:“一千零一两。”
少年微笑:“一千零二两。”
“一千零三两!”
“一千零四两。”
他加一两,他也加一两,两个人陷入了僵持中,说了半天,才从一千两加到了一千五百两。
美人蛇眼皮一个劲的抽。
两个抠门鬼,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林沉玉:……
她换了个姿势,悠闲的坐在笼子里,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回的对吵,说实话,她现在一点不紧张,只觉得两个人挺好笑的。
霍邢口干舌燥,他一咬牙,直接跳价:“两千两!”
少年面色不改,一本正经道:“两千零一两。”
霍邢:……
林沉玉:……
眼看又要展开两千零一,两千零二的争吵,霍邢干脆将全部身家都压上了:“五千两!”
他从怀里掏出银票来,全部放在托盘上恶狠狠道:“小子!你只知道叫,你有钱吗?”
少年道:“五千零一两。”
霍邢只觉得他是来砸场子的,冷笑:
“你说这么多,却又不掏钱,你是什么道理?难道你是兰若寺的托吗?”
美人蛇也皱眉道:“这位公子,若是不能拿出钱来,胜过这位,那您就输了。”
少年从怀中从容的掏出钱袋来,拿出银票来摊开,他的面色瞬间僵了下去。
哪里是什么银票,上面写着几个笨拙的大字:不许乱花…
钱字,老将军不会写,就花了个元宝代替。
该死的老将军,关键时候,把他的银票全部掉包了!
他掂了掂钱袋,里面只有一两碎银的样子。
霍邢注意到少年面上一闪而过的窘迫,他哈哈大笑:“没钱还说什么!没钱就滚吧!那个女的,可以把林沉玉给我了吧!我还急着带她离开去赚钱呢?”
霍逐寇过几日就到华州,他得早早准备好。狠狠的坑一笔霍逐寇的私房钱!
少年把一两碎银,轻轻的搁在了托盘上,他十指交握,好整以暇道:
“我出五千零一两。”
霍邢冷笑:“那你的五千两呢?莫不是拿一两就想糊弄人?”
少年微微一笑,目光里却没什么笑意:
“剩下的五千两,不就在你那儿吗?”
杀了他,这五千两,不就是自己的了?
他话音刚落,霍邢只感觉脖子一凉,不敢置信的看向身后,一头栽倒了托盘上,暗卫拿着五千两,纵身飞奔到他身边。
少年把五千零一两,完完整整的搁在托盘上,朝美人蛇说话,眼神却一直盯着林沉玉,目不转睛:
“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美人蛇面色僵硬:“疯了!你疯了!敢在兰若寺杀人,你也休想走出这个门!来人,给我拿下他们两个!”
她惧怕的不是杀人,而是那少年,居然带着暗卫,悄无声息的混进来了。
他对于兰若寺,究竟知道多少?掌握了多少?这是她所害怕之处,兰若寺绝不能暴露,所以她绝不能让少年活下去。
少年面对蜂拥而上的刀兵,丝毫不惧,他黑眸沉着,含笑道:
“在你们的地盘杀了人,确实是我的过错。告诉你们主人,我愿意用他失去的记忆来赔偿,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美人蛇面色一僵,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少年。
萧匪石失忆,他居然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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